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腿上的伤没大碍了吧。」
「嗯。早就好了。」
苏钦想不到话头,突然记起她腿上的伤来,这一问,一拉,便又把思绪拉回到十年前。
林逸小时候好玩好动,又喜欢和苏沛斗气凡事争个高下,从来不会认输的。跟着苏沛学些粗放习性,翻墙爬树,全然没有女孩儿的样子。秦怀瑾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在母亲面前林逸还收敛些,可是转头又成了一幅野小子的模样。
每次三个孩子出去玩时,苏沛是男孩,年纪最大又气盛,走的是大步流星连跑带跳的。林逸虽然比不上他,但和他拼着走,也不会落下太多,远远落在最后的只是苏钦而已。然而无论走了多长,走了多久,总会在路的某端,看到林逸驻足停下来,等到苏钦走到身前,默默地拉着她手,像是长久的疾走以后给苏钦的搀扶,陪她用细碎的步子,看沿街的风景。追不追得上苏沛没关系,会被他笑话也无所谓,苏钦走得再慢,她不会有一丝的在意和厌烦。
只有一次出去时,也便是在林逸离开前不久的最后一次了。林逸顽皮爬到树上的时候失足摔了下来,恰巧树下躺着一块生了棱角的石头,林逸一摔下来正好磕了膝盖下沿,划了两寸来长的口子,血立时就涌了出来。林逸咬着牙挣扎几下,却没有爬起来。
苏钦吓坏了,她每每看到血只害怕得惊惶不已,何况这次伤的人是林逸。她连忙拿帕子去捂林逸腿上的伤口,一时的竟然不知所措,只抱着林逸的腿『啪啪』地掉眼泪,不停地问说,
「林逸,疼不疼?」
「哭什么哪,不疼,真的。」
说着撑了苏钦肩膀摇摇晃晃地总算勉强站起来。苏钦看她,居然真的一滴泪都没有落下来,反而一径笑逐颜开的嘻嘻哈哈。却靠得近,听她牙缝间止不住嘶嘶抽冷气,知道她在生生地忍着。
「苏钦——」
林逸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又为难说,「我这个样子回家去一定又会被娘狠狠责罚了。苏钦就帮帮我,说你今儿个跟我读书,我就在苏家歇了。行么?」
林逸说着,撒娇似地往她身上蹭了蹭。苏钦心一软,看这个明明比自己还要长三岁的大孩子,咬咬唇点头应承了。
苏钦带了林逸回家,恰好苏家人都各自在屋中各忙各的,便悄悄地把林逸扶回到自己的住的西厢房中,到药柜中翻了云南白药出来,替她抹在伤口处止了血,嘱咐她不要出声随便走动,便往秦怀瑾住处去报信。
林逸从前和苏钦玩得尽兴时,也曾在苏家过夜歇过的,秦怀瑾见惯了。其时她又在私下卖商尊,联系传教士丁提尔准备离开中国,因此也没有太在意什么,就随她去了。
林逸在苏家住了两天,云南白药是治外伤的圣药,过了两天虽没全好行走已可自如了。林逸怕呆久了母亲起疑,便早早地回去了,没想到后来却一路离开中国。虽只是皮外伤,林逸腿上的伤好没好利索,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年幼的苏钦仍是记挂了许久。
林逸听她问到这里,怕她不放心似的,站起身来蹦蹦跳跳几下,「你看,好得很呢。」
苏钦笑,看她脸上有孩子气。林逸还是爱那么嘻嘻哈哈的笑,这样看着想着,夕阳一簇斜落到林逸眉间,盎然孩子气的笑意中,金黄的辉镀下却深深皱了眉头起来。笑好似纯粹真心,皱眉也清清楚楚的无二,一幅似欢喜又似忧愁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了怪异又捉摸不透。
连这个习惯也还是没有变吗——
林逸小时候有个坏习惯,明明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儿,却总总喜欢不经意的皱眉。不为什么,久而久之就成了不可更改的习惯。
便是习惯这东西。
苏钦心中恍恍惚惚,走到她面前。林逸不明所以,突然眉间一阵冰凉轻软,却是苏钦并了两根手指肚去揉她皱起的眉头。
