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小糸侑,佐伯沙弥香将会回想起七海灯子和她一起喝咖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深沉而纯粹的蓝色一望无际,看不见一点异色,只有偶尔伴随着飞机引擎一阵轰鸣,才在这无尽的深蓝中留下一道浅浅的机尾云。
沙弥香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棕色的鞋尖。
抬起头,看到这片无边无际的蓝色,胸口变得沉重起来。
今天是她和柚木学姐分手的第三天。
不,与其说是分手,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被欺骗感情。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明明知道对方是个鄙劣的人渣。
但沙弥香发现郁积在自己心头的,不是恨意。
而是疼痛,心口被刀片划开一道鲜明的口子一样,无法停止的疼痛。
但是啊……
自己被一个女孩子甩了,骗了什么的。
这种话不可能说的出口吧?
所以她这两天很害怕与家人相处,家人的温柔对于此时的她就是毒药,只要触碰到半点,下一秒眼泪就会决堤而出。
好在沙弥香平时在家里也是一副安静的优等生形象,因此即使在吃饭时心里疼痛难耐,几番强忍做戏下,竟没有招致父母亲和祖父母的怀疑。
可沙弥香只想像小王子一样,逃离这个世界,逃离这颗星球。
逃吧,逃到哪里都行,哪怕只有几小时也好。
正好今天是星期五,即使没有和平时的时间一样回家也能有借口。
于是一放学,沙弥香没有跟学校任何人打招呼,提起自己的包就跑到车站坐电车,来到了闹市区而不是回家。
原以为熙熙攘攘的人流能消除自己的寂寞和痛感,没想到却徒增了窒息。
沙弥香倚在车站角落一侧的大理石柱,脊背传来一阵冰凉感,让紊乱的思绪得以稍稍平复。
右手提着皮包,左手握住右臂衣袖,感受着水手服羊毛材质那份独有的柔和触感。
柚木学姐的脸庞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口传来阵阵刺痛,世界变得摇摇欲坠。
攥住衣袖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待到掌心从温凉慢慢变热,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向对面的星巴克走去。
“喝点苦的东西就好了,这样就没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沙弥香如此想着。
她进店点了一杯大杯的冰美式,临走前没有拿蜂蜜和白砂糖。
这样也许会让店员觉得很奇怪吧?
羞耻感如倒入咖啡里的浓缩牛奶一般,在心头蔓延开来,沙弥香头也不回的走出店门,任由外面迥异于店内舒适冷气的秋寒扑面而来,和心中黑漆漆的郁结一起将自己包裹起来。
咕噜一声,冰咖啡入口,冰冻与苦涩让她如风中柳絮般飘摇的知觉突然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实感。
“好冰!”
沙弥香被如针的冰冻感刺激的疼痛难耐,合上了双眼。
“小心!”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随后的苦涩感,她就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然后听见一声惊呼。
沙弥香睁开眼,只见身边有个女生一脸懵然,脚边有一个星巴克的白色杯子,饮料洒了一地。
不过万幸的是,她裤子和鞋子似乎没有沾到倾洒于地的咖啡。
沙弥香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上一热,立马弯腰道歉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没看路所以……”
“啊,没事没事,是我没有注意。”
“不,是我的错。”
沙弥香语气坚定地说道,她要强的性格和内心不允许自己逃避这种错误。
那个女生看见她认真的样子,呆了一下,随后噗哧一笑,道:“你这么过意不去,那不如请我一杯新的。”
沙弥香正想答应,女生却又眯眼笑着摆摆手,道:“开玩笑,开玩笑的啦。”
“不,请一定让我请。”
“但是……”
女生看见沙弥香眼中原本认真的眼神,此刻增添了几分坚定和执着的颜色。
“好吧,好吧,请我一杯普通的美式咖啡就好。”
……
店内座位已被占满,沙弥香两人到店外找了一处露天座位坐下。
“我的名字叫做七海灯子,灯的汉字就是灯光的灯,请多指教啦,佐伯同学。”
“请多指教,七海同学。”
两人自我介绍完后,简单的握了握手。
“好凉!”
接触到这位名为七海灯子的女生手掌那一刻,沙弥香感受到了与自己掌心截然不同的冰凉感。
沙弥香看了一眼自己收回来的手,有种充血的彤红色和火热感。
是刚刚的事情过于羞耻了吗?
不过心中的疼痛好像在刚才消失了一点点,这让她又稍稍安心。
然后她抬头瞥见灯子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正熟练的一把剥开白砂糖袋,白砂糖一注而下,很快消融在晶莹透明的冰咖啡里。
从小到大,沙弥香都被身边的人夸赞肤色洁白好看,如今看见一个与自己相比毫不逊色的女生,莫名有种攀比欲。
于是她又将目光上移,想要仔细端详灯子的五官。
此时微风吹过,灯子伸手捋了捋,将被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乌黑刘海下的肤色如雪,俏脸如玉,清澈的双眸闪闪发光。
“果然是个美女。”沙弥香心头为之一动,赞道。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灯子奇怪的看向她,问道。
“没有,没有。”沙弥香尴尬的回道。
随后拿起自己与灯子不同的苦涩咖啡,狠狠吸了一口。
她刚刚还在低头喝咖啡吧?
