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定了。”
当戴着手铐脚镣的临光被押入大牢时,狱友们如是说。
临光只是略懂点叙拉古语,全靠狱友比划的绞首手势才明白确切意思。坏事传千里,看起来她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监狱。都说叙拉古民风淳朴,在牢房里,那些可爱的鲁珀囚犯对库兰塔颇为友善,甚至带有几分恭敬——起初临光以为这是大家对死囚的怜悯,但很快便弄清楚了,在监狱中杀人犯的地位是最高的,而且被杀者的社会地位越高,杀人者就越能得到狱友的尊崇。
“告诉我,你是怎么把那个大人物打死的?”
面对狱友的好奇,临光的回答恐怕要让她们失望了。她只会简单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一切只是意外。”
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临光遭到祖国流放后,想去维多利亚讨生活,却阴差阳错上了开往叙拉古的邮轮,而且一上岸就被小偷顺走了钱包。身无分文的耀骑士不得不在披萨店打黑工挣钱,一过就是半个多月。
本来以为那些日子已经够落魄了,没想到更糟的还在后面。临光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大雨从早上开始下,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顾客寥寥无几。午后,有辆轿车停在披萨店门前,一个中年男子下了车,边上还有侍从帮忙打伞。这帮身着黑色西服的鲁珀男人一出现,店里的气氛立马紧张起来。店长毕恭毕敬地称呼领头的“Signor Cesare”,想必是切萨雷先生了。对那个名字,临光毫无概念,只是从那群人的派头来看像是当地黑帮,说不定是来收“保护费”的。
切萨雷进了店,随手拿起一片刚出炉的披萨,嚼了两口就吐了,然后一顿骂骂咧咧。就算临光完全没学过叙拉古语,也能从他的手势和表情中看出是在嫌弃披萨店。偏偏那个人还走到了正在和面的临光跟前,叽里呱啦了一阵。店长急忙用卡西米尔语解释:“他问你名字,还要检查你的证件!”
临光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匆忙用围裙擦了擦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本卡西米尔护照。切萨雷翻看着沾满面粉的护照,皱起眉头;临光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她的护照信息页上盖了个大大的“流放”章,意味着卡西米尔只能出不能进——尽管理论上她依然可以去卡西米尔使领馆续领护照,甚至还能获得外国签证或者直接前往免签国(比如维多利亚和叙拉古),但在有些国家的签证官眼里,这与非法移民无异。
“跟我走!”这句话不用翻译,临光也能听懂。她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店长和店员们纷纷上前求情。切萨雷做出收钱的手势。店长拿出一沓面值10万里拉的钞票,切萨雷摇摇头,似乎是嫌少。店长只好又搬出了几捆钞票。虽说叙拉古里拉购买力弱,但是那几捆钱也相当于小店一个月的营收了。——对方凭什么!耀骑士感到一阵悲愤,握紧了擀面杖。店长赶紧递了个眼色给她,意思是不要惹祸。临光只好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放下擀面杖。
哪知切萨雷叫手下人收完钱后,还是没有走。他再次打量起临光,色眯眯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女店长看出苗头不对,又一次站出来劝说。切萨雷竟然直接搂住店长,比了个下流手势。
“放开她!”临光怒吼着,这是她说叙拉古语最流利的一次。
切萨雷生气地丢开店长,从西服里摸出一支手枪,周围人都吓得躲开了。临光下意识地伸手从案板下拿出盾牌格挡——这是她从祖国带来的,一直不曾离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只听“砰”的一声,临光感觉盾牌像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再一看却发现切萨雷痛苦地捂住大腿,鲜血四溅。场面一度非常混乱,他的手下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走了。
当天晚上,雨依然在下,几名法警来到披萨店带走了临光。据说切萨雷被手枪弹击中大腿动脉,送医院后不治身亡。
“人不是我杀的!”临光拼命辩解。法警们根本不听她的,将她押进法庭。她被拷坐在一个带有栅栏铁窗的小房间里,一位身着深色法袍的鲁珀女子手捧资料走进来,端坐在嫌疑犯面前。
“我是城邦法官拉维妮娅·法尔科内,”鲁珀手中的翻译器响了,自动将她那口叙拉古语翻译成了卡西米尔语,“负责审理切萨雷·萨卢佐被杀案。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这时候临光才知道,叙拉古没有警察局,也没有检察官,由法庭的法官全权负责案件的侦查、起诉和审判。“太离谱了!”临光不禁感叹出声。在她的认知里,只有远古时代的“衙门”存在这样混沌的职权。
“叙拉古的政体,还轮不到外国人指点。”法官说道。看来翻译器自动把临光前面那句卡西米尔语译回了叙拉古语。
“抱歉……”临光慌忙道歉,“我是真的不太懂你们的体制,毕竟在我们国家,早就实现了三权分立——”
法官打断了她:“那么在你们国家,司法会更公正吗?”
