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直伞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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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我,是在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刺扎在心中的缝隙处,带着恰到好处的疼痛与麻痒,顺着心脏爬遍全身,令我的身体不敢动弹,令我的精神相当紧绷。
这个简单的问题本身并不应该具有这样的能力,唯一让它变得如此扎人的不是其他东西,是我的处境。
现在的我,正躺在一张没有睡过的床上,而身侧躺着的是我并不熟悉的少女,在今晚前仅有点头之交的女生,月见樱子。
她黑色的长发如绸缎般铺在我的右侧,与我的栗色短发混在一起。陌生但好闻的薰衣草气息,从她的发丝间飘出,像是密林里漏出的花香,弥漫着钻进我的鼻腔。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惑,惊讶,好奇,这些情绪像打翻了的药瓶,掉进我的内心的药锅,混合着煮成疑问,等这些疑问快要沸腾时,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疑问扔给对方,耳边传来的却是她匀称的呼吸声。
就这么睡着了?
就算我也是女孩子,她也太没防备了吧!
仿佛一拳打向棉花的我完全泄了气,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回忆,从今天下午起发生的一切。
事情的轨迹失控的开端,似乎是那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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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啊,真讨厌。”
坐在教室窗子边上的我,盯着远处黏在天上的乌云,皱起了眉头。
一团团聚拢的它们,恶作剧般刻意蓄着雨,又不告知人们下雨的时间,只是随心落下雨点,看着慌忙的人群大声抱怨,或是像我一样心情烦躁。
明明已经放学了,美好的周末近在咫尺,我却没有一点兴奋的样子,浑身满溢着空洞洞的感觉,等待着疲劳将其填满。
丝毫不期待周末回家的这副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刚开学不久的女高中生,倒像个被老板精心调教的社畜。
“直伞你讨厌的不是阴天而是雨吧,毕竟你好像没带伞?”
“不过,直伞现在是回家部,估计也遇不上雨,而且没带伞什么的难不倒直伞吧,毕竟是“直伞”啊。”
向我发出这样的调笑声的几位少女,围在我的身边。她们是我高一时一起升上来的好友,从刚刚起就讨论着放学后事务的她们,已经做好了放学后的安排,或者是去社团,或者是去随意玩闹。
不过那些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等待着我的是数小时的打工。
疲劳灌进腿部,加上相当的重量,令我丝毫不想动弹。但挣扎许久,我还是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好啦,我先回去了。”
“啊,直伞,最近你每天都很快离开呢,是有发生什么事吗?”
作为友人的女子团体中的一员,突兀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看着提问者脸上的表情,我露出一个相当阳光的笑容,眯着眼睛,高高咧起嘴角,就好像刚才的烦闷从未在我的脸上停留。
那副表情是我,近月直伞一向表现出的模样:一个阳光的,毫无压力的女高中生。
可惜现在已经变成了假象。
我尽力让自己的语调与平时一样,回应着对方。
“我当然没事,你在乱想什么呢?”
“因为直伞你看起来很累......啊,总之你没事就好。”
做着勉强的表情,说着勉强的话语,她们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也转过了脑袋。
我看起来,很累吗?
不想让自己做出的表情崩溃,所以我刻意不去在意她们眼神里的担忧,只是挥挥手告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我并不想让她们知道。
孤身一人的我,连影子都躲进阴天的袍子,没来作陪。唯一跟随着的,是烦闷的情绪与急促的脚步。
回到家门口,摸索了半天钥匙,找到的唯一东西却是伞和钥匙一起丢在家里的记忆。我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屋子的窗户。
那里一片漆黑。
生活的气息被阴沉的雨天投下的阴影覆盖,这座承载我大半回忆的房子黑着灯,周围却灯火通明,仿佛它是这片亮着的街区投下的阴影。
毫无家该有的温暖气息,只令我感到陌生与冰冷。
这样也好,反正我现在也不太想回家。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奔向打工的地点,好在阴云尚未下定决心捉弄我,一路上并没有下雨,奔跑着的我很快就赶到了居酒屋,里面已经塞了不少提前下班的社畜以及四处乱逛的闲人,热闹的气氛伴着热量涌到我的脸上,还有一件扔过来的服务生制服。
“快点替班,我还有急事。”
态度不好的前辈并不在乎我的气喘吁吁,迅速交接了工作,丢给我服务生的衣服就跑出了店门,我来不及抱怨什么,也懒得去抱怨。
看那样子,又去见男朋友了吧。
真悠闲,真令人羡慕啊。
我摇摇头,甩掉无聊的想法,专心投入工作。
汗水代替雨滴打湿我的衣服,疲劳代替冰冷灌进我的身躯,仿佛在我身上挂上了水袋般沉重。一面应付着大声吵闹的顾客,又马上去收拾上一桌留下的烂摊子,我像陀螺般四处旋转着。那昭示着下班时间将近的钟表,已经成为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终于,时间到了十点半。拿到即时结算的时薪,我换下制服,丢进员工用的洗衣机,跑出门外逃离灼热的气氛。
入夜后仍未下雨的天,空气带着些微的凉意,我深深吸了一口,让空气带走体内多余的热量。
活过来了。
几个小时连轴转的工作,加上烟味酒味四处弥漫的环境,把我这个欠缺锻炼的女高中生像陀螺般抽来抽去,天旋地转,旋转到几乎要晕倒。
然而这样的工作,周末两天都等着我去做。
“真是叫人撑不下去啊......”
量着手中装着薪水的信封厚度,我扫掉涌上来的烦闷情绪,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时间去抱怨和难受了。趁着没下雨,得赶快回去,否则......
