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辛苦遭逢起一经

作者:sdbtkq77
更新时间:2017-08-13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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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9-17 12:01 编辑

甲板上的风吹得人十分舒坦。苏钦坐在溯江而上的航船上,入川后天气竟一度出奇的好,天空难得露出几抹湛蓝的颜色。


行至四川,水流愈急了起来,船行得比以往都艰难缓慢。脚下这条澎湃了中国千百年的河流,在每年入夏六月连绵不休的暴雨下,都会显出它性子极为粗暴不温顺的一面。苏钦拨开被风吹得搭住眼睛的刘海,四川是此次航程的终途,溯流而上的终途会否也是一番不期然的逆旅呢?对于前路,十八岁的苏钦脸上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寡淡。到哪里去,做怎样事,遇见什么人,有如何的际遇,想来都不会和这已飘飘浮浮的两年里任何一途有什么根本的不同罢。


船终于下锚靠岸,四川多山,路又崎岖难行。兵荒马乱的末世多匪贼横行,途中乘客上上下下,到四川已是不多。苏钦起身下船,手撑起栏杆时左腕不期一暖。她不由抚上手腕轻笑,竟有些怀念那女子回望一刹的山温水暖笑容,那一副如出鞘剑芒的眉目,明明锐气毕现,却仿若的温暖安心似曾相识。


她自是知道四川多匪患,只觉得这世道哪里都不太平,这人心哪里都凶险,京师,上海,汉口,四川,多得几个横行的盗匪,少得几个趾气昂扬的洋人,亦没有什么区别。十岁那年进城时,满目的白骨倚墙,尸横遍地,她眼里剩的只是洗劫屠戮后惨烈如十八层地府的阴瑟。


耳边嗡鸣鸣的又响起刺耳的长久金戈交接声,治不好的,不知是何缘由,是那一年回京师后落下的毛病,那一年祖父被斩于菜市口,那一年母亲撒手离她而去。


父亲自此后一蹶不振,那个诗画皆通,温儒仁厚的父亲;那个会手把手的教自己捣药,将自己抱在膝盖上用新长出的胡茬轻轻蹭自己的脸的父亲;那个冬夜里温上一壶酒,执着母亲的手一脸深邃情意的父亲。


苏钦在六月天里出了层层细密的汗来,手心冰冷湿粘。这么多年过去了,离开那伤心地,心中痛处,每每念及,却仍是难过得想哭。那个父亲,随着刽子手刀口飞溅白练的血,伴着母亲出殡纷纷扬扬的纸钱,都一并消遁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曾经名震京师的医家,慢慢凋零出人们的记忆。父亲一把大锁,锁起了苏氏传家的医药典籍,也锁起了苏家一脉相承的医者天赋。祖父曾赞苏钦是一块学医的璞玉,稍经雕琢必定异彩大放,为此而不止一次的感怀上天对苏家如此洪泽的恩赐。而被一把横锁截住去路的苏钦,而今终于被生生敲下一块的残缺,成为不名一文一般无二的碎石。


苏沛和能安静下来读典习药,专精与医的苏钦性子截然相反,冲动莽撞,如一颗时时会爆裂的火星,苏家人曾无不为此而个个挂心。好在苏沛自小到大,除了喜欢做些少年的恶,调皮好动多与人争斗外,也并没有太大的差池。然而祖父和母亲的死兀然撞开了少年的心,他仿似一夜长大收起了少年的粗莽任性,变得深沉而寡言,用渐渐复杂的眼神看那个一蹶不振,自甘堕落的父亲。他曾引以为傲,视之若山的父亲。


父亲怠于行医,如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一般苟且的活着,苏家的底子渐渐被掏空。苏钦虽懂医术,却显然没有到能独自行医的资历和年纪,只做些手工伙计来补贴家用,主要靠得已成人的苏沛一边在上学的空闲外,一边起早贪黑的工作来支撑。十八岁的苏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越来越看不过日日纵酒颓废,腐瘫如一团烂泥的父亲,他在之前两年还曾时常抱着期望的,他心中能重新挺立的山,这希望的火苗,终于被长久而日复一日令人倦怠厌恶的生活狠狠掐灭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自祖父和母亲死后,一个活死人一般可以视若无见的父亲,一个好哭性软,从来只会默默落泪逆来顺受的妹妹,年轻的苏沛在与那帮同样血气旺盛的学友们一起的时候,忍不住这样抱怨着。新式学堂里所走出来的年轻学子,和那群中国第一代走出国门归来的官派留学生,那样有朝气的一群青年,抛开四书五经的八股文式,挣断三纲五常的礼教束缚,从被洞开残缺的门户中,由西方吹来的徐徐之风,打动鼓噪着这群中国青年不安的心,教他们格致之学,沐的是开化之气。


