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恒二爷来了。」
林逸听莫忻叫得大声,眉尖不期然轻细一挑。
「这孩子——」
苏钦笑笑,和林逸从东厢房内出来,莫忻已引着恒瑞到了堂屋中。
恒瑞看到林逸,稍稍一愣,脸色马上转过来,道,「林小姐也在这里,那敢情好。」
苏钦看他气色极好,满脸喜色,不由问说,「恒二爷有什么高兴事儿吗?」
恒瑞哈哈一笑,「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刚回京不久,近日难得雪停天气放晴,几个旧时在京的朋友同僚便想趁着这天气纵马到京郊去游玩,不知道苏大小姐是否也有兴致同去一游?」
稍顿看了林逸一眼,「林小姐如有兴致的话,也不妨同去。」
林逸听在耳中,心下一比较,这被稍顿分开的前后两句话,听来一样,前者却意气勃勃,后者则平淡寡味,明显是出于客套的场面话。猜恒瑞是不知苏钦素有不足之症受不得劳累颠簸,才要替苏钦挡下,苏钦却接了话茬道,
「恒二爷如此兴致又这样心意,我自然愿意同往。」
林逸忍不住脱口说,「苏钦,你身体——」
恒瑞诧然,「苏大小姐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只是些自小的不足之症罢了,说是受不得大的颠簸劳累。」
说着捏着林逸手笑笑,「表姐多虑了,我也不是纸扎泥捏的,没那么多娇弱。成天闷在家里才要生生把人没病也憋出些病来,正好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恒瑞放下心来,看林逸却还面有忧色,心中稍沉吟,「林小姐既然不放心,就陪着苏大小姐一同去吧,便好有个照应。」
「多谢恒二爷美意。」林逸也不含糊推辞,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林逸待到恒瑞走后,心中闷闷的也不知从何来的憋气,看苏钦只笑意盈盈,问又无从问起,也不知这事情有哪里不妥,随便胡乱扯了一阵,就告辞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行人出城去,车马不同步,坐在车内也难有纵马游览的开阔爽心,苏钦就不愿坐车只愿和众人一同骑马。她自己虽然不会骑马,林逸在英国时,却因为曾经在詹姆斯和科林的帮助下,女扮男装的混入到马术俱乐部中,骑术却还精熟,正好两人同乘一匹马也无不可。
恒瑞暗暗看林逸上马,踏镫收缰,干净利落毫无拖带,心中不由感慨称赞这女子好生了得。
林逸上了马,伸手牵苏钦上来,手环过她腰身紧住马缰,轻语的私下笑说,「昨天可说好了,身体要是有什么不适可要马上与我说。」
苏钦点头,「我可一点儿都不会骑马,只你不要失手把我摔下来就好。」
林逸又是一笑,众人按辔缓缓而行,便向京郊而去。街市酒楼,人来人往,沿途说笑一阵,过不了多久到了京郊。
前几天一直在落雪,雪积得厚,到了京郊有些幽深沾不到阳光处还是隐约可见皑皑的白来。冬日里万木凋零,古往今来都易引人悲戚伤怀,但终究只是因人而异。恒瑞林逸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眼界心境都要开阔高远许多,这幅景色看在他们眼中,就觉得天苍野茫,偶尔过眼点缀在其中的三两清透莹亮的雪,心胸中只满满的充沛意兴。
众人兴起,就忍不住策马奋蹄一阵。林逸稍稍骑快了些,但顾着苏钦,赶不上众人,不久就渐渐拉开来距离。奔跑中掀起的蹄风,合着冬日里暖暖的阳照,微有些寒冽却不失清新味道,拂过苏钦脸畔,也撩得她心中无限欢畅。
林逸时时念着苏钦,骑快了不由手又收了收紧紧她身子。苏钦偏头凝眸看她,额上鬓角的发丝被风吹得散开去,脸上飞扬神色不输给那些男子,却比男子多许多柔媚精巧来。
苏钦心中柔软,又是喜欢,不自觉去轻捏她握缰的手臂。
林逸以为她身体吃不消,不由放慢,问说,「还好吗?」
苏钦笑着反问说,「你抱得这样紧,哪还能不好?!」
林逸听了安心,笑过一阵,抱得更紧又快了些,再跑了一小会儿,看众人都在前头远远地等着她们。苏钦不禁愧意一笑,「表姐顾着我身子,抱歉就落了这么大一段下来。」
