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阵醉意朦胧的豪迈歌声飘荡在烟水雾霭的江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舟之中,船尾穿着蓑衣的老者船夫,那船夫相貌平平,可力大惊人,单手持橹,只轻轻一摇,那小舟便如箭一般行出数丈远,可那小舟平稳非常,丝毫不晃,由此得见,此人功力深不可测。
船头斜倚着一个面色为酒意晕红的书生,衣衫有些绵软破旧,衣襟微敞,袒露出瘦弱单薄的胸口,他左不过三四十年纪,颌下几缕胡子,整个人瞧着落魄潦倒,似乎颇为失意。
他口中反复所唱的正是“诗鬼”李贺所做的“苦昼短”,诗中感叹光阴变化之迅疾,人生命数之苦短,世事变化无常而人生有尽,作词以叹,好似看透了这人间一般。
他醉酒放达,又心有不甘,于是歌唱起来,歌声在这深夜竟嘹亮非常,衬着这一江水与残月,竟更显孤单寂寥。
这歌声悲恸异常,落进江边一艘画舫之中,直听得船中一个女子面带怅然,她口中反复喃喃书生所吟唱的那句“来煎人寿”,心头思潮起伏,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着这歌声悲伤难过起来,眼中落下泪来,沾湿了她杏花白的衣衫,抬头看那残月,不知为何竟有些痴了。
那落泪的白衣女子一声长叹,她右边那个红衣的女郎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揩了泪道:“唉,阿元,你又想到什么了?”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勉强笑了笑,靠坐在那儿,远远向江面望去。
这画舫极大极宽,系在江边,偶有风吹来,叫那船微微晃动,舫中两名女子都正值妙龄,年纪都不过十八九岁,这个白衣女子姓岑,名子佑,小名阿元,那个红衣女郎唤做明琅,表字青珊。
明琅与岑子佑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只是明琅母亲胎动晚上数刻,落地又再迟了几个时辰,所以若是当真论起长幼,明琅还要叫岑子佑一声姐姐。
明琅见她不说话,又叹一口气道:“少思少忧,永寿安康。”
岑子佑听见她这样说话,面上微微一笑,轻轻摇着头说:“似你这般康健之人,是绝不会明白的。”
原来岑子佑母亲陈九湘生她乃是受惊早产,故而岑子佑从娘胎里便带了些先天不足之症,身子并不大康健,其母生育之后又落下病根,除她之外再不能生养,他父亲岑芥又心疼爱妻,再无旁的女人,夫妻俩只这独女,取名子佑,便是祈求神明庇佑之意。
明琅伸手点了点岑子佑眉心,又触了触岑子佑的手,觉得有些凉,便从一旁取来一件薄薄的披风给岑子佑披上,嘴上不停说话:“你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只怕真是改不了了。”
岑子佑听见明琅说话,不由又是一笑,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忽的听见那歌声甫歇,调子正正好卡在“劝尔一杯酒”这里,同时听得隐约一声巨响,好似是什么东西被落入水中,哗啦一声,没过一会,就听见那原先唱着歌的书生扯着嗓子好似见了鬼一般大喊。
“死人了!死人了!”
那书生嗓门本来就大,便是方才落水被呛了一口有些嘶哑,那声音也远远传了过来,声音惊起一群飞鸟,扇着翅膀从江面飞了过去,又落在水上,扭过头去看。
明琅素来是个爱看热闹的性格,听得此事眼睛一亮,可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扭头可怜巴巴去看岑子佑,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写满了乞求。
岑子佑更是拍了拍明琅的手微微一笑,对着画舫旁侍立的仆婢喊道:“过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画舫既得了岑子佑的令,便立时解开绳索过去了,不过一会,便远远瞧见那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舟,小舟上的灯笼因为水波而微微摇晃着,可那持橹的船夫却稳稳站着,正倾身去看小船船头撞到的东西,而他身后那发出声响的书生已然一身湿透,昏了过去。
这夜间江水之上雾气朦胧蒸腾,本应当瞧不清楚的,可今夜月明,又兼之那小舟灯笼的光也明亮,便将那引得书生尖叫的东西照得分明清白。
——那船头前方正飘着一具已经有些肿胀的尸体,黑夜里并不能瞧得太真切,但看这具穿着竹青色男衫的尸体身形巍峨,伏趴在水上,虽不能断定此人身份,但也能分辨出死的是个男人。
那本给酸腐书生划船的船夫见到画舫上站着两个人,先是轻轻咦了一声,继而将舟中的酒坛子踢开些许,一步跃上画舫。
只见他动作轻捷,这样大的块头跃起落地,两艘船竟是纹丝不动,宛若在平地之上纵横跳跃,只这轻轻一下,就能看出此人下盘功夫十分了得。
只见这船夫见着了岑子佑俯身便拜:“见过小居士。”
岑子佑眯了眯眼请他起来,轻声道:“你识得我?”