这些都和那个暮气沉沉,破落如这个日下王朝的家完全不一样,这个家让苏沛越来越不能忍受了。


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二日,清廷上谕,废除了自隋而始延续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制,黄龙旗的上空,始开一派新腾的清新之气。亦是在这一年九月,延续一年的日俄战争宣布停战,这场在中国东北土地上大肆进行的战争,只留下了满地无辜中国百姓的累累白骨。


日本的随军记者所拍摄的照片被制成幻灯在国内放映,在幻灯机的轻微轰鸣中,白色的幕布上日俄两国屠杀中国人的现场,自己的同胞却成了袖手旁观麻木的观众。幻灯被留日的中国学生带回,那一幕,深深地将每个在场的中国青年的心刺得血泪斑驳。


终于在光绪三十一年年底,苏沛在簇拥的众人中,和一群踌躇满志的青年,在救国救民的信念策动下,于天津踏上了东渡的客船。


那时正在院落中纳鞋底的苏钦,突然的心念一动,针脚一滑,狠狠地刺在了手背上,洒落了成串的鲜红血珠,洒在亮白的鞋底上,眨眼吮成浑浊的暗红。


苏钦抖落裙裾起身,仰头看时,北雁南飞,心中有什么就失却了。


哥哥果然再没有回来。一日,两日,三五十日,不见踪影,亦无音讯。苏钦隐约打听到哥哥已在那个冬夜里踏上东去的旅程,不留只言片语的离开。她站在天津入海口的地方,踮脚张望着遥遥不可见的东瀛,眼前略过的来往客轮如织,连着那心上尚存的一份依托与冀望也沉掉了。


她躲在后院的角落里拽着衣角咬着唇偷偷地哭,她那时刚刚十五岁,眉目间的清秀蔚然才刚刚绽露,却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了日后终究跟随她一生的郁悒忧愁,浓得再也无法化开释然。


对于苏沛长久的不归家,苏奉天仿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生活明显的日渐窘困他也在所不问。苏钦只仍然尽一个女儿的所有该尽之责,挑起这个连姑且——都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家。


苏钦生于庚寅年五月十三日丑时,属松柏木,时有算命先生算说,女子此命,推来轻灵性巧,为人善良心性聪明,但因年轻欠利,驳杂多端,必定会终有身疾,离乡别亲,平生苦寻衣禄,一生忧愁。


苏家人素信运命之言,便时时忧愁为这个小女儿挂心,总对她多些爱惜宠溺。


苏茗怀有苏钦时曾遭了风寒,虽然无碍性命,生下的女儿却从此落下不足之症的病根。受不得颠簸,说话也气息多断续,每遇天时或是人事不顺,心中淤塞不通就会发病。发病时胸闷气塞,不能呼吸吞吐,手脚冰凉,脉微欲绝。集苏家治病行医多年的大成,亦不能寻到全权治愈的法子。只因这病,病根在心上,深入肺腑,牵动五脏,只要有心念不畅的一天,就无从去根治,只能拿些温顺的药去矜贵的宝着,果然早早地就应了此生终有身疾之言。


这么个身子弱又性温顺的小女儿,安静娴定,喜读书,承接她母亲一脉,与医药极有禀赋,又生得清致朗落,虽然稍有些懦弱好哭了些,还是由不得人不喜爱。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与苏钦来讲,只持续了短短弥足奢贵的十年。苏钦性本柔弱,凡事既不爱与人争辩什么,也不轻易跟人吐露任何,都爱藏着掖着,无论深微都自己埋在心底。自从家中变故后,父亲沦落,哥哥出走,一个十岁的孩子长成一个十五岁少女,流的眼泪却几乎要把这生日后的眼泪都流干了。


