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循着莫忻跑的方向走了一通,便知道这是大海捞针的找法,总还是不心甘。脑中只念着与客船上和当铺里的浅浅两眼,想她还是一径稍有些体弱气虚。想她眉眼,想她装扮,想她回眸,想她言语,先前没认出她来时不觉得,当下却想着念着,止不住地刹不下来。
再想着想着,却突然有些气丧了。她那时故意报出裕隆斋的名号和自己的名姓来,清清晰晰明明白白的,想着就算是自己那时走开,无管她是不是苏钦或是与苏钦有什么牵连,都应该识得自己,既然留下通讯,找寻起来便方便了。林逸的本意原为如此,但一过数日,却从未见到有人过来裕隆斋找她林逸的。
这样想来,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
你记挂着人家,人家可不见得怀了一念的心记挂着你呢。
苏家遭遇了如此的变故,她这么些年的辗转凄苦,自己没闻没问没搭过手。纵然儿时的情意再如何深笃,朋友也好姐妹也罢,也脆脆的怕早被碾磨得所剩无几了吧。况且孩童的嬉戏,有几分能当真,又有几分是追加了成年后今时今日的记忆雕琢,也只怕在他人看来并没有那样的纯澈甘美吧。
林逸和苏钦,十年再见,不过陌人而已。
林逸在英国受了教育锤炼,平常的待人处事,面上是极为平和不起波澜。但自己一个人独处时,仍旧常常是爱大起大落的脾性。她此时想到这里,先前的热情一腔被一盆凉水凭空地浇落了一身下来,从头至脚,在九月的夜天里嗖嗖的冷。多难过伤心说不上,却忍不住躁成一团,气闷地拔腿乱走一通。
也不知走了多久,胡乱地穿过各条街巷,一直走到腿酸脚麻了才停下来。看周围的景致眼熟,一抬头看眼前的门楣,愣住了。心中苦笑阵阵,走了许久,不知斗的些什么气,转了老大一圈,还是回到这里来。
却凑上前去精细看,已经看了无数次的,原本都不再指望能有什么不同,一看之下,脑子里一道炸雷却轰然炸开了,一瞬被定在原地不知言语,不能思考,眼神的惊滞,脸上的细微表情都被刻成了铺陈的画,僵得死死的。
门上的锁,何时被何人拿掉了——
林逸心跳得嘣嘣,她素来好动身体底子好,到了英国后是更变本加厉,即使是经过剧烈刺激运动也少有会心脏跳得生硬发疼的。此刻脸上一片青冷感觉,却只觉得心跳失衡得厉害,简直把心尖直往肋骨上撞去。两相交碰,都是林逸自己的身子,只难过得龇牙咧嘴却叫不出声来。
林逸定定心神,猛力地把心绪都拉扯回来,在心里暗暗笑自己说,被科林和詹姆斯看到了怕是要被他们笑话个十天半月不止了。
心间缓过来,脸上也缓过了颜色。林逸抬手刚想要敲门,转念却推开了门跨过台阶自进去了。失礼就失礼了,自己这些日子失礼得还不够多吗,要是见着了她也不枉失了这许多繁文缛节的礼,一并要了回来。要是终于还是老天不眷顾,没有缘分见着的话,也早死了这心。不上不下的吊着念着,提不起放不下,飒然不开去,不和林逸的性子,只搅得她五内烦躁,火烧火燎的。
这晚上夜天出奇得好,黝蓝黝蓝,透出一铺遮不住天的黑,星子却看来疏朗,月亮纵只有半个也足够照得亮堂堂的。地上,院落,飞檐流瓦,院东房的南墙影壁,都映了粼粼的碎华出来。
林逸踩着碎色,沿着小道拐到院落中间。院中立着的那个人,那一身素蓝的衣,雪青的裙,在肩头跳得细微的辫梢,也染了这铺天盖地的银。
院落中一棵高壮的杨树,京师人家,四合院里是极少种杨树的。白杨萧萧,是种在乡间野郊的道旁,每年阴历三月杨絮翻飞时,落得满屋满身都是,实在惹人心烦。偏偏一向乖巧顺从的她是喜欢的,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花儿她不去喜欢,也不知是不是什么诗词读多了,非要说那些飘得人心烦意乱的白絮是杨花。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的小女儿,苏家人心疼她便顺着她的意,在她四岁那年在院落中栽下那棵杨树。不过飘些杨絮而已,多打扫些便是了,看她每到季节追着杨絮飞腾的欢喜模样,辛苦的也值了回来。
