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暗夜惊枪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他们的造物主那边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利来自于被统治者的同意,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破坏上述目的,人们就有权改变或废除它,重新建立一个为保障其安全和幸福的新的政府。』
苏钦合上林逸给她带过来的小册子。
「相对于而言,发生在启蒙运动之后的法国革命和美国的独立战争受到了更多启蒙思想的影响,由此后而订立的《独立宣言》与《人权宣言》成为了保护人权的典范与宣言书。
正如所说,当一个政府恶贯满盈,倒行逆施,一贯地奉行着那一个目标,显然是企图把人民抑压在绝对专制主义的淫威下时,人民就有这种权利和义务来推翻那样的政府。即使是国王和皇帝,我们也可以把他推上断头台。」
林逸看苏钦脸色稍变,忙道,「当然,君主制也存在被改造成为有限君主制,也就是君主立宪制的可能性,这个关键要看如何构建政府分配权力。」
「过去我跟你讲过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它在倡导人文主义的基础上取得了巨大的文学艺术成就。而法国的启蒙运动更多是从政治上针对当时欧洲的专制和教权,追求政治民主,权利平等与个人自由。
我曾经在上海看到过中文译本的《万法精理》,它的作者法国人孟德斯鸠就是启蒙运动的杰出代表之一。这个人可以好好地讲一讲,他所提出三权分立的主张后来成为欧洲各国所普遍采用的政权组织形式,而我认为这对中国也是十分有用的。」
「三权分立?是指的行政、立法和司法么?」
「苏钦知道?」
苏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在报纸上看过,但其实并不大懂得其中精要,林逸给我讲讲吧。」
「所谓的三权分立,讲究的是三种权力互相间的独立和监督。封建政治长期的积弊,就是将这三种权力统一于王权,由此而导致的一家之言,专横擅断,中国情况,尤为如是。三权分立,就是要将三种权力分属于不同的机关,由君主或者国家元首之下的政府行使行政权,由议会控制立法权,由法院掌管司法权。」
林逸看苏钦听得懵懂,道,「拿中国的新政和改革来做个具体比方。《钦定宪法大纲》的颁布,应在君主下设责任内阁,内阁对议会负责,行使行政权,此所谓君主立宪;中央设资政院,地方设咨议局,形同国家议会,控制立法权;京师的大理院,连由各地审判厅,掌管司法权,如此三权分立,才能制约和平衡,防止独裁专制的情形发生。」
苏钦听得细致,听得明白了,不住赞一声说,「西方人真聪明,能想出这样精妙的制度来。」
林逸笑,「因为权力天生就有会被滥用的特质,所以只能由权力来牵制权力,以野心来对抗野心,而不能将希望放在指望掌权者成为贤人的身上。主权在民,自由天赋,那才应该是理性的人所存活的社会。」
自由和权利——
那些来自异域的,虽在报纸上读过却不甚明了的词儿,曾无数次被人怀着阴恻恶毒地咒骂成妖言乱语。从她的口齿蹦落,久而久之的熟悉,却时时耀着性灵的光彩,轻薄纯透,让人心跃跃,忍不住希冀遥想。
平等,自由,生存,财产,那是自然的,天赋的,神圣的庄严的,生而为人从不应该被剥夺的权利。这些苏钦从来没有真正如此切近地感受和了解过的,只听她讲,却深深地相信。
「等到都能实施妥当,中国也有天可以变成这样么?」
「这点可不是我能作保的。」
林逸笑笑,复而深深皱眉,她进法律馆已多时,与众人相处安和,和曾留英的伍廷芳颇多见解相投之处,对沈家本更是殊为尊崇。但关于涉及到施行国家宪政的《钦定宪法大纲》,因为这部大纲是由宪政编查馆起草,众人并不多提和谈论。
「单从宪法上来看,立宪本为限制王权所用,但中国的宪法并没有关于责任内阁的规定,并不是英国式君主立宪的民权宪法,而是日本模式的君权宪法,在现下共和革命的风潮一日千丈的情形下,仍然抄袭日本,固守君权,不免有些失了立宪的根本。」
「改还得一步步改不是,总不能一蹴而就,想日本当初也没有这样快的。」
林逸点点头,这部大纲她曾细致读过,相比时人所议这部大纲不过是『涂饰耳目,敷衍门面』的说法,她倒觉得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虽然这部大纲立之仓促简陋,又难免有救偏补弊之嫌,但作为一部受到西方宪制影响的大纲,它对于君权毕竟或多或少已有限制,再有三权分立的立国原则,将行政、立法、司法分派到皇帝、议院、审判衙门不同机构手中,也多少有关于臣民基本权利的规定,仔细想来,全然否定亦是不妥,苏钦说的话自然也有一二道理。
「但愿如此,不过说来这三权分立起于欧洲,实践最好的倒是英国移民们开垦出的美国。」
「是最早造出飞机来的那个国家吗?」
苏钦露了十分兴趣神情,「这个也是在报上看到的,林逸见过么?那玩意儿真的能够载着人上天吗?」
「当然可以,这是件伟大的发明。虽然欧洲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能载人上天的热气球,不过飞机的发明却是机器的胜利。」
「西方人真聪明,能造出那样精巧的玩意儿来。」
林逸见苏钦脸上感佩,又念叨了这句话出来。西方先进,比之中国落后,差别之巨,天壤之别,在这样的鸿沟深壑面前,连感喟的唏嘘都只显得茫然而无所适从来。
一个志气尚存,不甘屈辱的中国人,简直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置于何地才是。
「这根本不是地域种族间的差别。」
「我知道。」苏钦颔首。
「林逸也很聪明。见过这许多,懂得这许多。」
「那不过是环境所致罢了。如果苏钦能去欧洲深造,以你的禀赋,或许能成为令世界都侧目的出色医生。」
苏钦听出林逸话中的试探意味,蹙眉浅笑,「但我只愿留在中国而已,虽然我不能医治这个国家的伤痛,我至少可以救治那些伤痛中的苦难。」
林逸看她,话说得平淡,神色也安然,坚持执意却昭然在目,比得这试探都龌龊起来。心中笑一声,又叹一声,中国吗?即使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灾难把她拖入怎样的水火深渊,也仍然是一辈子打断手脚连着筋骨地依附吗?