仿佛是墨菲定律急于证明自己的效用,一点微凉的感觉透过发丝,扎进头皮。
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吧......
许多与刚才相同的感觉倾泄在裸露的皮肤上,毫不留情奔跑着冲进城市的雨,击碎了我仅存的侥幸。
我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缩成一团,单薄的夏季校服不时漏进些风来,嘲笑着挑弄瑟瑟发抖着的我,而罪魁祸首,那场雨,正演奏越来越激昂的打击乐。
雨势渐大,而此刻的我离家还有两公里,唯一经过的公车却不知道还要多久才来。
而且没带钥匙的我,就算回去了也不一定能进家门。而已经开始咳嗽的身体已经开始警告我。
作为未成年人,我也住不了旅店。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对我处境的最好描述了。
再这样待下去一定会感冒发烧,那样的话,明天的打工就......
都这样了,还在想打工的事......
想到这里,我有些想笑,鼻尖却发起酸来,酸涩的感觉在鼻腔里打转,像是往鼻腔灌进醋,然后一股脑往眼角涌去。
我憋住眼泪,咬紧牙齿,连同抽泣一起咬碎。
脸上的是雨还是泪都分辨不出来,又要哭给谁看呢?
“虽然大概率是喝醉了,但也只能试一下了吗?”
犹豫着,我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短短的呼号音伴着期待一遍遍升起又一遍遍消失,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对面传来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
“是卯的女儿吗?你老爹喝醉了回不去,我把他放在我家里了,明天他会回来的。”
果然是喝酒了......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谢谢您,半泽叔叔。”
“小事小事,你早点休息啊。”
“啊,叔叔,我想......”
请求帮忙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嘟嘟的忙音挡在嘴里,我就着涌上来的委屈,将它们艰难地咽进肚子。
也不能麻烦别人太多,是吧......
意识到自己将孤独地面对着眼前的大雨,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经过喉间,我感到喉咙有种肿起来的感觉,也许是委屈,也许是痛苦。
接电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父亲的一位好友,最近承担起了看住醉酒父亲的责任。
如果是以前的父亲的话,现在一定会来接我回去吧。
如果是以前,我也不用打工到现在......如果,如果没有发生......
被打湿的衣服乘着冷风带走我身上的热量,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劳下,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变成一滴雨点,融进面前像是梦中才有的雨幕,雨幕如帘,从天边一角垂下,而我似乎遁入其中,进入到帘后那片如梦般的朦胧。
我意识到自己精神的涣散,但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我只是紧紧缩成一团,像块被丢弃的抹布。
然而逐渐失焦的视线,却一点点重新集中,最终汇聚到一点逐渐靠近的白色上。像是在色调暗沉的画着雨夜的油画上撒错了白色的颜料,那点白色显得分外显眼。
那是一把白伞,遮挡着一个穿着风衣的身影。
暴雨飘摇之下,地面流动着夜空倒灌下来变成的河流,汹涌着潮起潮落。而我眼中一点点靠过来的伞,是在这河面上航行的船。
等到风衣的衣摆被风卷着打到我的脸上,我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
那把伞的主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黑色的长发被风挑着尾巴摇动,散成一朵张扬的花。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却先一步听见了她毫无感情的声音。
“母亲有教过我,要帮助不能回家的人,所以,你回不了家吗?”
好冷的声音,堪比现在的风。
“回不去......”
“那就跟我回去吧,近月同学。”
我往后缩了缩身体。
即使处境艰难,意识模糊,我依然清楚在半夜跟着陌生人回家的风险......
等下,她叫我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啊,需要自我介绍吗?我是你的后桌,名字是......”
我盯着对方的脸,仔细搜寻着记忆。
苍白却精致的面庞,散发冰冷气质的眼神,就算刚换班没记清所有人的脸,我也确信班上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加上眼镜之类的,啊。
为那副面孔加上一副黑框眼镜后,那张脸一点点变得清晰,最终对应上一个穿着黑白校服的少女,以及她在高二换班时的一段自我介绍。
“月见樱子。”
那个浑身只有黑白色,像是从黑白默片里剪出来的少女,说完这个名字就坐了回去,剩下打圆场的老师尴尬的笑容。
而此刻她正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
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拿下眼镜后看起来更像座冰山一样,面无表情。
“所以,跟我走吗?近月同学?”
冰山......月见同学的语气和之前一样,平静得像在与尸体交流。
我犹豫着伸出手。
同学的话,应该没事吧?
反正我估计也坚持不到雨变小了,让她带我一程也好。
自暴自弃般地,我把手放进对方的手心,随后就被紧紧抓住,拉向一个怀抱。
她的动作像是在华尔兹中邀约起舞,拉着我飘进面前的雨幕,乘上伞做的苍白船只,横渡暴雨制造的河流。
伞下的我被她的风衣包裹住身体,挤在一起往前走着,她风衣下的校服,渐渐被我沾湿。
“不用这么近......衣服会湿掉的。”
我尝试着拉开一点距离,手腕却像被钳住一样动弹不得。
“伞不够大,这样的距离最合适。而且,你太矮了。”
我不服气地抬起脑袋想要反驳,就发觉我需要仰视才能看见她的眼睛。
刚才没仔细看,她至少有一米七五......
相比她来说,低于一米五五的我确实矮到如果不专门俯下身体打伞,两个人都会淋湿的程度。
无力反驳的我,只好缩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顺着她月见同学的引导,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这样被抱着,简直像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
对躲在别人怀里这种事感到羞耻的我,偷偷抬头瞟了眼月见同学的表情,她却好像毫不在乎怀里的我一般,面上毫无波澜。
她的距离感,似乎有些奇怪。
而直到走进她的房子,我才会相当,相当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