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韬光养晦慢作为
这时在林家堂屋内争执之声不断,林默在后院房中,铁青着脸看纪渊,纪渊默默埋着头一语不发。
「你倒是长进了,居然私底下把我送给各家掌柜的银票都收了回来。今儿个可好,你说是明造黑铜的铜罍,那丫头却说是商代熟坑,那件珐琅彩的蒜头瓶也被那丫头砸了,我倒看你有多大个本事。」
纪渊听得商代熟坑几个字,不住稍愣。他虽在琉璃厂里学徒多年,亦十分努力,但青铜器学问太大,他书没多读过铭文又多难识,所以自他打理裕隆斋来,渐渐转向吃硬片,以经营鉴定各代瓷器为主。青铜器他也只是在学徒时见过学过一些,后来就不怎么过眼,见得少过手得少了,时日一长,再来鉴定时不免生疏,过往学过的鉴定路数也记得不大真切。
「各家掌柜怎会收你的钱?就算不是我去,自然也会被退回来。你这样还叫我往后怎么在琉璃厂立足?」
林默冷笑轻哼声,「你倒挺有骨气,输给了那黄毛丫头你纪渊就有脸了?」
「凭着本事来比试,我输了是我学艺不精。」
林默气结,没想到纪渊今天居然这么硬气,句句都顶回她话,不住牙齿打颤,「你要输给了那丫头就给我卷包袱走人从林家滚出去!」
甩下这句就倏地拉开门去了堂屋。
古玩行里没谁敢说自己看东西能一看一个准的,各人精于鉴定的古玩也不同,难保一眼高一眼低,这时堂屋中的,也就是些老字号说话能有分量的爷敢开口来帮为掌眼一二,众人意见多有不一,最后总归是由着多数人的意见来做个定断。
三羊古铜罍是商代熟坑真器,宋粉定刻花大碗是真品,但其紫铜镶口是后做,白玉如意是真品,至于最后那件被林逸砸碎的乾隆珐琅彩蒜头瓶——
鉴定瓷器本已不易,更何况只有碎片,手头掂不出来,绘工也遭破坏,再者看官瓷,除了胎子釉子,彩头款识分别来加以识别外,更要加上整个的色气全面地看。一旦摔碎,难度便大了许多。
再加上林逸那一莫名举动,各人不说,却都在心里私底下犯嘀咕,她说是仿造,想来大概也有一二依据,否则也不至平白无故地将一件好端端的瓷器摔碎。
几人心中虽然没说破,但都有顾忌。左右看那碎片半天也得不出个结论来,最后只得对林家抱愧说断不了年代辨不得真假。
如此一来,纪渊的粉定碗和白玉如意鉴定对了,但古铜罍却打了眼,林逸的古铜罍和粉定碗也鉴定对了,蒜头瓶虽然纪渊说是真品林逸道是仿制,却因为没个定论而无从判断。
林逸和纪渊,居然勉强打个平手。
这是在众人跟前立了据作了保的事情,鉴定比试又有各家掌柜的面子,林默断然不能去反悔。两人打个平手,这一局棋倒是不知该怎样下了,但总之林默原本的如意算盘是落了空的。
她心中恼怒已极,在屋里头对着纪渊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不依不饶地不肯休止,都要将一身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纪渊仍旧如往默默地埋着脸,林默却没在意,那低垂的脸色渐渐由绯红转而铁青,继而双手手指都圈起扎进了手心里。
「够了!」
林默一愣,看唯唯诺诺一向只服帖恭谨的纪渊陡地抬头,沉黑的脸色张目都是怒气,不住被骇得向后缩身退开两步避开,骂声也戛然。
「我纪渊生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林家待我的恩德我不会忘记。我欠林家的却不欠你林默的,我不是猪狗不是供你林默支使来支使去的奴才!这么些年,已经够了!林大小姐——我自不用你动手赶我走!」
林默全然怔住,微微地唇颤,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一两句,纪渊青着脸一甩袖子,几乎甩到她面上来摔门而出。
林逸——!
