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向别人讲述这件事,但我记得很清楚……好,就从那里讲起吧。”
面前这位妇女,将搭在自己左肩的红色发辫拨到背后,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我生在60年代末,是一个渔民家庭。从小与大海为伴可能是理所当然,但是,直到十六七岁,我才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出海。在我的少女时代,【辉月城】仍奉行着那套‘法不泽众’的教育理念,在对我们实行基本义务教育的同时,不让我们接触一点魔法方面的东西。自然地,那个年代没人会去说什么我想做个大法师,那听起来很蠢——不过我看你的打扮像是个法师,是不是?”
耳中回荡着偶尔会有的海鸥鸣叫,我“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那如果之后说了什么冒犯你和你的同伴的话,就请你不要介意,因为我是不会记得的。”干笑了两声以后,她正了正脸色,终于要开始讲述。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位于【辉月城】西北边陲【塞克西镇】以西约二十海里、漂浮于西洋海面上的【哈罗岛群】中最大的一座岛——【布兰德比格岛】。【塞克西镇】所处虽已在【红石平原】起始,实际坐落位置却是狭长的峡湾,这峡湾从【辉月城】的西疆一直向北延伸,直到【红石平原】的地势不再平坦,才宣告终结。因此,在【辉月城】和【圣光之隅】长期进行的海上交流中,【布兰德比格岛】代替了位置绝佳的【塞西克镇】,成为了一个海上休整点和中转站。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布兰德比格岛】虽看似处在【辉月城】的领土范围内,实际所有权却属于【圣光之隅】,这使得岛上两国人数参半。
我,埃里克·恩菲尔德,是【梭罗魔法学院】的一名普通学生,为了完成自己的课题,来到了这里。作为【命运大陆】上唯一魔法学院的学生,我却并不敢说自己对魔法有多大的兴趣。作为一个出身【圣光之隅】的人,我从小便伴着这句“圣光总会透过一扇窗,照亮你的心房”长大,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找到了那扇窗——游历。我对这块大陆充满好奇。【圣光之隅】以南魔法环绕的【辉月城】、以北千里冰封的【凛冬冻土】以及【极寒之城】的遗址、以东怪石嶙峋的【奇岩城】以及西北不远的【圣光之示大教堂】等等,我都想要去探访。
这一次来到【布兰德比格岛】,我还怀有另一个目的——寻找人鱼。
三人成虎,而登岛以后,提及人鱼,几乎所有人都把我指向了这里——【布兰德比格岛】西边的荒凉沙滩。说是荒凉,却比人来人往的岛东干净了许多,沙滩上除了沙石,鲜有人迹,其上沿着潮线画着的一个个圆圈格外夺目。我循着圆圈走去,便到了如今我所在的小屋,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了故事的讲述人,而她起初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按那时的规制,每年入夏时,我们便会休学回家,进行长达两个半月的‘家庭教育’。我父亲虽是渔民,说白了也不过是替人打工,每年随着格兰登船长出海向北,到接近极地圈的海域捕鱼。所以,直到第一次出海前,我的家庭教育都是在【塞克西镇】度过的——是的,我是在【塞克西镇】长大。
“说到我长大的地方,那是一栋外墙残破的二层楼房,我便长年与母亲一起住在那栋楼房的二楼。打开背后的窗,便能看见【格瑟瑞商店街】。在【塞西克镇】,这条街算不上繁荣,但你可以想象,在我眼里,那就是一个新世界。每天中午,在我掰开盘里的面包块前,我都会打开窗户,这时候我一定会闻到新烤面包的香气,甚至还有香肠那让人流口水的味道。最终我能随父亲一同登上【赫尔辛格号】,也有我这习惯的功劳——我听说,每天都可以吃上香软的白面包,仅此而已。
“登上【赫尔辛格号】,对我而言,没什么重大意义;而对其他船员们来说,实是无奈之举。整个80年代,除了头两年外,渔民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时候我是不知道原因的,只听说每次出海的收获越来越少,大家无奈之下只能一点一点地继续向北。如此一来,每次出海的周期拉长了,而为了保证海产品供应,出海次数也会增多。小伙子,我记得你说你是北边来的,所以你大概不好理解。按照传统,每年只需要有最多三次的大型出海,一个渔民就能生活,而市场里也绝不会缺少商品;但是在那个时期,源源不断的捕鱼船被派出,最终的收成却寥寥无几。不出海,就没有收入,但是出海却会花费大量的资源;出海了,没有收获,只能亏钱,若不再出去,仍然没有收入。当时不仅是【塞西克镇】,整个【辉月城】的【维斯特尔勒省】都受到波及。
“那时的我并未理解到这里,只是怀着希望去看一看的心愿,加上一些每天都有白面包吃的念想,以及完成家庭教育课题的正当理由,与父亲一同出海了。我们从【塞西克镇】赶往南边的【凯旋码头】,登上【赫尔辛格号】,然后起航,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少女,我在船上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厨房帮工,清点清点仓库,以及偶尔帮着打扫罢了。对于捕鱼,我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因此也说不出感受。如今我还记得的,大概就是越来越大的海风,和越来越颠簸的船身吧。正因为如此,我终日头重脚轻,呕吐不止,连白面包都吃不下去了。
