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之境界(轉載)

作者:傑伊
更新时间:2007-08-06 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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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俯瞰風景/THANATOS

第二章.殺人考察(前)/...ANDNOTHINGHEART

第零章.空之境界/序

第三章.痛覺殘留/EVERCRY,NEVERLIFE

第四章.伽藍之洞/GARAN-NO-DOU

第零章.境界式

第五章.矛盾螺旋/PARADOXPARADIGM

第六章.忘卻錄音

境界式

第七章.殺人考察(後)

空之境界

1、俯瞰風景

那一天,選擇了辦公區前的大路作為歸途。

對於自己是很鮮見的,單是心血來潮而已。

在見慣的建築群間呆呆地走著,

不多時有人落了下來。

沒有太多機會聽到的,啪嚓這樣一聲。

很明顯是有人從樓頂落下來並死去。

朱色在柏油路上流淌開來。

仍保有原形的是長長的黑髮。

以及纖細的,讓人聯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足。

之後是已無容貌,破碎的面部。

這一連串映射,讓人不禁幻想到被挾入古老的書本。

化為其中一頁的壓花。


…大概。

只有頸部如胎兒般被扭曲的亡骸,

在我看來竟如同被折斷的百合花。



/俯瞰風景



/1


八月初的一個夜晚,幹也事前也沒有聯繫一下就來到了我這裏。

"晚上好。還是一樣懶散呢,式。"

不速之客站在玄關口,滿面笑容無意義地寒暄著。

"實際上呢,我來這裏之前遇上了事故。有女孩子從大廈的樓頂跳下來自殺。雖說最近經常聽說這種事情,不過沒想到會真的遇上。…來,把這個放到冰箱裏去。"

他在玄關解起鞋帶,順手將手中便利店的塑膠袋丟了過來。裏面是兩盒哈根達斯的草莓霜淇淋。似乎是要我在融化之前封進冰箱裏。

在我用緩慢的動作確認塑膠袋的內容物之時,幹也已經脫好鞋子走進來了。

我的家是公寓中的一室。

從玄關穿過不足一米的走廊便是兼做寢室和客廳的房間。我盯著走向房間的幹也的背影,然後自己也跟了過去。

"式。你,今天也沒去上課吧。先不說成績如何,要連出勤日數都保證不了的話可是沒法升級的。你忘了我們要一起進大學的約定了嗎?"

"學校的事情你有指摘我的權利嗎?原本我就不記得有那個約定,再說你不是也從大學退學了嗎。"

"……。你跟我說權利什麼的,那種東西怎麼也說不清吧。"

很為難似的說著,幹也坐了下來。這傢伙似乎有著一旦對自己不利就會露出本性的傾向。…這是最近回憶起來的事情。

幹也坐在房間的正中間。我在他背後的床上坐下,順勢躺了下去。幹也則一直背對著我。

我呆呆地觀察著他那在男人中要算是矮小的背影。

名為黑桐幹也的這個青年,似乎是我中學時代結交的友人。

在隨著不斷湧出的種種流行而疾走,最終在暴走中消失的現代年輕人之中,他是維持住近乎無聊的學生形態的貴重品。

頭髮既不染色也不留長。皮膚既不曬黑也不紋身。既沒有手機也不和女人攪和。個子在一百七十公分上下的程度。溫和的容貌屬於可愛的那一類,黑框的眼鏡則增強了這種感覺。

現在已高中畢業的他身穿平凡的服裝,不過要是裝扮起來走在街上的話應該會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實際上也算是個美男子吧…

"式,你在聽嗎?我見過你的母親了。一次也沒有回過兩儀家這可有點過分。聽說你出院兩個月了連個電話都沒打過。"

"啊啊。因為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我說。所謂家人,就是沒有什麼事也應該經常聚一聚。兩年來都沒有說過話,至少要去好好地聊一聊嘛。"

"……這我不知道。沒有實感的事情也沒辦法吧。即使見了面也只會增加不必要的疏離感。就連和你在一起都帶著違和感,還怎麼和那種陌生人交談。"

"真是的,這麼想的話到什麼時候也解決不了問題吧。身為親生的孩子明明住得這麼近卻連面也不見一次,這樣是不行的。"

像是責難的話語讓我的眉毛擰了起來。

不行,能有什麼不行的地方。我和父母之間又沒有什麼違反法律的地方。只不過是孩子遭遇交通事故,以前的記憶消失了而已。在戶籍上血緣上都承認是家人的話,維持現狀又會有什麼問題。

……幹也總是設身處地地擔心著別人。

那明明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兩儀式是我高中時代結交的友人。

我們的高中是有名的私立學校。


在放榜時,因為兩儀式這個名字相當罕見而很在意,正好又被分在同一班級。自那以來,我便成了式為數有限的友人之一。

我們的學校是允許穿便裝來上課的,大家也就借各式服裝來展現自我。在那之中,式的身姿在學校中要算是最顯眼的。

那是因為她總是穿著和服。

身著樸素和服上衣的立姿與式的削肩十分適合,她只是走動就會讓人把教室與習武的世家聯想到一起。不止裝扮,一切舉止中也毫無多餘的成分,除了上課答問之外從不進行能稱得上交談的交談。要說式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想這些話就已經表述得很清楚了。

式本人的容姿又天生過於完美。

如黑緞般綺麗的長髮,像是嫌麻煩似的用剪刀胡亂剪短,長度剛剛好能遮住耳朵。這髮型異常適合她,以致為數不少的學生經常弄錯她的性別。

式屬於在男性看來是女性,女性看來是男性的那一類中性美人,有著與其說綺麗不如形容為凜冽的相貌。

但是比起那些特徵來,最為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睛。銳利卻靜謐的眼光與細細的眉。似乎總在注視著我們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一般。對於我來說這就是這個名為兩儀式的人物的全部。

是的。

直到式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前。



"……跳樓……"

"哎…?啊,抱歉,我沒聽到。"

"跳樓自殺。那個算是事故嗎,幹也。"

無意義地自言自語著,最後陷入沉默的幹也終於清醒過來。然後極其認真地開始考慮起方才的問題來。

"嗯,那個毫無疑問是事故,不過……對啊,那到底要算什麼呢。要說是自殺的話,當事人也的確死掉了。要是在其本身的意志下,責任毫無疑問是要自己來承擔。只是,從高處落下來通常應該是事故…"

"既不是他殺也不是事故。那本身就很曖昧啊。想自殺的話選個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方法豈不是好。"

"式。說死人的壞話可不好。"

毫無怪責的感覺,平平常常的語氣。幹也的臺詞在聽到之前就可以預測出來,已經到了令我厭煩的程度。

"黑桐。我討厭你的一般論。"

自然,我回話也不客氣起來。不過幹也一點也不在意。

"啊啊。好懷念啊,這種稱呼方式。"

"是嗎?"

嗯,幹也像有禮貌的松鼠般點了點頭。

稱呼他的方式有幹也和黑桐兩種,我並不中意黑桐這個發音。……理由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會話的空白間生出的疑問之中,幹也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一下手。

"說起來的話。雖然很奇怪吧,我家的鮮花也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

"就是之前的那個。巫條大廈的女孩子飛在空中的那件事。式你不是說見到過一次嗎。"

"……"

啊啊,想起來了。確實是從三周前開始流傳的怪談。

辦公區裏有一幢名為巫條大廈的高級公寓,到了夜晚能看到樓頂上空有人形的影子。不止是我,連鮮花也看到的話恐怕就是真的存在了。

因交通事故昏睡了兩年後,我便能夠看到那些"原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照柳丁的話說不是能夠"看到"而是能夠"視認",也即是腦與眼的認識等級提高了而已。不過我對這種構造上的事情沒有什麼興趣。

"巫條大廈的那件事我見過可不止一回了。不過最近沒在那一帶走動,現在還能不能看到就不知道了。"

"唔。我倒是經常路過那裏,不過從沒看到過。"

"你戴著眼鏡所以看不到。"

"我想這跟眼鏡沒關係吧。"

幹也鬧彆扭似的說著。

舉止溫和又無邪。所以這傢伙很難看到這類東西。

雖說如此,飛行也好落下來也好,無聊的現象仍在持續。我想不出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所以將疑問講了出來。

"幹也。人飛在空中的理由你明白嗎?"

幹也像說不知道般聳聳肩,然後。

"飛行的理由也好落下來的理由也好我都不知道。因為我自己一次也沒有去做過。"

理所當然地說著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2


八月末的一個夜晚,我在街上散著步。

夏末的空氣中透著涼意。

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過去,街上也恢復了平靜。

安靜,寒冷,荒涼,如同陌生的死街一般。既沒有行人也沒有溫度的這種光景,如同一張相片般做作,讓人聯想到不治之症。





…病、疾患、不健全。

所有的一切,沒有燈光的人家也好,有燈光的便利店也好,無不讓人感到隨時可能咳個不停直至倒地不起。

在那之中,青藍色的月光將夜色如浮雕般凸現出來。

在一切都被麻醉的世界上,只有月依然活著一般,讓我的眼睛異常痛楚。

…所以說,所謂不健全就是指這件事情。

離開家的時候,在淺蔥色的和服外披上了一件皮夾克。

和服的袖子卷在皮夾克的袖子裏,蒸烤著身體。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感覺到熱。…不,對於我來說,在最開始連冷也不存在。




即使走在這樣的深夜中也能遇到人。

低著頭匆匆向前走著的人。

在自動販賣機前發呆的人。

聚集在便利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人。

試著去考慮他們在那邊做著些什麼,有什麼意義,但是歸根到底出離他們之外的我完全不可能理解。

說到底,像我自己這樣在夜裏出外散步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過是在重複著過去的我的嗜好而已。

…兩年前。

在快要升入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名為兩儀式的我,遭遇了交通事故而被送到醫院。

那是在一個雨夜所發生的事情。

我似乎被汽車撞到飛了出去。

所幸身體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既沒有出血也沒有骨折,可以說是很乾淨俐落的事故。然而另一方面,傷害似乎都集中到了頭部。

那之後,我一直處於昏睡狀態。

雖說身體幾乎沒有受到傷害但也無疑是場災難,醫院方面的工作是讓我活下去,讓沒有意識的我的肉體拼命地活下去。

就這樣在兩個月前,兩儀式蘇醒過來。

醫生們像是看到死人復活般受到了不小的衝擊,這也難怪,根本就沒有跡象表明我會回復到這種程度。

而對於我自身,雖然沒有醫生們那麼誇張,但也受到了某種衝擊。

怎麼說好呢,我無法對自身的存在進行確證。

自己至今為止的記憶變得十分奇怪。

簡單來講,就是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

這種情況與回想不起過去的事情這種記憶障礙……也即是俗稱的喪失記憶不同。

柳丁說過,所謂記憶就是在腦中進行的銘記、保存、再生、再認這四個系統。

"銘記"是指將見到的印象作為情報寫入腦中。

"保存"是指將這些情報保存起來。

"再生"是指將已保存的情報提取出來,也即是指回憶。

"再認"是指將再生的情報與之前的事實進行同一性的確認。

這四個程式中只要有一個程式出現故障就會造成記憶障礙。當然,隨著出現故障的程式不同記憶障礙的實例也不同。

但是在我這種情況,無論哪一個程式都毫無故障地運行著。雖說對於以前的記憶沒有實感,但自己的記憶與我之前接受的印象完全相同,也即是"再認"這個程式也在運行。

儘管如此,我對過去的自己沒有自信。

我,沒有"我為我"的實感。

縱然回想起來自己的名字是兩儀式,但這只不過是別的什麼人的名字。雖然我的名字毫無疑問是兩儀式。

兩年這樣的空白,讓兩儀式的一切成為了"無"。

並不是指世間的評價,而是我的內部成為了"無"。我的記憶,還有我所應該擁有的性格。其間的聯繫被絕望地切斷了。

那樣一來,記憶也只不過是映射而已。只是,由於這映射我可以偽裝成過去的自己。對父母也好友人也好,我能夠作為他們所認識的兩儀式與他們接觸。

當然,現在的我就被忽略了。

這種無法忍受的窒息感讓我十分苦悶。


--完全是擬態。

我完全沒有在活著。


如同剛剛降生的嬰兒。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得到。但是十八年來的記憶將我放到了一個業已完成的人類的位置。

原本,應該從種種經驗中得到的感情,已經作為記憶擁有了。但是我並沒有親身去體驗過。即使去體驗,也不過是已經認識的事情了。在那裏面既沒有感動,也沒有活著的實感。……就如同知道底細的魔術,已經不會感到驚奇了。

就這樣我在沒有活著的實感的狀態下,重複著像是過去的我的行為。

理由很單純。

因為那樣一來,我也許就能夠找回過去的自己。

因為這樣一來,我也許就能夠瞭解在夜晚出外散步的意義。




……啊啊,是了。

這麼說起來,不能說我沒有愛著過去的自己吧。


發覺到自己走了很久而抬起臉來,面前是傳聞中的辦公區。

樓群很有禮貌地以同樣高度並立在路邊。臨街的一面全是玻璃窗,現在只是在反射著月光。大街上並立的樓群,恍如怪人徘徊的影繪世界。

在最深處最為高大的影子,是一幢二十層高,外形如梯子般的建築物。看來恍如細長的、一直延伸到月亮的塔。

塔的名字是巫條。

作為公寓的巫條大廈沒有燈光。

房客們全都安歇了吧。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正在這時,無聊的影像映入了視網膜。

人形的剪影浮上了視界。

並不是比喻,那個少女實實在在地浮著。

風死寂下來。

夜晚空氣的寒冷就夏天來說絕對是異常。

…如針般的寒意刺入了頸骨。

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

"什麼嘛,今天不是也在嗎。"

雖然令人不快,但能夠看到也沒有辦法。

就這樣,傳聞中的少女仿佛要去摘月亮一般飛行著。





俯瞰風景/




…映射是蜻蜓。忙碌地飛著。


一隻蝴蝶緊隨在後,但是翅膀的速度並沒有因此而慢下來。蝴蝶漸漸跟不上了,在即將從視界消失的那一瞬間,無力地落了下去。

劃著弧線向下落去。

如昂首的蛇般墜落的軌跡,竟極似被折斷的百合。

那個身姿,充滿了悲哀。

讓人不禁想著即使不能走在一起,至少也要稍稍在旁陪伴。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雙腳沒有踏在實地上的自己,連停下來的自由也沒有。




似乎有人在說話,無奈只好起身。

……眼皮十分沉重。這是睡了不足兩個小時的證據。即使如此也要起身的自己是這般惹人同情,試著以這樣的自我陶醉來戰勝睡意。

…說句實在話,我也為自己的單純感到困惑。

確實昨天晚上通宵完成了圖紙,之後似乎就睡在了柳丁小姐的房間裏。

隨著全身骨頭喀的一聲響,我從沙發上起身。確認這裏果然是事務所。

將近正午的夏日陽光之中,式與柳丁小姐在交談著什麼。

式倚在牆邊站著,柳丁小姐則翹著腳坐在酒吧椅上。

式如往常一樣隨隨便便地穿著和服。

而柳丁小姐,身穿緊身裙般毫無裝飾的黑色長褲,以及嶄新筆挺的白襯衫。頭髮不長,剛好能露出頸部。這副打扮的柳丁小姐好似哪里的社長秘書。不過摘下眼鏡時的眼神兇惡得難以形容,恐怕一輩子也做不了那個職業吧。

"早啊,黑桐。"

銳利的目光向我投來一瞥,啊,這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從柳丁小姐沒有戴眼鏡這一點來看,恐怕是在和式談論那方面的話題吧。

"不好意思,我似乎睡著了。"

"無聊的事就不必說明了。看就知道了。"

很乾脆地丟下這句話,柳丁小姐銜起一支香煙。

"醒來的話給我沏杯茶。就當是做複健運動。"

"…………?"

複健運動,是指那個讓長久不動的患者做的運動嗎。

為什麼非得對我用這個詞還真是個謎,不過柳丁小姐總是這個樣子,還是不問為好。

"式喝點什麼?"

"我就不用了。馬上就去睡了。"

這麼說來,式的確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回去之後又在晚上出去散步了吧。




在事務所兼柳丁小姐私室的房間之側,有一個像是廚房的房間。

原本似乎是什麼實驗室,水池裏並列著三個水龍頭。看起來像是學校裏的飲水房。其中的兩個用鐵絲紮起來禁止使用。理由不明。雖然柳丁小姐說,很容易看清應該用哪個吧,但心情完全被搞差了所以根本沒有謝意。

那麼,接下來是打開咖啡機。因為每天下班前第一件事就是泡咖啡,所以現在的我擁有著即使睡著了也能泡出咖啡的優越技術。

我,黑桐幹也在這裏就職已經近半年了。

不對,用就職這個詞可就太牽強了。不管怎麼說這裏也沒有作為公司成立過。很清楚這一點仍然不請自來的我,完全是因為迷上了柳丁小姐的作品吧。

式獨自把時間停留在十七歲之後,我毫無目的地從高中畢業上了大學。

之所以上那間大學,只是由於與式的約定。

即使式的病情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我想至少也要守住這個約定。




但是那之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成為大學生的我不過是數著日曆上的日期生活罷了。

正這般呆呆地打發日子的時候,在友人的邀請下去參觀一個什麼展覽會,在那裏發現了一具人偶。

那是最大限度逼近道德底線的作品,極其精巧的人偶。仿佛就是把一個人原封不動地停止下來的這件作品,同時也明確地提示著這是絕對不會活動的人偶。

很明顯不是人,同時只能被認為是人的人型。

那是仿佛現在去吹一口氣就會活過來的人。同時也是從最初就沒有生命的人偶。唯有生命無法擁有,卻又身處人類無法到達的境地。

我被這個二律背反所擄獲。恐怕是因為那種存在方式與當時的式十分近似的緣故吧。

人偶的出展者不明。展覽的小冊子上也沒有記載它的存在。拼命去調查的結果,那是非正式的展覽品,同時其製作者在業界也是傳聞中的人物。

製作者的名字是蒼崎柳丁。要形容她的話,可以說是一個避世的人。

雖說製作人偶是她的本職但似乎也兼做建築物的設計。總之只要是製作東西方面的工作什麼也肯做,只是從來沒有接受過工作的委託。常常是自己去到對方處推銷,說我要做這種東西。然後等收到定金後再開始著手製作。

應該說是一個放蕩不羈的人呢,還是直截了當說是個怪人呢。

總之我的興趣更濃了,最後連那個怪人的住址都調查了出來。

那是遠離市中心的,既不能說是住宅區也不能說是工業區,很難講清的住址。


不對。蒼崎柳丁的住所,恐怕很難用住址來形容。


用一句話來說那是廢墟。

那並不是什麼形容。而是在數年前景氣好的時候開始動工修建,建到一半又隨著景氣不好而停止修建的真真正正的廢棄大樓。總而言之作為建築物的外形是有的,然而內部裝修則完全沒有,牆壁和地板還是裸露的水泥。

完成後應該是一幢六層建築吧,不過現在四層以上還不存在。……高層建築從最上層開始修建是最有效率的,這個建築應該還是按以前的方法來修建的吧。由於建到一半便放棄了,已建好的五層地板便成了樓頂。

雖說大樓的周圍建有高高的水泥牆,但是要想侵入的話並不困難。沒有被附近的孩子拿來做秘密基地還真是個奇跡,相當奇特的建築。

總而言之,這幢找不到買主的大樓似乎在最後被蒼崎柳丁買了下來。

現在泡咖啡的這個廚房般的房間,位於大樓的四層。二層與三層是柳丁小姐的工作場所,通常我們是在這個四層相互交談。

……那麼,言歸正傳。

結果到最後,我與柳丁小姐相識,隨後從大學退學來到這裏工作。

最難以置信的事情是,在這裏工作竟然還有工資。

柳丁小姐曾說對於人來說有兩個系統和兩個屬性,分別是創造者和探求者,使用者和破壞者。

"幹也君你沒有創造者的才能呢。"

雖然說得很清楚,但最後柳丁小姐不知為什麼依然雇傭了我。似乎是因為我有探求者的才能。

"…太慢了黑桐。"

隔壁的房間傳來催促聲。

看時,咖啡機早已被黑色的液體充滿了。




"昨天是第八個人了吧。社會上差不多也該注意到其中的關聯性了吧。"

一邊掐滅已成為灰燼的香煙,柳丁小姐突兀地說道。

是指最近連續發生女高中生跳樓自殺的那個事件吧。既然今年夏天毫無斷水之虞,那麼柳丁小姐所喜歡的悲慘話題就只剩下這個了。

"八個人……?哎,不是六個人嗎?"

"在你迷迷糊糊的時候又增加了。從六月起,平均每個月三個人。之後三天內還會再追加一個人吧。"

柳丁小姐竟說著如此不講究的話。瞟了一眼日曆,八月僅剩下三天了。……僅剩,三天……?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不過疑問很快就沉到意識的深處去了。

"不過據外面所說是沒有關聯性。自殺的女孩子們都不在同一所學校,交際關係也沒有聯繫。不過也許是警方隱瞞了情報也說不定。"

"淨說些沒有根據的話。胡亂懷疑人可不是黑桐的作風。"

柳丁小姐揶揄般地吊起了嘴角。沒有戴眼鏡的話,這個人是要多壞就有多壞的。

"……因為遺書沒有被公開嘛。六個、不、是八個人吧。這樣多的人裏哪怕公開其中一個人的遺言之類的東西也好,但卻一直沒有類似的東西發表。這不就是隱瞞嗎?"





"所以說,這一點就是關聯性。不,說共通點更為正確。

八個人之中,大多數死亡者都有複數的目擊者證明是自行跳下來的,而且她們的私生活方面也沒有查出問題。既沒有吸毒,也沒有參與什麼偏執的宗教。

似乎也沒有懷疑是出於極端個人性質的,對自身的存在抱有不安而突發性的自殺。因此沒有想要留下的話語。警方也不會去重視這個共同點吧。"

"……也即是說,不是遺書沒有被公開,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嗎?"

半信半疑地試著將這種話講出口,柳丁小姐仿佛說不一定般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嗎。

在那裏一定有什麼矛盾。伸手取過咖啡杯,邊品味那苦澀邊讓思維活動起來。

沒有遺書是為什麼呢。沒有遺書的話,人是不會自行尋死的。

所謂遺書,極端講來就是一種留戀。對於不認為死是好事的人來說在無論如何只有死一途可行之時,作為其理由所存留下來的,就是遺書。

沒有遺書的自殺。

沒有寫遺書的必要。換句話說是對這個世界沒有意見,想要乾乾淨淨的消失。這樣才是完全的自殺。在所謂的完全自殺之中遺書什麼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就連死本身在我想來也不是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東西。

然而,跳樓本身就不是完全的自殺。

為人所矚目本身就成為了遺書。難道不是為了想存留下來的事情,想暴露出來的事情而出現的行為嗎。這樣一來,以某種形式留下遺言也是有道理的。

那麼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就連那樣像是遺言的痕跡也沒有的話…是有第三者將他們的遺言拿走了嗎。不對,那樣一來就不是自殺了。

那麼是為什麼。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

也即是,莫非那真的是事故嗎。

她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尋死的念頭。那樣一來就沒有寫遺書的必要了。就好像是來到附近買東西時,不幸遇上了交通事故之類的事情。就好像是昨夜式所喃喃自語的事情。

……但是,來到附近買東西卻從屋頂上跳了下來的理由,我卻怎麼也想不到。

"幹也,跳樓的人到第八個就結束了。之後暫時不會出現了。"

式的話把我已失控的思緒拉了回來。

"結束了?莫非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嗎?"

隨口反問回去。式望著遠處,啊啊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看到了。飛在空中的只有八個人。"

形狀姣好的細唇輕輕地說著。

"哦,在那個大廈上只有這麼些人嗎。式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人數呢。"

"嗯。雖然把那個傢伙解決了,不過我想那些女孩還會再存留一段時間。讓人不快啊。

…我說柳丁。人類要是輕率地飛起來的話,最後就會迎來這種下場嗎。"

"會怎麼樣呢。因為有個人差異所以沒法說清楚,不過在過去,還沒有單憑人類本身的力量就成功飛起來的嘗試。飛行這個詞與墜落這個詞是連結在一起的。但是,被天空所迷住的人會欠缺這個事實。結果,就形成了連死後也以雲層之上為目標的境況。並非落到地面,而是墜入空中。"

式像是無法接受般皺起眉來。

……式在生氣。但是,在對誰生氣?

"那個,不好意思。我已經跟不上話了。"

"嗯?那沒什麼,就是之前說的巫條大廈上的幽靈。那傢伙到底是有實體的呢還是單單只是意識呢,沒有實際去看過那是不清楚的。本來打算有空的時候去看看的,不過既然已經被式給殺掉了的話就沒辦法確認了。"

……啊啊,果然是那方面的話題嗎。

沒戴眼鏡的柳丁小姐與式在一起,大抵都是在談論這類靈異事件。

"式看到了浮在巫條大廈上空的少女那件事你已經聽說了吧。其實這件事還有下文,少女的身周似乎還有人形的東西在匆匆飛著。剛才討論的,是從它們未能從巫條大廈離開這點來看,在那邊有類似網的東西存在的可能性。"

我對於話題漸漸變得奇異和難解這一點感到很困惑。

大概是看出了我困惑的神情,柳丁小姐為我做了一個簡潔的概括。

"巫條大廈樓頂有一個浮在空中的人,在其身周有著已經自殺的少女們的身影。這些少女們恐怕就是幽靈吧。要說事件的話就這麼一些,簡單吧。"

是這樣嗎,姑且先點點頭。






怪談的重點理解了,不過,似乎這一次我又是在結束之後才瞭解問題。從式剛才的臺詞來看,那個幽靈已經被式解決掉了吧。

柳丁小姐和式相識有兩個月了。對於這類話題我始終站在傾聽解決部分的立場上。

與這兩個人不同,極其普通的我也並不想同這類事件扯上關係。但是出於自身原因又無法加以無視,我想站在雙方正中的立場是最好不過了。在這個世上,通常把這個稱作不幸中的幸運吧。




"什麼嘛,這樣聽起來跟三流小說一樣。"

或許吧,柳丁小姐同意道。

只有式的視線中漸漸孕起怒氣,斜眼盯著我。

"…………?"

我莫不是做了什麼讓式生氣的事情嗎。

"哎?不過,式最初看到幽靈是在七月初吧。那麼那時在巫條大廈的是四個人了。"

為了確認這理所當然的事情而試著詢問一下,不過式毫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八個人。從一開始飛在空中的就是八個。我說過吧,不會有八個以上的跳樓者。因為那些傢伙的情形正好是相反的順序。"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八個幽靈嗎?這不就和那個什麼時候聽說的有未來視的那個孩子一樣了嗎。"

"怎麼可能。我可是正常的。只是那裏的空氣十分奇怪。對了,就像熱水和冷水混在一起時所感覺到的不協調一樣。所以說……"

式曖昧不清的話語,被柳丁小姐間不容髮地接了下去。

"所以說,那裏的時間是扭曲的。事件的經過並非只有一種方式。到達朽壞的距離,那才是完全不均等的。去假定名為人類的一個個體,與其個體所擁有的記憶,在朽壞的過程中存在著時間差也並非沒有道理吧。

一個人死去的話其記錄會消失嗎?不會消失的吧?

只要還存有觀測者,所有物體就沒有突然消失的道理。只會向著虛無漸漸淡薄下去。

人的記憶,不,應該說是記錄。其觀測者並非他人而是周圍的環境這種情況下,如她們這般特異的人種即使在死後也會作為幻象在街上闊步。這是被稱為幽靈的現象中的一種情形。

能夠看到這個幻象的,是共有此記錄的一部分的人……也即死去的人的友人或血親。式倒是個例外。

總之,雖然有'只有記錄的時間流過'這種說法,不過在那座大廈的樓頂發生的情形是被放慢了。她們生前的記錄還沒有追上她們本來的時間。

結果是,只有回憶還活著。

在那個場所作為幻象映出來的,恐怕是被極其緩慢地播放著的少女們的行動與事實吧。"

柳丁小姐點燃了已不知是第幾支的香煙。

"…………"

總而言之是縱然有什麼消失了,只要有誰還記得就不會真正的消失,記住本身就是還活著,因此也會被活著的什麼所目擊,這個意思吧。

這完全是幻覺嘛。…不對,柳丁小姐在最後把這個定義為"幻象",也即是作為原本不應存在的東西來下的定義吧。

"理論上的說明到此為止,這樣的現象本身是無害的。問題在於那傢伙吧。雖然當時似乎是解決了,但本體仍存在的話還是有可能再重複類似的事情的。我可不想再當幹也的護身符了。"

"同感啊。巫條霧繪的善後工作就交給我吧。你幫我送送黑桐就好。離黑桐的下班時間還有五個小時。想睡覺的話不妨用那邊的地板。"

柳丁小姐所指的地板,是近半年來從未打掃過,紙屑堆積得如同焚燒爐中一般的地方。

式理所當然地無視這個建議。

"話說回來。那傢伙到底是什麼。"

銜著香煙的魔術師沉吟著輕輕走近窗邊。

從那裏眺望著外界。

這個房間中沒有電燈。室內只有從外邊射入的陽光,分辨不出是午間還是夕暮。

與之相對照的是窗外明顯的白晝。柳丁小姐暫時無言地凝視著夏日正午的街道。

"以前,她也屬於飛行的部類吧。"

香煙的煙,漸漸地同化在白色的陽光之中。

俯視窗外景色的背影。

如同滲入白光之中的海市蜃樓。

"黑桐。從高處看到的風景能聯想到什麼?"

突如其來的質問,將我已失神的意識拉了回來。

說到高處就是小時候登上東京塔的事情了。那時的自己想到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印象中只是興奮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家,卻終於沒有找到。





8

"……那個,很小,是嗎?"

"那是你想過頭了,黑桐。"

……非常冷淡的回應。我集中精神再次試著聯想其他的東西。

"……是了。幾乎沒有什麼聯想到的東西,不過我想那應該是很綺麗的。被從高處所望到的風景所壓倒。"

或許是因為這個答案比剛才要認真些吧,柳丁小姐輕輕地點了點頭。

然後,視線依然望著窗外開始講起來。

"從高處俯視到的景色是壯觀。即使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也會覺得十分宏偉。但是呢,當一目望斷自己所居住的世界時所感受到的卻不是這種衝動。

從俯瞰的視界所得到的衝動只有一個…"

衝動,說過這個詞後,柳丁小姐略略停頓了一下。

衝動並不是由理性或知性中所產生的情感。

我以為所謂衝動,並非是如同感想這般從自身內側所製造出的東西,而是從外側襲來的東西。

縱然本人有意去拒絕,卻仍會突然襲來的如暴力般的認識。我們通常稱之為衝動。那麼,俯瞰的視界所招致的暴力又是什麼呢…

"那是,遙遠。

過於廣闊的視界,與所居住的世界間會產生明顯的隔閡。

人類只有對緊緊圍繞著自身的事物感到安心。無論以多麼精巧的地圖來說明存在於此這個事實,到底不過是個知識罷了。對於我們來說,所謂世界只不過是能夠用身體來感覺到一個範圍。如果我們不去親身站在大腦所認識的地球、國家或城市的接合點上的話,也就無法對於那個接合點產生實感。

而且在實際上,這種認識方式並沒有錯。

然而一旦面對過於廣闊的視界的話,這種認識就會出現差異。自己的身體所能夠感受到的方圓十米的空間,與自己俯視到的方圓十公里的空間。究竟哪一個是自己所居住的世界,更能給人以實感的是前者。

看吧,這裏已經出現矛盾了吧。比起自己所能夠體感到狹小世界,自己看到的廣闊世界理應更能給予人'所居住的世界'這個認識。但是,實際上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自己處於這個廣闊世界之中的實感。

為什麼呢。那是因為實感總是以從自身周圍取得的情報為優先而產生的東西。在這裏作為知識的理性與作為經驗的實感相互摩擦,很快便造成磨損,意識也便開始出現混亂。

…從這裏看到的街道怎麼這麼小。真難想像我的家會在那個地方。那個公園是這麼一個形狀嗎。之前都不知道那裏還有那麼個地方。這完全是個陌生的城鎮啊。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一樣。…過高的視點會使人禁不住湧出這樣的實感。

很遠的地方也好什麼也好,明明即使在當前其本人也毫無疑問地站在這個城鎮之中啊。"

高處就是遠方。就距離這方面來講也很容易理解。不過柳丁小姐所說的應該是在精神方面吧。

"也即是說,從高處一直俯視是不好的嗎?"

"如果太過度的話。自古以來天空是作為異世界被認識的。飛行這件事本身即是前往異界。不以文明來武裝的話就會被異常的意識所侵染。即是說,正常的意識會發狂。如果有正常的認識來保護的話或許不會受到不良影響。例如有堅實的立足點的話就沒有問題。回到地面就會回復正常。"

……這麼說起來,從學校的樓頂向下看操場時,總是不禁浮現出如果跳下去的話會怎麼樣這一類的想法。

那當然不是認真的。

雖然一點去實行的念頭都沒有,那麼,又為什麼會浮現出明確的與死聯繫在一起的想法呢。

雖然柳丁小姐說有個人差異,不過我想身處高處時會產生墜落的印象這一點並非罕見。

"……這個雖然是一時性的,不過也算是意識發狂吧?"

我將浮現出的感想說出口,柳丁小姐只是乾笑了幾聲。

"無論是誰都會去幻想一些禁忌的事情喲,黑桐。因為人擁有著以想像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為樂的這種了不起的**能力。

只是,對了……現在說的這個是有點接近。重要的是只有在那個地方出現與那個地方有關的誘惑這一點。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你剛剛提到的例子並不是意識發狂,只不過是理性麻痹而已。"

"柳丁,話太長了。"

像是已經忍耐不住似的,式插口說道。說起來談話似乎的確已經偏離了主題的樣子。





9

"並不長。以起承轉結來說的話不過是第二部分。"

"我只想聽結的部分。沒打算聽你和幹也聊天。"

"式……"

雖然很過分,卻也是個很確實的意見。

毫不理會一言不發的我,式繼續抱怨著。

"要是像你說的那樣。從高處看到的風景有問題的話,那普通的視點又怎樣。就連走動時,我們的視點不也總比地面要高嗎。"

這個,雖然從式的態度來看怎麼看都像是在故意挑刺,不過這也的確說中了關鍵。

人的眼睛,確實存在於比地面要高的位置。那樣一來所看到的風景大體上也可以算是俯瞰的一種情形。

對於式的問題,柳丁表示贊同似的點了點頭。

"不過你認為是水準的地面也存在著不定的角度呢。不過算了,即使把這一點包括進去通常的視界也不會被稱為俯瞰。

所謂視界並不是指眼球所捕捉到的映射,而是指大腦所理解的映射。由於我們的視界為我們的常識所保護,對於自身的高度並不會感覺到高,這已成為常識。

在其中並沒有高度這個概念。

但是反過來說,人類又是無論什麼樣的人都生存在俯瞰的視界之中。並非是在身體方面的觀測,而是在精神方面的觀測。其個人差異形形色色。愈是膨大的精神愈指向高處。但是,縱然如此也不可能離脫自身所處的箱子。

人是在箱子中生活的生物,又是只能生活在箱子裏的生物。是不可以擁有神明的視點的。一旦越過了這個界限,人就會成為怪物。

幻視(HYPNOS)變成了現死(THANATOS),究竟是由哪一方變成了另一方這點十分曖昧,也就無從判別結果。"

說著這些話的柳丁小姐本人,現在也在俯視著下界。

立足在地面上,看著下方。

我想這應該是相當重要的事情。

"…………"

無端地,回憶起做過的夢。

…蝴蝶在最後還是墜落了。

她如果不追隨著我的話,應該會更優雅地飛著吧。

是啊,如同漂浮般揮動翅膀的話,理應會飛的更為長久一些。

但是已然知曉飛翔的蝴蝶,無法忍受漂浮著的自身的輕浮。

所以去飛翔。而不再漂浮。

想到這裏,不禁對自己是否是這般富有詩意的人產生了懷疑。

窗邊的柳丁小姐把香煙丟到了外面。

"巫條大廈的動搖,也許正是她所看到的世界。式所感覺到的空氣的違和感可以推測是區別箱子內外的壁。那是只能由人的意識來觀測到的不連續面。"

柳丁小姐的話結束了,而式也終於放鬆了那副不高興的神情。

一邊歎著氣一邊漫無目的地望向四周。

"不連續面啊。哪邊是暖流哪邊是寒流呢,對於你來說。"

與深刻的臺詞相反,式給人一種哪邊都無所謂的姿態。

柳丁小姐也是以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

"不用說,對於你來說是相反的吧。"

回應了這樣一句話。





/3


…頸骨喀地響起來。


身體會發抖是由於空氣的寒冷呢,還是由於體內的寒冷呢。

既然無法判別就索性放在一邊,兩儀式悠然地向前走去。

巫條大廈中沒有人的氣息。

淩晨兩點,只有閃爍著白光的電燈照耀著公寓的走廊。

乳色的牆壁在燈光的照耀下,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深處。將黑暗驅散的人造光線毫無人味,比起應該被驅散的黑暗更令人不快。

式毫不遲疑地走過需要刷卡的玄關,進入電梯。

電梯之中一個人也沒有。

在其內部裝設有鏡子,可以讓乘客看到自己的身影。

鏡中所映出來的,是淺蔥色的和服之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革制外衣,有著懶散眼神的人。

對什麼都不關心,呆滯的眼瞳。

式面對著鏡中映出的自己,按下了去往頂層的按鈕。

隨著靜靜的機械音,式周圍的世界在上升著。機械裝置的箱子緩緩地向著樓頂而去。

這裏是短暫存在的密室。現在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麼都與式毫無關係,也無法發生關係。這種實感,稍稍浸染了那顆理應是空虛的心。

現在只有這個小小的箱子,是自己能夠感受到的世界。

門無聲地開了。

方才的景象一變為無光的空間。

剛一離開只有一扇通往樓頂的門的小屋,電梯便留下式向著一層返回。

沒有電燈,周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伴隨著自己的腳步聲穿過小屋,式打開通向樓頂的門。






10


…黑暗轉為了昏暗。


城鎮的夜景盈滿了視界。

巫條大廈的樓頂毫無特別之處。

未經鋪裝的水泥地板,和圍住周圍的鐵絲網。

除了方才式所處身的小屋上方的水塔外,沒有什麼遮擋視線的東西。

樓頂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裝設。

但是,存在於那裏的風景是異常的。

從比起周圍的建築物還要高上十層的樓頂上所看到的夜景,與其說是綺麗不如說是令人不安。

如同登上細細的梯子頂端,向下界俯視一般。

昏暗,如同光所照耀不到的深海一般的夜之城確實是美。城鎮中四處的燈光仿佛深海魚在眨著眼。


如果說自己的視界中就是世界的全部的話。

在現在,世界確實已經陷入了沉睡。

儘管看來似乎會睡到永劫,可惜只是暫時的。

這種寂靜比任何寒冷都能讓心像被絞緊一般痛…。


與眼前的街道相對照一般,夜空凜冽得引人注目。

若城市是深海的話,這一邊只是純粹的黑暗。群星如撒出去的寶石般在閃爍著。

月是深穴。在夜空這個黑色畫紙上,只能看到一個巨大的深穴。

所以實際上那並不是反射陽光的鏡子,而是能夠窺視到另一側風景的視窗…式在兩儀家聽到過這樣的話。

曰,月為異界之門。

背對著那自神代起就孕育著魔術、女性與死亡的月,有一個人影在漂浮著。

在其周圍,有八個少女在飛行。




在夜空中浮現出白色身姿的是一位女性。

如禮服般華美的白色衣裳,與長及腰部的黑髮。

從裝束中露出的手足纖細,更顯示出這位元女性的優雅。

細細的眉宇與帶著冷淡的瞳,在美人中大概也可以被歸類到美貌的一類。

年齡推測在二十餘歲。話雖如此,能否以衡量生命的年齡來評價幽靈本身還是個疑問。

白衣的女性並不像幽靈一般不確切。極其現實地處身在這裏。提到幽靈的話,恐怕應該說是以她為中心旋回在夜空中的少女們吧。

輕盈地無助地彷徨在空中的少女們,與其說在飛行不如說是在遊弋。其身影也不確切,有時甚至會變成透明的。

現在,位於式的頭上的是那位白衣女性,以及如保護她一般遊弋在夜空中的少女們。

這一連串光景並不令人厭煩。

相反。

"哼…確實,這傢伙帶著魔性。"

式嘲諷一般地自語道。

這位女性的美,已經不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

秀麗的黑髮,如同一根根梳理開來的絹絲般柔滑。風大起來的話,黑髮飄散的身影充滿了幽玄之美。

"那麼,不殺掉是不行的了。"

或許是注意到了式的自語,她的視線向下界望過來。

比起這高達四十余米的巫條大廈樓頂還要高上四米的位置,她的視線與式仰望的視線交錯起來。

沒有語言的交換,就連共通的語言都沒有。

式從外衣內側抽出了短刀。刃幅六寸,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只有刃部的兇器。

從上空而來的視線籠聚起殺意。

沙的一聲,白色的裝束飄動起來。

女性的手流動起來,纖細的指尖指向了式。

那纖細脆弱的手足讓人聯想到的並不是白色。

"…骨,或是百合。"

在風死絕的夜,聲音遠遠地在空中迴響了許久。

伸出的指尖籠聚起殺意。

白色的指尖突兀地指向了式。

式的頭眩暈般搖了一下。纖細的身體向前跌出一步。

只有淺淺的一步。

"……"

頭上的女性,似乎對此產生了微微的怯意。

你去飛吧,這樣的暗示對這個對手不起作用。

將你在飛這種印象刷入對方的意識之中,那就不再是暗示而已達到洗腦的境界了。

無法違抗的事情。作為結果接受暗示對象真的會去實踐這一點是難以置信的,然而去飛吧這樣確實的實感所帶來的恐懼會迫使人下意識地從樓頂逃走,這就成為了無法避開的暗示。

然而這對於式只造成了輕微的目眩。

"……"

或許是接觸得太淺了吧,女性感到訝異,並再一次嘗試去暗示。

這一次更為強力。

並不是'你去飛'這樣淡薄的印象,而是'你在飛'這樣確實的印象。


但是。

在那之前,式看到了那位女性。


雙足上兩個,背心上一個。胸部中心略為偏左的位置上一點。…名為死的切斷面確實地看到了。





11

想要狙擊的話最好是胸部附近。那個是即死。這個女人是幻象也好什麼也好,只要是活著的對手縱然是神也殺給你看。

式的右手揚起短刀。反手握住刀柄,死死狙定上空的對手。

一瞬間,式的心中再一次卷起衝動。

……飛翔。自己在飛翔。從過去就憧憬著天空。昨天也在飛翔。或許今天會飛得更高。

那是向著自由。向著安適。向著歡笑。不趕快去的話。去向哪里?去向天空?去向自由?

…那是

從現實的逃避。對天空的憧憬。重力的逆作用。雙足離脫大地。無意識的飛行。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啊!

"玩笑。"

說著,式毫無做作地舉起了左手。

誘惑對式沒有作用。就連目眩也沒有。

"那種憧憬,在我心中並不存在。由於沒有活著的實感,也就不知曉生存的苦痛。

啊啊,實際上就連你的事情也無所謂的。"

…那是如歌唱般的呢喃。

式感覺不到圍繞在生存這層意義周圍的悲喜交加和各種束縛。

所以也就感覺不到從苦痛中解放出來的魅力。

"但是,你要把那傢伙帶走的話我這邊會很麻煩。說起來最初那是在我這一邊的,你還是還回來吧。"

空無一物的左手握住了虛空。順勢向後拉扯,女性和少女們隨著那一拉縮短了與式的距離。

如同被網住的魚群,從海水中被拉向陸地一般。

"……!"

女性的神色變了。她拼盡全身的氣力將意志叩向式。如果用相通的語言來表示的話她的哀叫恐怕是這樣的。

落下去啊。

完全無視其怨嗟,式用恐怖的聲音回了一句。

"是你要落下來。"

向著急速落下的女人的胸口上刺入短刀。如同切水果一般俐落,被刺者只感覺到恍惚的尖銳。

沒有出血。

女人在貫穿胸背的短刀的衝擊下一動不動,只微微痙攣了一下。

她的遺體,被式隨隨便便地丟了出去。

向著鐵絲網之外…夜之城的深處。

女性的身體擦過護欄,無聲地落了下去。

就連墜落時黑髮也沒有飄動,白色的衣裳隨風鼓動著溶入黑暗之中。

那就如同向深海漸漸沉去的白色的花一般。


然後式從樓頂離開了。

在頭上,只餘下仍飄浮在空中的少女們的身影。





/4




胸部被刀刃刺穿的那一刻醒了過來。

驚人的衝擊。能將人的胸部如此輕易地貫穿,那個孩子一定很有力量吧。

但是,那並不是狂暴的力量。

毫無多餘的成分,理所當然般地貫穿了骨與骨、肉與肉的間隙。

那是,讓人感到恐懼的一種體感。

舐遍全身的死的實感。

能夠刺破心臟的聲音、聲音、聲音。

對於我來說比起真實的疼痛,這種感覺要更為疼痛。

因為那是恐怖,也是無以比擬的悅樂。

背上流竄的惡寒讓我幾乎發狂,身體喀喀地顫抖著。

想要哭出來般的不安與孤獨,對於生存的執著也在其中,我沒有出聲,只是在哭泣著。

既不是由於恐懼也不是由於痛楚。

而是因為連在每晚都祈禱能夠活著見到次日清晨的我都從未感覺過的死的體驗就在其中。

恐怕,我永遠也無法從這種惡寒中逃開了吧。

相反地,我自身對這種感覺有著異乎尋常的愛戀…。




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

是午後。我能感覺到從緊閉的窗戶之外射入的陽光。

現在並非診察的時間,所以是來面會的人吧。

我的病房是單人房,沒有別的人。

所有的只是滿得快溢出來的陽光,和從不會隨風飄動的乳色窗簾,餘下的只是這張床。

"打擾了。你就是巫條霧繪吧。"

來訪的人似乎是女性。

以沙啞的聲音打過招呼後,也不在椅子上坐下直接來到我的床邊。能感覺到她站在那裏俯視著我。

視線中只有冰冷的感覺。

……這個人,是可怕的人。一定是來消滅我的。

即使是這樣我的內心還是充滿喜悅。因為已有數年不曾有人來探視過我了。縱然是來給我做最後致命一擊的死神,我也不可能把她趕出去。

"你是我的敵人呢。"

啊啊,女性點了點頭。

我集中意識,努力去觀察來訪者的身影。

…也許是由於陽光過於強烈,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12

沒有穿外衣,不過從那毫無褶皺的襯衣來看像是學校的老師,讓我稍松了一口氣。只是那件白襯衫上濃橙色的領帶過於顯眼,要稍微扣點分。

"你是那孩子的友人?或者說就是本人?"

"都不是,襲擊你的人和被你襲擊的人是友人。偏偏和不正常的傢伙扯上了關係。

你也…不,說起來彼此運氣都不好。"

說著,女性從胸前的口袋裏取出了什麼,又很快收了回去。

"病房裏禁煙啊。特別是你的肺好像也不行了。香煙也會變成劇毒。"

她很遺憾似的說道。

那麼剛才那個東西是香煙盒了。

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香煙,不過不知為什麼,很想看看這個人吸煙的樣子。或許……不,一定會像穿著鱷皮涼鞋和挎著鱷皮小包的模特一般合適吧。

"不行了的地方不止是肺吧。因為在你的身體各處都能看到腫瘍。在末端也開始腫說明不是一般的嚴重。唯一能說得上健康的就只有那頭髮了吧。雖說如此你竟然還能保有體力。常人的話在被病魔侵蝕到這種程度之前就死掉了。…有幾年了,巫條霧繪。"

大概是問我住院的事情吧。不過,對此我無法回答。

"這個我不知道。早已不再數日子了。"

即是說那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我到死之前都無法從這裏離開。

女人短短地應了一聲。

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嫌惡的語調讓我討厭。我從別人那裏所能得到的恩惠只有同情。而這個人就連這個也不肯給我。

"被式切斷的的地方不要緊嗎?說起來是從心臟的左心室刺入到大動脈的中間,二尖瓣膜那一帶吧。"

用平靜的聲音說著很不可思議的話。我對於這話的奇妙,不禁露出一點笑意。

"奇怪的人。心臟被切開的話,就不能像現在這樣交談了吧。"

"當然了。剛才那是在確認。"

啊啊,是嗎。這個人是在確認,我是否就是被那個裝束既不和風也不洋風的人給殺掉的那個人。

"但是不久總會出現影響的。式的眼睛可是很強力的。即使那是一個二重存在,很快崩壞也會到達本體。在那之前有兩三件事想問你。這就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二重存在……那個是指,另一個我的事情吧。

"我沒有見過浮在空中的你。能把其正體告訴我嗎。"

"我也不明白啊。我能看到的風景只有這扇窗外的景色。但是,也許這才是不應該的。一直從這裏望著外面。為四季染色的樹林,以及不斷更迭的入退院的人們。

即使出聲也沒有人聽見,即使伸手出不到什麼。在這間病房裏,我一直苟延殘喘著。一直憎惡著外面的景色。這樣說來也是一種詛咒吧。"

"……嗯,巫條的血嗎。你的家系是很古老的純血種。似乎在祈禱這方面是專家,原來如此,看起來本性就是以詛咒為生。巫條這個姓,也許就是指不淨的言代。"

家系。

我的家。

在我這一代已然斷絕了。

因為在我入院沒多久,父母和弟弟就在事故中喪生了。自那之後我的醫療費用,由一個自稱是父親友人的人負擔起來。有著像和尚一般難念的名字,而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也早已忘記了。

"但是,詛咒並不是能在無意識下進行的東西。到底你祈求了什麼。"

……那種事情,我不明白。就連這個人也一定不會明白。

"你可曾試過一直在眺望著外面?一年又一年地,一直看到失去意識為止。

我對於外面的世界感到討厭、憎惡甚至恐懼。一直從上面俯視著下面。就這樣看著,不知何時起我的眼睛開始變得奇怪起來。就好像是身處那邊中庭的空中,俯視著地面一般。身體和心都在這裏,只有眼睛飛在空中般的感覺。但是由於我無法從這裏離開,最後只能在這附近從上方向下俯視。"

"……已經將這裏周邊的風景記在腦中了嗎。我想那樣一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夠看到了。

…失去視力也是在那個時期吧?"

