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冷暖互探两三句
「革命与改良,到底孰对孰错?共和与立宪,又究竟孰优孰劣?」
林逸手拈过苏钦肩上线头,「革命改良原无对错,共和立宪也并无优劣。在欧洲无论英法,都历经多次复辟始选到适合本国道路,成今日之果。无论方式如何,不过为了革除专制之弊。在中国,束缚人性的并非是所谓的满人异种,而是桎梏极烈的专制制度。
但我却知,偏狭的民族仇视,依靠剑、铳、爆烈弹的暗杀,以致不顾杀人如麻,血流漂杵,绝对不是改革社会的正途。」
「那中国之途,林逸以为呢?」
林逸笑,「除旧布新,改革国家,从不是我生平志向。回到中国只为完成母亲遗愿,本无久居之意。中国究竟该走怎样道路,我也——从未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要回英国去吗?」
林逸不语。
苏钦抿唇久久,低首看林逸衣袖滚边,一丝叹息几乎不为人察地潜落下来,张唇道,「等做完应了沈大人的事儿就走是吗?」
林逸眼转向窗外,仍旧不语。
「因为——」
苏钦手扯了衣角,林逸还望着窗外景致。其时正值初春,正又屋外细雨蒙蒙,本也无景可看,不过将眼放个去处,她撑着椅背的手掌抓紧,眼似飘游,心绪却就此定住。
因为——
苏钦心中有话几欲脱口而出,又止不住一空落,滑到了一旧的寂寥淅沥中,如同十里苏堤三月摆不脱的水烟,惆怅得浇落了人一心的激荡。她多少些许是宿命女子,拈不清这其中因果缘续,只觉得惶惶然一切都只是了浮生虚梦,淡若层云,缈如远烟。她与林逸,离离散散,如同每日迎来送往的许多人,怕就此,不过都是个擦肩过客罢了。
「林逸。」「苏钦。」
异口各自的心惊,各自的按平镇定。林逸偏头看苏钦,眼中那么稍眨的微涩,已是酝了多久,话都已堆砌在嘴角,只等舌尖一破地滔滔滚涌。
「我该回去了。」
查着情势不大对劲的苏钦转身要走,林逸听她低声,急匆匆一个伸手猛用力拽回她胳膊,一拽便将她拽到身前来。
「苏钦!」林逸唇抖了几抖,咬得紧。
「你真的——真的——只把我当姐姐看吗?」
林逸伏在她耳边轻念,启唇张齿间,字字蹦落捎带那女子的潮热气息,整个儿覆在她颈间耳畔。苏钦心中一悸,被层层水草束得绵密缠撩,不漏半点空当,也挣扎不出一声,缚住了几乎半跌进她怀里。
想着把她当姐姐,平时嘻嘻哈哈地玩笑打闹也不甚在意。那么由着她,任着她,随她去,自己竟也有依赖欢喜。一点点地深下去,一寸寸地越过界去,等到惊觉想推开时,却连自己的手脚也早就并着一起捆绑进去了。
苏钦。林逸又念,有音却无声,侧头下去。苏钦颈间一烫,林逸竟是印唇下来正吻在她颈间。
苏钦颈间又是烫得麻痒,又是凉如碎冰,狠力扳开林逸圈着她手臂,咬咬牙正色,「林逸,自重!」
林逸恍惚,手臂一松,苏钦趁此逃脱出来开门而去。林逸看苏钦远走身影,唇边浮起一笑,又狠狠压平下去,如此三番,头终于靠着窗棂只剩颓然了。
你若矜着自重,匆匆为哪般,在意的又为哪般?
