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展开科林给她带来的英文报刊杂志,中国太闭塞和落后了,姗姗迟来的对封建专制的抨击,关于共和立宪保皇的争论,关于革命的叫嚣,还有那些始为人知的自然科学,步履维艰的民族工业。那些看来早被林逸扔入到故纸堆中的事情,那早该都是在至少半个世纪以前解决的问题。
这里连电灯和汽车都没有,这太乏味沉闷了,跟京师总蒙蒙沉沉的天空一样,跟那些表情苦难又麻木的行人一样,跟那个貌合神离人人心中各怀思量的林家一样。
很多时候她简直就要觉得呆不下去,幸好还有那么一道鲜活的光——
「想什么呢?」苏钦自然又亲近的上前来摸摸她额头。
林逸笑得心不在焉,「苏钦,你想过有天要重开荣泰堂么?」
苏钦简短而肯定地点点头。
「虽然我还是信不过中医,不过——我却信你能成为优秀的大夫。」
这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的话,林逸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林逸第一次明明确确地跟苏钦说,她信不过中医,她不喜欢中医,言语不躲闪也不含糊。这话听起来似乎带刺儿,但苏钦看得透这心,她终于愿意这么直了的讲真话,不碍着什么逢场作戏的面子。
「所以我不能到学校去上学,林逸。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关于你所说的,自然科学,西方的文化艺术,法律和政治制度,你可以教我。」
「我的荣幸。不进那些教会学校或者更好,教士们会强迫你去事奉上帝。我担保自己至少不会比那些教员们逊色,或者应该会更出色。」
苏钦喜欢看林逸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模样,「那么也可以教我英文吗?」
「当然。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教你些法文。」
两个人都笑起来,什么话都可以去与你讲,什么要求都可以去与你说,能够了解通透,而因此能够彼此体恤,谁都不会把这当成负累,还是可以如小时一样的,信任你,依赖你。
苏钦不单照顾林逸的上药换药,也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英国人事事精细,而唯独对于食物缺乏想象力和足够的在意,注定平淡,单调或者说是平庸,可以三十年不变的重复菜式,彬彬有礼轻轻笑语的用餐,年复一年也可以是永远优雅快乐的表情。
十年后也终于磨砺出林逸同样客气优雅的忍耐。林逸在英国已经习惯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快节奏的生活,她也通常习惯随便买些什么草草果腹。虽然偶尔也依稀怀念儿时京师的不少饭庄点心铺的食物,有心的留恋却谈不上。到林家也去过不少次,菜肴必定是丰盛精致,用尽繁杂,大抵也应该是美味可口的,只是林逸食不甘味而已。
一切都源于习惯而往复的生活,林逸在深心里其实是个惧怕深刻变化的人。
「怎么,不合林逸口味么?」
苏钦看林逸愣愣的不动筷子,问说。
「没——没有。」
林逸稍有些窘,不自在地笑笑掩饰。
「林逸如今可真像个大小姐呢,屋子里居然是连一点儿贮备也没的,想来从不在家里自个儿动手开锅吧。」
林逸不答话,低下头吃饭,说来这是她回中国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时间,更有这样的心情,好好地去吃一顿中国饭菜。苏钦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呵——不光写字,这饭菜也做得和那人一样,清致,小巧,精细到家,唯恐损了人的牙齿磨了人的胃。那时自己是个孩子,母亲的饭菜一样做得松软可口,一如此刻,那么清晰了然的只从这入口的饭菜中也可嚼出满满的爱惜情意来。
心中一阵暖暖,眼眶居然也暖暖的涩然。
「林逸——」
苏钦看她只顾低头吃饭的异样,以为她吃不惯,又在勉力支撑,起身来盛碗清淡鱼汤到她面前。
「最近都只捡些清淡的吃食,才对散瘀有好处。」
「苏钦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哪个男子娶了是哪个男子的福分。」
林逸玩笑着想把这段没来由的辛酸遮掩过去,苏钦却仍然从调笑中看出深深端倪,不理睬她话,只问,「怎么了,林逸?」
林逸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说不清是喜是忧还是无奈。她那么了解,蛛丝马迹也滤不过她的眼睛,在她面前什么都无法掩饰的被一眼洞穿,说来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我手疼。」
林逸不愿吐出心中软弱,只搪塞地敷衍一句。
「那吃完饭我帮你上了药早点歇着吧,睡一觉明儿个就会好许多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饭,虽然言语不多,却平平的安定静宜,心中一片澜静,平展得不起一缕褶皱,千万分的舒心暖意。
收拾完了碗筷,洗罢澡,擦过药,苏钦扶着林逸平平地躺到床上,帮她掖好被子盖住颈肩。屋子里生起火盆来,门窗也闭塞,林逸捂在被子里,脸被暖得淡淡的红,睁着眼睛看苏钦。
「看什么哪,快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你也去睡吧苏钦,随便哪间房,你喜欢哪间到哪间睡了就是。」