“总之,就是这样一趟谈不上愉快的旅行。后来我当然渐渐习惯了,但小伙子,你可以想象吗?不论你站在哪里望出去,都是一般景色,凝视海面会使你目眩;抬起头来,纯蓝的天空上没有一朵云,而阳光就这样直直地射来。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悲伤,为父亲悲伤,也为船上所有人悲伤,甚至还开始为所有【塞西克镇】的渔民们感到遗憾。想到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日复一日,我又一次觉得面前的白面包难以下咽了。
“没有收获是可怕的,而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有收获。面对着几乎空着的木箱子,大家都十分低落。我们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下开始返航。于是,我迎来了这次旅行真正的奇遇。那天海面十分不太平,巨浪滚滚,我们的船帆几乎失去作用,只能被海浪推着不知向哪里漂流,凭着指南针姑且掌握方向。几乎所有人都待在舱室里,我躺在床上,仰头透过舷窗看出去,便能看见那格外圆、格外亮的月亮。【赫尔辛格号】上的船员们除了我,都是老水手,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心里不大太平,也只得强作镇定。我的父亲为了照顾我,强拉了几个朋友来我们舱室玩儿牌。虽然没有收获加之糟糕的天气,使众人都没什么兴致,但大体上来说,那天夜里,我的紧张情绪确实得到了疏解。
“好景不长。灾难的发生总是在一瞬间。正当我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时,船身的巨大倾斜惊醒了我。而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我已经感受到了天地的翻转,舱内的灯全部熄灭。我立即撞到了墙上,还不至于失去意识。父亲赶紧抓住了我,让我不要松开他的手。而他的朋友们更是迅速,已经打开舱门向外。一时之间嘈杂万分,我惊恐地回头看向窗外,只见海面就在我的眼前,而不远处一排海浪又朝着这边过来了。我跟着父亲出了舱室,只见走廊里都是人,而曾经是顶部、现在是地板的木板上,海水已经渐渐开始蓄积。我不由得发抖,觉得周身寒冷,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好。没错,此刻,我们的船已经完全翻转了过来,虽然舱室仍在海面以上,船身也并未破损,但海水仍将缓缓透过缝隙渗入。听起来是不是很危险?是的,但是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备用小艇就在船身两侧,加上捕鱼的小船,我们一共有三艘还能使用的救生船。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打开总舱门,然后潜出海面即可。
“但是,就在将要打开舱门时,一排后浪直直地打上船身,让走廊里所有人都又一次东倒西歪。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漏水啦!’我们向头上看去,一股股水流从原是地板的木板间下注。气氛便这样紧张了起来。船身一定出现了破损,随着海水慢慢填入船身,等待这艘【赫尔辛格号】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便是下沉。门边的船员当机立断打开了舱门,海水立即涌入。我一个踉跄,所幸被父亲牢牢抓着,并就这样被他拖出了船舱。
“‘别怕,闭眼屏息,拉紧我!’父亲几乎是喊着说。我没有心思回答,只狠狠点点头,闭上眼睛,紧了紧手。入水以后,我立即被刺骨的寒冷包裹,渐渐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抓着父亲的手。心里虽然慌乱又害怕,我却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做,并默默祈祷我还抓着父亲,没有松手。在憋了这辈子最长的气后,我的头终于摆脱了水的包围。睁开眼睛,面前尽是黑暗,船身挂着的灯还亮着一两盏,这使我安心了一瞬。
“不一会儿,大家便组织起了救生艇。完好的救生艇还剩下两艘,而我们却有二十来人。最后做出的决定是,二十个人上艇,其余人抓着船舷随艇漂浮。每十分钟交换一次。为了保全所有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小伙子,你可能不理解浮在海里是什么感受。在我们所处的那片海域,我即使用‘刺骨’来描述那种寒冷,也远远不够。只是泡在那里面一分钟,你便会觉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在海里折腾一番后,大家都是又冷又渴。所以,虽然恢复了秩序,也有了办法,我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希望。
“作为少女,我得到了大家的照顾,成为了首批上船的人,而且不用交换。我坐在那里,牙齿打颤,身子不住地发抖,有因为寒冷,也有因为恐惧。所以,当听到那奇异的声音的时候,我一度认为那是幻觉。我相信那是一种鸣叫,初听好似海鸥,后来又觉得与海豚的叫声相似,再到后来,我甚至认为那像是我发出的长啸。‘是海妖!’扶着船的一个船员叫道。这之后,本来安静的船上出现了不安的氛围。我这才相信大家都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声音此起彼伏,每一次出现时,音色和音调都有不同,仿佛是什么在对话一样。我越来越相信那就是海妖。