一句话问倒了临光:她含冤离开祖国,不就是因为一次不公正的判决吗?耀骑士咬紧嘴唇,痛苦的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根本无处伸冤,她和亲人们只能选择默默承受。
拉维妮娅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她叫来书记员,在边上做好记录准备,然后命令临光:“为了查明事实真相,现在我来讯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前面还口口声声“你有权保持沉默”,怎么这会就变成“必须如实回答”了呢?临光不敢细想,又不敢辩驳,只好点头。
“你的个人情况?包括姓名、年龄、种族、国籍,来叙拉古为什么、做什么?”
“我叫玛嘉烈·临光,现年21岁,库兰塔族,来自卡西米尔的卡瓦莱利亚基……”临光的声音在颤抖,“由于遭到祖国流放,被迫出境。原本准备去维多利亚,不料上错了船,来到叙拉古。在帕勒莫港口被扒了钱包,幸好有同胞帮忙,留在披萨店打工。”
“这么说,你是有前科的人?”
“不,我不是!”一种屈辱感笼罩着耀骑士,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喊,“我没有犯过罪!”
“那么你被流放是怎么一回事?”
“……”临光本来不想多提那段过往,沉默了许久。边上的书记员不耐烦地催促:“还不赶紧回答法尔科内大人的问题!”
“法官大人,您知道卡西米尔的骑士竞赛吗?”临光试探性地反问,见法官点头,才继续说道,“我出生于骑士世家,第一次参加骑士竞赛就获得冠军,受封‘耀骑士’。”
听到这里,法官和书记员同时“哦”了一声。临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我听说过耀骑士的大名,”拉维妮娅感叹,“没想到会在叙拉古见到,还是在这种场合。”
临光低下头,这种感觉确实难堪。偏偏法官还追问了一句:“你为何沦落到此?”
耀骑士感觉心里又被捅了一刀,尽管对方看上去并无恶意。她发出深沉的叹息,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扶住头:“我拒绝打假赛,一路获胜,破坏了博彩公司的计划;夺冠后,又拒绝赞助商的代言……所以就得罪了商业联合会。加上我、我……体检异常……他们就各种泼脏水,最后判决流放……”
“你说体检异常,又是怎么回事?”法官关注的重点有些出乎耀骑士的意外。
“我、我……”临光的声音轻了许多,“我被检出……矿石病。”
此言一出,书记员小姐大惊失色。法官安慰她:“没事的,日常普通接触并不会传染。”
“……在卡西米尔,感染者不能通过常规渠道参加骑士竞技……”临光支支吾吾地补充,“但是在夺冠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病……甚至到现在,身体也还挺好。”
法官发出叹息,翻过一页卷宗:“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耀骑士的左手紧紧捏着右手;已经说了半天了,她很想要杯水润润喉咙,但终究不敢向法官提要求,只好用渐渐沙哑的嗓音回答:“知道,是因为今天下午我在披萨店和一个男人发生了冲突,然后他死了……但是人不是我杀的!”
“冷静点,”法官招呼门外守卫,给受审的犯罪嫌疑人递上一杯水,“把事件经过详细说给我听,越详细越好。”
那杯水冒着冷气,简直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水混合物,室温下的一次性纸杯外壁眨眼间结满了水珠。临光用双手捧住杯子,仿佛这样真能让自己冷静一些。
水还是太凉了,但总比烫得入不了口的开水好。临光确实渴了,猛喝下一口,然后被呛得直咳嗽。
这就是喝凉水也塞牙吧!临光自嘲地想着,等咳嗽缓过来,就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多亏有翻译器,临光才能用母语详细诉说,不然换成叙拉古语,又是各种词不达意。尽管如此,或许是受到叙拉古人的影响,临光说话时也不忘比划手势,连书记员都听得津津有味。
法官仔细浏览了一遍刚才的供词,问道:“所以说,你是见他要开枪,才举起了盾牌?”
