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滲透》

作者:rass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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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3-5-31 18:34 编辑



1.本樓有整理過的《滲透》正篇。

2.角色外表以及關係等等的參考資料

3.解決火狐無法完全瀏覽一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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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篇1-41,不含外傳和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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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也感謝ResurgamI君熱心為本文配圖,請大家為她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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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進度&直達電梯

正篇《滲透》連載中,連載日期:2007.11.14~?

─一個冷漠年下攻如何與木頭天然呆擦出火花的故事。

外傳《隱情》已完成,全篇完(我是電梯),連載日期:2008.2.11~2009.5.30,約8萬5千字。

─前半部:安澤千依和安澤千雅這對愛姐妹過去的故事

─後半部:揭露安澤千里與安澤櫻子以前的愛恨糾葛,並且解開了一些正篇所存在的謎團


間奏列表

短篇《聖夜》

─安澤千依x安澤千雅,姐妹的LoveLove聖誕故事

短篇《平淡的日常》

─櫻野百合子x安澤千里,無盡溫柔的年下妻小故事

短篇《某個星期五的景色》

─安澤千里x櫻野百合子,大木頭的反攻

短篇《昏熱迷幻》

─ ( 深町靜美 + 淺間荻世 )x柚木雪村,偽**文。深淺一出,誰與爭鋒

極短篇《教教我吧!千里老師》

─櫻野百合子x安澤千里,從東京回家的電車上發生的小插曲,再萬能的人也是有弱點的

極短篇《下午茶》

─下午茶點心被安澤姐妹冷落的悲傷小故事

短篇《戒》

─ 深町靜美x柚木雪村,不知不覺訂情了的小故事

短篇《我的天平是傾斜的》

─ 柚木雪村x深町靜美,傲嬌雪村村覺醒了


2009/6/22

《櫻子的解析》by me子








正文開始






透過貓眼看出去,是櫻野站在家門前。


門一打開,寒風與她一起捲了進來。


我摩擦雙臂,趕緊把門關上,「這麼晚了還出門,很危險的。」


櫻野把手裡的紙袋交給我,搖搖晃晃的往客廳裡走。


我的目光跟隨她的身影移動,「啊、等……!」她忽然筆直地倒入了沙發,連鞋子也沒脫。


真是的。


我無奈的替她脫掉鞋子。


櫻野的臉,讓人看了不禁想嘆氣。


不知道是誰這麼說過:現在看起來可愛的人,從小就很可愛了,而他們長大以後有三條路可走──美人、娃娃臉或老百姓。


櫻野無庸置疑是往成為美人的那條路走,而且不說話的時候氣質十分出眾,就連與她相識已久的我,有時候都會看她看呆了。


這孩子到底要美到什麼程度呢?真令人不安。


「裡面是什麼?」


我拿出袋子裡的東西一看,居然是烤馬鈴薯!


櫻野不喜歡這個,所以這很明顯是她要給我的宵夜。


當我開心地把馬鈴薯吃完後,聽見後方傳來冷淡的聲音。


「下午那個從妳家裡出來的男生,是同事嗎?」


回過頭,沒有笑容的櫻野靜靜凝視我。


「下午……」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


「嗯,對,我今天生日,他過來送禮物。」


「禮物?」


「就是這條項鍊……」


我拉出衣服裡面的項鍊,讓櫻野欣賞了一會兒。


「他聽說我喜歡海豚,就去買了海豚的項鍊。」


櫻野面無表情的湊了過來。


「喜歡……?」


她以唸課文般平板的腔調重覆一遍,不動聲色地將我擠進沙發,臉越湊越近。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並不是平常那個優雅有禮的櫻野。


還沒能問出口,她忽然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唇角。


「最喜歡的東西,不是馬鈴薯嗎?」櫻野若無其事地看著無措的我:「我雖然不喜歡,不過,這種,不管多少都……」話音未落,她冰冷柔軟的手指與我相扣,將我牢牢鎖在沙發上。


「有妳的味道,」櫻野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十分美味。」


「……妳要做什麼,快起來了。」我側過臉,避開她侵略性極強的目光。


「才不要。」櫻野低喃著,將臉頰湊近我的鎖骨,她的吐息在我的頸部環繞,溫熱而濕潤。


細滑的髮絲隨動作擦過我的臉頰,芳香掠過嗅覺,淡淡飄散開來。


「────」


她脫口而出的話,讓我瞬間湧現掙扎的力氣,逃離她的束縛。


回過神來,這裡依舊是我獨居的房子,櫻野依然是那個鄰家妹妹,人並不是長大之後就會改變的,雖然她長大後外表變了很多,我們的關係卻不該被改變。


櫻野跪坐在沙發上,與我對視一會,再度伸手探了過來。


我反射性向後退,卻被一把捉住。


「──我喜歡妳。」


「為什麼?……什麼時候?」


我抱著拖延的心態急促地丟出兩個問題,其實自己很清楚,這樣根本無濟於事。


櫻野察覺到了我的想法,一言不發的垂下雙眸,目光膠著於我的胸前,我順著她視線往下看,愕然發現那裡有一小塊殷紅色。


如此一來,任何飾品都不可能比它更加引人注目了。


「我從上了中學開始,就一直……」


櫻野唇邊浮出罕見的笑意,彷彿喜歡上我,對她來說是十分幸福的事情。


微溫的指尖溫柔拂過我胸前,透過那塊吻痕,心情深深地滲入了我的靈魂。


「一直喜歡妳。」


1


我和櫻野,是在幾年前認識的。


那時候我剛考上靜城高中,爸媽和哥哥們都高興得要命,抱著我又摟又親的,二哥差點就跪下來舔我的腳趾頭,幸好大哥和三哥及時踹開他,接著交換了一下視線,一人一邊捲起我的褲管……


隔天,他們和我一起去找祖父母時,我問他們怎麼鼻青臉腫的,他們異口同聲地答道:「起床時不小心撞到牆了!」


當時我並沒有懷疑,什麼牆壁能讓他們撞到連頸部都出現了血痕,如今回想起來,應該是大姐的傑作吧。


除了大姐,家裡最疼我的人就是祖父和祖母了。他們什麼事都以我的意願為優先,因此,當我開口提出搬家的請求時,他們沒說什麼就同意了。


「其實我可以通車,根本沒必要……」


離開祖父母的房間後,我和哥哥們走在長廊上,說話說到一半,嘴巴忽然被摀住。


「小千,拜託妳,就當作是做善事吧!」大哥在我耳邊激動地低語。


「我想跟朋友去露營啊!」二哥神色黯然。


「約會到一半就得回家,妳能體會那種痛苦嗎?」三哥痛哭流涕。


「現在就連小學生也沒有門禁了啊!」哥哥們痛苦地說道。


「……對不起。」


祖父母對待身為男性子孫採取嚴厲的精英教育。不要說哥哥們,連爸爸也一樣,四十幾歲的大人了,每次醉醺醺的應酬回來還得因為超過門禁時間回家而跑去跪算盤,那模樣實在很可憐。


於是,榜單才公佈了沒幾天,我們就搬家了。


人生裡的第一次搬家,大家都很小心翼翼地照書上去做。


「要給鄰居留下好的印象!」


一臉興奮的爸爸拎著一大袋土產,吆喝我們這些小孩去拜訪鄰居。


哥哥姐姐們與我又緊張又期待,按照鄰近順序,一家一家地送見面禮物,每一戶鄰居都十分親切,還有人相當熱情的招呼我們進去喝茶、吃點心,也許是哥哥姐姐們都長得很好看的關係,一路上我們通行無阻……直到最後一戶,姓『花田』的人家。


大家還在研究門牌上的名字時,大姐忽然說道:「我突然想起來下午有急事,先走了!」就把袋子塞進大哥手中,轉身離去。


「喂,千綾!」大哥不顧花田家已經開門了,還對電梯口的方向大聲吼叫。「現在已經晚上八點了耶!」但大姐好像真的很急,連電梯也不等,倉皇的身影沒入樓梯間消失了。


就在同一個剎那,一道清風掠過我的身前,追了上去。


「晚安,敝姓安澤!」爸爸沒發現有個女兒不見了,笑盈盈的向花田家人自我介紹。


「您好。」花田爸爸朝旁邊投去一眼。「請進來坐坐,我想那兩個孩子很快就會回來了。」


「啊?」


「打擾了!」哥哥們若無其事地把爸爸推了進去。


花田家是個很文靜的家庭,他們一家人坐在一起時不會聊天,也不看電視,就像在圖書館裡一樣,只聽得見窸窸窣窣翻動書頁的聲音。


相較之下,我們安澤一家就跟過動兒沒兩樣。


花田爸爸介紹完他們家裡的人後,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接著說了句「請自便」就自顧自的拿起書來看了。


爸爸說他一定是在等女兒回來要介紹給哥哥們認識,哥哥們一臉受不了的表情,回送爸爸六顆白眼。


「千里。」三姐湊到我身旁小聲道:「那個小女生在看《古今笑話集》。」


那本書是在我們家廁所很受歡迎的一本書,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哥曾經因為坐馬桶時邊笑邊搥牆壁而擊碎了好幾片磁磚,被祖父罰去後院蹲馬步。


「……好奇怪。」


她明明在看笑話集,表情卻像在看法典一樣嚴肅。


早已融入花田一家讀書氣氛的二姐抬起頭說道:「她們回來了。」下一刻,花田家大門被粗暴地推開。大姐剛進門,大家的目光馬上被她左手腕上閃著冷光的銀環吸引住了。


「哇,手銬?一定要請她幫我補補習。」準備考警察的二哥喃喃自語。


「不對啊,小二,妨礙他人自由是犯法的……」讀法律的大哥說。


「除非那個『他人』自願被妨礙。」三哥笑著接續。


「綾姐的意願大概多少呢?」三姐。


「百分之百。」二姐。


「……我真懷疑你們不是我的親弟妹……」大姐咬了咬牙。


「正因為是。」花田家的女兒笑得燦爛:「請問哪位是千綾的父親大人?」


爸爸本來還在搞不清楚狀況的左張右望,聽見聲音馬上舉手:「有!是我!」


「我是花田玖華,二十五歲,目前是警察廳警部,即將結束實習升為警視。」她認真地對爸爸說道。「您的女兒千綾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已經不能沒有她了,請您放心地將她交給我吧!」


「啊?」爸爸再度呆滯。


「玖華,妳怎麼搞的!?」花田爸爸倏地站起身。「開什麼玩笑,這種事……這種事我絕不允許!」


「哈?」爸爸不明所以的看著花田爸爸。


「我含莘茹苦的把妳扶養長大,是要讓妳和女人牽牽拖拖的嗎!」


「哎?」爸爸轉而看向大姐與玖華姐姐。


「牽拖就罷了,日日夜夜茶不思飯不想連書也不看也罷了,還想跟人家牽拖到何時啊!」


「啊……」爸爸恍然大悟。


「我可不承認有妳這樣的女兒!」花田爸爸憤怒地摔書。「真是恥辱!妳怎麼配冠上花田這個姓氏!?還不快點給我說!!」


「呃……」爸爸抓抓頭,想挽救什麼似地開始說道:「花田先生,年輕人感情的事應該讓年輕人自己處理,我們作長輩的就不要反──」他突然停格,困惑的扭了扭眉。「……抱歉,您剛剛說?」


「說啊!說『我愛她!超愛她的!沒有她我會死掉!』啊!連一句愛也不說,妳究竟懂不懂什麼是誠意!?」


花田爸爸激動的連青筋都冒出來了。


「想當年我和妳媽咪多麼轟轟烈烈、纏綿悱惻,怎麼會有妳這樣連求婚也不懂的女兒!」


「爹地。」


「幹嘛!?」


「我和她不能結婚。」


「什麼!?」


「法律規定的。」


「法律!?」


「日本。」


「……」花田爸爸終於不再大聲說話,並緩緩冷靜了下來,恢復為『文靜花田家人』的溫和姿態。


全場安澤家人沒一個敢出聲,怕一個不小心再啟動花田爸爸的熱血開關,花田家其他三人及那個小女孩則是依然低頭看著書,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過我們。


──氣氛急速冷卻。


沒多久,門鈴聲打破了僵局,花田爸爸若無其事地去開門。


「可~愛的小親親~我來接妳回家囉~」


門外的人唱著歌、無比熱情地張開雙臂。


小女孩把《古今笑話集》放回書櫃,拿起地上的書包,在她正臉面向我時,我才知道為什麼她是『可愛的』小親親,而不是『冷淡的』小親親或『嚴肅的』小親親,因為她真的非常非常……


「可愛……」


往門口走的小女孩回首瞥了我一眼,驀然怔住,凝視我許久。


隨後,她彷彿想透了什麼,瞇起眼,對我投出一個冰冷眼神。


「我討厭妳。」


這一聲讓花田家人忍不住抬起頭來,果然他們一直都在偷聽我們說話。


小女孩什麼都沒解釋就走了,留下五雙花田家奇異的目光和七雙安澤家不解的視線互相交換情報。


千里哪裡惹到她了?


不知道。


她討厭被人說可愛?


並不會。


那麼,是千里的問題?


……


十二雙眼睛一齊轉向我臉上。


妳對人家做了什麼,千里?


2


「玖……花田,快把這個解開。」


我正在回想自己進門後做過什麼事時,大姐忽然開口說話。


「已經沒必要銬著我了吧。」


玖華姐笑了笑,慢慢打開手銬,大姐抽手後迅速退離三步遠,充滿戒備的盯住玖華姐。


一向處事泰然的大姐,讓我們知道她也有無法沉著冷靜與人應對的情況。


「正好,趁我爹地和妳的父親大人都在,希望妳能給我答案。」


玖華姐扶著手肘,從容不迫地說。


「我認為成年人應該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即便是一時陷入迷惘,經過思考後也該能分辨清楚,所以,這五年來我一直沒有更進一步的行為,就是希望妳能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輕輕吸了口氣,嘆息般地緩緩吐出。


「然而,現在妳依然是這個樣子,既不拒絕我,也不接受我,甚至還忽然躲起來,讓我東奔西跑、四處找妳,究竟在想什麼?妳討厭我到連我的臉都不想看見了嗎?」


她的一番話讓大姐紅了臉。


當著眾人的面,大姐什麼也沒說,一把抓住玖華姐的手跑出門外。


「原來那位就是安澤千綾小姐?」


從沙發上起身的花田家人之一,從身材來判斷應該是么子,門牌上最底部寫的『安止』,應該就是他的名字了。他有一張不愛看書的臉,捲髮呈現自然的咖啡色,整體感覺比二哥更加叛逆狂野,不過,從稱呼年輕女孩子為小姐的這點看來,他比外表更加斯文。


他說完,另一個人跟著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剛才看書看得太投入了,我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花田順太郎,長子。」


「花田平次郎。」他旁邊的人說。「可以算是次子。」


『可以算是』?


「我叫花田安止,二十一歲,安澤學妹妳應該知道我吧?」


眾人的焦點被拋到二姐身上,後者再度抬起頭,看了看花田安止。


「不。」


花田安止很訝異。


「妳不知道我嗎?」


「不。」


花田安止哈哈幾聲,乾笑道:「我想說我是我們系上的名人,妳應該會知道……」


「啊,難怪覺得這個名字眼熟。」反而是三姐有反應。「姐姐,系代表就是他。」


「確實。」二姐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


「學長,你所主辦的活動太有趣了,我和姐姐都玩得很高興哦。」


即使如此,連名字都沒被好好記住不是嗎?


「是嗎?安澤學妹也有參加那個活動?」


花田安止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


「那麼,妳……們認為巧克力傳情如何呢?手工巧克力的味道怎麼樣?」


「很好吃,明明姐姐是第一次做,卻做的比以往吃過的都還要好吃呢。」三姐對二姐笑得很開心。「果然姐姐不管什麼事都能做的很好!」


「啊啊,露營,啊啊,烤肉大會,我來了!」二哥一臉羨慕的朝遠方擺出了擁抱之姿,雙拳卻握得緊緊的,真不懂他到底是要去抱人家,還是要揍人家?


