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事实。

——序

“对……不起”

隐隐约约的，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模糊的视线猛然被巨大的身影遮蔽，随之传来剧烈的炮鸣。我的世界渐渐被耳鸣填满。

“唔……这里是？”

我从冰冷的地板上缓缓直起身子，一栋陌生的设施把我包围起来。装潢类似于我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堡，但色调要更为温和些。

华丽的木制旋转式楼梯延伸到二楼，天花板上巨大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昏黄的光，雪白的大理石墙壁光可鉴人，高雅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花朵油画，像是现实主义派别的画家所作。

“对了，我的船队！博赛？”我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和我一同前来的亲卫队和爱臣博赛，却只能听到自己空洞的回声。

就在一周前，身为人之一族公主的我，为了向世人证明有能力继承亡父的皇位，与自己的亲卫队一起乘船前往永恒岛，讨伐在人族作乱的龙族贼首——龙族女王。

作为人族公主，我深知人族几千年来受龙族侵害严重。就连我深爱的父王，也在几个月前疑似被龙族残害。从小到大，我就为讨伐龙族而学会了无数种法术。讨伐龙族是我的夙愿，亦是我的使命。但在几天前……

脑髓深处卒然传来一阵痛楚，有什么在阻止我回忆那时的事。

按理说，我现在应该是在永恒岛上，毕竟前往永恒岛的那片海域上没有其他岛屿的存在。

但与我同行的几十个人却不见踪影，难道……

“你醒了啊。”就在我迷惑之时，木质楼梯上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什么人！”

“你应该猜出来了吧。”

既然在永恒岛上，这个可疑的家伙绝对是——

“龙族女王。”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怨恨得不得了，无比想要除掉的仇人。

让人族人民深陷梦魇，致我父上于死地的凶手。

“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我取出身后的圣剑，恶狠狠地瞪着那个逐渐向我逼近的少女。

她猛地蹿到我身前，握住我手中的剑柄，将剑刃对准她自己。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高兴的话，也好。”她闭上双眼，似乎并不害怕被我杀害。

“我的船队呢”

“你的船队？我可不清楚，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可是一个人躺在海岸边……”

“别撒谎了！我父王也是你杀的吧？”

“父王？”

“别装傻，在父王的房间里发现了龙族的‘印痕’，你们龙族为何要如此与人族作对？”

“作对？呵呵，人族有什么资格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引得我心中一颤。

“几千年来，一直都是人族在屠戮、囚禁龙族，身为人族公主，你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胡说！”

“你是从人之岛来的吧，那里在几千年前还是我们龙族的家园，自从人族出现以后，我们的家园就不断被你们无耻地侵占……你印象中的历史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人族的史书上，龙族是破坏人族领土的外来者，是野蛮的怪物……你有怀疑过这段历史的真实性吗？”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我握紧手中的圣剑，警备着她下一秒的行动。

“跟我来。”

城堡的大门应声而开，我跟随她来到门外，内心已经做好了面对生灵涂炭的恐怖景象的准备。

刺眼的阳光涌进眼帘，远处的绿田随着风儿摇曳，乡村风格的矮平房点缀在麦浪间。异族的少男少女在田间嬉戏着，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一片宁静祥和之境。

“这里是永恒岛？”

“对，我们龙族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我心中的戒备慢慢放下了一点。

“几千年前，人族的勇者为了占领人之岛而将龙族尽数杀害，并把身为统领者的我囚禁在这座岛上。”她以温和的口吻阐述这这件事，我从她的语气中读不出任何感情。

“你应该认识这个印记吧。”

她解开长袍，露出后背上骇人的疤痕。

“这是，圣仙勇者？”如此伟岸的印记我已在史书上见过无数次，那是我一直以来仰慕的标志。

“因为这个印记的影响，永恒岛的龙族永远不能离开这里。我们龙族世世代代都背负着这个痛苦的印记，只有少部分残留在人之岛的龙族幸免于难。”