令人驚訝。這個人,注意到了我的視力已經幾乎完全失去了這件事情。

我點了點頭。

"是啊。世界漸漸變成了白色,很快就什麼也沒有了。最初我還以為會變得一片漆黑,不過似乎不是。

眼睛能看到的一切東西都消失了。

但是那也沒有任何問題。因為,我的眼睛已經浮在了空中。雖然只能看到醫院周圍的風景,但原本我就不可能從這裏離開。什麼也沒有改變。一切也…"





13

說到這裏,我嗆咳起來。因為像這樣的講話實在是太長了。再有,不知為什麼眼瞼在發熱。

"原來如此。那就是說你的意識是在空中了。不過…要是那樣的話為什麼你還活著。巫條大廈的幽靈若是你的意識的話,你應該已經被式殺死了。"

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

那個孩子……名字是叫式吧,為什麼那個孩子能夠切到我呢。

那個我明明是既觸碰不到任何東西也不會被任何東西傷到。出現的名為式的孩子,完全像是面對有實體的對手般將那個我殺害了。

"回答我。巫條大廈的你,是真正的巫條霧繪嗎。"

"巫條大廈的我並不是我。一直看著天空的我,以及處身天空的我。那個我,已經飛到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我被自己放棄在這裏了。"

女人倒吸了一口冷氣。第一次,這個人讓我看到了像是感情的東西。

"人格分成了兩個…看來不是啊。有人給予了在一開始只有一個人的你另一個容器。

……以一個人格來操縱兩個身體嗎。確實,只有這一種可能。"

要說起來的話也許正是這樣。

我,拋棄了在這裏的我而去俯視著這個城鎮。然而無論哪個我也不可能站在地上,只能浮著。與窗外的世界相隔絕的我,無論怎樣期望也不可能突破這層阻隔。

雖然有種種分別,最後我們還是相互維繫在一起的吧。

"…我明白了。不過,為什麼你不能只通過幻視外面的世界得到滿足呢。我想你沒有必要讓她們也墜樓的。"

她們…啊啊,那些讓人羡慕的女孩子們。那些孩子們確實令人惋惜。不過,我什麼也沒有做。因為那些孩子們只是自行落下去的。

"巫條大廈的你接近於意識體。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吧?那些少女們一開始就在在飛翔吧?那無論是只存在於夢境中的印象也好,具有實際的飛行能力也好。

非夢游病患者的夢游飛行者並不少,不過問題並不在這裏。為什麼呢。那是因為這類人通常不在無意識中就表現不出症狀,一旦處於無意識狀態就會毫無惡意地飛行,正常時則連想都沒想過要飛起來。

而她們即使在這類人之中也是特別的。

雖然不是彼得潘,但在幼年時期特別容易浮起來。有一兩人或許還實際飛行過,不過大多數還只是在意識中飛行過,應該是只有做過那種夢的感覺。

而你給予了這種意識。將她們無意識下的這種印象拉回現實中來。

結果是,她們知道了自己在飛這個事實。啊啊,當然也是在飛。不過那是在無意識下的情況。人以單體來飛行是很難的。沒有掃帚的話我也飛不起來。

有意識的飛行成功率僅有三成。少女們理所當然地飛著,也理所當然地墜落。"

是啊。那些孩子們在我周圍飛著。我想和她們成為朋友。但是她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是像魚一般漂在那裏。

我很快就注意到那只是因為沒有意識。我以為如果喚起她們的意識的話她們就會注意到我的。

明明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

"很冷嗎,你在顫抖呢。"

女人的聲音一如方才,塑膠般地缺乏機質。我抱起無法止住惡寒的背脊。

"再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憧憬天空。明明憎恨著外面的世界。"

那個,大概是…

"因為天空,是沒有邊際的。

我想如果去到任何地方,向著任何地方飛行的話,總會找到我所不討厭的世界吧。"

那個聲音問我,是否找到了。

我無法止住惡寒。身體像被誰搖動著一般顫抖著,眼瞼更熱了。

我點點頭。

"…每夜,入睡之前我都在害怕著次日清晨能否會醒來。害怕著明天還能否活著。即使入睡,我也很清楚自己不會有再醒過來的體力。

我那如同走鋼絲般的日子裏,只有對死亡的恐懼。但是相反的,正因為如此才會有活著的實感。

我空虛的日子裏,只有死亡的味道。但為了活下去,只有去依賴那死亡的味道。

因為普通的我不過是蛻下的空殼。只有在與死亡直面的瞬間,才能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是了。所以我比起生存來,更加焦急地期待著死亡。

能飛到任何地方。能去向任何地方。

…正是為此。

"把我那裏的孩子帶走,是為了做你的旅伴嗎。"





14

"不。那時我還沒有想到這一點。我還執著于生存,想要活著飛翔。如果是他的話應該能做到才是。"

"……式和你很相近啊。選擇黑桐的話還有救。從他人那裏追求自己所欠缺的生的實感,總之,那也並不是壞事。"

黑桐。是啊,那個名為式的孩子為了取回他才找到我這裏。他的救主對我來說也是決定性的死神。

不過,我並不後悔。

"那個人,還是個孩子。無論何時總是望著天空。無論何時總是那麼正直。所以我才會以為,他無論何處都能夠到達。

…我,想讓他來帶領我。"

眼瞼在發熱。雖然不是很明白,我大概是在哭泣。

並不是因為悲傷…能夠和他在一起去到任何地方的話,那是何等的幸福啊。

因為是無法實現的事情,因為是無法實現的夢,所以看來是那麼美,讓我的眼睛濕潤起來…。

那是這數年來我所見到的,唯一的幻想。

"但是黑桐對於天空並沒有興趣。……憧憬天空的人反而無法接近天空,嗎。真諷刺呢。"

"是呢。我聽說人總是擁有著許多沒有必要的東西。我只是在漂浮。不能飛行,只能漂浮著。"

眼瞼上的熱消退了。大概這之後再不會發生第二次了吧。

因為現在支配著我的,只有在背上流竄的惡寒。

"打擾你了。這是最後的問題了,你之後打算怎麼辦?被式傷到的地方我也可以為你治療。"

我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女人似乎微微皺了皺眉。

"……是嗎。逃走有兩種。沒有目的的逃走,以及有目的的逃走。

一般來說前者被稱為漂浮,後者被稱為飛行。

你的俯瞰風景屬於哪一種,是你自身決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懷著罪的意識作出選擇的話,那可就錯了。因為我們並不是背負著罪來選擇道路,而是應該背負起所選擇的道路上的罪。"

然後那個女人就離開了。

到最後也沒有留下名字,不過我也知道那沒有必要。

……她無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會選擇的道路。因為我沒有飛行,而只是漂浮著。

因為我太懦弱,不可能做到那個人所說的那樣。

所以,我無法勝過那個誘惑。

那時…心臟被貫穿的瞬間所感覺到的閃光。

直至壓倒性的死的奔流與生的鼓動。

我認為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還是殘存著如此單純且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死。

讓背骨凍住的那份恐怖。

與傾盡所有的死相碰撞,必然會感受到生的喜悅。

為了我至今為止所輕蔑的,我生命的全部。

然而恐怕不可能再迎來如那一夜般的死了。

如此鮮烈的末日,恐怕已經無法指望了。如針一般,如劍一般,如雷一般貫穿我的死。

然而我想要儘量接近這個境地。雖然沒有想好,不過對於我來說還有數日的時間,不要緊的。

而且,只有方法已經決定了。

雖然不值得一說,但是我想自己的結末,無疑是要在俯瞰之中墜落而死。










太陽落下去了,我們離開了柳丁小姐廢棄大樓。式的公寓在這附近,但是我的公寓離這裏還有二十分鐘電車的距離。

或許是睡眠不足,式邁著不穩的腳步,不過還是能和我並肩走在一起。

"自殺是正確的嗎,幹也。"

突然地,式問起這種事情。

"……嗯,是怎麼樣呢。比如說我感染了一個不得了的病毒,只要活著東京的所有人都會死。我死了就能夠拯救大家的話,我恐怕會選擇自殺的。"

"那是什麼嘛。那樣不可能的事情怎麼能當例子。"

"沒什麼不可以吧。不過,我想那也是因為我的懦弱。因為沒有在與東京市民全體為敵的情形下生存下去的勇氣,所以才自殺的。這樣比較輕鬆。一時的勇氣,與不得不持續到永久的勇氣。哪一邊比較痛苦很明顯吧。

雖然是極端的想法,我認為死就是一種撒嬌。無論其所作出的決斷是怎樣的。不過也有對於當事者本身無論如何也想要逃避的情形吧。那樣也就無法否定,也無法反駁。因為我也只是一個懦弱的人而已。"

……不過,在剛才的例子中選擇犧牲自己,這種行為大概會被評價為英雄吧。

不過,不對。無論是正確也好崇高也好,選擇死亡是愚蠢的。即使我們造成了如何重大的失誤,不為了糾正這失誤而活下去是不行的。不但要活下去,而且必定要接受自己的所為所造成的結果。

這是需要莫大勇氣來做到的事情。我並不以為自己能做到這個地步,也就沒有把這麼冠冕堂皇的話說出口。

"……這個嘛,總之,各人有各自的情形不是嗎。"

用這種不徹底的話來作總結,式向我投來訝異的目光。

"不過,你是不同的。"

式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說道。那是縱然聽來冷淡,卻有著暖人之處的話語。

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暫時無言地走在街上。

大路上的喧囂近了。

那是在華麗的街燈間來來往往的汽車所發出的擾人燈光及引擎音。還有漫溢的人浪和各種各樣的聲音。

走過大路的百貨公司群,不遠就是車站。

忽然,式停住了腳步。

"幹也,今天住下來吧。"

"啊?什麼意思啊,太突然了。"

式不耐煩似的拉起我的手。

……確實由於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對我來說住下比較輕鬆,不過考慮到道德因素就這麼答應下來還是讓人不禁有點猶豫。

"不必了吧,你的房間裏不是什麼都沒有嗎。去了也很無聊。還是說你有什麼事情嗎?"

我知道當然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因為不會有什麼事情,式也就沒有反擊的機會。……雖然我這麼想,不過式用一種似乎我做錯了事似的眼神看著我反駁道。

"草莓霜淇淋。"

"啊?"

"哈根達斯的草莓霜淇淋,兩個。你前一段時間買的,一直放著。給我解決掉。"

"……說起來,有這樣的事情嗎。"

有了有了。

在去式的公寓的途中,因為太熱而買的禮物。不過,自己怎麼會買這種東西呢。現在明明已經是九月了。

算了,這種小事怎麼都好。反正現在似乎只能聽式的話了。不過,不稍微反擊一下總覺得有些不快。

對於式來說,有著只要一說出那個來就會生著氣沉默下來的弱點。

其實那原本是黑桐幹也從內心發出的一個請求,不過式始終不肯答應下來。

"沒辦法啊,今天就住下來吧。不過呢,式。"

向著疑惑地轉過臉來的式,我一本正經地提議道。

"不應該說解決掉吧。這種說話方式無論如何得給我改過來。你可是女孩子啊。"

"……"

式對女孩子這個單詞有所反應。

式生氣一般別過臉去,口中嘀咕著。

"煩死了,這是我的自由。"




俯瞰風景/





那一天,選擇了大路作為歸途。

對於自己是很鮮見的,單是心血來潮而已。

在見慣的建築群間呆呆地走著,不多時有人落了下來。

沒有太多機會聽到的,啪嚓這樣一聲。

很明顯是從樓頂落下來並死去。

朱色在柏油路上流淌開來。

其中仍保有原形的是長長的黑髮。

以及纖細的,讓人聯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足。

之後是已無容貌,破碎的臉。

這一連串映射,讓人不禁幻想到被挾入古老的書本,化為其中一頁的壓花。






我很清楚那個人是誰。

睡眠(HYPNOS),終歸是要回歸于現實(THANATOS)的。

無視聚集起來的人群繼續走著,鮮花從後面跟了上來。

"柳丁小姐,剛才那是跳樓自殺吧。"

"啊啊,似乎是呢。"

……曖昧的回答。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麼興趣。

無論其當事者的決意為何,自殺只能作為自殺被接受。

她最後的意志既不是飛行也不是浮游,且與墜落這個單詞相纏絡。存在於其中的只有空虛。沒有理由會引起我的興趣。

"聽說去年發生過很多這種事情,莫不是再次流行起來了?不過,我對於自行決定死亡的人的心情不是很瞭解呢。

…柳丁小姐你瞭解嗎?"

再次曖昧地點了點頭。

仰望著天空,如同眺望著不存在的幻影般回答道。

"自殺沒有理由。只是今天沒有飛起來罷了。"




…1995年4月

我與她相遇了。




/殺人考察(前)





/1


今夜也出外散步了。

已至夏末,天氣涼爽起來,冷冷的風讓人感覺到秋天的氣息。

"式大小姐。今晚也請儘早歸來。"

向著正在玄關口穿鞋的我,負責照管我起居的秋隆規勸道。

無視他那無意義、且沒有抑揚的聲音,我離開了玄關。

越過宅邸的庭院,出到大門之外。

宅邸前面沒有燈光。

周圍是黑暗。既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的深夜。日期恰是由八月三十一日轉為九月一日的午夜零時。

微風吹過,宅邸週邊的竹林沙沙地響起來。


…心中翻湧起一種可厭的感覺。


在這種會喚起極度不安的寂靜中散步,是擁有式這個名字的我唯一的娛樂。

夜深起來,黑暗也隨之濃郁起來。

走在無人的街上,是因為自己想要獨處。還是因為想讓自己以為自己在獨處呢。

……無論哪一種都是沒有意義的自問。明明無論怎麼想我現在都是在獨處。


…在大路上走厭了,便轉入了小巷裏。


我今年十六歲。

要說學歷的話是高中一年級,就讀於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中學。

反正將來我只能留在宅邸裏。那麼學歷也就沒有了意義。這樣的話選擇距離上比較近的學校,縮短上下學的時間這種做法我認為比較有效率。

但是,也許就是失敗在這一點上。


…小巷比起大路來還要黑暗。只有一盞在神經質地明滅不停的街燈。


忽然想起了某人的容貌。

我不禁咬起牙來。

最近,我常常感到焦躁。就連像這樣在夜裏散步時,也會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男人。

即使成為了高中生我周圍的環境也沒有變化。身邊是同級生也好上級生也好,一概不與我親近。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想來大概是因為我很容易將自己的想法表露在態度上吧。

我極度的厭惡人類。從孩提時起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他們產生好感。同時由於無法否認自己也是人類這一事實,於是連自己也厭惡起來。

正是因為這樣,我並不是一個能夠讓人感到親切的交談物件。

……雖然說不至於因為厭惡就去憎恨,不過周圍的人似乎都是這麼理解的。我的這種特質在學校裏傳播開來,不到一個月就沒有了願意和我扯上關係的人。

正好我比較喜歡清靜的環境,周圍的反感很自然地為我造就了這種理想的環境。

然而,理想並不等同于完美。

同級生中只有一個學生,將兩儀式作為友人來對待。有著如同法國詩人般的名字的這個人,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麻煩。

是的。

確實是個麻煩。

…遠處的街燈下出現了一個人影。

……不由得想起了那傢伙毫無戒備的笑容。

…人影的舉動總覺得可疑。

……想要跟在後面。在這種時候,為什麼。

…不知為何,我尾隨人影而行。

……莫非我還記得那種兇暴的亢奮?




深深的小巷的盡頭處,已然成為了異世界。

無法繼續前進的盡頭,已不再是路而擁有了密室的機能。

被周圍建築物的牆壁所圍出的狹窄的路,是連白晝的陽光都無法介入的空間。在這個可以被稱為街的死角的間隙中應該住有一個流浪漢。

現在則沒有了人。

已然褪色的左右牆壁被刷上一層新漆。

已不能稱之為路的狹窄小徑如同泥濘一般。

任何時候都在彌漫的腐爛水果味道,已經被另外一種更為濃重的味道所污染。



周圍是一片血海。


讓人以為是油漆的東西,其實是大量的血液。

現在仍然滴落在路上,並沿著路流淌的液體是人類的體液。

刺入鼻孔的味道來自粘稠的朱色。

在朱色之中,有一具人類的屍體。

看不出表情。沒有了雙腕,雙足也被齊膝切斷。他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成為了只會灑血的噴水裝置。


這裏已然是異世界。

就連深夜的黑暗,也在血的紅色下淡薄起來。


…她(式)站在那裏綻出一絲笑意。

淺蔥色和服的下擺,現在是紅色的。

如鶴一般優雅地觸碰著流淌在地面上的血,並將之帶向自己的唇。

血從唇邊滑落。

這種恍惚讓身體顫抖起來。

對於她來說,這是第一次的口紅。


/2


暑假結束後新的學期開始了。


學校生活毫無變化。要說有的話也不過是校內各學生的服裝了,從夏裝變為秋裝漸漸厚重起來。

我從出生到現在,未曾穿過和服以外的服裝。

雖然秋隆為我準備了適合十六歲少女的西服,不過我想都沒有想過要去試穿。

所幸這間學校可以穿私服來上課,我便也很自然地穿著和服度過每一天。

儘管我想穿有襯裏的正式和服,不過在上體育時僅僅換衣服就把上課時間用盡了。妥協的辦法是穿浴衣,我也比較偏好單層的和服。

雖然也會煩惱冬天要如何禦寒,不過這個問題在昨天被解決了。

……那是在休息時間發生的事情。

如往常一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後傳來唐突的問詢。

"不冷嗎,式。"

"現在還不是很冷,不過之後恐怕會成問題。"

大概是聽出我的話裏有即使冬天也穿著和服的含義,對方皺起了眉。

"我說你,即使冬天也是這副打扮嗎?"

"當然。不過沒關係,可以穿外套。"

為了讓對話趕快結束,我便如此說道。

對方驚異于還有能披在和服外面的外套。我也對自己的意見感到驚異。

不過在最後,我為了實踐自己的意見買了一件外衣。為了能最大限度地保暖,而買了一件防寒夾克服。到了冬天或許會穿,在那之前先收到了櫃子裏。




由於受到邀請,午間與他一起吃午飯。

地點是第二校舍的樓頂,那裏還有一對像我們一樣的男女二人組合。

正在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們,耳邊傳來了一些話語。我原本不想理會,不過由於那個單詞有點令人在意不禁反問回去。

"…什麽?"

"就是說殺人啦。在暑假的最後那幾天,西邊的商業區發生了殺人事件,不過還沒有報導出來就是了。"

"殺人什麽的,還真不平靜呢。"

"嗯。內容也極其新奇。用刀子切斷被害者的雙手雙腳,之後扔在那裏不管。現場是一片血海,鑒識時甚至安上鐵門禁止無關人員出入。犯人尚未被逮捕。"

"只有雙手雙腳?這樣人就會死嗎?"

"那是由於失血造成的缺氧所導致的生命活動停止。不過,在這種情形下會先被嚇死吧。"

一邊咀嚼著一邊說著。

與可愛的外表相反,這家夥很喜歡宣揚這類話題。據說他有一個擔任警事工作哥哥。……由於會向親戚洩露機密,多半也不是有什麽地位的人。

"啊,不好意思。是和式沒有關係的事情。"

"沒什麽。也並非是沒有關係。只是呢,黑桐君。"

"什麽?"

面對著反問過來的同級生,我閉起眼睛抗議道。

"這些事情,不是在吃飯時該講的話吧?"

黑桐也同意了我的說法。

……真是的。這樣一來我買的番茄三明治也吃不下去了。




我的高中一年級的夏天,就在這種聳人聽聞的傳言中結束了。

季節漸漸轉入了秋季。

對於兩儀式來說,至今為止微妙的異于常人的生活,很快又迎來了冬天。




今天從早晨起就開始下雨。

在雨聲中,我走在一樓的回廊中。

結束了當天的課程,放學後的校舍裏幾乎看不到學生。由於黑桐所說過的殺人事件已經被報導出來,校方也禁止了學生的社團活動。

事件,確實到這個月為止已經發生了四起。今天早上在車裏聽秋隆說起,所以應該沒有錯。

犯人的真實身份還是個謎,就連其動機也沒有弄清。被害者沒有共同點,並且全部都是在夜裏出外散步時被殺害




如果是在遠遠的地方發生的事件還可以旁觀,但像現在一樣發生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學生們都在天黑以前回家,不止女生,連男生都結伴放學。

夜裏一過九點就有警官開始巡視,以致最近很難在夜裏散步。

"……四個人……"

自語道。

那四個光景,對於我。

"兩儀同學。"

突然被人叫住。

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身後是一位素未謀面的男子。

那是一名身穿青色的斜紋布長褲及白色的襯衫,看起來很安分的人。多半是上級生吧。

"是,有事嗎?"

"啊哈,請別用這麼可怕的目光盯著我。你在找黑桐君嗎?"

浮現出好似偽裝出來的笑容,這個男子說著如此愚蠢的事情。

"我正準備回家。與黑桐君沒有關係。"

"是嗎?那可就不對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嗎。所以現在才會這麼焦躁。可不能總是像這樣頂撞他人喲。欺淩別人很快樂,所以是會成為習慣的。啊哈哈,不過四次就有點過分了吧。"

"…哎?"

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那個男子浮現出好似偽裝出的…不,很明顯就是偽裝出的微笑。

似乎很滿足…與我很相似。

"最後想要試著和你說幾句話。這個願望也實現了,所以呢,再見了。"

看來像是上級生的男子邁著很響的步子漸漸走遠了。我並沒有目送他的離去,徑直走向鞋箱。

換過鞋子出到外邊,只有雨在迎接著我。

而理應來迎接我的秋隆卻不見人影。

由於下雨會把和服弄濕,因此秋隆總會來接送我,不過今天似乎遲到了。

再把鞋換回去太麻煩了,便在樓梯附近避雨。

薄紗一般的雨籠罩著校園。

由於十二月的寒冷,呼吸也被凍成了白霧。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注意到時,黑桐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這裏有傘哦。"

像中國人一樣的發音。

"不用了,會有人來接我的。黑桐君請早點回去吧。"

"再過一會兒就回去了。我想在那之前在這裏待一會兒,不要緊吧。"

我沒有回答。

他點點頭,靠在水泥牆前。

我現在並沒有與黑桐講話的心情。也不準備回應他的一切問題。所以他是否在這裏與我沒有關係。

我只是在雨中等待著。

難以置信的寂靜。只有雨聲傳來。

黑桐並沒有講話。

倚靠在牆壁前,很滿足似的閉著眼睛。雖然很訝異他是否睡著了,不過卻聽到他哼唱著短短的詩歌。或許是流行歌曲吧。這一點更讓我訝異。

在之後試著問過秋隆,那是一首名為思念在雨中的名曲。無疑是流行歌曲。

黑桐並沒有講話。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米。兩個人處在如此近的距離卻沒有彼此交談實在讓人沉不住氣。

這種窘迫的狀況,我並不認為痛苦而只是沉默。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這種沉默會如此溫暖。

但是突然間害怕起來。

因為直感到這樣下去那傢伙就會出來。

"…黑桐君!"

"什麼!?"

下意識地叫起來,他吃驚地離開了牆壁。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凝望過來的雙眼中,映著我的身影。

大概,就在這一刻。

我是第一次看著這個名為黑桐幹也的人。

這並不是觀察。

他現在仍然殘留有少年的容貌,面部輪廓柔和。大大的眼睛溫和且無垢。像是表達他性格般的髮型十分自然,既沒有染發也沒有用發膠固定。

黑框的眼鏡,現在恐怕連小學生都不肯戴。

毫無修飾的服裝,上下全是黑色。這種顏色上的統一,說起來要算是黑桐幹也唯一的修飾了吧。

忽然想到。

……像這樣一個好少年,為什麼會在意我這樣的人呢。

"……至今為止……"

我低下頭,不再看他。

"剛才,你在哪里?"

"來這裏之前是在學生會室。因為有一個前輩要退學,所以開了一個送別會。是名為白純裏緒的人,十分出人意料呢。雖然是很安分的人,不過因為找到了想做的事情,所以便提交了退學申請。"

白純,裏緒。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不過這也看出連這種會都被叫去參加的黑桐交際有多廣。在同級生看來他只像個友人,不過在上級生的女生之間也有那麼一點人氣。

"我也約過式的吧。昨天臨分手的時候明明說過的,但你根本沒在學生會室露面。去教室找你也不見人影。"






確實在昨天,他對我說過這樣的事情。

不過,那種會我去了也只會掃興。我以為黑桐的邀請只是一般的社交辭令罷了。

"……真意外。那個,竟然是認真的。"

"那不是當然的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黑桐生氣了。

我想那並不是因為自己的言行被無視,而只是針對我那無聊的想法吧。

我對此只會感到反感。因為,這是我至今為止從未體驗過的未知。

我在此之後陷入了沉默。像今天這樣焦急盼望秋隆來迎接的日子我想不會再有了。

不久,迎接的車來到了校門前,我便與黑桐分手了。




入夜時分雨停了。

式披上紅色的皮夾克出到外面。

頭上是斑駁的天空。從深穴一般的雲中,時而可窺見月影。

街上便衣的員警在忙碌地巡視著。如果遇上了十分麻煩,所以今天向著河灘走去。

被雨打濕的地面,反射著街燈的光。

如同蛞蝓爬過的痕跡般閃亮著。

遠遠傳來電車的聲音。

從轟然作響的車輪聲判斷,似乎是在高架橋附近。橫斷河流的橋,不是用來渡人而是電車專用的。

…在那邊發現了人影。

蹣跚地,緩慢地,式走向了高架橋。


電車又一次經過。這恐怕是最後一班了吧。


比先前聽到的聲音要響不知多少倍的轟鳴在周圍迴響。聲音仿佛是往狹小的箱子中塞進棉花般地沉重。對於這種重壓,式下意識地掩住了雙耳。

電車過去以後,高架橋之下驟然恢復了平靜。

沒有街燈,連月光也照耀不到的橋下的空間無比黑暗。

出於這黑暗的恩惠。

現在,就連染滿河灘的紅色也暗了下來。

這裏是第五個殺人現場。

望過無秩序地生長著的雜草,屍體看來竟似一朵花一般。

以被切開的面部為中心,雙手雙腳被放置成四片花瓣的形狀。

與頭部一樣被切開的手足從關節處扭曲,更強調了花的形狀。……說起來有些遺憾的是,比起花來更像是一個卍字。

草原之中,人造的花被棄置著。

由於噴濺出來的血,這朵花是紅色的。

…漸漸地熟練起來了。

這就是,她所抱有的感想。

咽下一口唾沫,才發現喉嚨已極其乾燥。

是緊張嗎,又或是因為興奮呢…喉嚨的乾渴已經化為燥熱。

在這裏面,只是,充滿著死亡。

式的唇無聲地扭曲成笑的形狀。

她強抑著內心的喜悅,只是一直凝視著屍體。

因為只有在這個瞬間,才對自己的生存懷有強烈的實感。





/3


兩儀家的繼承人,有著在每月初與代師傅進行劍道比試的慣例。

在很久以前,由於兩儀家的當主不喜歡從別的流派招攬劍士,便在自家興建道場且創制了自成一派的劍術。

這個規矩一直傳承到了現代,並且連我這個女流之輩也不得不舞刀弄槍。

我被父親以明顯的實力差和體力差擊敗之後,獨自離開了道場。

從道場到本館有相當的距離,用高中的校舍來形容的話差不多是體育館與教學樓間的距離。

我走在發不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點也不可愛的木板鋪就的走廊上。

秋隆等在途中。

身為傭人的秋隆比我要大上十歲。大概是在等著服侍我換下浸了汗的衣物吧。

"您辛苦了。父親大人近況如何?"

"和往常一樣。下去吧,秋隆。換衣服什麼的自己能做。你也是,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是我專屬的吧。去服侍我哥哥要好一些。反正最後繼承家業的是男人。"

面對我不合身份的語氣,秋隆微笑起來。

"並非如此,兩儀家的繼承人非大小姐莫屬。因為大少爺並沒有繼承那種素質。"

"…那種東西,又有什麼了不得的。"

我這般避開秋隆返回了本館。

將自己關在房間中,歎了口氣脫下內衣。

向鏡中投去一瞥。

……身處在其中的,是女性的身體。

眉毛描粗了眼神又兇惡,單是看臉的話也並非不會被看成男人。

然而只有身體無法瞞住任何人。隨著年月成長起來的女性的肉體,式且不說,織可是漸漸感到了自暴自棄。

"我,要是生為男性就好了。"

並非向著什麼人,獨自說起話來。

不…交談的對象還是有的。在我之中,還有名為織的另一個人格。

兩儀家通常為孩子準備兩個名字,發音相同而書寫相異。






陽性,作為男性的名字。以及。

陰性,作為女性的名字。

因為我作為女性而出生,所以是式。如果作為男性而出生的話,就會被命名為織。

要說為什麼會有這樣事情,那是因為據說兩儀家的子孫會以極高的確率在出生前罹患解離性同一性障礙症…也就是俗話所說的雙重人格。

換句話講,就是我這樣的人。

兩儀的血中有著超越者的遺傳。父親這樣說過。同時那也是一種詛咒。

……確實是詛咒。這種東西在我來看,哪能稱得上是超越者,簡直就是異常者。

也許是一種幸運吧,最近幾代人裏除了我以外沒有擁有這種症狀的繼承人。理由非常單純,因為那些人在成人之前全部進了精神病院。

一個身體中存在兩個人格這個事實,危險程度並非僅有這麼低。現實與現實間的境界模糊起來,最終導致自殺的例子也並不罕見。

在這些人之中,我是在毫無發瘋的跡象中成長起來的。

或許是因為我與織之間從不在意彼此,相互無視地生活的緣故吧。

肉體的所有權絕對性地存在於我這邊。

織始終不過是我之中的代理人格。正好像剛才,劍道的練習比較適合有攻擊性的男性人格因此就交給了織去做。

細想起來,我與織幾乎同時存在著。

這與世上通常所說雙重人格不同。我既是式也是織。只是,決定權在我手裏。

父親很高興。在自己這一代兩儀家出現了正統的繼承人。

正是出於這個理由,我身為女性卻代替哥哥成為了兩儀家的繼承人。

這樣也好。給我的東西就收下來。

我想,大概自己會一直這樣平穩地送走這不平常的生活吧。

並且我也理解到只能如此送走自己的生活。

…是的。

縱然織是從殺人行為中獲得愉悅的殺人鬼,我也無法令他消失。

因為在自己的身體內養著シキ的我,到最後也不過是和他一樣的シキ罷了。






殺人考察(前)/


1


"幹也,聽說你在和式交往,是真的嗎?"

對於學人的這個問題,我差點把口中的咖啡牛奶噴出來。

一邊咳嗽一邊看看周圍。

所幸午休時的教室十分喧鬧,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學人剛才的驚人之語。

"學人,你說的這個是什麼意思?"

試探著問道,學人則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這傢伙在說什麼呢。1-C的黑桐迷上了兩儀,這個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不知道的只有當事人吧。"

對於學人的惡作劇似的表情,我想自己應該是皺起了眉。


與式相識已經有八個月了。季節也到了迫近冬季的十一月。

……不過確實,我想從自己的態度來看會被認為是在交往也並不奇怪。

"學人,這可是個誤會。我和式只是普通的朋友。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了。"

"是嗎?"

被柔道部所期待的一年生,臉上堅實的肌肉扭出了一個捉弄人的表情。

與學人這個名字相反,滿身肌肉的一年生,是我從小學起就結識的友人。或許會憑著經驗從我的話中判斷出我沒有說謊吧。

"這不是都稱呼上名字了嗎。你要敢說和那個兩儀只是同班同學的話我可饒不了你。"

"我說啊,那是式本人不願意的。之前曾叫過她兩儀同學,沒想到反而被她狠瞪。要是眼神能殺人的話,式絕對有這種素質。

所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喜歡被別人稱呼名字。還說要稱呼的話叫'你'就好了。可是我又不喜歡那樣,作為妥協便稱呼她為'式同學',不過就連這也不行最後便成了'式'。如何,這個無聊的真相。"

把四月份的事情回憶起來喋喋不休地這麼一說,學人似乎也覺得無聊。

"原來如此啊。還真是沒有什麼情趣的事情。"

很遺憾似的,學人發著牢騷。……到底在期待什麼啊,這傢伙。

"那麼上周樓梯口的那件事也是什麼都沒發生了。可惡,來1-C這麼偏僻的地方還真是來錯了。早知道就老老實實在自己教室裏吃麵包了。"

"……等一下。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情。"

"所以我才說已經出了名嘛。上週六你和兩儀在鞋箱前避雨這件事在今天早上就傳開了。對方可是兩儀啊,所以就算這件事很無聊也會成為談資。"

我仰天歎了口氣。祈禱這種事情至少不要傳到式的耳中。





"這裏可是升學校。稍微有些壓力呢。"

"前輩的說法是就職率不錯。"

……話題漸漸轉向追究這所私立高中的存在方式這方面。

"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管怎樣那可是兩儀啊,你這傢伙。再怎麼看你們也挺投緣的。"

忽然想起前輩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當時前輩的意見是說我應該與更文靜些的女孩子交往。不過我想現在這句話的含義也是相同的吧。

……不知為什麼,感到格外生氣。

"式可不是什麼可怕的女孩子。"

不覺提高了聲音。

學人笑了起來。……那是看到別人露出馬腳後的那種露骨的笑。

"你剛才說和誰除了朋友以外沒有別的關係啊。是那個可怕的女人吧,毫無疑問了。連那種事都慌慌張張地辯白,還需要其他證據嗎?"

他說的可怕,是指剛強的意思吧。

大概就是像他所說的一樣吧,對學人的話一直點頭以致成了習慣。

"你說的我也明白啦。"

"那麼那傢伙又好在哪兒了,說來聽聽。"

……學人說話還真是毫無顧慮。

確實式是一個美人。

然而她能夠吸引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

式總是讓我覺得她受著傷。

實際上一直在為了避免受到傷害而努力著,卻一直也無法擺脫受傷的危險。

我無法置之不理。

我不想看到那孩子受傷的樣子。

"只是學人你不知道罷了。式也有可愛的地方。……對了,要用動物來比喻的話她就像兔子一樣可愛。"

……話剛一說出口,就感到一絲後悔。

"別說傻話了,那傢伙應該是貓科動物,或是猛禽一類的。兔子可差太遠了。兩儀要是感到寂寞的話可是死都不會有人相信的。"

學人大笑起來。

不過,我想式桀驁不馴的地方遠遠看來的確是這種感覺。

……算了,如果說那是我一個人的錯覺的話,那就讓我繼續錯下去吧。

"夠了。反正以後再也不和學人談論一切關於女孩子的話題了。"

扔下這麼一句決絕的話,學人趕緊抱歉抱歉地認了錯。

"也許會意外地像兔子呢。"

"學人。這麼露骨的附和我可不會高興。"

"不是那樣的。我想起來兔子也並非無害呢。在這世上,可是有運氣不好的話一下子就把頭給切下來的兔子。"

他說得很認真,讓我不禁咳嗽起來。

"什麼嘛,那可是相當荒唐的兔子。"

學人也點點頭。

"的確荒唐。這是某個電子遊戲裏的事情。"





2


第二學期期末考試結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東西。

自己的書桌中出現了一封信。不,這件事情本身並非不可思議。問題在於發信人和內容,直截了當地說是式給我的約會邀請。

那是邀請我在明天的假日裏一起出去玩的信,寫得像恐嚇信一樣。我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不知為什麼懷著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到了天亮。




"喲,黑桐。"

式到達後的第一聲就是這樣。

會合的地方是有狗的銅像的車站前。來到這裏的式的服裝……枯葉色的和服外加鮮紅的皮夾克,在被這身打扮嚇到之前,我先對她的說話方式吃了一驚。

"久等了。不好意思啊,甩掉秋隆費了不少麻煩。"

她極其當然似的流利地說著。

這不是我所認識的式,竟使用著男人的語氣。

我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只能再次確認她的樣子。

式的樣子並沒有變化。

也許是出於凜凜的背影和舉止,身形纖細卻有著難以形容的迫力……可以說是雅致。如同躍動的活人偶般充滿不平衡感。順帶一提,活人偶與機關人偶不同,只有外表被精巧地製作出來。

"什麼嘛,不過遲到了一個小時就生氣了嗎。你的氣度還真是意外地小呢。"

黑色的眼瞳偷偷地窺視著我。

胡亂剪短的,俏麗的黑髮。

小小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無不有著流暢的輪廓。

墨一般流動的眼睛裏,映著黑桐幹也的身影的同時也像在凝視著更遙遠的地方。

……想起來。從初次相遇的那個雪日起,我便迷戀上了這雙定定地凝視著遠方的眼睛。

"這個……你是式,對吧。"

式笑起來。嘴角揚了起來,頗有些目中無人的神情。

"那你還能以為是誰。別為這種事情浪費時間。好了,帶我走吧。要去哪里就交給黑桐你了。"






說著,式強拉著我的手腕走起來。

……雖然說了交給黑桐你了這種話,不過到最後還是她在帶路,頭腦開始混亂的我也並沒有注意。


總之是在各處走走。

式並沒有買東西,只是在商業區裏巡視各個商店的商品,看夠了就到下一家去。

去電影院或咖啡吧休息一下的提議被駁回了。……確實,我也認為和現在的式一起去那種地方很無聊。

式說了很多話。

也許是我搞錯了,她現在的精神十分高昂。可以說是興奮的狀態。所巡視的商店大部分是西式服裝店,不過由於全部是女性專賣店讓我覺得有點尷尬。

花四個小時征服了四條商業街後到底是累了,式提議去吃點東西。東奔西走了一陣,最後選擇了一家速食店。

剛坐下來式就把外套脫了。

身著不合時宜的和服,式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注目,不過她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

下定了決心,我開始追問起從剛才就一直在意的問題。

"式。你平時就用這種方式說話嗎?"

"在我的情況下是這樣啦。不過說話方式沒有什麼意義吧。這麼說起來,黑桐你不是也很奇怪嗎。"

式專心地吃著味道不怎麼樣的漢堡。

"算了,這種事情至今為止還未曾有過。今天可是第一次試著出現在表層喲。因為之前與式並沒有什麼分歧所以也就保持沉默。"

……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是呢……簡單來講就是雙重人格吧。

我是織,平時的那個是式。織是編織得織。

只是我和式並非不同的人。兩儀式一直是一個人。我與式的區別,僅僅在於對事物的優先順序上。我想只是在給喜歡的東西排序時才會產生分歧。"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蘸水在紙巾上寫字。

細白的手指,寫出了與織與式的發音都相同的那兩個字。

"我想要和黑桐說話。僅此而已。對於式來說這不是最想做的事情,所以就由我來代替她做。明白嗎"

"怎麼說呢,你說的這些事情,大概明白吧。"

滿是疑慮地回答道。

不過,她所說的事情相當地有實感。

因為若以雙重人格來解釋,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早在入學之前就與式見過面。不過她卻說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

當時我還以為她討厭我了,這樣一來就可以接受了。

不對,比起那種事情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經過了這大半天,她確實不是式以外的任何人。就像式……不對,是織所說只是語氣不同,其行動本身與式是相同的。就連從說話方式中所感覺到的違和感,到現在為止也幾乎意識不到了。

"不過,為什麼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似乎已經隱瞞不下去了。"

式若無其事的喝起果汁來。

她銜起了吸管,又很快放開。式並不喜歡冷飲。

"坦白說呢,我是近似於式的破壞衝動一類的東西。那是最想去實踐的感情。不過至今為止還沒有實踐的物件出現。因為兩儀式對任何人都不關心。"

織淡淡地說道。

被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我連動都不能動。

"啊啊,不過放心吧。像現在這樣說著話的既是我也是式。這不過是通過我把式的意見表達出來而已,所以不會發瘋的。我也說過,只是語氣不同。

……不過也是,在這方面我和那傢伙畢竟存在著分歧呢。我所說的話你就聽一半吧。"

"……所謂的分歧……那個,是指你和式之間有過爭執嗎?"

"我說你啊。怎麼可能跟自己發生爭執呢。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那也是雙方都認可的事情。所以相互之間並沒有抱怨。

再怎麼焦急肉體的使用權是屬於式的。我能夠像現在這樣和黑桐你見面,也是因為式認為見見也好。……不過呢,說出這種話來也只會在事後反省。見見黑桐也好,這可不是式所能說出來的臺詞吧。"

是這樣呢,我不失時機地點了點頭。

織笑了起來。

"我呢,很中意你的這種地方。不過式則很討厭。所謂的分歧,就是指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是指什麼事情啊。

式討厭我不假思索的地方嗎。

還是說,認為這樣也好的式其實是討厭我的。

明明沒有確證,我卻感覺到應該是後者。

"那麼說明結束了。今天就到此為止。"

織很突然地站起身,披上了外衣。

"再見了。我很中意你,所以不久還會再見面的喲。"

從皮夾克的口袋裏取出漢堡的費用。名為織的式颯爽地穿過對面的自動門離開了。




與織告別後回到自己所居住的街道,太陽已經落了。由於殺人魔的傳聞,即使在傍晚也看不到什麽人。

回到家時,表哥大輔兄已經回來了。

被織的事情弄得疲憊不堪的我,敷衍著打過招呼後便把腳伸進被爐,躺了下來。

大輔兄也把腳伸進被爐,在狹窄的空間中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支配權爭奪戰。

結果到最後我也躺不住了,索性坐了起來。

"你不是很忙嗎,大輔。"

一邊取過桌上的蜜柑一邊搭話,大輔兄則有氣無力地回答著。

"最近三個月出現了五個人,這樣怎能不忙。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了。你別看哥哥我現在正休息,再過一個小時還要出去的。"

大輔兄在警視廳搜查一課擔任刑事工作。肆無忌憚地公開承認自己是懶惰者的這個人,為什麼會選擇這個不適合自己的職業還真是個謎。

"搜查有進展嗎?"

"馬馬虎虎吧。雖說至今為止都沒有留下什麽線索,不過在殺第五個人時終於露出了破綻。總之是相當做作的行動。"

說到這裏,大輔兄像是要趴到桌爐上似的探過臉來。在眼前的是哥哥認真的神情。

"這之後的話可是機密了。因為並非和你無關所以才告訴你。第一個人的屍體狀況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是吧。"

接下來大輔兄開始就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的順序依次說了起來。

……一邊祈禱著全國的刑事不要都是這種口無遮攔的人,我豎著耳朵聽起來。

第二個人的身體被縱向,從胯下到頭頂一分為二。兇器不明。被分成兩半的屍體的其中一片緊緊地靠在牆上。

第三個人雙手雙腳被切斷,並且把手接在腳的位置、腳接在手的位置。

第四個人的身體被切得支離破碎並排列成某種文字的形狀,第五個人則是以頭部為中心手足被排列為一個卍字。

"這還真是一目了然的異常者呢。"

像是要嘔吐出來一般說著感想,大輔兄也持相同意見。

"過於一目了然也是一種做作。幹也,你怎麽想的?"

"……是呢,我想全部都是單純的刺殺就沒有意義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別的。只是……"

"只是?"

"看來是熟練起來了呢。下一次也許就不是在室外了。"

大輔兄很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抱起了頭。

"既沒有動機,也沒有規律性。現在只是在室外,但這家夥也是會入室作案的類型。如果沒有在夜裏出外散步的獵物的話,會更容易出現這種可能性。這方面如果上邊的大人物們能有對策的話就好了。"

之後哥哥轉移了話題。

"在第五個人的現場,遺留下了這個東西。"

大輔兄放在桌爐上的東西,是我們學校的校徽。因為可以穿私服來上學所以並沒有多少人佩戴校徽,不過在原則上有著上課佩戴的義務。

"是現場的草叢致使犯人沒有發覺到呢,還是故意遺留下來的呢目前還無法判斷。不過,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有著重大意義。也許最近會去你們那裏調查。"

最後臉上出現了刑事的表情,哥哥說著如此不吉的話。



3


高中一年級的寒假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其間發生的事情也不過是和織一起去初詣,之後則一直無所事事地送走每一天。

第三學期開始了,式的孤立感愈發強起來。她以連我也意想不到的程度向周圍傳達著拒絕的意志。




確認大家都回家之後來到無人的教室,當然,織在那裏等著我。

她什麽也沒有做,只是眺望著窗外。

我並不是被她叫來的,也沒有受到她的邀請。只是,到底我無法將一直受著傷的她置之不顧,毫無意義地守在她身邊。

冬季的日落很早,教室被夕陽染成鮮豔的紅色。

在只有紅色與黑色相對照的教室中,織憑依在窗邊。

"我說過我厭惡人類吧。"

這一天,織以一種無心的風情開始了與的我談話。

"第一次聽說……是那樣嗎?"

"嗯。式厭惡人類。似乎從孩提時代就開始了






"說起來的話確實是那樣的。孩提時代中並沒有懷疑。確實無條件地喜歡著所有人,也以為被別人喜歡是理所當然的。所害怕的東西是鬼怪。其實到現在才知道最可怕的明明是人類。"

的確,織也在點頭。

"不過呢,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無知是非常必要的,黑桐。因為在孩提時代只看得到自己,所以無論他人懷有何種惡意也察覺不到。雖然是錯誤的,但無論是誰感受到被愛的實感後,便能夠溫柔地對待任何人。

因為人,只能表現出自己擁有的感情。"

夕陽的紅色,染上了式的側臉。

在此時…我無法判斷出她是式或是織。

而且,去判斷也毫無意義。因為無論她是誰,方才的話都是兩儀式的獨白。

"然而我不一樣。從出生那一刻起,便知道了他人的存在。

式由於自身之內包含著織,因而知道了他人的存在。由於存在著自己之外的人,考慮過種種事情之後,便知道了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愛自己。

孩提時代起就知道了他人是如何醜陋的式,無法再去愛他人。不知不覺中連去關心的意識都沒有了。式只是在拒絕著她所擁有的感情。"


…所以,才會厭惡人類。


這是織用眼神來告訴我的。

"……不過,那樣一來不是會很寂寞嗎。"

"什麼?式之中有我存在啊。獨自一人確實會感到孤獨,可是式並不是一個人。只是被孤立,卻並不孤獨。"

織毅然地說道。

神情中看不出逞強的跡象,她真的滿足於這種情形。

不過,這是真的嗎。

但是,這是真的嗎?

"但是,最近的式變得奇怪起來。明明是在自身之內擁有另一個自己的異常者,卻拼命去否定這一點。否定本身是我的職責。式理應只會肯定才對。"

這是為什麼呢,織笑起來。

極其強烈的殺伐感…從織的笑容中能感受到殺意。

"黑桐。你有沒有想過去殺人?"

這一刻。夕陽帶著赤紅的光輝照過來,讓人心中一動。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過。充其量只是想去打人。"

"是嗎。不過,我只能去那麼做。"

在教室中,她的聲音很清晰地響著。

"…哎?"

"我說過吧。人類只能表現出自己體驗過的感情。

我負擔著式之中的禁忌。處於式的優先順序下位的,對於我來說是上位。對此我沒有不滿,也因此知曉了自己的存在。我是擁有著被式所壓抑的傾向的人格。

所以,總是將自己的意志殺死。將名為織的黑暗殺死。自己將自己不停地殺死。我說過,人只能表現出自己所擁有的感情吧。……那麼看吧。我所體驗過的事情帶給我的感情,只是殺人。"

說著,她從窗邊離開。

無聲地向我走來的她…不知為何,讓我感到恐懼。

"所以說,所謂式殺人的定義呢。"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就是將意識殺死。同時也要殺死想要把意識引向外界的東西。式呢,為了保護自己,是不惜把想要打開式的蓋子的東西全部殺死的。"

織向我一笑,然後離開了教室。

那是如惡作劇一般,純真無邪的笑容。




次日的午休時間。

我邀請式一起去吃午飯,她則表現出極度的震驚。

這是與她認識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她吃驚的表情。

"……什麼,意思。"

雖然這麼說著,式並沒有拒絕我的提議。地方就在她所要求的樓頂,式無言地跟在我身後。

陷入沉默的式的視線直刺我的背後。

莫非是生氣了也說不定。不對,一定是生氣了。

……其實,就連我也明白昨天織留下的話中的含義。不要再和我扯上關係,否則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這是式給我的最後通牒。

然而式不明白。

那是式總在下意識地提示著的事情,我已經對那件事情很熟悉了。

來到樓頂,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在一月的寒空下吃午飯,似乎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願意這麼做。

"果然很冷啊。要換個地方嗎。"

"我覺得這裏不錯。要換地方你自己去換。"

對於式殷勤的提議我只有聳聳肩。

我們像是避風一般靠著牆壁坐下。

式動也不動買來的麵包,只是坐著。與式相反,我已經在咀嚼第二個三明治了。

"為什麼向我搭話?"

式毫無前兆地開了口,害我沒有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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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回復:

"你剛才說什麼,式?"

"……我說,為什麼黑桐君能那麼天真。"

目光如針一般盯著我,式說著很過分的話。

"真過分啊。確實我被人說過很死板,不過從沒被人說過天真。"

"一定是周圍的人太客氣了。"

自說自話的式打開了雞蛋三明治的包裝。塑膠袋的摩擦音,與寒冷的樓頂十分合適。

式在之後便一言不發,用簡潔的動作吃起番茄三明治來。

剛好吃完飯的我開始覺得無所事事起來。

吃飯時,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對話來調節氣氛吧。

"式。你,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

"……一點?"

被她瞪了。……我深刻反省到即使去搭話,也要先選擇好話題。

"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不過,在黑桐君面前我會焦躁起來。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身邊,為什麼織都說到那種地步了你的態度還是和昨天一樣。根本就不可理喻。"

"理由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和式在一起很快樂,不過要問我哪里快樂我也回答不上來。說起來……都發生了昨天那種事情還毫不在乎的我,也許確實只能用天真來形容。"

"黑桐君。我是異常者這件事情,你理解嗎?"

對於這句話我只能點頭。

式毫無疑問是雙重人格者,這也的確逾越了常軌。

"嗯,的確相當不尋常。"

"是吧。那麼你就應該認識到,我並不是能和人進行一般接觸的人種。"

"交往與平常和異常沒有關係吧。"

式一下子呆住了。

就連呼吸也忘了一般,時間也靜止下來。

"不過,我做不到像你這樣。"

說著,式攏了攏頭髮。

和服的衣袖搖動著。驀然看到衣袖下纖細的手腕上纏著繃帶。包紮在右臂近肘處的繃帶嶄新。

"式,這個傷…"

在我因很在意而問出口之前,式已經站了起來。

"如果織沒有把話傳達到的話,那就由我來向你說清楚。"

式並沒有看我,而是注視著遠方的某處開了口。

"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把你殺了。"

…對於這樣一句話,要如何回答才好呢。

式連午飯留下的垃圾也沒有收拾便返回了教室。

只剩下我一個人,總之先要把垃圾收拾好。

"真糟糕呢,這不就和學人所說的一樣了嗎。"

回想起不知何時與友人的對話。

正如學人所說,我也許是個傻瓜。

明明就在當前,就在眼前被拒絕說不會再有將來,我對式也依然完全恨不起來。

不,不如說是心情終於明瞭起來一般。與式在一起會感到快樂的理由,不是只有一個嗎。

"原來,我早就被她拒絕了啊。"

……啊啊,要是能夠更早一點注意到就好了。

黑桐幹也是如此地喜歡上了兩儀式,以至於到了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也能置之一笑的程度。






4


二月的第一個周日。

起床後來到餐桌前,剛好看到大輔兄正要離開的樣子。

"哎,你在啊?"

"啊啊。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所以到你這裏睡一覺,這就要上班去了。還是當學生好啊,規定好的假日就一定會有。"

哥哥依然是一副睡眠不足的表情。恐怕是因為之前說過的殺人魔事件取得了進展而忙碌吧。

"說起來的話之前似乎說過要來我們學校調查的,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啊啊,似乎已經去過一次了。實際上呢,三天前出現了第六個被害者。也許這個被害者進行了最後的抵抗,從她的指甲裏檢驗出了皮膚。推測是因為女性的指甲比較長,且在無意中抓到了犯人的手腕。或許是由於臨死之際最後的抵抗,這一下抓得相當深。檢驗到的皮膚足有三公分。"

哥哥的情報是任何報紙或新聞都沒有報導出來的最新消息。

然而比起這種事情來,我卻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我想那可能是由於前兩天式所說的話中帶有殺這個充滿不吉的詞的緣故。

若非如此,為什麼我會在一瞬間將式與殺人魔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呢。

"……抓傷啊,也就是說犯人身上應該還帶有這個傷痕了?"

"那是當然。被害者會去抓自己的手腕嗎。檢驗出來的是手肘附近的皮膚。再加上血液鑒定的結果也出來了,很容易鎖定物件。"

說完,大輔兄便出門了。

雙膝無力,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在夕陽中與織交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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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回復:

次日看到的她的繃帶,我記得確實是包紮在手肘部分。

……就這樣。直到過了正午才發覺到即使在這裏想也是無濟於事。覺得煩惱的話向式本人確認那傷的事情就好了。如果說那只是沒什麼要緊的傷的話,現在這鬱鬱的心情也會一掃而空吧。


在學校的住址登記欄裏找到了式的家。

她的家位於鄰鎮的郊外,找到時已經是傍晚了。

四周圍有竹林的兩儀家的豪宅,是依習武人家的式樣建造的。

只用步測是無法判斷出這座被高高的圍牆所環繞的宅邸的寬廣。若不用飛機從空中俯視的話,是無法正確把握其規模的吧。

穿過如山路般的竹林,來到了一扇須仰視的大門前。

仿佛是從江戶時代傳承下來的宅邸竟然還裝設了現代化的對講機,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按下門鈴並說明了來意,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性來到我面前。這位三十餘歲,如亡靈一般黑暗的人自稱是負責照顧式起居的傭人。

名為秋隆的這個人,即使面對我這樣的學生,應對間也絲毫不缺乏禮數。

很遺憾式目前出門在外,雖然秋隆先生請我入內等待,不過我到底還是謝絕了。說實話,我並沒有獨自一人進入這種宅邸的膽量。

天色也晚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走了一個小時左右來到了車站前,偶然地遇到了前輩。

在前輩的邀請下一起去附近的餐廳吃飯,聊著聊著時間已經到了十點。

與前輩不同,我的身分還是學生。差不多也得回家了。

告別了前輩之後,在車站的售票處買了車票。

時間已然是晚上十一點了。

進入檢票口之前,忽然想到式恐怕已經回到家裏了。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走在夜晚的住宅區裏,不禁自言自語起來。

完全沒有人跡的深夜。

在陌生的街道之中,向著式的家走去的我,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知道現在即使去了也不可能見到她。縱然如此,無論如何也想看看她家裏的燈光,因此才從車站返回了這裏。

我抱著肩走在如同被凍住一般的冬夜空氣中。

不多久便走出了住宅區,來帶了一片竹林前。

沿著林中那條鋪裝得很精緻的小路向內走去。

今夜沒有風,竹林中十分安靜。

沒有街燈,憑藉著月光向前走。

如果在這種地方被人襲擊了該怎麼辦啊,雖然只是半開玩笑的這麼想著,但怎麼也放不下這種念頭。

想要趕緊丟開的想法,卻和自己的心情相反印象愈發鮮明了起來。

小時候害怕的是鬼怪。竹林的影子如妖怪般令人害怕。

但是現在害怕的是人。所害怕的只是有人隱藏在竹林裏的錯覺。……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已經慣於主觀地將正體不明的存在認作是陌生的人類了。

……真是的,討厭的預感總是揮之不去。

啊啊,說起來在什麼時候式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應該是在…

正要回憶起來時,忽然看到前方有什麼東西。

"……"

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出於我的意思。因為,在那一刻。

黑桐幹也的意識,已經完全地消失了。

數米之外,一個白色的人影立在那裏。

非常醒目的純白和服,染上了紅色的斑紋。

和服上的紅斑漸漸擴散開來。恐怕是她面前那個不斷噴出紅色液體的東西所造成的吧。

那個,身著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噴出液體的東西,不是噴泉而是人類的屍體。

"……"

無法發出聲音。

不過,我一直有著這樣的預感。那就是她佇立在屍體之前的映射。

所以我沒有吃驚,也沒有叫出聲來。

意識,是非常純粹的白色。

屍體現在已經沒有救了吧。若不是在活著的時候被切斷了動脈,血是不會如此狂噴出來的。

致命傷在頸部,以及軀幹上一道傾斜的刀傷。…與這習武人家的門前相應,是劍道中的袈裟斬嗎。

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屍體。

屍體本身就是死亡。

僅僅是已流幹的血液的顏色就讓我快昏過去了,再加上內臟從裂開的腹腔中滾出來,那屍體看起來完全如同異形的生物一般。

在我看來這只是粘糊糊的某種人形的東西。即使說是異形也過於醜陋,讓人不敢正視。……普通人的話,理應是做不到的。

然而,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屍體。如幽靈一般的她的和服上,濺滿了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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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回復:

斑紋極似紅色的蝴蝶。

蝴蝶猛烈地飛向空中,也有些降落到式的臉上。

式被血沾濕的唇角扭曲著。

是恐怖…還是悅樂。

她是式…還是織呢。

"……"

想要說些什麼,卻跌坐在地面上。

嘔吐。胃裏殘留的東西也好,胃液也好,可能的話連這記憶也好都隨著淚嘔吐出來。

然而沒有效果。只是這樣不可能讓我得到慰藉。壓倒性的血量,僅僅是味道也過於濃厚,麻痹了我的腦髓。

不久,式注意到了我。

只是轉過臉來。

無表情的臉上浮出笑意。非常淒涼,也非常冷靜,恍如母性的微笑。

這副表情與這副慘狀之間的反差過於強烈,我卻相反地感覺到。


…不寒而慄。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她向我走了過來。

在最後回憶起她所說過卻被我忘卻的一句話。


…多加小心啊黑桐君。因為不祥的預感會引來不祥的現實…


……果然我太天真了。

因為直到與不敢正視的殘酷現實相遭遇的瞬間,我也沒有睜開眼睛。





5


次日,我沒有去上學。

驚呆在殺人現場的我被巡警發現,為瞭解情況而將我帶到了警察局。

據說在接受保護後的幾個小時裏,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讓完全空白的意識恢復正常足足花了四個小時。……我的腦回復現實的機能,似乎不是那麼優秀。

在警察局接受了種種調查後被放出來,已經來不及去學校了。

從屍體被殺害的狀況來看犯人身上不可能不被濺上回血。幸運的是我身上連一滴血痕都沒有,再加上是大輔的親屬也沒有被帶到取證室調查,我想調查結束得相當順利。

回去時哥哥說可以用車送我,我也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那麼,真的是一個人也沒看見嗎幹也。"

"煩死啦,真的沒看到。"

斜眼看著開車的大輔兄,我把身子深深地埋進車上的助手席。

"是嗎。可惡,你要看到了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不過想想犯人應該不會放過目擊者的。罷了,要是身為親戚的你被殺了哥哥我也覺得抱歉。對於我來說你什麼也沒看到也是好事。"

"大輔你沒資格當刑事呢。"

開始厭惡起如平常一樣,淡淡的與哥哥說著話的自己。

騙子,在心中罵著自己。

……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竟能在如此堂堂的正襟危坐之下說著謊。何況還是在刑事案件中。可是若是將看到的事情和盤托出的話,事態難免會向著更糟糕的方向發展。

正因為如此,我對於式身處現場的事情隻字未提。

"不管怎麼說你沒出事就好。那麼,第一次看到死者的感想如何?"

