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雪岚
好冷。视野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的白色。
双手交错,自己抱住自己。然而没有用的。自己的体温也好,层层叠叠的衣服也好,都是脆弱的东西。
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暖的,哪里是冷的。因为,所见之处,所触之处,都是冷的。
这已经不是雪花,这是单薄锋利的刀刃,要切开皮肤,要切开心脏。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痛。
就像,母亲大人拉住自己的手。冷到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想站起来,但是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眼睛盲了,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尝试回到来时的路上,转来转去,总是又回到原地,找不到下山的路。
原来此处的山,如此苍茫,自己到底离开那座城,有多远。根本分辨不出这里是否已经是几个山头开外,或者还是最初踏进来的山岭。
十六夜深深吸气,冷空气进入胸腔,席卷最后的温暖,留下抽紧的痛苦。
想告诉自己,站起来,但是,又问自己,要向哪里走呢。
要向哪里走。
自己该往哪里走,该去哪里,哪里才是自己的。
一个人好好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
不如就此拉着母亲大人冰冷的手,放弃这一切吧。
心里不知道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是深藏在内心的触手,借着无助绝望,无声的将自己拖入更深的黑暗。
十六夜放开抱紧自己的手指,轻轻柔柔的倚靠在干枯的树旁边,露出微笑。
不如,真的就再次拉住母亲大人的手,离开吧。
这个念头,好像谁的耳语,谁的轻柔呼吸。似乎已经在心里蛰伏了很久很久。似乎自己从母亲大人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有着这个念头。因此自己也不曾想过要挣脱那只冰冷的手,自己也不曾尝试过逃离。
原来自己一直只是想着,跟随母亲大人远远的离开。
原来如此。十六夜忽然感觉到眼泪,微微温热的眼泪,接连不断落到衣服上,冻结成冰。自己身上已落满雪花,就连衣服上的石榴花,也被雪掩埋。身上的雪都不再融化,也就不觉得冷,反而有种久违的温柔。
十六夜。
十六夜,你的名字,就是十六夜晚的满月哟。
十六夜,你要乖。等你长大了,父亲大人就会回来。
十六夜,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仿佛又看到那晚的月亮。那么圆满。要教人甘心就死的圆满,恰如自己的名字。月亮不说话,只是看着这世界,看着那穿着崭新和服的小小女孩,拉着死去母亲的手,不住的颤抖。
十六夜感觉瞬间旧时光又回来,重叠自己到那个小女孩身上。无辜的看着月亮,死去的母亲,就在眼前逐渐冷却。她没有哭泣,却只是看着那明亮的月亮,一样的不说话。
十六夜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又清脆,在谁也没有的地方,轻轻问。
你也冷吗。
逐渐觉得模糊,逐渐觉得飘渺。什么都看不到,只是觉得有黑暗,这黑暗如同静默的潮水,漫过一切,把月亮都掩盖了。
视野模糊,逐渐沉沦,什么都消失了。却又仿佛看见细得快要折断的新月。
衬着深蓝的夜空,新月是诡异的蓝紫。
一只手,扣住自己的右手。
是否是母亲大人终于又回来,终于决定要带自己离开?
十六夜努力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为什么这只手连手指尖都是暖的,这温度好像绵延不绝的眼泪,一直流到心里。
这是谁?
十六夜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睁开眼睛。十六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是谁?是谁用力揽住了自己的腰?是谁贴着自己的脸?是谁的呼吸?是谁的温度?
是谁在说。还活着吗。
十六夜,还活着吗?
好像听到了谁的心跳的声音。
很安静。只有心跳的声音。
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很熟悉。
栀子的香味。那是栀子……的……味道……
心里漏跳一拍,想要睁眼看看自己身在何方。
醒了么。
耳边忽然响起谁的声音,这声音也是淡淡的,宛如呼吸。
惊慌失措,十六夜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去确认声音的主人。但是已经完全清醒,眼睛只能盯着包裹住自己的纯白毛皮。
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陌生的房间,看不清周围。只能依稀分辨出轮廓。
只是,这里为什么如此的温暖。
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移动着双手,却忽然触摸到热的肌肤,惊得缩回手指,又听到轻轻的笑声。
果然是醒了呢。这一次连声音都含满了笑意。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慢慢看得清楚四周,意识也慢慢回复正常。终于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被她抱在怀里,她的衣服,她的毛皮,层层环绕。她的手,勾着自己后颈和后腰。两个人,就这么纠缠在一起,半坐半躺。
贴在离她心脏最近的位置,因此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充满世界。
一时间只觉得如梦似幻,想说什么,又丧失语言。不敢移动,不敢抬头看。
恍恍惚惚,感觉到她在玩弄自己长长的头发,那柔软的手指轻轻的拂过自己的脸颊,而自己却只敢把双手收在胸前。
温暖。除了温暖还是温暖。温暖得都要燃烧起来一样。
那是她的身体。她的温度。
温暖得要叫人流出泪来。呼啸的风和凌厉的雪,被撕裂,被磨碎,被吹走,逐渐消失在遥远的某处,迅速被遗忘,连带那一刻的绝望和失落也被遗忘。
记忆里的明亮月色也消失了。冰冷的手也消失了。
什么都消失了。只有这肌肤相贴的温度要把自己毁灭。
逐渐看得清她的脸,她正低头看着自己。宛如第一见面那样的平静的表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得见隐约的微笑。
她的手,又寻到自己的手,手心相抵。暖暖的体温传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下来。
不够暖么?听到她这样问,然后自己被抱得更紧了。
十六夜摇头。眼泪却更加汹涌。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的摇头,双手抵在她胸口,一边哭一边摇头。
好像很久之前就想逃离,回头却每每发现自己裹足不前。
好像很久之前就想放弃,却又总是在心里触到那些悲伤的永恒。
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想遗忘,甚至觉得是不是到死自己都不可能放得开。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看不清被什么控制,只是不得自由。
从身体里流出来,从灵魂里流出来,这真的只是眼泪么,还是心中融化的冰雪,心里泛滥成灾的冰雪一点一点融化开,无处可藏,终于变成了眼泪,终于被自己舍弃。
人类真奇怪。听见她的声音,轻轻的。她的手勾住自己后颈,压向她的那一边。自己额头抵着她的颈窝,哭得快要窒息,却又觉得安全。
泪痕未干,心已经平静,再也顾不得此处是何处,此时是何时。
朦胧中,好像又听到她的声音。
十六夜。
她叫着自己的名字。
然而已经倦得发不出声音,手指微微动一动,露出本能的微笑,然后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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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刀仔提供的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