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金镂不惜(BL)
林卓身子强健,苏钦药也对病症,过了些时日已能下地行走自如了。孟清行这日回家来,还未进房门,就听得屋内乒乓乱响,赶忙进去就见到林卓翻箱倒柜地清理什么,桌上已然放好了三个已扎好的包裹。
「干吗呢这是?」
林卓头也不抬,只招呼他说,「你看看还有什么是需得带的,能带还是多带着些好,出门在外毕竟不便,外头也比不上京城。」
「你是要——离开京城?」
林卓点头,「这地儿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们上次开罪了宪兵队,也不知那些狗娘养的会不会再找上门来。娘的这世道,没了王法早乱了,有权的不如有钱的,有钱的不如有枪的。想当初袁宫保手里握着北洋军,谁他妈敢哼唧一句。摄政王怎么了?摄政王还不是草包——」
孟清行听他越说越离谱儿,骂骂咧咧不说,连摄政王也要骂起来,忙上前堵住他嘴,「乖乖我的爷,您省省吧。」
复而眉蹙,「这市面乱的,能上哪儿去呢?」
「管他上哪儿去都比呆在这狗地方强!」
孟清行不知他那儿突然来这么大怒气,怕是不止是宪兵队的事儿。想他性子一向来得快也去得快,只当他又是疯疯癫癫的一时意兴罢了,不多计较,玩笑说,「你要走走自个儿的就是,可不干我事儿,别把我也拖下水。」
林卓稍一愣,「怎么不干你事儿了?不说好了我走哪儿你走哪儿的吗?你小子变卦起来怎么跟六月天一个德行——」
孟清行听他动了真格,『咳咳』装模作样咳两声,笑笑地看他。
林卓看他脸上诡秘,会意过来,一把上去格住他脖子狠狠道,「你小子就是不走我也拿绳子把你捆起来扔车里拖出京城再说。」
孟清行被他硌得难受,掰过他手腕来,认真说,「你真打算离开这地儿?」
林卓点点头,亦是少有的认真神情,「你该知道我毕竟是家中的独子,三句不离早晚要扯到我娶妻生子上,裕隆斋的份儿我也不要了,谁稀罕谁拿去。我只想脱身早早走了就是,到没人认得的地儿去,就我们俩。」
林卓说到后一句,望着孟清行眼神诚挚满满柔情。家业,前程,子嗣,这林大少爷当真就是什么都不要了。
「你可愿意跟我走?」
孟清行不答话,提喽把京胡递给他。
林卓笑,「今儿个唱哪一出?」
「霸王别姬。」
林卓稍愣,旋即京胡拉开,有胡声没铜锣点,倒衬得弦音分外清脆悠扬,孟清行扮了虞姬,轻舞袖唱起。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山河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
林卓京胡拉得好,拖腔过门严丝合缝,更烘衬得孟清行的凄婉悲壮唱腔。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便是四句,四句的如泣如诉,四句的似怨似慕,四句之后自刎于剑下的虞姬,千百年不知牵了多少人心扉盈了多少人泪眼。
林卓胡声戛然,上前握住孟清行手,皱紧眉头,「干吗唱这曲?你我既非生离,也非死别,不过去那开阔地,应一番自己人生。」
孟清行点头,亦是反握紧他手,心意已决,他到哪儿自个儿也便到哪儿。这世上他本是空空无所牵挂,却难得如此真情意。
不惜金镂衣,但惜少年时。
黑黑的庭院中激起了一阵鸟雀,夜深人眠四籁俱静,刺耳得格外聒噪。
林卓翻下墙来,暗暗在心底骂一声。站在墙角一刻,果然有值夜的伙计打了灯笼过来,高声道,「也不看看偷到哪儿来了这是——」
打着灯笼一照,却赫然看见久未归家的林家大少爷正隐在墙角的暗处,冷冷地看着他不作声。赶忙不迭打揖道,「原来是大少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林卓似笑非笑地冷冷说,「敢情我什么时候变成贼了?」
那伙计知道这少爷脾气古怪,惹恼了他少不了吃板子,抖抖索索恭着笑脸说,「小的哪敢?是小的睡得迷糊听岔了。」
林卓哼一声,「你下去吧。还去睡你的觉。」
那伙计如获大赦,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林卓道声晦气,猫着腰潜到了梁氏房檐下,轻敲她窗说,「娘,是我,开门!」