喜歡捉弄人的這個傢伙,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也要開玩笑。

"太糟糕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想也是,哥哥很高興似的笑起來。

"不過呢這一次是特殊情況。通常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放心吧。"

……唉啊。真是的,有什麼可以放心的啊。

"不過幹也你竟然認識兩儀家的女孩呢。這世界還真是小啊。"

對於哥哥來說意外高興的這個事實,對於我來說反而心生不快。

……兩儀家門前發生的殺人事件已被確認為和之前的殺人魔事件相同,搜查也突然中止了。連員警在結束第一次現場取證後也被禁止進入兩儀家的宅地。據哥哥說,似乎是來自兩儀家的壓力使然。

這次的事件是二月三日(週六)晚十一時半至十二時間發生的殺害事件,唯一的目擊者是黑桐幹也。似乎官方是如此記載的。

另外也提到了我目擊到事發後的現場,由於見到屍體的衝擊而意識不清,接受了巡視中的員警的保護這種事情。

兩儀家方面也好,我也好,關於式都沒有提及一個字。

"不過哥哥。調查過兩儀家的人沒有?"

試探著問道,大輔則搖了搖頭。

"兩儀家的小姐式和你同一個高中就讀,所以無論如何想要聽一下她的證詞。不過最後被拒絕了。說是若發生在宅邸內的事情當然要配合,但發生在外面就一概不知了。不過就我看到她以後,能感覺到她是清白的。與事件毫無關係。"

"哎?"

不禁叫出聲音來。

我信任著大輔兄的判斷。員警署裏也是認為這樣一個傢伙居然沒有被免職而將其評判為有能力的人。所以我以為哥哥一定會覺得式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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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回復:

"這麼說有根據嗎?"

"嗯,算是有吧。你想啊,那樣美麗的女孩子會去殺人嗎?不會的吧?我可是不會去想的喲。這是身為男人理所當然的結論。"

……所以說,為什麼這個人會當上刑事啊。不,在想到這點之前我先為了有人比我還天真而歎息起來。

"原來如此。哥哥是獨身主義吧。"

"你啊,又來打擊我了。"

證據不充分而釋放。

……不過,我也贊成哥哥的意見。

縱然沒有哥哥那樣的直感,黑桐幹也的意見也依然是這一連串事件與式無關。

即使連她本人都承認了,我也相信著絕不是那樣。

所以為了自己的堅持,有一件事一定要去做。




事件已臨近解決了。

就這樣從次日到三年後的那一天,在城鎮裏橫行的殺人鬼完全消聲匿跡了。

對於這時的我來說,這完全不過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然而這也是將我與式相聯繫起來的,最初也是最後的事件。




殺人考察(前)/






/4


宅邸之前發生了殺人事件。

我在那一天,夜裏出外散步之後的記憶十分曖昧。

不過將不鮮明的記憶拼合在一起的話,還是能夠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織也好我也好,都是對血的味道敏感的體質。僅僅是看著就會迷糊起來。

這一次屍體的出血特別綺麗。

通往宅邸的石制小路。石塊與石塊之間的溝如同迷宮,在迷宮間流淌開來的紅色的線有著至今未曾有過的雅致。

然而這也是災難。

注意到時有誰在背後嘔吐,回頭看去那是黑桐幹也。

為什麼他會在這裏,我不知道。在當時甚至連疑問都沒有。

我想,但是。

那之後我回到了宅邸裏,事件被發現似乎是在更晚的時候。沒有人說起我曾出現在現場。

這樣一來,那時看到了他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因為那個正直的同級生沒有去庇護殺人鬼的道理。

然而…比起這個來更讓我在意的是發生在家門前這件事情。

"織,是你嗎……?"

雖然試著問出口,不過並沒有得到回答。

我與織之間開始出現了隔閡。這種感覺也日復一日地強了起來。縱然把身體交給織,其決定權還是在我這邊。但是那時候記憶會曖昧起來又是怎麼回事。

……莫非。

只有我自己沒有注意到,其實我也如同之前繼承兩儀之血的人們一樣發瘋了嗎。

有自覺的異常者都是正常的。換作是織會這麼說的吧。因為作為異常者會覺得周圍的一切是扭曲的,對自己則不抱有任何疑問。

縱然很少我也依然有這方面的傾向。我花了十六年,終於知道了周圍的一切與自己是不同的嗎。

可是,那又是為了誰呢。

"大小姐,現在方便嗎。"

響起了敲門聲和秋隆的語聲。

"什麼事?"

和進來吧有著相同的意,秋隆也順從了。

由於是臨睡前的時間帶,他只是打開了門而沒有進入到室內。

"宅邸周圍似乎有人在做一些不軌的舉動。"

"我聽說員警已經被父親打發走了。"

是的,秋隆點點頭。

"員警的監視從昨夜就撤走了。今夜的恐怕是另一件事情。"

"你隨便處理吧。和我沒有關係吧。"

"但是,藏身在外面的那一位似乎是大小姐的學友。"

話音剛落,我已經從床上起身。

來到能看到宅邸正門的窗子附近,越過窗簾觀察外面的光景。

正門周圍的竹林中有一個人影。似乎拼命想要隱藏得好一點,不過這種舉動反而讓他更為顯眼。

"……"

……真讓人,生氣。

"如果您指示要請那一位回去的話。"

"那種人,放著不管也沒有關係。"

我小跑著回到床上,就勢躺了下來。秋隆向我道了晚安,把門關好了。

……關掉房間裏的電燈閉上眼睛,但是完全睡不著。

也沒有可做的事情,沒辦法我再一次去確認外面的情形。

立起茶色呢絨大衣的領子,幹也很冷似的顫抖著。他一邊吐著白氣一邊眺望著正門。……腳邊放著自備的熱水瓶和咖啡杯,是個大人物也未可知。

那時的幹也是個夢這一點破滅了。

他在那時確實是存在的,所以才來監視我。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過恐怕是為了確認殺人者的真實身份吧。

……總而言之。

就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地生起氣來,我不由得咬起指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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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回復:




發生了這件事情的次日,幹也依然如往常一樣。

"式,中午一起去吃飯吧。"

不知為什麼會來邀請我,到底是跟著他上到樓頂。

或許是由於我每次只接受一起吃飯的邀請的緣故,總覺得這次他的邀請中有什麼圖謀。

我已經決定不再與他發生任何關係,但是畢竟想知道幹也對那夜的事情有什麼看法。

預測到今天會有一場盤問,我來到了樓頂。

然而,幹也一如往常。

"式的家還真是大呢。上次我去拜訪時和管家先生談了談,他似乎很自豪。"

不知道他怎麼曉得管家這個詞,總之幹也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秋隆是父親的秘書。而且現在已經不稱呼管家了,應該稱作管理人。黑桐君。"

"什麼嘛,最後還不是同一種人。"

有關我家的交談只有這麼一點。

他恐怕還不知道監視的事情已經被我發覺了,可是就算是這樣也太奇怪了。

在那時,明明應該看到了濺滿回血的我,為什麼幹也還能像往常一樣對我笑呢。

我還是自己把話挑明好了。

"黑桐君。二月三日的晚上,你…"

"這個話題就免了。"

對於我的詰問,他輕輕地一帶而過。

"什麼啊就免了,黑桐。"

……難以置信。我,下意識地使用了織的語氣。明明是身為式的我卻用黑桐來稱呼他,幹也稍微有些困惑。

"再說得清楚些。為什麼不對員警說。"

"…因為,我什麼也沒看到啊。"

說謊。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那個時候,織走近了正在嘔吐的他…

"式只不過是站在那裏對吧。雖然很少,但我只看見了這些。所以我相信著式。"

說謊。那為什麼又來監視我。

…向他,靠近…

"總之,要坦白的話是很痛苦的。所以現在才要努力。如果對自己有了自信的話,我想我會來回答式的問題的。所以呢,現在這個話題還是免了。"

對於這副多少帶著點執拗的表情,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離開去。

…靠近的話,織毫無疑問會把黑桐幹也殺死的…

明明我並沒有期望著這種事情。

幹也說相信著我。

我也是,如果相信著自己並沒有期望著這種事情的話,也就不會品嘗到這種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吧。




從那天以來,我完全無視幹也的存在。

兩天來他也沒有向我說過話,不過深夜的監視卻沒有停止。

在冬季的寒空下,直到淩晨三時幹也都在竹林之中。這樣一來我連出外散步也做不到了。

監視已經過了兩周。

那麼想要找出殺人鬼的真實身分嗎,我從窗子裏偷偷窺視他的樣子。

……還真是能忍耐。

差不多已經是淩晨三點了,不過幹也依然目不轉睛地眺望著正門。

那並不是失望的陰沉表情,反而是…在臨去之際綻出一絲笑意。

"……"

心情焦躁起來,咬住了嘴唇。

啊啊,我終於明白了。

他並不是打算要找出殺人鬼的真面目。

對於那傢伙來說,相信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根本就沒有懷疑。他從一開始就相信著我沒有在夜裏出外。

為了確認我的清白他才來這裏監視。

所以才會在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黎明,幸福地笑起來。

相信著真正的殺人者,是真正的無辜者。

"…如此,幸福的男人。"

自語著,思考著。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莫名地安下心來。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產生和他在一起的錯覺。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幻想自己能夠來到那一側。

然而,那是,絕對地。

那個充滿光明的世界是我所不能存在的世界。

那是自己不能前往的世界,也是沒有自己立足之地的世界。

…幹也以理所當然的笑容將我帶進去。

這樣想著的我,對讓我這樣想著的幹也產生了無比的焦躁。

讓我終於認識到養著名為織的殺人鬼的自己與身為異常者的自己是異常者的那個少年…

"有我自己就足夠了。為什麼你要成為我的阻礙,黑桐。"

式不想發瘋。

織不想崩壞。

明明是想盡可能地,對普通的生活不懷有任何幻想地活下去就好…。




已然是三月了,外面的寒冷也緩和下來。

我已有數周不曾像現在這樣從放學後的教室中眺望外面。向窗外俯瞰的視界,會讓我這樣的人感覺到安心。無法觸及的景色,正因為無法觸及才讓我不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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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回復:

幹也一如往常地來到被夕陽染成鮮紅的教室。

織很喜歡像這樣兩個人在教室裏說話。

……我也是,絕對不曾討厭過。

"我還真沒想到式會邀請我。不再無視我了嗎?"

"因為無視不下去了所以才找你的。"

幹也皺起了眉。

我在與織相混淆的感覺下繼續說道。

"你說過我並不是殺人者,不過。"

夕陽如此之紅,連對方的表情也看不到。

"很可惜。我就是殺人者。就連你也看到了現場,為什麼還要放過我呢。"

幹也的臉上露出了憮然的表情。

"沒有什麼放過不放過的吧。因為式根本就沒做過那種事情。"

"即使我本人也那麼說?"

啊啊,幹也點點頭。

"自己所說過的話只有一半可信,這不是式你自己說過的嗎。何況你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絕對。"

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敢這麼說的幹也,讓我生起氣來。

"…什麼叫絕對。

你能理解我什麼。

你又能相信我什麼。"

氣急敗壞地把這些話丟向幹也。

幹也則一臉迷惑,浮現出寂寞的微笑說道。

"沒有什麼證據。我也並不敢說自己一直相信著式。……不過,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想一直相信下去。"

"……"

這是決定性的一擊。

純粹的力量,純粹的話語,將我自作聰明的裝飾完全剝開。

對於他來說算不了什麼的一句話,將名為式的我唯一一點小小的幸福,毫無防禦餘地地破壞了。

是的,破壞了。我在這個幸福者身上,只能看到已經無法挽回的時間。

……和誰生活在一起的世界就是快樂的世界吧。

但是,我並不知道這一點。

一定是,我並不知道這一點。

如果與誰產生聯繫的話,織會把那個人殺死的。

因為織存在的理由就是否定。

並且作為肯定存在的我,缺少了否定就無法存在。

由於至今為止從未牽扯上任何事情,我得以遠離這一矛盾。

而在已然知曉的現在,我很清楚即使去祈求也只能夠實現絕望的願望。

那是極度的痛苦,讓我憎厭。

我想這是第一次,從心底憎恨著這個傢伙。


…幹也理所當然地笑著。

我,明明不存在於那一邊。


無妨忍耐這種存在。

我十分確信。

幹也,會讓我破滅…


"…你,真是傻瓜。"

從心底發出的宣告。

"嗯,的確。"

只有夕陽仍然那麼鮮紅。

我離開了教室。臨去之際,頭也不回地問道。

"對了,今天也要來監視我嗎?"

"哎……?"

驚訝的聲音。果然還沒有注意到我已經發覺了這件事情。

幹也慌慌張張地想要砌辭掩飾,不過被我制止了。

"回答我。"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不過,在意的話就會去。"

是嗎,我簡單地應了一聲,離開了教室。

茜色的天空中流動著暗色的雲流。

雲流驟然紊亂起來,我想今夜會下雨吧。





/5


…當夜。


覆蓋在夜幕降臨的天空下的雨雲,不久便降下雨來。

雨聲與夜色,沙沙地中和起來。

雨雖然沒有強到濺起地上的泥沙,但也絕不能說是小雨。

雖說不過三月初,夜雨打在身上也是既冷且痛。

與竹葉一同被雨打濕,黑桐幹也呆呆地眺望著兩儀的宅邸。

撐傘的手被凍得通紅。

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對於幹也來說,並沒有打算將這種幾近變態的行為久做下去。在這期間員警能夠逮捕殺人鬼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再過一周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的話也只好放棄。

……到底在雨中監視是很累人的。

冬天的寒冷與水滴這二重煎熬,對於已經開始習慣的幹也來說也相當的辛苦。

"哈啊……"

歎息起來。

然而讓人心情沉重的並不是雨,而是今天式的態度。

她問我相信著她什麼,我想她是想傳達給我什麼訊息。

那時的式十分柔弱。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聲來。

雨沒有停止。

石階上迎著黑色光亮的積水,毫不厭倦地蕩著小小的波紋。

靜謐卻又喧囂的雨聲。

在呆呆地聽著雨聲的幹也耳邊,忽然傳來另一個更大的聲音。


啪的一聲水音。

幹也將視線投向那個方向,在那裏的是一個身穿紅色單衣的人影。

身穿單衣的少女被雨打濕。

沒有撐傘,已被雨打濕全身的少女,如同從海底浮上來一般。

短短的黑髮緊貼在臉頰上。隱藏在黑髮中的眼神恍惚。

"…式。"

幹也吃驚地奔向少女。

突然出現的少女,不知已經被雨打了多久。

紅色的和服緊緊貼著肌膚,身體比冰還要冷。

幹也遞過傘來,隨即從包中取出了浴巾。

"來,擦擦身上。你在做什麼啊,自己家明明就在那邊。"

一邊說著責備的話一邊伸過手來。

對於這種毫無戒備的人,她嗤笑起來。


刷的一聲。

那是刀劃破空氣的聲音。


"…哎?"

比起回過神來的時間要迅捷千倍。

伸出的手腕一熱,幹也下意識地向後跳去。

液體般的溫熱的東西流過手腕。

被割傷了?

手腕?

為什麼?

無法動彈?

由於疼痛過於銳利,無法作為普通感受到的疼痛來理解。

如此的疼痛,連痛覺也麻痹了。

幹也沒有思考的餘裕。

被認為是式的單衣少女動起來。

或許是由於以前曾見到過發生在這裏的慘劇,幹也的意識還沒有混亂。

始終冷靜地退卻著,從這裏向外逃去。


…否。

理應是無法逃脫的。


幹也向後退卻的瞬間,她撲入他的懷中。

二者之間的速度就好比人類與怪物之間的差別。

幹也聽到自己的腳上傳來刷的一聲。

雨中便混入了紅色的液體。

那是流淌在石階上的自己的血…視認到這一點,無法站立的幹也仰面倒了下去。

"啊…"

背重重地撞在石階上,不禁叫出聲來。

身穿紅色單衣的少女壓在倒下去的幹也身上。

絲毫沒有猶豫。

少女手中的短刀向幹也的喉嚨刺了下去。

幹也仰望著這副光景。

眼中看到的是黑暗…還有,她。

黑色的瞳孔中沒有感情。

有的,只是認真。

刀尖觸到了幹也的喉嚨。

少女全身被雨打濕,看來竟似在哭泣著。

沒有表情。

如同面具般的哭泣面容是如此令人恐怖,又是如此令人憐憫。

"黑桐,還有什麼話沒有。"

式問道。

是要聽聽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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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回復:

俯瞰風景/




太陽落下去了,我們離開了柳丁小姐廢棄大樓。式的公寓在這附近,但是我的公寓離這裏還有二十分鐘電車的距離。

或許是睡眠不足,式邁著不穩的腳步,不過還是能和我並肩走在一起。

"自殺是正確的嗎,幹也。"

突然地,式問起這種事情。

"……嗯,是怎麼樣呢。比如說我感染了一個不得了的病毒,只要活著東京的所有人都會死。我死了就能夠拯救大家的話,我恐怕會選擇自殺的。"

"那是什麼嘛。那樣不可能的事情怎麼能當例子。"

"沒什麼不可以吧。不過,我想那也是因為我的懦弱。因為沒有在與東京市民全體為敵的情形下生存下去的勇氣,所以才自殺的。這樣比較輕鬆。一時的勇氣,與不得不持續到永久的勇氣。哪一邊比較痛苦很明顯吧。

雖然是極端的想法,我認為死就是一種撒嬌。無論其所作出的決斷是怎樣的。不過也有對於當事者本身無論如何也想要逃避的情形吧。那樣也就無法否定,也無法反駁。因為我也只是一個懦弱的人而已。"

……不過,在剛才的例子中選擇犧牲自己,這種行為大概會被評價為英雄吧。

不過,不對。無論是正確也好崇高也好,選擇死亡是愚蠢的。即使我們造成了如何重大的失誤,不為了糾正這失誤而活下去是不行的。不但要活下去,而且必定要接受自己的所為所造成的結果。

這是需要莫大勇氣來做到的事情。我並不以為自己能做到這個地步,也就沒有把這麼冠冕堂皇的話說出口。

"……這個嘛,總之,各人有各自的情形不是嗎。"

用這種不徹底的話來作總結,式向我投來訝異的目光。

"不過,你是不同的。"

式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說道。那是縱然聽來冷淡,卻有著暖人之處的話語。

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暫時無言地走在街上。

大路上的喧囂近了。

那是在華麗的街燈間來來往往的汽車所發出的擾人燈光及引擎音。還有漫溢的人浪和各種各樣的聲音。

走過大路的百貨公司群,不遠就是車站。

忽然,式停住了腳步。

"幹也,今天住下來吧。"

"啊?什麼意思啊,太突然了。"

式不耐煩似的拉起我的手。

……確實由於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對我來說住下比較輕鬆,不過考慮到道德因素就這麼答應下來還是讓人不禁有點猶豫。

"不必了吧,你的房間裏不是什麼都沒有嗎。去了也很無聊。還是說你有什麼事情嗎?"

我知道當然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因為不會有什麼事情,式也就沒有反擊的機會。……雖然我這麼想,不過式用一種似乎我做錯了事似的眼神看著我反駁道。

"草莓霜淇淋。"

"啊?"

"哈根達斯的草莓霜淇淋,兩個。你前一段時間買的,一直放著。給我解決掉。"

"……說起來,有這樣的事情嗎。"

有了有了。

在去式的公寓的途中,因為太熱而買的禮物。不過,自己怎麼會買這種東西呢。現在明明已經是九月了。

算了,這種小事怎麼都好。反正現在似乎只能聽式的話了。不過,不稍微反擊一下總覺得有些不快。

對於式來說,有著只要一說出那個來就會生著氣沉默下來的弱點。

其實那原本是黑桐幹也從內心發出的一個請求,不過式始終不肯答應下來。

"沒辦法啊,今天就住下來吧。不過呢,式。"

向著疑惑地轉過臉來的式,我一本正經地提議道。

"不應該說解決掉吧。這種說話方式無論如何得給我改過來。你可是女孩子啊。"

"……"

式對女孩子這個單詞有所反應。

式生氣一般別過臉去,口中嘀咕著。

"煩死了,這是我的自由。"




俯瞰風景/





那一天,選擇了大路作為歸途。

對於自己是很鮮見的,單是心血來潮而已。

在見慣的建築群間呆呆地走著,不多時有人落了下來。

沒有太多機會聽到的,啪嚓這樣一聲。

很明顯是從樓頂落下來並死去。

朱色在柏油路上流淌開來。

其中仍保有原形的是長長的黑髮。

以及纖細的,讓人聯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足。

之後是已無容貌,破碎的臉。

這一連串映射,讓人不禁幻想到被挾入古老的書本,化為其中一頁的壓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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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回復:

我很清楚那個人是誰。

睡眠(HYPNOS),終歸是要回歸于現實(THANATOS)的。

無視聚集起來的人群繼續走著,鮮花從後面跟了上來。

"柳丁小姐,剛才那是跳樓自殺吧。"

"啊啊,似乎是呢。"

……曖昧的回答。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麼興趣。

無論其當事者的決意為何,自殺只能作為自殺被接受。

她最後的意志既不是飛行也不是浮游,且與墜落這個單詞相纏絡。存在與其中的只有空虛。沒有理由會引起我的興趣。

"聽說去年發生過很多這種事情,莫不是再次流行起來了?不過,我對於自行決定死亡的人的心情不是很瞭解呢。

…柳丁小姐你瞭解嗎?"

再次曖昧地點了點頭。

仰望著天空,如同眺望著不存在的幻影般回答道。

"自殺沒有理由。只是今天沒有飛起來罷了。"




…1995年4月

我與她相遇了。




/殺人考察(前)





/1


今夜也出外散步了。

已至夏末,天氣涼爽起來,冷冷的風讓人感覺到秋天的氣息。

"式大小姐。今晚也請儘早歸來。"

向著正在玄關口穿鞋的我,負責照管我起居的秋隆規勸道。

無視他那無意義、且沒有抑揚的聲音,我離開了玄關。

越過宅邸的庭院,出到大門之外。

宅邸前面沒有燈光。

周圍是黑暗。既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的深夜。日期恰是由八月三十一日轉為九月一日的午夜零時。

微風吹過,宅邸週邊的竹林沙沙地響起來。


…心中翻湧起一種可厭的感覺。


在這種會喚起極度不安的寂靜中散步,是擁有式這個名字的我唯一的娛樂。

夜深起來,黑暗也隨之濃郁起來。

走在無人的街上,是因為自己想要獨處。還是因為想讓自己以為自己在獨處呢。

……無論哪一種都是沒有意義的自問。明明無論怎麼想我現在都是在獨處。


…在大路上走厭了,便轉入了小巷裏。


我今年十六歲。

要說學歷的話是高中一年級,就讀於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中學。

反正將來我只能留在宅邸裏。那麼學歷也就沒有了意義。這樣的話選擇距離上比較近的學校,縮短上下學的時間這種做法我認為比較有效率。

但是,也許就是失敗在這一點上。


…小巷比起大路來還要黑暗。只有一盞在神經質地明滅不停的街燈。


忽然想起了某人的容貌。

我不禁咬起牙來。

最近,我常常感到焦躁。就連像這樣在夜裏散步時,也會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男人。

即使成為了高中生我周圍的環境也沒有變化。身邊是同級生也好上級生也好,一概不與我親近。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想來大概是因為我很容易將自己的想法表露在態度上吧。

我極度的厭惡人類。從孩提時起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他們產生好感。同時由於無法否認自己也是人類這一事實,於是連自己也厭惡起來。

正是因為這樣,我並不是一個能夠讓人感到親切的交談物件。

……雖然說不至於因為厭惡就去憎恨,不過周圍的人似乎都是這麼理解的。我的這種特質在學校裏傳播開來,不到一個月就沒有了願意和我扯上關係的人。

正好我比較喜歡清靜的環境,周圍的反感很自然地為我造就了這種理想的環境。

然而,理想並不等同于完美。

同級生中只有一個學生,將兩儀式作為友人來對待。有著如同法國詩人般的名字的這個人,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麻煩。

是的。

確實是個麻煩。

…遠處的街燈下出現了一個人影。

……不由得想起了那傢伙毫無戒備的笑容。

…人影的舉動總覺得可疑。

……想要跟在後面。在這種時候,為什麼。

…不知為何,我尾隨人影而行。

……莫非我還記得那種兇暴的亢奮?




深深的小巷的盡頭處,已然成為了異世界。

無法繼續前進的盡頭,已不再是路而擁有了密室的機能。

被周圍建築物的牆壁所圍出的狹窄的路,是連白晝的陽光都無法介入的空間。在這個可以被稱為街的死角的間隙中應該住有一個流浪漢。

現在則沒有了人。

已然褪色的左右牆壁被刷上一層新漆。

已不能稱之為路的狹窄小徑如同泥濘一般。

任何時候都在彌漫的腐爛水果味道,已經被另外一種更為濃重的味道所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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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回復:

如果是在遠遠的地方發生的事件還可以旁觀,但像現在一樣發生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學生們都在天黑以前回家,不止女生,連男生都結伴放學。

夜裏一過九點就有警官開始巡視,以致最近很難在夜裏散步。

"……四個人……"

自語道。

那四個光景,對於我。

"兩儀同學。"

突然被人叫住。

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身後是一位素未謀面的男子。

那是一名身穿青色的斜紋布長褲及白色的襯衫,看起來很安分的人。多半是上級生吧。

"是,有事嗎?"

"啊哈,請別用這麼可怕的目光盯著我。你在找黑桐君嗎?"

浮現出好似偽裝出來的笑容,這個男子說著如此愚蠢的事情。

"我正準備回家。與黑桐君沒有關係。"

"是嗎?那可就不對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嗎。所以現在才會這麼焦躁。可不能總是像這樣頂撞他人喲。欺淩別人很快樂,所以是會成為習慣的。啊哈哈,不過四次就有點過分了吧。"

"…哎?"

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那個男子浮現出好似偽裝出的…不,很明顯就是偽裝出的微笑。

似乎很滿足…與我很相似。

"最後想要試著和你說幾句話。這個願望也實現了,所以呢,再見了。"

看來像是上級生的男子邁著很響的步子漸漸走遠了。我並沒有目送他的離去,徑直走向鞋箱。

換過鞋子出到外邊,只有雨在迎接著我。

而理應來迎接我的秋隆卻不見人影。

由於下雨會把和服弄濕,因此秋隆總會來接送我,不過今天似乎遲到了。

再把鞋換回去太麻煩了,便在樓梯附近避雨。

薄紗一般的雨籠罩著校園。

由於十二月的寒冷,呼吸也被凍成了白霧。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注意到時,黑桐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這裏有傘哦。"

像中國人一樣的發音。

"不用了,會有人來接我的。黑桐君請早點回去吧。"

"再過一會兒就回去了。我想在那之前在這裏待一會兒,不要緊吧。"

我沒有回答。

他點點頭,靠在水泥牆前。

我現在並沒有與黑桐講話的心情。也不準備回應他的一切問題。所以他是否在這裏與我沒有關係。

我只是在雨中等待著。

難以置信的寂靜。只有雨聲傳來。

黑桐並沒有講話。

倚靠在牆壁前,很滿足似的閉著眼睛。雖然很訝異他是否睡著了,不過卻聽到他哼唱著短短的詩歌。或許是流行歌曲吧。這一點更讓我訝異。

在之後試著問過秋隆,那是一首名為思念在雨中的名曲。無疑是流行歌曲。

黑桐並沒有講話。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米。兩個人處在如此近的距離卻沒有彼此交談實在讓人沉不住氣。

這種窘迫的狀況,我並不認為痛苦而只是沉默。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這種沉默會如此溫暖。

但是突然間害怕起來。

因為直感到這樣下去那傢伙就會出來。

"…黑桐君!"

"什麼!?"

下意識地叫起來,他吃驚地離開了牆壁。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凝望過來的雙眼中,映著我的身影。

大概,就在這一刻。

我是第一次看著這個名為黑桐幹也的人。

這並不是觀察。

他現在仍然殘留有少年的容貌,面部輪廓柔和。大大的眼睛溫和且無垢。像是表達他性格般的髮型十分自然,既沒有染發也沒有用發膠固定。

黑框的眼鏡,現在恐怕連小學生都不肯戴。

毫無修飾的服裝,上下全是黑色。這種顏色上的統一,說起來要算是黑桐幹也唯一的修飾了吧。

忽然想到。

……像這樣一個好少年,為什麼會在意我這樣的人呢。

"……至今為止……"

我低下頭,不再看他。

"剛才,你在哪里?"

"來這裏之前是在學生會室。因為有一個前輩要退學,所以開了一個送別會。是名為白純裏緒的人,十分出人意料呢。雖然是很安分的人,不過因為找到了想做的事情,所以便提交了退學申請。"

白純,裏緒。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不過這也看出連這種會都被叫去參加的黑桐交際有多廣。在同級生看來他只像個友人,不過在上級生的女生之間也有那麼一點人氣。

"我也約過式的吧。昨天臨分手的時候明明說過的,但你根本沒在學生會室露面。去教室找你也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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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回復:

確實在昨天,他對我說過這樣的事情。

不過,那種會我去了也只會掃興。我以為黑桐的邀請只是一般的社交辭令罷了。

"……真意外。那個,竟然是認真的。"

"那不是當然的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黑桐生氣了。

我想那並不是因為自己的言行被無視,而只是針對我那無聊的想法吧。

我對此只會感到反感。因為,這是我至今為止從未體驗過的未知。

我在此之後陷入了沉默。像今天這樣焦急盼望秋隆來迎接的日子我想不會再有了。

不久,迎接的車來到了校門前,我便與黑桐分手了。




入夜時分雨停了。

式披上紅色的皮夾克出到外面。

頭上是斑駁的天空。從深穴一般的雲中,時而可窺見月影。

街上便衣的員警在忙碌地巡視著。如果遇上了十分麻煩,所以今天向著河灘走去。

被雨打濕的地面,反射著街燈的光。

如同蛞蝓爬過的痕跡般閃亮著。

遠遠傳來電車的聲音。

從轟然作響的車輪聲判斷,似乎是在高架橋附近。橫斷河流的橋,不是用來渡人而是電車專用的。

…在那邊發現了人影。

蹣跚地,緩慢地,式走向了高架橋。


電車又一次經過。這恐怕是最後一班了吧。


比先前聽到的聲音要響不知多少倍的轟鳴在周圍迴響。聲音仿佛是往狹小的箱子中塞進棉花般地沉重。對於這種重壓,式下意識地掩住了雙耳。

電車過去以後,高架橋之下驟然恢復了平靜。

沒有街燈,連月光也照耀不到的橋下的空間無比黑暗。

出於這黑暗的恩惠。

現在,就連染滿河灘的紅色也暗了下來。

這裏是第五個殺人現場。

望過無秩序地生長著的雜草,屍體看來竟似一朵花一般。

以被切開的面部為中心,雙手雙腳被放置成四片花瓣的形狀。

與頭部一樣被切開的手足從關節處扭曲,更強調了花的形狀。……說起來有些遺憾的是,比起花來更像是一個卍字。

草原之中,人造的花被棄置著。

由於噴濺出來的血,這朵花是紅色的。

…漸漸地熟練起來了。

這就是,她所抱有的感想。

咽下一口唾沫,才發現喉嚨已極其乾燥。

是緊張嗎,又或是因為興奮呢…喉嚨的乾渴已經化為燥熱。

在這裏面,只是,充滿著死亡。

式的唇無聲地扭曲成笑的形狀。

她強抑著內心的法悅,只是一直凝視著屍體。

因為只有在這個瞬間,才對自己的生存懷有強烈的實感。





/3


兩儀家的繼承人,有著在每月初與代師傅進行劍道比試的慣例。

在很久以前,由於兩儀家的當主不喜歡從別的流派招攬劍士,便在自家興建道場且創制了自成一派的劍術。

這個規矩一直傳承到了現代,並且連我這個女流之輩也不得不舞刀弄槍。

我被父親以明顯的實力差和體力差擊敗之後,獨自離開了道場。

從道場到本館有相當的距離,用高中的校舍來形容的話差不多是體育館與教學樓間的距離。

我走在發不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點也不可愛的木板鋪就的走廊上。

秋隆等在途中。

身為傭人的秋隆比我要大上十歲。大概是在等著服侍我換下浸了汗的衣物吧。

"您辛苦了。父親大人近況如何?"

"和往常一樣。下去吧,秋隆。換衣服什麼的自己能做。你也是,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是我專屬的吧。去服侍我哥哥要好一些。反正最後繼承家業的是男人。"

面對我不合身份的語氣,秋隆微笑起來。

"並非如此,兩儀家的繼承人非大小姐莫屬。因為大少爺並沒有繼承那種素質。"

"…那種東西,又有什麼了不得的。"

我這般避開秋隆返回了本館。

將自己關在房間中,歎了口氣脫下內衣。

向鏡中投去一瞥。

……身處在其中的,是女性的身體。

眉毛描粗了眼神又兇惡,單是看臉的話也並非不會被看成男人。

然而只有身體無法瞞住任何人。隨著年月成長起來的女性的肉體,式且不說,織可是漸漸感到了自暴自棄。

"我,要是生為男性就好了。"

並非向著什麼人,獨自說起話來。

不…交談的對象還是有的。在我之中,還有名為織的另一個人格。

兩儀家通常為孩子準備兩個名字,發音相同而書寫相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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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回復:

陽性,作為男性的名字。以及。

陰性,作為女性的名字。

因為我作為女性而出生,所以是式。如果作為男性而出生的話,就會被命名為織。

要說為什麼會有這樣事情,那是因為據說兩儀家的子孫會以極高的確率在出生前罹患解離性同一性障礙症…也就是俗話所說的雙重人格。

換句話講,就是我這樣的人。

兩儀的血中有著超越者的遺傳。父親這樣說過。同時那也是一種詛咒。

……確實是詛咒。這種東西在我來看,哪能稱得上是超越者,簡直就是異常者。

也許是一種幸運吧,最近幾代人裏除了我以外沒有擁有這種症狀的繼承人。理由非常單純,因為那些人在成人之前全部進了精神病院。

一個身體中存在兩個人格這個事實,危險程度並非僅有這麼低。現實與現實間的境界模糊起來,最終導致自殺的例子也並不罕見。

在這些人之中,我是在毫無發瘋的跡象中成長起來的。

或許是因為我與織之間從不在意彼此,相互無視地生活的緣故吧。

肉體的所有權絕對性地存在於我這邊。

織始終不過是我之中的代理人格。正好像剛才,劍道的練習比較適合有攻擊性的男性人格因此就交給了織去做。

細想起來,我與織幾乎同時存在著。

這與世上通常所說雙重人格不同。我既是式也是織。只是,決定權在我手裏。

父親很高興。在自己這一代兩儀家出現了正統的繼承人。

正是出於這個理由,我身為女性卻代替哥哥成為了兩儀家的繼承人。

這樣也好。給我的東西就收下來。

我想,大概自己會一直這樣平穩地送走這不平常的生活吧。

並且我也理解到只能如此送走自己的生活。

…是的。

縱然織是從殺人行為中獲得愉悅的殺人鬼,我也無法令他消失。

因為在自己的身體內養著シキ的我,到最後也不過是和他一樣的シキ罷了。






殺人考察(前)/


1


"幹也,聽說你在和式交往,是真的嗎?"

對於學人的這個問題,我差點把口中的咖啡牛奶噴出來。

一邊咳嗽一邊看看周圍。

所幸午休時的教室十分喧鬧,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學人剛才的驚人之語。

"學人,你說的這個是什麼意思?"

試探著問道,學人則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這傢伙在說什麼呢。1-C的黑桐迷上了兩儀,這個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不知道的只有當事人吧。"

對於學人的惡作劇似的表情,我想自己應該是皺起了眉。

與式相識已經有八個月了。季節也到了迫近冬季的十一月。

……不過確實,我想從自己的態度來看會被認為是在交往也並不奇怪。

"學人,這可是個誤會。我和式只是普通的朋友。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了。"

"是嗎?"

被柔道部所期待的一年生,臉上堅實的肌肉扭出了一個捉弄人的表情。

與學人這個名字相反,滿身肌肉的一年生,是我從小學起就結識的友人。或許會憑著經驗從我的話中判斷出我沒有說謊吧。

"這不是都稱呼上名字了嗎。你要敢說和那個兩儀只是同班同學的話我可饒不了你。"

"我說啊,那是式本人不願意的。之前曾叫過她兩儀同學,沒想到反而被她狠瞪。要是眼神能殺人的話,式絕對有這種素質。

所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喜歡被別人稱呼名字。還說要稱呼的話叫'你'就好了。可是我又不喜歡那樣,作為妥協便稱呼她為'式同學',不過就連這也不行最後便成了'式'。如何,這個無聊的真相。"

把四月份的事情回憶起來喋喋不休地這麼一說,學人似乎也覺得無聊。

"原來如此啊。還真是沒有什麼情趣的事情。"

很遺憾似的,學人發著牢騷。……到底在期待什麼啊,這傢伙。

"那麼上周樓梯口的那件事也是什麼都沒發生了。可惡,來1-C這麼偏僻的地方還真是來錯了。早知道就老老實實在自己教室裏吃麵包了。"

"……等一下。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情。"

"所以我才說已經出了名嘛。上週六你和兩儀在鞋箱前避雨這件事在今天早上就傳開了。對方可是兩儀啊,所以就算這件事很無聊也會成為談資。"

我仰天歎了口氣。祈禱這種事情至少不要傳到式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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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回復:

"這裏可是升學校。稍微有些壓力呢。"

"前輩的說法是就職率不錯。"

……話題漸漸轉向追究這所私立高中的存在方式這方面。

"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管怎樣那可是兩儀啊,你這傢伙。再怎麼看你們也挺投緣的。"

忽然想起前輩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當時前輩的意見是說我應該與更文靜些的女孩子交往。不過我想現在這句話的含義也是相同的吧。

……不知為什麼,感到格外生氣。

"式可不是什麼可怕的女孩子。"

不覺提高了聲音。

學人笑了起來。……那是看到別人露出馬腳後的那種露骨的笑。

"你剛才說和誰除了朋友以外沒有別的關係啊。是那個可怕的女人吧,毫無疑問了。連那種事都慌慌張張地辯白,還需要其他證據嗎?"

他說的可怕,是指剛強的意思吧。

大概就是像他所說的一樣吧,對學人的話一直點頭以致成了習慣。

"你說的我也明白啦。"

"那麼那傢伙又好在哪兒了,說來聽聽。"

……學人說話還真是毫無顧慮。

確實式是一個美人。

然而她能夠吸引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

式總是讓我覺得她受著傷。

實際上一直在為了避免受到傷害而努力著,卻一直也無法擺脫受傷的危險。

我無法置之不理。

我不想看到那孩子受傷的樣子。

"只是學人你不知道罷了。式也有可愛的地方。……對了,要用動物來比喻的話她就像兔子一樣可愛。"

……話剛一說出口,就感到一絲後悔。

"別說傻話了,那傢伙應該是貓科動物,或是猛禽一類的。兔子可差太遠了。兩儀要是感到寂寞的話可是死都不會有人相信的。"

學人大笑起來。

不過,我想式桀驁不馴的地方遠遠看來的確是這種感覺。

……算了,如果說那是我一個人的錯覺的話,那就讓我繼續錯下去吧。

"夠了。反正以後再也不和學人談論一切關於女孩子的話題了。"

扔下這麼一句決絕的話,學人趕緊抱歉抱歉地認了錯。

"也許會意外地像兔子呢。"

"學人。這麼露骨的附和我可不會高興。"

"不是那樣的。我想起來兔子也並非無害呢。在這世上,可是有運氣不好的話一下子就把頭給切下來的兔子。"

他說得很認真,讓我不禁咳嗽起來。

"什麼嘛,那可是相當荒唐的兔子。"

學人也點點頭。

"的確荒唐。這是某個電子遊戲裏的事情。"





2


第二學期期末考試結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東西。

自己的書桌中出現了一封信。不,這件事情本身並非不可思議。問題在於發信人和內容,直截了當地說是式給我的約會邀請。

那是邀請我在明天的假日裏一起出去玩的信,寫得像恐嚇信一樣。我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不知為什麼懷著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到了天亮。




"喲,黑桐。"

式到達後的第一聲就是這樣。

會合的地方是有狗的銅像的車站前。來到這裏的式的服裝……枯葉色的和服外加鮮紅的皮夾克,在被這身打扮嚇到之前,我先對她的說話方式吃了一驚。

"久等了。不好意思啊,甩掉秋隆費了不少麻煩。"

她極其當然似的流利地說著。

這不是我所認識的式,竟使用著男人的語氣。

我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只能再次確認她的樣子。

式的樣子並沒有變化。

也許是出於凜凜的背影和舉止,身形纖細卻有著難以形容的迫力……可以說是雅致。如同躍動的活人偶般充滿不平衡感。順帶一提,活人偶與機關人偶不同,只有外表被精巧地製作出來。

"什麼嘛,不過遲到了一個小時就生氣了嗎。你的氣度還真是意外地小呢。"

黑色的眼瞳偷偷地窺視著我。

胡亂剪短的,俏麗的黑髮。

小小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無不有著流暢的輪廓。

墨一般流動的眼睛裏,映著黑桐幹也的身影的同時也像在凝視著更遙遠的地方。

……想起來。從初次相遇的那個雪日起,我便迷戀上了這雙定定地凝視著遠方的眼睛。

"這個……你是式,對吧。"

式笑起來。嘴角揚了起來,頗有些目中無人的神情。

"那你還能以為是誰。別為這種事情浪費時間。好了,帶我走吧。要去哪里就交給黑桐你了。"



作者:dcx_3102006-3-1215:25回復此發言



38回復:

說著,式強拉著我的手腕走起來。

……雖然說了交給黑桐你了這種話,不過到最後還是她在帶路,頭腦開始混亂的我也並沒有注意。


總之是在各處走走。

式並沒有買東西,只是在商業區裏巡視各個商店的商品,看夠了就到下一家去。

去電影院或咖啡吧休息一下的提議被駁回了。……確實,我也認為和現在的式一起去那種地方很無聊。

式說了很多話。

也許是我搞錯了,她現在的精神十分高昂。可以說是興奮的狀態。所巡視的商店大部分是西式服裝店,不過由於全部是女性專賣店讓我覺得有點尷尬。

花四個小時征服了四條商業街後到底是累了,式提議去吃點東西。東奔西走了一陣,最後選擇了一家速食店。

剛坐下來式就把外套脫了。

身著不合時宜的和服,式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注目,不過她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

下定了決心,我開始追問起從剛才就一直在意的問題。

"式。你平時就用這種方式說話嗎?"

"在我的情況下是這樣啦。不過說話方式沒有什麼意義吧。這麼說起來,黑桐你不是也很奇怪嗎。"

式專心地吃著味道不怎麼樣的漢堡。

"算了,這種事情至今為止還未曾有過。今天可是第一次試著出現在表層喲。因為之前與式並沒有什麼分歧所以也就保持沉默。"

……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是呢……簡單來講就是雙重人格吧。

我是織,平時的那個是式。織是編織得織。

只是我和式並非不同的人。兩儀式一直是一個人。我與式的區別,僅僅在於對事物的優先順序上。我想只是在給喜歡的東西排序時才會產生分歧。"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蘸水在紙巾上寫字。

細白的手指,寫出了與織與式的發音都相同的那兩個字。

"我想要和黑桐說話。僅此而已。對於式來說這不是最想做的事情,所以就由我來代替她做。明白嗎"

"怎麼說呢,你說的這些事情,大概明白吧。"

滿是疑慮地回答道。

不過,她所說的事情相當地有實感。

因為若以雙重人格來解釋,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早在入學之前就與式見過面。不過她卻說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

當時我還以為她討厭我了,這樣一來就可以接受了。

不對,比起那種事情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經過了這大半天,她確實不是式以外的任何人。就像式……不對,是織所說只是語氣不同,其行動本身與式是相同的。就連從說話方式中所感覺到的違和感,到現在為止也幾乎意識不到了。

"不過,為什麼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似乎已經隱瞞不下去了。"

式若無其事的喝起果汁來。

她銜起了吸管,又很快放開。式並不喜歡冷飲。

"坦白說呢,我是近似於式的破壞衝動一類的東西。那是最想去實踐的感情。不過至今為止還沒有實踐的物件出現。因為兩儀式對任何人都不關心。"

織淡淡地說道。

被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我連動都不能動。

"啊啊,不過放心吧。像現在這樣說著話的既是我也是式。這不過是通過我把式的意見表達出來而已,所以不會發瘋的。我也說過,只是語氣不同。

……不過也是,在這方面我和那傢伙畢竟存在著分歧呢。我所說的話你就聽一半吧。"

"……所謂的分歧……那個,是指你和式之間有過爭執嗎?"

"我說你啊。怎麼可能跟自己發生爭執呢。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那也是雙方都認可的事情。所以相互之間並沒有抱怨。

再怎麼焦急肉體的使用權是屬於式的。我能夠像現在這樣和黑桐你見面,也是因為式認為見見也好。……不過呢,說出這種話來也只會在事後反省。見見黑桐也好,這可不是式所能說出來的臺詞吧。"

是這樣呢,我不失時機地點了點頭。

織笑了起來。

"我呢,很中意你的這種地方。不過式則很討厭。所謂的分歧,就是指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是指什麼事情啊。

式討厭我不假思索的地方嗎。

還是說,認為這樣也好的式其實是討厭我的。

明明沒有確證,我卻感覺到應該是後者。

"那麼說明結束了。今天就到此為止。"

織很突然地站起身,披上了外衣。

"再見了。我很中意你,所以不久還會再見面的喲。"

從皮夾克的口袋裏取出漢堡的費用。名為織的式颯爽地穿過對面的自動門離開了。




與織告別後回到自己所居住的街道,太陽已經落了。由於殺人魔的傳聞,即使在傍晚也看不到什麽人。

回到家時,表哥大輔兄已經回來了。

被織的事情弄得疲憊不堪的我,敷衍著打過招呼後便把腳伸進被爐,躺了下來。

大輔兄也把腳伸進被爐,在狹窄的空間中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支配權爭奪戰。

結果到最後我也躺不住了,索性坐了起來。

"你不是很忙嗎,大輔。"

一邊取過桌上的蜜柑一邊搭話,大輔兄則有氣無力地回答著。

"最近三個月出現了五個人,這樣怎能不忙。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了。你別看哥哥我現在正休息,再過一個小時還要出去的。"

大輔兄在警視廳搜查一課擔任刑事工作。肆無忌憚地公開承認自己是懶惰者的這個人,為什麽會選擇這個不適合自己的職業還真是個謎。

"搜查有進展嗎?"

"馬馬虎虎吧。雖說至今為止都沒有留下什麽線索,不過在殺第五個人時終於露出了破綻。總之是相當做作的行動。"

說到這裏,大輔兄像是要趴到桌爐上似的探過臉來。在眼前的是哥哥認真的神情。

"這之後的話可是機密了。因為並非和你無關所以才告訴你。第一個人的屍體狀況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是吧。"

接下來大輔兄開始就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的順序依次說了起來。

……一邊祈禱著全國的刑事不要都是這種口無遮攔的人,我豎著耳朵聽起來。

第二個人的身體被縱向,從胯下到頭頂一分為二。兇器不明。被分成兩半的屍體的其中一片緊緊地靠在牆上。

第三個人雙手雙腳被切斷,並且把手接在腳的位置、腳接在手的位置。

第四個人的身體被切得支離破碎並排列成某種文字的形狀,第五個人則是以頭部為中心手足被排列為一個卍字。

"這還真是一目了然的異常者呢。"

像是要嘔吐出來一般說著感想,大輔兄也持相同意見。

"過於一目了然也是一種做作。幹也,你怎麽想的?"

"……是呢,我想全部都是單純的刺殺就沒有意義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別的。只是……"

"只是?"

"看來是熟練起來了呢。下一次也許就不是在室外了。"

大輔兄很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抱起了頭。

"既沒有動機,也沒有規律性。現在只是在室外,但這家夥也是會入室作案的類型。如果沒有在夜裏出外散步的獵物的話,會更容易出現這種可能性。這方面如果上邊的大人物們能有對策的話就好了。"

之後哥哥轉移了話題。

"在第五個人的現場,遺留下了這個東西。"

大輔兄放在桌爐上的東西,是我們學校的校徽。因為可以穿私服來上學所以並沒有多少人佩戴校徽,不過在原則上有著上課佩戴的義務。

"是現場的草叢致使犯人沒有發覺到呢,還是故意遺留下來的呢目前還無法判斷。不過,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有著重大意義。也許最近會去你們那裏調查。"

最後臉上出現了刑事的表情,哥哥說著如此不吉的話。



3


高中一年級的寒假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其間發生的事情也不過是和織一起去初詣,之後則一直無所事事地送走每一天。

第三學期開始了,式的孤立感愈發強起來。她以連我也意想不到的程度向周圍傳達著拒絕的意志。




確認大家都回家之後來到無人的教室,當然,織在那裏等著我。

她什麽也沒有做,只是眺望著窗外。

我並不是被她叫來的,也沒有受到她的邀請。只是,到底我無法將一直受著傷的她置之不顧,毫無意義地守在她身邊。

冬季的日落很早,教室被夕陽染成鮮豔的紅色。

在只有紅色與黑色相對照的教室中,織憑依在窗邊。

"我說過我厭惡人類吧。"

這一天,織以一種無心的風情開始了與的我談話。

"第一次聽說……是那樣嗎?"

"嗯。式厭惡人類。似乎從孩提時代就開始了。

……看吧,在所謂孩提時代,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嗎。認為見過的人全部、世界的全部都無條件地愛著自己。擁有著因為自己喜歡著自己,所以對方理所當然也喜歡著自己的常識。"


"說起來的話確實是那樣的。孩提時代中並沒有懷疑。確實無條件地喜歡著所有人,也以為被別人喜歡是理所當然的。所害怕的東西是鬼怪。其實到現在才知道最可怕的明明是人類。"

的確,織也在點頭。

"不過呢,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無知是非常必要的,黑桐。因為在孩提時代只看得到自己,所以無論他人懷有何種惡意也察覺不到。雖然是錯誤的,但無論是誰感受到被愛的實感後,便能夠溫柔地對待任何人。

因為人,只能表現出自己擁有的感情。"

夕陽的紅色,染上了式的側臉。

在此時…我無法判斷出她是式或是織。

而且,去判斷也毫無意義。因為無論她是誰,方才的話都是兩儀式的獨白。

"然而我不一樣。從出生那一刻起,便知道了他人的存在。

式由於自身之內包含著織,因而知道了他人的存在。由於存在著自己之外的人,考慮過種種事情之後,便知道了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愛自己。

孩提時代起就知道了他人是如何醜陋的式,無法再去愛他人。不知不覺中連去關心的意識都沒有了。式只是在拒絕著她所擁有的感情。"


…所以,才會厭惡人類。


這是織用眼神來告訴我的。

"……不過,那樣一來不是會很寂寞嗎。"

"什麼?式之中有我存在啊。獨自一人確實會感到孤獨,可是式並不是一個人。只是被孤立,卻並不孤獨。"

織毅然地說道。

神情中看不出逞強的跡象,她真的滿足於這種情形。

不過,這是真的嗎。

但是,這是真的嗎?

"但是,最近的式變得奇怪起來。明明是在自身之內擁有另一個自己的異常者,卻拼命去否定這一點。否定本身是我的職責。式理應只會肯定才對。"

這是為什麼呢,織笑起來。

極其強烈的殺伐感…從織的笑容中能感受到殺意。

"黑桐。你有沒有想過去殺人?"

這一刻。夕陽帶著赤紅的光輝照過來,讓人心中一動。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過。充其量只是想去打人。"

"是嗎。不過,我只能去那麼做。"

在教室中,她的聲音很清晰地響著。

"…哎?"

"我說過吧。人類只能表現出自己體驗過的感情。

我負擔著式之中的禁忌。處於式的優先順序下位的,對於我來說是上位。對此我沒有不滿,也因此知曉了自己的存在。我是擁有著被式所壓抑的傾向的人格。

所以,總是將自己的意志殺死。將名為織的黑暗殺死。自己將自己不停地殺死。我說過,人只能表現出自己所擁有的感情吧。……那麼看吧。我所體驗過的事情帶給我的感情,只是殺人。"

說著,她從窗邊離開。

無聲地向我走來的她…不知為何,讓我感到恐懼。

"所以說,所謂式殺人的定義呢。"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就是將意識殺死。同時也要殺死想要把意識引向外界的東西。式呢,為了保護自己,是不惜把想要打開式的蓋子的東西全部殺死的。"

織向我一笑,然後離開了教室。

那是如惡作劇一般,純真無邪的笑容。




次日的午休時間。

我邀請式一起去吃午飯,她則表現出極度的震驚。

這是與她認識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她吃驚的表情。

"……什麼,意思。"

雖然這麼說著,式並沒有拒絕我的提議。地方就在她所要求的樓頂,式無言地跟在我身後。

陷入沉默的式的視線直刺我的背後。

莫非是生氣了也說不定。不對,一定是生氣了。

……其實,就連我也明白昨天織留下的話中的含義。不要再和我扯上關係,否則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這是式給我的最後通牒。

然而式不明白。

那是式總在下意識地提示著的事情,我已經對那件事情很熟悉了。

來到樓頂,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在一月的寒空下吃午飯,似乎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願意這麼做。

"果然很冷啊。要換個地方嗎。"

"我覺得這裏不錯。要換地方你自己去換。"

對於式殷勤的提議我只有聳聳肩。

我們像是避風一般靠著牆壁坐下。

式動也不動買來的麵包,只是坐著。與式相反,我已經在咀嚼第二個三明治了。

"為什麼向我搭話?"

式毫無前兆地開了口,害我沒有聽清楚。






"你剛才說什麼,式?"

"……我說,為什麼黑桐君能那麼天真。"

目光如針一般盯著我,式說著很過分的話。

"真過分啊。確實我被人說過很死板,不過從沒被人說過天真。"

"一定是周圍的人太客氣了。"

自說自話的式打開了雞蛋三明治的包裝。塑膠袋的摩擦音,與寒冷的樓頂十分合適。

式在之後便一言不發,用簡潔的動作吃起番茄三明治來。

剛好吃完飯的我開始覺得無所事事起來。

吃飯時,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對話來調節氣氛吧。

"式。你,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

"……一點?"