只苏沛是一直撇撇嘴皱皱眉不喜欢的,他也从不摆兄长的样子去哄哄她开心了,她心中就怯怯的,也从来不习惯去主动和父母亲外祖父撒撒娇。只等着林逸来,等她到苏家来,一开大门,窜出一院子的杨絮亲昵粘到她身上,林逸淡淡的眉皱后却并不是责难,勾着她的手说,「杨花很漂亮。」
林逸默默走到她身后,那时林逸十一岁,她八岁,林逸比她高小半个头;现今林逸二十一岁,她十八岁,林逸还是比她高小半个头。一时恍惚,恍然时光倒退十年,院落中的两个女孩儿,没心没肺着,无忧无愁着,追啊追啊,追扑腾的杨花翻飞。
林逸轻轻从身后伸出指来勾她手指,并肩站到她身边,「杨花——很漂亮。」
她头也不偏,脸上神色也未变,却淡淡地答句,「可惜过了花开时节。」
两个人各偏过半个身子相对,定定地看彼此眉眼,林逸惊诧地看那脸上明明已是铺陈了满面,下一刻就要迸破而出的蕴积悲伤凄楚,却被死死锁住在那双眼里,难过都哭不出来。
林逸从怀中摸了那对镯子出来,交合着叠到她眼前,「还记得我吗,苏钦。」
苏钦不回她,林逸眼看得那眼中的悲戚浓浓重重地流泻出来,一直渡过那镯子和握镯子的手,一直攀到她眼中,鼻中,耳中,口中,漫过她四肢全身,挣脱不得。再也看不下去忍不过,伸手把她揽过在怀里,苏钦低头,似自觉又不自觉地轻靠在林逸肩头。夜风中突起的莫名呜呜低声,伏在肩上的人,却至始未有一滴眼泪落下,一声哽咽出口。
林逸心惊,心疼,却也竟没来由的——一丝心冷。
这么朦朦胧胧地站着,对着,伏在她肩头,抱她在怀里,手里握着那双镯子。刺刺的芒光被风一吹,带开了,揉碎了,撕裂了,转眼换了温柔颜色。柔得娇媚,铺在发上像一层伸手可拂的细茸,轻软的稍重吹口气就荡散开。一瞬惊然,那一年年的杨花开,散在她头上的美丽,胜过人间三月芳菲。明知是幻境,林逸竟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拂,拂下一层层的来,她是能够懂得这种美丽,她是能够意会她如此的心情。然后苏钦才会看着她,平日里少见的笑得花靥粲然。
苏钦推推她,意识到一时情动失态地从她怀里退出来。抬头看那张精细的脸,看了两眼,却忙低了头折了半个身子过去。
「苏钦,不记得我了么?」
苏钦摇摇头,半天张口,极轻地唤一声,「林逸。」
林逸心中一阵鼓噪,「对不起,苏钦。」喉间一滑,这句话就出来了。
苏钦听得莫名,忍不住抬眼又看她,淡淡笑说,「你有什么错。」
苏钦的心思,倒是想到她知道了苏家的事,想宽慰自己一时糊涂了,说些没头脑的话来。这所有的事,和她林逸有什么关系,她林逸在不在这里,也都要发生进行,说来不过是它苏家的命数,她苏钦的命数本该如此而已,谁都不怨。
林逸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林逸看她,笑得如往,眉眼展开,嘴角弧度,都一模一样。唯独眉心舒不开去,两条眉尖死死地要缠在一处去般,便隆起了一方微皱的郁结,说不出的郁悒忧愁。林逸心紧,自然猜到那是这许多年变故灾祸所赐,安慰的话说不出来,面上想摆了相见的欣然却完全不能从心意,和那时见林默时,能随所欲地摆看出任何虚假情意貌似热闹的控制体当完全不同。
她自然知道她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福祸所倚也不会有任何的更改,但她只想到至少她可以陪在苏钦的身边。便像只有她可以体味苏钦爱杨花的心情一般,哪怕只是丁点的依靠,有丁点也好,至少不是让她一个人去撑着牙扛,扛得一身伤痛累累。