梁氏刚刚躺下还未深睡,隐约中听得是儿子声音,心中一喜,忙起身开门,林卓看门开,像怕旁人看见似的忙闪身进屋来掩好门。
「卓儿,你这是——」梁氏看儿子做贼似的。
「娘,我不跟你多说。你就快把那银两也好细软也好,还什么古玩字画值钱的都好,都捆扎捆扎了给我。」
梁氏心中一惊,林卓虽然口舌忤逆从不服管教,从小到大大的过错却是没犯。梁氏之前好久没见他,今晚上见他本是十分的欣喜,但听他话音,料到定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心中忧虑,也不怕他发火追问说,
「怎么了这是卓儿?你要那些个做什么?是嫖了赌了让人骗了怎么着?」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给我就是!」
林卓甩开她手,自己动手在屋内一阵乱翻起来。
「卓儿——卓儿你跟娘说实话——」
林卓连忙捂住她嘴,狠狠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唯恐吵不醒老爷子吗?想害死我是怎么着?!」
梁氏拦他不住,又是惶急又是揪心,世间父母哪有不疼自己儿女的理儿?何况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林家就这么一脉香火,因此自小到大才不对他多加管教约束,不指望他功成名就做出什么大事儿来,世道这么乱,求神拜佛只望他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等到年纪成家娶妻就足矣。想来林承业将林默下嫁给纪渊,也是念到了纪渊看古玩的眼力,日后好让他来接裕隆斋的手,也没想勉强林卓指望林卓什么。不想来林卓对林家人,却像个个是仇敌般的,
又不敢去告诉了林承业,既怕林卓一怒之下又跑得不见踪影了,也担心着林承业又如上次被他气得卧床不起。只能先敷衍着帮林卓在屋内收拾些银两细软,一边琢磨着对策。
心下正自无思量,门外却突然烛火大作,深沉的夜里一片通明。林卓心道不好,才要翻窗逃走,林承业已带着伙计进门来。
「你这个逆子!」
林承业唇抖,脸色一阵铁青。对着身后人喝道,「给我绑了!」
几个壮实伙计上来,摁住林卓,左右将他擒住绑了,按林承业吩咐架到前院前厅里去。
「老爷!」
梁氏惊慌,不知林承业何故如此。
「你不知道这个逆子要做些什么!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要挟了家财和戏子跑了!」
梁氏脸色发白,林卓这些年在外头做些什么她的确是不知道的,此时陡地听林承业一说,一时也愣住,知道劝是劝不住,只好先急急跟着到了前厅去。
林承业早已命人取了家法来。
「跪下!」林承业不犹豫,抄了家法狠狠地抽打他。
「我今儿个便打死你,就只当没生你这个不肖子!」
梁氏心疼儿子,看不下去,上去抱住林承业苦苦哀求说,
「老爷求您停手吧,这样会打死卓儿的!」又上去推林卓,「卓儿,跟你爹认个错儿啊——」
林桌跪着不吭声,也不闪避。家法落在脊背上,怦怦的沉声闷响,他脸色由红转铁青,由铁青又转煞白。
徐锡川看林承业打红了眼,旁的都劝不住,慌地趁夜急急赶到林逸住处猛力地敲她门。
「二小姐!二小姐!」
林逸没睡,认得是徐锡川声音。一开门,徐锡川一把抓住她手,话还未落,眼泪先『唰』地下来了。林逸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反手握紧他手,稳稳他心神说,
「川伯伯您别慌,出什么事了?」
「二小姐——二小姐快去劝劝老爷吧。老爷只听得进你一个人的话,否则大少爷他——」
徐锡川是看着林卓长大的,正如林默所言,林卓顽劣虽顽劣,心地却不算坏。也是个观事的,徐锡川的为人他是看在眼里,在林家他从未打骂过他,对他发过火,虽然说不上多好多亲近,倒有几分把他当长辈看的。
林逸听徐锡川断续地讲,大致明白了几分,猜是林卓又惹了事回来,只怕这次是惹得大了恼林承业光火,稍收拾了一下忙跟着徐锡川往林家赶。
林承业正打得撒气,手腕一紧,冷不丁没防到,被人夺了手上的家法下来,只身后一个声音冷冷说,「你要打死他吗?林家不是法庭监狱,你就算为人父也不能私设刑堂吧!」