被她瞪了。……我深刻反省到即使去搭話,也要先選擇好話題。

"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不過,在黑桐君面前我會焦躁起來。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身邊,為什麼織都說到那種地步了你的態度還是和昨天一樣。根本就不可理喻。"

"理由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和式在一起很快樂,不過要問我哪里快樂我也回答不上來。說起來……都發生了昨天那種事情還毫不在乎的我,也許確實只能用天真來形容。"

"黑桐君。我是異常者這件事情,你理解嗎?"

對於這句話我只能點頭。

式毫無疑問是雙重人格者,這也的確逾越了常軌。

"嗯,的確相當不尋常。"

"是吧。那麼你就應該認識到,我並不是能和人進行一般接觸的人種。"

"交往與平常和異常沒有關係吧。"

式一下子呆住了。

就連呼吸也忘了一般,時間也靜止下來。

"不過,我做不到像你這樣。"

說著,式攏了攏頭髮。

和服的衣袖搖動著。驀然看到衣袖下纖細的手腕上纏著繃帶。包紮在右臂近肘處的繃帶嶄新。

"式,這個傷…"

在我因很在意而問出口之前,式已經站了起來。

"如果織沒有把話傳達到的話,那就由我來向你說清楚。"

式並沒有看我,而是注視著遠方的某處開了口。

"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把你殺了。"

…對於這樣一句話,要如何回答才好呢。

式連午飯留下的垃圾也沒有收拾便返回了教室。

只剩下我一個人,總之先要把垃圾收拾好。

"真糟糕呢,這不就和學人所說的一樣了嗎。"

回想起不知何時與友人的對話。

正如學人所說,我也許是個傻瓜。

明明就在當前,就在眼前被拒絕說不會再有將來,我對式也依然完全恨不起來。

不,不如說是心情終於明瞭起來一般。與式在一起會感到快樂的理由,不是只有一個嗎。

"原來,我早就被她拒絕了啊。"

……啊啊,要是能夠更早一點注意到就好了。

黑桐幹也是如此地喜歡上了兩儀式,以至於到了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也能置之一笑的程度。






4


二月的第一個周日。

起床後來到餐桌前,剛好看到大輔兄正要離開的樣子。

"哎,你在啊?"

"啊啊。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所以到你這裏睡一覺,這就要上班去了。還是當學生好啊,規定好的假日就一定會有。"

哥哥依然是一副睡眠不足的表情。恐怕是因為之前說過的殺人魔事件取得了進展而忙碌吧。

"說起來的話之前似乎說過要來我們學校調查的,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啊啊,似乎已經去過一次了。實際上呢,三天前出現了第六個被害者。也許這個被害者進行了最後的抵抗,從她的指甲裏檢驗出了皮膚。推測是因為女性的指甲比較長,且在無意中抓到了犯人的手腕。或許是由於臨死之際最後的抵抗,這一下抓得相當深。檢驗到的皮膚足有三公分。"

哥哥的情報是任何報紙或新聞都沒有報導出來的最新消息。

然而比起這種事情來,我卻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我想那可能是由於前兩天式所說的話中帶有殺這個充滿不吉的詞的緣故。

若非如此,為什麼我會在一瞬間將式與殺人魔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呢。

"……抓傷啊,也就是說犯人身上應該還帶有這個傷痕了?"

"那是當然。被害者會去抓自己的手腕嗎。檢驗出來的是手肘附近的皮膚。再加上血液鑒定的結果也出來了,很容易鎖定物件。"

說完,大輔兄便出門了。

雙膝無力,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在夕陽中與織交談的日子。





次日看到的她的繃帶,我記得確實是包紮在手肘部分。

……就這樣。直到過了正午才發覺到即使在這裏想也是無濟於事。覺得煩惱的話向式本人確認那傷的事情就好了。如果說那只是沒什麼要緊的傷的話,現在這鬱鬱的心情也會一掃而空吧。


在學校的住址登記欄裏找到了式的家。

她的家位於鄰鎮的郊外,找到時已經是傍晚了。

四周圍有竹林的兩儀家的豪宅,是依習武人家的式樣建造的。

只用步測是無法判斷出這座被高高的圍牆所環繞的宅邸的寬廣。若不用飛機從空中俯視的話,是無法正確把握其規模的吧。

穿過如山路般的竹林,來到了一扇須仰視的大門前。

仿佛是從江戶時代傳承下來的宅邸竟然還裝設了現代化的對講機,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按下門鈴並說明了來意,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性來到我面前。這位三十餘歲,如亡靈一般黑暗的人自稱是負責照顧式起居的傭人。

名為秋隆的這個人,即使面對我這樣的學生,應對間也絲毫不缺乏禮數。

很遺憾式目前出門在外,雖然秋隆先生請我入內等待,不過我到底還是謝絕了。說實話,我並沒有獨自一人進入這種宅邸的膽量。

天色也晚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走了一個小時左右來到了車站前,偶然地遇到了前輩。

在前輩的邀請下一起去附近的餐廳吃飯,聊著聊著時間已經到了十點。

與前輩不同,我的身分還是學生。差不多也得回家了。

告別了前輩之後,在車站的售票處買了車票。

時間已然是晚上十一點了。

進入檢票口之前,忽然想到式恐怕已經回到家裏了。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走在夜晚的住宅區裏,不禁自言自語起來。

完全沒有人跡的深夜。

在陌生的街道之中,向著式的家走去的我,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知道現在即使去了也不可能見到她。縱然如此,無論如何也想看看她家裏的燈光,因此才從車站返回了這裏。

我抱著肩走在如同被凍住一般的冬夜空氣中。

不多久便走出了住宅區,來帶了一片竹林前。

沿著林中那條鋪裝得很精緻的小路向內走去。

今夜沒有風,竹林中十分安靜。

沒有街燈,憑藉著月光向前走。

如果在這種地方被人襲擊了該怎麼辦啊,雖然只是半開玩笑的這麼想著,但怎麼也放不下這種念頭。

想要趕緊丟開的想法,卻和自己的心情相反印象愈發鮮明了起來。

小時候害怕的是鬼怪。竹林的影子如妖怪般令人害怕。

但是現在害怕的是人。所害怕的只是有人隱藏在竹林裏的錯覺。……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已經慣於主觀地將正體不明的存在認作是陌生的人類了。

……真是的,討厭的預感總是揮之不去。

啊啊,說起來在什麼時候式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應該是在…

正要回憶起來時,忽然看到前方有什麼東西。

"……"

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出於我的意思。因為,在那一刻。

黑桐幹也的意識,已經完全地消失了。

數米之外,一個白色的人影立在那裏。

非常醒目的純白和服,染上了紅色的斑紋。

和服上的紅斑漸漸擴散開來。恐怕是她面前那個不斷噴出紅色液體的東西所造成的吧。

那個,身著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噴出液體的東西,不是噴泉而是人類的屍體。

"……"

無法發出聲音。

不過,我一直有著這樣的預感。那就是她佇立在屍體之前的映射。

所以我沒有吃驚,也沒有叫出聲來。

意識,是非常純粹的白色。

屍體現在已經沒有救了吧。若不是在活著的時候被切斷了動脈,血是不會如此狂噴出來的。

致命傷在頸部,以及軀幹上一道傾斜的刀傷。…與這習武人家的門前相應,是劍道中的袈裟斬嗎。

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屍體。

屍體本身就是死亡。

僅僅是已流幹的血液的顏色就讓我快昏過去了,再加上內臟從裂開的腹腔中滾出來,那屍體看起來完全如同異形的生物一般。

在我看來這只是粘糊糊的某種人形的東西。即使說是異形也過於醜陋,讓人不敢正視。……普通人的話,理應是做不到的。

然而,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屍體。如幽靈一般的她的和服上,濺滿了回血。



斑紋極似紅色的蝴蝶。

蝴蝶猛烈地飛向空中,也有些降落到式的臉上。

式被血沾濕的唇角扭曲著。

是恐怖…還是悅樂。

她是式…還是織呢。

"……"

想要說些什麼,卻跌坐在地面上。

嘔吐。胃裏殘留的東西也好,胃液也好,可能的話連這記憶也好都隨著淚嘔吐出來。

然而沒有效果。只是這樣不可能讓我得到慰藉。壓倒性的血量,僅僅是味道也過於濃厚,麻痹了我的腦髓。

不久,式注意到了我。

只是轉過臉來。

無表情的臉上浮出笑意。非常淒涼,也非常冷靜,恍如母性的微笑。

這副表情與這副慘狀之間的反差過於強烈,我卻相反地感覺到。


…不寒而慄。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她向我走了過來。

在最後回憶起她所說過卻被我忘卻的一句話。


…多加小心啊黑桐君。因為不祥的預感會引來不祥的現實…


……果然我太天真了。

因為直到與不敢正視的殘酷現實相遭遇的瞬間,我也沒有睜開眼睛。


5


次日,我沒有去上學。

驚呆在殺人現場的我被巡警發現,為瞭解情況而將我帶到了警察局。

據說在接受保護後的幾個小時裏,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讓完全空白的意識恢復正常足足花了四個小時。……我的腦回復現實的機能,似乎不是那麼優秀。

在警察局接受了種種調查後被放出來,已經來不及去學校了。

從屍體被殺害的狀況來看犯人身上不可能不被濺上回血。幸運的是我身上連一滴血痕都沒有,再加上是大輔的親屬也沒有被帶到取證室調查,我想調查結束得相當順利。

回去時哥哥說可以用車送我,我也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那麼,真的是一個人也沒看見嗎幹也。"

"煩死啦,真的沒看到。"

斜眼看著開車的大輔兄,我把身子深深地埋進車上的助手席。

"是嗎。可惡,你要看到了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不過想想犯人應該不會放過目擊者的。罷了,要是身為親戚的你被殺了哥哥我也覺得抱歉。對於我來說你什麼也沒看到也是好事。"

"大輔你沒資格當刑事呢。"

開始厭惡起如平常一樣,淡淡的與哥哥說著話的自己。

騙子,在心中罵著自己。

……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竟能在如此堂堂的正襟危坐之下說著謊。何況還是在刑事案件中。可是若是將看到的事情和盤托出的話,事態難免會向著更糟糕的方向發展。

正因為如此,我對於式身處現場的事情隻字未提。

"不管怎麼說你沒出事就好。那麼,第一次看到死者的感想如何?"

喜歡捉弄人的這個傢伙,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也要開玩笑。

"太糟糕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想也是,哥哥很高興似的笑起來。

"不過呢這一次是特殊情況。通常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放心吧。"

……唉啊。真是的,有什麼可以放心的啊。

"不過幹也你竟然認識兩儀家的女孩呢。這世界還真是小啊。"

對於哥哥來說意外高興的這個事實,對於我來說反而心生不快。

……兩儀家門前發生的殺人事件已被確認為和之前的殺人魔事件相同,搜查也突然中止了。連員警在結束第一次現場取證後也被禁止進入兩儀家的宅地。據哥哥說,似乎是來自兩儀家的壓力使然。

這次的事件是二月三日(週六)晚十一時半至十二時間發生的殺害事件,唯一的目擊者是黑桐幹也。似乎官方是如此記載的。

另外也提到了我目擊到事發後的現場,由於見到屍體的衝擊而意識不清,接受了巡視中的員警的保護這種事情。

兩儀家方面也好,我也好,關於式都沒有提及一個字。

"不過哥哥。調查過兩儀家的人沒有?"

試探著問道,大輔則搖了搖頭。

"兩儀家的小姐式和你同一個高中就讀,所以無論如何想要聽一下她的證詞。不過最後被拒絕了。說是若發生在宅邸內的事情當然要配合,但發生在外面就一概不知了。不過就我看到她以後,能感覺到她是清白的。與事件毫無關係。"

"哎?"

不禁叫出聲音來。

我信任著大輔兄的判斷。員警署裏也是認為這樣一個傢伙居然沒有被免職而將其評判為有能力的人。所以我以為哥哥一定會覺得式可疑的。






"這麼說有根據嗎?"

"嗯,算是有吧。你想啊,那樣美麗的女孩子會去殺人嗎?不會的吧?我可是不會去想的喲。這是身為男人理所當然的結論。"

……所以說,為什麼這個人會當上刑事啊。不,在想到這點之前我先為了有人比我還天真而歎息起來。

"原來如此。哥哥是獨身主義吧。"

"你啊,又來打擊我了。"

證據不充分而釋放。

……不過,我也贊成哥哥的意見。

縱然沒有哥哥那樣的直感,黑桐幹也的意見也依然是這一連串事件與式無關。

即使連她本人都承認了,我也相信著絕不是那樣。

所以為了自己的堅持,有一件事一定要去做。




事件已臨近解決了。

就這樣從次日到三年後的那一天,在城鎮裏橫行的殺人鬼完全消聲匿跡了。

對於這時的我來說,這完全不過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然而這也是將我與式相聯繫起來的,最初也是最後的事件。



殺人考察(前)/



/4


宅邸之前發生了殺人事件。

我在那一天,夜裏出外散步之後的記憶十分曖昧。

不過將不鮮明的記憶拼合在一起的話,還是能夠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織也好我也好,都是對血的味道敏感的體質。僅僅是看著就會迷糊起來。

這一次屍體的出血特別綺麗。

通往宅邸的石制小路。石塊與石塊之間的溝如同迷宮,在迷宮間流淌開來的紅色的線有著至今未曾有過的雅致。

然而這也是災難。

注意到時有誰在背後嘔吐,回頭看去那是黑桐幹也。

為什麼他會在這裏,我不知道。在當時甚至連疑問都沒有。

我想,但是。

那之後我回到了宅邸裏,事件被發現似乎是在更晚的時候。沒有人說起我曾出現在現場。

這樣一來,那時看到了他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因為那個正直的同級生沒有去庇護殺人鬼的道理。

然而…比起這個來更讓我在意的是發生在家門前這件事情。

"織,是你嗎……?"

雖然試著問出口,不過並沒有得到回答。

我與織之間開始出現了隔閡。這種感覺也日復一日地強了起來。縱然把身體交給織,其決定權還是在我這邊。但是那時候記憶會曖昧起來又是怎麼回事。

……莫非。

只有我自己沒有注意到,其實我也如同之前繼承兩儀之血的人們一樣發瘋了嗎。

有自覺的異常者都是正常的。換作是織會這麼說的吧。因為作為異常者會覺得周圍的一切是扭曲的,對自己則不抱有任何疑問。

縱然很少我也依然有這方面的傾向。我花了十六年,終於知道了周圍的一切與自己是不同的嗎。

可是,那又是為了誰呢。

"大小姐,現在方便嗎。"

響起了敲門聲和秋隆的語聲。

"什麼事?"

和進來吧有著相同的意,秋隆也順從了。

由於是臨睡前的時間帶,他只是打開了門而沒有進入到室內。

"宅邸周圍似乎有人在做一些不軌的舉動。"

"我聽說員警已經被父親打發走了。"

是的,秋隆點點頭。

"員警的監視從昨夜就撤走了。今夜的恐怕是另一件事情。"

"你隨便處理吧。和我沒有關係吧。"

"但是,藏身在外面的那一位似乎是大小姐的學友。"

話音剛落,我已經從床上起身。

來到能看到宅邸正門的窗子附近,越過窗簾觀察外面的光景。

正門周圍的竹林中有一個人影。似乎拼命想要隱藏得好一點,不過這種舉動反而讓他更為顯眼。

"……"

……真讓人,生氣。

"如果您指示要請那一位回去的話。"

"那種人,放著不管也沒有關係。"

我小跑著回到床上,就勢躺了下來。秋隆向我道了晚安,把門關好了。

……關掉房間裏的電燈閉上眼睛,但是完全睡不著。

也沒有可做的事情,沒辦法我再一次去確認外面的情形。

立起茶色呢絨大衣的領子,幹也很冷似的顫抖著。他一邊吐著白氣一邊眺望著正門。……腳邊放著自備的熱水瓶和咖啡杯,是個大人物也未可知。

那時的幹也是個夢這一點破滅了。

他在那時確實是存在的,所以才來監視我。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過恐怕是為了確認殺人者的真實身份吧。

……總而言之。

就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地生起氣來,我不由得咬起指甲來。





發生了這件事情的次日,幹也依然如往常一樣。

"式,中午一起去吃飯吧。"

不知為什麼會來邀請我,到底是跟著他上到樓頂。

或許是由於我每次只接受一起吃飯的邀請的緣故,總覺得這次他的邀請中有什麼圖謀。

我已經決定不再與他發生任何關係,但是畢竟想知道幹也對那夜的事情有什麼看法。

預測到今天會有一場盤問,我來到了樓頂。

然而,幹也一如往常。

"式的家還真是大呢。上次我去拜訪時和管家先生談了談,他似乎很自豪。"

不知道他怎麼曉得管家這個詞,總之幹也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秋隆是父親的秘書。而且現在已經不稱呼管家了,應該稱作管理人。黑桐君。"

"什麼嘛,最後還不是同一種人。"

有關我家的交談只有這麼一點。

他恐怕還不知道監視的事情已經被我發覺了,可是就算是這樣也太奇怪了。

在那時,明明應該看到了濺滿回血的我,為什麼幹也還能像往常一樣對我笑呢。

我還是自己把話挑明好了。

"黑桐君。二月三日的晚上,你…"

"這個話題就免了。"

對於我的詰問,他輕輕地一帶而過。

"什麼啊就免了,黑桐。"

……難以置信。我,下意識地使用了織的語氣。明明是身為式的我卻用黑桐來稱呼他,幹也稍微有些困惑。

"再說得清楚些。為什麼不對員警說。"

"…因為,我什麼也沒看到啊。"

說謊。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那個時候,織走近了正在嘔吐的他…

"式只不過是站在那裏對吧。雖然很少,但我只看見了這些。所以我相信著式。"

說謊。那為什麼又來監視我。

…向他,靠近…

"總之,要坦白的話是很痛苦的。所以現在才要努力。如果對自己有了自信的話,我想我會來回答式的問題的。所以呢,現在這個話題還是免了。"

對於這副多少帶著點執拗的表情,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離開去。

…靠近的話,織毫無疑問會把黑桐幹也殺死的…

明明我並沒有期望著這種事情。

幹也說相信著我。

我也是,如果相信著自己並沒有期望著這種事情的話,也就不會品嘗到這種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吧。




從那天以來,我完全無視幹也的存在。

兩天來他也沒有向我說過話,不過深夜的監視卻沒有停止。

在冬季的寒空下,直到淩晨三時幹也都在竹林之中。這樣一來我連出外散步也做不到了。

監視已經過了兩周。

那麼想要找出殺人鬼的真實身分嗎,我從窗子裏偷偷窺視他的樣子。

……還真是能忍耐。

差不多已經是淩晨三點了,不過幹也依然目不轉睛地眺望著正門。

那並不是失望的陰沉表情,反而是…在臨去之際綻出一絲笑意。

"……"

心情焦躁起來,咬住了嘴唇。

啊啊,我終於明白了。

他並不是打算要找出殺人鬼的真面目。

對於那傢伙來說,相信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根本就沒有懷疑。他從一開始就相信著我沒有在夜裏出外。

為了確認我的清白他才來這裏監視。

所以才會在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黎明,幸福地笑起來。

相信著真正的殺人者,是真正的無辜者。

"…如此,幸福的男人。"

自語著,思考著。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莫名地安下心來。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產生和他在一起的錯覺。

有幹也在身邊,便會幻想自己能夠來到那一側。

然而,那是,絕對地。

那個充滿光明的世界是我所不能存在的世界。

那是自己不能前往的世界,也是沒有自己立足之地的世界。

…幹也以理所當然的笑容將我帶進去。

這樣想著的我,對讓我這樣想著的幹也產生了無比的焦躁。

讓我終於認識到養著名為織的殺人鬼的自己與身為異常者的自己是異常者的那個少年…

"有我自己就足夠了。為什麼你要成為我的阻礙,黑桐。"

式不想發瘋。

織不想崩壞。

明明是想盡可能地,對普通的生活不懷有任何幻想地活下去就好…。




已然是三月了,外面的寒冷也緩和下來。

我已有數周不曾像現在這樣從放學後的教室中眺望外面。向窗外俯瞰的視界,會讓我這樣的人感覺到安心。無法觸及的景色,正因為無法觸及才讓我不抱有希望。



幹也一如往常地來到被夕陽染成鮮紅的教室。

織很喜歡像這樣兩個人在教室裏說話。

……我也是,絕對不曾討厭過。

"我還真沒想到式會邀請我。不再無視我了嗎?"

"因為無視不下去了所以才找你的。"

幹也皺起了眉。

我在與織相混淆的感覺下繼續說道。

"你說過我並不是殺人者,不過。"

夕陽如此之紅,連對方的表情也看不到。

"很可惜。我就是殺人者。就連你也看到了現場,為什麼還要放過我呢。"

幹也的臉上露出了憮然的表情。

"沒有什麼放過不放過的吧。因為式根本就沒做過那種事情。"

"即使我本人也那麼說?"

啊啊,幹也點點頭。

"自己所說過的話只有一半可信,這不是式你自己說過的嗎。何況你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絕對。"

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敢這麼說的幹也,讓我生起氣來。

"…什麼叫絕對。

你能理解我什麼。

你又能相信我什麼。"

氣急敗壞地把這些話丟向幹也。

幹也則一臉迷惑,浮現出寂寞的微笑說道。

"沒有什麼證據。我也並不敢說自己一直相信著式。……不過,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想一直相信下去。"

"……"

這是決定性的一擊。

純粹的力量,純粹的話語,將我自作聰明的裝飾完全剝開。

對於他來說算不了什麼的一句話,將名為式的我唯一一點小小的幸福,毫無防禦餘地地破壞了。

是的,破壞了。我在這個幸福者身上,只能看到已經無法挽回的時間。

……和誰生活在一起的世界就是快樂的世界吧。

但是,我並不知道這一點。

一定是,我並不知道這一點。

如果與誰產生聯繫的話,織會把那個人殺死的。

因為織存在的理由就是否定。

並且作為肯定存在的我,缺少了否定就無法存在。

由於至今為止從未牽扯上任何事情,我得以遠離這一矛盾。

而在已然知曉的現在,我很清楚即使去祈求也只能夠實現絕望的願望。

那是極度的痛苦,讓我憎厭。

我想這是第一次,從心底憎恨著這個傢伙。


…幹也理所當然地笑著。

我,明明不存在於那一邊。


無法忍耐這種存在。

我十分確信。

幹也,會讓我破滅…


"…你,真是傻瓜。"

從心底發出的宣告。

"嗯,的確。"

只有夕陽仍然那麼鮮紅。

我離開了教室。臨去之際,頭也不回地問道。

"對了,今天也要來監視我嗎?"

"哎……?"

驚訝的聲音。果然還沒有注意到我已經發覺了這件事情。

幹也慌慌張張地想要砌辭掩飾,不過被我制止了。

"回答我。"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不過,在意的話就會去。"

是嗎,我簡單地應了一聲,離開了教室。

茜色的天空中流動著暗色的雲流。

雲流驟然紊亂起來,我想今夜會下雨吧。





/5


…當夜。


覆蓋在夜幕降臨的天空下的雨雲,不久便降下雨來。

雨聲與夜色,沙沙地中和起來。

雨雖然沒有強到濺起地上的泥沙,但也絕不能說是小雨。

雖說不過三月初,夜雨打在身上也是既冷且痛。

與竹葉一同被雨打濕,黑桐幹也呆呆地眺望著兩儀的宅邸。

撐傘的手被凍得通紅。

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對於幹也來說,並沒有打算將這種幾近變態的行為久做下去。在這期間員警能夠逮捕殺人鬼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再過一周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的話也只好放棄。

……到底在雨中監視是很累人的。

冬天的寒冷與水滴這二重煎熬,對於已經開始習慣的幹也來說也相當的辛苦。

"哈啊……"

歎息起來。

然而讓人心情沉重的並不是雨,而是今天式的態度。

她問我相信著她什麼,我想她是想傳達給我什麼訊息。

那時的式十分柔弱。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聲來。

雨沒有停止。

石階上迎著黑色光亮的積水,毫不厭倦地蕩著小小的波紋。

靜謐卻又喧囂的雨聲。

在呆呆地聽著雨聲的幹也耳邊,忽然傳來另一個更大的聲音。


啪的一聲水音。

幹也將視線投向那個方向,在那裏的是一個身穿紅色單衣的人影。

身穿單衣的少女被雨打濕。

沒有撐傘,已被雨打濕全身的少女,如同從海底浮上來一般。

短短的黑髮緊貼在臉頰上。隱藏在黑髮中的眼神恍惚。

"…式。"

幹也吃驚地奔向少女。

突然出現的少女,不知已經被雨打了多久。

紅色的和服緊緊貼著肌膚,身體比冰還要冷。

幹也遞過傘來,隨即從包中取出了浴巾。

"來,擦擦身上。你在做什麼啊,自己家明明就在那邊。"

一邊說著責備的話一邊伸過手來。

對於這種毫無戒備的人,她嗤笑起來。


刷的一聲。

那是刀劃破空氣的聲音。


"…哎?"

比起回過神來的時間要迅捷千倍。

伸出的手腕一熱,幹也下意識地向後跳去。

液體般的溫熱的東西流過手腕。

被割傷了?

手腕?

為什麼?

無法動彈?

由於疼痛過於銳利,無法作為普通感受到的疼痛來理解。

如此的疼痛,連痛覺也麻痹了。

幹也沒有思考的餘裕。

被認為是式的單衣少女動起來。

或許是由於以前曾見到過發生在這裏的慘劇,幹也的意識還沒有混亂。

始終冷靜地退卻著,從這裏向外逃去。


…否。

理應是無法逃脫的。


幹也向後退卻的瞬間,她撲入他的懷中。

二者之間的速度就好比人類與怪物之間的差別。

幹也聽到自己的腳上傳來刷的一聲。

雨中便混入了紅色的液體。

那是流淌在石階上的自己的血…視認到這一點,無法站立的幹也仰面倒了下去。

"啊…"

背重重地撞在石階上,不禁叫出聲來。

身穿紅色單衣的少女壓在倒下去的幹也身上。

絲毫沒有猶豫。

少女手中的短刀向幹也的喉嚨刺了下去。

幹也仰望著這副光景。

眼中看到的是黑暗…還有,她。

黑色的瞳孔中沒有感情。

有的,只是認真。

刀尖觸到了幹也的喉嚨。

少女全身被雨打濕,看來竟似在哭泣著。

沒有表情。

如同面具般的哭泣面容是如此令人恐怖,又是如此令人憐憫。

"黑桐,還有什麼話沒有。"

式問道。

是要聽聽有什麼遺言吧。


幹也顫抖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式說著。

"我……還……不想,死啊…"

如果說這是留給式的遺言也未免太奇怪了。

或許這並不是對式,而是對即將襲來的死所說出的話吧。

式微笑起來。


"我,想要殺死你。"


那是,極其溫柔的笑容。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七月。

我在柳丁小姐的事務所就職以來的第一份工作,已經順利地結束了。

雖然這麼說,所做的事情也不過是作為柳丁小姐的秘書,與律師討論並處理一些合同方面的手續而已。

雖然對於自己並沒有得到重視而懷有一些不滿,但是我也很清楚大學上到一半便退學的自己是否有著相應的能力。

"幹也君,今天不是要去醫院的日子嗎?"

"是的,工作一結束就去。"

"早一點去也不妨的。反正工作已經結束了。"

戴著眼鏡的柳丁小姐會變成非常親切的人。今天正是這樣一個幸運日,我將工作告一段落,握住了愛車的方向盤。

"那麼我先走了。兩小時左右就回來。"

"等你的禮物喲。"

告別了揮著手的柳丁小姐,我離開了事務所。


每週一次,週六的午後我要去探視她。去到自從那夜以來連話也說不出來的兩儀式身邊。

她懷有如何的苦痛,在考慮著什麼,我並不知道。

為什麼想要殺死我,我也不知道。

然而只要有著式在最後讓我看到的夢一般的笑容就足夠了。

正如學人所說,從很早以前黑桐幹也就迷戀上了兩儀式。不被殺過一次的話是不可能醒過來的。

沉睡在病房中的式一如當時。

我回想起最後一次放學時,佇立在晚霞之中的式。

在如同燃燒著一般的黃昏中,式問我相信著她什麼。

當時的答案依然在重複著。

……沒有根據。但是,我還是相信這式。因為喜歡著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下去…

那是,多麼天真地回答啊。

雖然說著沒有根據,卻又是真實的。

她沒有殺過任何人。我只能如此斷言。

因為式知道殺人的痛楚。同時身為被害者與加害者的你…比起任何人來,都更深刻地認識到其中的哀傷。

所以我相信著。

未曾受過傷的式,與傷痕累累的織。

…總是有著受傷的危險,未曾袒露過真心的哀傷的你。






0


準備好的棋子有三枚。

依存死亡而浮游的雙重身體者。

接觸死亡而快樂的存在不適合者。

逃避死亡而擁有自我的起源覺醒者。

我在交互纏繞且相克的螺旋中等待著。





在我還小的時候,曾在一次玩過家家時割破了手掌。

借來的東西,虛假的東西,偽造的東西。

在那些小小的料理道具之中混入了一件真品。

在手中把玩那只做工細膩的小刀的我,不知何時在指間深深地切出一道傷口。

手掌上滿是紅色的我回到了母親身邊。

記憶中母親先是斥責了我,隨後便哭了起來,最後溫柔地抱住了我。

很痛吧,母親問道。

比起這句無法理解的話語,我由於被母親抱著而感到喜悅,和她一起哭了起來。

藤乃,傷治好了就不會再痛了…

一邊用白色的繃帶為我包紮,母親這樣說道。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因為我連一次也沒有感覺到過痛。


/痛覺殘留






(0)


"你拿著一張很少見的介紹信呢。"

大學的研究室。

很適合白衣的老教授臉上浮現出某種爬蟲類的微笑,向我伸過手來。

"哎哎,超能力。你對那種東西有興趣啊。"

"不是,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東西而已。"

"這個就叫做興趣呢。不過也好。哎哎,拿名片當介紹信還真是很像她的風格呢。她啊,在我的學生之中很突出,我很注意她。現在我這裏能用的人手愈來愈少了,沒有人才啊。還真讓人頭疼呢。"

"那個,關於超能力的事情。"

"噢噢,是了是了。不過呢,超能力也是有不同種類的。因為我也沒有做過正式的測量,你就當參考吧。這個行業現在是禁忌,在日本也僅有為數不多的研究設施。當然啦,即使是這些也被封在黑箱之中。不會向我這個階層的人透露的。噢噢,有傳聞說最近三年已經達到了相當實用性的等級了,實際情況到底怎麼樣呢。因為那個呢,不從出生時就開始研究是不行的。"




"超能力的區別就不必說了。因為我想大概是念動吧。我想問的是,擁有超能力的人是怎麼樣一種情形呢。"

"頻道啊。你看過電視嗎?"

"啊,那個倒是看過…怎麼了嗎?"

"電視電視。那個呢,就是把人類的腦看作頻道。你通常看的是哪個頻道。"

"……是這樣啊,我想是第八頻道吧。"

"就是那個。那個呢就是收視率最高的頻道啦。人類這種東西的腦有十二個頻道。我的腦也好你的腦也好,通常是與第八頻道……也就是收視率最高的節目相合。這之外的頻道也存在,不過我們不會去看。大家都去看的節目,換句話說也就是常識。只能生存在常識之中的我們所擁有的頻道是第八頻道。明白吧?"

"…那個,是指會讓我們看到最容易接收到的頻道嗎?"

"不是不是。那就是最好的。二十世紀的常識,也即是收視率最好的法則就只有第八頻道。因為我們只能生存在其中,所以那才是最和睦的。在常識之中生存,只要遵守常識這個絕對法則就能夠互相交流。"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其他的頻道不和睦嗎?"

"是怎麼樣的呢。

舉個例子來說,第三頻道是能夠用植物的語言來代替人類的語言的頻道。

舉個例子來說,第四頻道是能夠用原本來作動肉體的腦波去作動外界的物體的頻道。

若擁有了這些頻道的話可真不得了。不過其中並沒有第八頻道播放的常識呢。因為其他頻道中會播放各自所獨有的節目。

那麼,為了適應現在的時代而活下去,大家才會共同使用著第八頻道,所以接收著第四頻道的人類理應不可能適應第八頻道。因為其他頻道並不會播放第八頻道中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常識呢。"

"…也即是說,沒有第八頻道就相當於異常者了?"

"噢噢。如果說一個人只擁有第三頻道,那麼這個人就能夠和植物對話卻無法與人類對話。那麼到最後,社會便會將他作為精神異常者關進醫院裏。

所謂超能力者就是這一類人。從一出生就沒有與大家共通的頻道,而擁有著其他頻道的人類。

不過呢,通常的超能力者同時擁有著第八頻道和第四頻道,並且分別地使用著。正因為是頻道,所以可以隨意變換不是嗎?看著第四頻道時就看不到第八頻道。看著第八頻道時就看不到第四頻道。

混跡在世上的超能力者,就是這樣生存下去的。所以我們無法輕易發現他們。"

"原來如此,所以…對於只擁有第四頻道的人類來說常識並不通用。不,應該說從最初就不存在常識。"

"是啊。那種人呢,在這世上被稱為殺人鬼或狂人。也即是存在不適合者。

不適合這個社會的人有很多,不過對於那些人來說其存在本身已經就是不適合。他們不能夠存在。不,其實是不被允許存在。

再作一個假設。至今為止擁有著普通頻道和第四頻道的人,在某種情形下由於肉體機能被破壞而喪失了普通頻道的話,那麼那個人就算完了。從至今為止的生活中所獲得的常識,不再適合剩下的頻道,以致到了最後無法與我們說到一起去。因為信號已經不同了呢。"

"……那麼,有沒有讓存在不適合者成為適合者的方法呢?"

"噢噢,把生命活動停止不就好了?

原本我說的就很清楚,把異常的頻道破壞就好了。不過那就等同於把腦破壞。最後還是只能殺死對方。不破壞肉體而僅把組織的功能破壞,現在還不存在這麼方便的技術。一定要說存在的話那就是超能力了呢。大概是在最為強力的第十二頻道吧。因為那家電視臺可是什麼都播放的喲。"

啊哈哈,教授從心底笑了出來。

"……承教了。不過博士。那個被稱為念動的超能力中最流行的是扭曲湯匙吧?"

"什麼,能扭曲湯匙嗎?"

"能不能扭曲湯匙倒是不知道,不過可以扭曲人類的手腕。"

"是像你這樣的成人的手腕?那可厲害了。歪曲這個能力所取決的並不是對象的堅硬度而是體積。要扭曲人類的手腕恐怕得花上七天。話說起來,那是向那個方向扭曲的呢?向右,還是向左。"

"…那個,有什麼意義嗎?"

"有啊。是軸的問題。連地球也有一個自轉方向的問題吧。什麼,不一定?……噢噢,那是確實存在的能力嗎?那你還是不要扯上關係比較好。那個存在不適合者擁有著兩個以上的頻道。左回轉與右回轉。大概還能同時回轉。我呢,從沒有聽說過同時擁有兩個頻道,並且還能同時使用的例子。001與002合體的話,恐怕不會比009遜色吧。"



"……那個,時間不多了我就先在此告辭。之後還要去一趟長野縣。嗯嗯,今天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噢噢,不要緊不要緊。是她推薦來的話隨時都歡迎啊。

說起來呢。蒼崎君最近過得還好吧?"





/1


淺上藤乃站起身來,意識仍是昏昏沉沉的。

藤乃身處房間正中。

周圍沒有人影。

房間的電燈並沒有打開。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只有深深的黑暗散亂在她的周圍。

"啊…"

難過地歎了口氣,藤乃伸手去撫摸自己長長的黑髮。……從左肩到胸部的鬢髮已經沒有了。恐怕是被剛才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用刀割斷了吧。回想到這件事情,她終於開始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來。

這裏是建造在地下的一個酒吧。

半年前由於經營不善而被棄置,之後便成為了不良人士聚集的場所。

……房間的角落中有著胡亂堆放的酒吧椅。……房間的正中殘留著一張檯球桌。……從超市購買來的簡易食品的殘渣散了一地,餐盒堆積得像山一樣。

這種種怠惰的形態,已經成為了醜惡的沉澱物。

充滿房間的酸臭,讓藤乃感到十分不快。

這裏是廢墟。又或是某個遙遠國家中貧民窟裏的小巷。根本無法想像樓梯上面還有一個正常的城鎮。

要說這裏還有什麼正常的東西,恐怕就只剩下他們所帶來的酒精燈了。

"這個…"

以十分謙恭的態度打量著周圍。

藤乃的意識仍然沒有回復正常。還無法把握從醒來後到現在的情形。

她拾起掉落在一旁的斷腕。被扭斷的手腕上還殘留著手錶。數位表示的錶盤上顯示著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時間是晚上八點。那之後經過了不到一個小時。

"嗚……!"

突發性的劇痛襲來,藤乃不禁呻吟起來。

腹部殘留著強烈的感覺。

她無法忍耐這種連自己的內臟都被絞緊一般的焦躁感,站都站不穩了。

支撐著身體的手撞到了地板,發出一聲水響。

仔細看時,這個廢墟的地板已經被水浸滿了。

"……啊啊,確實今天下雨了。"

獨自一人自語著,藤乃再次站起身來。

一瞥之下,自己的腹部上還留有血跡。

那是自己,淺上藤乃被散亂在地上的男人們所刺傷的痕跡。


用刀刺傷藤乃的男人,是這個城鎮裏的有名人物。在被學校退學的高中生之中是最為引人注目的,原因在於他是如同這群不務正業的人們的首領一般的存在。

集合臭味相投的同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他,作為其娛樂中的一環而**了藤乃。

沒有什麼理由。只是因為藤乃是禮園女子學院的學生,同時又是個美人。

一點點的野蠻,不知反省的任性,總帶著些愚鈍的他,以及如同他的類似品的他們,不會滿足於僅僅一次的暴行。

對於他們來說,似乎也清楚自己正處於被控訴的立場,但是一旦知道了藤乃對誰也沒有說只是獨自煩惱時,最初的擔心也便消失了。發現是自己比較強的他們,已不知將藤乃帶進這個廢墟多少次了。

今晚也是這種行為的延續,他們漸漸放心起來,同時,也對這種行為漸漸厭倦起來。

就連那個男人亮出刀來,也不過是為了打破這種惰性的反復罷了。

面對著被**後還能一成不變地生活的藤乃,這群人的首領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想擁有"支配藤乃的人是自己"這種觀念的確實證據。為此準備了象徵著進一步暴力的小刀。

然而,少女只是做出了更為冷漠的表情。

對於這個被刀指著都不變臉色的少女,他憤怒地將她壓倒,然後…


"……這樣一來,就沒辦法到外面去了。"

輕觸著染滿鮮血的自己,藤乃垂下眼睛。

只有腹部被刺的傷流出的是自己的血,從頭髮到鞋子上沾染的血是他們的。

"這麼髒…像傻瓜一樣。"

比起至今以來的侵犯,被血弄髒這件事似乎更難以容忍。

藤乃向散亂的年輕人中的一塊肉體踢了下去。與平時的自己相差甚遠的兇暴性,連藤乃自己都感到吃驚。

外面下著雨。再過一小時左右的話街上就沒有什麼人了。雖然下著雨不過現在是夏季,也不必擔心寒冷。邊讓雨沖掉身上的血邊向公園的方向走,到了那裏的話身上差不多也就乾淨了…。

做出這個結論的瞬間,她一下安心了不少。

從血泊中走出來,坐在了檯球桌上。終於想到要清點一下屍體。

一,二,三,四。……四。……四。……四?不管怎麼數也是,四……!

愕然起來。


…少了一個。


"有一個人,逃走了呢…"

恍惚地自語道。

那麼自己會被員警逮捕的吧。要是他跑到派出所去,我便會被逮捕。

不過…究竟他會不會去派出所呢?

對於這種事情,要怎麼樣來說明呢?

從把名為淺上藤乃的少女綁架並**,威脅她如果敢說出去就在學園內曝光之類開始說明嗎…?

怎麼可能。

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那幫傢伙也不可能有把真實情況隱瞞過去的能力。

藤乃稍稍放下心來,用放在檯球桌上的酒精燈點起火來。

隨著乾澀的聲音,火焰照亮了黑暗。

十六隻破碎的手足清晰地浮現出來。去分辨的話也會分辨出身體和頭部吧。

在橙色的火光照耀下,被粉刷上讓人瘋狂般的紅色的房間,在所有意義上都已經終結了。

藤乃並沒有在意這種慘狀。

……有一個人,逃走了。她的復仇還沒有結束。

喜悅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我,是一定要去復仇的。"

不得不再去殺一個人,這個事實讓藤乃感到恐怖。不可能做到的實感,讓身體顫抖起來。但是不封住他的口自己就會有危險。不,即使是這樣,也不想再做殺人這種壞事了…

那是她真正的心意。

……倒映在血泊中的她,嘴角正綻出一絲微笑。




痛覺殘留/


1


七月結束前不久,我的周圍突然喧囂起來。

兩年來一直在醫院的病床上昏睡的友人回復了意識,從大學退學後就職的工作單位結束了第二件大工作,五年來不曾見過面的妹妹回到了城裏,這些事情讓我連喘息的閒暇都沒有。

我,黑桐幹也十九歲的夏天,就在這種慌亂中開始了。

今天是久違的假日,卻被高中時代的友人拉去出席一個酒會,注意到時已經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

參加酒會的人們都乘計程車回去了,不過明天才是發薪日的我並沒有那份閒錢。

無奈只好步行回家。所幸自宅距離這裏也不過兩站地的路程。

剛才還是七月二十日的日期,已經轉移到了次日的七月二十一日。

獨自走在已過午夜零時,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明天又是工作日,繁華街也沉沉睡去。今晚下了很大的雨。雖然到夜裏雨便停了,不過柏油路上還是留有痕跡。

濕乎乎的路面上響起了水聲。

仲夏的緣故。今夜的氣溫足足超過三十度。夜的熱氣和雨的濕氣緊貼在肌膚上,讓人十分難受。忽然看到有一個女孩子蹲在路旁。

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孩子,很痛苦似的按著腹部蹲在路的一側。

……我認識那身看來像是教會修女穿的制服。樸實卻又讓人聯想到宴會盛裝的優美設計,這是在貴族女子學園中相當知名的禮園女子學院的制服。學人的說法是穿起來就像是侍女一般,在那條道上的人群裏很有人氣。

先聲明一下我可不是那條道上的人,只是因為妹妹在那裏就讀所以才認識的。

"聽說禮園是全日制寄宿制度啊……"

要真是這樣的話,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可太過奇怪了。是被捲進了什麼麻煩裏呢,還是不遵守校規的不良學生呢。

既然是妹妹就讀的學校,還是向那少女打聲招呼為好。

打過招呼後,少女緩緩地轉過頭來。被紮起來的長髮流動著。

"……"

少女似乎微微地…極其不易察覺地倒吸了一口氣。

是個留著長髮的孩子。眼神很冷靜,看起來非常的文靜。小小的端正臉龐十分可愛,尖尖的下頜。微妙的平衡感使之近似於日本人偶的美感。

長髮一直延伸到背後,鬢髮從耳根微微束起左右對稱地垂到胸部。理應是左右對稱的鬢髮,左側像被剪刀剪斷似的不見了。

額發剪得很漂亮,一眼望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出身高貴的大小姐。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少女臉色發青地問道。

嘴唇發紫。很明顯地呈現出紫紺。少女單手按著腹部,面部痛苦地扭曲著。

"肚子很痛嗎?"

"不,那個…我,那個…"

少女強裝出平靜來,說的話卻不是很讓人信服。

那個樣子似乎很危險。完全像是初見面時的式一般,給人一種隨時可能倒下去的感覺。

"你,是禮園的學生吧。沒有趕上電車嗎?從這裏到禮園可是很遠的。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嗎?"

"不,不用了。我,手裏沒有現金。"

"嗯,我也沒有。"

少女睜大了眼睛。

……我也是,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條件反射。

"是嗎。那麼家離這裏不遠吧。聽說禮園是全日制寄宿制,你有外出許可吧。"

"不,家離這裏更遠。"

毫無辦法,只好撓了撓頭。

"也就是離家出走之類的了。"

"是的,我想也只能這樣了。"

……麻煩了。

少女已經濕透了。看來在剛才的雨中沒有撐傘,現在衣服仍然在滴著水。

從那個事件以來,我非常討厭女孩子被雨淋濕。

所以,很自然地說出口來。

"今天晚上,到我那裏去過一夜吧。"

"那個,可以嗎……!?"

仍然蹲在路旁,用祈求的眼神望著我的少女問道。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人住所以不要緊,不過也不能保證。雖然我並沒有什麼企圖,但也有可能發生一些不幸的偶然。畢竟我也是一個健康的成年男子,這一點請你考慮清楚。即使這樣也無妨的話就跟我來吧。雖說不巧還沒到發薪日,不過鎮痛劑什麼的還是有的。"

少女十分高興。我也很喜歡她這種無防備的純粹的笑容。

伸過手去將她緩緩地拉起來。

…一瞬。

注意到少女起身後的柏油路上,似乎留有一些紅色的痕跡。








我帶著陌生的女孩子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還有一段路,難受的話就說出來。一個女孩子的話要背還是背得動的。"

"是。不過傷口已經止血了,所以不痛的。"

雖然如此客氣著,她依然單手按著腹部。再怎麼看也是在強忍著痛苦。

我無計可施,也只能重複著和剛才一樣的話。

"肚子痛嗎?"

不,少女否定之後便陷入了沉默。

走了不多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少女點了點頭。

"…是的。非常……非常的痛。我,痛得快要哭出來了…我可以哭嗎?"

我點點頭,少女便很滿足似的閉起了眼。

那是宛如在做夢一般的表情。




少女並沒有把名字告訴我,我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我總感覺這樣很浪漫。

到達公寓後,少女說想要洗一個澡,同時也順便把制服弄幹。於是我便起身回避。

用買香煙這種常見的理由離開了房間。不過我也不可能真的去買自己不會吸的香煙。

在外面閒逛了一個小時後回到公寓,少女已經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

將鬧鐘設定在早上七點半以後倒在了床上。

……臨睡前,由於想起那個少女腹部附近的制服上有被割開的痕跡,而感到相當在意。


次日清晨。起床後發現少女像是無處可去似的在客廳裏正座著。

見我起身便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昨天晚上給您添麻煩了。雖然沒有什麼可以報答您的,不過確實十分感謝。"

然後,少女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一想到她就為了這麼一句道謝而正座著等我起床,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就這麼離開。

"等一下。至少吃完早飯再走吧。"

少女老老實實地順從了。

剩下的食料只有麵條和橄欖罐頭,所以早餐自然就是義大利面。

熟練地做好兩人份的面送上餐桌,和少女一起吃起來。由於沒有什麼對話而打開了電視,結果一大早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新聞。

"…哇。又是柳丁小姐喜歡的那種東西。"

如果柳丁小姐本人在場聽到這句話,一定連拖鞋都扔過來。不過這則新聞的內容也的確相當奇特。

身處現場的報導員淡淡地說著。

半年前被棄置的地下酒吧中發現了四具青年的屍體。四個人的手足全部被扯斷,現場成了一片血海。

事發地點離這裏很近。距離昨天開酒會的地方也不過四站地附近。

…手足並不是被切斷,而是被扯斷。總覺得這種表現方式很奇怪。不過新聞並沒有關於這個細節進行更詳細的報導,而是開始公佈被害者們的身份。

四個被害者全都是高中生,似乎是以現場附近的街道為中心不務正業的不良少年。

似乎也曾染手過毒品販賣,現在的畫面是有關人士面對新聞報導員的話筒講述被害者的生平。

"即使被殺了也無所謂呢,那幫傢伙。"

這種話,被改變過聲音後從電視裏傳出來,像是在責備死者的新聞內容讓我感到不快,隨手關掉了電視。

轉身向少女看去,她正痛苦地按著腹部。從早飯一口沒吃這點來看,肚子果然很難受吧。……她低著頭,無法看出表情來。

"…根本就沒有被殺了也無所謂的人。"

在慌亂的呼吸中,少女說了這麼一句話。

"為什麼…明明已經治好了,為什麼……!"

少女慌亂地從椅子上起身,頭髮散亂著跑向了玄關。

慌忙追了上去,少女低著頭伸出一隻手。我想是讓我不要靠近的意思。

"等一下。先冷靜下來比較好,我想。"

"夠了,我…果然,已經無法再回去了。"

被痛苦扭曲的臉。

強忍著痛楚的表情,與式…極其地相似。

"我走了。我不想再見到你第二次。"

如同人偶一般平靜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瞳在哭泣著。






2


與陌生的少女告別之後,我動身前往公司。

我所就職的公司並沒有正式的名稱。雖然專職是製作人偶,不過大部分的工作都與建築有關。

身為所長的蒼崎柳丁從外表來看是不到三十歲的女性,買下了尚未建好的廢棄大樓作為自己事務所的怪人。總而言之這裏根本不是公司,只不過是柳丁小姐本人興趣的延長。

在這種地方工作時會遇上形形色色的怪事,不過對於黑桐幹也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



抱怨是有的,不過沒有什麼異議。視作一種幸運也未嘗不可。……雖然也有不少問題,不過還都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

…想著這裏的時候已經抵達公司了。

公司是一幢四層建築,事務所在四層。

位於工廠區和住宅區之間的這幢建築,總讓人聯想到寺廟。雖然不是很高,卻給仰視的人一種威壓感。

沒有電梯,所以走樓梯上到四層。

剛一進事務所,一個與一成不變的散亂光景相違和的身影映入眼簾。

身穿深藍色和服的少女,用懶散的眼神回過頭來看我。…和服上有著魚一般的紋樣。

"哎?式,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太失禮了吧。好歹這也是你工作的地方吧,黑桐。"

式的對面,坐在桌前的柳丁小姐瞪著我。

口中銜著香煙的柳丁小姐,還是如往常一樣身穿毫無修飾的服裝。即使去參加葬儀也毫不失禮的黑色西褲及白襯衫。只在一側佩戴著耳環,顏色不用說是橙色的。理由我不清楚,不過這個人似乎有著必定佩戴一件橙色裝飾的習慣。

"不過還真早呢。反正暫時也沒有接什麼工作,不是告訴過你今天過了中午再來也不妨嗎。"

"不,沒有那種道理的。"

是的,我的經濟狀況也不允許我那樣做。手頭只剩下電車月票和電話卡的情形還是挺讓人害怕的。

"話說回來,為什麼式會在這裏?"

"是我叫來的。有一點無聊的小事。"

式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很困倦似的揉著眼睛。昨晚也在夜裏出外散步了吧。

她從昏睡狀態中回復過來才不過一個月。我們目前還處於難於相互交流的情形。

式似乎並不想說話,我便向著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由於沒有工作,也就無事可做。這種時候最好就是閒談。正好也有不錯的話題。

"說起來柳丁小姐,看過新聞了嗎?"

"寬展大橋的事情嗎。又不是在外國,日本要這麼大的橋做什麼。"

見她發作起來,我趕緊閉上了嘴。

柳丁小姐所說的,是預定來年完成的全長十公里的大橋。我們所居住的城鎮距離港口不遠。乘車不過二十分鐘便能到達強制性圍海造地所建造出的人工港。不過,這個港在地形方面有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對岸的問題。從地圖上看這是一個新月形的港,從新月的一端到另一端要被強制繞相當遠的路。也即是要沿著新月的外周劃一個很大的弧。擔憂這一點的市政開發部門與大型建築公司協力,為了消除市民的不滿而行動起來。

用巨大的海橋來連結新月的兩端,變曲線為直線。……不用說,投入其中的龐大資金大半都是我們的稅金。解消了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有的市民的不滿,而放任真正的不滿擴大化,我想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還有,這個問題大橋內部有水族館和美術館,還有能夠容納以千為單位的車輛的停車場。讓人搞不清這怪東西到底是大橋還是遊樂園。不久前還被稱為海灣大橋,不過從柳丁小姐的話中聽來,正式名稱似乎被定為寬展大橋了。

順便一提,我也好柳丁小姐也好對這件事情都不抱有好感。

"不過柳丁小姐,雖然你比較討厭這個東西,不過還是在橋的內部保留了一塊展示空間吧。"

"那不是我的本意。只不過是有個熟人把那裏的土地所有權送給我當報酬。賣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因為我跟淺上建設多少有點緣分不好不給人家面子。真是的,換不了錢的地契連手紙都比不上。"

露出惡態的柳丁小姐似乎在金錢方面相當窘迫的樣子。

……不知為什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個,所長。雖然剛來上班不太想說這種事情,不過還是請您發工資吧。"

"黑桐。關於這件事情,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錢。很抱歉這個月的工資要和下個月的一起發。"

懷著完全的平常心,柳丁小姐斷言,而且是斬釘截鐵地斷言道。好像我才是壞人一樣。

"稍等一下。昨天不是向銀行裏存進了一百一十二萬嗎。為什麼現在又說沒有錢呢!?"

那個已經用出去了,柳丁小姐邊把椅子坐得咯吱咯吱響邊回答著。

式很羡慕地看著柳丁小姐的這副態度。……說實在的,柳丁小姐看起來也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不,現在這種事情怎麼都好。



"到底用到哪里去了呢,柳丁小姐。"

"啊啊,那個本身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不過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巫應盤。雖然不能期待會有什麼效果,不過既然製成後已經歷了百年以上的話就不應該沒有價值。再怎麼不值錢的東西,如果有魔術的痕跡以及相當的歷史的話總有一些附加價值的。

不過呢,即使如此沒有用處這一點是無疑的。要分類的話那個應該算是興趣中的一個吧。"

雖然她淡淡地說著,我也不可能理解啊。

名為蒼崎柳丁的這個人是一個魔術師。雖然我時常想她要真是一個變戲法的該有多好,不過事實只能作為事實來承認。

身為魔法使的她繼續辯解著。

"那是突然出現的東西,所以便就勢買了下來。不要那麼生氣,我現在也是一分錢都沒有。"

……不要生氣,那怎麼可能呢。

實際上親眼見到過柳丁小姐所造成的奇跡的我,對於這個人在生活方面的無能還是能夠容忍的,不過今天我可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也就是說,這個月沒有工資不是為了開玩笑才說的。"

"啊啊,還請社員自行調度金錢。"

明白了,答應了一聲後我站起身來。

"那麼,為了調度這個月的生活費請允許我早退。沒有問題吧。"

"可以。不過呢黑桐,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

柳丁小姐換了一種語氣說道。

恐怕與被叫來的式有關係。我壓抑下內心的憤怒停住了腳步。

"什麼事情呢,柳丁小姐。"

"錢,能借我一些錢嗎。就像你看到的這裏一分錢都沒有了。"

"…全力拒絕。"

我摔門而去。




從頭到尾看過了幹也與柳丁的爭論,式終於開口了。

"柳丁,繼續說下去。"

"是呢。其實根本不想接受這樣的委託,不過沒有錢的話是活不下去的。……真是的,不是煉金術師就窮成這個樣子。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黑桐對錢這麼計較。"

不愉快啊。她將吸剩的香煙在煙灰缸裏碾熄。

式則想著幹也恐怕比你更不愉快。

"那麼,關於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個就不用了。大體上已經知道了。"

"喔…是嗎。我連事發現場的狀況都沒有說明你就知道了。觀察力不錯啊。"

柳丁用帶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式。

關於昨夜晚七時到八時間發生的地下酒吧殺人事件只不過對她說了結果,不過式似乎已經明白是哪一種類型的事件了。

那也證明了式在這方面比起柳丁來要更為出色。

"委託人知道犯人是誰。你的工作是盡可能地保護那個犯人。但是如果對方進行了哪怕一點抵抗的話…那就毫不猶豫地殺死她。"

式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內容很簡單。找到犯人並殺死而已。

"不過,那之後呢?"

