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枫堂出来时，有人在她身后大喊：“阿唯！你的佩剑又落在剑袋里了。”

桑唯一拍脑门，钟元殷小跑过来，把剑递给她。

希夷气愤地扭动了几下剑身，一副死活不愿屈从的模样。桑唯有些尴尬，只好摸摸剑柄安慰它，“多谢钟师姐。”

这是她这个月来第十七次把剑落在学堂，钟元殷好笑道：“你虽不修剑道，可佩剑乃掌门亲赐，算得上随身之物，总是这般丢三落四，小心给那个小古板看见了又来说道你。”

她口中的小古板是掌门座下大弟子肖綮，绰号小古板，为人确实也很古板，板正得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在礼仪道德里淬过，见了桑唯这丢三落四的模样，指定要追着她说上半天。

桑唯擦了擦汗，“多谢钟师姐提点。”

两人御剑，往内门飞去。

桑唯住在云落峰，钟元殷是药尊望笃仙尊的弟子，住在月离峰，离得很近，两人偶尔碰上，会一起上下学。路上，钟元殷凑过来道：

“阿唯，内门大会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所谓内门大会，是掌门为了三个月后即将在占虚城举办的试炼大会而专门举行的一场内门比试，从胜出的人中选二十个，前去占虚城参加试炼大会。外门也有，但外门人数是内门的好十几倍，名额却只有十个。

桑唯道：“自是准备了的，只是钟师姐明白，比武实非我的长处。”

内门的竞争也很激烈，她只会画符，没有信心能打过那些剑修武修。钟元殷却摇头：

“阿唯，你上课一定又没在认真听讲了，此次比试，需要两两组队，队伍与队伍之间进行决斗。”

桑唯一听，问得很干脆：“能直接放弃么？”

“不能，”钟元殷斩钉截铁道，“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否则这学期的考核成绩便会直接划到丙等以后。”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月离峰，钟元殷收剑前大声道：“我已有搭档人选了，阿唯，你快些去寻人吧！”

桑唯到云落峰时，整个人低落得仿佛要嵌进地里。

希夷气还没消，在她面前扭来扭去，好像要跳上一支舞。桑唯盯着它，“小希，要不你和我做搭档吧？”

一听此话，希夷吓得连忙归鞘，连动也不肯动了。

她叹一口气，刚要回宿院，归决仙尊传音过来：

“阿唯，过来一下。”

归决仙尊是她师尊，平日里都紧闭房门在屋中修炼，眼下喊她，定是有什么要事。

她推开房门时，归决仙尊手一挥，一张信纸朝她飞来。

桑唯一目十行看完，不可思议道：“师姐要回来了？”

仙尊“嗯”了声道，“你稍后下山，去接一接她。”

桑唯低头，“弟子知道了。”

邢朝也要回来了。

倏尔，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师尊，师姐此次回来，也要参加内门大会的么？”

归决仙尊道：“正是。”

太好了，那她就可以和师姐组队了。

告完退后，桑唯将信纸收进袖中，急急忙忙走出门外。

下山路很长，桑唯御着剑，石阶一级一级从她眼前掠过。

这会她已经冷静下来了，不免想到，她现在正走在去接邢朝也的路上。

邢朝也要回来了。

按理说回来就回来吧，可她和邢朝也，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她拜入归决仙尊门下时只有六岁，邢朝也年长一些，但也只有十岁。分别时，两人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岁。如今，她十九岁，邢朝也二十三。

她不禁开始在脑海中描摹邢朝也的模样。

两人分别时年岁都还太小，对于相貌一事知之甚少，就连相处都仅有寥寥数回。她隐约记得从前在云落峰上，邢朝也每日总是寅时起身，戌时入睡，其余时间都在演武场刻苦修炼，一旬也碰不上几回。

她过去不知，后来从旁人口中才知晓，邢朝也在凡间的全家都被仇人屠戮殆尽，她那般刻苦修炼，是为了报仇。

再后来邢朝也十三岁筑基，天赋惊人，被掌门送出去求学，每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几次。时间一晃，都过了十年了。

不免地，一丝尴尬浮上心头。她见到师姐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这厢纠结，一抬头，果然见山门外远远站着一个人影。走近一看，那人身量雍容，一袭天青色立领缎面长裙，袖口纹着百花潭错翎鸟金线，长发用一支发簪挽在脑后，手中还握着一柄青色古剑，面容沉静地站在山口巨石旁。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能确定这是邢朝也。