苏钦转过街角,看林逸没有追上来,忙靠在墙边赶忙从怀中掏了苏合香丸出来,嚼碎了咽下,这心口的躁气才渐渐消下去一些。
自重。自己如若记着这两个字,能做过半分的话,也万不会到了现下这个局面。林逸是个放达性子,这日日夜夜一路的相处下来,她一言一行的端倪自己怎会看不出来?不过入了心中也不点破。
你教我如何?林逸,你教我能如何呢——
苏钦心中没着落,决意自此避开林逸面,她本来要在学校和医院间往来繁忙,加上时常去探望苏沛,家中还有为客的温佐生,也就不那么频繁去到林逸处了。事隔多日林逸再来苏家看她,也明明苏钦自此端着小心,林逸也不擅言妄动,从前亲厚好似一夜烟消云散。
这日林逸到了苏家,赶巧苏钦出门去了不在家中,倒是难得的莫忻给林逸开的门。林逸看莫忻正埋头吃饭,日头还旺,未时刚过,根本不是吃饭时候。想来这些日子来苏家都极少见到莫忻,不住稀奇,问说,
「忙什么呢这些日子?倒少见你。」
莫忻赶着什么似的,嘴里含着饭菜含糊一句,「上学呢。」
「上学哪有老不落家的,你姐身子不好,凡事有空还多帮忙搭个手。」
莫忻笑,扒拉几口放了碗筷下来,「不有林二小姐在么?哪儿有我搭手的份儿?只怕我在旁边碍手碍脚吧。」
林逸微微苦笑,莫忻收拾了碗筷就去捡书包,没多在意到林逸面上神色。
「你怎么在外头坐着啊?到姐姐屋里去等着吧,姐姐怕是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呢。我可先走了。」
「走了啊!」
林逸听那孩子话说得短促干脆,扯了包就直往门外去了,一晃近两年,那孩子也长到十六岁了,原来说话行事何时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要是往常,根本不需得莫忻招呼,她来苏家径自是往苏钦房里去,即便苏钦不在也自到她房里等她,从来就不曾生分的,哪如今日这样简直相隔就同外人一般?
林逸在堂屋里坐得一阵,不见苏钦回来,空荡荡倒觉尴尬,刚想着要离开苏家,出门却见苏钦和温佐生有说有笑回来,跟林逸迎头撞个正着。
林逸苏钦彼此稍退两步,倒是温佐生先开口施礼道,「是裕隆斋的林二小姐吧。苏大夫都与我说了,在下的事还要多谢林二小姐——」
林逸最受不得酸溜溜的客套,扬手不客气打断他话,「温先生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道谢也不该对我。只是风头虽没那么紧了,短时间内也不要这么招摇过市的好。」
原来肃亲王是民政部尚书,民政部统辖全国警察,犯了案子都归他管。温佐生的案子过去已经年,载洵忙于筹练海军,也渐渐淡忘不再追查此事。善耆一心想借立宪派和革命党之势助他登上内阁总理的位置,也乐得做个人情私里按下了温佐生的案子。
温佐生微有汗颜,「林二小姐说得极是,在下大意了。」
苏钦与林逸相交日久,摸熟她脾性,却听出她话中带刺儿的意有他指,道,「原本是我要出门买药急用,身子突然有所不适,温先生要替我去却又不识中药,放心不下才陪我出门的。他本是一番好心,你不用责难与他。」
温佐生隐隐看出二人之间有所嫌隙,忙知趣地打个招呼先回房去了。
「你不舒服吗?」
林逸伸手要去拉她过来近看,苏钦扭身避开,「敢情是在屋里头憋闷久了,出去透透气儿要好些,也不是什么大病。」
「是吗?没事就好。」
林逸怏怏缩手回来,向旁退开两步,「真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苏钦点点头,也不留她半句,林逸心里难受,多留着也是自讨没趣,出门便走了。
苏钦带上门来到温佐生房中,脸上有歉意,「她这人就这样,要赞人也说不出个好字儿来,刻薄起来倒是一点儿都不饶人的。」
温佐生笑,听苏钦话意里明明还是在帮衬她,「林二小姐本就言之有理,是我少思虑了。」
苏钦从袖子里取出苏沛在狱中写回的信来交给他,温佐生拆开细读,前半段都是谈论革命形势,叫他不可轻信鞑子之言,受其虚情假意恩惠,当早日联络其他会党和孙文先生,以筹下步举事云云,后半段转了笔锋,却交托起他家事来。云不知何日才得释放,家妹许多年如何辛苦委屈,女子一人度日怎样艰难;云自己未尽半分兄长之责,反为拖累,心中甚愧;云与温佐生情同兄弟,便冒昧教他代其尽兄长之责,暂为照顾苏钦,深情厚谊,当不相负。信中提及从未道与旁人的苏家旧日祸事,言下悲愤冤屈,字字尽是血泪,又言及苏钦天生病弱性子柔顺,受不得辛苦颠簸,句句情意深挚,写到酸楚苦痛处,直叫人忍不住落泪下来。
温佐生不由侧身看这身边女子,处事一派平顺柔软,心中喜怒不形于色,柔软也有主张,矜持却也明达,原本错意她是幅四壁留白的清远水墨写意,不料却是张早已泼尽淋漓世态光影的斑驳油彩。
再看她笑,竟生生蜇得人痛了。
温佐生递了苏沛的信给苏钦看,苏钦看到后面苏沛历数过往,又看他言语满是自责亏欠,眼眶不住微微红了。再看到后面他托付温佐生之事,却不禁觉得稍显欠妥,脸红起来。
苏沛自来性子放纵,言成大事无需拘小节,他只想到自己与温佐生情同兄弟,却没多思虑苏钦已经不是当初他走时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个女孩儿家有多少不便。何况,长兄如父,他这般的托付也不怕温佐生疑心到其它地方去?
