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革命
第四十七章 晚日浮沉急浪中
京师各处,来往依旧繁碌。
纪渊这日在铺子里头盘账,皱着眉头想着这豆皮子打冒支的话果然不能轻信,说来那件搂去上海的康熙豇豆红柳叶尊,到现下也没个音信着落的。早知不如当初就卖给桂二爷,虽说出价低些,也好过搁在手上成了『撂跤货』强。
纪渊正自想着,突地哐啷一声,却是店里的小学徒失手打烂了一件雪花蓝大碗。这碗是纪渊在前门外的挂货铺子里挑蛐蛐笼子时候顺手捡来,胎厚显粗,手头也重,买得便宜,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但纪渊心下正自抱怨暗骂,小学徒只触到了霉头上,纪渊一时气恼上前就揪了他领子撒气。
「嘿,你个小猴崽子倒是长进了,我说你成心的怎么着?」
那小伙计也不过十三四岁左右,又长得瘦弱,给纪渊一揪领子就给轻轻提了起来,一脸的抖抖嗦嗦诚惶诚恐。
「掌……掌柜的,我真是失手。」
正说着,撩了门帘林逸进来。林逸好歹是个挂名当家,闲来也时常到裕隆斋来看看,也仍旧还是跟着徐锡川学些鉴定古玩的方法,这样跟琉璃厂的各家掌柜们走动时也不至于太失了脸面惹人背后笑话。
林逸瞅着这架势不明就里,不由笑问,「干吗呢这是?」
纪渊虽比林逸年长许多,自上次事后却对林逸颇多敬重,他知晓林逸品性,不论是在裕隆斋中还是在林家,对待伙计下人都是一贯地谦和有礼,忙松了小伙计的领子下来道,「没啥呢。」
林逸这时才瞧见一地的蓝碗碎片,再又看看小伙计眼神,纪渊不说自然也明白了几分。也不说破,只道,「姐夫你先去忙你的事吧。」
纪渊依言转开,小伙计认得林家二小姐是裕隆斋真正的当家。素来见她言笑不多,听闻人道是从英吉利回来学的那些洋毛子的东西,气韵风致也大不同于普通中国女子。虽向来谦和,年纪又轻,看着倒却是更让人害怕些。小伙计心慌吃不准,忙埋头蹲身下来收拾那一地的残片,心中害怕手脚又急,「嘶」一声不当心手上就给割开条口子来。
「慢着!」
林逸几乎是一声断喝下来,小伙计听得浑身一激灵,颤巍巍起身来。林逸赶忙牵了他流血的手指过来,从怀中掏出手帕来给他裹住,再又自怀中拿了白药来撒。
「别拿手去捡,割伤了不是?」
小伙计听得懵懂,看林逸柔声柔气地与他讲话,又轻手轻脚地给他止血上药。他没多读过书,但十三四岁也懂得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理儿,再者这对面的是林家的二小姐裕隆斋的当家,适才一下没恍过来,这时回神,脸早就绷得通红,不敢使劲,扭捏着要把手从林逸处抽回来。
林逸察觉到他动作,初时稍有惊诧,抬头看他涨红的脸,一时明白几分,看手上伤口也没大碍,涂了白药不出血了,也忙赶紧松开。小伙计什么话也没说,不知所措地转回身就匆匆忙忙跑开了。剩了林逸一个人呆站在原地看着那地上碎瓷,笑笑嘟囔句,「这孩子。」
正在发愣间,门外一声精气神十足的「小纪」随着来人传入。来人一身上好缎面青色长袍马甲,戴着瓜皮帽。纪渊闻声早从里间出来,一脸笑意地迎上前说,「哟,毓三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名毓朗,年纪五十有七,在京师里是有钱有势的旗人,颇懂得收藏买卖古玩,和琉璃厂的古玩商人们都熟稔得很。闲时常来琉璃厂走动,有时买卖,有时叨唠些京师里外的趣闻,人多敬着叫一句『毓三爷』。纪渊在古玩行中算是小字辈,爷字是断然称不上,按着规矩称一句『小纪』,那反而是亲近看得起他。
毓朗显然没料到这时林逸在裕隆斋中,初见她时一怔,转而脸色安平下来,才要招呼,林逸倒是机灵的比他更快地稍欠身道了一句,「毓三爷,给您请安了。」
这『请安』、『万福』都是旗人的礼儿,汉人本来没有,行不行倒本无所谓。林逸又是自英国回来,这么明白的机灵一招倒是讨毓朗喜欢。
「林二小姐也万福。」
三个人坐下,伙计看茶上来。毓朗不紧不慢道,「近日京师里可出了件大事儿,你们可知道?」
「这市面乱得每天都有不少事儿,倒不知毓三爷指的哪件?」
毓朗呷口茶,「你可还记得年初在琉璃厂街面上开的那家守真影相馆?」
纪渊点头,「那家照相馆我还去过,老板是位挺俊的年轻人。怎么?」
「古话说得好,所谓人不可貌相。那年轻老板瞅着挺斯文秀气跟个读书人似的,没想到竟是个不要命的革命党!前日在摄政王府附近的银锭桥下埋了炸药,要刺杀摄政王哩。现在正被关押在内城巡警总厅,此事事关重大,听说要交由法部亲自来办。」
刺杀?
