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速之客
苏钦起身去开门。
林默看一个女孩儿出门来,温润细柔,水天一色的浓浓秀致,虽然少有些弱态过重,终究轻婉可爱,让人见了就起了喜欢的心。
「是苏大小姐吗?」
「我是。敢问您是——」
「我是林逸的姐姐,林默。」
「原来是林大小姐——」
苏钦恍然那眉眼间一抹的神韵相似,忙把她让进屋来。当下却起了心,这当真——是个不速之客。
林默进门,眼没大张扬,看似的粗粗一瞟却上了心,苏钦把她迎进堂屋让座看茶,林默不多推辞,坐下喝了口茶,看苏钦在对面坐了,淡淡说,「苏大小姐什么时候回京的?苏林两家交好,我们要知道的话。也该走动些不是?」
苏钦谦谨稍鞠身,「回来没多久,我一个人而已,不敢劳烦惊扰。」
林默看她年纪虽轻,对答自若却安定镇静。
「苏大小姐一个人住?」
「还有一个远房堂妹。」
林默『哦』一声,这样说来苏家的儿子是没有回到京师来了。她心中有些失望,差人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苏家的住处,没想到这样的。细细品着茶,却意不在此,脑中萦回百转。
「苏大小姐应当知道,苏林两家曾结了一门亲的吧。」
苏钦心中一愣,自从那次林逸提过,她只想到苏沛不知所踪,这件事就搁了下来,虽然没让林逸自作主张地退婚,也没多去计较想这件事。此时林默提起,突然地,绊到了心中某根心弦,竟有些烦闷焦躁起来。
林默看她面上色气有异,想是戳到了正处,又道,「说来逸儿的年纪也不小了。这门亲事,不如早早办了的好。」
苏钦有些惊诧林默不合时宜的如此急切,苏家的境况她该是眼见到了的,苏沛——并没有回来。
「哥哥早些年到东洋去了,至今仍无音讯,我虽也想早些成全这门亲事,无奈也不是我能急切来的。」
「苏大小姐今年年方几许了?」
林默看来没头脑地,岔了这句问话进来。
「快满十九了。」
「倒和卓儿同年。卓儿那孩子顽劣归顽劣些,心肠却是不坏的,只年轻贪玩,若能有个人管束,长大了也就自然收了性子。」
苏钦不明就理,不知她缘何突然在自己面前数起林卓的好来。
「爹的身子一年不比一年,我当下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那一双弟妹。逸儿是自小流落西洋,被教得性子乖戾,眼里全无尊卑长幼,卓儿又是年轻气盛,保不定哪天惹什么祸出来。出嫁随夫,我虽然不能再算是林家人,但也不能只图自个儿安逸快活,放任着这一对弟妹不管不是?」
苏钦琢磨不透她话中语,只说,「林大少爷我没见过面,不过林二小姐的话,以我眼见性子虽然张扬跳脱了些,但大抵是好的,林大小姐倒不用太过多虑了。」
林默听苏钦帮林逸说话,笑笑道,「再怎么着哪有女孩儿家不嫁人的?再这么拖着,哪天谁都管不了她了,不是让旁的人见了林家的笑话?」
苏钦只听出林默话里透着急切切地想把林逸嫁出去的意思,林家的事情她却不甚明了,这婚不婚嫁的是林家自个儿的事,没有她掺合的理她也无意掺合,不明白林默为什么紧着赶着在她面前说这么一通。
「林大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苏钦依旧笑意下淡淡眉蹙,一张一弛,多大的不快活倒是看不出来,却也带出比先前面上还算热情的礼貌客气更生硬些的冰冷来。
林默初时只当她是个温润如水的女孩家,乖巧顺从,几句好言就能唯唯诺诺。看这副样子这语气却好似有些断然爽利的性子来,不由得就想起林逸。这两人虽然面上相差很远,有些性子却是一样硬到能凑到一处的。
难怪这俩丫头从小玩得好。
林默依旧没动多大生气,对人就跟做古玩买卖一样,个人性情不同,有人喜欢张口实价,买卖快做快成,有人喜欢在屋里走溜儿,磨蹭个大半个时辰,因人而异投其所好,买卖才能做得好做得长久。
她看跟苏钦兜着弯子说话不合她脾气,干脆就直来直往地透了底儿说,「这么说吧,我跟逸儿物色了一户人家,对方宽厚实诚,也有些买卖营生,要是她嫁过去绝不会亏待了她。我合计着使个巧儿,这十几年谁也没见过苏大少爷,如是借着苏家,让那人充了苏大少爷的名儿,只要苏大小姐肯出面的话,想来也没人不信。早些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了,我也好安心。」
苏钦张目,一时口舌阻滞道不出一句话来。她纵然再怎样心思聪敏,也千般万般不会想到如此荒诞龌龊念头上来。
什么使个巧儿,根本就是想借着苏家的名头去骗林逸,像件物什一般将她随意作个价卖与旁人,不管她死活不顾她一辈子的。想嫁个好夫君,想寻个好归所,想和相爱的人相伴相依,这个身子却常常不是自己的。中国的女子,千千万万,又莫不是大都这样子被糟蹋作践误尽一生吗?
