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诸位勇者。」
低沉且富有威严的声音在谒见之间轻轻回响。
「是。」
身边的少年单膝跪地,与同样跪伏在地的三人一同回以清亮的嗓音,毅然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而我只是轻轻回应一声,就感到体内的倦怠被紧张感蚕食掉了。
深夜谒见就和超时加班一样,才不会有什么好事。
「……」
屏息凝神,我僵硬地跟着抬起头。
昏暗中摇曳的烛光照亮赤毯尽头的王座,全然看不出衰退之色的老年男性身披点缀着金色纹样的华丽长袍端坐其上。泛着些许花白的头发与长胡须,严肃的表情加上审视的目光,那副仪容确实很有魄力,但说是国王,卸下职务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我将视线悄悄移向王座旁。
伫立在国王身边,身着白银铠甲的少女从刚才起就一直投来锐利的目光。
王国第一王女,或者该说是骑士吗,看到那沉稳的态度以及足以令他人臣服的威严,我自然识趣地收起逆反之心,缓和了脸色。
「诸位勇者。」
国王令人烦闷的声音在头顶盘旋。
「召集各位前来的目的想必诸位都心知肚明。」
语调明明相当有力,不知为何听起来宛若沉重的叹息。
「长久以来,我国拉彼耶塔与南方魔界之间设有结界,互不相犯。现今结界被不知名力量打破,魔物进犯边界,子民不堪其扰。此外,魔物群不断向国中蔓延,拉彼耶塔岌岌可危。根据圣言,只有拉彼耶塔代代相传的星之主秘宝能够再次构筑结界,然而遗憾的是,秘宝早在三百年前的大战争中被魔王夺去,至今未予归还。」
「您的意思是……」
「没错,请诸位遵循圣印与圣言的指引,为了拉彼耶塔的安危,讨伐魔物,带回秘宝,重新构筑结界——这便是余想交给各位的任务。」
国王带着期许与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勇者少年。
「明白了,在下阿斯托雷,必定完成陛下的嘱托,一扫魔物,带回秘宝,恢复拉彼耶塔的安宁。」
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勇者少年便回以肯定的答复。
对他而言,这种对话应该就和走个过场没有区别。
国王点了点头,再次在幽暗中开口。
「秘宝乃拉彼耶塔机密,诸位此行并未对外公开,切记勿将此事外传。」
「……阿斯托雷铭记于心。」
勇者少年之后,其他人也跟着起誓,我同样深深低下头。
「露伊•海涅,谨遵您的吩咐。」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在心中轻笑。
「明天即将启程,大家今晚好好休息吧。」
回到国王临时分配的房间前,剑之勇者阿斯托雷尽管脸色略带疲惫,却还是以平时的温柔语调如此叮嘱同伴们。
「明白了,阿斯托雷大人,也祝您好梦。」
圣职者——身后背着巨斧的修女如祷告般将双手交握于胸前,像往常那般露出和煦春风般的笑容。
「等等,阿斯托雷,时间尚早,在下还想和你切磋一番,你会答应吧?」
武者——身为名门千金的武术家慌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明明这么晚了,真拿你没办法啊,就一回决胜负吧。」
虽然有些困扰,这位只会微笑的勇者还没有学会拒绝他人。
「哎?那我也要和阿斯托雷大人一起……」
修女鼓起脸颊,有些不满地立刻改口。
「我就不奉陪了,明天见……」
术者——我行我素完全不知道平时在想什么的魔法师小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便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啊,莉法,明天可别睡懒觉了,我会让艾尔莎提前去叫你的。」
「知道了……」
摆了摆手,魔法师小姐拖拖拉拉地踩着鞋子离开了。
真的假的,这人可从没在中午前起床过……
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不经意叹了口气,一抬头刚好和同样叹息一声的阿斯托雷对上了视线。
「露伊看起来一脸疲惫啊……差不多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了呢,这么晚还把你叫醒真是抱歉。」
他来到我面前,特地弯下腰,以平齐的视线带着些许歉意望向我。
「不要紧的,因为是王的传唤,没办法嘛。」
努力挤出笑容,我乖巧地回应。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准备的东西要告诉我喔,拿不动的行李我也会帮你的。对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食物,或者换了枕头就睡不着的习惯?」
……这是什么郊游前的对话。
尽管觉得他啰里啰嗦,我还是尽量堆满笑容。