“你们人族对自己做过的恶事熟视无睹，还让他们的后代蒙在鼓里，这就是真相。”

“只是空口无凭罢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跟我来。”

她领着我走进城堡背后的一个仓库里。

“人类妄图销毁残害龙族的证据，但我还是拼命地保存下来了一点。”

仓库的深处，画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

“记忆魔法？”

“不错，不愧是人族的公主。”

她轻快地说着，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对我抱有敌意。

“站上去吧，我会让你看到真相。”

这样巨大的魔法阵只有最高级的魔法使才能驾驭，就连拥有着皇族血统的我，做出这样的魔法阵也很困难。这么说，她是有能力除掉我的。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凯尔萨。”

“普林瑟斯。”

“真是好听的名字呢。”她轻佻的语气让我完全讨厌不起来，甚至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加快了一点。

我站在魔法阵正中，凯尔萨念了一段身为高级魔法使的我都无法听懂的咒语。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人之岛的模样重现在我眼前。

猛烈的火光，四溅的血液，残破的尸体……人族的骑士挥舞着刀光剑影，而弱小的龙族则四处逃窜，毫无还手之力。有的龙族甚至跪地求饶，却被无情的士兵砍掉了头颅。

画面一转，羸弱的龙族被人类五花大绑送上轮船，驶往大海的远方。

记忆魔法记载的片段到此就结束了。

身为高级魔法使的我，自然知道记忆魔法这种高级法术要造假是极其困难的，甚至需要花上几百年去修改十几秒的片段。

因为刚刚的画面对我的冲击实在太大，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如果还不信的话，这里还有一些材料。”她走到仓库中的一张老旧的桌子前，上面摆满了已经破旧不堪的书籍。

我走过去，翻阅着那些掉页严重的泛黄纸张，上面用古代人族语记录着什么，我虽然学过一点古语，但只能看懂一小部分，似乎是一个士兵的自述，并且是用忏悔的语气，对自己杀了很多“异族者”感到后悔。

看到落款处的那枚印章，我被着着实实地吓到了。

“这是……皇族亲卫队的印章！”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印记，虽然几千年前的款式和现在稍有不同，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来。甚至连我现在穿的护甲上就有一枚。

“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的双脚难以支撑上身的重量，屈辱地跪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在我的认知里，人类一直都是正义的存在，而龙族则是与之相对的邪恶的象征。人类从小到大都被这种思想贯彻，就连我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魔法与战术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讨伐龙族，为民除害。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可这样一来，我拼尽全力做的那些不都白费了吗。

我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全身无力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接住了我。我睁开眼，自己正躺在凯尔萨的怀中，被她温柔的注视着。

一瞬间，痛苦、绝望、哀恸、愤恨全都被她温暖的眸光融化，变成了不争气的泪水滚落而下。

那简直不像是在看一个敌人的眼神，仿佛是圣母在怜悯地看着受苦的贫民一般。

“我的先祖做过那样的事，我又千里迢迢来取你首级，你不恨我吗？”我在呜咽中挤出这句话，愧疚几乎要把我冲垮。

“我为什么要恨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善良的后裔？”她的手轻轻的抚上我的头，将我抱在怀里。

处于震惊中的我恍惚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她，刚刚还恨她恨到要把她碎尸万段，现在却像婴儿依赖母亲一样依偎着她。

“对不起，我代表人族向你们道歉。”

我倚在她胸前，能听见她温暖的心跳。

“没关系的，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我们龙族也早已不记恨你们了。更何况我们在永恒岛生活的如此幸福。”

她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让我刚才激烈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么说来，我父王不是你杀的？”

“我完全不知道人之岛的情况，对你我也是一无所知。”

“那，我的船队……”

“今天早上我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躺在海岸边，身边没有任何人。”

“难道是，船队遇难了？”

我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波涛，各种恐怖的想法争先恐后地涌向大脑。

“博赛……不……”

我脑海中有一段记忆明显缺失了，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是船队覆灭了，而是更可怖的事情，但我不愿意往那方面想。