西四同和居,怒马高车如云而至,簪裾冠盖座上长盈。
林逸每到此时庆幸,幸而她是女子,借此可以推掉许多中国官员十天半月的吃喝应酬,不过每到推不过时出来应付一下而已。
她许久没见到恒瑞,此时看他坐在席上,不大见精神,脸上流光闪烁地总在焦灼忧虑着什么。
「令堂,身体可还好?」
恒瑞明显是勉强挤出一笑,「劳烦挂心,家母身体还算安泰。」
客气有余地回完话后,俯首锁眉却又是浓稠的郁郁寡欢。
林逸大致猜得一二,也不好再问些什么。
席散时天已经暗了,同和居前仍旧车马盈门,往来如聚,几于踵趾相错。
今朝欢愉,明日何处——
林逸摇摇头牵牵唇角,笑得恣意又无所依从。对日暮西山的麻木与顺从,已经顺延成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某种根深蒂固的劣质惯性。每盏灯火通明中,每幅杯盏交错后,每顿醉生梦死间,高堂喧嚣下,看似泛起无尽浮华依旧,更胜前朝。
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高官大员,车夫伙计,妓女烟鬼,巨贾小贩,乞丐盗贼。却究竟还有谁在喟叹,谁在凭吊,谁会在街灯昏黄下暗自垂泪嗟伤,谁又能啸一声荆榛满目,不知何处掩埋地涕泪横流。
垂死之先,回光返照。
不知是怎样的情绪作祟,就如此生生地剐到了林逸的神经,刺刺作响,头痛欲裂。
骤然怦怦的几声鸣响,突兀而惊然,直贯而入的闷声撕裂本来一贯的人声街影。数秒的惊滞,所有人的不知所措。
枪!
在所有人忙着寒暄告别的时候,林逸却在那鸣响的一刻,眼角瞟到远远街面转角的蒙黄火光,下意识地护住了身侧的沈家本。
「革命党!抓革命党——」
「沈先生——沈先生您还好吗?」
沈家本一生大风雨浪,阅历丰厚,年纪虽老迈,猝然变故面前却自是沉稳不惊,微微笑地抖抖衣襟道,
「一切安好。方才感激不尽,林小姐可也还安好?」
林逸应一声,此时回过神来的恒瑞慌张张上前来,听林逸和沈家本对话,知道他们都安好无恙,心下长长松一口气。
「这市面不大太平,众位还是早些各自回府的好。」
众官员被适才的变故一闹,个个惊恐,虽并无人伤亡,都巴不得早离开此地,众皆起了轿子仓皇散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
林逸没说话,恒瑞想她并不反对,便随在她身侧。
「幸而你没出什么事儿,否则真要不知怎样跟苏大小姐交待才好。」
林逸忍不住笑开来,「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她交待个什么。」
恒瑞缄口,笑笑不言语。
「恒瑞——刚才那些开枪的,是革命党吗?」
「说不准,但想来是的。自庚子年后,革命党对朝廷大员各地督抚的暗杀就未曾中断过。这并非是针对你的,也不是针对沈大人,只是把你们都牵扯到了其中。」
「革命党——在那种人聚嘈杂的地方开枪,他们就没想过会伤及无辜的人吗?」
「牺牲小我,成就大局,这是社会革命的必然道路。如若真的社会革命一起,无辜牺牲者又何止千万?」
「无论是革命还是改良,民主共和或是君主立宪,都应该是为了能够给予人们更多的权利,让人们感受到这种切身的,实在的希望。
如此将个人的生命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不珍视每一个人的生命,不竭力去保护每一个人的话,这样的政府,即使建立起来,它就能是孕育出保障人民民主与自由的社会吗?」
切身的,实在的希望——那些曾有着让世界惊炫的纵横开阖智慧的中国人,那些性灵,那些利智,成了紫禁城上被打碎一地的琉璃瓦,残光不照。只剩下黑黝黝的阴森,暗沉沉的窒闷,闭锁的目光辖制,几世纪后也终于被闭锁的脊梁,弯曲成病态的容姿。
他们的眼神麻木而劳顿,他们的希望,在哪儿呢?
