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寒过后的冬天,依然是如此纯粹动人。那飞舞着的白色雪花,张扬的抬起头颅,在阴郁的云层里,隐蔽起暮色的眉目,暗含坚韧的眼神,与大地怒目而视,他们好像吵架的夫妻,关系好了又坏,冷冷的四目相对。
我在这样的天气里,听着宿舍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淋了一场雨,急促的雨点告诉我:该出去透透气了。
阳台不大,四四方方的,透过防盗窗往外张望,刚好能瞄到操场的样子。
绿色的草坪与橙色的跑道,已经失去了边界。
它身上压着厚厚的衣服,被死死的裹起来,和我是难兄难弟。在凌晨五点十分的路灯光下,银白色的羽毛从一只公鸡的身上被抖落下来,流露出几分壮丽气象。光速一秒能跑三十万公里,自然比人强的太多太多,万里绵延的雪山,在这里或那里,不过都是这惨白路灯光映出的离别笙箫。
我在歌声里摇着书,和赖着不肯走的怪天气一样,咿咿呀呀背呀背。
和操场驻足大地岿然不动,共同期待着地平线边缘的一声炮响,但愿不远处的跑道和球场,即将被一片妩媚的白色没过,夫妻俩重归于好。
这让我想起七月份的酷暑,在北半球最为明朗的夏日,两个男孩奔跑在城里的马路边,有说有笑,一路捣乱。不小心踢到农人的菜摊。
被过路的长辈吆喝几句:“嘿!这孩子真痞!”
我们大笑,忘我的疾驰,泉水在口中叮咚作响。高喊着:“对不起!叔叔,但我们不爱吃空心菜!”他们倒是欣慰的很,但我们清楚,我们就乐意看他们生气的样子。
大抵五六年前的光景,在今天又复现了。我认定奇迹将要出现,不能自私自利。我把王家泙的被子一下掀开,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蹦蹦跳跳的跑下床,应该是很感激我。
那天,我们跑到城市与村里的交界,快天黑了,我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给他,他咕噜咕噜的喝起来,喝完才发现,里面的四个草根。为了把傲人的土腥味给吐出来,他要我帮他扣嗓子眼,我照做了。他吐了一地,又打了我一拳。一点都不稳重。
高中生至少要比小学生沉稳的多,如今有这样的反应,一定是激动到了极点。
“你脑子有病吗?”他怒目圆睁,后来却猛然又笑了,他好像才睡醒,是梦游的病人。
“衣服穿好,口袋相机呢?拿着,别废话。”
我和他对着半敞开的阳台门,悄悄的走过去,实际并没有别人。但客客气气的闯入别人的生活,才是陌生人的天地。
宿舍通电了,一盏盏电灯不约而同的亮起,摇曳着炙热的光亮。树梢停止摇摆,光秃秃的树干上结出冰晶,涤荡着绿叶的养分。寒气大口大口的流入肺部,再流遍全身的每个穴位,人也通气了!
“好凉快!好酸!”一根山楂味的雪糕,在布满落日余晖的乡间小径上肆意流淌。
那个推着自行车漫行田埂卖雪糕的大伯,永远只卖山楂味的东西,天气冷了会拿来没有糖衣的糖葫芦。听他女儿说,他妈得糖尿病死了。生前,她奶奶最喜欢喜欢吃酸溜溜的东西。常拿四五片干山楂片,泡在水里,给她讲故事,讲革命年代的事。她不感兴趣,摇摇头。在银色的月光下,银色的头发被天仙揉碎,换作碎银几两,撒向世间,麻痹了现实的创痛,单单留下可遇不可求的凄美,独自徘徊。
我和她从小玩到大,小学在一个班,初中还在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早餐,是我俩最深的羁绊,你来我家吃水煎包,我去你家尝尝汤圆,乐此不疲,清光四溢。
幸亏小学初中晚了些才合并到镇上,不然,可是要住校的。该少多少沿途的乐趣呢?那水稻田里跑来跑去的鸭子,穿行在狗尾巴草中央。我们学起它们的样子,弄得满身是泥。王家泙在一旁抱着膝盖,静静看着。他五行缺水,他名字里的三点水,已经把这湿漉漉的游戏时光,给补的够够的了。他反而更像个女孩。
她爸的自行车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年过年的时候回去,发现它已经停在锈迹斑斑的红铁门旁,许久未移动过了。尽管那个女生家里门窗紧闭。可她家里的柿子树,依然却挺拔。爬到二楼天台摘柿子的那天下午,我俩被涩的两眼直眯。王家泙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劝:“哎呀!还没熟呢!等等再吃。”
“你懂的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呀!”李梓宁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怕王家泙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嗯……初中,等上初中时候就行了!”
我们的脸就和柿子一样,八分青涩,两分红润。六年级要结束在这个蒸腾着土腥味的暑假了啊。秋天过了是冬天,我们算计着寒假的到来,约定好,到时候来摘柿子。
如此时光景,还有两天放寒假,年又要来了。
在这个埋葬曾经许许多多幼稚认知的时候,那些最简单的东西,反而最能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
“太阳出来了!”我用力把书往下一扔,“历史”两个字朝上铺开。王家泙小声嘀咕着:“神经病!”好在没别人听见。
那片白色荒漠被藏于玻璃间隙中的彩虹染料淹没,天空绽开东方云开雾散的和蔼脸颊,白的让人心里发亮。大地承接着这白色,炼成浮光跃金的声声回响,把周遭的空气迷的神魂颠倒。有如高度的白酒,把人们灌得步履蹒跚。
“早——上——好——!”隔壁宿舍的哥们,大声传递着这已到枝头的喜讯。紧接着一声咔嚓,口袋相机的快门被按下。
“好——!”大家都在等待这可爱的日出,等待这与这位许久未见的故人,再度重逢。
一串串脚印在冬日的影中,尽情狂舞,它们含着苦痛的泪水笑着走来,把悲怆的过去哭着咽下。他们的一颦一笑,被定格在一张张相片里,被深深的烙在记忆里,扮演时间的煎饼果子,夹着辣酱,咸酱,生菜,火腿,为无数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带来朝霞的温暖。纵使这方小小的地方,不能容纳下我们共同的欢呼雀跃,但我们的共鸣,永远会年轻下去。这是莫大的幸运。
朗朗的读书声已经响起来了!一个又一个七月份的落日余晖,正在悄无声息的与无声的流动声浪做顽强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