桑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身大红交领道袍，仙生中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早知出门先拾掇一下自己了。

她急忙迎过去：“邢师姐！”

邢朝也盯着她，足过了一刻钟，才道：“桑师妹。”

桑唯疑惑，她既到了，何故站在山门口不进来？

邢朝也仿佛读出她内心想法一般，伸出手给她看：“我的令牌不知为何识别不出，守山神兽不放我入山。”

桑唯一下就明白了，“前段时间执法堂给每位弟子的令牌都翻新了一下，师姐的令牌还是以前的样式，难怪神弥不让师姐进来了。”

她接到邢朝也，对方好像也认出了她，又或者归决仙尊提前告知过，两人自然而然地就站到了桑唯的剑上。

桑唯掐了个指诀丢在希夷身上，口中默念：“回宿院。”

希夷嗡嗡颤鸣，缓缓浮空，很快就载着两人在山道上疾驰。邢朝也站在她身后，于是桑唯转头道：

“师姐，我们先去执法堂领一块新令牌吧？”

邢朝也回她：“好。”

她又想到一事，转回去的头又重新扭了过去：

“师姐此番回来，是准备参加内门大会的么？”

邢朝也颔首，怕她看不见，又道：“正是，且此次回山，便不准备走了。”

桑唯一听，分外惊喜，趁热打铁：“那内门大会，师姐找到人组队了么？若未寻得……师姐可愿和我一组？”

一问完，桑唯就有些难为情。一方面，她根本不会打架，和邢朝也在一起肯定会拖她后腿。但是不找人组队的话，她的考核成绩就要划到丙等以后了。

她并不是对成绩十分上心，只是乙等及以上每学期都会有作为奖学金的上等灵石发放，还附赠三日的下山期限。灵石还好，她并不缺，出山门的机会却是难得，她不想错过。

风声在二人耳畔呼啸而过，邢朝也似乎说了什么，桑唯心脏怦怦直跳，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师姐，你说什么？”

邢朝也提高了音量：“桑师妹，看路！”

话音刚落，希夷便狠狠颤抖了一下，邢朝也双指并立，掐了个指诀，朝剑身上注入一道灵力，才不至于将两人都抖落下去。

桑唯狠狠地往前趔趄了一下，还好邢朝也攥住了她的衣领，才没栽个大跟头。

两人前面立着的是另一柄佩剑，桑唯一抬头，瞧见剑上的人，不免惊讶：“思齐师姐？”

思齐也惊了一瞬，“阿唯？”，看见邢朝也后惊讶更甚，“邢师姐也回来了？”

思齐是掌门周祁的二弟子，和邢朝也一样，一直在外游学。不过她总是经常回山，一回就住上半个多月，有时还会去松枫堂上课，和桑唯见面的时间也多一些。

邢朝也微微一笑，和思齐打招呼：“思齐师妹。”

思齐感慨道：“上个月还在六汴仙宗的经筵上见过邢师姐，没想到这么快又在山门重聚了。”

她又扭过头，笑意吟吟道：“阿唯，你御剑还是这么……刺激动人，这种拐弯路口人流量多，要好好注意啊。对了，送你一件礼物。”

她从身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手指上下翻飞，伸到桑唯面前，指尖轻轻点在镜面上，激起圈圈荡漾。

是一面水镜，镜身周边还用紫晶石细细嵌了一圈，下面刻着的是一行行细小的金字，质地古朴，镜面中荡漾着的竟是一圈圈灵力。

桑唯一下就认出这是什么，惊喜道：“是释溟宗的风雷明镜？”

这风雷明镜据说是用女娲补天剩下的五彩灵石，经由释溟宗的炼器大师加以至宝水镜锻成，持之能纵观六界，有道是“地南北三亿三万五千五百里，皆无不知。”镜身上刻着的风雷明咒，更是符道各家争相追捧之咒，据说参破了其上的奥义便能得道成仙，整个修仙界也只有那么几面，都在各大神宗的长老手中。

思齐点头：“正是。阿唯你醉心符道，这风雷明镜上的风雷明咒，想必对你有所帮助。”

这礼物实在贵重，桑唯收过明镜，感激道：“多谢思齐师姐。”

思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必言谢。好了，我还得回去向师尊复命，阿唯，邢师姐，我们晚些时候再聚。”

她启动灵剑，往颍上峰飞去。桑唯收下明镜，想起刚才问邢朝也的问题还没得到答复，于是转过身，看着邢朝也的眼睛，又认真郑重地问了一遍：

“师姐，你觉得怎么样？”

