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发生在雨季。

水灌注了耳廓，掩过了雷声，暴雨在河面弹起层层涟漪。

河中，她带着苦涩而幸福的笑靥。乌黑的发丝在水中四散，动人而凄美。她的目光穿过我们之间的血雾，聚焦在我的瞳孔。

我们终于步入了终局。

回想起为我揭开红纱的一刹那，你是否会带着一丝后悔呢？

大梦迎来了应有的尽头。

婚礼上的她，小舟上的她，为我撑伞的她。和她一幕幕的光景在我眼前闪烁。

雨季的起点，是七夕的前一天。

流觞镇的夜晚灯火通明，总是染着人间的烟火气息。天空没有乌云，密布的星点和上弦月透出的光在通明的灯火中略显微弱。细细的雨丝在和风中飘摇，带着日落后的凉意。

我一向不喜欢也不讨厌雨。雨景很美，也会带来潮闷的气息和杂乱的滴答声。

我支着伞，像傀儡一样在雨里慢慢走着。

“那好像是陆家的千金，原来她也有这样失落的样子。”

“明天是七夕，她这样貌美的人会是为情所伤吗？”

两三个行人的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

我暗暗苦笑。

父亲是个有才能和抱负的从政者，对我严厉，却不是严苛。他让我学弈棋、书法、刺绣，也对我的出游很宽容，很少管理我的开销。他为数不多的在家的日子，除去处理官务，他会留出许多时间陪我聊天。他教导的大部分道理我都认同，但唯独没办法认同他灌输的女子修养自己以便嫁给更好的夫君的思想。他二十余岁中举，时隔几年中进士。任官对百姓贤明体贴，在为官的二十余年中多次右迁。前些时日，李丞相因为他的才识赏识向上举荐他，他才能在快到知天命之年升为了从二品官员。可他为了表示感激，在李丞相没有提及之际主动要将我许配给对方的长子。他瞒了我一个月，在今天才写信告诉了我这件事。他没有和我商量，而是笃定我会因为男方的样貌和教养而获得幸福。

我明白的是，等待我的不会是所谓幸福，而是消沉和麻木的生活。没有爱与缘分的婚事，怎么可能获得幸福的笼罩？

在我很尊敬他为国效力的抱负，也很感激他给我优越的生活。我愿意照顾他直到终老，也愿意用我的生命替他挡下劫数，可唯独不是以这样荒唐的方式。

怀着难以言表的心情，这一次穿过的街道，比过去两年任何一次都长得多。

认识许靥已经这么久了，就快到分别的日子了。偶尔闻到她身上的茶香或者花香时，我会贪心地想多让气息留得更久一点；瞥见她的容颜时，我也会不自觉地别过目光。

我最难过的是会和她分开，而不是要嫁人吗？是因为她对待我很温柔吧，而不是对她怀有爱恋的情感。

我嫁出之后，我还有可能见到她吗？大概我会失去她，我们的缘分还是来到了尽头。她在我心里的分量第一次让我有了体会。

到了熟悉的、喜欢的地方，却高兴不起来了。

精巧温馨的木楼，前廊上两盏明灯摇曳着火光。门上的牌坊从右往左写着“花容”，我更喜欢当成“容花”，很贴合女主人淡雅随和的性格和气质。不过不论是哪个名字，都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个茶坊。

我把布伞立在门口，走到木门前。

“许小姐，明天赏脸陪我过节可好？七夕这样重要的节日，错过了未免太可惜。”

去年七夕也是如此，许多客人热情地邀请她过七夕，她都婉拒了。那天她拉着我过了一个美好的七夕。不过不是以情人的身份，而是以友人的身份享受这份热闹。

“谢谢好意，我已经有约了。”

“去年也是这样说啊，不知道是哪位有这般荣幸能够陪这样的美人度过两个七夕。”

邀请她的茶客都不会抱着能成功的心态，这一位也不例外。他推开门，招招手跟她告别。

她坐在柜台后微笑着。笑容在她脸上没有任何皱纹。她总是像一个雕刻得光滑完美的艺术品一样，夺目、璀璨、无暇。

“你来了。”她看到了我。

“嗯，今天可好？”