「那我回去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忘记带的东西,谢谢你,阿斯托雷哥哥。」
「嗯,千万别忘记喔,我们的旅程很长,而且会很辛苦。」
语重心长地说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哼,最后就任由你摸摸我的头当做饯别礼吧,少年。
虽然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总之就是觉得这个天真的滥好人应该活不到和魔王战斗的时候,真是可怜。而我也根本没可能和你们一起踏上那艰辛的旅程。
「好啦,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了,要赶快去睡喔。」
眼前的勇者完全没觉察我对他的怜悯,像往常那般朝我微笑。
「嗯,晚安,阿斯托雷哥哥。」
笑着朝勇者们挥手告别,目送他们离去之后,我轻轻关上门。
『嘻嘻嘻嘻,超傻的呢,居然讲出这种笑掉人大牙的话。』
门刚关上,别在我胸前的骷髅徽章便开了口。
一时间扇叶嗡嗡作响,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离开我的胸前,飞在了半空中。
「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如果在说我的话就把你的扇叶揪下来。」
我用手指弹了一下徽章——实际是映着表情的屏幕,上面的颜文字立刻换成了不开心的表情。
这个漂浮在我身边,发出轻微螺旋桨噪音的小型飞行器是我几年前捡来的不知名物体。看似高度文明的产物,却自称魔法生物,对我来说算是个不怎么好心的聊天对象。虽然没派上过什么用场,姑且将其定位为助手(Asistant),通称艾希斯,名字随便并不是错觉,因为这样比较好记。
『哎~那个勇者肯定是爱好幼小少女的那一号人。』
带有恶作剧口吻的电子少女音如此说着。
「……那位万人迷勇者大概天生就是那样,硬要说的话,他比较像啰啰嗦嗦的老妈子。」
『噗噗,说别人是老妈子,可你又怎样嘛,都已经十八岁了耶,已经成年了,搞不好都比那位小哥大耶,还故意奶声奶气地叫别人哥哥是怎么回事,不觉得丢脸……』
「……想被丢进路边的水沟吗?」
『噫……』
「提点建设性意见吧,艾希斯,不然我真的要把你丢掉咯。」
这个臭机器人,派不上用场就算了还很会戳人痛处。
怎么样嘛,我就是很在意啊。虽然在这个世界已经十八岁了,我的外表还停留在幼年时期,一直没有成长过。在之前的世界我已经是大学生了,两边加起来肯定是这个队伍最年长的人,然而全因这副稚嫩的外表,这群人一直当我是小孩。
不过就算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转生者这件事。从旁敲侧击的结果来看,那几位勇者对现代社会完全不明白的样子,我只好干脆放弃寻找转生者同伴,顺便谎报了年龄。因为这样比较方便,对象是小孩子的话,人情交往也不会过于复杂。
『建设性吗……』
机械音开始喃喃自语。
我毫无期待就是了。
一边放任它飞来飞去,我开始整理必要的行李,顺势稍稍朝桌上的镜子投去一瞥。
漂白过度的白金色长发,浅琥珀色的眼瞳,连一米五都没有的娇小身姿穿着有点显眼不知道是哪个民族的特色服装,一副无毒无害、惹人怜爱的模样。原本按这个趋势成长下去的话也许能够兼顾前世的可爱与威风凛然,可惜我很久没长高过了。
啧啧啧,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生起了闷气。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准备溜走吗,Owner(主人)?』
「回想一下之前你和我的对话,怂恿我离开的人是你。」
『是没错啦,你不也觉得那个国王很可疑吗?』
对此疑问,我沉默不语。
我隐约觉察他隐瞒了事实,不过那都是一些不能说出来的东西。
「比起那种事情,还是先考虑怎么……」
「咚咚咚。」
门口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立刻绷紧神经,迅速将行李塞进床下,再将床单盖好。艾希斯也识趣地飞了回来,老实地别在我的胸口。
「呼……是哪一位呢?」
我刻意换上软绵绵的语调。
「打扰了,巫者大人,您现在有空吗?」
那是有些低沉但温和的女性嗓音,我有印象。
脑海中回忆起刚刚在谒见之间里那位王女的身姿。
我感到有些意外,仔细环视一圈屋内,确定没有异样后才小心翼翼走向门边。
「王女殿下……对不起,我刚刚差点睡着了……」
以缓慢的动作开门,我揉揉眼睛假装睡眼惺忪,诀窍是加上一点口齿不清的语调。
「您在睡觉吗?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打扰您了。」
完全被我的演技蒙蔽,即使是冰山美人的王女殿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