恒瑞看林逸带着苏钦跑了这一阵,脸不变色的神色泰然自若。他识人不少,男子的话不稀奇,但说到女子倒没见过林逸这样的,又看她是开阔性子,就起了好胜的心。
「林小姐看来也十分精善骑术,不妨我们比比这马的脚力如何?」
林逸正要应承,苏钦却抢了先,「表姐前两日不小心伤了右臂,今儿个为了照应我跑这一阵已经是勉强了,骑不得快马,实在抱歉辜负恒二爷一番心意。」
苏钦话中浓浓的谦辞,众人听来都心知肚明,俱都开怀一笑。这些人多是些八旗子弟,满清贵族,朝廷虽一天天没落下去,但气度犹存,派头架子都仍是不落的。林逸觉出笑中隐隐有奚落自己身为女子不敢与恒瑞相争之意,心中暗自恼火,只被苏钦紧紧地私下里抓了手臂,仍在面上摆了看似的欢颜。
众人玩了半日都累了饿了,就进到城里的广和居去吃饭。
自从慈禧太后驾崩,大清江山虽还有小宣统皇帝掌着,稍明眼的人也已看出这是苟延残喘的强弩之末了。不说各国列强的蚕食盘剥,自几年前上海《苏报》案后,章炳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邹荣的《革命军》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革命思想的传播,民间各种革命团体的秘密建立,反清运动在中华大地上风起云涌。短短几年间,广州、湖南、镇南关,就发生大大小小近十次革命武装起义。清政府已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而革命的火星正以燎原之势在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上迅速蔓延开去。
清廷早无声威,虽然是颁布了各项律法通则,对于明倡异说,干犯国宪的言论,动辄以『无故散布谣言』加以治罪,轻则斥退,重则革办。纵然这样,悠悠众口岂是可以阻滞的?尤其那般受了新式教育的学堂学生,即使在饭庄中稍微留心,也可听得各自不同议论国事的声音。恒瑞身为满人,对于革命还是多有排斥反对。他虽欲富国强民,对清廷却仍旧忠心耿耿,宁愿一身抱死以尽臣子之忠。他亦觉得朝廷虽腐败昏聩,但末年编新军,奖励实业,预备立宪,虽不尽人意,如若朝中有识之士联合起来,仿效日本之制,君主亦可保留,国家亦可开出一番新态,那才是上上之策。
喧喧嚷嚷的议论国事之外,恒瑞看一群着长衫的书生,正围着一张桌子铺了纸墨在写些什么,不由说,「今儿个好兴致,不如也来写一二字,只讲书字,不论文章。」
众人都应和,知道恒瑞自小习字,到东洋留学后亦未懈怠,写得一手风流倜傥的行书,捡临窗的桌子,很快遣人铺了纸笔上来。
其他人都随便写了些,临到恒瑞,恒瑞却请苏钦先写。苏钦推辞不过,蘸墨凝神想了一会儿,只见纸上清秀小楷流泻,『此去别经年,渺渺音信微。与君初相识,原是故人归。』
林逸看那最后两句,心间突地漏跳一拍,偏眼看苏钦气定神闲的搁笔下来。看那字,与那时在东厢房中见的一样,只是似乎那时更随意,这时更用心些。
恒瑞上前来,见那字看来虽软,却有筋骨;看来虽温,也是平和却全无媚态。也不住思量那后两句,蒙蒙的意思似乎是对自己说,但又觉得其中隐约透出的不一般的情意,与苏钦谦恭有距的态度差了许多。展起那纸来,笑说,「苏大小姐送给我可好?」
苏钦点头,「不合律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恒二爷见笑了。」
林逸看他将那张纸精细地折好收入袖中,恒瑞瞟见她眼神,「林小姐也有兴致写一幅吗?」
林逸斗气要去抓笔,手却又在私下里被苏钦死死扯住。旁的有人看一眼,道,「瑞兄忘了,林小姐的右臂有伤,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
说罢众人又是哈哈一笑。
恒瑞笑罢,面上气沉,负手背对了众人,迎窗而立。语未落,声先行,沉闷中刺出一道刚健激越,良久。
窗外城景,熙攘喧嚣似不减当年,实则凋零的繁华背后,有些淤痛和锥入脊骨的溃烂却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散开去。那年他十四岁,和那个年轻的皇帝一样,满身的少年血性,拍案而起,痛陈咒骂李鸿章的不争一城一地之失,是他未能迅赴戎机以至日久无功,是他节节退让而至屈辱丧国。