「可惜我不能去。」三哥故作惋惜狀,彷彿他沒有跟女友親熱了一整個假期。


「真想嚐嚐啊,被評為頂尖之作的小雅牌巧克力。」大哥用手梳著看不見的長鬍子。「小依,誘拐妳二姐進廚房的艱鉅任務就交給妳了!」


「大哥想吃的話,直接跟姐姐說不就好了?」


「說也沒用啊,千雅根本把我當空氣看待,妳會做巧克力給空氣吃嗎?」


「怎麼會?」三姐不太能理解大哥在說什麼。「你問過姐姐了嗎?」


「小雅!我要吃巧克力!」大哥大喊。


二姐看書。


「千~雅!人~家要吃巧克力嘛!」二哥發射了嗲聲飛彈。


二姐默默看書。


「二姐殿下,在下能容您答應親手製作巧克力,真是三生有幸。」三哥一邊自謙一邊耍賴。


二姐還是看書。


「爸爸不能吃女兒做的巧克力嗎?」終於連爸爸也可憐兮兮的湊進來了。


二姐繼續看書。


「……」我。


二姐依然看書。


「姐姐,我想再吃一次妳做的巧克力。」


「好。」二姐想也不想地一口答應。


「差別待遇!」「蒼天評評理吧!」「在下很不愉悅。」「嗚嗚,我才是爸爸……」


安澤家男性全體痛心疾首地喊道,其悲憤狀讓花田一家人看傻了眼。


他們一定會覺得安澤家很奇怪,晚上不全家和樂融融的坐在沙發上閒話家常,跑到別人家拜訪就算了,為什麼還跪在人家家裡拚命搥打人家的地毯?


「妳的家人感情真好,不是嗎?」這句話從花田安止那邊傳過來。他說完這句話,神情憂鬱的注視二姐與三姐很久,才轉過來繼續說道:「妳的姐姐們都沒有男朋友嗎?」


我搖了搖頭。


「是嗎?那麼妳,有男朋友嗎?」他問得有點遲疑。畢竟我是中學生,也不怎麼打扮,用頭髮看也會覺得我不可能交了男朋友。


「沒有。」


「打算交嗎?」


「不打算。」


「果然妳也……」他苦笑道:「喜歡女孩子?」


「我也不打算交女朋友。」


「這可難說。」


花田安止扔下這句話,便又回頭去看二姐和三姐,久久不再說話。


叮咚,門鈴聲再度響起。


花田爸爸三度去開門,門外的人滿臉和善笑容。


「不好意思,我是安澤雅依,請問安澤家的人是不是到府上打擾了?」


「是……呃……」


花田爸爸望望屋內,顯然覺得『打擾』語重,還想再修正,但一回頭看見瞬變的景象,就忘記自己該說什麼了。


安澤朝也細心切著帶來的蛋糕,安澤清日慢條斯理地為每個人補充茶水,安澤浪久跟花田平次郎熱烈討論著車的話題,安澤爸爸一臉平靜的喝著茶。


方纔一片呼天喊地之景,恍若隔世。


「媽媽,妳下班了呀。」只有三姐願意面對現實。


「嗯,下班很久了。」媽媽持續放送溫煦的微笑。「說也奇怪,某位先生說他今天會來接我,可是我在研究所外等好久都等不到人呢……」


沙發上的爸爸面無血色,冷汗爬滿了額頭。


「朝也,你這麼晚了還吃甜食?」


大哥的手一僵,慢慢把刀放下。


「浪久,不想回家嗎?」


二哥迅速結束話題,起身跟花田平次郎告辭。


「清日,熬夜沒關係,明天你就……」


三哥大吃一驚,說了句「我現在、馬上、立刻回家睡覺!」就不顧什麼禮不禮貌的問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掉了。


「大魔王。」花田安止喃喃道。


「要回去了嗎?」三姐抬起頭,詢問站起來後比她高出半個頭的二姐。


「早點睡。」二姐輕撫三姐的頭髮。


「嗯。」


花田安止見狀不禁低聲嘀咕:「這對黏皮糖到處放閃光啊。」


「謝謝招待。」「我們會再來玩的。」


大哥和二哥同時彎腰鞠躬,口氣溫文儒雅如出一轍。


「啊,那個土產,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下次拿多點過來。」


爸爸抓著頭說完就想溜了,但被媽媽一把揪住,他臉色慘淡的轉頭面對我:「千里……」


「小千,該回家囉。」大哥一把攬住我的肩頭,邊把我往門外帶邊附耳道:「看著好了,媽笑得那麼閃亮,接下來一個禮拜的碗一定都由爸爸負責洗。」


「老爸完蛋了,居然忘記那麼重要的事。」二哥涼涼的說。「他八成還在為門禁被解除的事興奮。」


大哥苦笑道:「爸還不知道先前罰他跪算盤的是誰,就讓他開心久一點吧。」


「話說回來,千里,妳跟那個姓櫻野的小妹妹以前認識嗎?」


我搖頭,否定了二哥突如其來的發問。


「我想也是,千里話這麼少,怎麼會跟人有嫌隙……尤其還是比她小的女生。」二哥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安澤家出產的人啊,不分男女,對女孩子最沒轍了。」


「是啊,而且那個小女生長的真的很可愛。」大哥陷入沉思。「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


「無所謂啦,以後應該不會再碰面了吧?」二哥摸摸我的頭。「我們家千里明明這麼嬌小、這麼惹人憐愛的說,那小鬼到底在想什麼啊?」


二哥,你口中嬌小的我,身高在同齡者裡是怪物等級的。


「小二,你這樣講太戀妹了,一個小學生哪裡會懂什麼惹不惹人憐愛的?我告訴你,」大哥一板正經地勸導二哥。「外人盲目才好哪!」


「啊?」二哥皺眉。


「……這樣就不會有該死的兔崽子,妄想來吃我們家的天鵝肉了……」


大哥不急不徐的說,往常溫和陽光的臉孔上竟出現了陰影。


現在我才相信人家說的『兒子會像母親』,明明大哥還在開口說話,他那邊卻傳來成串的冷笑聲。


「啊,說的也是。」二哥恍然大悟。「以我們家的情形,連女孩子都很危險啊!」


「所以囉,這樣最好。」


「喔喔,千里,哥哥們會保護妳的,別擔心!」


我茫然看著兩位忽然曝露出不可告人情結的哥哥,很想跟他們說:你們怎麼了?發燒了要快點去看醫生哦。


不過,有件更要緊的事必須優先解決,否則就會有人沒命了。


「……你們要不要先把手放開呢?」


我剛說完,大哥馬上識相的收手,二哥卻伸出另一隻手填補了他留下的空缺。


「千里好香好溫暖喔。」二哥摟緊我,一臉寵溺的笑容。「而且好輕,看,我只用一隻手,也可以把妳舉起來……」


大姐陰惻惻的聲音響起:「我只用一個關節,就可以放倒你呢。」


「嗚哇──!」


「哦、小心。」大哥扶住從二哥手中脫離的我,朝大姐一笑:「事情解決了?」


「算是吧。」大姐悶悶的看旁邊,剛被她用指關節轉了一下劍突的二哥正倒在地上打滾。「不怎麼甘心就是了……」


大哥對二哥的慘狀視若無睹:「怎麼說?」


「我們現在住的房子,屋主本來並不想賣不是嗎?」


「嗯,好像因為是家產的關係……老爸交涉了三天吧。」


「後來,玖華一去拜託人家,人家就二話不說賣給我們了。」


「哦……老爸完全沒跟我提起這一段。」大哥很意外。「我以為只是他們忽然改變心意了。」


「因為玖華拜託老爸不要說,以保密為交換條件幫我們說服屋主。」大姐又一副牙癢癢的樣子。「你想,如果老爸提前跟我們說了,我會怎麼樣?」


大哥聞言失笑好了一陣子,才努力忍笑回答道:「當然是逃回大阪!如果妳早知可能碰上她,就不會來跟我們住了。」


「所以說,這是她的圈套。」大姐重重嘆了口氣。「她當然有辦法說服人家,他們家和櫻野家是世交嘛!」


「大姐,妳不能因為逃不出花田小姐的手掌心就拿我出氣……嗚噗!」


「我沒有拿你出氣。」大姐一腳踩在二哥胸口上。「你吃千里豆腐的事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大姐,妳說櫻野……」「終於找到你們了!」


三姐著急的聲音打斷我的話,她從上層樓梯走下來,表情非常緊張。


「大哥、二哥,你們最好快點回去,媽媽已經在翻紙箱找算盤了……」


大哥二哥對望一眼,三步併作一步跳上階梯,砰砰砰砰地衝回家。


「櫻野家兩年前在全家出遊的時候發生空難,只剩下兩個孩子相依為命,所以櫻野先生才遲遲不肯把充滿回憶的舊家賣給別人。」大姐低聲囑咐道:「千里、千依,妳們要是碰上他們兄妹,記得對人家好一點哦。」


「大姐,今天不就見過他們了嗎?」三姐困惑道。


「有嗎?」大姐愕然。「我怎麼不記得?」


「那個被接走的小女孩就姓櫻野呀,我猜門外唱歌的男生就是櫻野先生。」


「那不就……千里……」已經惹到人家了?


兩個姐姐說到一半,同時噤聲。


「啊、外面好冷哦,我們回家好不好?」


溫柔的三姐趕緊轉移焦點。


「嗯,千里,走囉。」


大姐握住我的手,像母雞帶小雞一樣把我牽回家中。


當時完全想不到,那個從小就討厭我的櫻野……


以後居然會強勢地把我按倒在沙發上告白。


3


櫻野窩在我懷裡熟睡。


……全宇宙也只有她,有辦法在告白之後馬上睡著了。


我啼笑皆非,很想叫醒她,問她「難道一點都不緊張嗎?」,我可是想過要拒絕的,然而,她一臉安心的睡相輕易打敗了我。


杏樹學長說過,她最近忙著籌備三校聯合畢業典禮、每天都很晚回家,難怪從剛才進門時就顯得十分疲累。


櫻野從小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如果不把事情做到最好,她是不會甘願的。


將垂落於她眼瞼上的細髮撥至耳後,我挪了挪手臂,讓她能躺得更舒服。


櫻野留下的吻痕遲遲沒有變淡,彷彿告訴我,我沒有拒絕的機會,她也很清楚我不會拒絕似的,她本身更是得寸進尺地將頭埋入了我胸前。


花田安止九年前的話再度迴響於腦海裡。


──果然妳也……喜歡女孩子?


十六歲的我,既不喜歡同性也不喜歡異性,受盡哥哥們的寵溺,幼稚地認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喜歡人,也不需要愛人,只要有親情便可以過得很好。


也許正是無意間流露出的志得意滿,惹火了櫻野。


只是『也許』。


從認識櫻野到現在,我都對她的思維脈絡一無所知。


我以為她討厭我,她卻說她喜歡我。


我相信她是完美主義者,她也沒有將『討厭我』這件事貫徹到底。


那麼,我覺得『她一點也不緊張』,說不定正好相反。


她的一派悠閒是假象,她其實很緊張,緊張到連奪走我的初吻都如情聖般遊刃有餘。


看,後來她不是就『緊張到昏了過去』嗎?


嘟嚕嚕嚕……!


我閃電般撈起桌上的手機,推開蓋子,由於動作激烈,開口時難免中氣不足,顯得有些虛弱:「喂?」


『我是松本。不好意思,千里,妳睡了?』


「什麼事?」我放輕聲音問道,只希望快點結束通話,以免吵醒櫻野。


『沒有啦,就是,那個,今天的禮物啊……我好像還沒問過妳意見?』


我沉默的回想了一會,「嗯,你送來禮物後就走了。」


『對不起,有點急事。』


「沒關係。」


『那麼,』電話那頭,松本深吸了口氣。『妳喜不喜歡那條項鍊呢?』


我低頭俯視敞開的胸前,雙頰又開始發熱。


比起銀光閃閃的項鍊,吻痕實在顯眼到難以忽視……


「嗯。」我含糊地回答。


櫻野悠悠醒轉,她的目光動也不動地凝聚在我眼中,沒有絲毫朦朧感,讓我有種她剛才並未睡著的錯覺。


「……謝謝你的禮物,再見。」


我強制結束了通話,下一秒,櫻野按住我的頭部,再度將臉湊了過來,她柔膩的肌膚與我緊密相貼,唇在我頰上四處遊走,每個點都落下輕輕一吻,如同收藏家將自己所珍愛的收藏品仔仔細細拭淨一樣。


「我要吻妳。」櫻野邊說邊抬起我的下顎,吻上了我的唇。


她探入我的口腔時,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她還要特別聲明。


比起熱情洋溢的法式親吻,偷襲與蜻蜓點水之吻簡直只是純粹的問好。


櫻野以她那讓我無從分辨究竟是純熟或生澀的方式,吻得我差點喘息不過來。


難道她希望我缺氧缺到昏過去嗎?


我一面大口吸氣,一面往旁邊移動,「櫻野,我明天還要上班,可不可以……」


櫻野視線閃爍了一下,摸摸她自己也有點紅腫的嘴唇。


「妳在想什麼?」我脫口而出。


「……」櫻野有點訝異於我的問話,她頓了頓,正要開口,忽然又愣了一下,臉頰微微紅了起來。


「櫻野?」我疑惑的叫喚彷彿陷入夢中恍惚的她。


「妳……」她遲疑的問道:「沒有感覺嗎?」


「什麼?」


「一般都會察覺到的……」


「察覺到?」


「妳真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櫻野,」我嘆了口氣。為什麼事到如今,她還要隱瞞心事呢?「請妳直接坦白地告訴我,好嗎?」


櫻野安靜了好半響,紅著臉將視線轉向旁邊。


「……內衣,後面沒扣好。」


沒關係,櫻野是女孩子,被她看見也不要緊……我反覆默唸這句話,企圖催眠驚慌失措的手指,卻發現它們依然不受控制,一次次捏住襯衫鈕扣後又滑稽地失去準心,怎麼對不中目標。


「讓我來。」櫻野慢條斯理地按住我的手,從衣領開始為我由上而下的依序撫平皺褶、扣上鈕扣,最後還拉了拉衣擺,才抬頭說道:「我在想,妳一點警覺心也沒有呢。在妳心裡,我只是『杏樹學長的妹妹』這樣的存在嗎?」


輕輕柔柔飄散著令人心醉氣息的甘甜聲線,戲謔地滑過心弦的尾音……這個人、這個自稱「私」卻用「俺」語氣說話的人,真是我認識九年的櫻野百合子嗎?


