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只虚掩带着,林逸重重敲几下,再推门进去,看莫忻一个人在院子正中晒着太阳看书。莫忻看她进来,说,「姐姐在屋里。」
林逸凑上前去,笑笑道,「我先来找你。」
她每每见到莫忻,总疙瘩着不知该叫她什么的好,和苏钦一般叫『忻子』吧,总疑着又遭来她一番故意冷眼,直呼其名吧,又觉得更带出生疏来。林逸恣意脱洒的性子,这件小事却搁在心上许久也没个着落。
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对她的帮忙心怀感激,谢字却是一定要说的。
莫忻听了林逸话,漫不经心的撇撇嘴道,「你谢我做什么?我也不是为你,我只为姐姐快活些而已。」
顿顿又说,「姐都跟我说了。她把你当姐姐,那我自然——自然也是要称你一句姐姐的。」
按年纪来论,莫忻早该叫她一句『林逸姐姐』。莫忻却偏不,跟谁赌着气似的一直都只『林二小姐』『林二小姐』的叫她,叫的是不错,林逸却总听着别扭。
此刻听她这般说,『林逸姐姐』四个字叫是叫了,脸上一幅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倒是也一目了然,林逸弯身下来说,
「嫌麻烦的话姐姐两个字倒可以省去,叫我一声林逸就好了。」
莫忻抬眼看她,林逸眼中默默的赞同,全无扭捏。
「可以吗?」
「自然,我会去和你姐姐说。世人皆平等,直接呼我的名姓是最好不过。」
林逸打趣地说道,起身来时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莫忻的头,「你这小家伙,实在有趣。」
转身拐进了苏钦房中,苏钦正埋头在案前琢磨医书,新春午后的暖阳温柔的透过窗格洒进来,一派娴静温散,倒正合她一般的风致,恍得林逸脚下一顿。
「你来了。」
林逸点头,苏钦没起身,她上前牵着苏钦手笑说,「就只觉得事情都一片乱杂,挤得我都没多点闲散时间过来看你,中国政府真应该付双倍的工钱给我。」
苏钦不搭理她这些话,问说,「那天怎么回事儿?」
「哪天?」
「别给我打岔。」
林逸吐下舌头,知道苏钦说的承泰去找她的那天,苏钦较真起来,想嬉哈哈蒙混也蒙不过去。
「真没事,你太多心了,苏钦。」
苏钦凝神片刻,「林逸小时候——可从来不对我说谎的。」
林逸蹲身下来,立时比她低了半身,眸子里还是一泓清亮,捏着她手说,「善意呢?」
「相比起来我倒更宁愿听你那一套个人隐私的说辞。」
苏钦从椅子上起来,也带着林逸起身来。
「度支部尚书之侄,前日在京郊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好几根肋骨,至今仍卧床不起。听闻他是邀人一同到京郊去的,不知是哪一位骑术高超的小姐?」
林逸一愣,收了一时玩笑神情,手心顿时渗了汗出来,苏钦挣脱开她手,「你不说,只让我更忧心而已,你总是听不进我话的——」
林逸皱了眉头,打断她话。
「我知道要忍,但不能忍着让旁人任意欺辱。对承泰我只是还以颜色。况且我什么都没做,那纯粹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自取其辱,自食其果,如是而已。」
这样的林逸唇舌锋利如刃,不经然间就带出一番强蛮来,苏钦知道如此说怎样也说不过她。顿了良久,两人间冷冷的半晌没一句话,才轻声说,
「可是,这里不是民主自由的西方社会,这里是中国,林逸。」
中国人的讲究,中国人的人情,中国人的官场,这世上也只有中国人会拿堂堂一支北洋海军装点一座颐和园,由着八国联军在中国的紫禁城里烧杀抢掠,任着日俄在自己的土地上交战厮杀拿自己的子民当战争的盾牌,中国——就是这样的中国人才能将如此大好河山任人蹂躏蚕食殆尽!