「说了要安安妥妥的照顾你,你这个不安生的性子,我还是守在你身边放心些。」
「那就守着我和我一块儿睡了吧。」
那怎么好,你又胡闹呢——
苏钦没来得及话脱出口,林逸左手已上来绞缠了她手指,活像咬碎了的冰糖葫芦的糖衣,粘在孩子的牙根儿上不依不饶的不肯下来,那么腻着,孩子口中虽抱怨,却其实心下里也稍稍欢喜那经久不散的甜蜜滋味。被林逸的手指缠着,看她递过来的眼神就生生有了这份意味来。
白日里那个与科林谈笑风生的女子,总和夜里这个孩子气的林逸有着天壤之别,苏钦一直都想不通,那样天地隔阂的转变,它的因由究竟是在哪里?究竟不过是每每入夜后旁的看不到的,林逸生来的这般真切模样,还是——只是在她苏钦面前是这般模样。
苏钦被她那样缠着瞧着,舍不得拒绝的就脱了鞋和衣钻到她被子里。说来,自己才倒像是那个依恋甜腻滋味舍不得放手的孩子。
这境况,就真真的像许多年前呢。
苏钦前晚上没睡好,其实倦得很深,只是一直忙着照顾林逸才没心计较。此时一沾了枕头,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林逸却是精神头好,她伤了手白日里也没做什么伤神的事儿,平素里身子又强健,倒是久久的都没睡意。
苏钦睡得沉,不知什么时候歪头不知不觉就靠到林逸肩上来。林逸心中唏嘘,愣愣地盯着头顶空蒙蒙的一片,眼光散了一地。一别经年,数度辗转,人物已非,她这习惯竟然还在。儿时林逸蹭在苏家和苏钦睡时,她每每不自觉的睡熟了就靠头过来,像林逸的肩膀是什么柔软安适的所在般,若稳稳靠着睡一觉,就不会有惊慌可怖的梦境。
那不在她身边时,她要去倚着什么靠着什么安睡,会不会因此而有了经久不息而剜人心肝的梦魇。
林逸心中多想一刻,深一寸就又是难过,忍不住暗中又去摸着捏苏钦的手,这手她小时候睡觉也是捏惯了的。她前几次去捏都是无意识中的抓紧,其时每次抓了除了觉得冷冷的冰凉外都别无其他。此次却用了心故意去捏,还当小时候一样,捏的是一双薄薄温顺的手掌,孩子的手脚长得快,那时比苏钦大三岁的林逸几乎就可以张开手把她手掌整个儿裹在手心里。
却触到什么暖暖的滑润,想是在被子里捂久了,散着热气倒像是贴身长了的暖玉。林逸覆手上去,只感觉自己手指比她手指稍稍长了些许,再要圈起来整个儿裹在手心怕是不能。林逸心中一晃,又一愣,稍稍惋惜的叹气。
不是那个孩子了呢。
林逸悄悄地稍侧过头去,忍不住靠近些,在稀疏月光下略略觊觎她熟睡的脸,明净清浅得像一盘流玉,宁泊却不滞然,活脱脱的生气。林逸记起第一次在船上见她的时候,那时还并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自己要寻的十年前的那个孩子。
那时的心情——
林逸轻轻摩挲她手心手背,捏下去柔软的跟没筋没骨似的。那个好哭又软弱的孩子,便也什么时候已经不期然的长成了这样的可人女子呢?林逸一怔,突然慌乱,这样的念头一起,她心中兀然腾腾被蒸得就拂过一层热意,不自觉心躁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不安分些睡觉。」
苏钦轻轻笑起来,带些责备的嗔怪说。
林逸没料到苏钦是醒着的,霎时哽了呼吸,竟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像是做了贼似的,忙退身又缩回手去拢在自己身侧,硬邦邦地僵着不敢再随便动弹,慌张张的背上就粘了一层湿汗。怕苏钦追问,急急想把这一段跳过,口不择言脱口道,「苏钦身上好香。」
苏钦一怔,倒有些不好意思地也缩了身子来,好在夜里看不清脸上泛起的薄红让林逸笑话了,怔得半天也说不出句话来。
两人间不自觉拉开了些距离彼此躺着,林逸才觉得话说得唐突,没经过多挑拣,但却也是说的实话,只她好久藏在心中想问又没时机问的。她知道苏钦向来喜欢素净,身上不会戴香囊之类物什,也不惯会拿香料熏衣。但苏钦身上却实实在在一股浅淡香气,也不似脂粉香料的味道,细究起来倒带了几分药味儿的,但这药味儿淡得极清幽绵长,纵是厌恶中药的林逸也不觉着有什么不好来。
「是什么药吗?」
自己身上的味儿每日相伴自己觉不出来,反而是旁人会觉察到。苏钦适才听了林逸的话只当她又是在戏弄编排自己,只是来不及的躲闪害羞。听她这一问也想起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净瓷小瓶打开,凑到林逸鼻下问,「是这个味儿吗?」
林逸点头,那药香气扑鼻,和苏钦身上正是一模一样。
「这便是了。苏合香丸行气温中,治以芳香开窍为主。所以方子里一共有苏合香、麝香、安息香、青木香、白檀香、丁香、沉香、熏陆香八味香剂的。这味药我打小吃到大,想是药味儿在身体里沉积了。」
林逸点点头,「你的病还是没法子根治吗?」
稍稍犹豫下顿顿地说,「现在西方的药学和医疗技术发展水平远远超过中国,或许——苏钦可以跟我回英国一趟做个全面系统的检查,能有些不同来也说不定。」
她看苏钦沉默的不说话,忙道,「这只是个提议而已,我——」
「我知道。」
苏钦主动向她身侧紧了紧,挨着她说,「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为了我好。只是,这病碍不着性命,只要时时和顺些宽心些就不会有什么。
我不想离开中国。」
「嗯。」林逸也挨她紧些,那些都早已散在她身体里的苏合香丸的味道,合着她的发香鼻息,都丝丝袅袅地萦在了林逸鼻尖心上,许久不散。
苏钦抱她,蹭蹭她脸,一如孩童时的夜夜游戏。林逸转过脸来,轻轻抵她额头,这个猛然让她意识到早从孩子长成秀致女子的眼前人,她的额头依旧温润如玉,林逸依旧喜欢。
「谢谢你,林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