「警覺心什麼的,櫻野是女孩子……」說出口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沒有說服力:「……這麼晚了,妳不回家嗎?」


櫻野以看透一切的沉靜眼神望著我,乾脆地說:「也對,我該回去了。」


她走到玄關穿鞋,微微傾斜的優美身形及那身黑色水手制服,讓我意識到她是個貨真價實的高中女生。


穿好鞋,她站直身子,將髮絲撥到耳後。


「晚安,千里,」冰冷堅硬的臉部線條,一瞬間化為純淨清澈的燦爛笑靨。「明天見。」


我才發現,原來她也可以毫無保留地對我傾注善意。


直到門被闔上,我都還無法從震懾中抽回心神。


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在親了我、說喜歡我之後……


…………


…………


順序,是不是有點奇怪……


※ ※ ※ ※ ※ ※ ※ ※ ※ ※ ※ ※ ※ ※ ※ ※


「松本是什麼樣的人?」


聽見突如其來的發問,櫻野杏樹從電腦前回過頭,恍然一笑。「妳知道啦?」


「嗯。」櫻野百合子面無表情地拿著一個資料袋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松本是什麼樣的人?」


「唔……他上個月才來的,聽說是日法混血兒,不過外表一點洋氣也沒有,飲食偏好也很傳統,午餐都吃白飯配納豆。」


「她不愛說話,個性死板,熱衷工作,不化妝不懂打扮,一點女人味也沒有,那個男人竟還有辦法對她心動嗎?」櫻野百合子在立燈的照明下翻看文件。「口味十分獨特。」


「用那麼乾巴巴的語氣評論人家,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暗戀千里的某花樣年華少女,妳的立場又該往哪擺啊?」──這句話,櫻野杏樹硬是嚥進肚裡沒說出口,他搔搔頭說道:「說不定就是對她的沉默寡言和專業態度心動喔?」


話音未落,妹妹的表情明顯變了,看來她也不是絲毫不在意情敵──櫻野杏樹剛作完結論,馬上又摒棄了這個想法。


「妳勝券在握嗎?百合子。」表情怎麼徹徹底底鬆懈下來了。


「不。」櫻野百合子頭也不回的說:「只不過,他特地選了一條海豚項鍊送給千里,讓我覺得沒有威脅性。」


「怎麼會?」櫻野杏樹皺起眉,「他挺認真的吧,連我都沒注意到千里沒戴項鍊……」


「她沒戴,是因為不懂如何保養。」她慢吞吞地把資料袋封環的絲線纏回去。「要打賭嗎?那條項鍊,很快就會壞了。」


「不至於吧,那可是別人送她的禮物耶……」而且那個別人還是朝夕相處的同事,櫻野杏樹不認為學妹會粗線條到這種地步。


櫻野百合子悠悠嘆了一口氣,「杏樹,除非那條項鍊可以召來馬鈴薯,否則她完全不會放在心裡的。」


那是什麼說法啊?櫻野杏樹剛想笑,對上妹妹一板正經的表情又笑不出來了。


「──這是我的經驗談。」


「……」


原來如此。


櫻野杏樹啞口無言的點了點頭。


當妹妹在浴室漱洗的時候,他又想起一件非問不可的事。


「──話說回來,百合子。妳告白的結果如何?」


「沒有。」


「什麼?」


「沒有結果。」她掛好毛巾,走出浴室,進入房間。


「怎麼可能?」回答得太簡潔,讓櫻野杏樹十分懷疑的跟了進去,「以妳的個性,不得到答案是不會放人的吧?」


櫻野百合子轉過身,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要睡了,晚安。」


「可是、可是……」被一股禮貌的力道請出去前,櫻野杏樹掙紮著,在門縫塞進最後一句話:「可是妳一定有做什麼……!」


喀。門關上的瞬間,房裡立即安靜了。


櫻野百合子背對房門,任月光洗禮她逐漸浮上黑暗的心情。


睫毛在雙眸裡投射出細碎的陰影,她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交握於胸前的雙手。


「千里……」


熟稔地呼喚,徐徐抬起手臂,親吻曾撫摸過其肌膚的手指,撫摸曾親吻過其唇瓣的雙唇。


闔上眼,將那個人美好的觸感、美好的味道,全數謹記於心。


已經很睏了,但是──


維持祈禱的姿勢,她的背部沿著門板緩緩下滑。


如果胸中的悸動還無法平息,今晚,一定睡不著的……。


※ ※ ※ ※ ※ ※ ※ ※ ※ ※ ※ ※ ※ ※ ※ ※


我站在停車場裡,眼睛看著手機屏幕:『守川大學,九點半』,心裡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晚的事情。


不能否認,我喜歡櫻野親近我的感覺。


從我們認識以來,每次見到她投來冰冷的眼神,我都很困惑自己究竟是哪裡做錯了,為什麼她一見我就皺眉?高中整整三年,我像對待一隻怕生的幼貓一樣溫柔耐心地討好她,直到考上大學為止。


離開那天是小學的校慶,我刻意挑的日子,為了不要讓她知道,連杏樹學長我都特別保密,玖華姐也認為我會通勤。


我的安排,被冷著臉等在車站的小學生輕易地證明了,再天衣無縫的計畫對她來說都是漏洞百出。


『我討厭妳,安澤千里……我討厭妳!!』


那是她最後對我說的話。從不高聲說話的她,顫抖著肩膀對我大吼討厭。


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呆呆的等到發車前一刻,才被哥哥們推進車廂。


我不知道是怎麼到宿舍的,只記得自己不知不覺地攬住頸上的項鍊,把鍊子都攬斷了,才在疼痛中意識到,櫻野曾經在乎過我這個朋友,我卻自以為是的將她的心意踐踏在腳底。


兩年後,我搬回空無一人的家裡,她已經成為一個中學生。


偶爾在電梯裡遇見,穿著中學制服的她會優雅沉穩的打聲招呼,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提。


我們的關係像過去一樣冰冷,或者更加惡劣了。


當我進入社會開始工作時,跟櫻野杏樹學長成為了同事,於是便由他開車載我一起上下班,晚飯也常常被他拖去他家解決。


櫻野的手藝好得讓人驚詫不已,記得當時和杏樹學長一起不顧吃相的把一桌菜吃光後,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是個好妹妹,為了杏樹學長,就能把自己討厭的馬鈴薯料理做得這麼美味。


而我,雖然有三個哥哥,卻怎麼也沒辦法接觸他們最愛吃的烤蕃薯,連聞到味道都會起疹子。


我想,兩個差別這麼大的人,再也沒有可能成為朋友了。


後來的一年多,我們依舊沒有多深的往來,我一直以為她還討厭我,只是為了杏樹學長不得不忍耐而已。


因此在她對我做出異於往常的撒嬌行為時,我怔住了,高興的心想原來她並沒有那麼討厭我,還是把我當成朋友看待……但當她眼神迷離的看著我、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的思緒立刻亂了。


不是當成朋友,而是戀愛對象?


我手足無措,暫時失去了行為能力。


她回去後,經過徹夜思考,我才稍微有了頭緒。  


──櫻野她,一時陷入青春期階段的同性情誼中,才會誤以為她喜歡我。


所以,身為一個成人,我應該正言厲色拒絕她,不能再猶疑不定的任她為所欲為、害她繼續誤解自己的感情……?


「千里學妹?」


我回過神,看見叫住我的杏樹學長坐在車裡,對我眨了眨眼睛。


「妳的臉色好陰沉,在想什麼事啊?」


「……沒什麼。」


我坐進副駕駛座,決定先忘掉煩惱的事,專心地看一下講稿。


「吶,昨天百合子送妳的禮物怎麼樣?」


「……」我瞪了學長一眼。


「怎麼了?」杏樹學長無辜的回看我一眼,接著一邊注意後面一邊小心翼翼地倒車。「只是隨便問問啦,因為昨天她難得準時回家,一回來就在廚房忙。」


「準時……靜城高中的放學時間是下午三點吧?」


「嗯,跟其他高中一樣啊。」杏樹學長把車開上地面:「我以為她要煮,就沒買晚餐了,誰知道她做了一堆我不能吃的馬鈴薯料理,害我只能喝穀片充飢……」


「不能吃……?」


「我會過敏啊。」他吸吸鼻子,可憐的說:「穀片還是我自己泡的……她出廚房後就帶著那些料理直接去找妳了,都不管我這個哥哥,嗚嗚……」


「她幾點出門的?」


「嗚嗚……」


「學長。」


「嗚嗚……」


「學長──」


「嗚嗚……」


「嗯,若田部的號碼是……」


「下午五點半!」


「瞭解。」我慢慢地闔上手機蓋。


果然就是松本的來訪,讓我失去了那些料理。


「怎麼了千里,什麼事這麼好笑?」


從那顆烤馬鈴薯就可以知道了,櫻野這次做得特別賣力,也特別好吃……  


「呃?妳剛才聽見了嗎?奇怪的冷哼聲……」


松本志彥…………


「這次是關節喀啦喀啦聲!?這輛車我買不到三年耶!」


杏樹學長緊張的在駕駛座四周探來探去,連帶著車也歪七扭八地行駛。


「學長,握好方向盤,不要緊張。」


「不要緊張!?這很要緊啊!如果是那個的話……」


「不是那個。」


「不是嗎!?」杏樹學長漸漸鎮定下來。「……也對,我買三年了,這輛車都沒事。可是剛剛那些,到底是什麼?」


「……怨念外洩。」


「哈?」


※ ※ ※ ※ ※ ※ ※ ※ ※ ※ ※ ※ ※ ※ ※ ※


柚木抬起頭,將注意力從難喝的紅茶移轉到講台中央的大型屏幕。


看著上面顯示的那個名字,她有點在意的放下紙杯,稍微翻了一下進場時拿到的資料。


記得幾年前有個姓夜久的科學家被捕入獄,那篇報導被刊登在報紙最角落的地方,罪名用一句『進行違法人體實驗』草草帶過,沒有提到生平背景,因此她不能確定,現在拿著麥克風的夜久世津子跟那個夜久有沒有親緣關係。


專供研討會使用的資料裡……當然沒有個人檔案。


柚木吁了口氣,邊反省自己最近可能太熱衷公司的人事了,邊抱著閒來無事的心態繼續瀏覽。


後面有個表格列出夜久世津子的研究論文,其中有不少跟人一起合作發表的,她一一往下看,愈看就愈覺得這些東西有股強大的魔力,強大的足以招人三秒入睡。


她對守川大學主辦的研討會沒有半點興趣,若非主持者是冰川涼子──相識已久的好友,柚木肯定拒絕擔當貴賓。身為星苑集團總經理,漏斗裡裝的都是金沙,要坐在這裡一整天,就為了聽那些即使全神貫注也不可能聽懂的演講,分分秒秒都代表成千上萬的利潤在流失哪……


「非常感謝各位。」太好了,總算有句話聽得懂。


她微笑著鼓掌,由衷感謝夜久世津子這麼快就饒過她。


下一個是『安澤』……柚木看著屏幕慢慢浮出名字,正想瞇眼打個盹,忽然又瞪大雙眼,像被蒸氣燙到般全身一顫。


她心裡驚叫一聲,目光急促地在講台旁搜索。


一抹高挑纖瘦的身影不急不徐地接過麥克風走上台,向全場道早後便開始演講,她的站姿優雅美麗,稍嫌低沉的女性音色悅耳動聽。


柚木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前看見的景象。


「妳發呆的樣子可真少見。」一襲白袍的冰川涼子在她身旁就座。


「這個人……」柚木緩緩轉頭,被情緒感染的聲線極度不穩定。「這個人是……」


「Chisato,不是Senri。」冰川涼子看著柚木。「人死是不能復生的。」


「我知道!可是……」


「飛機失事墜海,連殘骸也打撈不到,就算沒有立即死亡,妳認為她有辦法在深海中生存嗎?」


「當然沒辦法,但……」


「她確實上了那班飛機,妳比我更清楚這點。」


「所以妳叫我來只是為了什麼?玩我嗎?」柚木無名火起。「這場戲花了多少錢,嗯?」


冰川涼子氣定神閒的望著台上,一點也不受影響。


「我只是先把妳的問題都提出來,讓妳自己去想答案。」


柚木皺眉。「什麼意思……」


「我比對過她和近森的DNA,結果……」


※ ※ ※ ※ ※ ※ ※ ※ ※ ※ ※ ※ ※ ※ ※ ※


不愧是冰川教授,能邀請到這麼多企業知名人士來當貴賓。


在精神極度緊繃的狀態下不結巴、不漏詞的結束演講後,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決定晚餐就吃馬鈴薯大餐犒賞自己。


回到來賓休息室,松本滿臉笑容的端著一杯茶迎上來:「辛苦了,千里。」


「松本。」說起來,昨天他送來一份令人驚訝的厚禮呢,為了禮貌,我也該回贈給他吧。「你的行程不是安排在下午嗎?」


「反正早上我也沒什麼事,就來看看妳了。」


「謝謝你昨天的禮物。」


我回他一個微笑,墊起腳尖接過茶杯,腳根順便在他的腳板上空悄悄就位……


「不客氣,妳喜歡就……」喀啦!


「千里!啊,志彥也在?」杏樹學長走過來,狐疑地瞥了一眼松本。「臉色怎麼這麼差?」


「真的?」我詫異的扭身,鞋跟又不小心在松本的腳板上轉了一圈。「松本,你沒事吧?」


「千,千里,妳的……」他冷汗直冒。


「什麼?」我溫柔地問,掏出面紙為他擦汗。


「沒什麼……」他慘笑道。


「對了,杏樹學長,」我的動作刻意放緩,讓鞋跟嵌得更深……「你剛才想說什麼?」轉過身。


喀啦喀啦喀啦!


「呃,星苑的柚木小姐對我們的研究很感興趣,想一起吃頓午飯聊聊天。」杏樹學長同情的看著蹲在一旁發抖的松本。「可能是為了星苑最近新設的子公司吧。」


「柚木雪村嗎?」


「嗯,就是那個星苑的總經理。」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她剛剛就坐在第一排正中間。因為相較下顯得很年輕,所以我有特別留意。


她剛才沒有怎麼聽演講,前一位夜久世津子在演講時,還百般聊賴的翻著資料,一臉無趣的樣子,當我走上台開始演講之後,她就跟主持者冰川教授聊起來了。


這樣的人,怎麼會對我和學長的研究感興趣?


「不好意思,打擾了。」


休息室的門忽然被打開。


方說曹操,曹操就到,柚木雪村及冰川教授一起進來,兩人毫不猶豫地走到我和學長面前停下。


「妳好,我是柚木雪村。」她笑容溫淺的伸出手來。


令人意外的是,她自我介紹時理所當然地使用了普通句,一點也不像是為了公事而與我們會面。


我與她握了一下手,「我是安澤千里,很高興認識妳。」


「那麼,願意賞臉與我一起吃飯嗎?」柚木面向我,看看杏樹學長,再補充一句:「你們。」




※ ※ ※ ※ ※ ※ ※ ※ ※ ※ ※ ※ ※ ※ ※ ※


安澤千依半夜裡醒來,轉過身想窩入姐姐懷中繼續熟睡,卻撲了個空。


她睡眼惺忪的爬起來,裹著棉被在家中四處尋找,臥室、客廳、廚房、陽台、浴室……每個地方都空無一人,她跑到玄關,看見姐姐的鞋子不在,撥了電話到千雅的手機。


熟悉的鈴聲在某處響起,安澤千依循聲跑回臥室,看見一台手機躺在床頭櫃上發光。


四周空氣逐漸黏滯冰冷,令人呼吸困難,她恐懼著內心的不安,感覺正陷入混沌無邊的黑暗之中。


為什麼會愈來愈需要姐姐,愈來愈不能忍受沒有姐姐陪伴的時候?這不是愛,她也不願用病態方式強行奪取姐姐的關注,兩個人已經一起走過了十年之久,怎麼可能到現在還有這麼強烈的渴求,簡直就像中毒一樣……她睡前喝了點朋友送的果汁,早確認過裡面沒有酒精成分了,現在全身發熱又是什麼原因……


玄關處有鑰匙開門聲,她拖著棉被飛奔過去。


抱著紙袋的安澤千雅剛進門便被妹妹撲倒在地,紙袋裡的東西散落各處,有咖啡包、紙杯和零食,無言地說明著她剛才去了哪裡。  


「妳醒了。」


有禮的安澤千雅即使在被撲倒的情況下,也會記得打招呼。


而安澤千依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平常是這樣的,今天的吻卻異常催情,千依含住她的唇瓣舔弄她的口腔,白皙柔軟的肌膚與她相蹭時傳來焦躁的體溫。


安澤千雅喘息著推開她。「千依……」


「是?」


「妳想做什麼?」


「……」安澤千依偏頭想了一會,噗嗤一笑。「討厭……姐姐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嘛。」


──這個不會臉紅的人是誰!


安澤千雅在心裡大驚失色。


「吶,姐姐大人……」如焚的吐息在耳邊縈繞。「我們來做點像情侶的事嘛……」


「我今晚要工作哦。」


「不要啦……來陪人家嘛……」磨蹭磨蹭磨蹭。


──果然不是平常的安澤千依。


理性的安澤千雅即使被**,也能不動聲色地邊思考邊下結論。


「姐~姐~」嗲聲。


「我知道了。」安澤千雅無奈的嘆口氣,伸手抓住滾落到她旁邊的零食,剝開包裝。「乖,閉上眼睛。」


安澤千依乖乖照做,隨即品嚐到姐姐柔順甘甜如巧克力一般的吻,令她深深陶醉其中。


但飄飄然沒多久,她就真的昏了過去。


安澤千雅離開她的唇,舌上還殘留著一點威士忌的氣味。


被揉皺扔在一旁的糖果包裝,是酒瓶的形狀。


4


以往通常都是由擅長交際的杏樹學長忙著向人說明我們的研究、我忙著吃東西,今天卻正好相反,他都快吃完甜點了,我卻連正餐的牛排都沒動過。


柚木雪村笑咪咪說話的模樣和電視上看到的硬派冷酷形象有如天壤之別,從剛才到現在,她只順著杏樹學長的話頭談一些學生時期發生過的趣事,時不時向我搭話,詢問我一些無關乎研究的事情,態度就像在與舊友小敘一般輕鬆自在,說到興濃之處還會親暱地按住我的肩頭朝我微笑。


總覺得有點奇怪……這個人感興趣的好像不是研究,而是別的事情。


「我記得,千里學妹也是天澤的畢業生哦。」杏樹學長邊用紙巾擦手邊說道,酒足飯飽之後從我這裡接過話題。


可是學長,你這種接話方法,不是變本加厲把我扯下水嗎?