林逸把家法递给身边一个伙计,使个眼色让他拿下去了。走到林承业身前,林承业扫她面上,竟一阵愤懑不满的寒光,听她话已经软了几分,不知怎的,就对这个女儿心生些许畏惧起来。
林逸低头看林卓,也不起身,也不喊痛,嘴角早就咬破了流血下来,要不是身子素好,怕早就晕了十次八次了。此时只闷着气兀自强忍着,倔强着在怨恨些什么。
「把大少爷扶回房去吧。」
丫头们听了林逸的话,又看看林承业,看来老爷对这只见过几面的二小姐颇有畏惧的,便上前搀了林卓起来,回后院去了。
林逸看林承业一眼,「他到底犯什么事儿了?」
林承业不知如何与她说,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逸笑得莫名,「来不得吗?」
林承业寂然不语。
林逸接着说,「他就算杀人越货,也该交到京师审判厅去审判。要是触犯了什么家法——」
林逸说到此间,口气竟出人意表地淡软下来,幽幽道,「你就真忍心下手打死他吗?」
这句话出于林承业意想,他少有些惊诧地看林逸,她脸上也是淡软,倒一丝都没有利气来。
「先冷静下再说吧。林卓那儿——我去先问问下才好。」
林承业意外,徐锡川也意外,一时忍不住都现在脸上。一向和林家人隔得远远,照面都不曾多打唯恐避之不及的林逸,竟然却要插手管这件事起来。
林承业心中不知是辛酸还是心乱地纠结难言,重重叹一声,没说什么,回屋去了。
林逸觉着惯来温儒的林承业异常,转身对了徐锡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锡川极其无奈地搓搓手,尴尬半晌道,「我想这事儿也瞒不过二小姐。那日来找二小姐的那个少年,你可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林逸知道他指的孟清行,自然也知道他指的什么,这般事情,便是连苏钦和自己都看得出来的,徐锡川怎么可能不知晓。
点点头。
「其实大少爷这些年做了些什么,老爷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想着大少爷年少自然喜好胡闹,大了就会收敛了,谁知道大少爷竟是——也不知怎么迷了心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竟要是和那戏子跑了的。」
『管他真的假的,等他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旁的他再要怎样胡闹,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林逸苦笑,却原来众人,没有谁会相信两个男子间也会有真心沉沉。年少轻狂,难道我便也是——一时年少糊涂了么?
「更又加上——」徐锡川突然地欲言又止。
「这便算了,二小姐不能怎样的,说出来也给二小姐添堵。二小姐要是劝得动大少爷,那已是帮了老爷的大忙了。」
林逸嗯的应一声,转到后院去了。
「你们俩准备跑到哪去?」
「我们爱上哪儿去哪儿,干你什么事儿?」
林卓并不领林逸情,也不抬头看她。
林逸并不在意,反而无谓笑笑,「就凭你们两个,离开京师能靠什么营生过活?」
林卓也是想到这点,他向来阔绰惯了,从没想到过积俭的念头的。孟清行多年虽有所积蓄,总是不够,因而这才回来筹些钱财。
「甭以为你帮过我几次就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了——」
林卓看来的恶语相向,抬眼正对了林逸笑而非笑的神情,本来这神情也是他所最为常常摆出,此刻一见林逸,却明显话里透着心虚了。
「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的话,谈什么相不相爱岂不是惹人笑话吗?」
「你又——懂得些什么啊——」
林卓抬头,眼光骤然越过她肩线,无处定着的微渺。嘴角微撇,突然道,「你若爱上一个女子,就会懂得了。」
林逸心中一突跳,再无言语。
你又——懂得些什么啊——
或许真的,不懂得吧。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2-13 20:23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