「甲午战败,我尝深予痛恨李鸿章之避战自保,软弱无能,任我泱泱大清为小国日本所欺凌。李鸿章尝自比为大清王朝的裱糊匠,一座破房子,修修补补,涂涂抹抹,就成为一间明窗净室,但不能捅破,如果要捅破的话,他这个裱糊匠也没有办法了。
对他这个比喻,我曾深以不齿。然而我后来去到日本留学,深见日本之强盛发达,非我今日大清所能与之匹敌抗衡,才感此言实为不差。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然太过以礼义为干橹,以忠信为甲胄,无益于自强实际。洋务之后,虽多有学习西方器制,但太过注重军事工业而少有民用,民不富而国不强,空有坚船利炮而无力与挽国家衰微。纵观西方各国,改革强国俱从经济始。当务之急,应是多兴实业,与列强商战,或还能挽回一二时局。」
说罢提笔沉腕,略一沉吟。
『兴业富民,强国谋定。』
字字凝墨,只见疏朗空灵,风神完美。
苏钦听他话又看他字气,眼里许多赞许倾慕。眼角的余光瞟林逸,面上也是在附和着盈盈地笑,袖内扯着她手的手指,却被她指甲不自觉中狠狠掐得生疼。
玩散过后,恒瑞送苏钦回来,在苏家喝杯热茶,客气寒暄几句就早早告辞了。林逸闷闷的并无多话,恒瑞走了不久她也便走了,也不和苏钦说什么,苏钦也不去挽留。
一连几天,也没见林逸来过。苏钦想她居然还和自己在怄气,心中好气好笑,又有些疑惑。因为实在,在初见面的客船上,在当铺里,在平日里看她,待人处事,那气韵,那风致胸襟,有气自华,让人在心中暗暗欣赏,怎么都不该是个不识状况,任性而为又斤斤计较的人。
可是,面对恒瑞时的表现却实实在在的有些出人意表的失态了。
苏钦不放心,这天仁乐堂关了铺子也不回家,就径自去了灯草胡同林逸的住处。门半掩着,苏钦推门进去,差点不期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一慌,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定神看时,面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男子细细打量她几眼,面上露了喜色说,「是苏大小姐吧!」
苏钦点头,男子不由分说地忙扯着她进屋去,「二小姐的性子倔得跟什么似的,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什么病根儿来。请苏大小姐去劝劝她吧,不管去医院还是药铺,好歹让个大夫瞧瞧。」
苏钦一惊,忙跟着来人进了屋,就只看到林逸和衣仰面躺在床上,右手衣袖满是污土泥屑被磨破开口子来。幸而是冬天穿的袄厚,没见到磨破皮肉。
「这怎么了?」
林逸别过头去,咬唇也不睬她。
苏钦不明因由,也不敢乱动,退出屋子来问男子说,「林逸她——」
男子面上焦虑,搓搓手说,「二小姐今儿个休息,我就陪她到东郊去转悠。可巧近日东郊马市上来了一匹烈马,说是无人能驯服,已经摔了好几个下来。也不知二小姐是斗的什么气,使着性子硬要上前驯马,结果——」
苏钦听到此处,脸色一白,「摔下来了?!」
男子点头,「幸好那马及时被人给制住,万一被它从身上给踏过去可就糟了。但二小姐的手也动不得了,怕是给摔伤了,可硬是一声不吭地撑着走回来,死活不去看大夫。把人急的这是——我刚准备出门,不管怎样好歹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没想到苏大小姐来了,那实在好。」
苏钦大致明白事情始末,没想到林逸耿耿介怀这么多天,看她平日里的明达洒脱,却也这样小家子气的和自己斤斤计较,心中竟有些着火来,转念却又记挂着怕林逸受伤,不知怎么心里又微微没来由疼得一紧,立时又把这无名的火又给浇灭下去了。
转头对了男子说,「这边自有我侍应着,还烦请您到铜锣巷的簑衣胡同十三号去帮忙跑趟腿,叫人拿了药箱过来。」
男子点头应承,匆匆忙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