「是的,我們曾是同班同學。」柚木面前的牛排跟我一樣完整,看來她沒有動手的打算。「也許安澤小姐對我沒有印象了,但我對她卻是十分……」她微微一笑:「印象深刻。」


「同班同學?真有緣份……咦!」杏樹學長一臉驚嚇的跳了起來。「柚木小姐妳二十五歲!?」


「嗯,怎麼了?」柚木偏著頭,一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轉向我笑道:「安澤小姐,我得跟妳請教一下保養訣竅了,每個人都不信我是二十五歲呢。」


不,妳的皮膚看來白皙又光滑,跟高中生沒有兩樣,杏樹學長絕對不是因為這個被嚇到的。


「失禮了,因為柚木小姐年紀輕輕就當上總經理,他才會這麼吃驚。」


柚木拿起水杯,笑道:「原來如此。但妳似乎不怎麼吃驚,安澤小姐,比以前更加沉穩了。」


「以前……」我注意到她的無名指上戴有一枚小巧的戒指。「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對不起。」


「不要緊,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千里妳無須在意。」


柚木忽然改變對我的稱呼,又一把捉住了正感到錯愕的我的雙手。


她的手溫暖、骨節分明又長有硬繭,像一雙練武之人的手。


「──重要的是現在妳坐在這裡,我可以碰得到妳,其他怎麼樣就都無所謂了。」


「………………」


我呆滯了三秒,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對不起,妳剛剛說什麼?我們以前……關係很好嗎?」


柚木嘆口氣,鬆手坐回椅子上。


「不好意思,其實以前我很崇拜妳呢,每次看妳的油畫都有種心靈被洗滌的感覺……」


「千里原來很會畫畫嗎?」杏樹學長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嗯。我最擅長畫火柴人。」


「火柴人?油畫的?」杏樹學長挑了挑眉,想像那是幅什麼樣的名作。


我正色說道:「我想妳認錯人了,柚木小姐,我只拿過水彩筆,也完全不會畫畫。」 


柚木聽到我的話沒有回應,只是皺起眉困惑的看著我,「Chikamori……」她頓了一下,恢復原本的笑容續道:「還記得班上還有個姓Chikamori的同學嗎?」


「Chikamori?」


「寫法是這樣……」


她抽起一張拭手紙,拿鋼筆在上面寫了兩個漢字──「近森」。


「當時妳和她感情很好,我以為妳會記得她的。」


「…………」


這麼一說,我真是有點薄情,年年都沒參加同學會就罷了,連中學好友的臉都想不起來。


「柚木小姐,要不要談談研究的事?」杏樹學長以難得的笨拙方式化解了我的尷尬。


「……是的,請說明一下你們的研究內容吧。」


柚木收好鋼筆,貼心的放開了剛才的話題。  


※ ※ ※ ※ ※ ※ ※ ※ ※ ※ ※ ※ ※ ※ ※ ※


冰川涼子回到研究室,發現辦公桌上放著一盒手工餅乾和一張卡片。


──辛苦了,近森特製元氣餅乾,請笑納!


從卡片上的字跡推斷,一定是那個老愛纏住自己不放的研究生寫的。


說到那個研究生,學校裡有一堆教授會豎起大拇指,誰教人家是從大一開始連年蟬聯系上第一名寶座的超級優等生呢?以近森的成績絕對可以考上更好的研究所,偏偏要來守川,理由她一想到就氣……只為了「小涼在這裡嘛~人家沒有小涼就活不下去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幾歲了還那麼幼稚!


氣歸氣,她還是邊用滑鼠邊吃元氣餅乾,雖然形狀很奇怪,是清一色的水滴狀,吃起來卻甜而不膩非常美味,害她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如果她胖了,一定是近森的錯!


「嗯?」


螢幕上一封電子郵件吸引了她的目光。


來信者是安澤千雅。


點開郵件快速瀏覽內容,看完之後,她慌亂地抓起桌下那瓶葡萄汁檢視。


「不可能……不會吧?」


喀嚓一聲,研究室的門打開,一個穿著毛絨絨外套的少女走進來,手上還提著書店的紙袋,她一看見冰川涼子就露出了可愛的笑容:「小涼!我跟妳說,妳喜歡的那個作家要出新書了哦!」


「近森!」冰川涼子眼神恐怖的瞪著她。「妳過來!」


「怎麼了?」近森邊移動邊關心地問道。「餅乾不好吃嗎?」


「這瓶葡萄汁裡,怎麼會有催情藥?」


「催情藥?」近森想了想。「啊,的確是有的樣子。」


「近、森!」


「妳給別人喝了?」近森似笑非笑的放下紙袋。「我不是說過,要一個人喝的嗎?」


「……放那種東西,語氣還那麼理所當然?」冰川涼子冷漠的看著她。


「不是我放的。那個葡萄汁本來有那種成份了……我也是買回家才發現的呀。妳看,那個瓶蓋好可愛嘛。」


搖著雙手解釋的近森,確實是只因為瓶蓋很可愛就買了一堆完全不喝的果汁來囤積,然後被冰川涼子看到覺得浪費,才把那堆果汁都帶回家。


她自己還沒喝,帶了五瓶到研究室想說要當水喝,當天就拿了四瓶給來拜訪的朋友,沒想到會出這種差錯,幸好喝下果汁的不是別人,是朋友的妹妹,否則後果真是不敢想像。


「妳的朋友怎麼樣?裡面催情成份好像挺重的樣子,」近森拿起瓶蓋嗅了嗅。「我上網查過,沒人喝完後是沒事的呢。」


冰川涼子視線回到螢幕上。


「信上是說沒什麼大礙,不過…………」「好熱。」


不祥的預感。冰川涼子緩緩回頭。


近森早已脫掉了外套和毛衣,只留下一件襯衣和長褲,她的身材姣好,比例完美,雪白的皮膚微微泛紅,雙眼濕潤的直盯著冰川涼子瞧。


「小涼……」


湊上來了!


「近森,妳在做什麼!?」


柔軟溫熱的唇有一下沒一下地貼著臉部皮膚直線前進,冰川涼子伸手抵抗,結果手被抓住,手指一根根地依序被溫柔親吻……她以為她在跳格子呀!


「近森!」


聽見叫喚,近森的動作有半秒的停頓,但不久又開始動了起來。


「近──森──!」


這會停頓了久一點,可見延長是有效的。


「近────森────!」


冰川涼子邊喊邊哭笑不得的心想:這次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嗎?


「……別叫了。」不料近森卻伸手按住了她的嘴,臉色潮紅道:「我去取冰室冷卻一下,那個袋子裡有妳想要的巧克力,自己拿哦。」說完便搖搖晃晃地離開,出去時還撞到了研究室的門。


冰川涼子無言的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瓶蓋看了一會,用水沖淨後,牢牢地蓋了回去。


那瓶葡萄汁,非必要的狀況下還是帶回家的好。


※ ※ ※ ※ ※ ※ ※ ※ ※ ※ ※ ※ ※ ※ ※ ※


星苑集團真是很重視那家在東京新設的子公司,我們才剛說完,柚木便遞來一張支票,應允往後在能力所及範圍內供應我們一切所需,其餘條件往後可以再談。


她說稍晚要搭機前往加拿大,留了私人手機和電子郵件地址給我便匆匆離去。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回頭見杏樹學長一副呆滯的表情,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學長?」


「我視力好像變差了……妳能看清這上面有幾個零嗎?」


我接過支票一數,在阿拉伯數字3後面,是六個0,所以是三……百萬!?


「雜誌上面說柚木雪村出手投資一向快狠準,沒想到真的是這樣。」杏樹學長苦笑起來。「有時候真相比流言更讓人難以置信啊。」


沒錯。除此之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前一刻對她的疑心盡數消散,我開始思考要如何擠搾出更多的時間。


先前這個研究只是基於興趣做的,我和學長都沒有放太多心思在上面,現在,柚木給的那張支票就像掛在馬頭前的胡蘿蔔,催促我們自發性地加速完成研究。


商業利益什麼的我不是很懂,我只知道這個研究如果成功獲得預期的結果,將會讓許多人受益,柚木雪村想必也是為此才毫不遲疑地答應資助我們的。


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的風鈴樂響起,我和杏樹學長同時向桌上行注目禮。


杏樹學長拿起手機狐疑地看了看來電顯示,邊小聲說著「沒看過的號碼……」邊接起電話。


「你好,我是櫻野杏樹。」


他停下來聆聽對方說什麼,安靜了好一陣子。


「嗯,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謝謝您。」


掛掉電話,他難得嚴肅的看著我說:「千里,我得去靜城一趟。」


「怎麼了?」我皺起眉。說到靜城就是靜城高中,難道櫻野發生什麼事了?


杏樹學長很快地證實了我的猜測。


「百合子發高燒,我要去接她。」


4.5


額上濕潤溫熱的感覺讓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發燒。


空氣裡不知道為什麼瀰漫著薰衣草的芳香,她沒有睜開眼睛,靜靜地深呼吸,讓燥熱的氣息在一呼一吸之間漸漸沉澱。


令人安心的氛團之中,忽然有隻手擅自闖入她的思緒,肆無忌憚地在她的臉頰上四處悠遊。


她對被人碰觸感到十分不耐,欲喝斥對方住手,但一睜眼、目光剛撞上對方的側臉,她就知道只要說出任何一個字,甚至發出任何一個聲音,都會讓自己遺恨一輩子,於是她只有悄悄闔上眼睛,企圖以轉移注意力來安撫加速的心跳。


「還是燒得很厲害。」那人微涼的手心緊貼住她額頭,溫煦音色從上方傳來:「真的只是過敏嗎?」


「嗯,我們一家的過敏反應都這樣,百合子更是最嚴重的,通常都會維持三到四天。」


哥哥杏樹的語氣聽起來很賊,想必他腦中又有什麼鬼主意了。


「醫生也說了,她過度操勞,需要足夠的營養調理身體……唉!可惜我不會做菜,只好買外食了……」


「我來煮。」


「耶?可是,千里妳這樣不方便吧?還是請人家來照顧就好了,反正我們這幾天也得去東京……」


「你一個人也沒問題吧?」


「呃,是沒問題啦……」


「──櫻野,妳醒了?」


話鋒怎麼突然指向自己了?


櫻野百合子暗嘆一口氣,既然被千里發現,她也只好『醒過來』──儘管是心不甘又情不願。


「啊,小百,妳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櫻野百合子淡淡看了哥哥一眼,說話聲音有點沙啞。


「奇怪,妳怎麼會吃到馬鈴薯呢?平常不都完美地迴避掉了嗎?」櫻野杏樹的眼神在旁人眼中表露出十足的疑惑,在百合子眼中卻是赤裸裸的狡猾。


無論哥哥知道了多少內情,這麼一來,以千里的個性,她一定會內疚。


「我先去研究室收拾東西,千里,小百就拜託妳了。」


櫻野杏樹樂不可支,臉上一副紅娘任務完滿達成的得意神情溜了出去,留下房內的兩個人。


安澤千里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對不起……。」


「我自作自受。」


櫻野百合子毫不迴避地強調事實。


她一點也不想讓千里為了這件事道歉。


畢竟昨天她沒有情不自禁吻千里的話,現在就不會躺在這裡了。


「……」安澤千里一言不發的緊抿著唇,指腹小心翼翼描繪著櫻野百合子的額頭、耳朵、下顎至於鼻樑,最後停駐於唇邊。


她看著床上病弱的美人,一想到真正造成櫻野過敏的主因是自己吃了馬鈴薯,她就覺得很愧疚。


如果她昨天沒有吃馬鈴薯,櫻野今天怎麼會在學校裡發燒昏迷?


「對不……」


「為什麼道歉。」纖細冰冷的手指硬生生擋住了安澤千里的歉言。櫻野百合子發腫的喉嚨已經壓迫到了聲帶,她便強撐著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道:「是我主動吻妳。」


即使額頭髮燙到連雙頰都變紅、症狀嚴重到快發不出聲音,也依然倔強堅持自己主張──這樣的櫻野,讓安澤千里油然心生愛憐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側躺在櫻野旁邊,雙手握住櫻野發冷的手指,身體隔著一層薄被與她緊緊相依。


──原來令人心安的薰衣草氣息一但太靠近身邊,反而會讓人忐忑不安。


櫻野呆呆的望著她,怎麼也問不出:妳想做什麼?


「從明天開始,學長要到東京去幾天,所以……」


安澤千里以柔和的目光注視櫻野百合子。


「這幾天,我會住在這裡照顧妳的。」


※ ※ ※ ※ ※ ※ ※ ※ ※ ※ ※ ※ ※ ※ ※ ※


潔白細軟的沙子流過肌膚,帶來一絲搔癢感。


一名戴著墨鏡的黑髮女性沿著沙灘散步,暢快地享受海風捎來的涼意。


她身穿樣式輕快的短袖上衣和白色短褲,裸露於外的勻稱雙腿、豐滿突出的曼妙身材,引來了不少男士的垂涎。


第一個邀約者是美國大學生,眼睛注視的位置讓人覺得他是在問她的胸部要不要玩水上摩托。


第二個是白領階級,拎著一杯酒請她喝。酒不錯,可惜人太差,他在假裝若無其事的想碰碰她的臀部時被Out。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每個心懷不軌或正軌接近她的男人,都因為各種理由而出局了,其中也不缺俗稱好男人的優良品種,但她悲哀的發現自己現在居然完全對他們沒有感覺。


「小姐,妳一定覺得很熱吧?」


沮喪之際,一杯晃到眼前的巧克力聖代與讓她重燃信心,充滿期待的扭身想瞧瞧這個具磁性低沉嗓音的主人是誰……


「妳的臉好呆。」含笑望著她的花田玖華同樣拿著一杯聖代,見她用力嘆氣,不解的歪了歪頭,恢復平時的音調說道:「我這杯是草莓布丁的,要交換嗎?」


不,不滿意的不是聖代口味這種小事。


她苦著臉接過聖代,用餅乾舀著吃,擴散於口中的甜滋滋香草與濃郁巧克力醬,讓她滿足的一下就把煩惱拋到九宵雲外。


「千綾,聖代怎麼樣?」


「不錯呀,很好吃!」


「嗯,妳喜歡就好。」


話題被輕鬆帶過,眼看就要結束在海濤聲中,安澤千綾察覺到對方微妙的口吻,停住吃的動作,轉頭試探性問道:「這裡……該不會有吧檯吧?」


這是什麼說法?花田玖華笑了起來:「沒有!」


安澤千綾明顯鬆了口氣。「那麼,這個在哪裡有賣?」


「嗯……這個嘛。」花田玖華比了比後面。「那邊。」


「那邊?」安澤千綾往後看。「那邊不是飯店嗎?」


「嗯,再出來一點有間叫作『三隻大豬』的稻草屋,裡面的老闆很喜歡讓客人自己弄甜點。」


「所……以……」她僵住了,看看聖代又看看花田玖華。「這個是……妳做的?」


「我好像意外有天份的樣子。」對方笑得冒出了酒渦。


「妳剛才明明說有在賣的。」她挑眉。


「我試做了很多口味,都被老闆賣出去了,這樣也不算?」


「狡辯。」


「老闆熱烈歡迎我去他那裡做甜點,不再來一份嗎?」


「不要。」


「真的不要再來一份?」


「對。」


「真的?」


「對……」


「真的不要『不再來一份』?」


「對!」


「悉聽尊命。」花田玖華拾起她的手。「走吧!」


「咦?……咦?」


被拉著跑的安澤千綾愣了一下,回顧她剛才說的話才發現自己上當。


「……我剛才先說了不要的,妳好狡猾!」


「可是妳喜歡吧?」花田玖華回眸一笑。「其他的,都不合妳的胃口。」


搭訕的情形被看到了嗎?


