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掠过丛林,枝叶摇动,沙沙,金光如水般从层林的缝隙中渗下。
一阵悠扬的笛音惊动了丛中鸟兽,不远处,一个老瘸子拄着一柄木制的拐杖,带着一名女童,步履蹒跚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这女童与老瘸子没有血缘,说到底,老瘸子也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便把她视为自己的骨肉了。
“快到了吗?”女童停止吹奏笛子,注意着两人脚下坑洼的小径,又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老瘸子没有回答。这一路上,已记不清被问起多少。
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所谓从哪来,也无所谓到过哪里,更无所谓到哪里去;只是迫于生计,每到一个地方便打打杂,赚些生活费罢了。
转眼间已是黄昏,丛林枝繁叶茂,更显得昏暗。女童主动背过包袱,老瘸子走得轻松多了。
老瘸子拾了一块块小石头,扎了一捆捆干树枝,找了一处避雨的背风坡,点起了一个石篝火。
残夜漫散,火染枯枝;宵烛弥见,星夜如斯。
女童靠在一棵树旁,抱着双腿,痴迷地看着篝火,眼中倒映出火光。
“孩子,你从哪来?”老瘸子放下沉重的背篓,终于开口。
女童呆滞了会儿,才缓缓说道:“我……从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好不容易被赎身,却……”女童把头埋到双腿之中,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老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了女童身边,“你恨她吗?”
“恨?”女童眼中的火苗在跳动,“可我感受到了那前所未有的……”
女童拾起根一端正燃的小树枝,在空中绘着,宛如月下流金。
“爱?”
老瘸子心中一颤,许久,才又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
老瘸子望向夜空,“关于我的故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年村子里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而我的父母都是勤劳人,但家里的储备粮也才勉强度日。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与姐姐跟着父亲在田地里忙活了一天,已经到了落日时分,于是便准备回家;但我在田里弄丢了一顶草帽,于是我藏在草垛里,等他们回去后才偷偷出来找。”
“就因为一顶草帽?”
“那可是姐姐给我亲手做的啊,”老瘸子往篝火里又添了几块木头,接着说,“我的手被划伤,肚子饿得难受,满头都是汗,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顶草帽。
我很害怕回去后会被父母责骂,但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了。可当我往村子里望的时候,那里一片火光,那时的我如何也料不到,我的人生就此改变了。
我走到归家小径,我清楚的看到昔日的家已是一片火海,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哭喊着朝已成废墟的家奔去,撕心裂肺。这时候一对捕快骑马赶来,看到这场面,不禁摇了摇头。
‘唉,来晚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些线索。’我听到那个捕手这么说到。
‘这个孩子怎么办?’旁边的快手问到。
‘怎么办?送到慈幼院去呗。’捕手没好气的说,‘怎么,你又想收养一个?这可是个女娃!’
那快手没理会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问道:‘你姓什么?’
我那时连自己的姓都记不住,于是摇摇头,那快手便说:‘那往后便随我姓吧。’”
“你的家人……”
“父母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姐姐下落不明,”老瘸子说道,“那快手收养了我,并给我起了个名字,姓蓝凝,名姁洪”
女童一惊,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你有名字吗?”蓝凝问到。
“我……没有。”
“呵呵,我也没什么文化,在异国闯荡这么久了,看你也不像东方的人,就给你起个我在异国里听过最好听的名字吧。”
“嗯!”女童抬起头来,望着蓝凝的眼睛。
“梅林,”蓝凝温柔地说,“春落冬盛为梅,一簇为丛,相依为林,梅林。”
“梅林,这名字真好听。”她笑了,两只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梅林拥到蓝凝的怀里,问道:“那我可以叫你妈妈吗?蓝妈妈?”
一种母性的爱在蓝凝的心中油然升起,“当然,女儿。”她捧起梅林的小脑袋,用自己的额头与她的额头摩挲着。
火光纷飞,在寒冷的夜晚,飘零的两片孤叶互相依偎在一起,才微微地不感到那么多的寒冷。
“让我接着讲故事吧。”蓝凝把梅林抱在怀里,接着说道:“那蓝快手将我抚养长大,把我同男孩一样对待,教我武术,对外隐藏我的性别,想要将我培养成一名武者。
等到我真正成为快手时,我才知道,当年杀死我父母的人很有可能抓走了我的姐姐,并且,他在还制造了多起失踪案。
然而这数起失踪案,始终没有抓到凶手,衙门向捕快问罪时,主动揽下这一切罪名而被斩的,正是那刻薄的捕手。
此后蓝快手余生抑郁,他逝去的那天,大雪纷飞。他躺在床上,让我去给他摘一朵梅花,他说捕手生前最喜欢梅花。
待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眠了。
蓝快手心地温柔,捕手办事公正;而我的父母勤勤恳恳,时常救济难民,他们到底为何遭此报应!
我从此下定决心,一定要抓到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
我暗中调查多年,从这一个个破碎的案件中抽丝剥茧,事情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我顺着线索找到了一间破旧的小屋,这些线索告诉我,凶手抓这些孩童是为了进行一种西方的巫术,用这巫术来复活某人;我站在屋前,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画面,着火的屋子,蓝快手的仁慈,捕手的刀子嘴豆腐心,还有为了复仇而受尽折磨的自己。
似乎都要结束了。
我敲敲门,可来开门的却是和我姐姐模样极为相似的女童,那女童的母亲看到我的腰牌,顿时跪下来,向我磕头,‘求求你,求求你!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心里五味杂陈,‘你知道你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破灭吗?’我紧紧攥着拳头,冷冷地问到。
‘我只是为了我的孩子,那些人,即使孩子没有被我抓走,也会被饿死!’她抽泣着说出这些毫无人性的话。
‘六起案件,其中五起都只是偷走了孩子,但为什么,’我抽出刀,哽咽地说着,‘为什么你最后要杀死我的父母!’
‘我……我……’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伤害我的妈妈!’那孩童看情势不对,忙跑过来挡在她母亲和我之间。
孩童的母亲紧紧抱住她的孩子,哭泣地说道:‘报应啊……当年你母亲看着倒下她丈夫,紧紧地护住了她的孩子,我说只要交出孩子,我就不会伤害你母亲,但她死活不肯,我只好……杀了我吧,这些年来,你我所受的折磨不是比死亡还要痛苦吗?!’
我紧紧握着刀,因为哭泣而颤抖不已,当年紧紧相依姐姐和母亲,是否也如这对母女是一样的心情呢?”
故事讲完,怀里的梅林早已睡去,而蓝凝望着夜空,潸然泪下,“当年在稻田里寻找草帽的夜空也如这般吧?可惜我这些年来都没有好好地欣赏过。”
第二天天明,大雪纷纷落下,一夜之间梅树开花,昨夜倚靠的梅树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她们二人之上。
她们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