林默喉间良久长长一声,两个字竟然都是切肤的恨意了。
「川伯伯,那件珐琅彩的蒜头瓶到底是真是假?」
徐锡川笑,「二小姐已经断了是假的,那自然是假的了。」
「川伯伯——」林逸脸上微微红,全然地扭捏一声,和前日里在林家和纪渊比试时那个气定神闲,举止有度非凡的女子简直天差地别。
「我根本没断出真假来,当时不过是乍着胆子赌一把,您就别取笑我了。」
两人正在说笑间,店门口进来一人,却是纪渊。
纪渊见林逸在这边,不由稍微一愣。林逸脸色也微变,旋即转而平顺,笑说,「我和川伯伯正商量着要去请姐夫呢,可巧。」
徐锡川摸不透她心中打算,但知她必定自有思量,面上便也不动声色地合着她一处。
「找我?」
林逸点头,举止谦恭,「姐夫请坐。」
纪渊不动,脸有愧色地抱拳对她笑笑,「我便不坐了。二小姐有本事,我是心服口服,愿赌服输,裕隆斋往后就交到二小姐手上了。过去的事儿多给二小姐添麻烦了,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姐夫这是说的哪里话?」
林逸听他一口一个『二小姐』,话中又带出要离开意思,禁不住诧异。
「是我多骄横任性,还请姐夫多担待些别和我一般见识才是。比试场上是一回事儿,下来是另一回事儿,不瞒姐夫说,那件珐琅彩蒜头瓶,我压根儿就没断出来真假来。姐夫过手的官窑瓷器许多,要不是被我耍诈砸烂,那天的比试——原本是我输了的。」
徐锡川怎么都没料到林逸竟然在纪渊面前也讲出这般实话来,不好明说只得不断地跟她使眼色,林逸倒好,好似没看到一般一盘实话全给托出来了。
纪渊稍稍一愣,着实没想到她说出这番话。吃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晌没恍过神来。
「我年纪轻,又是女子,于古玩懂得极少。这次侥幸耍诈和姐夫勉强打个平手,也完全是撞的运气好火头壮,裕隆斋真交到我手上怕不是要毁了。我便有个不情之请,姐夫要是不嫌弃,还在裕隆斋当掌柜的怎样?算是我林逸——拜托你。」
纪渊看她面上一派的情致意切,话也说得句句诚挚,丝毫没有作伪更没故意嘲弄揶揄他的意思。林逸和林默,比来这姐妹二人,简直天壤有别。他原本是个爽利人,听到这里不禁心头一热,
「二小姐要是看得起我——」
「说看不看得起是折杀我了,姐夫也别叫我二小姐,咱们不讲那些虚礼,叫林逸就成。在这边谢过姐夫,这裕隆斋,我便从此做个挂名当家好了。」
说着拊掌宽心笑得疏朗,纪渊看她竟有如此比得上男子爽气,不觉心中喟叹,心中亦有感激,觉着林逸才真真是承了乃父之风,除了是女儿身,许多方面端的是带出林承业年轻时模样来。
「二小姐如此,我便也不推辞了。只是姐夫二字,从此怕是不敢当。」
「怎么?」林逸止不住皱眉,倒是真有些意外。
纪渊苦笑摇头,这般事情要如何道与外人。
林逸看他神情,又想起平日里林默待他模样,大致猜度到几分,稍思虑说,「本来这是姐夫自己的事,我并不好多管。姐姐的脾气我也知晓,这么些年多少委屈了姐夫。但这么多年的夫妻情份,姐夫真的是说放得开就放得开的吗?难道对姐姐,真的就一点情意也没有了?」
林逸话正说到纪渊心坎上,他对林默说的那些狠话,多少也带些一时冲动,事后想想也有不该。林默固然对他倨傲,又时常支使来支使去,但总该来说这么些年待他不薄。何况当年二人确是情投意合结为夫妇,一如林逸所讲这许多年的夫妻情份并非说抛就抛得开的,要说没有一点情意在了,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林逸见纪渊沉默半晌,脸有踟蹰,笑笑说,「这事还是姐夫自己拿主意的好,我说的话只当听过,姐夫别上心。」
纪渊谢过她一番,裕隆斋的事说定下来,待得纪渊离开,徐锡川才长长舒口气,颇为无奈地摇头笑笑,「二小姐可是又赌了一把?」
「真要我来管裕隆斋哪成啊,我看那些个各大铺子的掌柜都不肯与我来往的。我觉着纪渊和林默不一样,他识得时务懂得分寸进退,我也相信他是个念恩的人。虽是赌,总归是赌赢了不是?」
总归是赌赢了,也就万事皆休,众人都好歹把悬了许久的心放平下来。
