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城时,腐烂熏蒸,弃物塞途,断壁残垣一片焦土。苏家再踏入城门的那一刻,竟无下脚立足的寸地,只能踏尸而行,被火炮洞开的残损城楼上,城头旗迎着北风猎猎。
这里是,曾盖华天下的京师吗?
苏茗从短暂的惊恐中回过神来,抬袖遮住身侧女儿的稚眼。只是,这空气中漫荡的血腥腐臭,断壁残垣的呻吟之痛,也可一并遮去么?若可遮去的话,那女孩倚在母亲怀中的微微颤抖却是为了什么?
细细的雨丝倾漫。
京师的冬日里少有的细雨靡霏,天沉沉的黑,一片愁云阴惨。
一排通天炬焰,将前门外长巷头条照得白昼般透亮,铜质的门环粗暴地撞击着木门,伴着蛮横嚣张的呵斥声不绝。
「开门!开门!」
荣泰堂的小伙计掌了灯,用衣袖擦擦朦胧半醒的睡眼踉踉跄跄地去开门。刚拔开门闩,被为首的官差一个大掌拨到一旁,几乎站立不稳的要摔倒。
「官爷——」
瞅这杀气汹汹的架势,朦胧的睡意霎时惊醒成一身冷汗,才十六岁学徒的小伙计手一抖,手上的油灯摔到了地上,衙役腰刀的刃光一闪,正打在他脸上惨白的颜色。
屋内的人听了动静都已经出屋来,为首外衫披肩的鬓白花甲老者,雨丝沾染了颔下轻柔白须,蒙淡的水烟,脸上一贯平和安顺的神色。
「苏大夫。」
官差故意拱手佯作了个揖,苏印识得来人,虽然联军已撤出京师,但自两宫出走避难西安后,京师始终笼罩的,那片大祸将临的惨淡情境从未有一丝一毫的缓解。人人自危,个个惶恐。苏家遵奉,盛世济人救命,乱世保己家身,不问政事,不干祸乱,只尽为医者的本分。
但这次,恐怕是有些不同的,苏印在联军侵城的那刻离开京师举家避走洛阳,洋兵沿街沿巷的烧杀劫掠,东江米巷的的汪洋火光,苏家逃过了一场浩劫屠戮。然而这并没有让他不安的心放淡下来,他感到,某种越来越近的,来自于近源的威胁,日以继夜的迫近起来。虽然他过得一如既往,虽然他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做。但那样从未有过的惶恐焦虑的心毫无疑问的长久占据了他的心,使得他夜夜都不能长寐。
是福是祸,怕是只能垂老天眷顾了。
「还容我换件齐整衣裳。」
他返身进屋,换上他每次出诊时一贯着的素青布长衫,外间套一件对襟窄袖的黑丝马褂,不忘带上他最喜爱的那顶马聚源阔边毡帽,脸上带着他这几十年行医研药不改的安然。如若不是两手空空的未拿药箱,怎样都以为这是个雨夜中如往常一般的出诊。
「爹!」
苏茗拉着他的手,眼睛里凝结了深切的恐慌。两撇娥眉,凝脂肌肤,苏茗就是那样即使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仍然面容姣好得让人垂爱的女子。这样平顺祥和的生活,心怀救人的宽怀之心,也使她遭遇变故时总还有一份静然之气。只是,事关到自己的父亲,而她也还没有足够长的人生来历练出她父亲所能在冥冥中感应的那一份不安惶然。所剩的,也徒然是不知缘由的恐慌罢了。
苏印浅浅地看一眼女儿,松开她手,只背对说一句,「好好儿过。」
「爹!爹!」
苏印甚至于没有说一句哪怕『我没事儿』或者之类宽慰的的话,这让敏感的苏茗心中立时被更巨大的恐惧填满,她哭闹着试图去抓住父亲的手,当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的时候终于眼一黑,跌在苏奉天的怀中晕厥过去。
荣泰堂的小伙计仍然愣愣地站在门边,脚下提灯的油早已流了一地,顺着细雨淌过蔓延。
里屋的门后,那双在进城之日被腐骨满城晃得刹那失却了光泽,惊恐稚气的眼睛,被适才那样的通天炬火和白闪闪的亮刃耀得终于彻底黯淡流散了下去,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见证着苏家的覆顶之祸。
三天后,苏印被斩首于菜市口。还是前门外长巷头条,一列静静出殡的队伍,稀稀疏疏几个人,不闻喧天悲乐,不见痛哭嚎啕,只铺天盖地的形如铜线的惨白纸张,纷纷扬扬,纷纷又扬扬。苏奉天的怀里,女孩同样静静的安睡着,偶尔抽泣的鼻息,脸上一道未干泪痕。
在那之后,庄王载勋玉帛高悬,军机大臣赵舒翘纸毙灭杀,山西巡抚毓贤即行正法,礼部侍郎刚毅开馆戮尸身首两断,礼部尚书启秀亦被问斩于菜市口。在戊戌六君子的鲜血还未干透之时,菜市口再次血溅白练。只这一次,祭的是几十个朝臣疆吏的命。
庚子拳乱祸首已惩,《辛丑条约》初定,萨道义和穆默在使馆中举杯交结相庆。
静鞭三响,万乘齐送,再游洛阳,似不减当年羽猎长扬之盛。两宫回銮,一派虚华盛世苟延残喘的假象。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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