“不可能，博赛可是我最信任的大臣。”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抱着我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看向我的深邃眼眸里流露着水光。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得找到船队。”

我站了起来，她不知为何仍牵着我的手。

“你最好不要离开永恒岛，你的船队很可能已经离开了，现在去找的话大概率会杳无音讯。”

“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这里的统治者，对岛上的情况非常清楚，很明显这里没有除你以外的外来者。”

听了她的话，我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而且，外来者从这里回去是很困难的，你可能不得不在这里待上几天。”她接着说下去。

“你来时使用的风舵石里的魔力已经耗尽了吧，魔力不足的话，你回去的路上很有可能遭遇不测。”

我看向别在腰间的石头，已经变成了没有魔力的灰色。

“永恒岛的魔力是很纯粹的，你待上几天的话，过不了多久魔力就会恢复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有些困惑，经过刚才的交流，我并未完全放下对她的戒备。

“这么多年来，龙族一直都想找机会与人族交好，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个‘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跑？”

“更何况，”她突然挑逗地看着我，我心跳漏停了一秒。“永恒岛从未有你这样的美女莅临，我想好好招待你。”

她纤细的腰肢在裙摆中婀娜的扭动着，胸前的春光勾起了我心底一丝丝欲望。

她长着人之岛的女性所没有的黑色长发，容貌也带着曼妙的异域格调。她的美貌是我之前在人之岛见过的无数美女所不能及的。

尽管我不像父王那样好女色，但面对这样的美女也是把持不住的。

“那就……待上几天吧，我也从来没出过人之岛，就当是度假。”

“太好了！”眼前的龙族少女笑逐颜开，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出仓库，与我在麦田中奔走，共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你还没吃饭吧，普林瑟斯。我带你去尝尝这里的特色。”

我的名字被她随意念着，心底的池水按耐不住地翻滚着。

“这里的菜都是百姓自己种出来的，可能和人之岛相比没有那么多调味料，味道很清淡。”身为龙族的女王，她却带着我在一个平民三口之家中就餐，仿佛她只是个普通人，去朋友家做客一般。

家中的主人热忱地招待了我们，他们脸上噙着人之岛的大部分人所没有的真诚的笑，面对女王也毫无畏惧之心，就如女王是他们亲密的友人。

曾经我以为龙族的人都长得凶神恶煞，但实际却是除了耳朵比人族要尖些外，其他都与人族无二。他们也只是想要好好生活的普通百姓罢了。

每想到自己的先祖曾对他们做过那样不可饶恕的事，我就愧疚无比，连吃饭的动作也变得犹豫。

身为家主的老爷爷正与凯尔萨愉快地聊着地里的收成，时不时和她碰上几杯。

“哦对了，普林瑟斯你喝酒吗，只不过味道你可能喝不惯。”

“没事，我口味不是很挑。”

凯尔萨吩咐了一声，那位老爷爷就端起酒壶，利索地往我碗里添了些酒。他并未忌讳我人族的身份，还冲我洒脱地笑了笑，这样友好的行为反而使得我的内心无法平静。

我呷了口酒，清凉苦涩的口感中夹杂着一丝甜。

“干杯！”凯尔萨举起酒杯，她似乎有些醉了，脸颊泛起了红晕。

我与她碰了一杯，一口干下这杯酒，与心中的苦恼。

“一起在岛上逛会儿吧。”

吃完饭后，凯尔萨如此提议道。

我和她走在乡间小道上，她不时指向路旁种着的花朵向我介绍。

“这是千年花，从我被囚禁在这座岛上的第一天就存在于此。”

“这么说，你已经活了上千年了啊。”

“是啊，不过也只能在这座小岛上转转。”

“你一定很无聊吧。”

“也不算是吧，时不时就有百姓来找我喝酒聊天，有时还是很忙的。”

“不过……”她抚了抚额旁的秀发，莞尔一笑，“有外来者的参与更有趣一点。”