「说来二小姐自个儿没成家,这夫妻相处讲来倒是头头是道。」
林逸面上一红,「人不总说吗?宁拆十座庙,莫悔一门亲。林默她纵然对我不好,也总归——是我姐姐。」
这时从怀里摸出林承业临死前交托给她的那张纸来递到徐锡川跟前,徐锡川看看心下明了,「二小姐有何打算?」
林逸思量片刻,将自己想法全盘与徐锡川托出,徐锡川听到耳中,不住感慨她果然是女孩儿家的心细如发,连连点头。
「您看这事就这么办怎样?」
「全听二小姐的。」
林逸点头,「我只有这么个大致念头,门道我懂得不多,剩下的还烦川伯伯受累了。」
徐锡川笑,「难得二小姐有这份心思,就甭跟我这般客气了。」
那张纸上所列,均是林承业这些年搜罗在裕隆斋,秘藏并不以示人的一些价值颇高的古玩藏品,堪称国之重器。这事除了他自己外,也就徐锡川知晓,连纪渊都不知的。这份单子里,除了当年秦怀瑾偷出卖过的那件商代青铜山尊外,还有一件商代铜镶铜古铜瓶,一件南宋哥窑米黄釉色穿带瓶,一件明永乐青花云龙葫芦瓶和一件明成化斗彩杯。
林逸的打算,一方面是将这五件古玩暂且私下里寄存于汇丰银行,毕竟世道不稳万一哪天战乱一起,这些古玩都是经不起磕碰颠簸的易碎之物,寄存在洋人的银行总归稳妥些。另一方面,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为了防个万一,须寻得民间仿铸作伪的好手,将这五件器物各仿造一份留存于裕隆斋,以备日后不患。
徐锡川在琉璃厂中多年,路数颇多,自然懂得这仿铸作伪该找哪家。商周有六尊,献、象、著、壶、大、山,是用以祭祀天地鬼神,宴享宾客之礼器。这件青铜山尊上圆侈口,下方四角出戟,取『天圆地方』之意,天子祭天重器,所以纹饰似山川,称为山尊。然而三代青铜,夏尚忠,商尚志,周尚文,其制器亦然,因此商器多质素无文。但这件商尊腹内却铸有十二字铭文,笔法端平,笔道丰腴圆润,此乃是一奇,仿制也最为困难。
此时民间仿铸青铜器,便有『北京造』、『苏州造』及『西安造』三处。三家各有所长,北京造长于修补做锈,苏州造长于翻砂复造,西安造长于铭刻伪铭。三家所长,都可以假乱真,甚至不少行家也打过眼。徐锡川便不惜人力重金,辗转各地,分别请了北京造的张泰恩,苏州造的周梅谷以及西安造的苏亿年分别以各自所长分开作伪,仿了那件山尊与那件古铜瓶。
这永乐的青花云龙葫芦瓶真品虽不多见,但康熙和雍正年间仿制极多,仿得好的亦难辨真假,又加上永乐官窑的青花瓷器除少数外大多都不书年款,徐锡川走了许多路数,终于于上海五马路的晋古斋处淘换得一件一样的仿器。
成化斗彩历代虽也有仿制,但徐锡川并没淘换到合适的官仿官瓷器,便打了主意请人做后挂彩。清康熙、乾隆、雍正三代,对前朝瓷器多有仿制,俗称『官仿官』,因为不惜人物财力,仿器几可乱真,更甚至有胜于真品的。庚子年后,官瓷从御用走入民间开始公开买卖,清廷内务府人掌管的北城瓷器厂,存放着历朝选剩下的官瓷未上釉彩的胎子。后古玩商人多买来这些素胎瓷器,再请来绘画填彩的技师,烧制各种后挂彩瓷器,其中以素胎烧制青花瓷或青花釉里红为最多,也有个别是斗彩。
这时京师中做后挂彩瓷器声明最广的当属住在东城的詹远广,他给荣兴祥和延清堂都做过手艺活,而且是『全活儿』,绘画、填彩、上釉、焙烧全都能拿得起来。他做的后挂彩与原品一模一样,色调色气完全一致,更有一套独门的处理方法,使得后挂彩不会跟新瓷一般有浮光彩刺,叫人看不出摸不着,跟出窑多年的古瓷一样让人很难鉴别。
四件古玩都有合适的仿器来代替,唯独那件南宋哥窑的穿带瓶没得仿制。实在是因为哥窟瓷器多灰白胎、灰黑胎,釉色亦以粉青为多,如这件穿带瓶的紫黑胎米黄色釉的少见。再又加上哥窑瓷器特有的『百圾碎』开片纹理,几乎无法仿制。虽有缺憾,但好歹大致安排稳妥了,裕隆斋一事总算暂为安平,就此揭过。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5-25 22:11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