「明明挺好看一个女孩儿,干嘛总有理没理皱了眉头?」
林逸听苏钦在说她,也是在夸她。林逸生得本来俊秀灵逸,又明媚招摇,只是六分柔美,四分利锐,凌厉之气却是太重了些。林逸听得她夸,虽然赞的只是这幅好皮囊,心中也还是欢喜又有些暖暖。
便听了她的话,宽心的舒展了脸盘全然地笑起。苏钦看她,也忍不住笑起来,不是抿唇淡淡,不露心性的笑,是许久未见的,眼中璀璨一闪的粲然笑容。
林逸轻轻抓了她手下来,只觉着凉,想她素有身疾,京师里九月的天气,到了傍晚也有些寒意了。
「冷吗?」
身上也无外衣可脱下给她,便像小时候一样,毫不犹豫地伸手抱她在怀里。
苏钦不好意思,但看她诚挚神情,完全和小时一样,一颗别无旁蒂的心,自己扭捏挣扎的话反而小家子气了,也就安安顺顺地由她抱着。
快十年了,这十年间苏钦也再没体会过与人相依相偎,甚至被人带些疼惜宠爱的温暖怀抱。莫忻虽然会经常撒娇地窜到她怀里磨蹭,但苏钦眼里莫忻只是个要人疼的孩子而已。不像当下,能有人这样一心不求什么的如此贴心,苏钦微微贴着林逸的脸,也稍有些贪恋那样的暖来。
苏钦被林逸抱得紧,也真真的觉着这身子不同于以往小时候来。十一岁的林逸只是个身材瘦小单薄的孩子,二十一岁的林逸,分明一个成熟自有她风致的女子,身子胸口,呼吸吞吐,绵绵软软松人筋骨。苏钦被她抱得久了,竟然愈来愈不自在起来。
「苏钦——我只想你。」
苏钦听了这话,正得借机轻推开林逸,抿抿嘴笑说,「不想哥哥么?」
她自然知道苏沛和林逸定的亲事,心中是只想着拿这事儿来揶揄林逸。
谁知林逸却陡然收了面上的玩笑气,松开抱着苏钦的手,从怀里摸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对镯子出来递给她,「苏家的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苏钦听得蹊跷,自己的镯子是自己去当了,她花钱赎了这镯子就已易主,而另一只,是苏沛和她的结亲信物,算来这一对镯子都该名正言顺是她的,哪来的物归原主的话?
林逸猜到她心思,知道这退婚的话说出来,以苏家当时当下的境况,自己必定落得个落井下石背信弃义的名头。再加上林家在那场惑乱中的袖手,虽说小时候她们两个彼此之间是最最相亲体恤的,但苏钦的度量能有几宽宏,林逸是一分把握也没有。
但是林逸做了决意的事,她也绝不喜欢拖拖拉拉,便是一条道走到黑也不会去更改什么。
「是我林逸背弃信义,这儿时定的亲事怕是做不得数了,做信物的镯子自然要还给你苏家。另只镯子,我是替你当的,自然也便还给你。」
苏钦不接,定定看她,以今时今日的林逸,她心下原也是有猜度的,只是终于听她的口说出来罢了。
「林逸,不喜欢哥哥吗?」
「喜欢。只是——和苏钦一样,当了兄长一般的喜欢。」
「是么?」
苏钦轻推开她手,「父母亲都已经不在了,你和哥哥的亲事,我一个女儿家做不了主。便要怎样,也等哥哥回来再做论断吧。」
等苏沛回来?苏沛生死不知,行踪不明,那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但苏钦的话也说得在理,她一个女孩儿家,从小就听话顺从,最守礼法规矩,林逸不想为难她。
林逸安下心在京师长住下来,她中英文皆通,又是英国人,正好解了使馆的燃眉之急,应科林之邀到使馆作了三等翻译。虽然和法律不相干,但学有所用,也能自食其力的生活,总好过平白无故地领林家的情,真的做个饭来张口的小姐强。
苏钦也不再那样避着她,两人时时走动。莫忻明知道那时是自己任性胡闹,与情与礼都错怪了林逸,却绷着面子不肯拉下来,心中埂着一股别扭气,对她总爱理不理的,林逸和气的不与她孩子计较。只是,与苏钦之间,亲近归亲近,比朋友情分深些,比起儿时好似异性姐妹的情分却还是浅了许多。