"將對方殺死的情形下,則交由委託人來處理成突發事故。對於委託人來說她在社會上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殺死死人並不犯法。怎麼樣?我想是很適合你的工作。"

"這種事情沒必要回答。"

說著,式邁步離開。

"太性急了吧。至於那麼饑渴嗎,式。"

式沒有回答。

"看吧,這是對方的相片和履歷。連相貌都不知道你還能做什麼。真是的。"

有些驚訝的柳丁將資料丟了過來,式只是用眼神來回應。

裝有資料的信封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不需要。那傢伙毫無疑問和我是同類。

…所以在見面的一瞬間一定會相殺起來。"

式離開了事務所。

只留下衣衫相擦的聲音,和冷酷的眼神。




一氣之下從事務所跑出來之後,走投無路的我只好去向友人借錢。

約好在我從六月就退學的大學的食堂裏見面,直到正午才看到兩袖生風的學人出現。學人的體格從高中時代就很好,現在壯了一輪更增迫力。

我將來意說明,學人果然露出一副為難的神情。

"真是嚇我一跳。為了借錢把人叫出來,你真的是黑桐幹也君嗎?"

"我被逼到絕路上的時候什麼都做的出來。也就是說,現在正是這種時候。"

"所以才一開口就是借錢嗎。真不像你呢,你知道我也是一年到頭都缺錢用的吧。與其做這種沒用的事情還不如去找父母借來得省事。"

"我說啊,從大學退學時和父母大吵了一架,現在又有什麼臉再回去借錢。"




"哈哈,幹也你總在奇怪的地方固執。跟父親說了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了嗎?"

"我家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借還是不借給我一句話。"

"什麼啊。你很不高興嘛。"

對於這種多餘的關心我只是回瞪了一眼,學人很輕易地答應了下來。

"單用你的名字去籌款的話就能籌到五六萬,如果還不夠的話再由我補上。只是呢,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看來這個傢伙也有要拜託我去辦的事情。

學人看看周圍,確認沒有人注意我們後低聲說起來。

"簡而言之就是要你去找一個人。我們的一個後輩離開家以後就再沒有回去過。而且毫無疑問是被牽扯到什麼奇怪的事情裏去了。"

學人的話並不尋常。

失蹤的後輩的名字是湊啟太。

從昨天起失蹤的這個學人的後輩,據說與昨晚獵奇殺人的被害者是一党。昨夜,湊啟太只與一個友人聯繫過,並且樣子十分奇怪,所以被聯繫的那個友人來找身為前輩的學人商量。

"啟太那傢伙胡亂喊著會被殺之類的話,隨後就掛上了電話。打他手機也不肯接。聽那個接到電話的人說,似乎是吃了不少藥。"

吃藥什麼的,是指吸毒吧。給剛吸毒的人用的沒有後遺症的毒品,最近價格便宜了不少,也不難弄到手。如果有管道的話連高中生也能拿到,沒有特別去找的必要。

"……我問一句,你以為那種暴力的世界跟我很合適嗎?"

"你在說什麼啊。像這種尋找失物的事情,對你來說不是得意中的得意嗎?"

沒有回答,我陷入了沉默。

"那個叫啟太的孩子,平時吃藥嗎?"

"不,吃藥的是那些被殺的傢伙。啟太你還不記得嗎?就是特別喜歡跟你套近乎的那些人裏的一個。"

"…啊啊。那個孩子我記得。"

高中時代,不知為什麼那方面的後輩對我相當有好感。或許是因為我是學人的友人而被給予的特別優待吧。

"……唉。用不習慣的藥強迫自己進入迷幻狀態也罷了。那幫傢伙用的藥是高揚系的還是低迷系的?"

毒品中有讓人精神亢奮起來的高揚系,和相反讓人精神陷入抑鬱的低迷系。

學人所說的毒品的名字屬於低迷系的。

"恐怕是在用藥來逃避…那就麻煩了。那個孩子恐怕真的被犯人盯上了。……沒辦法,我接受了。把那傢伙的交友情況告訴我。"

學人像是等了很久似的遞過來一個通訊錄。

聯繫廣泛是他們的一個特徵,不下數十個姓名與手機號碼以及各個集會地點都寫在上面。

"等我找到他後會聯繫你的。如果有什麼意外就由我來保護他,不要緊吧?"

所謂保護,就是指交給身為刑事的表哥大輔兄這個意思。

瞭解這一點的學人點了頭。

這樣交涉就成立了。無論如何先借了兩萬元作為搜查資金。

與學人告別之後,我去了一趟事發現場。既然決定做了就一定要認真起來,因為我已經直覺到了危險。

我不會輕易接受找人之類的工作的。

縱然理解到是不應該牽扯上的事情,但同時也理解到名為湊啟太的後輩正處於很危險的立場。所以,我無法拒絕。






/2


電話鈴響了起來。

響了大約五次之後停了下來,切換成留言模式。

嗶的一聲之後,電話裏傳來我已然熟慣的男性的聲音。

"早上好式。雖然很突然不過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我與鮮花約定今天正午在名為亞甯艾爾貝的咖啡店見面,現在看來是沒辦法去了。你不忙吧。拜託你去那裏幫我解釋一下。"

電話在這裏掛斷了。

我懶洋洋地轉過身,看看床邊的時鐘。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時二十三分。

自己回到這裏才不過四個小時。

昨天,接受了柳丁的委託在街上來回散步直到淩晨三點,現在身體依然很疲倦。

我重新蓋好被單。

仲夏清晨的暑熱,與我沒有什麼關係。兩儀式從孩提時代起就有著長於忍耐寒暑的體質,這一點也被現在的我所繼承下來。

這樣睡下沒多久,電話鈴再一次響起。

電話切換成留言模式後,那個不太想聽到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我。看過新聞了嗎?沒有看吧。不看比較好喔,我也沒看。"

……我常常想那個女人的思考回路是不是和我的有很大差異,現在總算是確認了。不要試圖去理解柳丁的話裏有什麼意義。



"昨晚發生的死亡事件有三件。已經成為慣例的跳樓自殺再次追加一例,以及兩件癡情的糾紛。這三個事件都沒有被報導出來,大概是被處理成事故了吧。不過其中有一個事件很奇怪。想知道詳細內容的話就到我這裏來吧。啊,不,還是不要來比較好。想想也沒有那個必要。

聽好了,為了讓還沒睡醒的你也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講得簡單一些,就是說又多了一個犧牲者啦。"

電話在這裏掛斷了。

我似乎也要在這裏掛掉了。


犧牲者增加了一個還是兩個與我毫無關係。對於連身邊的現實都曖昧不清的我來說,那麼遙遠的事情根本毫無價值。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所給予我的印象比清晨的陽光還要淡薄。

等到身上的疲勞差不多緩解的時候我從床上起身。

依照以前的式十六年來所學習到的常識準備好早飯,吃畢,便開始作出門前的準備。

今天穿的是淺橙色的絲綢和服。既然是白天在街上走動的話,選擇絲綢和服是最合適不過的。

即使像這樣通過自己的意見來選擇衣物,實際上也不過是過去的習慣罷了。

感覺像是切近地窺視著別人的生活一般,這樣的感覺襲來,讓我下意識地咬住了唇。

兩年前。在兩儀式還是十七歲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兩年來的昏睡狀態不可能將我改變。……空白的兩年所招致的,是另外的東西。

那種事情且放在一邊,現在的我也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是依照著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

我總有著名為兩儀式的十六年的絲線將我像人偶一般操縱著的錯覺。不過那也許真的只是錯覺。

縱然將之詆毀為空虛也好,虛構也好,過家家也好,我到底還是依照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因為這其中不可能有除我以外的意志來介入。

換好衣服後,時間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我重新播放了一遍第一個留言。

過去不知聽了多少遍的聲音重複著剛才的話。理應在說出口後就消失在空氣中的聲音,像這樣作為錄音的形態被保留下來。

……黑桐幹也。

兩年前,我在最後所看到的人。

兩年前,我所一度相信過的同班同學。

與他在一起的種種過去,現在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唯獨缺少最後的映射。

不對,與他結識後的一年來,兩儀式十七歲的記憶滿是欠落。感覺到處都欠落著十分重要的東西。

為什麼式會遇上事故呢。

為什麼在那個瞬間會看到幹也的臉呢。

要是已然忘卻的記憶能夠被記錄下來的話,那該有多麼方便啊。我十分在意這個欠落,所以還無法正常地與黑桐幹也交談。

……電話留言結束了。

真是不可思議,聽到幹也的聲音後心中的焦躁確實減輕了。似乎是得到了穩定的立足之地般的感覺,不過聲音這種東西理應是不能用來立足的。

這也是錯覺吧。

應該是錯覺的。

因為現在的我所能夠得到的唯一的現實,僅僅是在殺人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高揚感。




亞甯艾爾貝是一間充滿歐式風格的咖啡店。

確認過用德語書寫的招牌之後走了進去。

雖說是正午客人卻很少。

不知是如何設計的,店內很暗。只有面對外側的桌子很亮,櫃檯所處的內側則相當暗。

牆上有四個方形的窗,店內的照明只有從那裏射入的陽光。

窗邊的桌子上,有著四方形的光斑。也許是由於夏天的強光,這種明暗的對比非但不陰森反而給人一種莊嚴的感覺。

黑桐鮮花坐在最裏面的桌子前。

兩個身穿歐式設計的制服的少女並排坐在那裏等待著幹也。

"兩個人…?"

這和幹也說得可不一樣。

幹也所說的是鮮花在等著他。可沒聽說過還有一個人。

我一邊走近前去,一邊觀察著少女們。

兩個人都留著直到背後的黑色長髮。

容貌格外相似,兩個人也都有著與貴族女子學園相應的沉著理智的態度。不過,兩個人給別人的印象卻正相反。

鮮花的眼中有一種剛毅,也有如同要去挑戰什麼似的剛強。縱然外表是一副千金小姐的樣子,卻掩藏不住鮮花內裏的堅強。如果說幹也是由於仁厚而被同級生親近的話,鮮花就是由於嚴格而被尊敬的那種類型吧。

坐在鮮花身旁的少女則很孱弱。雖然姿態也是凜凜的難以親近,但總讓人感覺到似乎就要被折斷般的纖弱。




"鮮花。"

走近她們的桌子,我打了個招呼。

鮮花將視線轉向了我,很明顯地皺起了眉。

"兩儀…式。"

低聲念著我的名字,聲音中帶有一絲敵意。方才那副無懈可擊的美少女姿態,對於這個少女來說不過是裝飾一般的東西。

"我在等我的哥哥。跟你沒有什麼話可說。"

刻意保持著冷靜的姿態,鮮花用帶刺的語氣說道。

"你的那個哥哥給你傳話說他今天沒法來了。你被放鴿子了喔。"

鮮花倒吸了一口氣。是因為幹也爽約而受到了打擊吧。還是因為告知她這件事情的人是我呢。

"式,是你幹的吧……!"

鮮花的手顫抖著。看起來似乎是因為來這裏傳話的人是我而受到了打擊。

"別說傻話,我也是受害者。沒法和鮮花見面了所以幫我把她打發走。這麼一句話害得我不得不跑到這種地方來。"

鮮花用著了火似的眼神瞪著我。

這樣下去遲早會把杯子扔過來的鮮花讓她身旁的少女十分窘迫。

"黑桐同學,那個,你嚇到大家了。"

聲音細得像線一般。

對於這聲音,我向後退了一步。

"……是了。今天是你有事情呢,藤乃。我沒有生氣的理由。"

不好意思。鮮花向被稱為藤乃的少女道了歉。

我看著那個文靜的少女。

對方也在看著我。

"你…不痛嗎?"

我不經意地說出口來。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完全像是眺望風景時的無興趣,和昆蟲一般的無機質。

我心中浮現出兩種確信。

這傢伙是敵人這樣的直感。

以及那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實感。

"不對,不是你。"

最後,我相信了實感。

這個名為藤乃的少女不可能對殺人感到愉悅。因為她沒有愉悅的理由。

而且,更何況以少女的細腕不可能將四個男子的四肢扯斷。要是像我一樣擁有著超乎正常規格的眼睛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失去了對少女的關心轉而向鮮花問去。

"事情就這麼簡單。你有什麼傳言要給那傢伙嗎。"

"那麼只有這樣一句話請幫我傳到。哥哥,請儘快和這種女人分手。"

鮮花認真地留下了這樣的傳言。




"哥哥,請儘快和這種女人分手。"

向著名為式的和服少女,鮮花認真地這樣說道。

只是在一邊看著就能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緊張感,並不是我多心。就好像相互用刀子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一有機會就會割下去似的。

空氣中彌漫的氣息讓我很害怕。我只能祈禱至少不要演變成什麼大騷動。

所幸兩個人之後沒再交換過一句話,身穿綺麗的橙色和服的少女邁著極其流利的步子離開了。

我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

名為式的這個孩子,說話方式和男人一樣。因此很難看出實際年齡來,說不定甚至與我同年。

兩儀這個姓氏說明她是那個兩儀家的人吧。那麼就能解釋她為何身穿那麼高級的和服了。原本絲綢和服就是上街時穿的,但是那個孩子所穿的從細部來看屬於現代的製作工藝。如果是兩儀家的孩子的話擁有自己專屬的織工也毫不為怪。

"…是位很綺麗的人呢。"

對於我的自言自語,鮮花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我認為即使討厭對方也能公正作答的鮮花很了不起。

"但是,她也是在同等程度上讓人害怕的人。…我,討厭那個人。"

鮮花吃了一驚。她吃驚是理所當然的。就連我也對自己現在的心情感到困惑。或許…是因為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對他人抱有過反感的緣故吧。

"真意外。我還以為藤乃是不會憎惡任何人的好女孩呢。看來我對你的認識還太淺。"

"憎惡…?"

……討厭與憎惡是聯繫在一起的。我想還不至於到那種程度。我只是感覺到自己與那個人無法相容而已。

我試著閉上眼睛。

式。充滿不吉的漆黑的頭髮。充滿不吉的純白的皮膚。充滿不吉的無底的眼神。

那個人在看著我。

我也試著去看她。

所以都看到了對方身後的風景。

那個人的身後只有血。那個人想要去殺死別人。那個人想要去傷害別人。……那個人是殺人鬼。

但是我不同。我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因為我從沒有一次想過要去那麼做。

視界閉合的眩病之中,我無數次地傾訴著。但是那個人的身影並不肯消失。明明只見過一面,連句話也未曾交談過,她的身形卻已牢牢地燒附在了我的眼球上。




"抱歉呢,藤乃。糟蹋了難得的休假。"

隨著鮮花的聲音睜開了眼睛。

我依照平時的練習微笑起來。

"不要緊的。今天我也不是很起勁。"

"臉色很不好呢,藤乃。雖然你本來就很白不大容易看出來。"

提不起勁來的確只是藉口。不過對於鮮花的話還是點了點頭。

……身體不舒服反應變慢這點我自己也知道,不過真沒注意到竟然都表現在臉上了。

"沒辦法。幹也那邊我會再去拜託的,今天就先回去吧。"

鮮花擔心著我的身體。

我道了謝。

"不過,剛才給你哥哥的傳言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那種傳言到現在都不知道被忘記過幾次了,幹也也習慣了吧。

說實在的,這個也是一種詛咒。被毫不厭倦地不斷重複的語言,會讓現實向著祈願的方向傾斜。真的,就像癡情少女一樣的詛咒。愚蠢,又感覺到可悲。"

雖然不知道認真到何種程度,她認真地向我說明著這樣的事情。

早已習慣了她的奇想天外。我只是靜靜地聽著鮮花清脆的美聲。

……在學院之中總是首席,連全國模擬考試也進入前十名的黑桐鮮花,頗有些奇怪紳士風度。

鮮花是我在禮園女子學院中的友人之一。我和她都是高中時才進入學院的學生。在採用從小學直升至大學這種制度的禮園之中,如我們這般從高中加入的學生很少見。我和她也因這種緣分而結識。

假日也偶爾會兩人一同外出。今天則是我任性地想要拜託她的哥哥幫我找一個人。

我是在附近讀的國中,上一年級時曾在當地運動會上與一位別校的前輩交談過。

由於最近發生了不盡人意的事情而感到消沉的我,由於回憶起那位前輩而得到了一些慰藉。

我向鮮花提起這件事情,她便說索性去把本人找出來。她的哥哥也在附近讀的國中,並且交友關係驚人廣泛。據說鮮花的哥哥對於找一個和我們年歲相近的人這種事情,那是得意中的得意。

……並不是真的那麼想見面,只是鮮花的盛情難卻,我才和她出來尋找那位前輩的。今天就是來與她的哥哥商談這件事情的,不過對方似乎有事無法前來。

……說句實話,松了一口氣。

剛才說的提不起勁,其實是這樣的。我呢,在兩天前和他偶然地相遇了。

我在那個時候,對他說出了在三年前沒有能夠說出口的事情。

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了,那麼也就沒有尋找的必要了。鮮花的哥哥沒有來,也許正是因為神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吧。

"我們走吧。果然用兩杯紅茶來打發一個小時沒那麼容易。"

鮮花站了起來。

由於沒有見到哥哥心情有些低落,起身的爽快與自然優雅得讓人神往。

她有時會非常有風度。大概是由於那直截了當的性格和語氣吧,像現在這樣省略掉敬語來講話,像個男人一般帥氣。

並且那不是偽裝出來的性格,那個部分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在友人之中,自己最喜歡的就是她。

…所以,這一次是最後的會面了。

"鮮花,你先回宿舍去吧。我今晚要回自己家去住。"

"是嗎?也罷,外宿次數太多可是會被修女盯上的。凡事都有個限度呢。"

鮮花擺擺手離開了昏暗的咖啡店。

我獨自一人,回身向店的招牌看去。

亞甯艾爾貝。在德語中是遺產的意思。




與鮮花告別之後,毫無目的地閑走起來。

回自己家去,不過是說謊。

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兩天前的那個夜晚以來我連學校都沒有去過。

恐怕我昨日的連續缺勤已經被父親知道了吧。

回到家裏一定會被盤問去做了什麼。由於我不會說謊,所以無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那樣一來…父親一定會輕蔑我的。

我是母親改嫁時帶過去的孩子。父親所需要的只是母親和家族的地產,我從一開始就不過是一個附屬品。所以僅僅是為了不被討厭就已經拼盡了全力。

為了能夠成為如同母親一般貞淑的女性,為了能夠成為被父親所稱讚的優等生,為了能夠成為不被任何人懷疑的普通孩子…

…我一直一直拼命努力著。

並不是為了別的什麼人,而是為了自己憧憬著,並守護著這個夢。

但是結束了。那樣的魔法,在我的身邊已經再也找不到了。



我不停地走在漸漸日暮的街上。

逍遙在毫無關係的來往人群中,還有神經質地明滅著的交通信號燈中。

比我更為年幼的人也好,比我更為年長的人也好,大家都顯得很幸福。

心,驀然被絞緊了。

想起什麼似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什麼感覺也沒有。

更加用力地擰去。

……確實沒有。

放棄一般鬆開手,指尖上染著鮮紅的顏色。似乎是指甲將皮膚刺破了。

即使是這樣,也依然沒有感覺。

即使是活著,也同樣沒有感覺。

"哈……"

我奇怪地笑起來。

我明明感覺不到痛,卻又為什麼能感覺到心中的傷。

說到底,心又是什麼。受傷的是心臟嗎,還是我的腦呢。

帶有攻擊淺上藤乃這個人的意義的語言被腦所接受,由於承受攻擊而受到了傷害。因為受傷就會痛。反駁也好辯護也好回罵也好,都只不過是腦為了緩和受到的傷而製作出的藥。

所以就連不知道痛的我,也能感覺到心中的傷所帶來的痛。

但是這是錯覺。

一定是錯覺。

真正的痛,絕對不是用言語就能夠平復的東西。

心中的傷可以很快忘卻。所以心中的傷微不足道。

但是肉體的傷,只要傷還存在就會不停地痛下去。那是何等強烈,確切的生存的證明啊。

心如果就是腦的話,就讓我的腦受傷也好。

那樣一來我就能夠得到痛了。

正如我至今為止的每一天。

被同齡,甚至年幼的少年們**的記憶,能夠傷到我的話。


…我想起來了。


他們的笑聲,還有可怖的表情。

那不斷被威脅,被逼迫,被**的屬於我的時間。

壓在我身上的男人揮過刀來的時候。腹部熱了起來,我腹部的衣服裂開,又被血沾濕。

想到自己被刺到的那個時候,我充滿了攻擊性。

處理完他們之後,我也實感到那溫熱正是痛。

再一次,心絞緊起來。

無法原諒,這個聲音在我心中不停重複著,直到支離破碎為止。

"…嗚。"

膝彎了下去。

那個又來了嗎。

腹部熱起來。被看不到的手捏住了我的內臟般的不快感。

感覺想吐。…一直以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頭暈目眩。…一直以來,失去意識時總是很突然的。

手腕麻痹。…一直以來,都是憑藉眼睛來確認這種情況的。


非常地,痛。


…啊啊,我還活著。


被刺的傷開始痛起來。

理應治好的傷,只有疼痛會像這樣突然性地復發。

在遙遠的過去,母親對我說過,傷治好了就不會再痛。但是那是在說謊。被刀刺傷的我的傷口,在痊癒之後依然殘留著痛覺。

……但是母親大人。我喜歡這種痛。因為對於沒有活著的感覺的我,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能讓我知曉活著這一事實的東西了。

因為只有這殘留下來的痛覺,絕對不是錯覺。

"所以,不能不儘快去找他。"

在慌亂的呼吸中我自語道。

不去復仇是不行的。不去停止那個逃走的少年的呼吸是不行的。

縱然非常討厭,不去做的話就會被人知道我殺了人。好不容易得到了痛,我不想再失去。我想去感受更多活著的快樂。

伴隨著每走一步便愈加劇烈的疼痛,我向他們以前聚集的場所走去。

劇痛讓我流出淚來。

但是現在,就連這種不自由也為我所深深地愛戀著。






/3


與鮮花分手後,我暫且返回了房間。

到了夜裏便出到街上。至今為止被殺的人有五個。兩天前的地下酒吧中四人,柳丁說昨夜工地裏還有一人。之前的四個人暫且不提,昨夜的被害者與事件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關聯性。

但是,不能認定就是另外的人所為。

幹也曾說過,在夜裏遊玩的那些傢伙之間就算只是見過面也總有著許多聯繫。昨夜的屍體與之前的四個人是友人的可能性很高。

"那傢伙…"

忽然,我回想起與鮮花在一起的女孩。

…如同毛細血管般植根於體內的,死的氣息。對於還沒有用慣自己的眼睛的我,毫無前兆地看到了這個。

……那是異常的。往往比兩儀式陷得還要深。

然而,那個少女是普通的。

既有著血的味道,又有著和我一樣無法分辨自己處於何等境界的眼。

明明獵物毫無疑問就是她,但我卻沒有自信。





因為,那個少女沒有理由。

像自己一般喜歡殺人的理由,享受殺人的黑暗。

追求著以殺人為樂。

如果黑桐幹也聽到這個會怎麼想呢。

當然,會斥責我說殺人是不可以的吧。

"傻瓜。"

說出口時,我愣了一下。

這是對自己說的呢,還是對幹也說的呢。

黑桐幹也說過,我與以前一樣。

由於事故而昏睡之前的我,和現在的我是一樣的。那樣的話,以前的我也是這樣在夜裏走到大街上,如同追求著有誰來與自己廝殺的異常者一樣。

"……"

不對,不是這樣的。

式沒有這種嗜好。即使有,那也不應該是如此優先的事項。

不過這是織的感性。作為陰性、女性的兩儀式之中所擁有的作為陽性、男性的兩儀織的東西。

這個事實讓我不禁產生了疑問。

過去的我之中存在著他。現在則不在了。不在了也就是說已經死掉了吧。

那麼…追求殺人的意志,毫無疑問是現在的我湧現出的東西。

如同柳丁所說,這次的事件的確很適合我。

因為對於這種能夠無條件地去殺人的狀況,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


…時間已近午夜。

乘地鐵來到了陌生的車站。

在這個喧囂如不夜城般的城鎮上。

遠遠能夠看到一個廣闊的人工港。




與鮮花分手之後,我改變了目的地。

不知道逃走的那個人的去向。不過我想調查的方法還是有的。

與淺上藤乃有著直接關係的是被殺的四個人以及逃走的另一個人,我經常被帶到他們的遊玩場所去。

去那些地方向他們的友人詢問的話,也就能夠找到逃走的另一個人的藏身之處了吧。既無家可歸,又不能向學校或員警求助的他們所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身為同類的同伴們了。

我按著發熱的腹部,走在陌生的街上。

雖然在心理上對於獨自進入那些不正經的遊玩場所有些抵觸,不過對於不斷被痛和**的記憶折磨的現在的我來說,這已經不過是一件小事了。

在第三家店裏遇上了湊啟太的友人。

在一家把整個大樓作為卡拉OK廳的店裏工作的他,帶著滿臉令人厭惡的笑容要我跟著他走。

他從店員的工作中脫身之後,說要帶我去一個能慢慢說話的地方。

通過經驗知道,這個人大概打算把我帶到同伴們常去的聚集場所去。這些人能夠敏銳地嗅出弱勢人群的氣息。滿臉親切的笑且氣度不凡的他,已經看破了我是一個很好玷污的對手吧。

……一定是聽說過我被湊啟太那幫人玩弄的事情了,所以他才會這麼輕易地把我帶出來。

明明知道了他的企圖,我卻無法拒絕他的邀請。

比我大幾歲的他,漸漸走向無人的小巷。

我按著更為疼痛的腹部做好了準備。


…時間已近午夜。

詛咒著不斷重複的**緊跟著他。

在這個喧囂如不夜城般的城鎮上。

遠遠能夠看到一個廣闊的人工港。




青年感覺到自己十分幸運。

湊啟太那夥人和哪里的女校學生玩在一起這種事情,是湊啟太本人誇耀不已地說出口來的。每週叫出來一次隨便玩這種話,都成了湊啟太的習慣。

對於青年來說,這完全是別人的事情。

他跟湊啟太那夥人關係並不深,所控制的地盤也離得比較遠。所以也沒有把湊啟太的話當真,不過對於這種找上門來好事還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

放在口邊的好東西怎能不吃,他放下工作把她帶了出來。

這個青年並非找不到性交的物件。約上四五個人一起出去玩弄女人並不是什麼稀罕事。

青年很高興,沒有聯繫其他同伴有別的原因。簡單來講,就是因為對方是淺上建設的大小姐。如果以曝光**她的事情相威脅的話,錢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啟太他們那幫人對這種事情沒興趣嗎。還是說帶頭的那個傢伙腦子不好使。不,還是說…因為腦子太好使了所以不缺錢。

算了,那種事情就隨它去。

總之,青年現在的心情十分興奮。

報酬就一個人獨吞好了。所以青年沒有聯繫同伴。

來找湊啟太的少女…淺上藤乃無言地跟在身後。

不能把她帶到同伴們的聚集場所。青年轉向了沒有人跡的,人工港的倉庫街。

夜深了,已近零時。

倉庫街沒有人影。



街燈也不多,進入倉庫與倉庫之間的話誰也不會發現。

要說引人注目的,只有海浪的聲音,和遠遠的海面上正在建設中的寬展大橋。

將藤乃帶入那片黑暗之中,青年終於回過頭來面對著她。

"這附近就可以啦。你想問的事情是什麼呢。"

青年不管怎麼說還是先實踐一下當初的目的…回答藤乃的話。表現一下他那突然出手就是不夠精明的美學。

"…是的。請問您知道啟太他現在在哪里嗎。"

藤乃彎著腰,單手按住腹部。

面部被剪得很整齊的前發遮住,看不清楚。

"不,啟太最近沒在我這兒露過面。那傢伙連自己家都沒回,老往別人家裏跑。又沒有手機,也沒法聯繫。"

"不…能夠聯繫上的。"

"啊?"

低著臉的少女言行有些奇怪。

不知道在哪兒卻能聯繫上?

莫非這個女人被玩過太多次以致神經不正常了,他在內心自語道。那樣一來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不過由於這是預料之外的而未免讓人有些亂了方寸。

這也無所謂吧,青年從一瞬的混亂中清醒過來。

"哎,能聯絡上啊。那直接問他在哪里不就好了嗎。"

"那個…啟太他藏了起來不想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所以我才想去找他的友人幫忙。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沒有關係,請告訴我吧。"

"喂喂喂,等一下。藏起來是怎麼回事。那傢伙做了什麼危險的事嗎?"

少女的言行愈來愈奇怪,讓他不禁急躁起來。

藏起來,是因為**藤乃的事情曝光了嗎。不對,那樣的話這個少女不會親自前來。

青年思考著。卻找不到答案。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他沒有看新聞。

"算了。比起那個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又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你一開始就沒打算找他?說要找啟太只是個幌子,其實是想找一個新的男人!"

青年現在可不是那種親切的笑了,而是從心底高興起來一般的笑。

自己的運氣真的很好。這樣一來連威脅都不用就有花不完的錢了。更何況…淺上藤乃並不是自己這種人隨便就能動手動腳的美人。高值之花與高嶺之花同時到了手。這個不叫走運叫什麼。

"不好意思啊,那樣的話一開始就帶你到我家去了。不對不對,還是說就是這種地方才比較好呢,大小姐。"

身穿黑色制服的少女點了點頭。

"在那之前請回答我。您知道啟太現在在哪里嗎?"

"傻瓜,這種藉口已經沒必要了。說起來,我怎麼可能知道那傢伙現在在哪兒啊。"

是嗎,少女抬起臉來。

凝視著那青年的眼瞳並不尋常。

在點燃了螺旋的她的眼中並沒有感情。


…並不,尋常。


"……?"

沒有發覺到那種瘋狂的青年,遭遇了不可思議的事態。

自己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關節被扭曲了。直到扭成幾乎九十度也依然沒有停止…終於折斷了。

"哎哎…!?"

遲到的哀叫。

青年的命運就到此為止了。

確實他的運氣很好。厄運也好不走運也好,毫無疑問也是運氣的一種。

然後。

在月光也無法抵達的小巷裏,慘劇開始了。




"、、、、、、、、、!"

呻吟聲,只剩下如同野獸般發音。

青年的雙臂上已經沒有了手腕。

完全如同九連環一樣。或是彈射紙飛機時所用的橡皮筋。…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所謂,總之是不可能再次擁有人的手腕的機能了。

"救、救、救命、啊……!"

青年從只是站在那裏的少女身邊逃開。

突然地,他的身體浮了起來,右腿齊膝折斷了。

血如同打翻了水桶般濺出來。沾染在倉庫水泥牆上的痕跡,仿佛某種藝術品一般。

淺上藤乃依然用那雙絢爛的眼睛凝視著他。

"扭、扭、、扭過去了、、、哈哈、被扭過去了、我的腳被扭過去了、嘻嘻、啊哈哈哈哈……!"

他的話不是很讓人明白。

也許只是頭腦不好吧,藤乃決定無視他。

"……扭曲吧。"…自語道。

那是重複過不知多少次的發音。

不斷重複的語言會變成詛咒,她的友人曾這樣告訴過她。

青年伏在地面上,只有頸部還在動著。

雙臂扭曲,沒有了右腿。

從腿部的出血浸濕了地面。

如同紅色的絨毯一般,藤乃踏了上去。





鞋沉入了血中。

夏天的夜晚很熱。粘糊糊的空氣裹在皮膚上,讓人十分難受。就如同彌漫在空中的血的味道一樣。

"…啊啊。"

低頭看著蛆蟲一般的青年,藤乃歎息起來。

為什麼自己要做這種事情呢,不禁厭惡起自己來。

但是自己從一開始就打算這樣做了。明明知道這個人對於地下酒吧的事件並不知情,但是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那時他一定會覺得尋找湊啟太的我十分可疑。

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也是從一開始就不懷好意。

雖然是間接性的,不過這也是淺上藤乃的復仇。這不過是對於侵犯自己的人進行的反擊。只是,他們侵犯別人的能力與藤乃侵犯別人的能力有著明顯的差別。

"對不起…因為我不這樣做不行。"

青年僅剩的左腿也折斷了。

這樣一來就連他殘存的一點意識也消失了。

藤乃低頭凝視著青年依然痙攣的肉體。

現在,知道了他的感受。

至今為止一直不知道。通過他人的動作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知道了痛的現在的她,強烈地共感到了青年的痛。

那真的很令人高興。因為所謂的活著,就是指會感覺到痛這種事情。

"這樣一來…我終於能夠成為普通人了。"

自己的痛。

他人的痛。

把他逼迫到這個地步的自己。給予他這種傷痛的自己。

即是淺上藤乃的優越。

這才是活著。

這就是。

不去傷害別人就無法獲得生存喜悅的殘酷的自己。

"…母親大人。藤乃是不去做到這種地步就不行的人嗎?"

心中湧起的焦躁已經無法忍受。

心臟如警鐘般悸動著。

背上仿佛有蜈蚣在爬動著一般…

"我,明明並不想去殺人的。"

"並不是這樣的。"

藤乃向著突然響起的聲音轉過頭去。

倉庫與倉庫之間的這個小巷的入口處,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站在那裏。

背對著反射著暗暗的月光的人工港,兩儀式就站在那裏…




"式…嗎?"

"淺上藤乃。……原來如此,是與淺神家有血緣關係的人嗎。"

隨著不吉的足音,式向著小巷裏踏了一步。

小巷中充滿了血的味道,讓式眯起了眼睛。

"什麼時候…"

藤乃並沒有把話說完。這種事情連問都不用問的。

"一直。差不多從你把那堆肉片誘出來時開始的。"

冷冷的聲音,讓藤乃不禁打了個冷顫。

式從頭到尾一直在看著。明明在看著,卻不逃開。明明在看著,卻不阻止。明明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卻一直在看著……。

…這個人,是異常的。

"請不要用肉片這種說法。這是一個人。這是人的屍體。"

與心中所想的正相反,藤乃出言反駁道。

因為實在不能接受式把青年貶為肉片的這種說法。

"啊啊,要說人的話即使成為了屍體也可以被叫做人。不會淪落為沒有心智的肉片。但是,這不是人的死法吧。人可是不會這樣死的喲。"

隨著不吉的足音,式又踏過來一步。

"無法迎來像是人的死的傢伙,已經不再是人了。留著頭部也好沒有傷口也好,被你殺死的傢伙是不會以常識來處理的。被強拉出境界的傢伙連最根本的意義都會被剝奪。所以,那只不過是一堆肉片而已。"

很突然地…藤乃對這個人產生了反感。

式說這個青年的屍體,和將他變成這樣的自己是常識以外的東西。和至今為止面對這種慘劇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兩儀式是一樣的東西。

"……不對。我是正常的。和你不一樣!"

什麼根據也沒有,什麼理由也沒有,藤乃叫了起來。

式很好笑似的微笑起來。

"我們是相似的同伴喲,淺上。"

"…不要開玩笑。"

藤乃凝視著式。絢爛的眼中所捕捉到的映射開始扭曲。……她在行使著自己從小就有的力量。

但是,這力量突然地淡薄下去。

"…!?"

吃驚的不只是藤乃,還有式。

淺上藤乃是由於無法使用自己的力量。

兩儀式則是由於突然發生變化的淺上藤乃。

"又來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式生氣了。撓著頭念叨著全糟蹋了。

"要是剛才的你我就能殺的。咖啡店的時候也是這樣。……夠了夠了,真掃興。現在的你我可沒興趣。"

說著,式轉過身去。

腳步聲漸漸離藤乃遠去。

"老老實實地回家去。這樣就不會再見面了。"

連身影也漸漸地遠去了。

藤乃呆呆地站在血泊之中。

…回到原來的自己了。

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藤乃再一次地俯視著青年的屍體。

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感覺。只有罪的意識麻痹了頭腦。

之後剩下的,只有式所留下的話語。我們同樣是殺人鬼,這種告發一般的臺詞。

"不是的…我,和你這種人不一樣。"

藤乃哭泣一般地自語道。

事實上,她討厭殺人。

一想到在找到湊啟太之前不得不重複著同樣的行為,她就忍不住顫抖。

因為殺人是不可以被原諒的。

那才是她真正的心情。

……血泊中映出她的嘴角,正在微微地笑著。




痛覺/殘留


3


七月二十三日的清晨,我終於來到了湊啟太藏身之地。

根據從他的友人處得來的情報,他的行動範圍的界限以及湊啟太這個人的稟性來推測,最後用了整整一天才找出了這個地方。

遠離市中心的住宅街中的一幢公寓,其六層的空房間被湊啟太不法侵入後住了下來。

我按響門鈴,用能讓他聽見的聲音說道。

"湊啟太。我受你前輩的委託來找你了。我要進去了。"

說著打開了玄關的門。

靜靜地走了進去。房間裏沒有開燈,儘管是早晨也顯得很昏暗。

穿過木質地板的走廊來到起居室。從空無一物的起居室向廚房和臥室張望。由於原本就無人居住,這裏沒有任何傢俱。房間裏空蕩蕩的,有的只是夏日清晨的陽光。

"你在裏面吧。我進去了喲。"

裏面除了臥室還有一個房間。打開通向那裏的門,由於窗戶關得死死的緣故,裏面一片黑暗。

早上的陽光從門外射進來。或許是對光比較敏感,黑暗的深處響起一聲呻吟。

這個房間也如我預想的一般空無一物。沒有傢俱的房間不過是個箱子。沒有一絲生活的氣息。在這間密室中,只有十六歲左右的少年以及空空的餐盒,還有一部手機。

"你就是湊啟太君吧。藏在這種地方對身體可不好。還有呢,隨便住到沒有人使用的房間裏也是不對的。這樣會被人當竊賊抓起來的。"

我一進入房間,啟太少年便慌張地退到牆邊。……那張臉上佈滿憔悴。

從事件發生的晚上到現在不過才三天,他卻已經臉頰深陷,雙眼血紅。

很明顯連睡都沒有睡過。並不僅僅是吃藥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如果沒有藥的幫助他早就發瘋了。恐怕是,由於目睹了自己所難以接受的慘劇吧。

他通過把自己閉鎖在這人工的黑暗中來艱難地保護著自我。雖然是這種把自己逼到懸崖邊的極端防禦方法,不過要是持續個三天的話也許還是有效果的。

"…你,是誰。"

乾澀的聲音中還殘存有微弱的理性。

我停下了腳步。對方由於目擊到獵奇事件而精神錯亂了。現在正處於目擊到了犯人而陷入的恐慌中,貿然靠近的話對方受到刺激會做出何種舉動還很難講。恐怕毫無疑問會把我當成是犯人的同夥吧。

不過要是能夠對話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在對話過程中理性會被喚醒。我想比起靠近去安慰,站在這裏交談會更有效果一些。

"你,到底是什麼人。"

對於再度提出的疑問,我舉起了雙手。

"學人的友人。姑且也算你的前輩。黑桐幹也這麼一個人,還有印象嗎。"

"黑桐…前輩?"

對於他來說,我是一個預料之外的登場人物吧。短暫的驚愕之後,他開始抽泣起來。

"前輩,前輩為什麼會找到我這裏來呢?"

"是學人拜託我來保護你的。學人也好我也好,都在擔心你被捲進了什麼麻煩事裏。"

我試著詢問能不能靠近,啟太少年拼命地搖著頭。

"我不能從這裏出去的。一出去就會被殺死。"

"即使你留在這裏也會被殺死的。"

啟太少年睜大了眼睛。迎著他那充滿敵意和血絲的雙眼,我取出香煙來。然後點燃一支。……其實我並不會吸,只是做出冷靜的姿態來讓對方放鬆下來而已。

"事件的梗概我都瞭解了。啟太,你,知道犯人是誰吧。"

吐出一口煙來問道,不過啟太少年只是沉默著。

"那麼就讓我自言自語好了。

二十日的晚上,你們在平時的聚集場所蜃樓酒吧集會。那個晚上下雨了呢。我正好也在那個時候參加了一個酒會,不過那種事情和現在並沒有什麼關係。

學人拜託我把你找出來,所以我也多少瞭解一點情況。事件發生的那個晚上你們做了什麼我也大致推想得出來。員警似乎還不知道。因為你的友人們還不至於去拜託巡警。"

還真是麻煩的人呢,我聳聳肩。

啟太少年以與方才不同的怯意看著我。並不是對之後發生的事情的怯意,而是擔心至今為止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會被曝光而感到的怯意。

"事件發生的晚上,在現場除了你們五個人之外還有一個人。是被你們脅迫的女子高中生。雖然不知道名字,不過有目擊者看到她進入那個酒吧。那個女子高中生在事發後既沒有去向員警說明情況,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與被殺的四個人不同,沒有發現遺體所以不能假定是死了。你,知不知道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才不知道那種傢伙怎麼樣了呢。"

"那麼,殺死那四個人的人就是你了呢。這可要聯繫員警了。"

"怎麼會,那種事情不是我幹的呀……!那種事情,那種……不可能的……!"

"嗯,我也有同感。那麼那個女孩子真的在場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啟太少年點點頭。

"但是,這就是問題了。那個事件不是只憑一個女孩子的力量就能做出來的。你們讓她吃藥了嗎?"

少年飛快地搖著頭。

並不是指那個女孩子不是犯人,大概是指他們並沒有做和平常不一樣的事情。

"五個男人被一個女孩子殺掉了四個,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實就是那樣……!那傢伙,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很奇怪,最後果然是不正常的!怪物,她就是個怪物!"

似乎在說出口的同時自己也回想起了那件事。牙齒喀喀地打著顫,少年用雙手抱住頭

"那傢伙,明明只是站在那裏,就把大家給扭曲了。只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兩個人被殺的時候,我才注意到的。果然藤乃不是普通人。留在那裏的話會被殺死的…!"

啟太少年的自言自語,確實是異常的。

少女…名叫藤乃的那個孩子,只是用眼睛看一看就把少年們的手臂和腿給絞斷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理解,不過對於身處現場的啟太少年來說這就是最切身的感受吧。所謂殺戮的一方與被殺的一方之間的差別這種東西嗎。

雖然想著這又不是扭曲湯匙的那種把戲,不過最後我還是點點頭,至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認識柳丁小姐這樣一個魔術師的我到了現在還能否定什麼呢。

總之這個問題還是先保留。因為比起這種事情來有一句話更讓我很在意。

"明白了。我相信這件事情是那個名叫藤乃的孩子做的。"

"…哎?"

啟太少年吃驚地揚起臉來。

"可是前輩,你那是說謊。這種事情誰也不會相信的吧!?喂,求求你告訴我那是說謊吧……!"

"那麼你就當那是變戲法吧。當成催眠術也可以。無法理解的事情不要勉強去相信比較好。

比起這個來,你剛才說從一開始就覺得她很奇怪是什麼意思?"

我隨口編出的詭辯對啟太少年似乎多少起到了一點放鬆的作用。剛才的緊張感漸漸淡薄起來。

"啊……奇怪啊……那個,就是奇怪。看起來就像是在演戲一樣,不管做什麼都慢半拍。被首領威脅連表情都不變,吃下藥去也沒有什麼反應,即使被打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哎,是嗎。"

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他們曾對名為藤乃的少女施暴,但是像他這樣毫不羞恥地說出來還真讓我無話可說。

半年來一直經受**的名為藤乃的少女,作為復仇而殺害了他們。在其行為中有沒有正義的成分呢,還有正義與法律是不是從來就相互抵觸呢。這些問題我現在還真是不想去考慮。

"外表長得倒是不錯,可是玩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感覺就像抱著一個人偶。

不過……對了,那個時候不一樣。是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同伴裏面有一個危險的傢伙。那傢伙,覺得不管怎麼打都面無表情的藤乃很有意思,直到最後拿著金屬球棒往她的背上打。那時藤乃似乎很痛似的連臉都歪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氣。想著畢竟那傢伙還會痛什麼的。只有在那個晚上才覺得那傢伙像是一個人,所以記得很清楚。"

"……你,給我把嘴閉上一會兒。"

啟太少年閉上了嘴。再聽下去的話,我沒有把自己控制住的自信。

"事情我大體明白了。我在警方有認識的人,可以讓他來保護你。這是第二安全的方法。"

我為了把坐在地上的少年拉起來而走近前去。他則大叫不要。

"不行,我不去員警那裏。而且…一出去就會被殺的。與、與其像那樣被絞碎的話,我還不如一直待在這裏!"

"一出去就會被殺……?"

這句話中,似乎有什麼微妙的齟齬。我和少年的觀念之間還存在著某種決定性的差異。

要是說一到外面就會被發現的話我可以理解。

但是不說會被發現,而是直接說會被殺死,這可就太奇怪了。這完全就像是被監視著…一樣,嗎?




我終於注意到了。

放在啟太少年身邊的那部手機的作用。

"……打來過電話吧,淺上藤乃她。"

這一句話讓啟太少年再度陷入恐慌狀態。

"這個地方,已經被發現了嗎?"

我不知道,少年顫抖著回答。

"我,逃跑的時候帶著首領的手機。大家都被殺之後,她打來電話。說她在找我。還說她絕對會找到我。所以我不藏起來不行啊!"

"你還拿著這個手機嗎,為什麼?"

雖然我很清楚,不過還是確認一下。

"因為,她說如果扔了就殺掉我……!說不想死的話就拿著。還說只要拿著就放過我!"

……這是,怎麼回事。淺上藤乃的怨恨,竟然如此之深。

"但是,那傢伙每天晚上都給我打電話。……根本就不正常。說前天是和昭野,昨天是和康平見面了之類的話。還說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在哪兒所以被殺了。還說我真好,真溫柔……!要是重視友人的話就去見她,這怎麼可能呢!"

……這麼一說,還真是恐怖。

每晚打過來的電話,內容是給自己要殺死的人的報告。

今天沒有找到你。

所以你的一個友人代替你死了。

不想讓友人死的話就來見我。

不來也是可以的,不過在那之前我會一直殺人,總會找到你的…。

"怎麼辦啊。我還不想死。不想那樣死啊。那幫傢伙可是在哭叫著痛啊!嘴裏吐著血,脖子…脖子像抹布一樣被絞斷啊!"

"把那個電話扔了吧。不那樣做的話還會增加犧牲者。"

"我不知道,我不是說把那個扔了我就會被殺嗎……!"

就因為這樣,毫無關係的兩個人死了。

就因為這樣,淺上藤乃毫無意義地殺死了兩個人。

"這樣下去不管怎樣你也會被殺的。"

把吸剩的香煙丟在地上踩熄,我走上前去。

強拉起坐在地上抱著膝的少年的手腕。

"前輩,饒了我吧。我已經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別管我了。……不,不對,我真的很害怕。我,已經不想再一個人待著了。求求你救救我……!"

啊啊,我點點頭。

"好吧。我不會把你交給員警的。我帶你去我所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

能夠保護這個少年的地方只有柳丁小姐那裏。我相信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好的方法。





4


向柳丁小姐說明了情由,拜託她來保護啟太少年。

安排從事件當日到現在一覺也沒有睡過的少年在柳丁小姐寢室的沙發上睡下後,我回到事務所。

柳丁小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式則靠著牆站在一邊。

對於因啟太少年睡著而終於松下一口氣來的我,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著"還真是個濫好人"。

"哎哎,我想你們差不多也該取笑我了。"

"知道的話就不要牽扯到麻煩裏去。本來就很容易被這種人佔便宜了,黑桐。"

"沒有辦法吧。這總得視情況而定。"

回過話去,柳丁小姐點點頭開始思索起來。

雖然語氣中招人厭煩,不過柳丁小姐本人是贊成保護那個少年的。

另一方面,牆邊的式卻持反對意見。無言地瞪視著我,感覺她心下甚為憤怒。

"視情況,嗎。我承認這確實不是尋常的事態,但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找到淺上藤乃然後說服她嗎?"

"…是啊。又不能一直這麼保護著湊啟太,也許在這期間淺上藤乃還會不斷殺人的。我想只有先找到她,試著和她談一談了。"

"你這傻瓜。所以才說你這傢伙是個濫好人。"

式毫不客氣地罵過來。雖然平時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不過現在卻充滿了攻擊性。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

"對那傢伙講理是講不通的。已經完全來不及了。達成目的之前她是不會罷手的。不對,達到目的之後會不會罷手也很難講。因為手段和目的已經被倒置了。"

"式,說得好像你認識淺上藤乃一樣。"

"是認識,也見過了。因為她是昨天和鮮花在一起等你的人。"

哎,我不禁叫出聲來。

為什麼鮮花會和淺上藤乃在一起。這完全都……扯不上關係嘛。我只聽說被不良少年們脅迫的是一個女子高中生,不過淺上藤乃要是禮園的學生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什麼嘛,真夠遲鈍的,黑桐。沒有調查過淺上藤乃嗎。"

"我說,聽到這個名字才不過是兩個小時之前的事情。當時的目的只是保護湊啟太,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的。"




……不過,好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是與鮮花有關呢,還是與被害者有關呢,說起來都不至於感到不安。還有別的什麼……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想到似的,或者說更近於被迫回想著不能回想起的事情時那樣的焦躁。

"……不過,那麼淺上藤乃現在還在學校了?"

"不。從事件的當晚起就沒有回過宿舍或家裏,課也沒有去上。完美的行蹤不明。連鮮花也說從昨天起就沒有再看到過她。"

"柳丁小姐,這種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調查的。"

"不久前吧。從她的父母那裏接受了搜索的委託。昨夜,從式那裏聽說鮮花和淺上藤乃在一起就試著聯絡了一下,鮮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身為友人的淺上藤乃的異常。"

…真是諷刺啊。如果和鮮花的約定在晚上個一天的話,不,要是能更早找出湊啟太來的話,也許昨夜就不會出現被害者了。

"正因為如此,將湊啟太交由我來保護也並非是沒有意義的行為。如果一直找不到淺上藤乃的話就用他來當誘餌。之後很有可能會演變成戰鬥,所以黑桐和啟太少年要一起留在這裏。"

這個毫無抑揚的聲音,讓我終於明白過來。

式,一直留在這裏的原因。

"戰鬥…你們打算把淺上藤乃怎麼樣,柳丁小姐。"

"就現在的情況來看戰鬥似乎是無法避免的。不管怎麼說委託人也期望這樣。似乎是想極力避免女兒作為殺人鬼被報導出來。要求我們至少在事情明朗化之前把她殺掉。"

"什麼,淺上藤乃並沒有去無差別地殺人的理由啊……!我想還是有對話的可能的。"

"啊啊,那是不可能的。黑桐,你沒有打聽到更為重要的事實。你還不知道淺上藤乃殺死那幫人的決定性原因。剛才在讓湊啟太睡著時順便讓他坦白了。他們的首領呢,似乎在最後一夜用刀襲擊了藤乃。據說在那時,藤乃確實被刺到了。這也是復仇的導火線。"

……刀。除了**,還用刀來威脅嗎。不過…這個又為什麼會成為藤乃無藥可救的原因呢?

"問題就在這裏。腹部被刀刺是在二十日的夜裏。與式相見是在兩天之後。那時,淺上藤乃身上並沒有傷。也就是說已經痊癒了。"

"腹部上的刺傷……"

等一下。再考慮下去的話就有矛盾了。雖然從理性上講不能再想下去了,但那種事情我做不到。

二十日的夜裏。禮園女子學院的學生。腹部上的刺傷。

"啟太少年說,藤乃在電話中似乎不斷重複地提到,傷口的疼痛令她無法忘記。

理應痊癒的傷卻仍然在痛。恐怕是每當過去被**的記憶在腦海中掠過,腹部被刺時的疼痛也會隨之復蘇。厭惡的記憶,將厭惡的傷痛再度喚起。雖然痛只是錯覺,但對她來說痛是實際存在的。這就和發病無異。每當淺上藤乃回想起原本並不存在的痛,就會突發性地去殺人。誰也能保證在對話的過程中她不會發作?"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傷口不痛的話不就能夠對話了嗎。

我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一直在沉默的式便開了口。

"不對啊,柳丁。那傢伙是真的在痛。淺上藤乃的痛還殘留在體內。"

"那是不可能的。那麼,式,難道說傷已經痊癒了是你的誤診嗎?"

"要是指被刺的傷的話那已經痊癒了。傷口裏也沒有殘留金屬片什麼的。那傢伙的痛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痛的時候淺上藤乃無藥可救。相反普通的淺上藤乃卻無聊至極。我回來的時候說過那種傢伙連殺的價值都沒有吧。"

"……說起來要是有金屬片留在體內的話至多一天就死了呢。哎,明明痊癒了卻仍然會痛的傷,嗎。"

口中連說難以理解,柳丁小姐取出了香煙。

我也對式所說的話感到奇怪。

腹部被刺的傷直到治好為止都在痛的話那很普通。但是痊癒之後仍然會突發的痛又是怎麼回事。這完全像是,只有痛覺本身被殘留下來了一樣嘛。

"啊!"

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雖然無法解釋淺上藤乃不明原因的病症,不過症狀這個詞讓我聯想到啟太說過的奇怪來。

"怎麼了黑桐。五十音發音健康法嗎?"