“甚好。”她的笑更甜蜜了。

我走近柜台，她今天身上散发着葡萄的果香，裹挟着茶叶的涩气和一丝酒的酸味。

“许靥姐，今天不想喝茶了，想喝酒。”我垂着头，尽量不迎上她的目光，把眼中的情绪藏起来。

“好。葡萄酒可以吗？”她抬起一点额头。

感受到了她落在我发盖上的视线。

不能让她看到我阴沉的表情，我没有点头。“嗯。”

我挑了最近的位置坐下。这是我平常坐得最多的位置。她每次都亲自把碗端给我，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自己在柜台拿。坐在这里可以让她不用走几步路。

我看着桌子上的围棋盘发呆。这是专门为我安置的。她没有添棋盘的日子里，经常有仰慕我，或是对弈棋感兴趣的人带上棋盘和棋子专门在这里等我。从小接受指教，常和父亲对弈的我技艺可以算得上精湛，能赢下我的人总是占少数。

不过我对赢棋并不算得上享受。我只是享受“花容”芳香的氛围，享受我说“承让”时她欣然的目光，还有我说“受教”时她惋惜的眼神。

许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慢点喝，容易醉。”

木碗跟木桌碰撞的声音令人安心。

她没有收回手，而是向我的衣领伸过来。滑嫩的手指轻抚我的锁骨，拿下来一根头发。

她走开了，我后知后觉回品她手臂上幽幽的气味。算不上芳香，没有能够参照的香气，贴近了才能闻到，给人安心、着迷的感觉。这就是她身上多变的香气里最本质的体香。

回想起她手指的触感，脸上有点烫。

碗里面有冰块，大概是她怕我不习惯酒的气味。我舀起一勺送到嘴里。

先是浓郁的酒香和葡萄的甘甜席卷了口腔，随后酸涩味一寸寸侵占了味觉，最后反上来酒特有的苦味。

一勺又一勺，头越来越晕，脸越来越烫。我靠着椅子，闭上眼休息。

好像过了许久，头不太晕了。我睁开眼，正看到她向我走来。惺忪着，我想起来明天是七夕，还没问她要不要像去年那样。

我站起身。她没等我开口，把我抱进了怀里。突如其来的拥抱没有带来欣喜，我感到的只是惊讶。

店门已经被木条闩上了，透过窗户的夜幕，现在大概是亥时。

她已经沐浴过了，穿着我平常没见她穿过的睡服。洗去了饮品的味道，身上沁着我最喜欢的幽香，微湿的头发上带着水雾的气息。

她脸庞近在咫尺的温度，轻缓的喘息声。心脏跳得好快。

“阿澄。”她在我脸上嗅着，皮肤传来鼻尖轻轻碰擦的触感。

“我好喜欢你。我辗转反侧都在想你。”她炽热的目光聚焦在我的瞳孔。

怎么会？是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吗？为什么是我？

我想好好问她。她又打断了我。

她堵住了我的嘴。明明应该推开她，我却不由自主体会着她的吻。软乎乎带着一点褶皱的触感，还有比皮肤更高的温度。

她护住我的背，把我猝不及防地压倒在地上。

我们的身前紧紧贴在一起。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对方的柔软。

放在我背上的手滑过我的肩膀，摸到了衣领。

她的气息和肌肤麻醉了我，在她身下的我已经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成了任她肆虐的人偶。

我想出声阻止她这样奇怪的动作，被她吻着发出来的却是舒服的闷哼声。

手指一点一点向下，每摸过一寸皮肤，我的身体就沦陷一分。

可她明明是我最喜欢，最关心我的挚友，我为什么会这样配合她的进犯？她也应该是这样看待我的吧，却对我这样冲动。如果是我熟悉的那个许靥，至少会征求我的同意才对。

这是梦吧。这样的事情过于反常了。

似乎印证着我的想法，视野内每一个事物都生出许多缝隙，像镜子一样四分五裂消散在空中。

我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衣服前面有点松，床没有平常睡的软。这是在.....