阿尔葵亚娜•洛格萨斯——拉彼耶塔第一王女,同时也是王国首屈一指的重剑骑士。
我在他国流浪之时便听过这位王女的传闻。威风凛凛,高大强健的体格加上沉稳英勇的个性,堪称武人之鑑。听闻她在成年之前便有率军平定内乱的战绩,而那谦虚稳重的性格也很受人民爱戴。
至于真实性如何,就目前来看她对我保持着恭敬的态度,没有把我当做小孩子看待,这点目前还没有其他人做到,所以我对她确实抱有一些好感。
要说缺点的话……仰头看她实在有点累。
和刚才在谒见之间的装扮不同,现在的她换了一套轻便的正装——轻薄的红黑色基底连身礼裙加上夜间御寒的短披肩。不得不说,她的面容相当端正,兼具美丽与帅气,柔顺的金色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垂在耳边的棱形宝石耳坠,颜色与她那双湖光般的碧色眼眸非常相称。
与平日厚重严实的铠甲不同,那身装扮很有成熟女性的气质,颇具新鲜感。
不过不管怎样,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希望我们的交点仅止于今晚。
我露出毫无破绽的无害笑容。
「没关系,如果要找阿斯托雷哥哥的话,他刚离开喔。」
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王女殿下沉思了一下,才用那双清澈的眼眸看向我。
「阿斯托雷?嗯……不,我是来找巫者大人的。」
找……我……?
难道是溜走的计划被发现了……?
不,等等,妄下断言还为之尚早。
「专程来找我?唔,虽然很开心,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希望能帮得上忙。」
全力装可爱的我,换句话说其实是在婉言谢绝,但能不能听得懂要看对方。
「其实是……」
她的视线瞬间游离了一下,接着用碧色的眼眸注视着我。
「是这样的,明日各位勇者即将启程,在那之前,我希望巫者大人能给在下星之主的加护。」
没传达到算是意料之中,不过这话听起来为什么有点像临时想出来的借口。
「嗯……可以哦。」
我微笑着回应她。
开玩笑的。
我哪里会加护这种东西,要得到星之主加护祝福至少要在教会修行一年,我只是随便在那里挂了个名罢了。
哎,随便给加个Buff算了,反正也不会被发现。
「王女殿下,请将右手放在我的掌心。」
「……好的。」
她没有丝毫怀疑,便面朝向我,以骑士的姿态恭敬地单膝跪下。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所以视线略低于我,如此极近距离,柔顺却又微微带卷的长发传来好闻的味道。
我忍住想要摸摸她那柔顺长发的心情,转而握住她的手。
仔细一看,她的手掌比我的大很多,手心的感觉也很粗糙,从触感来说大概是布满老茧和已经愈合的伤疤。
该说是作为骑士的战绩吗……这位王女确实不容易。
我装模作样地轻轻念出咏唱词。
说实话,想要星之主加护的话一般是要去找那位圣职者修女才对,为什么会特意来找我呢。
但抛出这个问题只会徒增麻烦,我决定闭口不提。
咏唱很快结束了。
「好了,您现在已经被强hua……不,被祝福了。」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纠正差点说漏的台词,不过王女殿下似乎没有察觉。
「……感激不尽,巫者大人。」
一边说着,她站起身来。
不过她的手依旧放在我的掌心。
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的手,她似乎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的意思。
「怎么了吗?」
「不……只是在想,您的手和想象中……略有不同。」
她明明试着斟酌用词,却还是直率地说出了结论。
紧接着,她小声自言自语道。
「不过巫者大人的手小小的,很可爱……」
「……嗯?」
我歪头看她。
怎么回事,这人是不是说漏了心声啊。
「……抱歉,失礼了。」
她轻咳一声放开了我的手,那样子明显就是在故作镇静。
……好像有点好玩。
「对不起,我的手摸上去有些粗糙对吧……让您失望了,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平时不得不做些苦差事维系生活。」
以惹人怜爱的声音小声说着,我刻意微微垂下眼帘,缩回自己的手。
不过这并不是谎言,整个勇者队伍只有我和那位修女是孤儿院出身,只不过她隶属于教会,各方面都比我好很多。
看到我沮丧的模样,如预料之中,王女殿下不知所措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非常惭愧,我居然会犯下以貌取人的错误……啊啊,我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王女殿下不必自责,毕竟出身无法选择,没有办法嘛。」