仅仅是偷偷看一眼,就能察觉到,外面的人真可怕。
平时被人调侃成贵族女校大小姐的沙弥香,从未如今天一般,和日常交际圈外的陌生人面对面说话,这让她有些神经敏感。
她又回想起以前和柚木学姐去快餐店和家庭餐厅时,两人对外面的世界懵懂无知的场景了,原本缓和的疼痛感又鲜明起来。
就在这时,仿佛是要把泥足深陷的自己拉起来一样,灯子的声音如及时雨般响起。
“佐伯同学你这身制服,是友澄学园的吧。”
“嗯是的,亏七海同学你认得出来啊。”
“很有名的大小姐女校嘛,不过好像离这有点远吧,你来这边做什么呢,逛街购物?”
的确,坐电车和地铁来到这里得一个小时,远比沙弥香平日坐电车通勤往返的时间要长,但这一身水手服又提个手提包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到商业区购物的人。
沙弥香装作一脸平静的样子,说道:“只是想出来兜风,整天闷在学校和家的周围太无聊了。”
这其实也不算谎言。
“欸。”灯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七海同学又是为什么到这来啊?”
“上补习班,数学的,每周一次。”
“这样啊,不知道高中的数学难不难呢?”
“咦?”灯子眼睛睁得浑圆。
“你该不会把我当我当成高中生了吧。”
“难道不是?那就是大学生?”
眼前的这个名为七海灯子的人穿着一身天蓝色衬衣和束上腰带的黑色长裤,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恬静成熟的大人气息,沙弥香第一眼甚至以为她是个大学生。
灯子揉了揉额头,苦笑道:“我是初中生,虽然读三年级。”
竟然和自己同岁吗?
沙弥香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震惊的同时脸颊一红。
“那让我猜猜佐伯同学多大吧。”
还没来得及道歉,七海灯子便先她一步的转移话题。
真是善解人意啊,沙弥香如此想道。
“虽说友澄学园是初高中同校,但佐伯同学你应该也是初中生吧?”
灯子雪白的牙齿咬了咬吸管,思考片刻,说道:“唔……和我一样初三,对不对?”
听见对方一语中的,沙弥香又有些不快,因为这就好像自己被别人当小孩子看了。
如果自己也穿一身成熟知性的大人衣服,应当和面前这个人差不多一样。
不,甚至会比她看起来更成熟。
这样想的同时,沙弥香又简单回道:“Bingo。”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又聊了许多话题,由于两人不在一个学校,因此像学校和学习考试这种惹人不快,只有同学间会谈及的话题两人都没有谈及,而是聊了小说,电影之类的话题。
沙弥香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与灯子聊的相当投机,两人对小说电影的审美趣味相近。
但最重要的是。
灯子完美的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她内心伤痛的话题内容,就像方才一样,这让沙弥香有种如沐春风的安心和放松感。
待到和灯子告别后,沙弥香深呼了一口气,原本沉重的思绪变得像蒲公英一样轻飘飘的,但沙弥香认为这只是刚刚的对话让她转移了注意力的结果,伤口还未愈合,只要放松精神,伤痛感迟早会再次袭来。
可自己这两天用尽手段也没能成功转移丝毫的注意力,方才居然在那位名为七海灯子的女生面前轻而易举的实现了,这又让沙弥香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打开手机屏幕,离沙弥香来到这里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夕阳将整个世界都涂抹上了醉人的金黄色。
5个未接来电,3个短信。
是家里的座机和父亲的手机号码,大概自己今天真的做了很出格的事了吧?
沙弥香没有打电话回去,而是斟酌字眼写了个自己和社团同学出去聚会,要在外面吃晚饭,忘记说明情况的道歉短信,发了过去。
这一刻沙弥香发现,从小在自己眼中如柏油路上的路标般清晰无比的人生目标和道路,在此刻模糊了起来。
自己已经不再单纯的抱有作为“特殊而优秀的人”的那种决绝自信了。
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观世音菩萨堕入花花世界的凡尘一样。
这算是成长了呢?还是退步了呢?
想到这里,她有些迷茫地迈开脚步,打算最后看一眼街道再回去,反正已经这个时间点了,迟点回去挨的骂也不会因此增加或减少丝毫。
她走入一个相较大街更窄一点的市场巷子。
沿途古着店、花店,平价食品店让人有种远离喧嚣的宁静感。
玉置浩二独唱的「悲しみにさよなら」不知何时,从何地响起。
沙弥香随着旋律,看见斜对面的一家店门口摆了一株色调明丽的紫罗兰。
「葛花空自开,不结果实」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流连在这温柔的紫色同歌声间,往日背诵过的两句和歌汉诗如露水般在心头浮现,落入心田瞬间的嘀嗒水声清晰可闻。
晚风徐徐,拂了风尘,断了执念。
沙弥香发现,自己开始对柚木学姐产生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