这样的生活,本来就不是她林逸所能忍受和顺从的。
「承泰大抵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见也可以猜到几分。正是因为这样才更要你慎之又慎,小人犯不得,林逸。」
「小人?」林逸眉心一挑,刺人眼的嘲弄轻蔑。
「苏钦你可太抬举他了,他至多算个跳梁小丑罢了。」
「小人也好,小丑也罢,你都不要去招惹他们。惹不过,总还避得过吧。」
林逸看苏钦眉间深深可见的隐藏忧愁,藏也藏不住,却无从知道她在忧愁着什么。这般软弱怕事一味求避的心思也让林逸不解的同时,有些难掩的失望来。这也是中国吧,吃着中国的米饭饮着中国的井水,习着中国的礼义廉耻,呼吸着中国日暮西山的气息,还是养成了那一般旧时中国女子的习气,把那一身的心气都磨迂了揉烂了,度日即可,其他都不过万事忍让得过且过,图个粉饰太平相安无事。
苏钦,你也是这样么?
林逸念到此处,心间竟是搅得一痛,浑身再不安宁,烦躁难当。眼前这人这张脸,纵是极想亲近,又不知从何亲近起;明明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却又隔了迢迢千里天涯海角。
苏钦看她时,娇弱的面相上也明明撑了不肯妥协退让。
如此深心里的执拗骄傲,两人都以为纵然我不言说你也可懂得,话也就说不开去。只如针尖芒刺的顶着,一顶就失了婉转忘了宽容,怒目相视,形如仇敌。平日里相亲相近腻得可以好似一个人,每每磕碰却恰恰也正是被彼此的这份亲近硌得难受非常,撒手之下更容易渐行渐远。
还是暂时稍稍冷却下如此令人烦恼的焦灼吧。林逸心中如是念想,「我先回去了。」
「总之,你心里永远只想着自个儿,是不会觉着做错了的。」
林逸刚要推开门出去,背后一声,猝如冷枪,贯插入了心窝。她在门口站立半晌,许久回转身来,面上扯出竟是一阵接一阵翻滚不休的迟滞僵疑,看着苏钦一字一句定定说,
「或许真的,是我一直以来都自以为是了,你大概,并不会有和我一般的心痛吧。」
林逸说到后来,眼神恍恍惚惚,合着这句同样恍惚莫名的话,抬眼一直游移到了苏钦头顶的房梁上,那刻,从未见过的恍然若失。
林逸出了门,自见到苏钦以来,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归国之心。
待在中国,处处周旋,处处忍让,处处陪着小心,对着林家人的虚与笑脸,和科林渐生撕开的口角,詹姆斯朝暮的爱意思念,往往将自己推入夹缝般的紧窒呼吸不能。她还不是钢铁,可以坚强如磐,铸得虽精,不曾淬火,脱鞘而出时,未及伤人,反而先折了自己的筋脉。
你大概,并不会有和我一般的心痛吧。
话在耳畔,萦绕流连。苏钦溢开一笑,柔顺惯常,眉间郁悒忧愁,一如既往。经年寒风冷雨中的漂泊孤苦,早就尽数斩断那脉会痛会哭泣的经络。
背对窗的身子如是想着回首,窗前院子里正对的一株春花不知何时悄然爆放,苏钦探身到窗外,一片阳光打在身上,正映了胸口衣襟手抓过的新鲜折痕。
「叔叔!叔叔!明摆着是她设计害我,你可要给侄儿出这口气啊——」
「你给我闭嘴!平日里不学无术恣意妄为也就罢了,你怎么竟敢惹到洋人头上去?你知道你惹的是谁吗?是英国使馆特纳参赞的未婚妻!法国的马神甫,德国的克林德,哪一次不是因为招惹了这些个洋人被人家借口打进京城来!