只要在这里露出落寞的笑容,应该没人不会中招,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听了这句话,王女殿下微微垂下脑袋,总觉得她有点消沉。
「抱歉,我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对了,为了赔罪,明日出发前请务必让我帮您准备一双合适的手套,此外如果有其他需求也请告诉我。」
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她的脸上写满恳切。
说实话令人难以拒绝,不过……
「咦?不不,怎能劳您如此费心……」
总之先装作惊讶地推辞一番。
「不,请务必收下,您即将踏上艰辛的旅程,我能为您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这句话稍稍扎到了我的良心,不过只有一秒。
这样的对话……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思。感觉她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继续捉弄她也没什么意义。
就到这里好了,这么想着,我决定就此收手。
「……那么就劳烦您了,感谢您的好意,王女殿下。」
在这里拒绝反而不好收场,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其实还有一件事……因为今晚是满月,本想邀请各位勇者一起赏月,但今日恐怕不便再打扰各位,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些作为饯别礼。」
她转过身去,我才发现她身后还有一台小小的手推车,里面装满了鲜花、玩偶还有甜点。
「……」
前言撤回,这人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对待了啊,我才不是团宠……不过甜点还是会收下的。
甜食在这个世界是非常稀有的东西,只有贵族才能吃到,所以偶尔尝尝也不坏。
但玩偶是怎样,我已经不是那种年纪了好不好……不过这个缝纫还挺精细,也很可爱,做成钥匙挂饰的话有点想要……嗯,但是行李会变重……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回答,总觉得她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安。
是以为我会拒绝吗?
那当然不会。
「哇,是甜点!好久没吃到了,好开心~谢谢您,王女殿下。」
在乖巧且不失礼仪的前提下,单纯明快的微笑浮现在我的脸庞。
在扮演『受他人喜爱的小孩子』这件事上,我还算有些心得。
「……嗯,那就好。」
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与我那面具般的表情不同,是非常真挚的感情流露。
没想到平日总是一脸严肃的她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我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不不,才不是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
当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帮忙将推车推进我的房间了。
「那么晚安,请早点休息。」
回到房间门口,她优雅地朝我微微欠身。
「巫者大人,祝您好梦。」
「……也祝您好梦,王女殿下。」
我同样点了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摇曳的长发,那背影怎么看都很帅气。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才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不能说不贴心,但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看不出有什么用心,却总觉得怪怪的。
我有些纳闷,关上门,顺手从推车的盘子里拿出饼干咬了一口。
酥脆的口感,味道接近奶油曲奇。
但我却在一瞬间愣住了。
「……」
『怎么了,Owner?』
「这饼干……」
我皱起眉,细细咀嚼口中散发的甜味。
之所以敢吃来历不明的东西,是因为我已经将异常抗性全部点满,无论什么毒都对我无效。
但这毕竟不是毒,而是……
我掰开其他饼干尝了一下,结果几乎每块饼干都是如此。
「……那个王女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