“今天晚上我住哪？”

“就住我城堡里吧。”

“话说我这个外来者用得着龙族女王亲自接待吗？”

“呵呵呵，正相反，只有高贵的龙族女王才有机会接待外来者。”

少女摘下一朵粉红的小花，俏皮地瞟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在永恒岛，外来者可是要盛大欢迎的。”

她的脸在我眼中逐渐放大，那朵小粉花别在了我发间。

“好可爱哟～”

“干嘛啦——”

“人族的女孩子也不错呢。”

“说什么呢……”

我脸颊微红。

“你也很美……比人族的姑娘还艳丽……”

“哦？刚才风挺大的。”

“我说，晚上吃什么。”

“你怎么就想着吃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凯尔萨的关系已经像亲密的朋友一样了。明明人族与龙族是千年以来的宿敌。

“你……真的不在意那些往事吗？”我有些犹豫地开口问。

她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我说的是什么 。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阵暖风拂过耳畔，纯洁的少女在风的裹挟中微笑着。

散了会步后，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洗完澡后，凯尔萨领着我来到了她的房间。

“好大啊。”

“毕竟我是女王嘛。”

凯尔萨的房间比我的稍微大一点，宽敞的大床看上去能睡下五个人。床设置在窗边，粉色的大窗帘一直拖到地上，比我房间里黑色的哥特式窗帘要少女多了。此外，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台小木桌，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和本子。有一个小册子在桌上摊开着，上面写的密密麻麻，尽是我看不懂的密文，我一时无法看懂。

“你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指向那本小册子。

“只是随便写点日记而已，不过现在已经快成月记了。”

原来是日记啊，难怪要用密文写呢，是有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吗？

“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诶。”

“怎么，女王邀请你同床共枕你还不愿意吗？”

“这座岛上没有旅馆之类的吗？”

“怎么可能有啊，这里基本不会有外来者来访，上一次还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上次的那个人也和你睡一起吗？”

“不，那个人没过几个小时就死了。”

“啥？”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那家伙是个误入永恒岛的战士，也像曾经的你一样对龙族恨之入骨，好几家无辜的百姓都被他杀害了。”

“后来呢，他被你处死了吗？”

“自尽了。”

她看向窗外，月亮挂在高阔的天宇之上。

“他发现龙族根本没有恶意，就愧疚得自杀了。”

“这样啊。”

“你不觉得人类很可悲么，想尽一切办法地欺人与自欺，最后真相摆在自己眼前时又后悔莫及。”

空气里只剩下沉默。

“我还是打地铺吧，我不喜欢睡在柔软的地方。”我试着转移话题来缓和气氛。

“你们人族都不喜欢睡床吗？”

“或许吧。”其实我只是害羞而已。

“身为人族的公主，你平时都睡地板？”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你非要打地铺的话也不是不行，我正好有多余的床铺和被子。”

安置好我以后，她并没有躺在她的大床上，而是坐在了小书桌前。

“你不睡吗？”

“过会儿睡。”她拿起笔，在本子上快速地书写着。

“晚安。”

“晚安。”

我不知何时就失去意识睡着了，也不知道凯尔萨什么时候睡的。

x月x日

我迷上了那个从人之岛而来的人族女孩。她有着我从未见过的金发碧眼，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香。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我就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她留下来。

也许我是寂寞的快疯掉了吧，对她的身份完全不在意。

永恒岛上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外来者了，上次来的那个家伙差点将永恒岛夷为平地。烧杀抢掠这种事，人类可真是做惯了。但他们却费尽心思把自己的无耻行为包装成正义的行动。真是可笑。

庆幸的是，这个女孩很明智。虽然她刚开始也和别的人类一样。不过在我的努力下她也回归了正轨。

我没有告诉她那具尸体的事，如果她知道了很有可能会怀疑我，而且也不会在这座岛上多留。

她的睡颜真可爱。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了。上次那个收留了我并替我挡下一剑的人族女孩，已经再也无法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