她一時語塞,半響後才吞吞吐吐的說道:「我才沒……」


「可是妳剛才還吃得很高興。」花田玖華偏了偏頭,一臉不明白。「我做的『聖代』。」


「臭、狐、狸!」


※ ※ ※ ※ ※ ※ ※ ※ ※ ※ ※ ※ ※ ※ ※ ※


「這幾天,我會住在這裡照顧妳的。」


我剛說完,櫻野馬上皺起眉,一臉不認同的神情。


「妳──」「聽話。」


拒絕的聲音被我連同身子一起擁入懷中。


「等妳好起來……」


知道這麼做無疑是將她往錯誤的路上推,但我還是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任何事情,我都會答應妳的。」


「……」


櫻野望著我,濕潤的雙眸如月下湖畔晃漾著細碎波光。


片刻後,她闔上眼瞼,不再看我。


「櫻野?」許久沒有得到回應,我不禁輕聲叫喚道。


「……」


放鬆了全身的她,胸脯平穩規律地起伏,唇邊吐出微熱氣息,顯然已經睡熟。


我挪動位置,讓自己更靠近櫻野,愈靠近就愈感上天不公──這個人就連頭髮隨意地散落在肩頭,竟也有油畫裡天使般精緻柔細的美感。


疼惜的輕撫著她烏黑柔順的髮絲,昨日令人迷惘的奇怪情緒再度湧上心頭。


──無分男女,凡是人都有的、對於美的眷戀。


這種心情,僅僅是膚淺地被她的外表吸引,一定不能被稱為喜歡吧。


我曾問過三姐,為什麼她能深刻地體認到自己正以戀愛的形式喜歡著二姐?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是在中學的結業式那天,姐姐告訴我她對追求者那麼冷漠的原因……』三姐有點害羞地回答。『我才忽然驚覺自己喜歡著姐姐。』


想擁抱她,想親吻她,想與她結合,諸多身為妹妹不該有的禁忌慾望,清晰而明朗浮現於腦海中。


為此苦惱不已的三姐,後來便跑到四國去唸寄宿制高中。


再後來,二姐主動到四國去見三姐,事情也許是在那幾天裡解決的,因為從此之後,二姐就不再繼續封鎖三姐的房間,三哥也得以喜極而泣的進去拿櫻子借給他的廣辭苑了。


連二姐那麼曖昧不明的言語,都能讓三姐幡然醒悟,為什麼櫻野昨天對我做的一切,卻只是讓我覺得她是一個『陷入同性情結的青春期女生』而已?


因為……


我收回手,平靜無波的目光默默勾勒著櫻野的臉部輪廓。


十七歲,還太年輕了。


※ ※ ※ ※ ※ ※ ※ ※ ※ ※ ※ ※ ※ ※ ※ ※


夜久世津子連鞋子都還沒脫,一進門就朝屋內高聲質問道:


「為什麼不鎖好門?這附近治安可是好到了連門牌都會被偷去賣掉的地步──」


沒有聲音,只有一股輕柔的氣息溫熱地咬上她的耳垂,代替回答。


夜久世津子任對方伏在自己背上,自顧自地沿著食物香味走到餐桌旁。


她望向桌上豐富的菜餚,感覺到背部傳來的心跳劇烈地加速。


「……叫我早點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夜久側目看著陷入沉默的人影。


「那就開動吧。」


對方一笑,服務周到地為她拉開椅子伺候她坐下,這才讓自己坐在她旁邊,閉眼默禱。


任誰也聯想不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少女竟也有二十七歲了。


夜久每次看到她的笑容,心都有如被千刀萬剮般地隱隱作痛。


十年前,她的父親進行了一項人體實驗,這名女子作為頭號實驗品,被注射了許許多多當時的自己無法評估其危險性的藥物,間接導致她失去聲音、失去記憶也失去了未來。


她不再成長,不再老化,將保持著十七歲的模樣直到死去──那天必然很快會到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快上好幾倍,她的年輕正削減著她的生命──夜久世津子僅能從父親遺留的筆記中窺知這點,卻不知道該如何救她。


「……」


夜久回過神,剛察覺到女子噙著笑注視她時,對方便忽然摟住她的肩頸,用力地吻了上來。


異常激烈的奪取與摩擦彷彿能迸出炫目的火花,如同世界末日來臨的親吻,粗暴的想將自己和對方融為一體。


夜久世津子無力抵抗,任對方舔舐自己的唇,自己也怯生生地回應著逐漸侵入口中的熱焰──吻過幾次都一樣不熟悉,她的腦袋就是學不好這種事情……


一吻既畢,對方眼中閃爍著不滿足的貪婪光芒,指頭輕輕抹過她的嘴唇,沿著下顎滑到了光潔的頸部。


「嗚……!」夜久縮了縮肩膀,因為對方好整以暇地在她敏感的肌膚上畫著圈圈,一遍又一遍。


血流脈動在挑逗下變得愈來愈不安定,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夜久緊閉雙眼,害怕兩道目光再度相觸會發生的事。


但該發生的事,無論再怎麼逃避都會發生。


頸部一陣涼意,接著、暖風有一下沒一下地伴隨濕潤柔軟的觸感襲來。


對方的雙手沒有閒著,解開了衣扣緩緩深入裡層,沒過多久,礙事的內衣被剝除,原本由手心管轄的部位被唇舌取而代之,夜久也被推倒在地毯上。


她仰首望著明亮的日光燈,感覺燈光再亮也照不明對方沉浸於陰影中、充滿情慾的雙眼。


衣服刮過夜久的皮膚,捎來一絲寒冷。


但比起對方熾烈的索求,這絲寒冷實在太微不足道,以致於還來不及讓她感覺到,就被毫不留情地驅離了。


片刻後。


夜久喘著氣,反骨因子此時終於得以表現。


「──妳剛剛、究竟在感謝哪個神的恩賜?」


不管是哪個神,以涼掉的飯菜為證,她敢肯定,絕對不是賜予人類糧食的神。


※ ※ ※ ※ ※ ※ ※ ※ ※ ※ ※ ※ ※ ※ ※ ※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總經理的心情不太好,從她冷著一張比平常更臭的臉走進辦公室後,所有人便如坐針氈,害怕那個涼悠悠的聲音會忽然叫中自己。


沒有總經理辦公室,所有人都在同一個空間裡和總經理呼吸同樣的空氣,誰要偷懶不工作,隔天就得捲鋪蓋走人──這對公司來說是去蕪存菁的好事,對員工來說可是極度影響心理健康的壞事。


從柚木雪村到星苑的子公司親自坐鎮後,公司附近的星苑藥局生意就好的不得了,銷路不怎麼樣的胃藥頭痛藥一時間盡數售罄,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總經理。」


人事部的經理放了一疊文件在柚木雪村桌上,低頭請求過目,眾人驚懼不已,害怕那是裁員名單,但相隔總經理的辦公桌有段距離,他們什麼也聽不到。


柚木嫌惡地瞥了一眼桌上,懶得多說什麼,單刀直入地詢問站立於桌前的白衣女性:「深町小姐,妳的職權什麼時候開始,包括了管理我的帳戶?」


「從一開始便是。」


深町垂下眼瞼,溫軟的音色應令人聞之如沐春風,柚木卻寒了一張臉。


「我想,不需要我多說了,『姐姐』。」柚木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從父親死後,妳就跟我沒有關係了!如今我之所以忍氣吞聲耐受妳的跋扈,不過是因為遺囑裡交代要待妳如姐──在我心底,妳一直都跟那女人一樣令人憎惡!」


「很榮幸我居然還能在妳心底佔有一分地位,雪村……」


「誰允許妳叫我──」柚木說到一半,下巴被對方以傲慢的手勢抬起。


「也許妳忘了?遺囑裡是這麼說的……若對深町靜美有一絲一毫怠慢之意,柚木雪村分不到半分遺產。」


「……!」柚木緊咬住唇,冷冷地瞪著她。


「信不信我有辦法讓妳,」深町揚起一抹邪魅的微笑。「也成為遺產的一部份?」


「需要介紹妳心理醫生嗎?」柚木冷冷地說道。


「那些名片妳留著自個兒用吧。」深町拿起一份牛皮紙袋。「我來,是要問妳這個東西的。」


柚木冷哼了一聲。「那是什麼垃圾?」


「垃圾?我也這麼想呢……對星苑來說實在沒什麼必要,安澤千里這個人。」


深町順手把紙袋扔進了垃圾桶。


「做什麼!?」柚木連忙撈回紙袋,隨後憤怒地望向她。「誰讓妳看了!!」


「妳忘了星苑的任何文件,我都有資格過目嗎?」深町柔聲說道。「何況是指名送給我『親愛的妹妹』的東西……」


「妳……!」


「呵,真愛大吼大叫,妳看看有多少人被嚇住了?」


「……」柚木瞪視前方,約有一打的心虛視線被主人連忙收了回去。


「好了,遊輪也差不多該到港口了,我去旅遊的這段時間,妳就繼續努力吧──」深町含著笑,深深一鞠躬,提高音量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謝謝總經理,我馬上去改正!」


柚木慍怒的瞪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握緊雙手,重重搥了一下桌面。


杯中茶水飛濺而出,浸污了印著『豪華遊輪之旅』行程的紙張。


※ ※ ※ ※ ※ ※ ※ ※ ※ ※ ※ ※ ※ ※ ※ ※


為了觀察入微的你,這裡是不影響劇情的小說明:


櫻子和千依的字跡都很纖細秀氣,所以被清日擱在客廳桌上的廣辭苑,才會不小心被大哥朝也收到千依房裡去。


順帶一提,千綾的字豐潤好看,千里的字工整簡潔,浪久及清日的字都充滿理工科的特色──龍飛鳳舞,但並不潦草,而千雅的字則具有獨樹一格的美。


5


櫻野沐浴後換掉了制服,改穿米白色T恤與灰色長褲,她坐在桌邊,陷入沉思時眼瞼半闔、視線垂落於餐桌上的模樣,在安澤千里眼中看來很像她的一個學生。


「杏樹去東京了?」


「嗯,剛剛才走。」安澤千里放下紙袋,伸手想探測她額頭的溫度,卻被對方轉頭避開了。她頓了一下,放下手問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櫻野的目光落在紙袋上。「妳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我答應過杏樹學長要照顧妳。」


「不需要,以前杏樹出門時我也是一個人在家的。」櫻野低聲說道。「而且我的過敏症狀已經好……」話沒有說完,她的視野被迫縮小為10%的餐桌和90%的安澤千里。櫻野就這樣在對方親吻她額頭的動作中全身僵硬。


「還在發燒,怎麼能算是好了?接下來的兩天假日,妳就好好休息吧。」離開額部的唇,湊近面前慢悠悠地呼著氣。


「……」如果安澤千里不是故意利用她的優勢,那麼只能怪自己太容易頭暈目眩了。櫻野定了定心神,重整旗鼓,再度發起革命。


「發燒並不──」


「妳的頭髮。」


「──嗯?」


對方提起的詞彙太奇怪,讓她忍不住停頓下來,孰知這正是宣告革命失敗的破滅曲前奏。  


「妳的頭髮很長,但是髮尾沒有任何分叉,平時有做什麼保養嗎?」


櫻野一邊意外著原來千里在乎頭髮方面的美容,一邊照實回答:「洗髮後用護髮乳。」


「『天生麗質』是用來形容妳的,櫻野。」安澤千里捧起她一束頭髮觀察許久,忽然抬眸說道:「中學時我也曾留到像妳這麼長,當時不只護髮乳,還用了各種護髮商品,卻沒辦法像妳這麼漂亮。」


不需要回頭往記憶裡尋找,櫻野完全沒見過她長髮的模樣。「可是,妳現在這樣很好看。」有生以來從不重視外表的櫻野百合子第一次稱讚他人的外表,因為她認為若不說清楚,千里根本就不會知道她自己也是個美人。


仔細想就知道了,先不說她的哥哥們,光是大姐千綾、二姐千雅及三姐千依,三個美人還不足以證明安澤家血統在塑造子孫外貌時出了多少力嗎?安澤爸爸雖然長得並不出色,但也十分英挺有型,更不用提一笑傾眾生的安澤雅依了,她年輕時在靜城擔任過學生會幹部,至今仍有許多男老師帶著戀愛中小女生的神情提起她。


比如說這次的聯合畢業典禮,學校裡那些老師吱喳個沒完,就是希望她請到安澤雅依擔當貴賓,也不考慮人家正偕同老公一起環遊世界,哪有時間來參加?諸如此類種種的困擾,加上另外兩個學校的學生會相互對立,工作互丟給對方,最後乾脆一起罷工,造成聯合畢典只剩靜城準備,準備起來才會格外吃力。


櫻野注視千里的臉,不自覺皺起的眉頭緩緩鬆開,「現在的髮型,真的很適合妳。」千里靠近時會臉紅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感情中樞應該有什麼不同。她邊想著,邊撩起千里及肩的黑髮、輕輕吻了上去。


沒有人能比妳更美──除了未來的妳自己。


唇貼緊髮絲,朝著一個方向傳遞單戀者的渴望。


她幾年來的痛苦全是微不足道,只要這個人也傾注跟自己相同的感情,迸出的喜悅將會如夏日煙火般燦爛奪目,若光彩盡數褪去,她也會將那幅景色永遠銘記。


「……去睡一下吧?我做好午飯會叫妳的。」


連法式親吻都動搖不了她的安澤千里,再大熱情都無法抵達她的心,何況是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密。


被牽往房裡的櫻野望著千里的背影,臉上罕見地浮現了茫然無措的神情。


「千──……」


一段旋律打斷她的話,聽起來是Garnet Crow的《千以上の言葉を並べても…》,千里剛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鈴聲便消失了。她把手機塞進長褲的後口袋,認真的看著櫻野問道:「剛才妳想說什麼?」


「不接嗎?」櫻野細心注意到手機在她身後發出藍光。「也許是重要的電話。」


「……」


被發現的千里慢慢的點了一下頭,才接起手機。


※ ※ ※ ※ ※ ※ ※ ※ ※ ※ ※ ※ ※ ※ ※ ※


「對不起,妳在忙?」


隻身在外的柚木雪村身處人潮中講手機,她不想讓這段通話被她名義上的姐姐竊聽,於是利用午休出外吃飯的時間打電話。


「是這樣的,我希望約個時間續談上次未完的部份……嗯、這幾天可能不行,我想,下禮拜的假日,可以嗎?……好,就這麼說定了。」


然而,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內容還是同步錄入了人事部經理的電腦中。


深町靜美重放了一遍剛才的對話,柚木雪村講電話時判若兩人的溫和口吻成功地挑起了她對安澤千里的興趣。她想知道為什麼這個徹徹底底忘了雪村的人,能讓雪村如此念念不忘。從照片上僅能知道安澤千里長相端正,俗話說『相由心生』,但她一點也不信,否則就不會有她這般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甚至犯下弒親之罪 ──也要達成目標的人了。


深町弁藏的死亡是他女兒深町靜美一手促成的,原因說出來也沒人會信,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了。反正是不可能實現的夢,一個人的夢,夢本就該沉澱,留待睡眠時獨自品嚐。


叩、叩!兩聲悶響,拉回她的注意力。深町靜美關掉資料夾,「進來。」她慵懶地說,下顎靠在握成拳狀的右手指節上,微偏著頭注視柚木雪村走到桌前。「柚木大總經理,有何貴事?」回來得真快呀?怕引起她的疑心嗎?深町揚起不懷好意的微笑,如同正在盤算什麼似的,這個笑容,柚木從來沒喜歡過。


「聽說妳找我過來,既然沒事,我回去了。」


柚木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見狀深町也不出聲,只慢條斯理在鍵盤上按下L鍵,辦公室的門便著著實實落鎖了。


「深町大小姐,妳可以慢慢玩,我可沒那個時間奉陪。」


她昂首抱胸冷眼看著深町逐漸走近,鄙視的眼神在下一秒化為怒火。


「做什麼……!」


啪地一聲過後,深町撫著紅腫的臉頰。柚木握緊拳,拚命用手背擦著嘴唇,直到滲出血絲了才停止。她冷笑幾聲,放下手,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妳給我的恥辱,還不夠多嗎?」