……那種東西就算有我想也不會有人去做吧。

"不是的。是指淺上藤乃比較奇怪這件事情。"



嗯?柳丁小姐揚起一邊的眉毛來。啊啊,說起來這件事情我也只知道一個大概,所以還無法詳細說明。

"湊啟太曾說過,無論對淺上藤乃做什麼她都不為所動。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個很剛毅的女孩子,不過並不是這樣的。那個孩子並沒有那麼堅強。"

"…一副很瞭解她的口氣呢,幹也。"

不知為什麼式用很銳利的眼神看著我。

不能理會式的這句話,我的本能命令道。……做多餘的事情反而會招來麻煩。

"也許……我也不能確定啦,她會不會患有無痛症呢。"

所謂無痛症,如同字面意思一樣是指不會感覺到疼痛的特殊病症。

由於是稀有的病症並不容易見到,同時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她不是也不會有那種不可思議的痛覺了嗎。

"……是嗎。要是那樣的話多少能說明一點問題……成為現在這種狀況應該會有什麼原因的。縱然腹部被刀刺傷,患有無痛症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有疼痛。

有必要確認淺上藤乃是否從出生就患有無痛症,那種感覺麻痹也有可能是由於解離症引起的,不弄清楚就沒辦法繼續討論。

總之先假設她患的是無痛症好了。有沒有出現什麼引起她發生變化的要因呢?背後受過猛擊,或頸部被注射大量腎上腺皮質激素什麼的。"

背後受過重擊…是這個嗎。

"雖然不知道程度如何,似乎曾有過背後被球棒毆打的事情。"

對於我壓抑住感情才能說出口的話,柳丁小姐笑了起來。

"哈哈,真像是那幫傢伙幹出的事。應該是一記長打吧。那麼脊骨或許就骨折了。然而淺上藤乃也不清楚骨折之後的那個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這麼被他們**了。……真是的,最初的痛就是這種東西嗎。她也許連那種焦躁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真是夠讓人感慨的。黑桐,你真的還打算去保護湊啟太嗎?"

柳丁小姐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問道。

這個人有著一種壞習慣。只要高興的話,不管是誰都要諷刺到體無完膚的境地。似乎很喜歡用理性來捉弄人,最後其受害者多半是我。

平時總是會儘量反擊回去的,不過現在我卻無法回答。……就連能夠回答的自信都沒有。只能點點頭來拒絕回答。

"……那麼柳丁小姐。脊骨和無痛症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有啊。掌管感覺的是脊髓吧。痛覺有異常的情況,多半是脊髓發生了某種異常。

黑桐,你知道脊髓空洞症嗎?"

我又不是學醫學的,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專業的病名,只好無聲地搖搖頭。柳丁小姐似乎很遺憾似的聳了聳肩。

"空洞症是感覺麻痹中最具代表性的症狀。

聽好了黑桐,感覺分為兩種。

觸感、痛感還有溫度感之類能夠經驗到的表在感覺。

將肉體的行動、位置感之類向自身報告的深部感覺。

一般來說,在感覺麻痹的情形下這二者是同時發生的。完全沒有感覺這種情形你能夠理解嗎?"

"從語言上的話可以理解。即使去觸碰也沒有感覺,即使去品嘗也沒有味道這種情形吧。"

不住點頭的柳丁小姐似乎很高興。

"那是擁有感覺的人想當然的意見。

即使沒有感覺身體也是存在的,由於身體在動轉所以才認為除了沒有感覺這一點以外他們和我們並沒有分別。然而這是錯誤的。所謂沒有感覺,其實是什麼都無法得到的喲。黑桐。"

什麼都無法得到…?

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一樣能夠拿起東西,一樣能夠說話。所謂無痛症,不是僅僅沒有觸碰的實感嗎?那又為什麼說是什麼都無法得到的呢。又不是沒有身體。與缺少了一部分身體的人所受到的痛苦相比,我想情況還不至於那麼嚴重才是。

"…啊。"

我終於發覺到了。

……沒有,身體。

即使去觸碰,也沒有觸碰到的感覺。只能通過視覺來確認自己觸碰到了這個現實。這就如同讀書一樣。與那些虛構的故事有什麼分別呢。

即使是行走,也只是身體在動而已。感覺不到地面的反動,只能認識到雙足在移動。不,就連這種認識也只不過是用視覺確認後才能夠去相信的稀薄認識吧。

沒有感覺。也就是指沒有身體。這樣一來豈不是和幽靈無異。

對於他們來說,所有的現實只不過是視認到的東西。縱然觸碰到了又與無法觸碰有什麼分別……!



"…這就是,無痛症嗎。"

"是的。我們來假定淺上藤乃的無痛症由於背後受到重擊而被暫時性地治癒了。這樣一來她便也就知道了痛的意義。至今為止從未體驗過的這種感覺,恐怕就是造成她產生殺人衝動的原因之一吧。"

知道了痛的少女,將敵意指向這種感覺嗎?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幽靈一般的少女。在知道痛的時候,她該是何等喜悅啊。雖然連喜悅這個感情都未必知道。

"……無痛症被暫時性地治癒,於是能夠感覺到痛,也就知道了名為憎恨的感情。好容易到手的痛覺,卻成為了復仇的導火線。這還真是。"

這還真是,諷刺…

"那個又是怎麼回事。淺上藤乃不是說過由於傷在痛所以要復仇嗎,怎麼回事呢。準確說來是由於痛而回憶起過去曾被**的事實,因而才要復仇。雖然我認為這個就是動機,但是這個推測很難和事實吻合起來。首先,根據式所說,她曾經返回過無痛症的狀態下吧。這樣一來復仇不就沒有意義了嗎。傷治好了就不會痛了啊。"

"不是的。柳丁小姐,沒有感覺的情形下也就沒有性衝動吧。所以被**也不會感覺到痛。對於名為淺上藤乃的孩子來說,所接受到的只有被**這個事實而已。但是,正是由於厭惡感,最後心所受到的創傷代替了肉體所感覺不到的痛。她的傷不是在肉體上,而是在心裏吧。

所以痛覺隨著記憶一起被喚醒了。那就是心在痛的緣故。"

柳丁小姐沒有回答,反而是式笑了起來。

"那怎麼可能呢。心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東西怎麼會痛呢。"

……對於她的說法,我並沒有用於反駁的確切論據。

說起來心確實是詩意且感傷的東西,無法判斷其存在的確切性。

就在我無話可說的時候,柳丁小姐意外地開口反對。

"不過,心是易碎的。由於沒有形體而不會受傷這一點倒是無關緊要。實際上,也存在著死於精神創傷的人。正因為存在著這種屬於某種錯覺妄想之類的事實,我們便不能否認這種無法計測的現象,並以'痛'這個詞來形容。"

對於柳丁小姐來說這種反駁算是比較曖昧的了。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可以信賴的同志。

式不高興地抱起雙臂。

"什麼嘛柳丁。連你也和幹也一樣站在淺上藤乃那邊嗎。她可不是那麼可愛的傢伙啊。"

"啊啊,在這一點上我和式有同感。淺上藤乃不可能有那種感傷。由於心痛而復仇?怎麼可能了。黑桐你聽好,無痛症是連心也不會感覺到痛的。"

同志,在一瞬間變成了最大的敵人。

"明白嗎。所謂人格在醫學上被定義為'與個體對外部刺激的反應相對應的現象'。

人的精神……溫柔也好憎惡也好,只憑藉自己內側存在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產生的。心只有受到外部的刺激才會稼動。因此才會產生痛覺。比如說通常我們用'不會痛'來形容冷酷。先天性無痛症患者的人格十分匱乏。不,是很難形成。在成長過程中人格形成受到阻礙的人,對於自身的感覺會出現偏差。出現這種症狀的人呢,並沒有黑桐所擁有的理所當然的思維和興趣。對於他們來說常識是幾乎無法通用的。更進一步講,對於現在已經成為了這種極端的東西的淺上藤乃來說,連正常的交談都無法做到。"

柳丁小姐若無其事地為已然被忘卻的討論作出了結論。雖然態度是那麼自然,卻如同發佈最後通牒一般將我逼到了盡頭。

"……明明連見都沒有見過,請不要這麼說話。"

忍無可忍了,我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那只是最初假定為無痛症之後的推論吧。也許淺上藤乃並不是那樣的。"

"最初說無痛症的人可是你啊,黑桐。"

柳丁小姐冷淡地說道。

……這個人真的是不干涉主義者。明明是女人卻為什麼能夠對淺上藤乃如此冷淡。不對。正因為是女人才會變得如此冷淡吧。

"總之就連我也有著在意的地方。淺上藤乃也許只是單純的受害者。問題在於到底哪種情況在前而已。"

……哪種情況在前是什麼意思?

柳丁小姐陷入了自言自語的思考,並沒有向我作進一步的說明。

"式怎麼想?"

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她發問。



式的回答和我所預想的一樣。

"和柳丁的意見一樣。只是,我無法原諒淺上藤乃。這與柳丁的看法毫無關係。只要想到那傢伙還會殺人我就噁心。"

"近親憎惡嗎。果然你們這些同類無法相合啊。"

柳丁小姐接過了式的話。

我,很明白式會這麼說的原因。

……式本人總有一天會發覺到的吧。將殺人作為嗜好的她,其實並不是那種人。

淺上藤乃與兩儀式。我想這兩個人是極其相似的。

正因為相似,兩個人都不會原諒彼此犯下決定性的錯誤。如果事態演變為兩個人相爭的話…式,也許會發現到真正的自己吧。……不。不能讓兩個人演變成相爭的事態。

"…明白了。我用自己的方法來調查一下淺上藤乃。如果有她的資料的話請借給我。"

柳丁小姐很輕易地把資料給了我。

式則說了句隨便你,便轉過臉去。

資料上顯示,淺上藤乃在讀小學前一直住在長野縣。那時的姓氏不是淺上而是淺神。她現在的父親並不是生父,藤乃是母親再婚時帶過去的孩子。要調查的話,首先從這裏入手吧。

"我要出個遠門。也許今天和明天都不會回來了。啊啊,還有柳丁小姐。超能力是真正存在的嗎?"

"黑桐你不相信湊啟太的話嗎。淺上藤乃毫無疑問是這一類的能力者。超能力這麼寬泛的說法很難講清,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的話我給你介紹一個專家。"

說著,柳丁小姐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寫下了那個所謂超能力專家的人的地址。

"哎,柳丁小姐不清楚嗎?"

"那是當然的。魔術可是一門學問。我會去研究那種既沒有理論也沒有歷史,先天性犯規的東西嗎?我呢,最討厭那種只有被選上的人才能擁有的力量。"

只有最後一句話是帶著眼鏡時的語氣,看來是真的很討厭。我接過那張名片,向著最不放心的式說道。

"式。那麼我走了。千萬不要亂來啊。"

"亂來的人是你。只有死才治得好傻瓜,這句話還真是對的。"

式雖然對我惡言相向,不過之後還是低聲說了一句盡力而為。






/4


七月二十四日。

自從黑桐幹也動身去調查淺上藤乃後經過了一天。

其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值得記述的事情。

比如說從今天傍晚到明日清晨會有大規模颱風登陸,無照駕駛機動車的十七歲青年發生交通事故離脫公路之類程度的事情。

這到底不過是表層的東西。

兩儀式在沒有電燈的蒼崎柳丁事務所中呆呆地眺望著外面。

夏天的天空一望無垠。萬里無雲的藍天上,只有閃耀著燦爛光輝的太陽。

這片只用藍色顏料就能夠描繪的廣闊天空,入夜時便會被呼嘯的暗雲所吞噬。恍如噩夢一般。

當、當的聲音如同耳鳴般傳來。

事務所附近有一間制鐵工廠。工廠中的機械音毫不間斷地傳到窗邊的式的耳中。

式默默地向柳丁投去一瞥。

柳丁正戴著眼鏡打電話。

"哎哎,是這樣的。關於那個事故的情形。……啊啊,果然在發生事故之前就死亡了。死因是絞殺嗎?沒有錯吧。如果頸部被絞斷的話就是絞殺了。強度是另外的問題。

你們那邊的見解如何?果然是作為交通事故處理的嗎。是這樣啊,在車中只有被害者。移動中的密室,無論是怎樣的名偵探也無法解決的。不必了,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真是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會還您這個人情的,秋巳刑事。"

柳丁的語氣十分恭謹,聽起來像是一位無比溫柔的女性。認識她的人聽到的話一定會背上發冷的。

柳丁掛上電話,微微推了推眼鏡。鏡片之後是斷絕了一切溫情的眼神。

"式,出現第七個人了。這已經超過兩年前的殺人鬼了。"

式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窗前。

她原本是想看一看天空被暗雲侵蝕的那個瞬間的。

"看看。這一次是無謂的殺人吧。"

"的確是這樣。湊啟太似乎也不認識出事的高木彰一。這是與她的復仇毫無關係的隨意殺人。"

身穿白色絲綢和服的式咬緊了牙。其中的感情只有憤怒。她強將紅色的皮夾克披在和服上。

"是嗎。那樣的話就不能再等下去了。柳丁,你知道那傢伙在哪兒嗎?"

"這個嘛。有兩三個可能潛伏的地方。想要找的話只有依次去看看了。"





柳丁從桌子上取過幾張卡片,扔到式的面前。

"……這是什麼。淺上建設的身份證明?這個荒耶宗蓮是誰?"

三張卡片全部都是與淺上建設有關的工程設施的進入許可證。大概裝設有電磁鎖,卡片一端有磁條。

"這個化名是我認識的人。讓委託人製作身份證明時,一時想不到合適的名字就用了這個。算了,這種事情怎麼都好。淺上藤乃想要潛伏的話只能是在其中之一。為了避免麻煩,要在黑桐回來之前解決。"

式瞪了一眼柳丁。平時空虛的眼神在此刻如刀鋒般銳利。

式向柳丁進行著無言的抗議,不過數秒後什麼也沒說便轉過身去。

因為到最後她的意見還是與柳丁相同的。

式並沒有顯出特別著急的樣子,邁著如平常一般流利的步子從事務所消失了。

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柳丁將視線移向窗外。

"黑桐沒有趕上嗎。

那麼。是暴風雨先來呢,還是這一場風暴先發生呢。式獨自一人也許會失敗喲,兩儀。"

並沒有向著誰,魔術師自語道。




正午時分,天空的情狀漸漸起了變化。

原本只有藍色的天空,現在漸漸被覆上了鉛一般的灰色。

風也起了。

路上的行人們說著颱風就要來了,各自加快了腳步。

"嗚…"

我按著發起熱來的腹部向前走去。

我並不知道颱風一類的事情。因為一直在熱衷於找人。

街上充滿了慌張的氣氛,人影也漸漸稀少起來。這樣一來今晚似乎無法再繼續了。

我想,今晚就先回去吧。

用了數個小時,我徒步來到港口。

天空已然暗了下來。明明不過是夏天晚上七時。風暴的到來,讓季節原本的時間也錯亂起來。

移動著一向反應遲鈍的身體,我來到了橋的入口處。

這座橋,是父親最為苦心經營的建築。

將這一側的港與對岸的港聯結起來的,宏偉高大的橋。

機動車道有四道行車線,橋下是形狀如同緊貼在鯨魚之下的鯊魚一般的道路。

地下被建成了商業街。雖然浮在海上,不過由於位於道路之下所以依然被稱為地下。

地上的橋上有警衛員,所以無法進入。

不過通向地下商業街的入口沒有人看守,只要有磁卡就能夠進去。

我在從家裏拿出來的幾張磁卡之中選出一張,打開了入口。

……裏面十分黑暗。儘管大部分的內部裝修已經完成了,不過還沒有開始供電。

無人的商業街就好像等待著最後一班電車的車站。

到處都是向四面延伸的道路。

道路左右是形形色色的店鋪。

走過五百米左右,商業街變成了鋼筋林立的停車場。

這裏仍然在建設中,總之相當淩亂。

牆壁尚未完工,牆上防水用的塑膠薄膜在不停作響。

…時間差不多快到八時了吧。

風強起來。呼嘯的風聲和波浪拍打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打在牆上的雨,散著比起電影中看到的機關槍還要激烈的火花。

"雨…"

那一天也下著雨。

初次殺人之後,溫暖的雨洗落了身體的污穢。

在那之後,遇到了那個人。

在中學時代僅僅見過一面,僅僅交談了幾句話的那個遙遠的人。

……啊啊,我想起來了。

想起了那將遙遠的地平線燃燒起來的夕陽。

想起了那位在運動會結束之後,向著獨自留在操場上的我打招呼的別校的前輩。

當時我的腳被扭傷了,無法動彈。

患有無痛症的我,其實是能動的。因為即使動了心裏也沒有什麼障礙。

不過高腫的腳踝告訴我,如果繼續行動下去一定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在眺望著夕陽。

那時,我並沒有去求助。

不想求助。

求助的話大家一定會說,你竟然能忍耐到這種地步,痛不痛啊?不會痛嗎?不覺得痛嗎?這樣的話。

我討厭那樣。所以我如往常一樣,做出平常的表情坐在那裏。儘量讓任何人都注意不到我,這般地逞著強。

母親大人也好,父親也好,老師也好,友人也好,什麼人也好,我一概不想讓他們知曉。至少要讓周圍的人發覺不到我的異常,否則我一定會崩潰的。

就在那時,有人將手放在我的肩上。

儘管沒有感覺,但還是能夠聽到聲音。

回過頭去,那個人就站在那裏。

我想,對於那個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情而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的那個人,我的第一印象是憎惡。





"痛嗎?"

那個人,用難以置信的話來向我打招呼。

腳上的傷明明是絕對不會被發現的,為什麼。

我搖搖頭。逞著強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

那個人看看綴在我運動服上的姓名牌,念著我的名字。

然後輕觸我被扭傷的腳踝,皺起了眉。

啊啊,一定要說那些討厭的事情了。我閉起眼睛來。

痛嗎,不會痛嗎之類的。這種從擁有正常感覺的人口中隨便說出來的關心,我並不想聽。

但是,我聽到的卻是不同的話。

"你還真是傻瓜。聽好了,傷不是要你去忍耐的東西。痛是要說出來的,藤乃。"

……這就是中學時代,我從前輩那裏聽到的話。

那位前輩抱著我來到醫務室,將我安置在那裏。之後就一直沒有見過面。

就好像,淡淡的夢一般。

回想起來,從那時起淺上藤乃就喜歡上了他也說不定。

擔心著那不會讓任何人去注意到,且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痛苦,向我展現出的那副笑容…

"嗚……!"

腹部傳來一陣疼痛。夢也冷卻下來。

被血所玷污的我,理應不能沉浸在回憶之中的。但是…

雨,也許會洗落我身體的不淨吧。

我忽然很想去到橋上。

颱風已然來到了。橋上現在恐怕已經陷入了來自南國的暴風驟雨裏吧。

不知為何興奮起來。

拖著疼痛已經無法消失的沉重的身體,我向停車場前的坡道走去。

淺上藤乃向橋上走去。

為了被令人懷念的夏季暴雨淋濕。




大橋,已然化作淺淺的湖。

四道行車線寬的柏油路全部被雨水浸濕,每走一步積水都直沒腳踝。

雨斜斜地傾注過來,風如同要把柳樹般的街燈擊折似的狂舞著。

天空一片黑暗。

此處已然是遙遠的海上。

能夠看到港口的城鎮,現在依然燈火通明。完全像是從地面仰望月亮般遙不可及。

淺上藤乃,來到了這片風暴之中。

黑色的制服如同烏鴉一般溶入了黑夜。

她一邊被雨打濕,一邊從青紫的唇間吐著寒氣向前走。

來到街燈下的時候,便與死神相遇了。

"終於見到你了,淺上。"

狂暴的海上,身著白衣的兩儀式站在那裏。

紅色的皮夾克迎著雨。

她看起來也如同被雨打濕的幽靈。

式與藤乃站在相向的街燈下。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的。正好有十米左右。

在這豪雨與烈風之中,竟然還能夠看到相互的身影,聽到相互的語聲。

"兩儀…式。"

"老老實實地回家去該有多好。你是已然知曉血味的怪物。對殺人感覺到愉悅。"

"…那是你自己吧。我,才沒有感覺到什麼,愉悅。"

淺上藤乃慌亂的呼吸著,同時凝視著式。

其中滿是殺意與敵意。她靜靜地用左手覆住自己的臉。……絢爛地閃耀著的雙眼從指間的空隙中向外窺視著。

如同回應一般,式的右手中出現了短刀。

這是兩個人第三次相互對峙。

在這個國家裏有著"第三次才是決勝"這種諺語啊,式無聊地笑起來。

眼前的淺上藤乃,是十足的殺人對象。

"……我感覺到了。我們是非常相似的人。

啊啊…我要殺的正是現在的你。"

這句話,將兩個人的枷鎖全部解放。





/5


式奔跑起來。

在被雨水打濕的地面上,在狂風暴雨之中,那令人驚異的速度。

儘管相互間有著十米的距離,不過恐怕不會花費三秒。對於把藤乃細瘦的身軀叩在地上,再把刀插入她的心臟這一連串動作來說,已然是足夠了。

但是,這種令人驚異的速度依然不及視力。

考慮到不接近就無法給予對方傷害的式。

與單憑雙眼就可以捕捉到目標的藤乃之間的差別,三秒已然是過於慢了。

"……"

藤乃的雙眼燃燒起來。

左眼是左回轉,右眼是右回轉。將式的頭部與左足作為軸來固定,一發將之扭斷。

異變很快出現了。

式在感覺到看不見的力量向自己的身體襲來的一瞬間向側面躍了出去。

像彈射一般的橫向跳躍。但是,仍然沒有緩和襲向自己身體的力量。

藤乃的能力並非飛行道具。縱然從被襲的地方離開,只要仍處在她的視界之內就不可能逃脫。

…這傢伙…!

式在心裏感歎了一下。能夠感覺到藤乃的力量是超乎想像的強大。




式依然在奔跑。像是要逃離藤乃的視界一般,圍繞著藤乃奔跑。

"你以為這樣就…"

能逃開嗎,藤乃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便沉默下來。

被逃開了。

讓人難以置信地,式從橋上跳向海面。

橋下響起玻璃被打碎的聲音。

這是什麼樣的運動能力啊。兩儀式從這座大橋上跳了下去,用最快速度移動到正下方更為寬廣的停車場。

"還真是…喜歡亂來的人啊。"

嘴角綻出了笑意。

確實被逃開了。不過,藤乃的視界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式的左手。皮夾克被扭曲的光景,確實地看到了。

首先毀掉一隻手。

藤乃很清楚地意識到。

"是我…更強。"

另一方面腹部的疼痛也隨之強了起來。

強忍著疼痛,藤乃走下通往地下的坡道。

一定要在此與兩儀式做個了斷。


停車場一片黑暗。

視界很差,難以行走。

像是走在模型街道中的感覺,讓藤乃皺起了眉。的確,到處都是豎立的鐵柱和堆積的建材,像高層建築群一般。

追趕在式身後不過數分。藤乃開始後悔將這裏作為戰場。

能力所限,她如果不能把對方完全收入視界就無法作出回轉軸。縱然明知式就藏在這眾多的鐵柱之中,如果無法用眼球來捕捉式的話,回轉軸最多只能作到鐵柱上。只是經過方才在橋上瞬間的接觸,式已經看破了藤乃的能力。所以才要逃開。逃到對自己有勝算的地方來。

很明顯在實戰方面的能力自己比較弱,藤乃自身也很清楚。但是…


…儘管如此,還是我比較強。


看不到的話就要剝到看得到為止。

藤乃順手將阻擋視界的鐵柱扭曲。隨著鐵柱一根接一根地被破壞,腹部的疼痛也漸漸劇烈起來,停車場的搖動也激烈起來。

"你還真是亂來呢。"

式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藤乃瞬間轉向聲音發出的地方。

式所藏身的建材堆被粉碎了。

刹那間…一條白影從陰影之中飛了出來。

"…那裏!"

藤乃的雙眼捕捉到了式。

身著白色和服與紅色外衣的少女,伸出被血染紅的左臂跑過來。

"…切……!"

微微地猶豫之後,藤乃將之扭曲。

隨著啪的一聲,式的左臂被折斷了。

然後是頸部。當視線投向那裏時…式已經抓到她的空隙了。

揮過來的短刀恍如閃電。

仿佛要在黑暗中刻下永久的印記一般,銀色的一擊。

式毫不猶豫地擊過來的短刀,並沒有命中藤乃。

式狙向頸動脈的一擊,被藤乃側身躲開了。

不,不對。這不過是單純的偶然而已。

淺上藤乃,只不過是由於害怕左臂壞了還一臉高興地跑過來的式而背過臉去。

"切…"

式不滿地將揮空的右腕重新擺好架勢。

藤乃不顧一切地凝視著式的軀體。

"…消失吧…!"

比起藤乃的叫聲,式的移動更為迅速。

式在間不容髮的一瞬間隱入了黑暗之中。比起這種運動能力來,即刻選擇離脫的思考速度更為驚人。

"…這是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人啊,藤乃歎息道。

她的呼吸慌亂起來,絕不是因為腹部的疼痛。

藤乃神經質地在周圍的黑暗中搜尋著。式不知何時又會從其中躍出來。

藤乃用手指去撫摸頸部。……剛才的一擊還是傷到了自己的頸部。四公分左右的傷口,不過沒有出血。……雖然沒有出血,呼吸卻變得困難起來。

"明明連手臂都被折斷了,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停下來呢。無法忍受這個疑問所帶來的恐怖,藤乃自語道。

無法忘記方才的一瞬。

左臂被折斷,卻仍然跑過來的式的雙眼。

那是何等的喜悅。就連處於絕對有利地位的我也充滿緊張的狀況下,那個人在享受著。

也許…對於兩儀式來說,手臂被折斷並不是痛苦而是快樂。

藤乃並沒有對至今為止的殺人行為感到過快樂。

因為她並不想殺人。

但是,那個人是不同的。

那個人喜歡殺伐。狀況愈接近極限兩儀式就愈高興。

藤乃思索著。如果說兩儀式是與自己一樣缺乏活著的實感的人,作為代償行為,她在追求些什麼呢。

藤乃的情形是殺人。看著與自己相同的人類死去的樣子,心中便湧起一種難以言狀的焦躁。



已然明白痛這種感覺的藤乃,通過將痛感給予他人來共感這種感覺。支配他人的人正是自己這一個事實,才會讓她產生存在的實感。

單方面地去殺人,這才是藤乃的代償行為。

其本人直到現在也沒有發覺,這是殺人快樂症。

那麼,兩儀式到底是…?


"…剛才還真是拙劣啊。"

隱身在建材的陰影中,式喃喃地自語道。

在橋上被折斷的左臂已經沒有握力了。盤算著反正也無法使用了不如當盾牌來賭上一擊,但是這一擊卻在藤乃比想像中還要膽小這個事實之下失敗了。

式脫下外衣並將衣袖切下來。然後用一隻手熟練地為左臂止血。不過只是將上臂部分緊緊纏住的那種簡單止血法。

被藤乃扭斷的左臂沒有感覺。恐怕,一輩子都無法正常活動了吧。

這個事實讓式顫抖起來。

"太好了淺上。你是最好的…"

自己的血液急速地流失著。

意識漸漸遠去的感覺。

…原本就是血氣過盛的人。

放掉一些多餘的血會讓思考更為清晰一些…

式將神經繃緊。

淺上藤乃,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強敵吧。

走錯一步的話自己就會在瞬間死掉。

這才是快樂。能夠實感到自己還活著。

對於被囚禁在過去記憶中的式來說,只有這個瞬間才是現實。

將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險下所得到的感覺。

唯一能夠斷言這條微小的生命是自己的東西的這個瞬間。

相互地殺伐,殺伐。

連日常也模模糊糊的式,只有用這種至極單純的方法來獲得活著的實感。

如果說淺上藤乃是通過殺人來追求快樂的話。

兩儀式就是通過嗜好殺人這種事情來追求實感。

兩者之間,在此產生了決定性的分歧。

……藤乃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

……慌亂、強烈。仿佛在痛苦著、恐懼著。

到現在為止未曾受傷的她的呼吸,卻與現在的式同樣激烈。

黑暗之中,兩個人的呼吸重合在一起。

心跳也好思考也好,就連生命也是一樣的。

在暴風雨中搖動的橋,如同搖籃的旋律。

式第一次愛上了藤乃。

這種愛深切到不親手去奪取那條命不行的程度。

"…其實很清楚那是沒有必要的。"

在咖啡店相遇時就已經明白了。淺上藤乃的內部已經到達崩壞的邊緣這個事實。

沒有必要在此冒著危險解決她。

但是,所謂人生就是這樣。

沒有必要的東西重疊在一起,總會生出某些新的東西。

人類就是一種做著不必要的事情的生物,柳丁曾經這麼說過。式也是,現在對於這句話相當有同感。

就和這座橋一樣。

將某種不必要作為愚妄而譏刺,將某種不必要作為藝術而稱頌。說到底,其界限又在於何處呢。

境界是不確的。明明是自己所界定的,可作出決定的卻是外界。這樣一來從最初就不存在著境界。世界的一切,不過是一個空虛的境界。所以分別異常與正常的障壁並不存在於社會之中。

…作出障壁來的無疑是我們自己。

就好像我想從這個世間離脫一樣。

就好像幹也並不認為我是異常的一樣。

還有,就好像淺上藤乃拼命地向死傾斜一樣。

這種意義之上,式與藤乃相互融合著。她們是極其相似的人。在這狹小的空間之中,容不下兩個相同的存在。

"…來吧。我已經看穿你的戲法了。"

搖了搖由於失血而顯得蒼白…同時也清醒起來的頭,式站起身來。

右手用力握住短刀。

如果藤乃不肯自行退出境界的話,那就將之消去直至不留痕跡。


式緩緩地出現了。

藤乃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式竟然會出現在這種迎向自己的正面,又有著相當的距離的地方。

藤乃本人並沒有發覺。她現在的體溫已然超過三十九度了。腹部的疼痛是由某種病狀引起的這個事實,直到最後也沒有發覺。

"……果然。你是不正常的。"

對於藤乃只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她凝視著式,並扭曲。

視界搖曳起來。被作在式的頭部與足部的軸向相反的方向回轉…式的肉體像抹布一樣開始扭曲。

理應是,扭曲了。

式垂下的左臂仍然滴著血,只是用右手上的短刀輕輕一揮就將藤乃的歪曲無效化了。

不,是殺了。

"……沒有形體的東西是很難看到的。不過你亂用得太過了。因此也終於讓我看到了。你的能力是綠色和紅色的螺旋啊。



說真的…確實是相當的,綺麗。"

藤乃並不明白式所說的話中的意義。

能夠理解的,只是自己毫無疑問會被式殺死的事實。

藤乃不斷地重複著。

扭曲吧、扭曲吧、扭曲吧、扭曲吧。但是這個眼神在式的短刀的一揮之下便消失了。

藤乃腹部的痛,似乎已然超過了臨界點。

"你…是什麼人。"

對於藤乃的畏懼,式以無比深邃的眼神回應道。

"世間萬物莫不有其破綻。不僅是人類,空氣也好意志也好,就連時間也是。存在著開始的話也必然會存在著結束。我的眼睛呢,能夠看到萬物的死。和你一樣是特別的。"

一直讓藤乃感覺到不吉的黑色眼瞳,現在正凝視著她。

"所以說…只要是活著的對手,縱然是神也殺給你看。"

式奔跑起來。

如同行走一般地優雅。

靠近藤乃然後將她推倒。然後如同壓上去一般按住了她。

面對著觸手可及的死,藤乃的喉嚨顫抖著。

"要把我…殺死嗎?"

式沒有回答。

"為什麼要殺死我?我只是將傷口的疼痛給殺死而已。"

式,笑起來。

"那是謊言。要是那樣的話你…為什麼在笑呢。那個時候也是,現在也是,為什麼會顯得那麼高興呢?"

藤乃無言以對。

靜靜地,她用手去撫摸自己的嘴角。


…那是。

無需任何比喻的,扭曲的笑容。


"……"

就連沒有感覺的自己也明白。

我,確實在笑著。

最初的殺人之後。映在血泊之中的自己是何種表情呢。

第二次殺人之後。映在血泊之中的自己是何種表情呢。

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總是在焦躁著。

殺人的時候,總是在焦躁著。

那個感情…就是愉悅嗎。

就連被**也沒有任何感覺的我,在殺人的時候感覺到了快樂…?

"到底,你是快樂的。對於傷害別人這種事情喜歡得無以復加。所以這個疼痛永遠也無法消失。"

因為如果消失的話,就不再有殺人的理由了。

傷會永遠地痛下去。比起任何人來都要自私。

"…那就是…答案嗎?"

藤乃自語著。

那樣的事情,不想去承認。

這樣的事情,不想去思考。

因為,我與你是不同的…

"我說過吧。我和你是極其相似的同伴。"

式的短刀動起來。

藤乃像要化成灰一般叫了起來。

全部都,給我扭曲吧。


停車場劇烈地震動起來。

藤乃的腦海中浮現出漂浮在暴風雨之夜之上的海峽的全景。

強忍著幾乎要將腦融化般的灼熱。

藤乃在橋的入口與出口之上作出了回轉軸…


…將之扭曲。




喀嚓。

如同落雷一般的轟鳴響起。

鋼筋發出承受不住負荷的聲音。

橋面向一側傾斜,各處的天花板紛紛塌陷。

淺上藤乃呆呆地凝視著一幢建築的崩壞。

剛才還壓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突然地被捲入世界的傾斜之中落到了外面。

外面是暴風。下麵是海。……如果沒有抓到任何可以借力的東西的話就沒救了。

藤乃命令著痛苦得無法呼吸的身體。

繼續待在這裏會落下去的。所以不離開不行。

強拖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身體離開了停車場。

商業街受到的損害相對較小。

正方形的道路,現在已經變成了菱形。

藤乃向前走著,想要向前走,卻倒下了。

無法呼吸。

腳無法動彈。

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看不見。

有的只是,對…只是身體中的劇烈疼痛。

她第一次想到了死。

因為非常地痛。

這樣的痛無法忍耐。如果要帶著這樣的痛活下去,還不如死掉輕鬆。

"…嗚。"

俯臥在地面上,藤乃吐出一口血來。

就這麼倒在地上,意識模糊起來。

漸漸變為白色的視界中,只有流淌在地上的自己的血十分鮮明。

紅色的血…紅色的景色。

如同夕陽一般在燃燒…一直一直不停地燃燒著。

"不要……我不想、死。"

藤乃伸出了手。

如果腳不能動彈的話,就只有用手來前進了。

俯伏著,一寸一寸向前爬去。

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那個死神一定會追上我。

藤乃拼命地向前爬著。

所有的感覺全部為痛所掩蓋。

痛。痛。痛。除了這個詞以外已經想不到別的東西了。



終於到手的痛覺,現在卻讓我如此憎厭。

但是…這是真實的。由於痛…由於無比強烈的痛,我渴望著去擺脫死亡。

不想就這麼消失。我還想活下去,去做些什麼。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去做過。也什麼都沒有留下過。

這樣實在是過於淒慘。

這樣實在是過於空虛。

……這樣實在是,過於悲傷了。

但是身上在痛著。面對著就連活下去的心都能麻痹住的痛,讓人不禁產生放棄的念頭。

痛。痛。痛。痛。好痛,但是。

……藤乃,一邊吐著血一邊移動著手腕。

不斷重複著相同的話。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極其強烈地去祈願。


…想要,再活下去。

…想要,多說些話。

…想要,能夠思考。


……想要,繼續留在這裏…


但是,已經無法再動彈了。

只有疼痛不斷地襲來。

這是…自己所感到愉悅的東西的真正面目。

這個事實,給予淺上藤乃的傷害比起任何事情都要深重。

自己所犯下的罪,自己所流過的血的意義現在終於明白了。

其意義過於深重…就連去道歉也不可能。

現在只是,回憶著那溫柔的笑容。如果那個人在身邊的話…依然會,擁抱住這樣的我吧。

身體痙攣了一下。

從喉部逆流上來的血,宣告著最後一次疼痛的襲來。

在這個衝擊之下,就連光也消失了。

已經只能看到殘留在自己之中的東西了。不,就連那個東西也漸漸地淡薄下去…。

無法忍耐消失的孤獨,藤乃自語起來。

至今為止一直被自己的固執所隱藏起來的,她真正的心意……年幼的自己所擁有的夢想,那極其微小的願望。

"………痛。

好痛,前輩。真是非常地痛……這樣的痛,我……會、哭出來…。

母親大人…藤乃,可以哭嗎。"

……這份心意,我從沒有向任何人傳達過。

三年前的那個傍晚,如果我能夠把這件事情傳達給我自己的話,那該是何等…。

淚水湧出來。很痛苦也很悲傷,同時非常地寂寞,只能哭泣著。

但是,僅僅如此,僅僅是這樣一件小事也會讓疼痛淡薄起來。

痛不是要去忍耐的東西。是要向愛護著自己的人去訴說的東西。那個人告訴了我這些。

能夠見到他真是太好了。…能夠在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之前再一次見到他,真的是太好了。

"很痛苦嗎。"

在痛苦的盡頭,式佇立著。

手中握著短刀。

藤乃抬起自己的身體,面對著式。

"你要是覺得痛的話,說出來不就好了。"

式在最後,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與藤乃的回憶相同的話語。

確實是這樣的,她想道。

如果當時能夠將痛說出口來的話…我恐怕就不會迷失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了。

那種不自由,卻是正常的生活如同走馬燈一般浮現。

但是已經無法再返回了。自己的罪太深重了。自己殺過太多的人了。

…為了自己的幸福,殺死了許許多多的人。

淺上藤乃,緩緩地止住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痛覺急速地退去。

就連現在,短刀刺入胸口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




痛覺殘留/


5


在颱風襲擊市中心的時候,我回到了事務所。

滿身濕透的我一進入事務所,便看到柳丁小姐丟下口中的香煙迎了過來。

"還真快呢。才花了不過一天時間。"

"聽說颱風要來,所以趕在交通癱瘓之前回來了。"

柳丁小姐神情複雜地點了點頭。看起來好像是我回來的時機不大對似的。

不,現在最重要的是…

"柳丁小姐。關於淺上藤乃的情況是這樣的,她屬於後天性無痛症。直到六歲以前還是正常的體質。"

"什麼。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事情。聽好了,淺上藤乃本身只有痛覺麻痹,卻沒有運動麻痹。說到後天性的話就只有脊髓空洞症最為可能,但是那可是會給運動能力帶來障礙的啊。像那種單是沒有感覺的特殊病例只有可能是先天性的。"

"是的,她的主治醫生也說過這樣的話。"

雖然我很想將在長野縣發生的事情一一說明,但是現在卻沒有那種時間。

我決定從舊淺上……不,淺神家的藤乃開始說起。

"淺神家是世居長野的名家,不過在藤乃十二歲的時候破產了。她就在那個時期被母親帶到了現在的淺上家。淺上家似乎是淺神家的分家,由於想得到土地的利權而接過了淺神家的債務。

這樣說起來。幼時的藤乃有著正常的痛覺。只是,似乎同時也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就是不必用手觸碰也能夠將物體扭曲之類的。"

"…然後呢?"

"據說當地人將其作為鬼子來排斥。受過不小的迫害。不過藤乃從六歲開始,這種能力也消失了。同她的感覺一起。"

"…………"

柳丁小姐的眼神變了。從嘲諷般揚起的嘴角來看她在興奮著。

"從此以後她的主治醫生就換人了,不過就連淺神家也沒有留下相關的紀錄。因為那裏已經只剩下廢墟了。"

"怎麼回事。才剛要到重要的部分,這就結束了嗎!"

"怎麼可能。我已經找到了那位主治醫生,向他問出了不少情況。"

"嗯…了不起的手腕呢,黑桐。"

"謝謝。為了尋找記錄我去了秋田。因為他是沒有行醫執照的地下醫生,雖然把話問出來了,可還是花費了整整一天。"

"……真令人驚訝呢。你要是在這裏被解雇的話就去當偵探吧,黑桐。我會讓你當我的專屬偵探的。"

會考慮的,我隨口回了一句繼續說道。

"這位主治醫生本身似乎不過是在提供藥品。並不知道藤乃成為無痛症的原因。他說那是藤乃的父親一個人做出來的。"

"一個人做出來的…?是治療,還是給予藥物?"

對於話中微妙的差異,我點了點頭。

"當然,是給予藥物。據主治醫生所說,藤乃的父親並沒有打算把無痛症治癒。

要求主治醫生提供的藥品,大部分是阿司匹林、吲哚美辛及類固醇之類。主治醫生說,根據他本人的診查,藤乃患有視神經脊髓炎的可能性相當高。"

"視神經脊髓炎…大衛克症嗎"

所謂大衛克症是脊髓炎的一種,也能夠引起感覺麻痹。主要症狀是兩下肢的運動及感覺麻痹。同時雙眼視力低下。也有失明的可能性。

在這種病症的早期治療中需要用到類固醇。所謂類固醇,大概就是柳丁小姐之前提到過的腎上腺皮質激素一類的東西吧。

"正是這樣,為了使痛覺麻痹而使用了吲哚美辛。哈哈,原來如此。確實這麼一來會做出那樣的人。既不是先天性也不是後天性。淺上藤乃的感覺是人為地消失的。與式完全相反嘛!"

柳丁小姐笑起來。

不知為什麼,看起來竟有點像昨天去拜訪的那個教授,讓人有點害怕。

"柳丁小姐,吲哚美辛是什麼東西?"

"緩和疼痛的一種物質。

末梢性也好關連痛也好,所謂痛,就是對於外部而來的招致生命活動異常的刺激所發生的反應。在體內生成發痛物質,刺激司掌疼痛的神經末端,向腦內輸送疼痛信號。這樣下去可是會死的喲,之類的信號。

你知道發痛物質吧。奎寧或胺之類的東西,也有強化這兩種物質作用的花生烯酸代謝物。而阿司匹林和吲哚美辛則能夠抑制住包括花生烯酸在內的前列腺素。奎寧和胺就已經使得所給予的痛感不值一提了,再大量給予吲哚美辛的話痛感幾乎就消失了。"



似乎相當的高興,柳丁小姐看起來很興奮。

說句實話,花生烯酸也好奎寧也好,在我聽來和怪獸的名字無異。

"也就是說是能夠讓痛覺消失的藥吧?"

"沒有那麼直接。單單是把痛覺消除的話用名為鴉片的鎮痛劑效果最好。其中比較有名的是內啡肽吧。被稱為是腦內鎮痛劑,腦為了麻痹痛覺而自行分泌出的物質就是這個。與那個一樣,鴉片能夠麻痹中樞神經,不過…啊啊,這些事情和現在也沒什麼太大關係。

原來如此呢,藤乃的父親通過封閉感覺來封住她的能力。是與拼命發掘能力者的兩儀家正相反的純血家。不過悲哀的是,採用這種手段反而使藤乃的能力增強了。埃及一帶的魔術師為了不讓魔力從體內逸出而將眼睛縫合起來。倒是與淺上藤乃有些不同。"

……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不過對於柳丁小姐的話還是感到了震撼。

我早就明白的。

對於淺神的血族來說,經常有像藤乃一樣的超能力者…天生就擁有不同頻道的孩子誕生出來。他們將其作為鬼子而憎厭,並用盡方法將其能力封閉起來。

這種行為的結果就是…無痛症。

為了關閉名為超能力的頻道,將名為感覺的機能也關閉了。

所以淺上藤乃在痛覺復蘇之後超能力也覺醒了。……那是與被封閉的感覺相維繫著的。

"……太過分了,這種事情。變得異常是唯一能夠讓她回復正常的條件。"

是的。如果淺上藤乃沒有名為無痛症的異常的話,是不能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

但是在無痛症的情形下,她什麼也無法得到。只是被允許居住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是一個幽靈。

"如果沒有痛的話…她也就不會去殺人了。"

"喂喂,不要把痛當成是壞東西喲。痛可是好東西。不好的只是傷。不要把問題的順序搞錯。

對於我們來說痛是必需的。縱然那只是痛苦也一樣。

人類正因為有痛才能判斷出危險。觸碰到火焰時手會縮回來是因為手燃燒起來了嗎?不是吧。是因為手感覺到燙,也即是痛。如果沒有這種感覺的話,我們直到手燃燒起來之前都無法判斷出火是危險的東西。

傷會痛並不是壞事,黑桐。如果沒有這種痛的話也就不會瞭解到別人的痛。

淺上藤乃的脊骨受到重擊,暫時取回了痛覺。在那之後所感覺到的痛,促使她進行了第一次防衛。到那時為止還感覺不到危險的年輕人們,由於痛而能夠理解到那是一個危險的人。…不過,儘管如此把他們都殺死還是有點過分。"

……不過,對於藤乃來說沒有痛覺。

雖然由於她的防衛年輕人們死了,但是去主動襲擊她的那些傢伙們也有責任。不能單純地認定全部責任都在於她。

"…柳丁小姐。她能夠被治好嗎?"

"不存在無法治療的傷。無法治療的傷不是傷而應該被稱為死。"

她委婉地將淺上藤乃的傷稱為死。

但是,這次事件的原因是她腹部的刺傷。她既然已經回復了痛覺,所以如果能夠將腹部的傷的原因找出來的話…

"黑桐。她的傷是無藥可救的。只有痛被殘留下來了。"

"哎?"

"我的意思是說。那個女孩子原本就沒有受傷。"

…柳丁小姐說出了我預料之外的事情。


"那個……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想看吧。腹部被刀刺傷的話,傷會自行痊癒嗎?就在一兩天之內。"

……說起來…的確是這樣的。

對於柳丁小姐那直接命中最根本的地方的指摘,我漸漸困惑起來。

柳丁小姐則在一邊強忍住笑意。

"正如同你調查了淺上藤乃的過去一樣,我也去調查了淺上藤乃的現在。

藤乃從二十日起就沒有再去過市中心的某家醫院。據說她也沒有去過秘密的專屬醫生那裏。"

"專屬醫生,哎哎…!?"

柳丁小姐驚訝地揚起眉。

"……你在找東西方面是一流的,不過在洞察力方面還很欠缺呢。

聽好了,對於無痛症患者來說最擔心的就是身體上的異常。沒有痛覺的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患上了什麼病。所以才會定期性的去醫生那裏接受診察。"

是嗎。想想也的確是這樣。

但是,那樣的話…淺上藤乃現在的父母,難道不知道藤乃的無痛症嗎。



"在最初的時候有一些細微的地方搞錯了呢,黑桐。

藤乃被持刀的年輕人壓倒,於是認為自己被刺到了。不過,事實恐怕是幾乎要被刺到吧。因為在那個時候她的痛覺已經回復了,所以其能力也覺醒了。

無論刺也好扭曲也好,是藤乃的動作在先。

最後,年輕人的頸部被扭斷,血灑在身下的藤乃身上。讓藤乃以為自己的腹部被刺傷了。"

當時的情景在我腦中清晰地浮現出來,我搖了搖頭。

"那可太奇怪了。如果痛覺已經回復的話,應該不至於搞錯才是。沒有被刺的話就不會痛。"

"藤乃從一開始就在痛了。"

……哎?

"現在的藤乃的主治醫生給我看過她的病歷。她患有慢性盲腸炎……也就是俗話所說的闌尾炎。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去醫生那裏吧。那個孩子腹部的痛呢,並不是刀傷而是內臟在痛。

她的痛覺不斷在回復與麻痹之間反復著。如果說痛覺在將要被刀刺中之前回復了的話…毫無疑問會被誤認為是被刀刺中了。在不知道痛的環境下被養育起來,根本就無從辨別受傷與否。藤乃在看自己被刺傷的腹部時,即使沒有傷口也會產生錯覺。心裏想原來傷已經痊癒了之類的。"

"她…弄錯什麼了嗎?"

"弄錯了傷的種類。但是,事實並沒有改變。

實際上她是被脅迫的。有刀也好沒有也好,她除了殺死他們之外沒有其他的路好走。不去殺的話就會被殺。這不是身體的原因而是心。

但不幸的是湊啟太逃走了。如果復仇就在當時完成的話,也就不會出現現在的情況了。就如同式所說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淺上藤乃也已經無藥可救了。"

這麼說起來的話,式的確經常重複著這句話。

為什麼…會無藥可救呢。是指藤乃殺過人這種事情嗎。但是那樣的話,殺死四個人的時候應該就已經會被說成是無藥可救了啊。

對於我來說,無論怎樣去考慮也不會有結果的。

"無藥可救了,為什麼?"

"式的意思大概是指精神層面吧。藤乃在殺前五個人的時候不過是殺人。除此之外的行為就不再是殺人而是殺戮。沒有什麼大義名分在其中,所以式生氣了。

那個孩子明明本身就有著殺人嗜好症,卻又在無意識中將死作為極其重要的東西來感知。所以不會像藤乃一樣去進行無差別的殺人行為。在她看來,毫無節制的藤乃是不可原諒的。"

毫無節制…淺上藤乃是這樣的人嗎。我只能想像她拼命逃避的樣子。

"不過,我所說的無藥可救是指肉體層面。

將盲腸炎放任不管的話是會穿孔變成腹膜炎的。腹膜的炎症可是伴隨著盲腸炎所無法比擬的劇痛。要是和刀傷相比的話似乎還差不多。這樣下去的話會持續高燒並出現紫紺。最惡的事態是擴散到十二指腸一帶,不過半天就會死亡的。從二十日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五天了。差不多已經到了穿孔的時候了。

雖然很可憐…不過這無疑是致命傷。"

為什麼這個人能用如此漠不關心的口吻說出這個事實呢。

"還不能算是無藥可救吧。如果立刻將淺上藤乃保護起來的話……!"

"黑桐。這次的委託人呢,正是淺上藤乃的父親。他應該是知道幼時的藤乃的能力的。所以一聽到事件的慘狀立刻就知道是藤乃所為。那個父親對我說,要我為他殺死那個怪物。唯一保護著她的父親,也期望著她的死。所以你看吧,黑桐。在所有的意義上她都已經無藥可救了。

更何況,式已經去了。"

"…混賬……!"

並沒有向著任何人,我大叫起來。





6


寬展大橋如同被巨人的手絞過一般扭曲著。

冒著暴風雨乘坐柳丁小姐的越野車來到這裏,正在與警衛員爭執的時候,一隻手染滿鮮血的式從大橋的地下部分突然出現。

警衛員走向式,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打昏。

"喲。我就知道你也在這兒,果然。"

式面色蒼白,很困倦似的說道。

儘管想說的事情有山那麼多,不過一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走近前去想要攙扶她,式卻很討厭似的推開了我。

"不過花費了一隻手嗎,式。"

柳丁小姐似乎很意外似的。式不滿地瞪著她。

"柳丁。那傢伙,最後連透視能力都覺醒了。放著不管的話會成為了不起的能力者。"






"透視能力…千里眼嗎。確實她的能力再加上千里眼的話就無敵了。即使隱藏起來也會被作出回轉軸。哎…放著不管,嗎?"

"……那傢伙在最後又回復成無痛症的狀態。真是夠狡猾的,那樣的淺上藤乃根本就不是我的對象。沒辦法,只好把她腹裏的病給殺了。如果動作快的話也許還有救。"

式,並沒有殺死淺上藤乃。

我僅僅理解了這麼一件事情,然後立即給醫院打了電話。雖然不知道在這樣的暴風雨裏會不會來搶救,如果實在不行就只能由我來送過去。

所幸,她的主治醫生毫不猶豫便應承下來。一直擔心著行蹤不明的淺上藤乃的那位元醫生,在電話中哭了起來。雖然為數不多,還是有人會站在她的一邊的。

我正在為這件事情而感動的時候,身後的兩個人卻在進行著很危險的對話。

"你的手臂是止血了呢,還是流不出血來了呢?"

"啊啊。已經不能使用了所以就殺了。柳丁,義肢什麼的你能做吧。不是自稱是做人偶的嗎?"

"可以啊,這次的報酬就是這個了。我總覺得你雖然擁有直死之魔眼,不過肉體層面太過普通了。這只左臂,就做成能夠捕捉靈體的吧。"

……不知為什麼,我希望她們不要再講下去了。

"看樣子救護車快要到了。在這裏待著也只會添麻煩,不如趕緊離開。"

的確如此,柳丁小姐點了點頭,不過式並沒有作聲。……大概是想看著淺上藤乃被安全地送走吧。

"負責聯絡的人是我,所以要留到最後。結果我會轉達的,柳丁小姐就先回去吧。"

"在這種暴雨之中,黑桐也真是好事。式,回去了。"

對於柳丁小姐的邀請,式用一句不必客氣來回絕了。

柳丁小姐浮現出一絲壞笑,走進了那輛怎麼看也是違反交通法的越野車。

"式。別因為沒殺死淺上藤乃就把黑桐給殺死喲。"

柳丁小姐笑著卻又認真地說出這句話來,然後駕車離開了。

在夏天的雨中,我與式來到附近的倉庫前避雨。


不久便趕到的救護車,將淺上藤乃帶走了。

在這暴風雨之中看不出容貌來。雖然無法確認是否就是那個夜晚遇到的少女,不過我選擇相信。

式呆呆地凝視著黑夜。

被雨淋濕像是很冷一般佇立著。

她的視線從始至終也沒有離開過淺上藤乃。

在嘈雜的雨聲中,我向她的真心發問。

"式,到現在還不能原諒淺上藤乃嗎?"

"…已經殺過一次的傢伙,沒有興趣了。"

式斷言道。

在其中既沒有憎惡也沒有別的什麼感情。對於式來說藤乃已經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了。……雖然很悲傷,不過對於她來說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式轉過臉來看著我。

"你又怎麼樣呢。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也不會去殺人嗎?"

她完全像是面對著自身來發問。

"……嗯。不過,我很同情她。說實話,對於襲擊她的那些傢伙的死,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真意外呢。我還期待著你的一般論呢。"

是想要人來責備自己嗎,式。但是,你不是不會去殺任何人的嗎?

我閉上眼,聆聽雨聲。

"是呢。不過,那是我的感想。

因為呢,式。即使迷失了自我,淺上藤乃依然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她將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毫不掩飾地接受下來。即使去自首也無法立證她所做過的事情,所以社會不會去過問她的罪責。然而這卻是更為痛苦的事情。"

"為什麼?"

"所謂的罰,我想是其本人自行選擇去背負的東西。與那個人的罪相對應,其價值觀本身使其背負上了重荷。那就是罰。

愈是有良知,加諸於自身的罰就愈重。愈是生存在常識之中,加諸於自身的罰就愈重。淺上藤乃的罰,使得她生活得愈幸福,就愈沉重愈痛苦。"

還真是個濫好人,式說道。

"那樣的話,沒有良知的傢伙也就沒有罪的意識也沒有罰的沉重了。"

"不可能沒有吧。

只不過是對於那種人來說比較輕微而已,確實還是存在的。從極為淡薄的良知中誕生出更為淡薄的罪的意識。在我們看來不過是極其稀鬆平常的感情,對於他們來說卻是枷鎖。我們一笑而過的感傷,對於只有淡薄的良知的人,卻會變成很難平復的感傷。

縱然程度有別,所謂罰的意義是相同的。"




……是的。舉例來說,幾乎將唯一倖存下來的湊啟太逼瘋的恐懼,也就是他的罪的意識所帶來的罰。

後悔也好罪惡感也好。畏懼也好恐怖也好焦躁也好。這些雖然不能補償罪責,但卻會逼迫人去為補償罪責而努力。

"確實,社會不去過問其罪責的話會比較輕鬆。但是如果沒有人來制裁的話,罰就只有自己來背負了。自責並不會自行消失,而且總會在不經意間回憶起來。因為沒有人會原諒自己,所以就連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心所受的傷總會持續著疼痛。就像那個孩子的痛覺被殘留下來一樣,永遠也不會痊癒。正如式所說心是無形的…所以也就無法去對傷口進行治療。"

式默默地聽著。也許是因為調查過淺上藤乃的過去吧,我的話中帶上了幾分詩意。

式突然從倉庫的屋簷下跑出去淋雨。

"幹也是這樣說的吧。愈是有常識,罪的意識也就愈強烈。所以沒有壞人。

但是,我可不是那麼優秀的人。放任著我這樣的傢伙存在你不擔心嗎?"