有时我旅游前告知母亲可能晚上不回家，她会提醒我住贵一些、人多的客栈，让我当心安全；有时不告诉她，她也是那样和蔼，不对我过问太多。我不太清楚她究竟是关心我还是不关心我。今天没有回家，母亲应该也会像往常一样。我们就是这样微妙却不生疏的关系。

原来我喝醉了之后就被许靥抱上二楼睡觉了。

她很爱干净，不会让我穿着沾了雨还带着酒味的衣服睡她的床，帮我换衣服倒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窗户透过的月光很淡，夜色很沉。她不用香囊之类的物品，雨水的新味和木材的暗香充盈着房间。

没有在我身边躺下，她会是去起夜了吗？

我下床，她贴心放的一双木屐在地上。

也许她在楼下休息？怕吵醒她，我没有穿鞋，光脚摸着黑下楼。

刚到一楼就飘来了一股玫瑰香。我喝那碗酒的杯具已经被她收拾了，现在在桌子上的是盛满鲜花饼的盘子，应该是她明天的早餐。我看向柜台，许靥正倒在上面熟睡着。我的脚腕自己动起来，带着我蹑手蹑脚向她走过去。

奇怪，明明没见过这身衣服，梦到的却和她现在穿着的没有区别。

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许靥的五官。她的脸有点红，和轻轻扬起的嘴角映衬显得很羞赧。她脸部的线条很不明显，细长乌黑的睫毛和平和的嘴唇透给人温婉轻柔的感受。和其他部位不一样，她的鼻梁挺拔立体，甚至显得英俊，因此在眉眼和脸廓给人古典美人的印象同时又添上了些许中性美。平常绾起来的黑发此时松散着披在她背上，看着很慵懒，但不是懒散，而是同性感和精致并存的气质。她的脖子很完美，纤细白皙，没有血管和暗斑。往下是锁骨，立体的骨感和她的鼻梁相呼应。

欣赏到这里，我不禁吞了吞口水。再往下是.......不对不对，不能再往下看了，我怎么可以趁她睡着看着她咽口水？

她的嘴唇动了动。可能是心虚的缘故，我差点跳起来。

我这才发现她好像一直都微微睁着眼。

“许靥姐....你没睡着吗？”我的脚趾好像在轻轻朝木地板拱。

“嗯...”

听到她软绵绵的声音，我好像又脸红了。虽然夏季不算冷，但是在这里睡觉还是容易生病吧。

我鼓起勇气。“不去床上睡吗？会感冒的。”

她似乎有点意外，“你...不介意吗，毕竟你在家总是一个人睡，我以为你会不习惯。”

“当然不介意了，而且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着凉。”

“啊...好，我们上楼吧。”她脸色还是有些羞赧。我见到的她总是那副大方、含笑的样子，看见她这样的表情，心底里好像升起了异样的情愫。也许是她第一次留客人在这里过夜吧，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她起身，轻轻拉着我的手指，“有点黑，小心楼梯。”

我没有想到看着脚下的路，闻着她身后的头发，体会着她手指的触感。我这样的表现，真的是应该有的吗？

地板被她打扫得很干净，她拉着我躺上床我才发现脚上没有沾上一丝灰尘。

她侧着头看我，而我平躺着看天花板。

“阿澄，明天也陪我吧，就像以前一样。”

“嗯，我很喜欢陪许靥姐过节日。”

“可如果像去年那样，就跟普通的节日一样了。我好奇和恋人在一起的七夕是什么感受。所以....”

我大感不妙。

“所以明天把我当作恋人，我们过一个真正的七夕，可以吗？”

可我们都是女子，如何能真正做到把彼此当成恋人呢？该答应她这样突兀的请求吗？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她接着说，“不习惯吗...看来还是像去年那样就好。”

她的退让为何这样让我难过呢？

“不....只是有点奇怪，我害怕做的不够好。既然你希望，我们还是过一个不同寻常的七夕吧。”

“谢谢你。”她又靠近了我一点，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好梦。”

“好梦。”

我不知道用了多久才睡着，不过脸似乎一直很红，花了许久才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