“我说过吗?在渔民收成格外惨淡的那几年,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海妖带走了所有的鱼,就是为了引诱人们到更远的地方,然后杀掉他们。事实上那种说法的根据不足,而且出海的人们大多平安归来了,但是收成越来越少的事实却是存在的。如今遇到这样的情况,说是海妖,恐怕也少有人不信。那声音起初遥远,逐渐越来越近,却似乎停在了我们身边,跟随者我们的小艇移动。划水的声音一过,船身下便会偶尔传来这样的声音。大家都紧张不已。这时候,扶着我身侧船舷的父亲轻声说,‘不用怕。’我颤抖着抓住他的手,感觉到的是更让人不安的寒冷。我们唯一的一盏灯在格兰登船长手中。他紧张地将灯探向海面,所见却只是一片黑暗。
“‘朋友们,我们继续前进!’他强撑情绪,振奋着大家。虽然无人响应,但划水的速度确实快了一些。大副则是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指南针。后来,在船医的建议下,将油灯作为了取暖工具使用,大家轮流用它为水里的船员们暖手。这一系列的行为没什么特别,但船身下时不时传来的鸣叫,却无法让人完全安心。
“可能正是被那怪叫声吸引了注意。直到海浪已到身前,我们才注意到它,而这时,甚至还没有到第一次的交换。在这一瞬间,我下意识看向灯光的方向,看见拿着灯光的船员已闭上了眼睛。船身下的怪叫声剧烈了起来,但已经无人关注。好像有人骂了什么,但多数人没有出声。我听见父亲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紧紧握住了我覆在他手背的手。之后便是如撞击一般的冲击,我感觉自己先腾空,再落入了海里,不知不觉已经松开了父亲的手。什么也来不及想,咸涩的海水涌入了我的口鼻。我就这样沉下去,伴随着刺骨之寒,毫无感情地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我确信自己没有做梦,再认真打量了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席草垫上,面前是一堵土墙,转过头看去,和我一样躺着的人不少,都是熟面孔。我这才意识到,我得救了,大家都得救了。那时,我的心情说不上喜悦,也没觉得不可思议,只是木然地扫视着房间里的人,直到看见父亲安详地睡着,我才安下心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家陆陆续续醒来以后,在格兰登船长的带领下清点了人数,果然还是少了四个人,但大多数人终究平安归来了。格兰登船长带着我们感谢了上苍,感谢了明月,感谢了海神,感谢了救我们的人。后来我们才得知,我们是在【布兰德比格岛】上的疗养院中。疗养院的人告诉我们,是一个老汉和几个男青年把我们一起送来的,拉了整整两架马车。据他们说,是老汉听到了西海岸那边传来了呼救声,赶过去后发现了横七竖八的我们,再去叫人把大家运到了这里。”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长的讲述中,我第一次不由得感叹出声。
红发妇女哼笑一声,续道:“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命捡回来了,生计却需要维持。即使经历这般死里逃生,在清点了损失后,也没人能够舒展眉头。最重要的就是,捕鱼船彻底没有了,这对格兰登船长和常年与他合作的人来说,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打击。加之身处异地而身无分文,大家都只能靠着疗养院的福利暂时过活。当晚,大家一起开了个会,决定无论如何,总应该尽早返回【塞西克镇】。”
“这里距离【塞西克镇】,直线距离不足三十海里吧?”我适时插话道。
“是的,小伙子。但是你不要忘记了,【塞西克镇】濒临峡湾,无法登岸。我应该也说了,我们出海时,是从【塞西克镇】南边五十多公里的【凯旋码头】出发的。且不说距离问题,我们现在根本就找不到能够带我们回【凯旋码头】的船。虽说岛上两国人口相当,不乏好心人,但我们有接近二十人,这样体量的船只,实际上是不好遇见的。”
“您说得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的船,真让我们撞见了。那是一艘从【辉月城】出发的运输船,出发地相比【凯旋码头】要更加靠南,在【布兰德比格岛】停泊休整。和船长交涉以后,船长愿意让我们上船,先往【圣光之隅】下货,然后再一同返航,我们要做的,则是帮工。商量以后,大家认为,一是运输船体量更大,二是航线更安全,三是目的地也并未达到危险海域,于是答应了船长的要求。就这样,我们决定在【布兰德比格岛】与运输船的船员们一样休整两日,之后一起出发。
“若是按照这样的流程下去,故事便到了尾声。但,小伙子,我还记得你来找我,是为了人鱼,至今还没有听见任何有关人鱼的事,你很疑惑吧?”
“不,女士。我想,您起初叙述的救生船下的怪声,可能正是来自人鱼。”
红发妇女没有直接回答,道:“故事还远未结束。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码头传来消息:【圣光之隅】调查团已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