不待邢朝也回答，她又道：“师姐放心，这段时间我会勤加修炼，尽力不拖师姐后腿的，师姐意下如何？”

邢朝也看着她，微抬下巴，刚要开口，远处响起一道声音，粗犷洪亮：

“邢师姐！”

虽然邢朝也不怎么回山，但作为宗门里天赋异禀的修仙奇才，她的画像早就被人挂在各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松枫堂的黑板上也挂着一幅，只是桑唯平常上课都低着头，不曾注意到罢了。

两人扭头去看，却见是一名叫不上来名字的男修。他目光全数落在邢朝也身上，对桑唯置之罔闻。

桑唯正疑惑他是谁，又听他道：“真的是邢师姐！邢师姐回山了？这可太好了，师姐回来得正好，此次内外门比试大会，师姐可找到人选了？”不待两人回答，他又迫不及待道，“邢师姐，你看我怎么样？”

桑唯皱眉看他看了半天，终于记起他是谁——一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外门弟子，约莫是岁逾楼的人。岁逾楼是外门中专收男修之所，大多游手好闲，此时桑唯看他，浑身上下连佩剑也找不出一把，约莫还没筑基，更确定了他不是认识的人。

反正内门上课她从未见过这号人，且内门几乎都是女弟子，她是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师兄师弟。

桑唯紧张地看向邢朝也，这人是来挖墙脚的，绝对不行，师姐就算不和她组队，也不能随便被一个名字都排不上号的男修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邢朝也垂了垂眼睑，笑意客气疏离：“师弟说笑了，我已有组队人选，何况师弟为人如何，我说了不算，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她看向桑唯，那男修见状，也跟着看了过来，迟疑道：“这位是……”

桑唯道：“桑唯。”

那男修象征性点了个头，又看向邢朝也，目光热烈：“师姐方才说已有人选了？这……师姐不妨再考虑考虑？此次比试名额虽有限制，组队的人员却是内外门不限，只要拿到名次，都可……”

不等他说完，邢朝也便握起桑唯的手腕，“阿唯，适才不是说要去执法堂么？快去快回，也好尽快回去面见师尊。”

桑唯被她一声“阿唯”喊得心跳加速，思绪还沉浸在邢朝也的“我已有组队人选”一句中回不过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在希夷剑身上弹出一个指诀。

许是邢朝也灵力加持，希夷这会启动得可比刚才在山门要快得多，灵光大闪，“嗖”的一下化作一道残影，载着两人往执法堂飞去。

桑唯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邢朝也见状，拉过她的手控制飞剑，道：

“你我二人一组，我觉得可以。”

意识到邢朝也说了什么，桑唯嘴角的笑容霎时止不住扩大。邢朝也又道：“方才那人，是流云仙宗宗主之子赵涅，不学无术，再过一段时间便要离开宗门，不必理会他。”

作为人情，神秀宗每年都会招收几名各大仙宗的亲缘子弟作为外门弟子，大多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闻言，桑唯目光一凝，点头道：

“好。”

两人很快到了执法堂。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内门弟子，见了她们，一个个都惊喜地围上来打招呼：

“桑师妹！邢师姐！”

“邢师姐？邢师姐回来了！太好了，我师尊日日念叨着邢师姐，这会她老人家总算有人说可心话了。”

“师姐风姿不减，如今回来要待上几日？”

二人好不容易和热情的师姐师妹们叙完话，一进堂中，又被长老们拉着热络地闲聊一番，最后千难万苦，终于见到执法堂长老徐珽。

徐珽是掌门周祁的师妹，归决仙尊的师姐，这会见到邢朝也，惊喜道：

“阿也回来了？是了，各大仙宗的经筵游学都已结束，是时候回来了，这几年你师尊嘴上不说，实则想你的紧，你见了她，可要好好叙旧叙旧。”

见了桑唯，脸色又一拉：“阿唯，你这个月课上睡觉，已被众多长老投诉，报到我这里来了。这一回，你打算如何反省？”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想这会还要被长老训斥，桑唯简直要汗流浃背，欲哭无泪道：

“这……徐长老，不是我上课不听，是长老们讲课讲得太无聊了，而且那些东西我早就会了……”

徐珽皱眉：“你这孩子，说你还顶嘴，回去把堂规第九章第十一条第二十四训抄上一百遍，明日交给我。”

桑唯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