深町不語,目光如夜空下的海洋不斷閃爍著微光,她閉上雙眼,再度睜開時已是空無一物的冰原。「──沒錯。」


「為什麼?」


「不為什麼。」深町微笑著,眼中卻沒半點笑意。「妳只要知道,我的事,妳沒空也得奉陪。」


「不要!」柚木冷酷地說道。「我拒絕這種無理的要求。」


「母親……」


深町剛吐出一個單詞,就關掉了柚木的電源。


「呵。」她被語言的奧妙逗笑了,伸手抱住柚木,頭倚著她的腦袋輕聲說道:「不要什麼?嗯?母親的醫療資源嗎?」


「不……」柚木低下頭,緊咬著唇。


「那麼……不要這個職位?也許總經理的工作讓妳忙不過來……」


「不是,不是!」柚木搖晃著頭。


深町的笑意更濃了,她放開柚木,溫柔地為她拭去因劇烈動作而落下的眼淚。


「也對。」


舐淨手指上微鹹的淚水,她作勢勒住柚木的脖子,傲慢地說道:


「妳全身上下都是我的,究竟還能不要什麼呢?」


柚木垂下眼,母親吊掛著點滴的憔悴身姿晃過眼前,略顯蒼白的笑容是比尊嚴還重要的寶物。


她毅然抬頭,深深望進深町眼中,不顧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訝,忽然砰咚一聲跪了下來,採取最低姿態,頭抵著冰冷地板說道:「對不起,我錯了。」


她的聲音裡沒了平時的不屑與嘲諷,顯得無比空洞……但堅定。


深町靜美望著她的背脊,揉了揉太陽穴。


「澳洲的會議妳代我開,時間是下禮拜日。現在,回去工作。」


「知道了。」


※ ※ ※ ※ ※ ※ ※ ※ ※ ※ ※ ※ ※ ※ ※ ※


「姐姐?」


安澤千依步入書房尋找安澤千雅。


「咦……?」


她是聽見千雅的手機發出收到郵件的聲音,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電視來找姐姐的,但是,本來應該在書房看書的千雅卻不在。


「啊。」


她想起一件事,快步走到廚房一看,果然千雅正在流理台削著蘋果的皮。


「怎麼了?」見到她來,千雅看了一下計時器。「電視劇還沒有結束呀……」


每次千依看電視看到一半都有水果或點心吃,毫無疑問是千雅特別為她準備的,這點瑣事很容易被遺忘,卻是該被牢記的入微體貼。


千依怔怔的看著千雅,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她忽然察覺到自己一直倍受寵愛,自己卻從不曾為千雅做過什麼。她只知道她喜歡千雅,要把千雅留在身邊,一輩子跟她生活在一起,但自己有什麼本錢?光靠愛就能過活,這種童話式想法她並沒有,可是她除了愛以外,真的沒有什麼能給千雅的。


「來,好了。」千雅一手端著色彩繽紛的綜合水果盤,一手握住千依的手,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姐姐……」千依想訴說油然心生的苦悶,但在話出口前改變主意,將千雅的手機遞給她道:「有郵件。」


「謝謝。」千雅有點疑惑的接過。「沒別的事嗎?」


「嗯,我繼續去看電視了。」


看著離開的千依,千雅覺得很在意,決定晚上再試探性地問看看。


她打開手機蓋察看,溫和鬆散的眉目間逐漸浸滿冰霜,看完那封郵件後,千雅立刻按鍵刪除。


洗好水果刀,她順手打開烘碗機,用紙巾擦著手走到沙發旁。


千依看著電視,而千雅看著她,兩人都專心的移不開目光。


纖細脆弱又愛哭哭啼啼的安澤千依,超出她所想像的更多地被安澤千雅深愛著,所以千依總是覺得自己得到的比付出的更多,但對深愛著她的千雅來說,能得到千依就令她很滿足了。


對千雅來說,她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照顧千依,才率先出世學習的。


她呼吸是為了維持生命,而她的生命是屬於千依的,因此安澤千雅喜歡主動親吻安澤千依,讓兩人的氣息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感覺生命的緊緊相依。


如果說身為人需要的能量來自食物,那麼,身為安澤千雅需要的能量,就是安澤千依本體。


※ ※ ※ ※ ※ ※ ※ ※ ※ ※ ※ ※ ※ ※ ※ ※


戴著耳機的深町孝良瞥了一眼剛進來的妹妹,回頭繼續熱衷電腦中的熱血廝殺。


他是星苑財團的掛名總裁兼任總公司董事長,為了讓深町家那群男尊女卑的老狼們閉嘴才接下職位,事實上權力都在他妹妹手中,由妹妹下決策,他只要每天有模有樣的穿西裝打領帶來公司、做表面給外人看就行了。


反正他對商業一竅不通,每天坐著領乾薪還能玩遊戲玩到爽,哪會有任何怨言?


「深町孝良。」


……也許有一點,那就是這個妹妹不用對待兄長的態度對待他。


「幹嘛?」深町孝良拿下耳機。  


「我要去澳洲。」


「欸?不是派總經理過去了嗎?」


「我之前說的事,這個週末會有結果,後續你自己看著辦。」


居然完全忽視他的提問……他哀怨的將視線轉回螢幕上,無精打采地點頭。


「那妳要快點回來,伯父最近不知發什麼神經,處心積慮地想鑽總經理的漏洞,光是先前動用的那三百萬個人儲蓄,就讓他纏我纏了好幾個小時,說什麼不可不防小人……」


「太礙事了,除掉他。」


深町靜美平靜地說道,彷彿那是一件跟太陽東出西落一樣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有時候深町孝良很害怕能夠面不改色談到殺人這件事的妹妹,那令他想起父親死亡的那天,妹妹看著父親倒在地上痛苦掙扎,臉上一點懼意也沒有,就像對她來說,父親只是個用完即丟的道具,她對從小疼她到大的父親沒有任何感情似的。


深町孝良知道那是因為父親討厭柚木雪村──他不敢在妹妹面前提起那個名字,因為妹妹對那個該算是他二妹的女孩子懷有強烈佔有慾,強烈到可以讓原本性情溫柔善良的她轉變為如此冷血的人。談過無數次戀愛最後心碎退場的他,根本不明白妹妹為何會想佔有一個同性別的人──甚至還是她自己的妹妹。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脆弱不堪一擊的關係,被強悍地拱在手心中,他只敢遠遠地觀望。


柚木雪村無數次企圖撞破障壁逃出去,又無數次被抓了回來,她張牙舞爪奮力抵抗妹妹的桎梏,弄得兩人都遍體鱗傷。


妹妹臉上的貼布,也是為了遮掩她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吧!


世上能傷害深町靜美的也只有她了。只有她,在傷害深町靜美後不會被報復。


──太礙事了,除掉他。


這句話決不是為了保護她自己那麼單純,深町孝良清楚,妹妹從小就是個認定目標便會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人,一定是某件要緊的事促使她使用殘忍的方法披荊斬棘。


回憶起改變前的深町靜美,他萬分惆悵,若當初有好好地關心她,是不是就不會讓她誤入歧途?以前跟前跟後向自己撒嬌的妹妹,如今已經不再叫他哥哥了。


深町孝良吁了一口氣,注視臉色不好的妹妹,嘆道:「妳也別什麼都自己扛起來啊!我對公司經營是沒轍,但別的事我還是可以……」


「可以幫忙我。是的,你可以。」


深町靜美唇角含笑,音色輕柔如流雲,一樣銀色物體被她隨手扔到桌上,滑入深町孝良的視野裡。


這是幹什麼?


看清那樣物體,他兩眼瞪著妹妹,驚恐的說不出話。


深町靜美揚起一抹笑容,燦爛如花。


「除掉他。」




※ ※ ※ ※ ※ ※ ※ ※ ※ ※ ※ ※ ※ ※ ※ ※


我和櫻野正吃著小魚粥當午餐的時候,門口傳來貓叫聲──那是杏樹學長為了配合門把上的貓爪握套做的特製門鈴。開門之後見到三個我不認識的人,兩個穿著靜城制服的女學生,一個外套領口上別著學生會幹部徽章的男學生。


其中一個捲髮的女學生彎腰鞠躬,輕聲道:


「您好,我是花野永紀,我和這位吉川加奈同學代表班上來看櫻野同學。」


「妳好。」我連忙回禮。


「我是佐籐浩史,代表學生會來探病。」男學生對我行紳士禮。


「歡迎。」靜城……什麼時候新增了禮儀訓練課程?


隨著輕微軋木聲,身著便服的櫻野走到我身邊,同樣行了個禮,平舉掌心比向大廳說「請進」,三人回著「打擾了」便脫鞋進屋,小心翼翼地跟隨櫻野的步伐到沙發坐下。


我阻止想去泡茶的櫻野,讓依然在發燒的她坐下,並去準備茶和茶點。


「……是的。」


走出廚房時,他們已經聊開來了,櫻野跟這些孩子說話時顯得格外輕鬆,沒有與我相處時的緊繃。


「聲音好像還有點沙啞呢?」花野。


「一點點。」


「但是,比起昨天,精神好很多了!」吉川。


「托福。」


「來,這是今天上課的筆記。」花野。


「謝謝。」


也許是顧慮到我在,他們的態度十分拘謹,佐籐同學默默喝著茶,沒有說話。


「妳明天能來上課嗎?」吉川。


「不行。」櫻野忽然起身,若無其事地拉住我的手說道:「千里,這兩位是我的同班同學,花野永紀和吉川加奈。」


「嗯。」


「而這一位佐籐浩史是學生會的會長,一直以來都給我很多照顧……」


「沒有啦,我這個人笨手笨腳的,如果不是百合子從一年級開始協助我,恐怕撐不到現在呢!」佐籐抓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著。


「原來櫻野同學還有個姐姐呀?」花野和吉川好奇的瞅著我。


「不。」櫻野忽然握緊了我的手,面向佐籐。「她就是我喜歡的人。」


「!」「!」「!」「!」


不用說那三個孩子,連我也被她的發言嚇到了。


一瞬間,全場氣氛凍結,空氣變得黏滯、難以呼吸。


「吾王!」


吉川忽然大喝一聲。


「您豈能置聖索菲斯於不顧?請三思而後行!」


「啊、小惠的台詞!」花野兩眼放光道:「櫻野同學好厲害,連另一個人的台詞也背起來了啊!」


「百合子,看到妳為聯合畢典這麼努力,別說畢業,我死也無憾啊!」佐籐邊哭邊說著語意不明的話。


「……」櫻野靜靜望著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眼神裡透露出不甘心。


果然還是個孩子。


我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往前站一步。「我是安澤千里,住在這附近,現在在松研工作。謝謝你們平時對櫻野的照顧唔唔唔唔……」


我突然被某人抓著像玩搖搖杯一樣拚命搖晃,腦海裡捲起一波暈眩巨浪襲向思考中樞,耳邊還不斷傳來「安澤學姐!妳就是那位奪得全國冠軍的安澤學姐對不對?對不對!?」,差點讓我混亂的搞不清楚自己是誰又身處何方。


「吉川!」


還是櫻野及時解救了我。因對方動作太突然而一時怔忡的她,清醒過來後立刻喝止了暴行。


她沒有別的動作,光是聲音裡挾帶的熊熊怒火便輕而易舉地點燃了那三人的恐懼。


「放手!」


不曾生氣的人,一但生起氣來就很可怕。


吉川不自覺鬆開手,被她冷若冰霜的眼神嚇得退了好幾步。


我以身體擋住櫻野的殺人目光,伸手撫摸她的額頭……彷彿著火的溫度讓我心驚膽顫,再沒心情安慰那三個被嚇壞的孩子。


「有話下次說!」


拋下這句話,我抱起櫻野,衝出了家門。




※ ※ ※ ※ ※ ※ ※ ※ ※ ※ ※ ※ ※ ※ ※ ※


【小劇場《美夢成真熱》】


「因為妳太突然了,我才來不及拒絕,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醫院。」


計程車上,千里與櫻野為究竟要不要去醫院僵持不下,司機只好留在原地待命。


「可是妳在發高燒。」


「我沒有」


「妳有。」


「沒有。」


「有。」


「我很肯定,我沒有發高燒。」


「是嗎?」


千里挑挑眉,捧起櫻野的臉頰,對準嘴唇重重地親了下去。


「……現在,我很肯定,妳在發高燒。」


她鬆開手,扶住昏厥過去的某人,抬頭凜聲說道:


「司機先生,請你開車。」


※ ※ ※ ※ ※ ※ ※ ※ ※ ※ ※ ※ ※ ※ ※ ※


守川大學,傍晚時分。


冰川涼子回到研究室,望著擱在桌上一本所有人為『近森蒲』的筆記,想起好友柚木雪村對中學同學近森千里的執著,不禁微皺起眉、嘆了口氣。


千里已死,這是一件歷經十年從未被推翻過的鐵錚錚的事實,最初得知那消息時,大家曾經邊哭邊製作祈願紙鶴,希望她福大命大能夠活下來,只有柚木雪村靜靜看著螢幕上流過的失蹤名單,堅定地說:『千里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


語氣那麼篤定,讓冰川涼子一度認為她善於掩飾情緒、撫慰他人。


可當雪村在喪禮上盯著千里唯一被打撈上來的遺物,喃喃自語:『也許妳忘記該怎麼回家了……』的時候,冰川涼子就知道,雪村根本不認為千里會死……她沒有預想過千里不在的世界。


初中畢業後,同學們依舊保持聯繫,無論上高中、上大學、出國唸書,一群同學總是會找時間聚餐,談談近況,大學那陣子的聚會,大家得知雪村高中畢業後便直接進入社會工作,都感到很不可思議──以她的頭腦,不深造太可惜了。但本人不想多談,話題也就不了了之。


後來,有人問及感情私事,雪村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和千里約好了,兩人的男友都要給對方審查過後才能交往,所以,在找到千里前,我不會交男朋友。』


她回答時,表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因為她是認真的。


她說,千里或許是失去記憶,或許是被別國的船救去了,或許她沒辦法回日本……


千千萬萬個或許,沒有一個『或許她死了』。


直到今天,柚木雪村的名號在日本如雷貫耳,她依然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固執地認為總有一天會再遇見千里。


『姓氏不同、性格不同、外表不同,又怎麼樣?千里就是千里。』  


『但安澤小姐的DNA跟近森完全沒有半點相似,她母親是聞名國際的安澤雅依教授,從來就沒聽過安澤教授有收養過孩子──』


『涼子、妳知道Sonrisa嗎?』


冰川涼子不太滿意的擰起眉,見柚木雪村一臉希望她改變話題的表情,只好嘆了口氣,乖乖答道:『……是妳說過的,那間生物製藥公司吧。』


『嗯,因為那間公司,我也稍微讀過一點相關的報導。』柚木雪村的視線纏回安澤千里身上。『堂姐妹的DNA相似度本來就很低,所以她和近森蒲的DNA比對,根本不能證明什麼,對嗎?』


『……』


『謝謝妳,涼子。』


柚木雪村朝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不要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


冰川涼子又嘆了口氣。


近森蒲說嘆一口氣會減少一年壽命,她都不知道自己嘆幾口氣了,反倒是這個關係人整天在研究室晃來晃去,都不想點辦法解決她堂姐的案子,虧她還被稱作是系上有史以來最聰明的學生……好吧,不能不承認她的學習天賦,問題是,既然她那麼聰明,這點小事應該很簡單就能解決吧?


可是,每次冰川提起這件事,近森蒲都用別的事來轉移焦點,而冰川也就這麼被她混過去了……身為她的指導教授,冰川很讚許她的聰明才智,身為一個性格正直的女人,冰川很痛恨她的聰明才智!


說什麼也不能再被她耍得團團轉了!!