长年的纵酒和颓丧终于彻底摧垮了苏奉天的身子,在苏沛离家后不到一年,也溘然病逝了。他死前一反往常的极其安宁,没带任何的留恋责难,只把小女儿叫到床前,执着她的手,混沌的眼中终于有泪陷落。


「你越长大,和你母亲真是越像了。」


苏钦虽然知道这天只是早晚的事,早些去了或许不定更和父亲的心愿,然而看着父亲,念到母亲,这些年的所有种种都一并涌上心头翻滚煎熬,心中还是酸楚刺痛。


「爹——」


「你哥哥——早就离开了吧,这些日子你瞒着我不提我也是知道的。对你哥哥来说,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这许多年委屈你了,为父的欠你的是还不了你了,我只念着放心不下你母亲——想早些去见她。」


「爹,是女儿不孝,累您吃苦。」


苏钦听父亲这般说话,早哽咽的几乎要发不出声来。身体发肤,由父母受之,光是这份恩情就大过于天,用尽此生也还不了的。


苏钦虽在苏家受宠爱,却没有丁点脾气,从小的乖巧懂事,是最最招苏奉天心疼的。这许多年的劳苦寂寥,无人倾说,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我知你学医素有禀赋,只我苏家,不念名禄富贵,只求平顺,医病救人,无愧于心无愧于世,却仍只落得如此下场。你今生此后运命,为父再不能去掌握一二了。最最不放心的,只是你身上的病。你的先天不足属寒闭之症,只因你母亲生你时寒邪侵体,气郁闭阻蒙蔽了清窍,扰乱神明所致,故而无法治愈。只发病时,用苏合香丸来压制,这味药许早便教过你配制,想必你也熟记于心了。」


苏奉天撑着一口气,一件件交待身后事,苏钦听着只不住点头,眼泪啪啦啪啦一直不听使唤的落。


苏奉天舒口气,并不再言语,眼却也未阖上,定定地看着头顶,眼中驳杂似乎在犹疑思量着什么。


苏钦正待开口问,苏奉天吐出长长一口气,如释重负般道,


「便还是与你说了吧。


后南房的钥匙,在我贴身的里衣口袋中。后南房的书隔第二层,《温病条辨》之后,有一个红木雕刻的匣子,匣子里便是苏家传世的续命宝药——冷凝散的药方。这是苏家百年的心血所得,若真就此沉埋,我亦无脸到地下去见你母亲祖父。只这味药如何用途,便全由你自己决断了。你只记得,冷凝散只可续命片刻,不可救命。」


这味药,苏钦在父母亲救人危难时都曾见他们用过,但她只知是苏家密制的传世药方,至于如何配制,父母亲却一直都是不肯讲给她听的。


「虽此药方传与给你,但为父还有一事希望你能应了。」


苏钦点头,父亲的遗命,千件万件也都必定一应应承。


苏奉天点头,拉过她手来,在他手心轻轻画下二字。


「爹——」


「苏家救人施恩无数,身为医者却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对于医道,我亦再无任何冀望。世道不平,人心不公如此,并无天道可言。你性子又天生善良软弱,保不得日后不会招来灾祸。你就应了爹爹吧,钦儿,只当是——爹爹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苏奉天气息渐渐断续不支了,明明的,已经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却还是紧紧捏着她手,眼光死死的落在她脸上,等她答复。


「爹,我应您!我应您就是!」


苏钦身子一倾,『扑通』一声跪倒在苏奉天病榻前,眼泪终止不住啪啦啦的落开来。再抬首时,苏奉天面含暖笑,双目微闭,已然心安的去了。


一直从黑漆漆的深夜哭到天光大亮的白昼,她倾尽了所有的软弱怯懦。起身来,早已跪得发麻僵硬的膝盖,苏钦抹抹这些年终日被泪水浸泡肿湿的脸。被涸泽了眼泪的这个娇弱身子,打定主意,从今日起,再不流一滴泪。


苏钦抬手掌到面前,『不医』二字赫然。


揣上冷凝散的方子,一把铜锁咔嚓,在暮阳下的胡同深处逐渐暗淡逝去的苏家门楣,离开京师这片注定的伤心地。或许此生,再不会回来了。


终有身疾,离乡别亲,平生苦寻衣禄,一生忧愁。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7-5 13:5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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