林逸眉头不自觉微微一皱。看来的慷慨舍身之举,听得倒是教人心动血喷,胆壮气豪,只杀得一个摄政王,杀得一个庆亲王,又怎样?即便杀尽天下专制者,自有甲乙丙丁来更替,又能如何?
嘴角轻撇,匹夫之勇。
再接下来说的她没心去听,听一句漏一句地应着,少陪了一会儿,扯了个由头先走了。
这几日适逢恒瑞从江浙归来。江浙多绅商和实业家,财力丰厚,一向是民间立宪派的重镇,成立有最早的民间立宪团体预备立宪公会、政闻社、宪政公会等,各团体虽政见有所不同,但皆呼应与清廷的预备立宪,其中的光绪年状元张謇便是预备立宪公会中的领袖。
张謇此人,乃是江浙立宪派的灵魂人物。他虽是状元,却感于国家危难,无心仕途,转而专心致力于实业,认为纺织业所费甚少,而获利颇丰,在鸦片战争前,江浙素有『衣被天下』的盛名,足见基础之厚。而若听任外国在中国境内增设工厂纺机,十年之后中国棉业将无有伸展之余地。他因而主张重点先放在发展纺织和钢铁业上,于光绪二十四年在南通建立大生纱厂,此后又陆续开办通海垦牧公司、上海大达外江轮步公司、资生铁冶厂等企业。而江苏、浙江两省咨议局更是活跃非常,其中以宣统二年江苏咨议局迫使总督张人骏公布预算案及浙江咨议局抗议罢免由绅商公举的浙江铁路公司经理汤寿潜两起斗争为典型。
恒瑞自去到苏州决定着手开办官督商办的纱厂后,便与江浙立宪派的各方人士多有接触,犹以与张謇实业救国先兴纺织的志向相投,二人相聚商谈甚欢。恒瑞此次回京,一来是选址已定回来办理相关事宜,二来是作为资政院议员带回江浙立宪派关于速开国会的请愿。而及他至京时,方知由天津孙洪伊为首的各地三十三人的请愿代表团已赴京向督察院呈递了请愿书,要求在一年内速开国会,亦闻知了此时震动朝野的革命党刺杀摄政王一事。
恒瑞虽因曾于日本留学时对于留日学生中革命党的慷慨言行耳濡目染,对其为革命舍身赴死的丈夫行径颇有击赏。然而他身为旗人,对于革命党之专事排满很是排斥,更对革命党中激进之士将满人称为『夷族』、『满贼』、『贱种』甚为反感。此番回京,恰有旧友在法部任职,闲谈中不由聊起,听闻被抓革命党供述之时皆揽罪在己身而为同伴开脱,又在茶馆得了广为传诵的被捕的革命党人所作一首五言诗,诗中更有『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淋漓慷慨之语。恒瑞不禁为这般胆色所震慑,忍不住多打听几句,一时知晓了这意图行刺摄政王的几人名姓,听后却出人意表的失言失色当场。只因审问仍在进行,尚不能得知是否为被捕几人的真实名姓,恒瑞亦暂时不得亲眼证实,恐有同名同姓巧合之谬误,便决定此事对苏钦暂为按下不表,倒是头一个就想到了林逸,这日到法律馆中找她商议。
恒瑞不含糊,不与林逸多扯闲话,林逸也习惯于恒瑞每次如专程来找她,必有十分要紧事情。恒瑞见了林逸就直接问说,「近日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革命党行刺摄政王一事,你可有耳闻?」
林逸此时与恒瑞已稍微熟稔,起码已知他性子不必在他面前多矫饰作伪,因早时才在裕隆斋中听毓朗说起此事,心中甚有不屑,此时又被人重新提起,不由心下有些不快,当即面上就显露了出来。恒瑞看她神情,也料到她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但恒瑞之所以急匆匆地来找林逸,要讲的,却并不是刺杀这件事情本身。
「你先别忙,待我话说完。只因此事尚未得确切证实,当下就告知与苏大小姐怕是不妥,我才想到要寻你来一同商议。」
林逸听得『苏钦』二字,立时一激灵,一句『干苏钦什么事?』几要毫不犹豫地出口,话滑到嘴边打住,恒瑞却已捕得她掩不住的急切问询眼神,道,「我从在法部任职的旧友口中闻知,刺客之中,有一名约二十四五,自称姓苏名沛,苏州人氏的年轻男子。」
「苏沛?!」
恒瑞看林逸失色,一如自己初听时表情,肯定地点点头。
「该不会是碰巧同名同姓或是刺客拿来冒名顶替的吧?苏沛不是早年就去了日本,一直没有音讯吗?怎么会一回到中国来就赫然成了革命党,公然行刺摄政王?」