說起來的確是這樣的。

在將式歸類為好人或壞人之前,可以確定她是一個常識淡薄的孩子。

"是嗎。那麼沒有辦法。式的罰,就由我來代替你背負吧。"

這是我真正的心意。

式突然停止了動作,茫然若失地佇立在雨中。

被雨打了一會兒,式不愉快地低下頭。

"……終於想起來了。你啊,從過去就喜歡一臉認真地開玩笑。坦白講,式對於這個相當不習慣。"

"…是這樣啊。我還想著一個女孩子的話要背還是背得動的。"

聽到我這樣消極的抗議,式很高興似的笑起來。

"再坦白一件事情吧。……我也是,對這一次事件抱有罪惡感。不過,這反而也讓我明白了,自己的生存方式,還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縱然是非常曖昧非常危險的東西,但是現在的我只能去依靠著它。那些不得不去依靠的東西,其實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我甚至有一點高興。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對於你的殺人衝動…"

……對於最後一個詞,我只能皺起眉來。不過,像這樣在雨中綻開笑容的式真是非常地綺麗。

暴風雨轉弱了,到了清晨雨便會住吧。

我只是眺望著沐浴在夏天的雨中的式。

仔細想一想,那是…自從醒來以後她第一次讓我看到的,真正的笑容。


痛覺殘留/了





…andshesaid.


如果接受一切的話,就不會受傷。

不適合自己的事情。

自己厭惡的事情。

以及無法認可的事情。

毫不推拒地接受,就不會受傷。


如果拒絕一切的話,就只有受傷。

適合於自己的事情。

自己中意的事情。

以及能夠認可的事情。

毫不同意地拒絕,就只有受傷。


兩顆心中空無一物。

只有肯定與否定的兩極存在。

在那之中,有"無"存在。

在那之中,有"我"存在。




/伽藍之洞





/0


"哎,聽說三樓單人病房那個患者的事了嗎?"

"當然聽說了。在昨天晚上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從那個向來不開玩笑的蘆家醫生起大家都亂成一團,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真的很難以置信,那個患者竟然醒過來了呢。"

"不是不是,我不是指這件事。不過,也的確是那個女孩的事,是在她醒來之後的事。你猜那個患者從昏睡中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真是嚇死人了,竟然自己去戳自己的眼睛。"

"…什麼嘛,是真的?"

"嗯,雖然在醫院裏誰都不肯提這件事,但我是從蘆家醫生身邊的護士那兒聽來的,應該不會有錯。據說是那孩子趁醫生不注意的時候,用手從眼皮上使勁戳了下去,哎呀呀。"

"等一下,那個孩子兩年來一直昏睡著不是嗎?那按理說應該不會動才對呀。"

"按理說是那樣的。但是那孩子家不是很有錢嗎?剛一入院就要求我們作特別護理,所以她的關節什麼的並不算僵硬。不過雖說是特別護理,畢竟不是本人在活動,關節也沒有靈活到能自由動轉的地步。多虧如此,最後她的雙眼倒是保住了。"

"…那也很了不得啊。在護校也學過吧,雖說臥床比較輕鬆,但身體會漸漸衰弱下去。要是一直睡了兩年的話,那幾乎連作為人類的機能也會喪失掉的。"





"所以醫生也大意了麼。對了,叫什麼來著?就是眼白出血的那個症狀。"

"球結膜下出血。"

"對,就是那個。一般來說是能自然痊癒的,但因為是差一點就引起綠內障的外傷,現在眼睛仍然看不到東西。據說現在依患者本人的意思用繃帶把眼睛包紮起來了。"

"唔。那麼,那個患者從醒來後一次也沒見過陽光呢。…從黑暗再到黑暗嗎。這可不尋常呢。"

"是很不尋常喲。話說起來,還有別的問題呢。怎麼說呢?失語症?大概那種感覺吧。根本沒法好好說話,所以醫生就請來了認識的言語療法士。我們醫院,似乎沒有那種人呢。"

"對啊,荒耶醫生上個月辭職了呢。

不過…那樣一來,那個患者應該是謝絕探視了吧?"

"似乎是那樣吧。到精神狀態安定下來之前,據說連父母都限制見面了。"

"是嗎。那樣一來那個男孩子就可憐了。"

"誰啊?什麼男孩子?"

"不知道嗎?從患者入院以來每週六來探視的那個孩子。其實從年齡上講不該叫男孩子了吧。很想讓他看一看那個孩子呢。"

"啊,是那個男孩子啊。是呢。在現在來說這可是鮮見的真摯呢。"

"是啊。這兩年來,只有那個孩子一直守護著患者呢。所以說…患者能醒過來這個奇跡,我想多少是托了他的福呢。……做這工作已經這麼多年了還說著這種事,我還真是奇怪呢。"






/1




那裏昏暗如幽冥。

既知身周惟有黑暗,我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

浮在無光無聲的海上。毫無裝飾地赤裸著的,名為兩儀式的人型漸漸沉了下去。

沒有終點。不,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在墜落。

因為在這裏,什麼也沒有。

不僅是沒有光,連暗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所以什麼也看不到。就連墜落下去這層涵義也沒有。

就連無這個詞,恐怕也不存在。

在連形容也是徒勞的""中,只有我的身體在向下沉去。赤裸的我,染著讓人不禁轉過眼去的斑斕色彩。因為在這裏的一切"存在",都滿是惡意。


"…這就是,死。"

就連呢喃的聲音,也像是夢。


只是,在觀測著像是時間的東西。雖然在""中連時間也不存在,我卻能夠觀察到。

像流動著一般自然,像腐敗著一般難看,我能數的只有時間。

什麼也沒有。

縱然一直、一直凝視著遠方,卻什麼也看不到。

縱然一直、一直等待著什麼,卻什麼也看不到。

非常的平穩,非常地滿足。

不…因為一切意義都不存在,所以在這裏單是"存在"就足夠了。

這裏是死。

只有死者才能到達的世界。生者無法觀測到的世界。

竟然,只有我還生存在這裏…


似乎,我是發瘋了。


兩年來,我在這裏接觸到了"死"這一觀念。

那與其說是觀測,我想不如說更接近於戰鬥的激烈。




到了早晨,醫院驟然喧鬧起來。

走廊上護士的腳步聲,以及起床的患者們的嘈雜聲不停地傳過來。與夜裏的寧靜相比,早晨的忙亂更像是在過什麼節日一般。

對於剛剛醒來的我,那些聲音過於喧鬧了。

所幸,我住的是單人病房。雖然外面很喧鬧,但由於這個小箱子裏很安靜的緣故,多少總能沉住氣來。

不久,醫生來診察了。

"感覺怎麼樣,兩儀小姐。"

"…啊啊,不是很清楚。"

對於我毫無感情的回答,醫生似乎很為難似的沉默起來。

"……是嗎。不過看起來比昨晚穩定些了呢。按說你現在的狀況應該不是很輕鬆的。如果感覺不舒服請隨時聯繫我。"

對於醫生的話我只以沉默來回答。因為我對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情沒興趣。

但他似乎會錯了意。

"那麼,我來簡單地說明一下。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你…兩儀式小姐在兩年前的三月五日深夜,由於遭遇交通事故而被送到本院。是在人行橫道上與汽車相撞。有印象嗎?"

"……"

我沒有回答。…那種事情我不知道。

從名為記憶的抽屜裏能夠取出的最後的映射,只有佇立在雨中的同班同學的身影。至於自己為什麼會遭遇事故,這種事情一點印象也沒有。

"啊啊,即使想不起來也沒必要不安。




兩儀小姐在和汽車相撞的那一瞬間似乎發覺到危險而跳開了一小步。所以很幸運身體方面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

不過,反而是頭部受到了很強的衝擊。雖然被運到本院時就已經處於昏睡狀態,可是腦部卻似乎沒有受到傷害。所以回想不起過去可能只是由於兩年的昏睡所造成的暫時性意識混亂。從昨夜的診察來看,腦波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總之也不能斷言會漸漸好轉起來。畢竟從昏迷中醒來這種事還沒有先例。"

縱然說兩年來如何如何,我卻一點實感也沒有。對於一直昏睡的兩儀式來說,那空白更近於"無"。

兩年前的雨夜的事情,在兩儀式看來與昨天沒有什麼區別。

然而,在我而言卻不是這麼回事。

對於現在的我,昨天才是真正的"無"。

"還有,雙眼的傷也不重。鈍器對眼球造成的傷害是相當輕的。昨天晚上,僥倖你身邊沒有刀具。這不眼睛馬上被包紮起來了。想看到外面的風景的話,請再忍耐一周左右吧。"

醫生的話裏多少帶上了點責難的口氣。

他對我傷害自己眼睛的事情感到很迷惑吧。昨晚就曾詰問過我為何要做那種事,不過我沒有回答他。

"從今天起,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進行身體方面的複健運動。和家人見面也請控制在每日一個小時。如果身體和心理能夠取得平衡的話馬上就可以退院。在那之前會很辛苦清多少忍耐一下。"

對於預想中的臺詞感到很掃興。

我懶得說些諷刺的話,試著動動自己的右手

……身體似乎不是自己的東西一般。連動一動都要花時間,而且關節和肌肉像是要裂開似的痛。

兩年來根本沒有動過,這也是當然的。

"那麼,今天早晨就到此為止。式小姐看來很平靜所以護士不會來陪床看護。有什麼事情的話就按那裏的電鈴。隔壁就有護士值班。再小的事情也請不要顧慮。"

很溫和的語氣。

如果眼睛能看見的話,我一定會看到那個醫生加過工的笑臉吧。

轉身離開的醫生像是突然想起似的留下了一句話。

"啊啊,是了。明天起會有生活顧問來照顧你。是和兩儀小姐年齡差不多的女性,所以請放鬆下來交談。因為對於現在的你來說缺少的就是交流。"


就這樣,我又是一個人獨處了。

在病床上躺下,我抱著頭,雙眼緊閉,恍恍惚惚地存在在那裏。

"我的名字…"

乾燥的嘴唇,這般問道。

"兩儀,式。"

但是,那個人不在這裏。

因為兩年來的無已經將我殺掉了。

作為兩儀式生活過來的記憶全部能夠鮮明地回憶起來。但是那又怎樣呢。對於死過一次,而又復活過來的我那個記憶又是什麼呢。

兩年來的空白,已經將從前的我與現在的我之間的聯繫完全地切斷了。

我明明毫無疑問是兩儀式,不是式以外的任何人,但是…對於過去的記憶,我完全沒有那是自己的東西的實感。

就這般死而復生的我,只是如同看電影一般看著名為兩儀式的人的一生。那部電影的登場人物,我不認為是自己。

"完全像是,映在電影上的幽靈。"

咬住了嘴唇。

我,不明白自己。

就連自己是否真的是兩儀式也不敢斷定。

我不禁想著自己是個不知真面目的什麼人。

身體裏宛如洞穴一般空蕩蕩的。不止空氣,似乎連風也能穿過去。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似乎胸口真的開了一個大洞似的。

那是極其強烈的不安…極其強烈的寂寞。

拼圖中所欠缺的那一塊是心臟。輕浮的我無法忍耐那個空隙。

過於空蕩,以致連生存的理由都找不到。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式。"

雖然問出了口,卻沒有能夠去解決的辦法。

對於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不自禁要去撕扯胸口般的不安與焦躁,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苦和悲傷。

有不安,也有痛楚。

但是,那到底是兩儀式所擁有的感情。

我沒有感覺。即使從兩年來的死中復活過來也沒有興趣。

只是毫無目的地存在在這裏。

我在活著,處於沒有絲毫實感的狀況下。





/2


第二天來到了。

就連見不到光的我也能感覺到早晨的到來,還真是微不足道的發現。

我從這種無所謂的小事中感到了相當的喜悅。正想著為什麼會那麼高興時,診察開始了,又在不經意間結束了。




上午並不安靜。

母親和哥哥來探望我,說了一會兒話。

完全像陌生人一般,對話怎麼也沒法把握。迫不得已依著式的記憶來應對,讓母親安心地回去了。

好像在演戲一般,從頭到尾都很滑稽。




到了下午,生活顧問來了。

大概是言語療法士之流的女性,極端的開朗。

"嗨,好啊?"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打招呼的醫生。

"哎。我想著你會很憔悴,沒想到皮膚的光澤這麼好。剛聽說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柳下的幽靈一樣的人,根本就提不起興致來。嗯,是我喜歡的那種可愛女孩還真是幸運。"

從聲音判斷像是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性,在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初次見面。我是幫助你治療失語症的言語療法士。我不是這裏的人所以沒有身份證明,不過既然你眼睛看不見也就無所謂了。"

"…失語症什麼的,你指誰?"

毫不猶豫的反問回去,女醫生似乎嗯嗯地點了點頭。

"也是,一般被人這麼說是會生氣呢。失語症也不算什麼好形象,更何況還是誤診。蘆家就是那種死扣書本的人,對你這樣特殊的病例不太擅長。不過,你也有責任喲。要不是嫌麻煩不開口的話也不會有這種誤會了。"

仿佛很親密似的,女性笑了起來。

…也許完全是偏見。我想那個女性一定是個戴眼鏡的人。

"被認為是失語症了嗎。"

"是喲。你可是在事故中被傷了腦部。才會有言語回路破損之類的疑問。不過那是誤診。你不說話不在身體方面而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吧?所以不是失語症而是無言症。要是那樣的話也就沒我的工作了,還不到一分鐘就失業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正好我的本職不是很忙,再多陪你一會兒吧。"

……多餘的關心。

我把手伸向呼喚護士的電鈴。

忽然,女醫生飛快地把電鈴從我手中搶走了。

"…你這傢伙。"

"好險好險。要是讓蘆家知道剛才說的話,我馬上就退場了。被認為是失語症有什麼不好的嗎?那樣豈不就可以不回答那些無聊的問題了,明白嗎?"

……那也確實說的是。不過能說得這麼直白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我將被繃帶包紮著的眼睛轉向身份不明的女醫生。

"你,不是醫生吧。"

"嗯,本職是魔法使。"

吃一驚,我吐了口氣。

"變戲法的可沒有用。"

"啊哈哈,的確是呢。變戲法的無法填補你胸口的洞。能填補的只有普通的人。"

"…胸口的,洞…?"

"對。你也已經發現了吧?還有另一個你這件事。"

一邊笑著,女醫生站起身來。

只有椅子被放到一邊的聲音,以及離開的腳步聲傳到我耳中。

"看來說這個還過早呢,今天就先到這兒吧。明天我還會過來的。回見了。"

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了。

我把仍然很難動轉的右手放到嘴邊。

還有,另一個我。

胸口上的,洞。

…啊啊,這是什麼事。

有什麼事,被我遺忘了。

不在了。無論怎麼呼喚,也找不到他了。

作為兩儀式之中存在的另一個人格兩儀織的氣息,乾乾淨淨地消失了…。




式,是在體內擁有不同於自己的另一個人格的雙重人格者。

兩儀的家世中會遺傳性地誕生出擁有兩個人格的孩子。在社會上的一般家庭中會被視為忌諱的這種孩子,在兩儀家反而會被作為超越者來崇敬,並獲得正統的繼承地位。

……式繼承了那種血統。因而身為女性的式會代替身為男子的哥哥成為繼承者。

但是,原本應該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兩個人格…陽性的男性人格與陰性的女性人格間的主導權,一定是陽性的男性人格比較強。

至今為止為數稀少的"正統"兩儀後繼者,全部是作為男性出生,其中擁有女性的人格。但是式不知出了什麼差錯而逆轉過來。

在身為女性的式之中,內包著的身為男性的織。

擁有肉體主導權的是女性的式…也即是我。

織是我負面的人格,擁有著被我壓抑的感情。

式生存在名為織的負面黑暗的壓力下。無數次地,將作為自己的織殺死而使自己得以正常地活下去。。

而織本人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滿。他通常在睡覺,在劍道練習等場合被叫起來,很無聊似的把練習之類的包攬下來。




……雖然完全像是主人和僕人的關係,但實質並非如此。式與織歸根到底是一個人。式的行動也即是織的,將織自身的嗜好壓制住也是他本身的願望。

……是的。織是殺人鬼。雖然據我所知沒有這種經歷,然而他確實有著把人類這種與自己同類的生物殺死的欲望。

作為主人格的式無視這個欲望。一直將其壓抑住。

式與織相互無視對方,對於對方卻又是無可或缺的存在。雖然式很孤立,然而由於有名為織的另一個自己存在,她並不感到孤獨。

但是,這種關係崩壞的時候還是來了。

兩年前。…式還是高中一年生時。

至今為止從未想過使用肉體的織,開始提出希望出到表層這個願望的某個季節…。

從那開始式的記憶就曖昧了。

現在的我,無法喚出從高中一年級起到遭遇事故時式的記憶。

能想起來的只是…佇立在殺人現場的自己的身影。

看著流淌的紫黑色血液,喉間咕咕地響著的我的身影。

然而比起那個,還有更為鮮明的映射。

紅色的,如同在燃燒著一般的傍晚的教室。

最終把式毀壞掉的,那個同班同學。

式與織想要殺掉的,一個少年。

式與織想要守護的,一個理想。

那是,應該從很久遠的過去就發覺的。

從漫長的睡眠中醒過來的我,只有他的名字,還沒有回憶起來。




夜幕降臨,醫院裏安靜下來。

偶爾走廊上會傳來拖鞋的聲響,讓我感覺到自己仍然清醒。

在黑暗之中…不,本來就身處黑暗之中。

什麼也看不見的我,痛感到自己的孤獨。

過去的式的話,恐怕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自身之中還擁有另一個自己的式。但是織已經不在了。不…我連自己是式還是織都無法分辨。

在我之中沒有織。僅僅是因為這樣,我認為自己是式。

"哈……這麼矛盾。任何一個人不在了的話,我連自己是哪一個都不知道。"

試著嘲諷一下自己,然而一點也沒有慰藉胸口的空虛。哪怕是能感到一點悲傷,這顆沒有感覺的心也會發生一些變化吧。

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正因為我誰也不是,才會感覺兩儀式的記憶不屬於自己。

縱然擁有名為兩儀式的空殼,其中的內容物被洗去了也就毫無意義。……到底,在這片空無中,進去了什麼東西。

"…我。要、進去、、了。。喲。"

忽然,聽到了這個聲音。

窗子似乎被打開了,有風流過。

是多心了嗎?我把緊閉的眼睛轉向那邊。

在那裏…有人。

白色的霧靄,在輕飄飄地搖動著。

理應看不見的我的眼睛,只能捕捉到那片霧的輪廓…

那片霧,總覺得像是一個人類。不,人類怎麼可能像水母一般沒有骨頭似的流動著。

充滿惡意的霧,直線向我走來。

仍然無法自由動轉的我,呆呆的等著。

即使這就是名為幽靈的存在,我也不感到害怕。

確實是沒有恐懼這種東西存在。縱然是再奇怪的東西出現,只要有形體,我就不會感到害怕。

而且…若是幽靈的話,那就是和現在的我相似的東西。沒在活著的它,和沒有活著的理由的我沒有什麼大差別。

霧觸碰著我的臉頰。

全身的溫度急速地降下去。背上流竄過的惡寒如鳥爪一般銳利。

縱然有不快的感覺,我依然呆呆地注視著它。短暫的接觸後,霧像撒上鹽的蛞蝓般融化掉了。

理由很簡單。霧接觸我差不多經過了五個小時。時間已是淩晨五點。早晨來到的話,幽靈就會融化掉吧。

由於一直清醒著,我重新睡了起來。





/3


記不得這是我回復意識以來的第幾個早晨了。

雙眼仍被繃帶包紮著,什麼也看不見。

一個人也沒有,靜謐的清晨。

漣漪一般的靜謐,華麗得令人忘我。

……能聽到小鳥的啼囀。

……能感到陽光的溫暖。

……肺中充滿新鮮的空氣。

……啊啊。比起那個世界,這裏真是非常的綺麗。

然而,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喜悅。

每當被只能感覺到的清晨的空氣包圍,我就不禁想著。


…這明明就是幸福。

人類,總是獨自一個人的存在。


明明獨自一人存在比什麼都安全,為什麼人類不能忍受獨自一個人生活呢。

這一點已經被過去的我所克服了。因為一個人就足夠了,所以誰也不需要。

但是,現在不同。我已不再完全。

等待著不足的那一部分。就這麼一直地等下去。

但是,我到底,是在等著誰呢……?




自稱生活顧問的女醫生每天都會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似乎把和她的談話作為確認空虛的一天的依據了。

"唔,原來如此啊。織君沒有主導權,沒法使用肉體啊。正因為這樣,越來越有趣了呢。你們兩個人。"

與往常一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女醫生很高興似的說著。

不知為什麼,她對於我的事情知道得很詳細。

只有兩儀家的人才知道的關於我雙重人格的事情也好,兩年前的殺人魔事件與我有關這種事情也好。

原本不得不隱藏起來的那種事情,對於我來說倒是無所謂的小事。




不知不覺間,談話似乎變成了我在為那個生活顧問捧哏似的。

"不覺得雙重人格很有趣或什麼的嗎?"

"嘻嘻。你們兩個人啊,雙重人格不是很可愛嗎。同時存在,又擁有各自的意志,並且能把行動統合起來。這樣複雜怪奇的人格可不是雙重人格,應該是複合個別人格才是。"

"複合……個別人格…?"

"對。不過,還有一點疑問。如果那樣的話織君根本沒有睡覺的必要喲。依你所說他總是在沉睡這一點總覺得有點,那個。"

總是在沉睡的織。

……能夠解答這個疑問的,大概就只有我。

因為比起式來…織更喜歡做夢。

"那麼。現在仍然在睡嗎?他。"

我沒有回答女醫生的話。

"是嗎。那麼果然是死了呢。兩年前發生事故時,代替你死了。

所以你的記憶中有欠落。織君所擁有的關於兩年前的事件的記憶之所以會曖昧正是為此。既然已經失去了他,那麼那份記憶也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兩儀式在殺人魔事件中究竟做過什麼,已經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

"聽說那個事件的犯人還沒有被逮捕吧。"

"哎哎。因為你遭遇了事故所以突然就行蹤不明了。"

不知在多大程度上是認真的,女醫生哈哈地笑起來。

"但是,織君沒有消失的理由呢。因為如果當時一直不動聲色的話,消失的不就是式了嗎?他為什麼會期望著自己的消失呢?"

那種事情,問我就會明白嗎?

"不知道。比起那個你有沒有把剪刀帶過來?"

"啊,那個果然是不行。因為你有前科,所以似乎已經被限制使用刀具了。"

女醫生的話正如我所預料的。

由於平時的複健運動,我的身體好歹回復到能過自由行動的程度。每日兩次,僅僅幾分鐘的運動竟然能讓我恢復得那麼快,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為了慶祝一下,我向那個女醫生要了剪刀。

"不過你要剪刀做什麼?想插花嗎?"

"怎麼可能。只是想剪剪頭髮。"

是的。身體能動轉的話,搭在背上的頭髮就讓我鬱悶起來。從頸部以下流向肩部的頭髮真是太煩人了。

"那樣的事叫美容師來不就成了。覺得難開口的話我替你去叫好了。"

"不必了。別人的手碰我的頭髮,連想都不願去想。"

"是這樣呢,頭髮是女孩的命。你仍然是兩年前的那個樣子,只有頭髮在生長著還真是可憐呢。"

女醫生站起身來的聲音。

"那麼作為代替把這個給你。鐫有咒刻的護身符,我想應該多少能起點作用吧。掛在門上,注意別讓誰給取下來。"

聽聲音似乎是女醫生站在椅子上把護身符什麼的東西掛在門上了。

隨即她順手打開了門。

"那麼我走了。從明天起也許就是別的人來了,所以那時還請多關照。"

說著奇怪的話,女醫生離開了。




那天夜裏,平時的來客沒有出現。

一到深夜必定會前來的霧靄般的幽靈,只有這一天沒有進到病房裏來。

霧每夜都會來到這裏接觸我。

雖然明白那是危險的事,我卻毫不在意。

那個幽靈似的東西即便是前來殺死我的,那也沒有關係。

不,倒不如說殺死我的話,那樣還簡單一些。

對於沒有活著的實感的我而言,連活下去的理由都沒有。那麼,消失了倒還輕鬆些。

黑暗之中,我用手指輕觸覆住眼瞼的繃帶。

視力不久就會回復了吧。要是那樣的話,我下次恐怕得把眼睛完全弄瞎才是。

現在雖然看不到,若是痊癒了的話又會看到那個吧。若是能夠看到那個世界的話,我才不要這雙眼睛。即使到最後連這邊的世界也看不到了,那也強過那種境況幾分吧。

但是,在那個瞬間到來之前,我還不能行動。

過去的式會毫不猶豫地將眼球破壞掉吧,現在的我卻因為獲得了暫時的黑暗而停滯下來。

…何等,不成體統。

我沒有活下去的意志,卻連去接受死亡的意志也沒有。

毫無感覺的我,對於任何行動都感覺不到魅力。只能去肯定某人強加於我的意志。

所以,那個不明面目的霧將我殺掉的話就能夠結束這一切。

雖然對於死感覺不到魅力,卻也沒打算抵抗。

……反正。喜也好悲也好,都是只能給予兩儀式的東西。

因為現在的我,連活下去的意義都沒有。



伽藍之洞/


1


蒼崎柳丁聽說到名為兩儀式的人物,是在剛入六月的一個晴朗的午後。

她心血來潮雇傭的新職員是兩儀式的友人,為了打發時間而和新職員聊天是這件事情的開端。

話題是關於名為兩儀式的那個人物在兩年前由於交通事故陷入昏睡狀態,雖然有著生命活動卻完全看不到恢復過來的跡象,這種事情。而且並不止如此,似乎那個人連肉體的成長都停止了的樣子。明明有生命活動卻停止生長是不可能的,柳丁一開始並不相信。

"……嗯。不能成長的生物就是死掉的東西了。不,時間的壓力就連死人也會被波及到。屍體完成了名為腐敗的的成長就會回歸於塵土吧。明明能動卻不成長的,大概只有供人使喚的自動人偶吧。"

"但是這是真的。式從那時起一直看不出年歲的變化。像她那樣不明原因的昏睡狀態還有別的例子嗎?柳丁小姐。"

對於新職員的問題,柳丁哼了一聲,抱起了胳膊。

"是呢。在外國有個很知名的例子。當時一個剛新婚不久的二十歲女性陷入昏睡,經過了五十年又蘇醒過來。聽說過嗎?"

對於柳丁的話,新職員搖了搖頭。

"那個,那個人醒來後變得怎麼樣了呢?"

"據說是極其正常。五十年的睡眠就像不存在一般。她依然保持著二十歲的心智醒過來,使她的丈夫萬分悲傷。"

"…哎?萬分悲傷,是怎麼回事。妻子醒過來了不是應該高興嗎?"

"說過了吧。心智仍是二十歲可肉體已經成長為七十歲了。在昏睡這一段期間內。因為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個劣化的過程,所以唯獨在這方面毫無辦法。

那樣一來,七十歲的妻子認為自己仍是二十歲而纏著丈夫帶他去玩。丈夫因為按時活過了七十年還無所謂。問題是妻子。不知道時間概念而虛耗了五十年的她,無論怎樣說明也無法認識這個現實。並不是因為不願意而不去認識現實,而是真的沒有能力去認識現實。

要說悲劇也的確是悲劇。面對背負著滿是皺紋的身體說著要去遊樂場所的她,丈夫含著淚阻止的這個場面。然後必然會這麼想。要是有這種事的話,還是不要醒過來為好。這樣。

如何?像幻想小說一樣的悲劇呢,實際上在過去可是真有其事的。有什麼可以作為參考的嗎?"

對於柳丁的話,他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哦,能想像出來嗎?"

向著一臉捉弄人似的笑容的柳丁,他微微點了點頭。

"……哎,一點點。有時會想到。式,會不會是因為自己而醒不過來的。這樣。"

"似乎有理由才這麼說的呢。好吧,反正也是打發時間說說看吧。"

面對著真的像是為了打發時間才說出這句話的柳丁,他生氣地背過臉去。

"我拒絕。柳丁小姐,你的那種毫無感覺的樣子才有問題吧。"

"什麼嘛,提起來這個話題的不是你嗎。好了好了快說吧。我也不是單是因為興趣才問的。鮮花那個傢伙,在電話裏老是提到式這個名字。要是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豈不是沒法回答了?"

一聽到"鮮花"這個名字,他的眉毛便擰了起來。

"這個之前我就想問了呢。我妹妹與柳丁小姐,是在哪里認識的?"

"在一年前的旅行途中。被捲進了一件獵奇事件時,不小心被她看到了真面目。"

"……算了。鮮花可是很純真的,可不要教她一些有的沒的。那傢伙,本來就到了不安定的年齡了。"

"鮮花的純真,嗎。確實那個可以說是純真吧。算了,和妹妹不合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比起這個說說名叫式的那個孩子的事。"

看著從桌子上探過身來的柳丁,他歎了口氣說起來。

名為兩儀式的友人的性格,以及那種特異人格的存在方式。

他與兩儀式是高中時代的同學。在入學前對兩儀式這個名字感興趣的他,在和她成為同學後又成了友人。對於幾乎不結交友人的式來說,比較親密的人就只有他而已。

但是,由於在他們高中一年級時發生的殺人魔事件,兩儀式起了微妙的變化。她把自己是雙重人格者這種事,以及另外一個人格有著殺人嗜好這種事向他挑明瞭。

實際上,三年前的獵奇事件究竟與兩儀式有著什麼關係還是個謎。就在謎即將揭曉之前,她在他的面前遭遇了交通事故,被送進了醫院。


在那個三月之初,冷雨飄灑的夜晚。

那樣一連串的故事,在柳丁聽來不過是下酒菜的那種程度。但是隨著故事的深入,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以上就是我與式的整個來龍去脈了。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才沒有成長嗎?把生命預留出去什麼的,又不是吸血鬼。"

柳丁揚起一邊嘴角笑了。

"那麼,那個孩子的名字怎麼寫?用漢字就一個字吧。"

"是算式的式,這個怎麼了?"

"式神的式,嗎。這個名字綴在兩儀後面。不錯嘛。"

將方才一直叼在嘴裏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擰熄,柳丁像忍不住似的站起身來。

"醫院是在郊外吧。多少有點興趣了,所以稍微去看看。"

沒等我回答柳丁已經離開了事務所。

莫非在這種地方也與那個東西有關,那還真是命運啊。這種感覺讓她咬起了嘴唇。






2


兩儀式醒過來,是從那開始幾天以後的事情。

連親屬都很難見到面的情形,即是表示一般的探視是不可能的。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新社員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陰鬱、且孜孜不倦地埋頭於事務工作。

"好暗啊。再怎麼說。"

"是。差不多也該買電燈了吧。"

連看也不看柳丁一眼,他回答道。

認真的人想得太多了也會做出相當出人意料的事情。這個青年也是這一類人吧。預想到這一點的柳丁再次搭起話來。

"不要想那麼多。感覺你今天打算去非法侵入似的。"

"不可能的。因為那間醫院,配備了與研究所同等級的警備系統。"

很乾脆的回答,看來就連警備系統都調查得很詳細了。

要不要讓好容易才進來的新社員變成犯罪者呢?柳丁聳聳肩。

"……本來不想說的,看你這個樣子還是告訴你吧。我呢,正好作為換班從今天起在那間醫院工作。我會儘量打探兩儀式的近況,所以現在你還是安分一點。"

"…哎?"

"所以說,我被召為醫生了。雖然一般是會拒絕的不過這一次可不是別人的事了。我想在你出手胡來之前,為你先做這點事。"

柳丁很無聊似的說著。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一直走到柳丁面前握住了她的雙手。

被握的雙手不由自主地上下搖動著。……看不出來那是否是在表示感謝,柳丁有點困惑地看著他。

"你的興趣還真奇怪呢。"

"我很高興。很驚訝,柳丁小姐也有普通人的溫柔和情分呢!"

"……不是普通人的,我看這種事情你還是不要說出口比較好。"

"可以可以,我太膚淺了。啊,所以今天才穿西服呢。非常帥氣,非常合適喲。差點認不出來了,哎哎!"

"……只是普通的衣服啊,算了。多謝誇獎了。"

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白費的柳丁迅速打斷了對話。

"因此,不早點走不行。那個醫院本來就有些奇怪了。你就在這裏專心看家。可以吧?"

這句話讓興奮到現在的他如平常一般冷靜下來。

"…你剛才說奇怪,是那個醫院嗎?"

"啊啊。有著施展結界的預先準備。似乎有我以外的魔術師介入了。其目的應該不是兩儀式。否則兩年之間隨時可以動手。"

很露骨的謊言,但堂皇地說出來反而沒有讓他生疑。

"……哎。結界什麼的,是像這棟大樓二層的那種東西嗎?"

"啊啊。所謂結界有等級上的差別,可以說是隔離一定區間的東西。從真的做出一堵牆的東西,到用看不到的牆覆蓋起來之類的東西。最上等的是雖然什麼都沒有卻給予對方無論是誰都不可以靠近這樣的強制暗示。

這棟大樓也一樣。有著沒有來到這裏的目的的人不會意識到這裏的這種暗示,在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裏的情況下張開著結界。模仿華麗的異界造成與周圍異常的結界,那是最低最低等的。"

感覺不到異常的異常,守護著她的工房。使任何人在地圖上都會看漏的結界。卓越的魔法師所築成的世界,如同毫不起眼的鄰家。

但是…那個結界被這個新社員無意中給破解了。不知道蒼崎柳丁這個人的話就不可能發現的這棟大樓,被他非常輕易地發現了。

……算了,這大概也是她肯雇傭他的一個理由吧。

"……那麼,醫院的結界是危險的東西嗎?"



"要好好聽人說話。結界自身並沒有害處。結界這個詞原本就是佛教的用語。

那是徹底把外界與聖域隔離開的東西。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魔術師護身術的總稱。

記得吧,剛才說過的最上等的結界是一般人根本感覺不到異常的'向潛意識下命令的強制觀念'。最高等的能夠將空間遮斷,但是一旦到了那種程度就不是魔術師而是魔法使的境界了。現在,在這個國家裏只有一個魔法使,首先她就不會去做這種結界。

不過,在那個醫院裏張開的結界非常精巧。就連我一開始也沒有發覺。我認識的人裏有一個製作結界的專家,這是與那個傢伙同等級別的製作者呢。

不過製作結界的專家多是哲學家。幾乎不做傷害同行之類的行為,首先可以安下心來吧。"

……是的,結界自身是沒有危險的。問題在於在與外界遮斷的空間之中做些什麼。

那個醫院的結界不是向外而是向內張開。也即是說,醫院內不管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會注意,這一類的吧。比如說即使在深夜裏有一間病房爆炸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柳丁沒有說出這件事。差不多到時間了。看了一眼手錶,她向門外走去。

向著那纖細的背影,他開口了。

"柳丁小姐。式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柳丁搖了搖手作為回答。向著連頭也不會的她,他又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對了。那個,剛才你提到認識的那個專家是誰啊?"

柳丁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考慮了片刻之後,回過頭來回答道。

"我說你。一說到結界的專家,那一定是和尚的工作吧。"



3


柳丁作為臨時醫生被招到這件醫院已經過了六天。

每次向他傳達兩儀式正逐日恢復的喜訊時,柳丁不能說是沒有懷著某種不安的。

也即是,現在的兩儀式與過去的兩儀式是兩個陌生人的統一,這件事情。


"每日兩次的複健運動和腦波檢查似乎是她的日課。到退院前差不多就可以探視了,所以再稍微忍幾天。"

從醫院回來的柳丁一邊解開橙色的領帶一邊坐到桌子上。

迫近夏天的這個傍晚。

夕陽,將沒有電燈的事務所的內部染成深紅。

"一日兩次的複健運動,只是那樣嗎?式可是一直睡了兩年呢。"

"即使患者沒有醒每天也會幫她活動關節的緣故吧。而且特別護理也不是運動。每天能有五分鐘就不錯了。說起來,複健運動也不是醫學的專業用語。本意中有著把作為人的尊嚴恢復這層意義。所以只要讓沉睡至今的兩儀式有自己還是人類的實感就可以了。身體的回復,那是另一回事。"

在這裏停頓了一下,柳丁點燃了香煙。

"但是呢,問題不在於身體方面而是精神方面。那個孩子,現在不是以前的兩儀式。"

"…喪失記憶,是嗎?"

看來已經有覺悟了,他戰戰兢兢地說著這種傻事。

"嗯,怎麼說呢。我想人格本身還是和原來一樣。兩儀式自身並沒有變化。有變化的是式那一方面。也許是對你有衝擊的事情呢。"

"是嗎,到現在多少也能習慣了。請說的詳細一些。式……那個,怎麼樣了?"

"啊啊。坦率點說吧,她已經空了。

至今為止體內還擁有另一個自己的式。但是現在織已經不在了。不,她現在連自己是式還是織都弄不清楚吧。

醒過來的她之中,織已經不在了。由於這一點她的心中變成了空白。恐怕…那個孩子,已經不能再忍受那個空洞了。……心中空蕩蕩的。像洞一般,不止空氣,連風也能吹過。"

"織不在了…為什麼?"

"大概是代替式死掉了吧。

總而言之,在兩年前的事故中兩儀式死了。因為無疑是勉強活下來的,先假定她死了。

兩儀式作為另一個新的人再生於兩儀式的肉體中。對於現在的式,過去的式以及由其派生出的現在的式不過是個陌生人。

誰也不會對別人的歷史產生實感。大概,那個孩子現在也是在自己不是自己的這種感覺中度過夜晚的吧。"

"……陌生人什麼的。那麼式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嗎?"

"不,還記得喲。現在的她毫無疑問是你所知道的式吧。她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擁有名為式和織的個別且同格的人格。

兩儀式由於事故精神死了。那時出面承擔死亡的是織。因此她雖然死了,但腦內還殘留著式。





結果是,沒有精神死。式由於兩儀式已死的這個事實陷入持續睡眠,但因為死掉的是織所以她還活著。

所以…昏睡了兩年,生命活動卻沒有成長。這就是明明死了,卻還活著的緣故。

但是,復活的她與以前的式在細部上有差別。並不是記憶喪失這種程度,必要時還可以利用原先的記憶這種樣子。

不能說是陌生人或別人,但是現在的她與至今為止的式是不同的。可以看作是名為式和織的人格混合而成的第三種人格吧。"

……但是,事實上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在式身為兩儀的前提下,既沒有與作為半身的織相融合,也不可能獨自填補織留下的空洞。

沒有把這個事實說出口,柳丁繼續說道。

"但是,縱然假設她作為陌生人復活了,她也是兩儀式。無論再怎樣沒有擁有自身的實感…那個孩子還是兩儀式。雖然現在仍然還抓不住活著的實感,但是總有一天她會認識到自己就是式。

薔薇就是作為薔薇而存在。只是改變培育的土和水是不會開出別的花來的。"

所以別為那種事情煩惱,她喃喃地補充著。

"最後,只有用什麼把空虛的洞再填補上吧。

她沒有記憶,只能重新積累現在來做成一個新的自己。那是誰也無法幫忙來建造的伽藍。別人根本無從插手。總而言之,你只要像以前那樣對待她就可以了。聽說那孩子就快退院了。"

將吸盡的香煙扔到窗外,柳丁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

骨節豪快地響著。

"真是的,還不是因為做了不習慣的事。香煙都變味了那也沒辦法。"

沒對著誰,她長長地歎著氣說道。






/4


如往常般結束了早上的診察後,我聽說今天是二十日。即是說從我醒來已經過了七天了。

身體順利回復的我明天就可以退院了。並且聽說雙眼的繃帶明天早上就可以解下來了。

七天……一周來。

其間我得到的東西屈指可數。

失去的東西卻過多,連失去什麼都曖昧起來。

父母也好秋隆也好,大概都像以往一般沒有變化。但對我來說他們就是毫無關係的人。因為就連名為兩儀式的我都變了,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也是無可奈何的。

把手放在覆住雙眼的繃帶上。

失去的東西換來的,是這個。

兩年來…以活著的狀態接觸"死"的我,擁有了能夠看到那種無形的概念的體質。

從昏睡中醒來初次映入眼簾的,並不是吃了一驚的護士……而是她頸部上的線。

人也好,牆也好,空氣也好…無不在其上看到不吉且靜謐的線。線總在流動,沒有一定。

然而確實是處在那個個體的某處,似乎馬上就會從那裏滲出"死"來一般的強迫觀念。

甚至產生了那個和我說話的護士從頸部的線開始崩壞這樣的幻視。

當我理解到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時候…我用自己的手把這雙眼毀掉了。

兩年來不曾動過的兩腕稍一用力便傳來激痛,儘管如此我仍然要做。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的腕力仍然很弱,在未及徹底毀壞雙眼前便被醫生制止了。

他們得出的結論是因一時混亂而產生的突發性衝動,所以也幾乎沒有詢問我自殘的理由。

"很快…眼睛就會好了嗎。"

要是那樣的話還是免了吧。那種世界我再也不想看的二次。

什麼也沒有的世界。在那裏"存在"的時候,是非常平穩而又滿足的。

…真是難以置信。醒過來後回想起來,竟是再也沒有比那裏更令人討厭的地方了。那種黑暗,縱然只是沉睡的我所做的噩夢…在那裏單是不斷地墜落也會讓我無法忍受。

還有,維繫著那裏的這雙眼。

我用指尖抵住眼球。

之後,只要如揮落竹刀般簡潔地用力的話,這指尖就會…。

"慢著慢著。我說你倒是想開一點啊。"

突然,有話聲傳來。

我將注意力轉向門的方向。在那裏的…是什麼?

有什麼人毫無聲息地靠近了。一來到我的床側,那個人停了下來。

"直死之魔眼嗎。就這麼喪失掉的話可太可惜了呢,式。首先,毀壞掉的部分還是能看到的。就如同詛咒一般,即使丟掉也還是會再返回來的。"

"你…是人類嗎?"

對於我的問題,那個人似乎覺得很好笑。




啪的一聲,打火機竄出火苗的聲音響起。

"我是魔術師喲。是特意來教給你這雙眼睛的使用方法的。"

似乎聽到過的聲音,……這個人,毫無疑問是之前那個生活顧問。

"這雙眼睛的使用方法,嗎……?"

"啊啊。雖然只是比現在略強一些的程度,但比不知道要好多了。僅僅是看一眼就能讓對方的死具現出來,這種魔眼可是凱爾特的神明才擁有的。消失的話太可惜了。"

那個女人繼續補充著意義不明的話。

"所謂魔眼就是在自己的眼球上進行附加某種附屬效果的靈性手術之後的結果,不過像你這種情形是自然出現的呢。應該是原本就有這種才能,借此次事件的機會將才能發揮出來了。僅就我聽說過的情況而言,名為式的孩子在過去不就能看到事物的深處了嗎。"

……說得好像從以前就認識我似的。

但是正如這個女人所說,很早我就意識到,式從過去起就一直注視著遠方。看著人時也不是看著表面,而是去捕捉其深處擁有的東西。

式本人或許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吧。

"那個呢,一定是兩儀式在無意識中實行的自我制禦法吧。你只看到表面是不行的。

萬物莫不存在破綻。因為沒有完美的東西,才會存在毀壞全體從一再造的願望。

你的眼睛呢,能夠看到那破綻。就像顯微鏡一般吧。靈性的視力過強。能看到我們無法認識的線,並且,曾與死長期接觸的你也能夠用腦來理解那個的本質。最後,便成為了能夠看到死的這個事實。不只如此應該也能接觸到吧。生物的死線這種東西,在活著的時候會不斷變換其位置。能夠確實看到它的這種能力,與僅憑看一眼就能殺死對方的魔眼沒有什麼大差異。你要是想把那個給破壞掉的話不如給我好了。我會按價值付報酬的。"

"……你說即使沒有眼睛也還能看得到。那我就沒有毀壞眼睛的理由了。"

"正是呢。你按理說是不會活著的。要煩惱也就到此為止好了,兩儀式。

差不多也該醒來了。你本來就是我這一邊的人吧?那麼…就不要再做什麼像普通人一般生活下去的夢了。"

"……"

……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是決定性的。

但是,我感覺自己絕不能去承認這一點。

我現在要拼命去反擊。

"活著的意志什麼的…我並沒有。"

"哼。因為心是空的嗎。但是你也討厭死吧?因為你已經認識了那一邊的世界。明明就處在連凱特爾的卡巴里斯特都無法抵達的深處了,麻煩的女人。

好吧,你的煩惱很簡單。就是作為陌生人再生了吧。其實只是織不在了而已。確實,式和織是一體的。織不在了的話,那就已經是與原來不同的人了。縱然假設你是式,那也已與以前不同了。

但是,那也不過如此。

然而你,完全沒有活著的意志卻只是逃避死亡,完全沒有活著的理由卻害怕死亡。在既不選擇生也不選擇死的境界間搖擺不定。把心變得空無一物。"

"……你說得像是什麼都知道,實際上…"

我側眼看著那個女人。突然…應該什麼都看不見的雙眼,確實捕捉到了那個女人的輪廓和黑色的線。

死,從那個女人的線一直延伸到我自身。

"看到了嗎。因為有空隙還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接觸。對於這裏的雜念們來說,你的身體可是特別上等的器。沒有醒過來的話遲早會被那些傢伙詛咒死的。"

詛咒死?是指那個白色的霧嗎。

但是,那個已經不再來了。

"雜念什麼的,不過是死後仍然殘留下的魂的碎片。沒有意志,只是漂浮著。但是碎片也會漸漸集成塊成為一個完整的靈。對於那幫傢伙來說沒有意志,只剩下了本能。想返回以前的自己。想要人類的軀體。這樣吧。

在醫院裏雜念很多。它們成為浮游靈追求著身體。正因為它們的力量微弱,一般人既感知不到也接觸不到。能夠感知到無形的靈的只有靈能力者。以靈視為業的術者能夠不被他們糾纏而保護住自己的軀體,所以並不害怕浮游靈。

但是…像你一樣心中有空洞的人很輕易地就會被附體。"

那個女人侮蔑似的說道。

原來如此,那個霧來我這裏的理由就是這個嗎。但是,要是那樣的話為什麼它沒有附我的身呢?它要是進入我的身體的話,我應該是無法抵抗的。



"…真難看呢。咒刻的護身符從此以後就失效了。真是夠了,果然是性格不和呢。之後就隨你的便吧。"

扔下這句惡毒的話,女人離開了床邊。

在關上病房門前,女人又說道。

"不過呢,織真的死得沒有意義嗎,兩儀式?"

我無法回答。

真的…這個女人,儘是用我竭力避開的事來刺傷我。




到了夜晚。

周圍是昏沉沉的黑暗。今天就連走在走廊上的腳步聲也聽不到。

在平穩得有如佇立于深山的湖面一般的夜裏,我回想著與那個女人的談話。

不,正確說來只是最後的那一句。

為什麼織會代替式死了呢。

回答這個疑問的織已經不在了。

…已然不在了的織。

他是為了什麼而消失的呢。

為了什麼而交換,又為什麼要消失掉呢。

喜歡做夢的織。

他總是熟睡著。卻連做夢這個行為也放棄掉,死在了那個雨夜。

已經不會再會的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能見到的自己。

名為織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自己…。

意識模糊了。

想去到他所抵達的結論,卻只是在追溯著記憶。

病房的門開了。

遲鈍,緩慢的腳步聲逼近了。

是護士嗎。不,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零時。

若是來訪者的話,那是…。

就在那時,人類的手纏上了我的脖頸。

冰冷的手掌,想要折斷我的頸骨一般漸漸加大了力度。






/5


"啊…。"

頸部的壓力,讓式喘息起來。

不能呼吸。咽喉被絞住。這樣在呼吸困難之前脖子會先斷掉吧。

式用看不見的雙眼凝視著對方。

……不是…人類。

不,形狀是人類。但是,壓在她身上卡住她脖子的人類,應經不再是活人了。

死人,獨自動轉起來襲擊床上的式。

絞住脖頸的力沒有休止。

雖然式抓住對方的雙手抵抗,但力量的差距一目了然。

首先…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求的事情嗎。

"……"

屏住呼吸,式的雙手從死者的手上離開。

就這麼被殺掉的話,那也不錯似的放棄了。

即使活下去也沒有意義。

明明沒有活著的感覺卻仍然存在著,那才是苦行。

消失掉的話,那才是自然的道理。

力量增大了。

實際上還沒有經過數秒,時間似乎變得非常緩慢。

如橡膠一般遲緩的流動著。

死者絞住式的脖頸。

沒有體溫,如木材般的手指陷入喉嚨。

對於這種殺人行為毫不容情,從一開始就連意志也沒有。

頸部的皮膚,裂開了。

流出的血,正是還活著的最確實的證據。

死掉…和織一樣死掉…拋棄掉生命。

拋棄掉……?這個詞,把式的意識強拉回來。

忽然產生了疑問。

究竟…他,是否是快樂的死去呢?

……是啊,他不應該是那麼想的。

無論理由是什麼,在其中真的存在著他的意識嗎。

應該不會,去希求死的。

因為…死,明明是那樣的孤獨和無價值。

死,明明是那樣的黑暗和令人厭惡。

死,明明比什麼都令人感到恐懼…!

"…對不住了。"

瞬間,式的身體注入了活力。

用兩手抓住死者的手腕,從下面單足踢向對方的腹部…

"我,單是想到要墜落到那種地方就感到厭惡…!"

…拼命地踢向那個肉塊。

滿是皮膚和血液的死者的雙手從頸部離開了。

式從床上站了起來。

死者馬上躍向式。

兩個人在沒有燈光的病房中扭打起來。

死者的肉體是成年男子的身軀。比式要高上兩頭。

不管怎麼掙扎,式還是處於下風。

兩手被抓住,式不住的後退。

在狹窄的房間裏,很快就撞上了牆壁。

撞上牆壁的那一刻,式做好了準備。

她有意識地把自己的背轉向了可以逃走的窗戶。

這個策略是在剛剛開始扭打時作出的。

問題是…這裏是在第幾層。

"…不要猶豫。"

對自己這麼說著,式放開了扭住死者的雙手。

死者向著她的頸部伸過手去。

比那更快地…她,用獲得自由的手打開了窗戶。

就那麼,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向著外面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一瞬。

我抓住死者的鎖骨,把它甩在下面。

現在是死者向著地面,我身處其上的態勢,之後就憑直感起跳了。




很快地面就近在眼前了。

死者的軀體被叩落在地上。

而我的軀體則在落地之前向水準方向躍了出去。

在醫院中庭飛濺的塵土中我用四肢著了地。

屍體落在病房大樓前的花壇裏…我則滑到了相當距離外的中庭。

縱然以在道場中也沒做到過的神技著了地,在三樓高的重力壓迫下我的四肢還是被震麻痹了。

在我周圍的是中庭裏的樹木,和縱然發生這種事也依然悄無聲息的靜夜。

我毫不動彈,只是感受著喉嚨傳來的疼痛。

啊啊…我,還活著。

還有…那個死者,也還沒有死。

既然不想死的話,那應該做的事情就很明白了。

在被殺前去殺。只是這麼一想就讓胸前的空虛消失了。與此同時,種種的情感也漸漸淡薄起來。

"什麼事嘛。"

獨自嘟噥著。

因為這件事,我醒覺了。

對啊…以往煩惱著的我真是個笨蛋。

答案,明明就是這麼簡單…。




"嚇我一跳。你是貓嗎?"

聲音從式的正後方傳來。

式沒有回頭,拼命忍受著著地的衝擊。

"是你嗎。為什麼在這裏。"

對於式的問題,自稱魔術師的生活顧問用滿是無聊的口氣回答道。

"因為要來監視你。只覺得應該是今晚所以來碰碰運氣。喂,沒有休息的時間了。到底是醫院,還是能找到好用的屍體的。那些傢伙,只能由靈體進入有實體的東西才能發揮力量。所以打算借用屍體把你殺掉後再附身。"

"那個也好這個也好,都是你佈置好棋子吧。"

仍然俯伏在地面上的式說道。在那裏,之前的迷惑已如微塵般毫無形跡。

"哎呀,已經知道了嗎。嗯,這個確實是我的失誤。雖然為了讓靈體無法進入而製作了結界,但是為了繞開結界它去借了個身體。一般來說,那些傢伙應該沒有這種智慧才是。"

魔術師愉快地笑起來。

"那麼,你好歹做點什麼。"

"明白。"

啪的一聲,魔術師打了個響指。

不知目不視物的式是如何見到的。

魔術師用香煙的火在半空中刻著文字。文字像放映機一般與死者的軀體重合起來。

單憑直線形成的遙遠的所在,遙遠的世界中的魔術刻印。呼喚刻印的回路稼動著,突然…倒在地面上的死者的軀體燃燒起來。

"手頭現有的媒介太弱了呢,這個。"

魔術師自語道。

被火炎包圍的死者緩緩站起身來。

不知為何完全折斷的雙足移動起來,似乎只憑筋肉行動似的晃晃悠悠的向式走過來。

火炎,不大工夫就消失了。

"喂…你這騙子。"

"不是那樣的。要破壞人類那麼大的物體可是很困難的。還活著的話只要把心臟燒掉就解決了。但是對死者行不通。正因為死了,沒有手腕和沒有腦袋都沒有關係了。手槍那種程度的暴力是不可能把人類抹消掉的你懂嗎?要讓它停止的話非得引來火葬場那般的火力…只有把法力高深的和尚帶過來了。"

"別在那邊說明了。簡而言之,是你沒那水準吧。"

式的發言,似乎使魔術師受到了極大的創傷。

"你也沒那水準吧。死者已經死了的話是殺不掉的。偏巧用我手頭現有的武裝雖然能殺人但卻沒法讓人消失。在此還是先逃跑吧。"

魔術師向後退去。

但是,式卻沒有動。

並不是因為從三層落下把腳摔斷了。

她,只是嘲諷般地笑著。


"雖然死了但還是存在著,那是'還活著'的屍體吧。那麼…"


從俯伏的姿勢站了起來。

那是曲起背來襲向獵物前的,肉食動物的姿態。

她觸著自己的喉嚨。

血在流著。皮膚綻裂。被絞傷的痕跡依然殘留著。…但是,還活著。

那種感覺,讓人恍惚。


"那麼…我這就去殺給你看。"

輕輕地,解開了覆住眼睛的繃帶。


黑暗之中,直死之魔眼就在那裏…


纖細的雙足踏著地面。

對於奔跑近來的式,死者伸出雙腕。

但那就像一張紙一般,她用單手將死者撕裂。

從右肩起的袈裟斬,式的爪自左腰穿了出來。

她的指骨就這麼被絞成幾段,但死者的傷不知要重多少倍。

死者如同被切斷了操縱的絲線一般倒在了地面上。

即使如此似乎只有左腕還被絲線纏絡著一般,倒在地上的死者抓住了式的腳踝。







那只手腕,被式毫不猶豫地踩碎。

"死掉的肉塊,不要站在我的面前。"

式無聲地嗤笑著。

活著。之前只是欺騙著自己的心罷了,只有此刻才非常清晰地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式!"