正如二人住处,隔了曲曲折折的街巷胡同。路是平直的,走多了也就走熟了走通了,心上的却是蜿蜒满是岔口的小道,一个不留神便走岔了,不停地试探,不停地迷茫,却总还是通达不到她心间去。
一隔十年,短短的相聚觉不出什么。时间一长,二人受的教育差异,追求向往的不同便日益显露了出来,硝烟弥漫的争吵纵不会,摩擦与相持却也变成了避不开的事。
苏钦只小时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家中变故,便一直没有再进过学堂。自八国联军侵华《天津条约》签订后,外国传教士大量深入到中国内地传教游历,也建立起了不少仿照西方建制的新式学堂。莫忻与学医没有兴趣,苏钦便送她进了学堂念书,自己却不起进学堂的念头。
中医历来,徒弟跟着师傅,习医书,认草药,广阅病症,靠的是自己的勤勉悟性,讲的是见多识广,方子是口耳相传。她便只一心精研那些医药典籍,再又到过去京师中与苏家有些交往的药铺中去替老中医们搭手,日积月累地攒下行医经验。
虽然已过十年,苏家在京师的老中医们中仍然素有口碑,苏钦又乖巧聪颖,虚心求教,许多人也对她尽心相授。她本来底子好,天赋高,再加上自身勤勉,便是一日要当作十日用的,虽然还年少,与医道上却是精进非常。
苏家谨训,无论世道怎样,哪朝天子,是不干政事的。不管你是布衣百姓,富商巨贾,或是皇亲贵胄,都以一颗无二的医心来对人。庚子后,对于清政府的腐朽无能,国中风气开放,笔伐口株抨议时政的檄文多见诸于报端杂志,青年学子们谈说意气也浓厚。
苏钦虽日日耳濡目染,她天性软弱,总还觉得惶惶,与政事仍是不涉半分,至于自然科学更是不懂得的。虽然知诗书,达礼仪,做事分寸拿捏得当,人前人后不落心性,已是实在难得,但与受过正式西式教育的林逸来看,却总觉着有些缺憾来,她总不愿,让苏钦做个待字深闺的井底之蛙。
「苏钦,你才十八岁,应该继续进学校念书。光念得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是没有用处的。人体是怎样的结构?天地由何开始?宇宙的中心是什么?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宏大与广博。」
苏钦笑笑,「既然如此宏博,便是穷我一生也不能尽知的,我便只行医救人而已。」
「那就更应该接受系统的医学教育才是。」
「学校教的是中医么?」
苏钦明知故问地笑问她说,中西医本是殊途,却如何同谋?
然而在如今的林逸眼中看来,依着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病理学等而谈治病的,才是医学的正轨。而中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所谓的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实际上在心中是鄙薄得很,只顾念着苏钦想法不说出来而已。
苏钦隐隐从她面上口气探得一两分,每每想搬出她小时伤病杂症时苏家替她诊治的事来噎住她,却总不是个喜欢争强斗胜的性子,也觉着搬出往日对人恩惠来实在有失风度。
林逸看来苏钦近乎偏执狭隘的固步自封,苏钦读来林逸几为咄咄相逼的自以为是,每每说到不合处,两人眉目间陡然的剑拔弩张,却又总偏偏淡软下去,扯平嘴角,彼此撤手矜持开来。
不动气,不撒火,彼此看来的平然安和,若不是心疼你忍着你舍不得与你相争,便必定是截然相反的,与你生分着疏远着没有相争的立场和必要。
两人虽然都想往好处想,这明明,却是走的后者。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说的是道路不是人心。心上的殊途,同谋尚不能,却如何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