虽口上说是杳无音信,但逢此乱世流落异乡,不管恒瑞抑或林逸,甚至是苏钦自己,都对苏沛的生死不抱过多冀望,这消息一出,无疑在个人心中都是天翻地覆变化。本来这人如果真是苏沛,苏钦知晓了该不知道是多欢喜事情。然而此人若真是苏沛,他自己又不讳地承认行刺摄政王一事,按律当判死刑,绝无赦免之由。倘若真是如此,要如何跟苏钦交待才好?两人都知道这一层厉害关系,却也没个办法头绪,勉强存个侥幸这事儿不过凑巧而已,无管怎样等到确定证实再来想法子。
主审此案的肃亲王善耆,却是亲贵中的新派人物,热心于立宪。先前各省咨议局代表联合进京请愿时,因载沣立场毫无通融,京中各衙门大员对代表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唯有身为民政部大臣的善耆在民政部大厅迎见了代表们。谈话至紧要处,忽然掷冠于地,喝了一声,『先帝爷白帝城龙归天境』的戏词,意有所指,不过说光绪帝若在世的话,立宪早已实行,可惜他死了,载沣不愿实现,自己却是同情立宪的。因恒瑞通晓军事,亦办得实业,极力主张清廷仿效日本,实行君主立宪,善耆早已对其频频示好意图笼络,只恒瑞一直含糊其辞未有明确答复。却正巧遇到此案由善耆主持审问,恒瑞为了一探刺客真实身份和善耆口风,不得不亲自登门求见了。
善耆对恒瑞的到来十分意外,恒瑞也就开门见山地道明其来意,善耆心中暗笑,此前革命党曾暗中有人到他处来求情,他觉得倒是趁此联络革命党的机会,此时恒瑞也来探闻求情,正好一并卖个顺水人情与他,也叫他心有感念,日后为己所用。稍事故作为难一阵,恒瑞诚挚相求,尽述革命党可用之处,始得同意其进牢房与被关押的刺客见上一面代为说服。
恒瑞好容易打通关节进了法部大牢,一眼便见那个身负铁枷的年轻人,神韵与苏钦很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巧左脸颊上不知何故多了一道自眉心而下的伤疤,毁了本应俊秀的容貌,辨认起来也困难了。
恒瑞不耽搁,上前问说,「你可是姓苏名沛,祖籍苏州人氏?」
那年轻人看他一眼,并不答他话,只问,「你是满洲鞑子?」
恒瑞对『鞑子』一称极是反感,不愿答他话,继续问说,「你可是父辈迁到京师来居住,家中还有一个妹妹的。」
那人稍稍一愣,旋即愤然道,「鞑子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言半语来,要杀摄政王的便是我,和旁人无干,无需再多问!」
恒瑞知他怀疑,无奈笑笑说,「在下姓富察氏,名恒瑞,是满洲人没错。苏大少爷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恒瑞?」
那年轻人细细看他一阵,恒瑞频繁到苏家来时,苏沛已经十多岁,早是记事年纪。他后来又多对苏家有所接济,重逢时连苏钦都能认出,如此人真是苏沛,断没有不记得认不出来理由。
那人又看他一阵,恒瑞依稀见他肩上被铁枷磨出的血肉模糊痕迹。那人似是十分不适地不安耸动颈肩一阵,低头皱眉思量片刻,又抬头复望他一眼,回身转了到别处。
「我不认识你。」
恒瑞一愣,沉声道,「那你可认得前门外荣泰堂的苏大小姐么?」
藉着牢中阴暗光线,此话一出,恒瑞分明窥得那人背着的肩膀一阵细微抖动,不明显却有深重。
「她很想见你,苏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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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刺杀,苏沛本抱了必死的心,丝毫不愿屈就,宁为满人刀下鬼,也万不愿受其所谓的宽仁恩惠。
苏钦尚还琢磨着,没准备间突然就听她道了这话出来,一时只剩惊得无从言语表情,只管瞪了眼看她。
迎面是个青年男子,和拉开门来的林逸眉目激荡间对个正着。林逸这才细念起苏钦从开门起适才不自在表情,面对面地这时看他,生得面如昆山之玉,精神澄明色气丰勃。依中国的理儿,苏钦未嫁,这两人倒不知处在一处屋檐下多久了。
当初他既要避嫌,又怕牵连,万般想离开苏家,苏钦却生生把他强留下来,照顾体贴,周到十分。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7-5 14:06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