魔術師叫著,向式投出了什麼。

那是通體銀色,毫無裝飾的一柄短刀。

式拔起插在地上的短刀,俯視著螳螂般動彈不得的死者。

就那麼,她用短刀向著死者的咽喉刺了下去。

死者顫抖了一下後就不動了。…但是。

"笨傢伙,要殺的話去刺本體!"

比起魔術師的叱詫還要迅捷,異變出現了。

式刺向屍體的瞬間…從屍體中飛出了一片霧。

霧像逃生一般拼命地…消失在式的身體裏。

"……"

式跪倒在地上。

之前由於式存在著意識而無法附身的它們,趁著式因殺人時獲得的高揚感而忘我的一瞬間侵入了她的體內。

"被將死了嗎,這蠢才。"

魔術師跑了過來。

但是…式的身體做了一個手勢。

那是不要靠近的意思,所以魔術師停下了腳步。

式的身體用雙手握住短刀,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胸口。

用強韌的意志,將已然空虛的眼神取了回來。

牙齒堅定地咬住了嘴唇。

刀尖觸到了胸口。

她的意志也好身體也好…壓迫得亡靈無處可走。

"這樣就逃不掉了。"

不是對著誰,只是向著自己這般說道。

式直視著在自己內側蠢動的異物。

被貫穿的是式的肉體。

但是,那只是將不應存在的雜物殺死而已。式確信絕對不會傷及自身。

於是,她向雙手注入力量。

"我,要殺死懦弱的我。

我決不會把兩儀式…交給你這樣的東西。"

短刀,滑進了她的胸口。




銀色的刀刃被拔了出來。

沒有出血。她所有的,只是胸口被刺的疼痛而已。

式甩了甩刀,像是要揮去沾在刀上不淨的靈。

"你說過的吧。要教給我這雙眼睛的使用方法。"

她的語氣堅定起來。

魔術師很滿足似的點著頭。

"是有條件的。我教給你直死的使用方法。作為交換你要協助我工作。我已經沒有使魔了,又正好需要人協助。"

式並沒有回頭望向魔術師,只是靜靜地流瀉出這樣的話。

"那個,能殺人…?"

連魔術師也不禁戰慄似的低聲回答。

"啊啊,當然。"

"那麼我做。隨便使用吧。反正,我也沒有除此以外的目的了。"

悲傷的式,就那樣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是因為之前的疲勞嗎…還是由於刺穿自己胸口這種逞能的事呢。

魔術師抱起她的身體,注視著她暝睡的面容。熟睡時略帶微溫…如死者般凍結的臉。

魔術師長時間地眺望著那副面容。

終於說出聲來。

"沒有目的,嗎。那也是很悲慘的。你仍然還是錯誤的。"

式的身形十分安穩。

像是厭惡似的,魔術師說道。

"伽藍之洞可是要用很多東西去填補的。這個幸福的傢伙,之後的未來到底會怎樣呢。"

說著,魔術師咂了下嘴。

把心底的話說出口的自己還真是不夠成熟呢。

……真是的。那種東西,明明已忘記了很久了。






/伽藍之洞


向著夢中墜落,意識模糊時仍然在不停地思考著。

已經不在了的織。已經獨自一人的我。

他為了什麼交換過來然後消失。

他是為了守護什麼才消失的嗎。

追溯兩儀式的記憶,終於明白了。

恐怕…織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夢。

他那幸福地活下去的夢

那是那個同班同學嗎。

還是令他把他作為自己想成為的人的,那個少年呢。

那已經無從知曉了。

織,是為了他和兩儀式都能存在而消失的。


…給我,留下了如此深邃的孤獨。




清晨的陽光射進來。

已經回復了視力的我的雙眼,從那溫暖的睡眠中睜開。

我是睡在床上。應該是那個魔術師妥善處理好了昨夜的事情。

不,那都是些小事。現在比起那種事,只想好好考慮一下他的事情。

我維持著側臥的姿勢,頭也不動地感受著清晨的空氣。

因為光而醒過來,那已經是多久不曾體驗過的事情了。

淡淡的所有欲。只是新鮮的陽光,就把心底的陰暗照亮起來。

現在我所擁有的是暫時的生命…



已經無法返回的另一個我,如同融化般,在光之中消失了。

兩儀式的存在,和他夢見的東西一起消失了。

如果能夠哭泣的話,我也很想流淚。

但是眼睛始終乾涸。哭泣只有一次…因為這種事情流淚是錯誤的。

縱然已經無法返回,我也不會再後悔第二次。

就像在朝陽下漸漸淡薄的陰影一般。

只是乾乾淨淨地消失,他應該也是這樣期望的。




"早上好,式。"

身旁傳來聲音。

只是將頭向一邊側過。

在那裏的,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的友人。

黑框的眼鏡,毫不修飾的黑髮,真的是一點都沒變。

"還記得,我嗎……?"

聲音微微地顫抖著。

……啊啊,記得的。你一直在等待著式。

只有你,一直守護著我。

"黑桐幹也。像是法國的詩人。"

聽到我的話,他笑了起來。

完全像是相隔一日後在學校見面那樣,如常的笑容。

在那之中隱藏了多少努力,我並不知道。

只是…他也依然,記得那個約定。

"今天是晴天真是太好了。我來帶你回去。"

眼中盈著淚水,他儘量裝做自然地說道。

對於空蕩蕩的我來說,那比什麼都溫暖。

比起淚眼而更欣賞笑顏,就選擇這個友人。

比起孤立而更認可孤獨,就選擇織。

…儘管我,還沒有去選擇過哪一方。

"……啊啊。存在著無可或缺的東西嗎。"

我呆呆地眺望著和陽光一般溫柔的他的笑容。

直到看夠為止。

…儘管那種事無助於填補我胸中的空洞,但是現在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想做。


……溫柔的他的笑容

因為那是,和我記憶中的存在相同的笑容。


/伽藍之洞.了






境界式






與平常沒有什麼分別,也不應該有分別的病房之中的床上,她衰弱的身體在簌簌發抖。

理應不會迎來探視者的門被打開了。

連腳步聲也沒有,同時也沒有比這更多的存在感,那個人來到了這裏。

來訪者是一位男性。有著高大且健碩的體格。神情十分嚴峻,如同挑戰永遠也無法解開的命題的賢者般佈滿了陰影。

恐怕…這個人擁有著永遠無法改變的相貌吧。

男人用嚴峻的目光凝視著她。

那是,令人恐懼的閉塞感。

讓人產生病房化為真空一般錯覺的束縛。

就連並沒有死而僅僅在生與死的狹縫間求生的她,也能夠感覺到這個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死的氣息。

"你是巫條霧繪嗎。"

沉重的聲音,像是懷有著什麼苦惱一般響起來。

她…巫條霧繪將已經沒有了視力的眼睛轉向他。

"你,是我父親的友人嗎?"

男人並沒有回答,不過巫條霧繪有著這樣的確信。這無疑就是為已然沒有了家人的自己,一直提供著醫療費用的人。

"你為什麼來這裏?我什麼用處也沒有了。"

顫抖的霧繪如此問道。男人則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我來實現你的願望。能夠去獲得自由的另一個身體,你想要嗎。"

在這句極其缺乏現實性的話中籠罩著一種魔力。儘管很少但是巫條霧繪仍然能夠感覺到。不知為什麼毫無抵抗地,便將那個男人所說的可能性接受下來。

短暫的沉默後,她顫抖著喉嚨點點頭。

男人也點點頭。將右手揚了起來。

將霧繪長年以來的夢想,

以及不斷延續的噩夢同時賦予了她。

不過在那之前…她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是,什麼人?"

對於這個問題,男人很無聊似的回答道。




從已然成為廢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出來,她邁著虛弱的步子走在歸途上。

呼吸的旋律紊亂起來,感到一陣陣的暈眩。

像是背負著什麼重荷,困難地向前移動。

恐怕,原因是在於方才所面對的暴行吧。如往常一樣將她**的五個少年之中,有一個人不知為什麼用棒球的球棒擊打在她的背上。

痛已經消失了。不,從最開始她就沒有感覺到痛。

只是,很沉重。從背後傳來的惡寒讓她的表情充滿苦悶,背後被擊打的事實讓她的心扭曲。

即使如此也沒有流淚,她計算著被**的時間,想儘快趕回自己的宿舍去。

然而,今天的這條路如同沒有盡頭一般的長。

無法靈活地動轉身體。

忽然在商店的櫥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於是知曉了自己的臉色已經十分蒼白。



對於沒有疼痛的她來說,無論受了什麼樣的傷自己也無從知曉。即使背後被擊打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事實罷了。於是也就沒有注意到由這個事實所引起的另一個事實,脊骨骨折。

縱然是她,也能夠讀取到現在的身體極端痛苦這樣一個事實。

不能去醫院。瞞著父母前去診察的醫院又距離這裏十分遙遠,何況打電話向那裏求助的話會被質問受傷的緣由。不擅長說謊的我,並沒有能夠隱瞞住醫生的自信。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喘息著向地面倒去。

不過…一隻粗壯的男人的手扶住了她。

她吃驚地揚起臉來。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有著嚴峻神情的男性。

"你是淺上藤乃嗎。"

男人的聲音不容否定。

她…感到全身如凍結住一般恐懼,這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體驗到。

"脊骨上有了裂縫。這樣下去是無法回家的。"

無法回家,這個有如戲法一般新鮮的詞將藤乃的意識束縛住了。

不想,那樣。不回家…宿舍的話不行。因為現在只有那裏,才是淺上藤乃能夠休憩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著那個男人。雖然是夏天,那個男人依然穿著厚重的外套。

外套也好襯衣也好,全部是黑色。如同披風一般的外套和男人嚴峻的眼神,不知為什麼…讓藤乃聯想到寺廟裏的和尚。

"想要治好傷嗎。"

如同催眠術一般的聲音響起。

藤乃,就連自己點點頭這個事實也沒有察覺。

"接受承諾。治療你身體上的異常。"

表情毫無變化,男人將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不過在那之前…她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是什麼人……?"

對於這個問題,男人很無聊似的回答道。




不過在那之前…他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是什麼人。"

身著黑色外套的男人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地回答道。

"魔術師…荒耶宗蓮。"

聲音如神托一般,在小巷中沉重地迴響著。





年幼的時候,這個小小的金屬片是自己的寶物。

扭曲的,小小的,唯一擁有的只是機能美。

銀色的鐵冰冷,用力握緊會覺到痛楚。

喀鏘,在一天的開始轉過半邊。

喀鏘,在一天的終結轉過半邊。

年幼的我每當聽到那個聲音時便會感到自矜。

因為,每當聽到那個聲音時的我總是抱有想要哭出來般的心情。

喀鏘,喀鏘。開始時一次,終結時一次。

一日準確地劃出一個圓,每日重複著這樣的事情。

轉過一圈又一圈,既沒有饜足也沒有厭倦。

喜憂參半。反反復複的每一天,就如同理髮店前的招牌。

但是,無窮無盡的螺旋般的日子突兀地結束了。

銀色的鐵只是一味地冰冷。…也不感到喜悅。

用力緊握直至手滲出血來。…也不感到悲傷。

那是當然的。鐵不過是鐵。在那裏面並沒有幻想。

知曉了現實的八歲,鐵已經不再是以往那般眩目的存在。

那時候我明白了。成為大人這種事情,就是用所謂的明智來取代幻想。

由於自認為是早熟的愚行,我,自矜地把這個事實接受下來。


/矛盾螺旋






/0


今年的秋天很短。

還未到十一月便已經宛如冬季的這一個時期,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秋巳刑事遭遇了一樁罕見的怪談。

職業關係,醫院裏陸陸續續地死人在醫生眼中並不算是怪談。春夏秋冬,無論什麼時候這方面的話題都不會有人關心,這才是常理。

自然,即使是在對一般的奇談怪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的秋巳刑事看來,這件事情也與至今為止的一切怪談有著顯著的差別。無論如何那也是被堂皇地記錄在正式報告書中,且只能被認定是怪談的事件。本來誰都不會重視的一份派出所的報告之所以會遞交到他的手中,恐怕是由於他喜好神秘事物的怪癖在署裏出了名的緣故吧。

這起事件,是作為詐騙罪被處理的。

內容十分單純。十月初,距離市中心不遠的住宅區的一角發生了搶劫事件。犯罪嫌疑人是專門覷定家中無人而入室行竊的溜門竊賊,而遭劫的人家是在附近十餘棟公寓裏最高級的公寓中的一戶。

犯罪嫌疑人是有前科的慣犯,並不是有計劃地重複犯罪的類型,而是突發性地去進行溜門行竊。犯罪嫌疑人如往常一般隨隨便便地進入了陌生的公寓。隨意選擇無人的人家並潛入。

問題是之後,數分鐘後犯人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來求助。

雖然犯罪嫌疑人在慌亂之下語無倫次,但也終於讓警官們明白了在那間公寓中有著那一家全家人的屍體。在場的警官帶領著犯罪嫌疑人趕赴現場。但是,事實與犯罪嫌疑人所描述的情況正好相反,那一家人全部健在,正在幸福地吃著晚飯。

犯罪嫌疑人也漸漸迷惑起來,在認為他行徑可疑的警官的詰問下,那個男子來此溜門行竊的事情敗露了,最後將其以未遂犯罪逮捕。這樣的一件事。

"什麼啊,這個。"

沙沙地流覽過報告書,秋巳刑事在嘎吱作響的椅子上坐下身來問道。

要說奇怪也的確是件奇怪的事,要說能引人注意的話那是另一回事。

據報告書記載,犯罪嫌疑人既沒有飲酒也沒有吸毒,精神狀態毫無問題。不過被作為詐騙犯而遭逮捕的溜門竊賊也的確是罕見。

這種瑣碎,且已經定了案的事件(說起來這能不能稱為事件還是個疑問),現在可沒有工夫去討論。

現在的他就像三年前一樣忙碌。讓人不禁懷疑是那次事件再次發生了一般,漸次出現了行蹤不明者。雖然沒有公開出去,但十月份以來已經出現了四名失蹤者。掩住被害者親屬的口的努力差不多也快到限界了。

在這種情況下可沒有與這種詐騙犯打交道的工夫。雖說沒有工夫,卻還是不禁牽掛著去思索。

"可惡。"

邊發著牢騷,邊取過電話。撥向遞交報告的派出所。不大工夫對方接起了電話。秋巳刑事詢問了這起事件的細節。

例如是否已經向犯人所說的"放置屍體的房間"周圍的人家調查過了,或許犯人關於屍體的描述中沒有矛盾。

回答正如所預想的,當然向左右的人家調查過了,犯罪嫌疑人所描述的屍體狀況要說是謊言也未免太細緻了。

道過謝後放下電話聽筒。忽然,背後有聲音傳來。

"做什麼呢大輔。快點,好像第二個被害者的遺體出現了。"

"已經出現了嗎。這麼說來又是吃剩下的。"

對方啊啊地點著頭。

秋巳刑事從椅子上起身,俐落地轉換過思路。無論怎麼在意報告書,這畢竟是已經結束的案子了。現在不應該作為優先事項處理。

於是,就連被稱為一課第一好事的秋巳刑事,也忘了去追究這樁奇怪的事件。



/1


(矛盾螺旋、1)


明明剛過十月,街道上已然十分寒冷。

時間將近晚上十點。

風很冷,夜的黑暗如刀鋒般銳利。

街道原本應該還處在相當活躍的時間段裏,但今夜卻像是讓人不禁懷疑鐘錶慢了一個小時般的陰鬱。即使下起雪來也不會令人感到驚奇的寒空,讓人不由得以為冬天已經提前到來。

大概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總是熙熙攘攘的車站前沒有了往日的繁榮氣象。

從車站走出來的人影無不將外衣的領子立起,毫不猶豫地向著自己的家徑直走去。

家這種東西,是無論再怎麼小也能暖暖地安歇的地方。在這般寒冷的日子裏每個人都會加快腳步往家走去的吧。

流過的人群。保留不住的熱氣。比平時更加黑暗的街道。

這樣的光景,少年只是遠遠地看著。

與站前有一段距離的大路邊,販售罐裝果汁的自動販賣機之側。如躲藏般坐在那裏的少年的視線並不尋常。

抱膝而坐的少年,第一眼很難看出性別。

纖細的臉龐和瘦弱的身軀。頭髮染成紅色,由於是捲髮並沒有紮好。年齡約摸十六、七歲上下。目光遊走不定的眼睛很細,再加上女性的打扮讓人從遠處看來無疑會錯認為是女性。

牙齒喀喀地打著顫的少年,衣裝也十分奇特。髒兮兮的斜紋布制褲子,上身只披著一件群青色的大大的防寒服。在那之下可見赤裸的身軀。

少年很冷…又像是在忍耐著別的什麼,牙齒只是一味地上下撞擊著。

不知已過多久了,他一直這樣顫抖著。

從車站走出的人影開始稀少起來,不知何時少年被幾個年輕人團團圍住了。

"唷,巴。"

年輕人之中的一個用輕蔑的口吻喚道。

"……臙條。你這傢伙,少裝沒聽見。"

那個年輕人粗暴地抓住少年的外衣,強迫他站起來。

出聲的這個人是與少年幾乎同歲的人類。他的身邊圍著五個相同年齡的少年。

"什麼嘛,出了學校就不認識我了嗎?是嗎,小巴已經是社會人了,所以不會再同我們這些乖孩子一起打混了是吧,嗯?"

啊哈哈,笑聲四起。

但是少年…巴什麼反應也沒有。

哼地一聲,那個男子放開巴的外衣,一拳打在這個少年的臉上。隨著被打的衝擊,鏘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面上。

"……"

"別裝死,混蛋。"

男子嘲弄似的罵道,周圍立刻響起一陣哄笑。

這個聲音讓少年…臙條巴從衝擊狀態中恢復過來。

"……臙條……巴。"

低聲念著自己的名字。已停止思考的巴,連自己在做什麼都忘記了。念著自己的名字,是讓與那個名字相關聯的活動再次啟動的儀式。

回過神來,巴瞪視著眼前的男子。

過去的同學,以及他的那些夥伴。

他們的事情還有印象。只不過是普通的學生,雖說行止不端,但也只會找和自己一樣弱小的物件的麻煩。

"相川嗎。你這傢伙,這種時候在這兒幹什麼呢。"

"這可是我的臺詞。我當然是擔心你會不會去賣身了。不管怎麼說小巴你可是柔弱的小女孩呢。"

對吧,男子轉過身詢問周圍的同伴。

當然巴並不是女孩子。在巴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他瘦弱的身體和這個名字經常使他受到這種嘲弄。

巴什麼也沒說,隨手拾起手邊的空飲料罐。

"相川。"叫著男子的名字。

向著嗯的一聲轉向自己的那張滿是痤瘡的臉,巴用空罐打了過去。

男子的嘴被空罐塞住了。隨後巴一掌打在空罐上。

"嗷!"

男子忍不住倒在地上。嗆咳著吐出的空罐上沾著紅紅的鮮血。

男子的同伴驚愕之余,連動也動彈不得。

他們只不過偶然見到了從高中退學的老同學,想上前找點樂子。以為只有自己才會使用暴力,可萬萬沒想到巴會先動起手來。

所以,眼見同伴被打倒卻沒能馬上有所回應。

"相川。你這傢伙還是一樣沒腦子呢。"

說著,臙條巴踢著倒在地上的男子的頭。像踢足球一樣用腳尖比劃著。與淡淡的語氣相反,腳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

男子就這麼一動不動了。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頸骨折斷了。…單是那種疼痛就不是能馬上站起身來的程度。判斷出這一點的巴跑了起來。

並不是向著過往行人較多的車站前,而是更為僻靜的小巷子裏。




看到巴逃跑,他們終於把握了現狀。

打算詐出些錢來的對象把同伴打倒後逃跑了。被打的同伴嘴裏流著血倒在地上…。

"那個混蛋,開什麼玩笑…打死他!"

不知是誰叫著,這激情迅速傳染給其他人。他們為了抓住逃走的雌鹿,進行報復而緊緊追了過去。




打死他,嗎。

聽到那幫傢伙的叫聲,我不禁笑了起來。

雖然那幫傢伙認真地說著這種話。但是也不必去認真考慮那句話的實際意義。沒有做好準備的人只憑著意氣向對方這般宣告,還真是輕率呢。

…我剛才,明明就殺了一個人。

喀嗤喀嗤喀嗤。刺到人的感觸復蘇過來,我差點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

一回想起來就不禁顫抖。牙齒像要碎掉似的響著,頭腦中出現了暴風雨的錯覺。

殺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幫傢伙不會明白。正因為不明白,他們才會說著那種話。

…那麼,讓我來教教他們吧。

我的嘴角像呼應內心的乾涸般冷酷地扭曲起來。

……我的性格並不殘暴。雖然被打就一定要打還回去是我的信條,但像剛才只是被打就讓對手暈過去這還真是第一次。今夜的我還真是奇怪呢。……不對,也許。只不過是想變得奇怪罷了。

…這一帶就可以了吧。

建築物與建築物間的空隙,不稱為路而被喚作小巷的空間。

毫無疑問,我是被他們追到這裏來的。

不對,準確說來是我讓他們把我追到這裏來的。

在無人的小巷裏停下腳步,確認敵人的人數是五人,我一掌打向站在最前面的敵人。

手掌打在對方的下顎上。就好像打架外行般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毆。先堅持不住的人會被另外一方痛打。我很清楚要是互相毆打的話自己根本沒勝算。所以…要做的話,那就認真起來把對方殺掉。

毫無原諒的必要。在對方打過來之前,在被那幫傢伙圍住之前,要儘快一個一個地解決掉。

被打的那個傢伙回打過來。在那之前,我的手指戳進了那傢伙的左眼中。

指尖戳入硬硬的膠狀物中的感覺。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充滿疼痛的慘叫聲響起。借此機會抓住那傢伙的臉,用渾身的力氣把他的後腦撞在牆上。

啪的一聲,跑在最先頭的男子緩緩地坐了下去,一隻眼中流下血淚,後腦的鮮血還殘留在牆上。

…僅僅是這樣,還死不了。

另外的四個人愕然呆立,怔怔地看著這讓人不敢正視的慘狀。打架見到血對他們來講大概是家常便飯,但這種攸關生死的出血量還是第一次看到吧。

借此機會,我襲向最近的敵人。

一掌打過去,順勢抓住了頭髮。向下一扯,隨即膝蓋便迎了上去。膝蓋骨上傳來鼻子碎裂的感覺。這一擊也徹底地粉碎了對方反擊的意志。

之後用膝蓋撞擊對方的面部有兩三次吧,最後肘部深深擊入對方的後腦。

在衝擊下,連腕骨都在吱吱作響。

第二個人倒下了。

不停蹴擊對方面部的膝部被回血沾濕了。

"臙條,你這傢伙…!"

兩個人。讓兩個人無法站立之後,那幫傢伙似乎終於做好了準備。餘下的三個人既沒有理性也沒有章法,只是一齊撲了過來。

這樣一來,之後的結果很明顯了。

獨自一人的我,無論如何不是三個人的對手。

被打,被踢,我無力地撞在牆上,坐倒在地。

臉被毆打。腹部被踢。儘管如此,我冷冷地觀察著這幫傢伙加諸自身上的暴力。

…不過是三個人在把一個沒有抵抗的人當沙包打而已。

這是沒有明確要殺人的暴力。儘管如此,這樣下去我還是會被殺掉的吧。不及致命傷的衝擊,不停地傳到心臟。雖然是不得不忍受的疼痛,但要說痛苦也的確痛苦難耐。

…看吧。即使沒有殺人的欲望,人依然可以殺人。

這是罪嗎。像自己一般有著明確的殺人意志的殺人,和像他們一般沒有目的但確實達到了殺人的結果。這兩種情形相比,那種罪更重一些呢。

一邊在混亂的腦中想著,一邊繼續挨著打。

臉也好身體也好到處是瘀傷,以致痛感都麻痹了。大概那幫傢伙也習慣了這種毆打所以停不下手了吧。

"這表情不是很不錯嘛,臙條!"

當地一聲胸口吃了更重的一腳,不禁咳嗽起來。不知是被打的嘴裂開了,還是已經內出血了。咳出的東西中混著血液。



這三個人毫無感覺。這樣若再持續幾秒,臙條巴無疑就死在這裏了。

……然後,終於發現了。我,對於自己的命怎麼都無所謂這種事情。

那幫傢伙的拳頭打在眼上,眼瞼破了,如同因眼睛腫起來而漸漸模糊的視界一般,意識也漸漸地模糊起來。在那之前…


叮鈴。


清脆的聲音響起。

比起拳頭打在身上的鈍重的打擊音,那輕微得如同鈴聲一般。

三個人停止了動作,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們幾個進來時小巷狹窄的入口處轉過身去。

睜開高腫的眼睛,我也望向那位來訪者。

"……。"

意識,凍住了。

就像只能這樣一般,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目光從那位來訪者身上移開。

就像那樣…在小巷的入口處佇立的人影,已然脫離了常規。

那傢伙,在這樣的寒空下依然赤腳穿著圓圓的木屐樣的東西。漆器般黑紅色的鞋帶,襯得潔白的赤腳更為顯眼,讓人忘言的印象。

不,讓人在意的特異之處並不止這些。

那個人穿著橙色的和服。並非豪華鮮豔的服裝,而是在節日裏常見的樸素的和服。在那之上,不知為何還罩著一件紅色的革質外套。

叮鈴,聲音再次傳來。

…木屐踏地的聲音。一步步向這邊靠近。搖動的頭髮,衣襟摩擦的聲音…我很明白,自己的眼睛對於這個人,不管是多細微的部分也不想看漏。而這與我…臙條巴的意志無關。

人影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極其自然地靠近過來。

漆黑,像墨一般的黑髮不過剛觸到肩頭。隨隨便便剪短的頭髮,卻與這個人異常相稱。

細高的身體與輪廓。雪白的肌膚…以及能夠看穿我的靈魂般深邃的眼瞳。完全不適合這個髒亂小巷的優美立姿。

那個人,再怎麼看也像是個女人。……不,應該說是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的少女。

由於臉龐相當齊整,性別反而很模糊。當然,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稱得上是冷冰冰的美人。但是我不知為何,第一眼就判斷出那是一個女性。

"喂。"

和風洋風相混合的少女不客氣地打起招呼來。

少女用不高興的表情看著我們,不帶半點猶豫地走近前來。

圍住我的三個人也感到很迷惑吧,開始圍向少女。被暴力麻痹的那幫傢伙,正因為麻痹才對走過來的女性發生了興趣。那幫傢伙平時做不出來這種事情,但現在則是像被壓抑的感情得到解放似的向少女逼迫過去。

"找老子們有何指教。"

緩緩逼近的那幫傢伙說道。從不讓對方輕易逃走般包圍的舉動來看,三個人還滿齊心的。

除了痛駡這幫傢伙以外,我什麼也做不到。被打傷的手腳滿是瘀傷根本動彈不得。

我無法忍受那個和服少女被那幫傢伙侮辱。不過…話說回來,她又會被這幫傢伙侮辱嗎?

"老子問有何指教。耳朵聾了嗎,你?"

那幫傢伙中的一人詈罵著湊近過去。

她什麼也沒有回答,隨隨便便地伸出一隻手去。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真的有如魔法一般。

少女細細的手,取過圍住自己的年輕人的手腕。輕輕地拉近。那個男子就像沒有體重一般縱向翻了個身,頭朝下摔在地面上。

這是柔道中被稱為內股的招式吧。一連串的動作非常迅速,反而給人一種看慢鏡頭般的感覺。

餘下的兩個人向少女襲去。少女伸掌推向其中一人的胸部,那個人一下跌坐在地。同樣是為了讓一個人失去意識,我要用盡全力來揮舞暴力,而這個少女卻只憑藉最低限度的動作就讓兩個人倒了下去。從時間上講恐怕連五秒鐘都沒有花費。

這個事實使我戰慄,餘下的一人也理解到了這個對手並不簡單。

嗚哇地慘叫著,他逃了開去。

向著背過身逃開的那個人的頭部,少女一腳踢了過去。很鮮見的一記迴旋踢,讓最後一個人連聲音也不及發出便昏倒過去。

"切,笨腦袋硬得像個石頭。"

少女將方才弄亂的和服衣襟整理好。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遠遠地望著那身影。

…在無論街燈,還是月光都照不到的垃圾堆中。她的頭上仿佛有銀色的光芒照耀下來。

"喂,我說你。"

少女轉向我。雖然我想說點什麼,但口中滿是傷根本說不出話來。

少女伸手從皮制夾克的口袋中取出一把鑰匙,向我這邊扔過來。落在坐倒在地的我面前的,是一把熟悉的鑰匙。



"丟的東西。是你的吧。"

聲音在腦海的深處迴響。

……鑰匙。啊啊,剛才被打的時候掉落的嗎。

到現在,已經什麼意義都沒有的家的鑰匙。這個女人是為了把這個還給我才到這裏來的嗎。

然後,少女像是已經沒事了一般轉過身去。

既沒有告別,也沒有撫慰的話語。

如同來到時一樣,邁著散步般的步子離開了。……似乎在說我無論怎樣都無所謂一般。

"…罷了。"

手吃力地動了。

要留住什麼嗎?為什麼要去挽留?對於我…臙條巴來說,那種瘋子般的女人怎麼也無所謂吧。

但是…但是,現在的我不能忍受被拋棄在這裏。無論是誰也好,我不想被拋棄。我無法忍受自己什麼價值也沒有,不過是一介虛假的東西這一衝動。

"等一下,你!"

叫著,站起身來。……不,雖說是站起來,但卻沒法穩穩地站住。身體的各處都在疼痛,好容易扶著牆壁作出了站著的模樣。

和服少女停下來,轉身把冷冷的視線投向我。

"什麼事。我這兒可沒有其他的失物了。"

淡淡地說著。

明明腳邊倒著五個人,這傢伙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喂,你不是打算就這麼離開吧。"

斷斷續續地說道,她終於環視了一下周圍的慘狀。

倒在地上的人裏有著被我打傷仍在流血的兩個人。那是粗糙的暴力所造成的結果。

唔,少女抬眼看著我。

"放心吧,那邊那個傢伙的眼睛已經不行了,不過這種程度還死不了。是等著第一個醒來的傢伙做點什麼,還是現在就清理一下?"

只能是女人才有的細細的高音,卻說著男人才說的話。

我表示同意般點了點頭。

"是嗎。不過這種情形要叫誰來才好呢。員警?還是醫院?"

認真地,說著奇怪的話。

我只是想到了醫院,不過這完全是正當防衛,也許應該儘快和員警聯絡。但是…

"…員警可不行。"

為什麼?那個女人用眼神問道。

為什麼呢。我把絕對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像甩出王牌一般說出了口。

"我殺了人。"

一瞬間。感覺時間停滯了。

少女像是感到興趣一般靠近過來,上上下下地觀察著扶著牆勉強站立的我。

"那個,還真是看不出來呢。"

驚訝地說道。但從那為難似的掩住口陷入煩惱的樣子,我想她也沒有什麼反駁的確證。

我就像發燒了一般,自虐似的繼續告白。

"是真的。就在剛才殺的。用菜刀向肚子亂戳,又把頭切了下來。那傢伙不可能還活著。……現在那幫條子還紅著眼睛四處找我呢。是啊,天一亮我就一躍成名了呢…!"

發現時,自己已經自嘲般笑了起來。聽得到自己呼呼呼的笑聲。…為什麼,那更像是哭泣的聲音。

"是嗎。那麼是真的了。那麼也不要聯繫什麼醫院了。要是那樣的話你可就直接進鐵格子了。……啊啊,衣服被回血沾濕了就脫下來扔了吧。我正想著那是不是什麼流行的玩藝兒呢。"

冰冷的手,觸著我的胸部。

"…那。"

把話咽了下去。正如這個女人所說,身上的衣服被血沾濕需要脫下來。只穿著褲子,披著防寒夾克逃掉。

……我明白了。這個女人明明知道我是個殺人犯,卻連一點驚慌的樣子也看不出來。這…反而讓我感到不安。

"你不害怕嗎。我可是殺過人來的。殺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好可沒區別。你認為我會讓知道內情的你就這麼離開嗎?"

"…殺一個人和殺兩個人是不一樣的喲。"

很不愉快似的眯起眼睛,和服少女的臉離我更近了。

……明明是我比她高出一頭,卻感覺到自己被仰視著我的她壓制住了。

被那雙黑色的眼睛凝視著,我不禁咽了口唾沫。

讓我無言的,並不是那種被威壓的感覺。

只是,看得出了神。

我活了十七年,直至這一刻前,從沒有對人類產生過感情。直至這一刻前,也從沒有被什麼迷惑住。直至這一刻前,也從沒有過如此忘我的感動。


…對,直至這一刻前。

從沒有感覺到,人是這麼的美。


"我真的…殺了人。"

只能說這種事。

少女低下臉,噗哧一下笑了。

"知道的。因為我也是那樣的。"

衣襟摩擦的聲音。



少女對這個完全沒興趣似的,轉身離開了。

離開了。伴隨著哢噠哢噠的木屐聲。

……那背影,我不想就讓她這麼消失。

"等一下,剛才說了你也是那樣的什麼的吧,你。"

跑近前去卻倒在地上。掙扎著站起來,我注視著少女轉回來的臉。

"那麼幫助我。既然是一樣的人,我們…"

仿佛忘掉了平時的自己似的叫起來。拼命地,毫不顧廉恥地。對於我既沒有條理也沒有理由的叫喊,少女吃了一驚。

"一樣的人……嗯,確實你也是空的。但是,所謂幫助是指什麼。是解脫殺人的罪呢。還是治療身體的傷呢。很遺憾,這兩者我都不擅長。"

…啊啊,是呢。

我,需要什麼樣的幫助呢。

想被説明。只是那麼想卻不知道明確的想被幫助做什麼。我也想不好。……那明明是比什麼都重要,已經刻在臙條巴心裏的東西。

"…過不了多久這裏會被發現,在那之前把我藏起來。"

不管怎樣,這是最優先的事情。

那女人唔了一聲,與至今為止的無感情正相反地,顯出了像是人類的姿勢思考著。

"藏起來什麼的,是指提供隱藏的房屋這種事情嗎?"

"所以說,幫我找一個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地方就可以了。"

"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地方,在這條街上可沒有。不想被別人看見的話只有自己的家裏吧"

很為難似的說著。那種事情我也知道。

由於被打的疼痛變得急躁起來,我大聲地罵回去。

"我說那樣絕對不行!不會把我藏到你自己家裏去嗎,你這笨女人。"

可惡,邊罵著邊顯露出惡態。不過,少女卻像明白了似的點著頭。

"好啊。我那裏沒問題你隨便使用吧。"

"…哎?"

"原來這麼簡單啊,你就想讓我幫你做這種事。"

她走起來。既沒有向我伸手也沒有把肩膀借給我靠著。

但是,少女的背影分明是在說著,跟過來。

我…用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跟在她的身後。

只是這樣一來,被連續毆打的身體上的傷痕也好,刺死人時心中留下的傷痕也好,全都乾乾淨淨地忘記了。

只是追趕著超然地前進的背影。

那個少女是獨自生活的嗎什麼的,還有連名字也不知道什麼的,不得不問的事情像山一樣多,但我卻什麼也不願去考慮。

……是啊,大概。雖然至今為止沒有相信過,但是也許這就是被稱為命運的東西吧。

因為在很早很早的過去。我的眼睛,已經變得只能看著那個女人了。






/2


(矛盾螺旋、2)


哢噠一聲,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吧。

時間差不多有十點了吧。我把自己工作得疲累不堪的身體扔到床鋪上,也不過是幾分鐘之前的事。從淺淺的睡眠中被驚醒,又舒舒服服地睡了過去。

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響動只有那一次。

隔扇被打開了。是與隔壁房間相連的隔扇。四方形的光,射入沒有燈光的我的房間。

是母親吧?我半睜著眼睛望向那邊…


…每到這裏總是在想著。

這種光景,沒有看到就好了。


打開隔扇的是母親。在逆光中,只能看出她是站在那裏的。對於我來說,隔壁房間的慘狀比起那身影要更為觸目。

倒伏在廉價的矮飯桌上的,是父親的身影。

本應是茶色的矮飯桌被染成了赤紅色,倒伏在上面的父親仍然向鋪席上流著鮮紅的血。……看起來,竟恍如壞掉的自來水管。

"巴,死吧。"

始終站在那邊的身影說道。

知道那身影正是母親,是自己的胸部被刺到的那一刻。

母親用菜刀一次又一次地刺我的胸部,最後把刀子送進了我的咽喉。

要說噩夢也的確是噩夢。

我的夜晚,總是以這種方式迎來終結。




喀鏘喀鏘喀鏘喀鏘。

……被仿佛是從自己耳朵深處傳來的聲音吵醒時,兩儀已經出門了。

我拉起自己被打得滿是瘀傷的身體,開始四面觀察起這個房間。

這裏是共計四層的公寓中,二層的一角,和服少女的家。不對,與其說是家不如稱為房間更合適一些。從玄關直通向客間的走廊不過一米左右,之間有一扇通向浴室的門。

客間似乎也兼作寢室使用,直到剛才那個女人還躺在這裏的床上。隔壁還有一個房間,不過似乎是沒有必要就不會去使用的樣子。




…昨天夜裏。

緊隨著那個女人走了一個小時方才抵達的就是這個房間。公寓入口處郵箱的名牌上寫著兩儀,那麼這個女人的姓氏就是兩儀了。

那個女人…兩儀把我帶進這個房間,之後什麼也沒說就脫下皮夾克躺到了床上。

這是一種毫不關心的態度。我不禁生起氣來,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上去幹掉她。考慮的結果是,在這里弄出大響動的話只會讓附近的人聚集過來,那時便會很麻煩。迷惑了許久,最後倒在地板上枕著靠墊睡著了。

然後是,一覺醒過來以後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這種事情而已。

"…什麼東西嘛,那傢伙。"

不禁自語起來。冷靜地回想一下,兩儀和我的年紀差不太多。與其叫女人,不如說少女是更合適的形容。

要說十七歲的話那不過還是學生。這樣的話是去學校了嗎。不對,按理說這房間也過於殺風景了。房間裏有的只是床和冰箱和電話,再有就是掛在掛衣鉤上的四件皮夾克,和裝著西服的簞笥。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音響。不要說讀剩下的雜誌,連個桌子都沒有。

忽然,想起了那傢伙昨夜所說的話。

對於我所說的自己殺了人這句話,兩儀的回答是自己也是那樣。……兩儀這句毫無現實感的話也許是真的。因為這個房間正像是逃亡者住的地方。病態地欠缺生活感。

一想到這裏,背上掠過一陣寒意。我原本是想抽到一張黑桃A,結果抽到了Joker也說不定。

……出去做點什麼吧,我可沒打算要在這裏住下去。雖然想著應該道聲謝,不過既然當事人不在也就沒有辦法了。

我像潛入的小偷一般慎重地邁著腳步,離開了陌生少女的房間。


出到外面,毫無目的地走著。

起初是戰戰兢兢地走在住宅街的路上,不過這個世界好像與我無關似的維持著往日的光景。就像時鐘的針,毫無變化、反反復複的日常。

結果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放棄了躲躲藏藏,走到了大街上。

街上和往常一樣。既沒有四處搜捕臙條巴的員警,也沒有指責我殺了人的蔑視目光。

大概是屍體還沒有被發現吧。對啊,像我這種半吊子做的事,應該不至於引起社會的什麼大變動才是。我還沒有處在被追捕的立場。雖說如此,我也不想再回到自己家裏去。

已經過了中午,我來到有狗的銅像的廣場。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下來,抬頭望著安裝在大廈上的電子告示牌。

就這麼呆呆地消耗掉了數個小時。

即使是工作日通過這裏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人行道上的人都溢了出去,人行橫道的信號燈剛一變綠人潮馬上就湧動起來。人潮大抵是由與我年齡相差很多的人組成。並且大抵都帶著知情達理的表情和笑容向前走著。

他們沒有什麼可煩惱的。不…是根本沒有去考慮過什麼煩惱。那幫傢伙的臉上看不出有個思考的思字,也一點看不出為了想實現的理想、為了所堅信的未來生活著的表情。

這個人也好那個人也好,都帶著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走著。但是在那之中,又有幾個人是真實的。

所有的人嗎,還是僅僅一握之數。

真實與虛偽。

像是要尋找出真實一般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無法融入的人群,但是完全分辨不出來。

這是當然的吧…說起來,那也不過是只有本人才能明白的事情。

我把目光從人潮中移開,仰望天空。

是了。…雖然程度並不大,但是我也不是真實的。明明想著自己是真實的,然而卻暴露出了無聊的本性。

……直到進入高中之前,臙條巴可是田徑界知名的短跑健將。初中時代從未敗北過,連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其他選手的背影。並且確信著還有繼續縮短時間的潛力,這無疑是才能。

比起任何事來…我都更喜愛跑步。在這方面我是絕對認真的。也有去面對一切挑戰的信念。

然而,我還是放棄了跑步。

原本,我的家庭就不富裕。從小學時起父親就失業了,家業也漸漸地荒廢下去。據說母親出身名門,為了和父親結婚而與家裏斷絕了關係。這就是我既沒有工作也不會勞動的父親,和不諳世事毫無作為的母親。

在只是為了迎向毀壞而存在的家庭裏,我認為自己比其他的小毛頭們更早地懂事。刻意謊報年齡去找工作,學費什麼的都是自己去籌措。



毫不在意家裏的事。我,只為了自己的事情去拼命努力。

不止自己去工作,在學校方面,我也以自己的力量升入了高中。已經不再視為親人的父母,和為了活下去所必需的金錢。對於懷有這兩份焦躁的我來說,只有在跑步中才能得到解放。

所以無論怎樣疲累也沒有放棄過社團的活動,直至升入高中也沒有改變。

但是不久,父親引起了事故。是在駕駛汽車時撞到了人。不止如此,更嚴重的是父親根本就沒有駕駛執照…。

付給對方的賠償金,不知是母親向家裏低了頭還是怎樣解決的。我在那期間除了完蛋了這個事實以外什麼都沒去想過,所以不知道。

等到糾紛結束以後,周圍發生了變化。明明父母與我實際上已經沒有關係了。但僅僅是因為我是那一家的孩子,學校一方的態度急劇轉變。

至今為止一直表示協力的田徑部顧問,很露骨地對我表現出漠然。原本對有實力的新人滿懷熱忱的前輩們,也開始施加要求退社的壓力。

但是這種事情我已經很習慣了,所以不成問題。

問題是家庭那一方面。由於事故的原因,連至今為止勉強糊口的收入也失掉的父親,已經沒有餘力來維持這個家庭了。雖然母親也開始做一些自己並不熟慣的零工,但是那一點點錢連應付電費和取暖費都不夠。

父親從幾年前就沒有固定工作了,再加上無照駕車撞死了一個人。隨著這些流言在附近流傳開來,父親也就再沒出過門。母親一邊承受著流言一邊工作,但是卻沒有一技傍身。最後,連我只是走在外面,就被別人邊罵著滾開邊丟石頭。

……來自周圍的反感逐日升級,但是我並不感到憤怒。因為父親所做的事情就是事實。我想差別待遇也好侮蔑也好都是理所當然的反應。該憎惡的不是這個社會而是父親。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能把父母作為發洩憤怒的對象。

我,在那時起開始憎厭一切。包圍著我的種種障礙,真的是非常麻煩。

去做什麼,或是怎樣地努力,反正結果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無論跑得再怎麼快,有家庭這個麻煩存在的話,將來什麼的也就註定了…。

我毫無疑問地,放棄了與那個時代的抗爭。

由於去追求社會上理所當然的那種正常生活我吃盡了苦。接受了,自己的人生也不過就是這麼一種東西,擁有了這種觀念的我,也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幸。

與幼時的我一樣。用所謂明智來取代幻想,我決定要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活下去。

這樣一來便不再去傻瓜似的學校了。不,是因為不把一整天都用在工作上的話,是養不起一家人的。年齡不大又有經驗,工作要多少就有多少。還有著一半良心這玩意兒的我,還做不出拋棄家人這種事情。雖說如此,從輟學以來我便沒有再跟父母說過一句話。

就這樣…當發覺到時,我連那麼喜愛的跑步,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明明是那樣的喜愛。明明只有那樣才能得到解脫。

發覺到那只不過是因為這麼點不幸就會被捨棄掉的東西時,我確實愕然了好一陣。

讚揚我的人消失了。沒有去跑步的時間了。只是因為這種藉口一般的事情就放棄,實在不配說是喜愛這種心情。

實際上…跑步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是無可替代的,要是用作名為臙條巴這個人的"起源"的話,應該只能是那種事情。

……年幼時。曾被父母帶去牧場看馬。看著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那匹馬,我哭泣起來。只是看著那一味跑動的身軀,就禁不住流下淚來。如果有前世這種東西的話,我一定是屬於它們那一類的吧。由於這麼相信著,對於跑這種行為才有著單純的感動。

但是,我是虛偽的。

是啊。雖然擁有著真實般的確信,但也不過是個虛偽的東西罷了…。

"…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個殺了人的東西。"

試著笑起來。明明一點也不快樂卻能笑得出來,人類還真是滿是故障的東西啊。

看厭了天空,再次眺望街道。

……人潮一如方才般源源不斷。

帶著笑容或裝模作樣的那幫傢伙,應該不是真實的。要是為了什麼目的而生存的話,會跑到這種遊樂場所來嗎。不對,也許遊玩才正是那幫傢伙目的。但是…那種"真實",我絕對不會認同。



……喀鏘喀鏘喀鏘喀鏘。

忽然,在這裏清醒過來。我…縱然進行著這種程度的獨善式思考,也應該不會成為什麼主義或主張才是。

看了一眼表,時間已經迫近傍晚了。

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我毫無目的地,尾隨在了擁擠的人潮之後。




街燈微弱的光線照在陌生的住宅區的路面上。

在秋日西沉之後的三個小時裏一直在走著。

煩惱著在哪里過夜,發覺到時,我已經來到了兩儀的公寓附近。

人類,一旦墮落的話就會變得如此懦弱嗎。我很驚異於這個事實。

我…名為臙條巴的這個傢伙的長處就是快速切斷自己感情,自己也明明一直為此而自豪。但是現在,已不再是快或者慢的問題了,這不是完全沒有切斷自己的懦弱嗎。

抬眼看時,兩儀的房間中沒有燈光。似乎她還沒有回來。

"…也罷,進去吧。"

明明知道不便進入沒有人的房間卻還是走上了臺階。似乎是想把自己引導到直面的嚴酷現實中,引導到唯一的救贖中,引導到緊緊抓住的自我之中。

當當地踩著鐵臺階向上走著,最後來到二層一端的某個房間之前。

今天早晨離開時插在門上的報紙沒有了。似乎之前兩儀曾回來過一次。我敲敲門,不過沒有任何回應。

"看吧,不在。"

我在離開之前,試著轉一下門的把手。

…動了。

門毫不費力地開了。

裏面很黑。我的手依然握著把手凍在那裏,頭腦中一片空白。

也許就會這麼站上幾個小時吧,這般想著的下一個瞬間…我已經從門縫間滑了進去,悄悄地向裏面走去。

"……。"

咽了口唾沫。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雖然我以罪犯自居,卻又很討厭犯罪。從年幼時起就厭惡卑劣的事情。儘管如此,繼殺人之後竟然又侵入到別人的家中。…不對,這是不可抗力。而且那個傢伙不是也說了嗎,可以隨便使用什麼的!

喀鏘喀鏘喀鏘喀鏘。

一邊在內心作著毫無說服力的辯解,我一邊繼續前進。從玄關到走廊,從走廊到客間。

因為沒有開燈,房間裏一片漆黑。黑暗之中,我粗重地呼吸著放輕了腳步。

…可惡,這麼一來不就真成小偷了嗎。電燈。電燈。因為黑暗我才會這麼奇怪。啊,不過開關在哪兒啊?

為了尋找螢光燈的開關,我在牆壁上摸索著。

突然…就在這時,傳來玄關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兩儀回來了,在我作出相應反應之前,這個家的主人已經點亮電燈,推開了房間的門。

然後,她心不在焉地注視著不法侵入中的我。

"…什麼嘛,今天也來了嗎。做什麼呢,連燈也不開。"

用像批評同學般冷漠的語氣說著,兩儀關上房門脫下皮夾克。

之後就在床上坐下來,在手中提著的塑膠袋中翻尋著。

"吃嗎?我討厭冷的東西。"

一伸手,遞過一個裝霜淇淋的小杯。包裝上寫的是哈根達斯的草莓霜淇淋。對於我這個不法侵入者毫不在意是一個謎,為什麼會買自己討厭的東西也是一個謎。

我雙手捧著小杯,把理性總動員起來思考著。

這個女人,毫不關心我的事情。我殺了人的這種事情……雖然不知道認真到什麼程度……但應該是清楚的。那麼為我提供自己的家作為藏身之地這種事,莫不是因為這傢伙自己也是被員警追緝的人物……?

"……喂。我說你,是個危險人物嗎?"

自己的事情先放在一邊這般問道,和服少女哈哈地大聲笑起來。

"真是奇怪的傢伙呢,你這人。嗯…危險人物,你說危險人物嗎!這個詞還真是有趣呢,非常有趣哦,真是的!"

兩儀認真地笑著。剪得零零落落的黑髮搖動著,在我看來只覺得是個危險人物。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嗯,是呢。這附近像我這樣危險的傢伙可沒有第二個。不過你也挺危險的吧?這樣一來,豈不是怎麼也無所謂了麼。想說的就這些?"

含著笑,和服少女抬眼看著我。

……半是危險半是平穩的表情,就好像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

"不……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幫助我。"

"不是你說要我幫助你的嗎。也沒什麼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就幫你一下。你沒有睡覺的地方吧。暫時使用這裏也不妨。反正最近幹也也不來了。"



……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才幫助我?那算什麼,哪有這麼愚蠢的理由啊。雖然我實在不敢相信,但也不至於全盤否定這個理由。證據就是,這傢伙怎麼看也不像在說謊的樣子。

我看著穿著和服的少女。她完全沒有在意。這與無視不同,是一種堂堂的自然態度。

……這般矛盾。最麻煩的事情,是兩儀所說的無疑完全是實話。

還是說。也許這個人沒有必要去理會一般性的理由呢。像是想交個友人,或者想賺點錢這種很容易想到的關聯,對於這個少女而言根本就沒有去考慮過。

但是,那樣一來…

"你是認真的嗎。幫助我這個什麼報答都沒有的怪人藏身。莫不是有什麼危險的打算。"

"真失禮呢。我可是相當正常的。不會去找員警。要是你說要找的話,那我去找也無妨。"

啊啊,我倒是不擔心這個。這傢伙聯繫員警的樣子,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我所擔心的是更為根本性的東西。

"那個。我是個男的,你是個女的吧。讓從沒見過的傢伙住下這種事,沒問題嗎。我說!"

"哎?想抱女人的話不是要選另外的地方來住嗎,對男人來說?"

一臉天真地回答著,讓我說不出話來。

"不是,所以說…。"

"啊啊夠了,煩死了。不滿意這裏的話去找別的地方藏起來好了。難得遇見我心情這麼好呢,你這傢伙。"

倨傲地打斷話題,少女再次把手伸進塑膠袋中。取出來的是三角形的番茄三明治。……似乎是真的,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那麼我就在這裏睡下了。那也沒問題嗎!"

雖然我大聲叫了起來,對方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啊啊,想住就住下來吧。"

兩儀邊吃著三明治邊回答道。

我全身無力,坐倒在地。

就這樣,只有時間靜靜地流過去。

總而言之,我還是順水推舟住下來好了。迅速切斷感情是臙條巴的長處,取回這種自信的我順勢考慮著以後的事情。

住的地方暫時確保了。餐費的話手邊的三萬元大概能用一個月。這期間,一定得找到一個不被員警抓住並且能活下去的方法。

"…嗯?"

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今天晚上,這個家沒有上鎖呢。

"喂。你為什麼不鎖門啊。"

"當然是沒有那個必要了。"

"…啊?"

一聽到這句話,我差點暈過去。

這個叫兩儀的女人,連家裏的鑰匙都不帶嗎?只在自己睡覺時鎖門,不在家時就只把門關上。依本人所說,不在家時即使小偷進來也與我無關。

所以我能侵入進來也並不是什麼偶然。這個房間裏什麼都沒有,也許有成為常客的小偷也說不定。真是的。

"這個傻瓜,鑰匙什麼的要拿好!作為房東至少要給我一個大門鑰匙吧,一般來說。"

"大門鑰匙已經沒有了喲。好了好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沒有什麼讓你覺得不便的地方,我也沒有多餘的東西。

……可惡,說起來也就是這麼一個傢伙。事實上沒有鑰匙的話我不會放心。除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外,兩儀這個傢伙的生活方式也大有問題吧。我忘掉了剛才還對兩儀抱有的抗拒心理,認真地擔心起這傢伙的不諳世事來。

"別說傻話,連鑰匙都沒有還叫什麼家。你等會兒,我馬上就去給你換一個門鎖來。"

"……也好吧。有錢嗎,你這人?"

"別小看我,這種程度還是有的。今晚就算了,從明天起記得給我把門鎖好!"

說著,我站起來。

我曾經做過幫人搬家的工作。房間的改裝大體上都有經驗,所以像公寓房間這種程度是沒有什麼修理不了的地方的。兩天前還在工作的那間公司的倉庫裏,應該還會有門鎖之類東西吧。

以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勁頭,我奔到夜晚的街道上。

不知何時會被員警追緝的我,卻要偷偷地潛入公司,即使在這般認真地煩惱之時,也明白自己冒著多大的風險。

……真是的,不能不說是兩儀的緣故。

為了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去偷偷潛入曾經工作過的公司,看來連我也變得相當地沒常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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