00
我难得的收到了一封手写的信,信纸薄脆,信封上乱七八糟地盖着一堆邮戳,应该是转寄了不少次才到了我这,这封信很长,信里用钢笔写的字有几行被晕染得厉害。
我走到落地窗前,甩掉笨重的拐杖,砸进柔软的单人沙发里,这是我最喜欢的沙发,墨绿色的,沉静却神秘。
我重又展开信纸,深蓝色的墨水洇在秀挺的小字里,我从来不知道那个女人还会用钢笔写字。
闭上眼睛,我的脑子里又是她白净的脖颈和细长的手指,她的五官却模糊不清,我记得的她永远是那副看不出年龄的美丽样子,和这张信纸一般易碎又单薄的身量。
但那早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的落地窗外大雪落在不远处的山顶上,终年不化,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也有这样的雪。
01
我仍然记得我小时候那次荒唐的离家出走。
那时候我不过10岁出头,年龄多了一位数就好像是多长了一个胆,又或者只是多长了一张面子让我不得不去要。
所以在那个同班的男孩子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时候,我迎着他带点鄙视和轻蔑的眼神迅速应了下来。
当他把详细的计划(现在想来那时候所谓的计划简单又幼稚的可笑)告诉我,并要求我关掉身上所有能够定位的电子产品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
一是害怕我妈老汉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屁股会在十分钟内变得血肉模糊,第二样害怕的东西,我坚决不肯说出来,觉得害怕走丢好像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其实我和那个男生并不是很熟,我甚至已经连他的名字和样貌都记不清了。
事实上,他好像跟任何人都不熟,脸上永远是苍白的,没有任何的表情,成天也不说话也不笑,最常干的事是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望着天发呆。
我听别的同学说过,他的妈妈是鸡。
鸡,早熟的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字眼最下流的含义,也常在那个男生背后和其他同学挤眉弄眼地发出猥琐的嗤笑声。
但其实我并不了解“鸡”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至少我觉得一定不是那个女人那样的。
所以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是他的妈妈。
我的离家出走结束在我和那个男生翻出学校围墙奔向广阔天地的第二十个小时。
我和他明显低估了现代社会对于电子信息技术的需求度,彼时我俩只拿着几张皱巴巴的五十元,也没有任何电子产品和身份证明,以至于在离家出走的当天晚上只能在街边马路上凑活迷糊。
第二天饿得头晕眼花的我看到民警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甚至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跌跌倒倒地冲进了民警们的怀里。
但那个男生却在我奔向人民警察的温暖怀抱的时候,悄悄走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好像是一滴水珠滴入了大海,悄无声息,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就这样消失了。
当然,这都是我事后才得知的。
扑进民警怀里的我饿得几乎昏过去,裹着警察制服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就看到了泪眼朦胧的妈和怒火万丈的我老汉。
还有她,那个女人。
也许是我太饿了,也许是我被男女混合双打揍出了幻觉。
我在自己哇哇大哭的噪音里,看见那个女人迟疑地向我们这边的一团混乱走来。
她裹着紧身黑色牛仔裤的双腿又细又直,看起来轻飘飘的,好像两片春天抽条的柳叶,腰窄得像柳枝儿一样,我记到现在,她敞开的领口里露出的那点肌肤,是雪白的,裹在她过大的黑色衬衫里,像是坠入泥沼的大天使。
还是警察把暴怒的我老汉拦下了,在我被打死之前给我做了笔录。
我才知道那个柳树似的美丽女人是消失的男孩儿的妈妈。
我直愣愣地突然吐出一句:“她是鸡”
我其实也并不明白我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是陈述句?或者该是问句才对。
“啥子?”
负责记录的民警似乎是没想到一个十岁多的女娃嘴里能说出那样污秽的词,从而怀疑起了自己的听力。
我闭上了嘴,摇摇头,民警选择没有记下那句他觉得只是听错了的话,拧着眉心摇摇头,开始例行公事的询问。
而我几乎是在瞬间决定了对其他的事闭口不谈,从头到尾只说是我拉着那个男生一起出走的。
民警明知我有所隐瞒,却也拿一个小女孩没办法,只能将我说的作为事实进行记录,然后走出问讯室,把我重新提溜给我老汉。
我在我老汉鹰爪般的钳制下,拼命转过头,想再看那个女人一眼。
我的眼睛都快被我歪成斜眼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人好像是哭了,就在民警告诉她那个男生没找见的时候。
怎么可能,柳树似的美丽女人真的是那个憨包的妈?