船夫将蓑衣撩开,露出腰间一管小指长的黄色短笛道:“是,老头子江上客,在这浩江上做这闲散渔夫之前,也曾是山中人,两年前卸任之时,去山中拜会岑居士,曾有幸见得小居士一面。”
岑子佑一见那短笛与言谈便知晓此人来历,便也不多言,只是向那船夫做了一揖:“原来是‘黑鱼郎’前辈。”
说着,岑子佑指着那浮在江中的尸体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平日里沉熟稳重,少在旁人面前吐露心事,但终归是年纪小,见到这些事情不免惊奇,多少露出些少年心性来。
黑鱼郎道:“浩江上常有些这事,或是遇上水盗,或是遇上船难,又或是失足溺亡,又或是旁的什么,每月遇上一两个只怕还是少的了。”
明琅听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方才看热闹的心思也歇了不少:“阿元,他孤零零死在这江上太可怜了。”
岑子佑本不想掺和这件事情,可明琅都已这样说了,她自是不能放任不管了,只是准备叫画舫上派人将那浮尸捞上船来。
那黑鱼郎却好似明白岑子佑心中所想,嘿嘿一笑:“小居士,这倒是不用劳烦船上的人了。”
说罢他又一跃跳回自己小舟之上,伸脚一勾,将自己小舟上的一根细长杆子挑动起来握在手上,又将那杆子伸进水中,轻轻一抬,便勾住了那浮尸的腰带,双手一个用力,就将那尸体轻轻松松搁在了画舫空着的那片甲板上,他的动作轻捷迅速,不过短短数十息,便将那又沉又重的浮尸弄了上来,而小舟和画舫却依然纹丝不动。
需知这般跃、挑、抬、放的功夫不是常人所能做到,死人百十斤重已是轻的,况且还入了水,又只用一根细杆挑动,更是常人难以抬动,而动作时小舟却也依旧稳当不动,能有这般功夫的在武林之中,以“黑鱼郎”这般年纪的,不是已经成名已久,便已经是一派宗师,现下此人却甘于隐居山野,且也心甘情愿为这十八九岁的姑娘做事,实在是叫人不免惊奇。
而且照理来说,旁的人受了这样有能力的前辈相助,必定是惶恐不已,千恩万谢,可这岑子佑只是微微一笑道:“谢过前辈。”
如此不卑不亢,气定神闲,倒是颇有乃父之风。
黑鱼郎暗叹一句,见那尸体落到甲板上,便有仆从提着灯笼靠近了,于是将那杆子一推,那死尸便翻转过来。
那尸体甫一露出正面,冷不丁叫明琅吓了一跳,可她还是硬撑着心中不适,错开几步站在岑子佑身前,强压住胃部不适,哑声对岑子佑道:“有些吓人,你别看了。”
说话间,便是提灯的仆从都忍不住扭过头去以袖掩面,瞧着是差点要吐出来的样子。
原来这男子面部已叫人损毁了,好似先被人用重物钝器将鼻子以下的面部砸了个稀烂,接着还是不解气般,又用刀子将那张脸划了个血肉模糊,血肉翻出来叫那江水一泡发了胀,又被那江中游鱼啃食,早已面目全非。
独那一双眼睛却大大睁着,凸显出来,眼珠漆黑,眼白惨白,还带着湿润润的光,乍一眼看去像是在瞪视谁一般。
看着是死不瞑目的样子,颇有些骇人,无怪方才那第一眼瞧见尸体的书生被活活吓晕了去。
就连这么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黑鱼郎都不免微微皱眉,轻声对岑子佑道:“小居士,还是不要看的好。”
岑子佑听闻却不怕,对着黑鱼郎摇了摇头,伸手推了推明琅,侧了侧身便要去看,只一眼就眉头紧皱,将头缩了回去道:“这……这……是谁这样残忍?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怨……”
黑鱼郎从怀里取了块帕子,又用杆子一挑,盖在那尸体面上:“结了什么仇我是不清楚,可这张脸被毁成这样,只怕是不想叫人知道这人是谁。”
说罢,黑鱼郎又跳上画舫,伸手在这尸体上头翻找,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找到。
岑子佑和明琅微微皱眉道:“既然毁了他的脸,又怎么会想着留一些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在身上?”
黑鱼郎却心有疑虑,又翻来覆去将那尸体翻找了一次,却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正当他站起身来,目光却一转,转到了那尸体的双脚上,至今那双脚上穿得一双黑布皮靴,现下浸了水更是又沉又重,且尸体双脚肿胀,将那皮靴箍紧,自然是拔不出来的。
明琅见状道:“烦请前辈让开一些。”说罢便自腰中抽剑,她动作其快,收剑入鞘那一瞬,靴面与靴底也齐刷刷裂做两半,而那尸体的肌肤未伤寸毫。
黑鱼郎入得江湖多年,自然晓得明琅所使的剑法,不由暗自称赞一声,便将靴子剥下,接着目光一凛,便从左脚靴子的靴底那里取出一物来。
那是一张为油纸包裹却依旧不免湿了大半的纸张。
岑子佑只瞧了一眼,目光便立时生出陡然寒意来。
盖因那是一张凭契。
——上头盖的,是芥子居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