苏钦定定神,收了信笑说,「既然家兄有所交待,那温先生也就把苏家当自个儿家住下便是了。至于家兄托付之事,我自能自个儿照顾妥当,温先生不必当真。」
温佐生也不多言,「既然如此我也不推辞。只是我与苏兄情比兄弟,倒还比他痴长两岁,苏大夫可否将那称呼换它一换?」
「温大哥。」
苏钦笑,温佐生也笑。温佐生原籍无锡,与苏钦苏沛是同乡,都是太湖儿女,这么多年乡音未改,总带些江浙口音,苏钦听来亲熟非常。他又原本是秀才出身,颇识得诗书写一手好字,后来立志投身革命,入陆军武备学堂,去日本后又继续在士官学校读书,倒磨掉一身儒生酸气,神色慷慨英气凛凛。与苏钦相交时日尚短,彼此虽说不上了解甚深,也还有许多投机处。
主流曰革命,支流曰暗杀,同盟会内的暗杀活动原本只为配合起义而进行。然自温佐生回国后,丁未、戊申两年间的粤、桂、滇起义均告失败,革命一时陷入困境,会内消沉沮丧情绪弥漫,温佐生义愤填胸,便企望借暗杀之力,以为激动之力。然而接连两次暗杀事败终使他清醒过来,这些日子在苏家跟苏钦相处,渐渐按下急躁虚浮心性,归身革命正途来。苏钦也趁着这些日子向温佐生讨教究竟何谓革命,何谓共和,何谓三民主义。
她自入了协和女子医科学校后,除林逸之前有所教授的物理、化学、生物外,亦增加了生理、内外科、解剖、药物学等课程,临床教学上则集中于皮肤科、眼科和儿科。西医所教,正以中国社会流行而中医较难治愈的病症为主,传教医师也多是来自英国本土。好在苏钦天分极好,通晓英语又肯用功,于沃尔森医生的帮助和指导下和日常的医院治病过程中,很快在调制药物及处理处方上便取得了相当进步,并且可以熟练进行诸如睑内翻矫正和翼状胬肉切除一类的小手术。
而教会学校除了教授这些课程外,日常的神学传播自然也必不可少。苏钦自身并无特别信仰,却始终相信,无论世上是否存在于神或者存在怎样的神,每个人都在冥冥中有他一生所纠结不开的命定。
『为了神圣的目的,吾主年复一年地忙碌。为了神圣的目的,他劳作无复黑夜黎明。晨曦已现,阴霾尽扫,灿烂的一刻必将来临。大地洒满主的光辉,如同大海充盈水滴。
能为主做些什么,增进人类的兄弟情谊?能为主做些什么,传播耶稣基督的福音?想想我们能做些什么,灿烂的一刻必将来临。大地洒满主的光辉,如同大海充盈水滴。』
苏钦每每听到这古老圣歌吟唱时,亦在心中疑问,人们究竟能做些什么,改变自己命定,减轻他人苦痛,拯救国家危亡?
此时波涛浩淼大西洋上,一艘客轮正徐徐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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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眼中,喷薄欲出,已是出离的愤怒了。
举着镜头那刻,天地都缩略,周遭都无干,喧嚣吵嚷俱都沉寂,这世上便只剩她,是林逸此时如此想要抓住留住,攥住心头不放的一抹影子。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灿烂非常,一缕垂发落在身前,眉梢带笑,眼角含情,林逸无疑,身后亲昵搂着她肩膀的青年,分明英国男子,脸上跳跃激荡的明艳颜色,恋爱中的年轻人,人见可知。
那些依托于他身上的依赖,自十年前的那时而生,一直到现在仍是。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8-22 17:02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