两个人走岔的心思,各怀着各的想法,也都说不出来。
「我该回去了,忻子一醒来找不着我该着急了。」
苏钦又想想,把手上打的灯笼递到她手里,「夜里路黑,你回来没多久,自己小心。」
说完挪挪步子转身欲走,林逸一把抓住她袖子,连着里手,苏钦稍稍一惊,稳神没去挣脱。
苏钦既然记得她而不去找她。虽然具体是什么原因林逸不知道,她只凭自己的判断猜个八九分,对苏钦说,
「我住在灯草胡同最头里一家朱门宅院,门上无联无画,那边——只我一个人住。」
苏钦点头轻轻『嗯』一声,林逸放开她手让她走了。
没问她住处,只讲自己住处。是因为自己对她怀了挂念的心,而并不知晓她的心意。只这一面,看不出的矜持深掩表情,淡淡几字的一句言语,林逸断不出来她的心思。如果当年林承业未尽朋友之义,苏钦怨恨介怀的是林家的话,便和走了的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如果真的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话,话说明到这个份上,也不用再去勉强与人了。
苏钦往回走去,回头,她没跟上来,空荡荡的道上黑黝黝的也没有几个人。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拿莫忻做事由不过当幌子,否则简直不知要怎样挣脱开她去。该是天意么,躲着藏着,还是被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这夜里撞见了她。那些曾经纯透,清净,明亮如水的日子,都被撤了封条含在心中脑中告念了起来。
不想那个在船上,当铺里见到的生冷女子,眼神一时,竟然由天到地的降落澄澈,浑然的干净,浑然的透亮,浑然的用了不着掩饰的十成十情意,和那个十年前的孩子一模一样。被她那样的眼神追着,粘着,怎么逃都逃不开。
这心里的一条沟壑界限却还在这里,她林逸的暖意,放错了时候放错了地儿,不在杨花飞絮的灿烂季节,在这微凉的夜天里,打不破冷冷的辉色。是自己看错了,林逸没变,林逸还是那个林逸,是自己变了,变得拒她与千里之外,不让这暖侵心半分。
苏钦长长一口气,叹得悠远婉转,轻细得像是没声儿似的,化在了浓浓夜色中。
回了家,屋里的灯却亮着,莫忻穿着里衣愣愣地坐在桌前。苏钦忙上前去握她冰凉的手,带着责怪说,
「你怎么醒来了,坐在这里做什么?快些上床睡觉去,明儿还要早起。」
「你到哪儿去了,姐。」
「姐有些气闷,睡不着出去走走。」
「真的吗姐?」
苏钦看这孩子今天奇怪非常,问些不搭边儿的话,眼神也飘飘忽忽的,扶着她肩膀晃晃她说,「忻子,怎么了忻子?」
莫忻回过神来,看着她眼说,「姐我做梦了,梦了醒来就睡不着了。」
「梦见姐姐一直在叹气呢,叹到后来竟然有眼泪流下来,只默默的,又不出声儿,我怎么扯了嗓子唤也不应我。和姐姐平日里的温柔笑意是差了不止一些,却又像真的似的。我心里难过,一惊就醒来了。」
莫忻忍不住窝到苏钦怀中,「这世上只姐姐待我是最好的,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求姐姐不要凡事都忍着掖着,做些忤心意的事情,到最后自己伤心难过。」
苏钦把莫忻紧在怀里,不知道这孩子何来这样的梦境,口出这样异与平日的深沉话语。心中感激她心意,又觉着这话,竟是冥冥中正合了这晚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