恒瑞无言以对,林逸也再不说话,似在深思凝想着什么,久久不言语。
送林逸到了家门口,林逸说,「太晚了,我就不留你进去坐了,你也快些回去吧,省得你爹娘挂心。」
恒瑞点头,转身离开那刻,推门入屋的林逸,左臂之上,借着门口灯笼的微弱暗光,那一片素色清净的衣袖上,分明却触目惊心的血红。
「林逸!」
恒瑞猛地警醒到她适才一路的沉默寡语,闪烁不定的掩饰神色。
林逸看他模样,没想到已经到了家门口还是被他发觉。知道瞒不过去,说,「刚才被子弹给擦伤了皮肉而已,没什么大碍,我自己会处理,你回去吧。别——别跟她提。」
恒瑞不知如何是好,看她行止不乱一派泰然,交待几句,点点头走了。
林逸看恒瑞走远,忙进屋插了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奔到屋里。她刚才在沈家本和恒瑞面前不愿被人看轻,强自挺着一股气装作无事。这时脱了力,面色转瞬煞白,额角眉心,滚了一脸冷汗下来。
她虽然面上总挺着性子爱争强好胜,不落人半分,却扎扎实实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刚才来不及琢磨下意识地护住沈家本,却明明听得子弹呼啸风声就擦着身上头顶过去,被惊得魂飞魄散,一时连手上的伤都没觉出痛来。
此时震断心神的后怕——林逸从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腿脚俱都一软,林逸手掌撑不住,脸色更白得仓皇,竟是跪倒在桌前来。
「苏大小姐——苏大小姐——」
苏钦穿衣起来开门,「恒二爷?怎么?」
恒瑞张张口,欲言又止,「今儿晚上席散后,在同和居的门口,遇上了革命党的暗杀。」
『暗杀』二字甫一出口,苏钦手上打的灯笼竟兀自掉落下来,笼中蜡烛一歪,顺势燃着了整个纸皮骨架,一瞬冲起熊熊炙人的烈焰,正映在苏钦面上,明暗隐灭间,红彤彤的火焰却踱不艳那面色,反倒只剥开一层层惊心透骨的惨白阴冷来。
恒瑞看苏钦,平日里的分寸尽失,心中惊震不是一般,才要开口,苏钦却一把抓了他袖子冲口道,「林逸呢?!」
「她受了伤,不过看来只是皮肉小伤的,她不让我来跟你说,我思来想去觉着不妥。」
「多谢恒二爷。」
恒瑞告辞回去,苏钦要送他,刚一抬脚,却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地摔倒下去,恒瑞忙伸手搀住她,「苏大小姐就不必送我了。」
苏钦点头,恒瑞看她点得全无心思,不知什么时候紧紧咬了唇,脸上忧虑,焦灼,心痛,抽丝般层层盘剥,绞成了一张密密的网,散布其中的慌张惊惶,一丝线一纹路,俱都无处遁藏。恒瑞看在眼里的心紧,却知她那心紧,早已系在了遥遥别处。
他知道不该再多打扰,出门紧走两步却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那灯笼渐被燃尽的残骸在地上仍自烧着,火光孤零零地暗下去。他这么些年时时沉在国家外辱内患中,每每念及,焚心之痛由不得去想些儿女情长。待到回国见了苏钦,看她不急不徐,看她贴切得体,温平和善得不似她年纪,平生第一次地念起那些女儿情态来,念着那情致婉转,念着那娇柔方物,思着想着她一动一静,一颦一笑间偶有的羞涩,能仍然安详静穆。
汉人女子,满人女子,东洋女子,他见过许多,这般的女子也不能说未有见过,甚至风致胜过她许多的亦不乏其人,但偏偏只她的好,她的妙,她的投足举手,平淡未若有风,却就那么点点沁在了心间,弥久不散。
而她心中的真切想法,透出来就和面上那般,对人对事都是一般的温婉巧对,巧对得他恒瑞也时常私下里手脚无措地不知所以然来。
世间缘分二字,果不其然的不可断言,不可妄论,不可猜度,亦是——不可强求。
今夜的模样,事起的猝然,原来才知她也会有将那样的慌张焦虑掩不住溢于言表的时候。恒瑞是男子粗疏心思,女子心思与他自是难懂,也从未用心揣摩。一直在心中疑虑着的,那关于表姐妹的身份,此刻不自觉在心中,将苏钦与那个目光流莹,眉秀轻清女子的身影和叠到一处,只这一处,心中一惊,更自一震。
莫不是——莫不是——
恒瑞为这样的想法惭愧而不安,但越想心中越紧,紧到最后竟然痛起来。这时细想,那两人平日里处处不期然地相近亲昵,喁喁私语婉姿相对的巧笑中,明明——明明已带出些不同一般的相倾相慕来。
情之所至,真得能让人忘了礼法,悖了伦常吗?
恒瑞立在巷口,眼光微茫,复杂而难言地再深深回望,黑漆漆的暗巷却透露不出任何来。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6-12-16 23:49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