“是的。”
“那面盾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随手拿出盾牌?”
“那是我参加骑士竞技用的盾牌,包括盔甲我都是随身带着的。我没地方住,平时住在披萨店阁楼里,盔甲就放在阁楼,盾牌和战锤放在我的工案下面……”临光瞅了眼法官的脸色,“听说叙拉古挺乱的,盔甲穿脱比较麻烦,盾牌和武器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好防身。”
法官点点头:“那面盾牌现在哪里?”
“应该还在我的案板下面。看到那个男人倒下后我懵了,在店长提醒下把盾牌放回原处,那里还有我的战锤……盾牌上还溅了不少血,我没有清洗它,店铺也没有清洗,因为我们知道会有,呃,‘官府’上来调查……”临光绞尽脑汁才想起“官府”这么一个古老的词汇,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描述叙拉古法庭这种怪胎。
法官与书记员交谈了一阵,没开翻译器。临光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每个词语都让她备受煎熬。
“玛嘉烈·临光,有人控告你,”翻译器突然传出卡西米尔语,临光急忙坐正,聆听法官说话,“故意伤害切萨雷·萨卢佐致其死亡。你是否认罪?”
“不,我不认罪!”临光的情绪又失控了,“我说过了,只是意外。我根本不想致他于死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动过手!”
“安静!”法官敲了敲法槌,“根据西西里夫人立下的规矩,凡被控杀人者,在审判前先当众鞭笞四十下,以儆效尤。”
!!!
耀骑士愣住了,她再一次感受到文化冲击:西西里夫人是谁?为什么那个人的“规矩”可以凌驾于法典之上?为什么法庭未经审判先把她当成罪人对待?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肉刑?……
光是思考就已经耗费了她浑身力气,她来不及张口诉说,两名女法警就走进来,开始上手剥她衣服。
“这是在做什么?”临光惊叫。
“临光女士,即便在你的国家,犯人入狱时也是要剥光检查的吧?”法官平静地反问。
“这不合理!”临光满脸不情愿,可是并不敢对法警们大打出手——不用想也知道,那样又会罪加一等,她只好嚷道,“我是外国公民,我请求卡西米尔使领馆人员到场!”
此言一出,书记员和法警都笑了,但是拉维妮娅没笑。她正色问道:“玛嘉烈·临光,你不会以为,你的祖国把你流放后,还有兴趣保护你在海外的人权?”
法警们解开了嫌犯的衣襟。临光的胸口暴露在空气中,感觉心凉彻骨。从落难叙拉古那一刻起她就不敢奢求“祖国”的帮助,但她依旧抱有幻想,如今这最后的幻想也被法官破灭了。
“……我……请问,能不能请律师?”临光的上衣已经被剥光了,法警重新把她铐上,又拉她起身要脱裤子,这让骑士非常难为情,她慌忙护住裤头,和法警们僵持不下。
“可以的,”拉维妮娅打量着嫌犯,“叙拉古没有法律援助制度,一切律师费用由委托人自理。500万里拉起步,不同档次的律师都有。”
听到价格,临光瞠目结舌。趁她愣神之际,法警们剥下了她的裤子。可怜的库兰塔一丝不挂站在审讯室,瑟瑟发抖。现在的叙拉古阴冷多雨,不过远没有卡西米尔的秋冬寒冷,反而是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羞辱和灾难,更让临光战栗。
法警们显然很熟悉业务,不用法官多说,便把嫌犯押到地下楼层。那里是一座环形监狱,中间有各种刑具和十字架、吊索。临光双手被铐在吊索上,幸好双脚未曾离地,因而还能正常呼吸。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种窒息感油然而生:囚室里的囚犯全都挤在在铁门栅栏那里,盯着她,就像狼群注视猎物——那些囚犯大概率都是鲁珀——该种族奉狼为先祖,这样一想就更可怕了!