苏钦心中又是愤然,又是悲切,这念头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林逸,只突然想那中国万千女子,水深火热的不归路,愈觉得中国的改革是多么迫在眉睫,林逸口中令人向往的民主与权利的社会又是如何的难能可贵。
林默看苏钦不说话,青一阵白一阵,脸色极为不好看。忙道,「我也知道这样待苏家不公,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苏大少爷这许多年全没个音信,总不能这样误了逸儿吧。如若苏大少爷往后真回来,林家自当再帮他物色个好人家的姑娘。
另外,我琢磨着,苏大小姐和卓儿年纪相当,品貌也登对,苏林两家如此交好,苏大小姐若不嫌弃,能亲上加亲嫁到林家来,那自然是卓儿的福分,林家也绝不会亏待苏大小姐。」
原来如此——
误了林逸?苏钦心中一阵陡寒,一阵不齿,一丝冷笑竟从唇角脱逸出来。口口声声还要摆着姐姐的卫道脸色,倒不知道是谁一心想要误了林逸!
门外突然响动,过了片刻一个十四五岁年纪女孩跨进门来,显然没料到林默在此间的,稍微一愣,眼睛一瞟苏钦,她这时脸上冷笑还未散干净,就把那女孩眼怔得惊在了当场。
「姐——」莫忻没跟来人打招呼,只去叫苏钦。
苏钦脸色转回来,招手唤莫忻过来,说,「这位是林二小姐的姐姐,林家大小姐。」
莫忻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算应了,眼皮掀起看了林默一眼,还是没和她打招呼,转头又去看苏钦。
那脸上适才冰冻骇人的透心冷意,又是因为那个人么——
苏钦笑笑,「这孩子认生,让林大小姐见笑了。」
林默并不在意,「我方才说的,苏大小姐还请稍稍考虑一二,我过两天再来听苏大小姐的回话儿。」
「不必劳烦了。我姐妹二人能照顾养活自己,至于那门亲事,是父辈所定,我一个女孩儿家做不了主。」
林默见她一口回绝,全然一副并不意对林家趋便营利的样子,口气强硬得丝毫没有商量婉转的余地,还要说什么,苏钦抢了先道,「林大小姐美意,改日自然到府上谢过,今儿个恕不远送。忻子,送客。」
莫忻会意,忙上前去打了门帘起来。
「林大小姐,请。」
苏钦不领情,林默被她生硬硬地打回来,受了气,失了面子,却又哑然无言,闷哼了一声去了。
两个死丫头,果然脾气是臭到一处的。
林默终究不懂林逸,就算她苏钦应了也是没用的,林逸不是个软软任人捏的皮囊,会这样甘心地受人摆布。
苏钦想到此处,又想到那门亲事,提起了那根久被搁下的心弦到胸口正中,埂得烈烈疼痛来。
莫忻进屋,看苏钦手上捧着的茶盏已经半斜了下来,淡色的茶水淅沥地洒落到裙面上,刹时展开成浅褐的茶渍秽色。捧着茶的那人,只自一脸恍惚,顿有所失,却一点未有觉察。
慌张也是为那人,冷色也是为那人,无知无觉还是为那人,那个闲雅相宜,静动自若的姐姐到哪儿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姐姐?!
「老头子不中用了。苏大小姐年纪轻轻,与医术上已是颇有造诣,再过几年,怕是要赶上我老头子了。」
仁乐堂的老掌柜抚须微微笑地看苏钦,这孩子不愧是承了苏家一脉的学医天赋,加上乖巧勤钻,又兼有女孩儿的心细安定。跟了他大半年,所有的药性药效,如何配制分量几何,识人面色把人脉搏,都已是无一不精熟。遇到普通的病症,都可以脱手交给她去诊治,来往的病人们也多喜欢这孩子,看她眉梢带笑,听她温言轻软,药还未到,病先好了几分。
苏钦听了,脸红红的不好意思起来。
老掌柜哈哈一笑,「苏大小姐实在讨人喜欢,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不过,把你再放在我这儿怕是耽搁了你,我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为医之道,剩下的就全凭苏大小姐自个儿去琢磨吧。」
苏钦听杨掌柜话,愣道,「我年纪尚轻,资历也浅,只怕还不能独个儿行医。我还想跟在师傅身边一阵——」
杨掌柜摆摆手,「年纪轻资历浅是不错,但一般的疑难杂症苏大小姐已能是独当一面,根底是差不了的。再多的跟着我学不了,窝在我这仁乐堂里也学不来。
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凡是学徒也终有个脱手的日子,医术医道都是可以学以致之,唯独一颗救人病痛的医心是学不来。苏大小姐既有此心,日后必定有所建树。苏医一脉——总算没由此断了去,当是万幸啊!」
杨掌柜一片情挚意切,苏钦听在心中感怀。
「师徒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给苏大小姐的,便送一幅联子吧。」
『携老,喜箱子背母过连桥;扶幼,白头翁拾子到常山。』
苏钦从他手中接过来展开看,顿时明白他用意。
那是在民间流传甚广的一幅中医对联,巧用音谐指代了贝母,连翘,时子,联间共嵌入了六味中药。不单构思奇巧,语意双关,更潜指医生应有救死扶伤,普救众生之医德。
荣泰堂——
即使临终前作了那样交代的父亲,心中其实也同样有许多期许吧。
她也并非是完全心中寡淡无所欲求的女子,这念头许有些痴狂,但她觉着这荣泰堂的命和她苏家的命,和她苏钦的命便是系在一处的。于她来说,若是真的医心死了,人也就不成活了。
苏钦站在苏家老宅的门前,忆着如烟往事,胸中五味陈杂,涌起一阵酸涩情绪。脸上还是在笑着,她信她一个人也能撑起这片天来,苏家的女儿,一样有苏家的秉性,她会反驳父亲的担忧,一定是多虑的。
苏钦起锁,开门。
清风忽起,一阵棉绒白絮拂身,扑腾翻飞,缠着绕着,十足的亲近顽皮模样,爬满她的肩膀发鬓。
又是一年杨花开。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6-12-29 20:14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