「呃,老師,您幹嘛一臉義憤填膺的?」


準備向冰川報備離開的學生岸田有點害怕的看著她。


「什麼?」冰川瞬間回覆以往的冷臉,挑起一邊眉虛張聲勢。「義憤……?」


「不不,那個,老師我要先走了。」岸田急急忙忙的彎腰說道。「燈就麻煩您了……」


「嗯,近森呢?」冰川表情和緩地問。


原來那個吵吵鬧鬧的傢伙不在,難怪她有機會嘆第二口氣。


「她說今晚跟人有約,晚點才會過回來。」


「有約?」


「男友。」


咚!這個詞擊中了冰川的心臟。


「不過也可能不是……呃,又好像是?不,應該不是……唔、到底是不是啊……」


「岸田。」


「是?」


「你知道研究科學的人最忌諱什麼嗎?」


「是……」岸田本想回答,見老師一臉的雷電交加,只好縮起脖子當隻有禮貌的烏龜:「請問……是什麼呢?」


「在沒有任何可信證據的支持下,妄自斷定事實真相。」


「呃,可是,那個男的說他跟近森交往過啊……」


「岸田。」


「是……?」岸田可憐兮兮的回應了。


「這種情況,你應該用『前男友』回答。」


「是!」


「岸田。」


「……」怎麼不多嘴也有事?岸田哭喪著臉,開口應道:「是。」


「告訴近森我跟未婚夫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不回來了!」


冰川涼子抓起皮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研究室。


岸田目瞪口呆的望著門外,背包從背部悄悄滑落。  


「…………啊咧?」


※ ※ ※ ※ ※ ※ ※ ※ ※ ※ ※ ※ ※ ※ ※ ※


去過醫院以後,櫻野百合子的過敏症狀明顯有所減緩。


她退燒了,聲音也恢復正常了,不用繼續待在床上睡一整天,也開始可以遠端遙控學校事務,偶爾腦袋還是有點昏沉,但已經比過去幾天好上太多,至少,她不再需要被安澤千里一口一口餵食稀飯──那種對情侶來說甜蜜萬分的舉動,只會讓千里覺得她果然是個小孩子而已。


櫻野一開始企圖拒絕讓千里來照顧她,也是基於這個考量。


很可惜,櫻野百合子的所有頑強在安澤千里面前都只是枉然,在學校裡她能呼風喚雨,有一群心甘情願任她使喚差遣的學生,但在戀愛中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她只能拚命努力地、靠著自己的力量向前。


她和千里之間並沒有隔著「同性」的心理障壁,卻隔著一層千里本身對戀愛的毫無所求。


──安澤千里既不是冰也不是火,而是一塊大木頭。


所以櫻野根本抵抗不了誘惑,千里只要拿起湯匙說聲「啊──」,她就會乖乖就範。


誰知道錯過這次,要再等多久才有機會呢?不可以依賴過敏體質,那樣子太沒骨氣了。


況且,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希望自己的病容被喜歡的人看到的。


千里曾說過:『等妳好起來,任何事情我都會答應妳。』


那個時候,她的心態是什麼呢?


她並不知道櫻野會不會跟她要求交往,說那句話以前,她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嗎?


的確,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千里也會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可是,她從來不會對自己的話不負責任。


櫻野喜歡她,不會利用這一點強迫她,因此那個珍貴的要求就變成『請幫我買晚餐材料』這種連小孩子都辦得到的事了……話說回來她為什麼不乾脆地要求『以後假日都跟我約會』呢?不,這會帶給那個工作狂很大的痛苦,假日不能去松研加班太折騰她了。


說到底,千里照顧她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櫻野怎麼能再敲詐更多……


輕快悅耳、充滿夏季風情的音樂從客廳傳來。


櫻野離開房間,走到餐桌前,確定那是千里手機的鈴聲。


外螢幕上顯示著一個名字,『柚木雪村』。


櫻野聯想到星苑集團的女性發言人,她是星苑裡難得不受惡名纏身的幹部,新聞上提過,她的年紀跟千里一樣是二十五歲,從基層員工憑本事爬到總經理的位置,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因此班上有許多同學迷她,把她當成偶像一樣崇拜。


這個人如果跟千里有所牽連,一定是對千里的研究感興趣。


她考慮了一會兒,替千里接起電話。


「晚安,我是柚木雪村……」


「對不起,千里現在不在,請您留言,她回來後我會替您轉達。」


「……妳是誰?」


對方明顯地有所防備,如果只是單純的洽談公事,語氣未免也太尖銳了。


櫻野正要回話時,大門外傳來聲響,她馬上移步玄關,將手機轉交給剛進門的安澤千里。


「喂?……柚木小姐?啊,我去買了點東西,有什麼事嗎?」


千里邊講電話邊摸櫻野的額頭,後者正看著她發呆,被碰到後如驚弓之鳥般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嗯,我瞭解了,也祝妳工作順利。」


她一手捂著嘴、辛苦地講完電話後,抱著肚子蹲了下來。


櫻野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千里?」


「……」沒有回答。  


「千里,不舒服嗎?」櫻野撫著她不住顫抖的肩膀。


「……」沒有聲音。


櫻野緩緩蹲下,緩緩貼近她的臉,緩緩見到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


「怎麼了」,正想這麼詢問時──


悶笑聲,從某人手掌間不合時宜地溢了出來。


「……」櫻野默默起身。


「對,對不起……」某人擦著眼淚,邊笑邊說:「妳……剛剛、太有趣了……」


她沒有回應,自顧自拎著紙袋走向廚房。


凜冽的身影,具備了平日的櫻野百合子的傲然風骨。


千里捕捉著她的所有動作,直到廚房門被緊緊地關上。


櫻野剛闔上門,便立即撫壓胸口、輕咳了幾聲。


她心中充斥著逗笑千里的滿足感,如果不這麼做,根本抑制不住胸中狂躍的欣喜。


──這是一名小卒所獲得的,小小成就。




6


自深町孝良接手星苑後,財團年度會報便忽然改在澳洲的墨爾本、以跟不上潮流的真人會議方式舉行;同一時間,深町弁藏之遺孀柚木佐菜從日本東京,被轉院到墨爾本郊區的私人醫院。


這些變動並非深町孝良的本意,躲於幕後操弄一切的黑手──深町靜美,使用『淺間荻世』這個假名擔任星苑總公司的人事部經理、光明正大控制所有人事流動。她暗中除去所有路障,讓知道深町孝良是個魁儡的人,只剩下柚木雪村。


雪村不能拆穿她,無法逃離她,也不願意知道她的動機是什麼──事實上,有段時間她曾經對深町靜美的良知抱有期待,試圖瞭解過她的想法,然而,她卻絕望地發現,不僅那些人,連淺間荻世的存在,都被深町靜美徹底抹除了……很可笑,明明是同一個人,明明那個人還活著,雪村卻覺得那個人已經死了。


因為那個身體裡,只剩下令人憎惡的『深町靜美』。


雪村瞪著會議桌上燙金的名牌,伸出手指──


啪!


眾人同時轉頭看著一向很有威嚴的總經理,只見柚木雪村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撫去指頭上某個看不見,但令她厭惡的東西,「……繼續。」


「是。」


投影幕前的人再度回歸正題。


「Sonrisa的營收曲線如圖所示,持續往上攀升……」


…………


…………


會議結束後,柚木雪村迫不及待地搭車前往醫院。


下了車,進入空調舒適的醫院,行走於醫院長廊上,皮鞋觸地之清音悄悄消弭於身後。她來到病房外面,與視線等高的名牌上寫著『柚木佐菜』。那是母親的名字。


相較於方才離開會議室的急促,現在她緩慢地環顧四周,似要藉此舉動沉澱內心的焦躁。


這一層是貴賓層,所以四周沒有什麼人,非常安靜。


雪村望向旁邊與走廊底部接壤的落地窗,外面是一大片空中花園,幾個孩子在裡面摘花草玩耍,旁邊坐輪椅的病人很享受似地沐浴著陽光,長椅上的男女看起來像情侶,兩人相談甚歡,不禁令人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窗裡、窗外,相差了一個世界。


隔著厚重的玻璃聽不見聲音,但那些歡欣彷彿能穿透玻璃感染過來……


有那麼一剎那,她懷念起童年。


轉變前的深町靜美,或該說是淺間荻世,她的笑容裡沒有一絲陰險,對雪村態度也十分和善,明明身體不太好還時常陪伴貪玩的她東奔西跑,跟現在的她判若兩人。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雪村很希望找出荻世性情大變的原因。她與荻世初識後的分離,直到母親與深町弁藏再婚前的重逢,之間相隔了好幾年,那幾年的生活都沒有改變荻世,當她們再度見面時,荻世跟以前沒有兩樣,依舊溫柔,依舊善良,依舊待雪村很好,好到讓雪村無數次希望荻世是她真正的姐姐──以後即使分離,都還能存在血緣的羈絆──她非常喜歡這個姐姐。


深町靜美的關愛,讓她忘卻了新爸爸深町弁藏對她的漠視和哥哥深町孝良的迴避態度。只是,她一直改不掉過去習慣的稱呼,總是在叫喚『荻世』後才想起姐姐真正的名字是『靜美』,然後道歉。


荻世總是會毫不在意的摸摸她的頭,寵溺地朝她笑。


『……沒關係,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然而,當那件事發生後,『淺間荻世』突然變成了現在的『深町靜美』。


殘忍的。冷酷的。無情的。


雪村不知道還有多少負面形容詞,適用在深町靜美這個人身上。


她明明曾是那麼一個令人眷戀其溫柔善良,像大和撫子一般的女性。


曾經讓人覺得,只要有她在,大風大雨遲早會化為一弧美麗的彩虹。


可是,淺間荻世徹底地消失了。


『荻世……』


她心焦如焚地一把抓住那個人的手臂。


『荻世!為什麼最近都看不見妳?』


那個人回過頭,噙著線條柔和的笑容望向叫喚她的妹妹。


『我真的,很討厭妳這麼叫我呢。』


雪村愣住了,『……荻……』


『不要緊的。』


她溫柔的制止雪村,順手撥開眼前少女的瀏海。


『往後……』


她的掌心停滯於雪村柔嫩的臉頰旁,沒有離開。


『妳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低低的輕笑。


溫暖的手心。


『──深町靜美。』


如今想來,那正是災厄之種。




※ ※ ※ ※ ※ ※ ※ ※ ※ ※ ※ ※ ※ ※ ※ ※


叩!


一聲清響喚回了柚木雪村沉溺於昔日往事中的心思,恍惚之間,她不太能脫離置身溫水浴中舒適的感覺,怔怔地轉頭看向旁邊。


「!」


下一秒,她連忙用右手摀住嘴,並緊緊用左手壓著,以免慘叫聲從指縫間漏出來。


「真有禮貌呢,大總經理。」


深町靜美輕視的目光繞了雪村整整一圈才重返門前。


她今天穿著樣式比平時更為講究的米白色服飾,手邊拎著一個皮包,如果身後有保鑣跟隨,模樣就十足像個看見今天天氣不錯跑出來逛街的大小姐了。


「妳來這裡幹什麼?」


「……不知道嗎?」


深町靜美笑了笑,推扉而入,裡面的看護人員向她點頭示意,並立刻起身說明柚木佐菜的現況。柚木雪村注意到母親在睡覺,便不打算走近前察看,再加上要提防深町靜美趁其不備做出什麼事,把精神全部放在她身上,於是錯過了病榻上的微小動靜。


看過母親後,她被看護人員以不要干擾病人睡眠的名義趕出來,只好不情不願地跟隨深町靜美走進貴賓層的訪客大廳內。


「佐菜還是老樣子呢。」


深町靜美背對著雪村說話。她們兩人面對著架設於牆邊的大尺寸液晶螢幕,電視並沒有打開,但沒人打算去拿遙控器。現在並不是適合看電視的時候。


「妳到底……來做什麼的?」


雪村詢問時其實有點害怕。


她很怕深町靜美發覺母親沒有用處了,打算像以前那些人一樣除掉她。


「做什麼……?」深町靜美調侃似地覷了雪村一眼,忽然捉起她的手:「這是對恩人說話的態度嗎?」


雪村用力皺起眉,「難不成還得以身相許嗎?」話沒說完,她就後悔了。


「以身相許──?」深町靜美感到有趣似地咀嚼著這個詞。


「……放開我。」柚木雪村急於掩飾困窘,用力甩開深町靜美的手,後者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抱住被拋棄的手,認真思考起什麼事情。


柚木低下頭,羞愧的幾乎說不出話。片刻後,她驚訝的注意到兩人間竟能出現如此平和寧靜的氣氛,小心翼翼地偷看旁邊的人一眼,意外地發現,深町靜美想事情想得出神的模樣,跟以前的荻世如出一轍。


……她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柚木雪村忽然茫然起來。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和荻世的關係會變得這麼差,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不知不覺間,雪村的視線離不開深町靜美的臉。她居然就那樣看著以前一直不願直視的臉,喃喃叫喚道:「……荻世……」


就在那一個瞬間,深町靜美露出了冷笑。


「妳真是喜歡惹我生氣呢……」她輕輕掐住柚木雪村的脖子,拇指如刀刃般抵住脈動。「淺間荻世明明沒有能力拯救佐菜,妳還是要對她念念不忘嗎?」


『她』,居然這麼稱呼自己。


深町靜美,打算連曾身為淺間荻世的過去也一併否認嗎?


「……妳不認為妳很矛盾?」柚木雪村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感覺到頸邊除了些微扣住她的力道外還有什麼疼痛。「使用淺間荻世這個名字,卻不願意承認那就是妳,不斷要我認定妳是深町靜美而不是淺間荻世。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能代表什麼?」


「住口。」沒想到,深町靜美冷淡地喝道:「只有妳沒資格這麼說。」


「沒資格?」柚木雪村有點火了。「我沒資格?」


「如果妳準備發飆,我建議妳冷靜下來。」


「多慮了,深町小姐,我怎麼可能向妳發飆?妳看過棋子從棋盤上站起來向玩家咆哮嗎?」柚木雪村咬牙切齒道:「我可以清楚地告訴妳,沒有!而且,不管妳打算叫什麼名字,我、都、不、在、乎!」她拋下這句話,怒氣衝衝地離開大廳。


被遺留在原地的深町靜美沒有追上去,她慢慢握起掌心,「……然後,妳又要戰戰兢兢的道歉了。」嘆口氣,珍惜地感受著殘留在上面的溫度。


「傻瓜。」


……妳,才是最矛盾的。


※ ※ ※ ※ ※ ※ ※ ※ ※ ※ ※ ※ ※ ※ ※ ※


晚間七點,安澤千里與櫻野百合子並肩站立於流理台前,齊心協力地清洗著用過的餐具。由於刷洗工作被某人搶走了,安澤千里只好負責擦乾碗盤,然而,她並沒有就此臣服於這個『不合理』的分配之下、頻頻看向櫻野的側臉,默默以視線表達不滿。


伴隨潺潺流水聲,櫻野泰然自若持續著手邊工作,完全不在意臉上灼熱的目光。自退燒後,她的神智與自制力都恢復為原本『櫻野百合子』的水平,因此被千里注視並不會讓她心頭小鹿亂撞,反倒是有股優越感凌駕了所有心情──


她邊遞出盤子,邊順勢望向不斷盯著她瞧的那個人,兩人目光經過短暫接觸後,被一聲清脆的碎音斷開了連結。安澤千里呆呆望著空無一物的左手,再望向地上一片凌亂的驚慌證明,正想低身清理碎片,又被某人搶先一步。


「對不起。」


「抱……」居然連道歉都被搶先……「咦?」不對,立場顛倒了吧?


「因為,我覺得很開心。」櫻野沒有抬頭,一心二用地邊說話邊撿拾千里腳邊的碎片。即使如此心不在焉,她一次也沒失誤過,如精密機械般快速地撿完了所有碎片……顯然櫻野百合子這個人跟『被碎片劃破手指』的經典曖昧橋段沒有緣份。


不過,她身上某個特性能補足這方面缺陷。


「千里,如果妳表現得那麼明顯我還不知道,那麼我就沒資格說喜歡妳了。」


不對吧,一般不是都看更淺層的東西──比如說身體構造之類的──來決定資格嗎?面對櫻野的『直擊』,安澤千里下意識退後了一步,忽然察覺自己再這樣下去會葬送一個少女的大好人生,於是又鼓起勇氣站了回去。


現在挽救還來得及吧?