她真的是同学们口中说的那个“鸡”?
我的眼泪不知怎么的又刷刷地往下掉,并且逐渐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妈老汉以为我是终于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给我抱起来,想要安慰我。
迷糊的泪眼里我看到那个女人又向我们走来,我拿脏手拼命抹着眼泪,我想看清她的脸。
她的手指没有温度,也白的惊人,她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地用纯白色的柔软纸巾擦着我的眼泪和鼻涕。
她刚刚哭过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红色,眼睛是狭长的,被她稍长的黑色刘海遮住一点。
她其实是短发,发尾盖过了脖颈,看上去痒痒地挠在人心上。
我只顾着看她,完全忘记了哭这回事。
其实我哭,是因为不愿意她是同学们嘴里说的肮脏的女人,也不愿意她居然是那个憨包男生最亲近的亲人,不愿意她为那个憨包掉眼泪,不愿意是我间接造成了她最亲爱的孩子的失踪。
但她只是笑着帮我擦干净了我脸上的污浊,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告诉我我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以后可不能这样哭了,然后她退开两步向我妈老汉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她的普通话和我生长的小城里大家嘈嘈杂杂的方言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干净的,却不是那么脆生,黏软地像大白兔奶糖(原谅我那时候只能这样去形容)。
现在想来,她大概是江南地方的人,说的普通话还带点吴侬软语的味道,被她的低沉声线一中和,带上了莫名的吸引力,抓着人的耳朵不肯放。
我的妈老汉面对着她的纤细和干干净净轻轻柔柔的普通话彻底慌了手脚,也对着她不停地鞠躬,说明明是我带坏她家孩子,特别对不住云云。
那个女人只是摇摇头,然后迈开两条柳叶似的长腿走出了派出所。
我到现在仍记得她经过我身边时,轻轻向我说的那句谢谢。
也许她并不是单独对我说的,但我就是自顾自地认定那是她只对着我的谢谢。
谢谢我没有说出是那个男生怂恿的我,谢谢我没有让她一个人在派出所里同时受着失去孩子的心焦和被警察责备、被我妈老汉责难的狼狈。
十岁刚过的我并不知道当时的心情意味着什么,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却时常把那个场景拿出来重温。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在梦里抓住了她葱白的手指,放在了我初初发育的胸脯上,梦里她的声音显得很远,很飘渺,一直说着那句谢谢,我在她低沉性感的声线之间醒来,感到腿间难以言说的地方传来的酸胀和黏腻。
我知道我是做了春梦,并且梦里的对象还是曾经的小学同学的母亲。
我那时才明白我大概在那个派出所里就对她一见钟情,至于十岁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早熟地产生“钟情”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想不明白。
我从小就是一个“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忠实信奉者,所以想不明白的事我就不会去想。就像我日后也没有费劲去想过她为何愿意一次次地和我上床。
那日之后,我抱着自己轻而易举就接受了的对那个女人的钟情和欲念,时不时地会再梦见她。
梦里的内容对于保守传统的小城来说是太前卫太超标的,所以我只敢一个人偷偷地回味。
其实那天的派出所之后,我很久都没再见过她,中间只有一次。
是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天,我走出校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头一次仔仔细细环顾了四周,然后就撞上了她黑漆漆的眼睛。
她站在校门不远处,一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里,仍是穿着那天的黑衣黑裤,手中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白色烟卷,风吹过,她黑色的头发被吹起,半长不长地却像是一面招魂幡。
我的脸腾地变得通红,烧得灼热,我看见她的脸上好像挂着一点泪渍,但表情却是在冲着我轻轻柔柔地笑。
她的笑像是在我心里挤开了一颗正当季的柠檬,酸酸涩涩,我眼中发热地低下头,迅速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知道,那个男孩仍未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