“我是冤枉的!不该被这样对待!”临光无助地喊道。
“已经够人性化了,”一个法警说,“你是女犯,所以拉你到女牢执行。如果是你男犯,会被拉到法庭外面的广场上,所有路过的男女老少都看得见,还会议论‘那家伙’的大小呢!”
“还有更人性化的呢,”另一个法警也出声了,“可以花钱免肉刑:一次鞭笞10万里拉。”
临光倒抽了一口气:算下来比请律师便宜,可是她依然出不起这笔钱。
拉维妮娅接过法警递来的荆条,又一次检视起临光的身体,甚至上手触碰:“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大部分是骑士竞技留下的……”临光既害羞又害怕,当法官小姐的手摸到腰间那道伤疤时,她急忙说,“这道伤疤是被乌萨斯骑兵砍的,就是上一次乌卡战争……”
耀骑士好像又听到了轻微的叹息声。
“……快开始吧!”书记官在法官边上嘟囔了一阵,临光只听懂了后面那句催促。
拉维妮娅朝临光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荆条,库兰塔闷哼一声,晃了晃尾巴。囚室传来骚动,似乎是在喝彩。
临光不太理解这种异国文化,很快感觉背上又挨了一记抽打。围观人群继续喧哗,这下耀骑士听清楚了:就是在喝彩。
拉维妮娅每用荆条抽打一次,都会把荆条放在冷水桶里蘸一下。于是每次荆条会伴着冰冷的水滴一起抽在嫌犯身上。
刚开始,临光还不习惯这样的拷打,尽管咬紧了牙关,呻吟声还是会从鼻腔里传出来。每当她发出声音,哪怕很轻,都会激起女囚们叫好。
不,不能让人看笑话!临光瞅准法官的动作,在荆条即将挥动之际,屏住呼吸,这样身上再痛,也不会发出呻吟。
临光的脊背和屁股连挨了十多下,只有荆条和皮肉接触的拷打声。观众们有些失意,甚至喝起了倒彩。
法官似乎也不满意,转用荆条抽打嫌犯的大腿、腰间、两肋……乃至胸房。荆条落在胸口,临光感觉钻心疼痛,她闭上双眼,绷紧身体,不去听,也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声“完毕”,鞭打终于结束了。临光睁开眼环绕四周,拉维妮娅气喘吁吁地换了身外套,囚室里的人也纷纷散去,不再挤在门口。可是她依然被吊在中央,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先这样过一晚吧,”拉维妮娅开启了翻译器,“早上监狱会安排你入监。”
库兰塔身上伤口火辣辣的,法官的言语进一步激起了她的怒火,尽管她一言不发,愤恨的眼神却把官吏们逼退了好几步。
拉维妮娅似乎是心虚了,迟疑了一会才说:“也许你难以接受,但这是洗涤耻辱的一种方式。”
“洗涤耻辱?……”临光尝试跟读这句叙拉古语,她的重音和咬字带有明显的外国腔调,却加重了滑稽感。
周围人都不敢出声。
法官起身要走,临光忽然脱口而出:“刑讯的习惯是对人思想的暴虐,使他畏惧,使他退缩。”
拉维妮娅惊讶地停下脚步,重新审视眼前的异乡人:“切萨雷·贝卡里亚——你看过他的书?”
“他是叙拉古先贤,我选修法律课的时候看过《论犯罪与刑罚》——”临光仰头叹息,“我还以为,叙拉古已经忘了他。”
“但是叙拉古的法学生不会,永远不会。”说罢,拉维妮娅和身边的书记员都低下了头。
临光站直身子,挺起胸膛,严肃地背诵:“……刑讯必然造成这样一种奇怪的后果:无辜者处于比罪犯更坏的境地。尽管二者都受到折磨,前者却是进退维谷:他或者承认犯罪,接受惩罚,或者在屈受刑讯后,被宣布无罪。但罪犯的情况则对自己有利,当他强忍痛苦而最终被无罪释放时,他就把较重的刑罚改变成较轻的刑罚。所以,无辜者只有倒霉,罪犯则能占便宜。”
“别说了!”拉维妮娅面露愧色,仿佛自己才是赤身露体吊在囚笼中间的罪人。
翻译器还没关,临光隐约听到边上书记员的提醒:“……夫人的规矩不能破。”
法官红着脸,狼狈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