你那么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幸亏没出什么事儿来,你要是真敢动了她一根手指头,英国使馆借此问起罪来,甭说你,我这个度支部尚书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给我在家中好好反省半月,这半个月里不准踏出家门一步!更别再去招惹她!」
正晌午,催散了一早上的阴阴郁郁,太阳难得露了脸出来,一顶一品大员的轿子拐进了灯草胡同南边的巷子口。
林逸这两天一片烦难心绪,告了假只窝在家中,日日昏睡,什么也不愿想,哪儿也不想去。这天却来了位不速之客,正是承泰的叔叔,度支部尚书。林逸只得勉强的起身应酬,来人见她面上抱了病容似的,全无精神样子,道,「犬侄前些日子不知好歹,搅扰到林姑娘的清净。在下教侄无方,才纵容得他如此任意妄为,受些惩罚亦是他咎由自取。还请林姑娘看在老夫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计较才是。」
林逸听得愣神,未想到他堂堂一个度支部尚书,竟在自己面前如此谦谨,心中吃不透半点因由。只好先回礼说,
「尚书大人言重,那日之事我亦有错。不知令侄的伤情可有要紧?」
「已经好了大半了,只是还不大能下地行走,否则定当由老夫拿着亲自登门赔罪才是。」
「那倒不必,既然令侄伤还未好,自然该卧床休养,我改日也当登门探望。此事烦大人亲劳,林逸着实不胜惶恐,得罪之处,也还请大人见谅。」
两人再客气推辞了一番,来人也不欲久留,言毕就离开了。林逸心中纳闷,越想越蹊跷,想不透有怎样理由要劳他亲自大驾而来,而并不是兴师问罪,倒是登门赔罪似的。
林逸想不通,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也懒得再想,一头扑到床上倒头又睡,没睡得多沉,门外又响,来的却是科林。
「亲爱的,你脸色看起来可不大好。」
「睡眠不足罢了,刚刚的一场好梦又被你给搅合了。」
「大白天睡觉可不是个好习惯,艾格尼丝。只有流浪汉和艺术家才会这样。」
「那你就把我当成无人收留的流浪汉吧。」
科林笑笑,看她玩笑开起来,面上气色也好了几分,放下心来。
「我说,如果是因为那些中国人的事,倒大可不必。」
林逸突然心中一激灵,问说,「中国的度支部尚书在你之前曾经来过我这里,请不要告诉我这件事情与你有关。」
「猜对了。我刚刚以你的名义去看望了那位被你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可怜的小伙子,他康复得看来很好。」
「以我的名义?抱歉科林,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科林•特纳,以艾格尼丝•福特的未婚夫的身份,到尚书府上看望了被你的一时意气伤害到的可怜人。」
林逸正喝茶,一口茶水几乎就喷出来,顾不上这窘态,抬了声调说,「开玩笑请注意场合与地点,亲爱的特纳先生,尤其当你以参赞的身份来行事时。」
「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保护每一个英国公民是我的责任,而保护你——我亲爱的朋友和美丽的小姐,那更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
科林放下茶杯,压压手示意林逸冷静下来,听他解释。
「如果你在担心詹姆斯,关于这件事我会跟他解释的,我相信他也会同样赞成我的做法。
中国目前的状况你是知道的,艾格尼丝。你虽然是英国人,能够享有民事和刑事上的治外法权,但是,在使馆界之外,那仍然不足够为你提供方方面面的保护。
更何况——你从外表上看来是一个中国人。
我答应过詹姆斯,在你回国之前会好好的照顾你,用中国人的话来说,要保证你毫发无伤。毫发——你知道那是相当微小的一个程度,我必当尽我全力。你很优秀,也很出色,这点我从不怀疑。但是,你是一个女人,抱歉我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你能够明白吗,艾格尼丝?」
林逸看着他,这个生着一双棕褐色眼睛的英国小伙子,他的话说得那般诚恳而情深意切。在那些无谓的口角之外,仍然这般的替她担心为她着想,姑且不论方式如何,林逸也毫无理由去责备他什么。
「对于你的这份心意,我还能说什么呢,科林?」
科林看林逸无奈至极的表情,笑说,「你如果不想这种事再次发生,最好的方法是收拾行李回到英国去,亲爱的艾格尼丝。我真的不明白,跟英国和詹姆斯比起来,这个国家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恋的。」
林逸不回话,只是无奈的笑笑,笑容下些微困顿茫然。避开话说,「接下来告诉我,科林,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要感谢那位美丽可爱的中国小姐。」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6-12-5 23:03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