「櫻野,妳才十七歲,感情並不是妳這個年紀最該在意的東西,學生時代應該要好好利用時間做一些只有學生時代才能做的事,以後出社會才不會後…………」說教到一半,她忽然停住。「櫻野,妳把水開得那麼大聲,聽得見我說話嗎?」


「聽得見的。」櫻野頭也不抬,繼續清洗剩下的碗盤:「我不會聽漏妳說的每一句話。」


「……」


看來,是來不及了。




※ ※ ※ ※ ※ ※ ※ ※ ※ ※ ※ ※ ※ ※ ※ ※


冰川涼子所謂的『與未婚夫之浪漫燭光晚餐』確有其事,地點還臨時改在近森蒲最喜歡的中式餐廳,別問她為什麼做這麼幼稚的事,因為在看見近森和其前男友居然真的在這裡吃飯,桌位還剛好跟他們相鄰之後,冰川就忍不住掩面懊悔。


「唉……明天又要被笑了啦……」


「我說過不要太衝動了吧?」冰川的未婚夫‧若田部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閒閒喝著水。「妳是笨蛋嗎?同樣的錯居然犯這麼多次。」


冰川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至少我不會喝洗手水。」


「噗!」


「……」冰川被噴了一身水,默默抽紙巾擦拭臉頰。「你還是一點也不紳士。」


「我是屬於淑女的紳士。」


「別忘記,淑女也是屬於紳士的。」


「這話由妳來說好像不太對。」若田部不懷好意地笑著。「我怎麼看都不認為近森蒲是『紳士』……相反的,她打扮雖然中性,行為卻比妳更淑女呢。」


「我們講的事明明就跟她沒有關係。」因為當事人就在她背後,冰川只有眼神往旁邊飄移,身體一動也不敢動。「你老是喜歡扯開話題,拜託改掉這個壞習慣吧。」


「──妳這是歧視。」


「?」冰川感覺到有陣風拂過頸後,扭過頭一看,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我不過是個喜歡緬懷過去的男人罷了,每當想到……」


「啊,住、」


「『秀吉』現在是這副德行──」


「口……」


攔截失敗,冰川頹然放下手,耳邊傳來若田部慷慨激昂的聲音:


「我就相信世界上是有神的!」


「唉……」她再度嘆了口氣。


「若田部學長?」


不是近森,而是沒聽過的男性嗓音勾起了冰川一點點鬥志。朝音源望去,是個長相端正的眼鏡男。果然無論是男或女,近森都喜歡這種乖乖牌型的……冰川喪失了僅存的鬥志,接著理直氣壯地想著,喜歡或不喜歡什麼的是學生時代重視的,她都二十五歲了,該要專心致志於事業才對……


「學弟,你不是打算長期待在法國嗎?」若田部問。


「嗯,可是我喜歡上了日本女孩,只好追過來囉……」眼鏡男搔了搔臉頰。


「小涼,妳還記得他吧?」近森蒲突然插話:「上次研討會,妳有邀請他喔。」


「他?」冰川皺眉,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說涼子,妳記憶力不會真這麼差勁吧。」若田部又露出讓人看了就討厭的笑容。


「不,是因為我形象變化太大的關係。」


眼鏡男拿下眼鏡,再把瀏海撥到額前,冰川馬上『啊』地一聲、驚訝的認出了他。


「你是松研的……」


「是的,冰川小姐。」


他淺笑著,伸出了友善的手。


「我叫作松本志彥,請多指教。」


※ ※ ※ ※ ※ ※ ※ ※ ※ ※ ※ ※ ※ ※ ※ ※


「謝謝妳的照顧。」


聽見這句話,安澤千里轉頭看向櫻野,後者與她之間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因此她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聽錯了。剛才那種除了句型外連語氣都禮貌的要命的句子,櫻野從來就沒對她用過。


該不會又發燒了吧?安澤千里擔憂的盯住她的額頭。


「杏樹明或後天會回來。」櫻野刻意忽略千里眼神的涵意,把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完:「既然我已經恢復健康,明天開始,妳就可以回家了。」


「……嗯,我知道了。」


「還有,這是聯合畢典的請帖,學生會這次演出戲劇,希望妳能來看。」櫻野沒讓千里來得及思考什麼,緊接著走近她身邊,遞出一張燙金的帖子。




櫻野提起的戲劇,並沒有讓千里感到意外,因為上次學生會成員來探病時,曾無意間透露了一點劇情,「『聖索菲斯』……」她回憶起那個奇怪的名字。「那是國家?」


「是,故事裡虛構的國家。」


「妳扮演國王吧?」沒記錯的話,那個吉川同學曾喊她『吾王。』


「不,我是大臣。」櫻野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個可以堂堂正正說出『我喜歡的人就是她』的王,是負責被我喝斥的。」


「是嗎?」想到櫻野板著一張臉罵人的情形,千里就忍俊不住。「跟妳平常形象不太一樣,可是還滿適合妳的。」


「我以為,我比較像那個王呢。」


櫻野輕擰起眉,澄澈乾淨的雙眸裡不帶半分色彩,令人覺得此刻望著她而加重的心跳很不堪。儘管一直以來都不是外表,而是櫻野整體散發出的氣質吸引了注重感覺的安澤千里,她還是覺得自己很輕浮,老是容易被魅惑得移不開眼,沒想過為什麼遇見那麼多美人,只有櫻野百合子能夠誘拐她的眼睛。


「……很晚了……」


千里被短暫的碰觸了一下,手臂肌膚感受到一絲由櫻野手指傳來的冰冷觸感,可見得剛才水有多涼,到現在還無法恢復。她知道櫻野是顧慮到這點才搶走沖洗工作的,正因為如此,才不想承認櫻野在她心中其實不是十七歲孩子,而是與她對等的立場。


「那麼,我……」


「等等。」


「是?」


櫻野剛回頭,就發現自己身處千里懷裡,過大的落差讓她一時不能適應,僵住了身子,然後便聽見千里難得壓抑的聲音緩緩說道:


「……要說喜歡或不喜歡很簡單,經不經得起考驗又是另一回事,這條路很辛苦,我希望妳能三思。」


「……」


「晚安。」


「晚安……」


櫻野平靜地望著從脖子紅到耳根的某人背對她走進客房,暗自揣測剛才那番話的用意。


而正如她所預料的,那股掩飾不住的驕傲感,又一次悄悄爬上了唇角。


※ ※ ※ ※ ※ ※ ※ ※ ※ ※ ※ ※ ※ ※ ※ ※


靜城與另外兩所高中的聯合畢典當天,安澤千里交予招待人員的請帖,並非櫻野給她的那一張,而是更早之前收到的請帖──她與櫻野杏樹皆有收到來自靜城學生會的邀請,希望兩人以傑出校友身份赴會,於是,經過片刻思考後,安澤千里還是決定遞出學生會寄出的請帖,至於另外一張請帖就妥善地放在櫃子裡。


當然,這麼做只是因為她有把用不著的物品好好保存起來的習慣,櫃子裡裝有防止紙張受潮的乾燥劑什麼的只是個萬中選一的巧合。如果要質疑她以前怎麼沒有這個習慣,安澤千里會板起臉正經地回答道:「好習慣從現在開始養成也不遲。」接著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你、盯著你,盯到你承受不住她與姐姐安澤千雅同樣有魄力的冷眼、無奈地點頭接受她的狡辯。


櫻野杏樹從東京回來後,也察覺到學妹的改變,他想跟她聊聊這幾天以來發生的事情,只苦於遇不著獨處的機會,直到今天,在開車載千里前往典禮會場的途中,他終於有機會與學妹談話,然而,觀察過學妹的現況後,成形的問句剛到唇邊又被硬生生嚥了下去。


好吧,老實說,他還是頭一次鼓不起發問的勇氣。對妹妹也就罷了,對一向隨和好相處的學妹竟也如此,該不會正如他臨行前玩笑式的猜想,幾天相處下來,千里也沾染上百合子的威勢了吧?櫻野杏樹就這樣在莫名的忐忑中默默將兩人送到了會場。


「櫻野杏樹先生,安澤千里小姐,兩位請往這邊走。」


門口,身穿靜城高中黑色制服的男生有禮貌地鞠躬,並為兩人帶位,櫻野杏樹看著他那身衣服,不禁懷念起多彩多姿的學生時代,四周熟悉的黑色水手服,更令他想起現在走在他身旁一襲(極為難得的)端莊裙裝的學妹,胸前也曾打著水手領結、穿著高度及膝的裙子及長襪,站在典禮台為他別上胸花。只不過,靜城當時並沒有擅於交際的學生會,也沒有和其他學校合辦過畢業典禮。


這麼說來,現任的學生會長應該是非常了不得的人──聽百合子說,似乎是個謙遜又有才能的男孩子,櫻野杏樹記得他名叫『佐籐浩史』,卻還沒見過本人的真面目。不過,既是靜城學生會長又是畢業生之一,今天肯定有機會見到的吧。


他邊想著,邊與安澤千里一起安靜地在典禮台前方落座。


雖不是第一排,能被安排到這麼前面的位置也很夠讓人意外的了,受邀請的靜城傑出校友不盡其數,他們並非最優秀的,再說,不只靜城,還分配清歌學園與加蘭女高的貴賓席位,怎麼想都沒道理讓櫻野杏樹和安澤千里坐在第二排正中央啊!


櫻野杏樹遠遠地望見了布幕旁的櫻野百合子,她本來正在聆聽面前的女同學說話,忽地轉頭投來凜冽的一眼,嚇得他渾身直冒冷汗,低頭假裝沒發覺到這不合理座位安排的真相:黑箱作業……。


「……很不好意思,我太過份了。」


「沒關係,我不在意,妳也不要太耿耿於懷了。」


在櫻野杏樹沒注意到的時候,有一名靜城的女學生與安澤千里攀談上了,由於他錯過了兩人一開始的談話,後面聽見的內容便變得十分怪異。


「可是,櫻野同學……」


「她現在對妳的態度跟以前一樣,對吧?」


「是這樣沒錯啦。」那位女學生搔了搔臉頰,想起什麼事似地說道:「啊,學姐……我可以這樣叫妳嗎?」


「嗯。」


「安澤學姐,我以前參加過天澤中學的劍道社,所以對妳的事情一直很崇拜。學姐帶領劍道社進入全國巔峰的傳說,是社員集訓時必聽的床邊故事,我從那時候就一直很崇拜學姐妳,所以,我也很想請問學姐,為什麼妳上三年級以後,就突然不參加比賽了呢?」


「……」別說什麼三年級以後了,就連參加劍道社的事,對安澤千里而言都只是腦海中的一片茫茫大霧。她的中學記憶十分模糊,回想不起任何同學的臉孔,正因如此,當幾天前柚木雪村說她們曾是同班同學時,她沒辦法給對方符合期待的回答。


「學姐?」


「……喂,千里?」櫻野杏樹伸手在發呆的學妹眼前晃了晃。


「我不記得了。」她朝女學生苦笑一下。緊接著,從擴音器傳來櫻野百合子的聲音,蓋過場內一切言語──


『請各位畢業生與貴賓就座,第一項節目即將開始。』


典禮台旁,櫻野百合子將麥克風轉交給一臉不知所措的司儀,意味深遠地覷了安澤千里一眼後,轉身進入後台。


第一項節目是戲劇『聖索菲斯的旭日』,由靜城學生會、清歌洋音社、加蘭舞蹈社和加蘭戲劇社合作演出,由於加蘭戲劇社事先的要求,與騎士有親密戲碼的角色將由女學生負責,其中也包括櫻野百合子飾演的大臣。儘管大臣只是在比劍後會摟住染血的騎士,急促地叫喚醫生,碰到騎士那小蠻腰的手依然必須屬於女孩子 ──只因為出演騎士的人是她們偉大的社長大人。


當演出結束,在如雷貫耳的掌聲之後,靜城與清歌的學生還抱著花杵立於原地,一臉茫然,每個人都很疑惑該如何闖過眼前一大片瘋狂湧現的加蘭花海,又該怎麼找到他們的人。不是說加蘭女高專門培養優雅高貴的女性,這群花花蝴蝶是怎麼回事?新入生嗎?話說現在只有加蘭的畢業生席位是沒人的喲,加蘭的在校生可是一個也……嗯,忽視某些眼睛變成愛心的人和興奮到昏過去的人……在校生一個也不缺的乖乖坐在原位。


『謝謝大家。』騎士。


『呀~~~!』加蘭畢業生。


一團混亂中,角色站上擠滿花束的典禮台,牽手謝幕。


櫻野杏樹再度鼓掌。


他悶笑著,由衷地認為,『聯合畢典的尖叫』比『聖索菲斯的旭日』精彩多了。


※ ※ ※ ※ ※ ※ ※ ※ ※ ※ ※ ※ ※ ※ ※ ※


當晚,櫻野家的餐桌又擺上了第三副碗筷。起因為櫻野杏樹在典禮之後邊說著「來舉辦慶功宴吧!」邊興沖沖地把安澤千里拖回家。多虧他這麼有行動力,櫻野百合子才不用多費唇舌把那個工作狂叫來家裡吃飯……雖然讓工作狂自己做飯不太好意思,不過因為她必須下午留下來收拾會場,杏樹沒進過廚房,只好委屈一下千里了。


「乾杯!」在櫻野杏樹的一聲喝令下,三人各自舉起裝有葡萄酒、清茶和果汁的杯子。「今天百合子的表現真是太棒了!我覺得這是她平時……」櫻野百合子注意到杯身互擊前,千里曾偷偷看了她一眼,才把視線移到杏樹身上。


「……應該獲得獎賞!」「咦?」


安澤千里反射性地側身閃開襲擊,『磅!』地一聲某人重重撞擊地面。


「杏樹學長!」她連忙低下身,扶起櫻野杏樹。


「反應挺快的哦。」櫻野杏樹碰碰磨破皮的臉頰,抽了一下嘴角。


「對不起。」


「不要道歉,千里。」櫻野百合子面無表情地打開醫藥箱,用棉花棒蘸了些碘液。「杏樹,你別多此一舉。」


「喔……」櫻野杏樹失望的語氣就像隻被主人遺棄的狗。


你剛才想做什麼?安澤千里瞬間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千里。」


櫻野百合子邊幫哥哥擦藥,邊把話題焦點轉到另一邊。


「典禮上吉川同學跟妳說了什麼?」


「吉川同學說我讀天澤中學時曾經參加劍道社……不過我並沒有印象。」


「是嗎?」櫻野百合子扣上醫藥箱,淡然說道:「妳那麼忙,難免都會忘記一些事情的。」


「可是千里,妳之前也說不記得柚木小姐不是嗎?」聽學妹這麼說,櫻野杏樹也有點為她擔憂了。千里現在才二十五歲,她唸天澤時不過是十年前的事,社團什麼的就算了,如果是同班同學,至少會有一些印象吧。


「星苑的柚木雪村小姐跟千里是同學?」


「嗯,第一次碰面的那天她這麼說的。」


「如果是她的話,她只在天澤唸過一年,妳不記得她是正常的。」


「但是,柚木小姐還提過了一個姓『近森』的同學,她好像……」


「這種小事──」櫻野百合子略顯匆促地按住了安澤千里的雙肩。「這種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她的眼神和語氣鎮定如常,差點讓人以為剛才見到的緊張態度只是錯覺。偏偏千里近來對她的變化很敏感,這點小把戲瞞不過她的法眼。然而,千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頷首表示瞭解。


「說到柚木小姐……我從新聞上看到,她現在好像還在澳洲喔?」櫻野杏樹突然提起了新話題。


「嗯,柚木小姐為此從澳洲打了兩次電話給我,她說,會另外安排時間。」


「那就……」櫻野杏樹說著,忽然頓住。「──千里,妳的項鍊呢?」


櫻野百合子剎那間被擊中似地轉頭看向千里,後者一言不發的用手遮住頸邊。


「……斷了。」


櫻野杏樹歪眉盯著她的後腦勺直瞧,不明白為什麼她說話時不敢看這邊。


「『斷』、『了』?」櫻野百合子重覆一遍,走近安澤千里,拉開她的手,再緊緊握住。「……說謊。」


「……」安澤千里把頭轉回來,欲言又止。


「妳在這方面,說不了謊呢。」櫻野百合子偏著頭,視線於千里的頸部繞了一圈,再重新回到她的側臉。「所以,說出實話會比較輕鬆哦……」


一旁的櫻野杏樹聽著聽著,猛然有種玖華大姐降臨此地的錯覺。


身為警視的花田玖華,最擅長針對某個可憐受害者的挑逗式逼問方法,看來百合子在常年耳濡目染下也學會了這個絕活。


「杏樹學長。」


「啊?」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某人忽然被點名,不禁錯愕了一下。只見安澤千里維持被櫻野百合子『逼迫』的姿態,快速地說道:「若田部昨天打電話給我。」想知道內容就快救我!


「!」櫻野杏樹被投下了震撼彈,他忽地雙手合十,向妹妹低下頭。「百合子,千里和志彥的事拜託找機會再問吧!若田部已經一個禮拜不和我說話了!」近乎瀕死的滄桑語氣成功地引起了百合子注意,但她並沒開口,只是默默地望著哥哥。


「守川的研討會那天中午,因為跟柚木小姐去聚餐,我就把跟若田部的午餐約會忘得一乾二淨了……」一向活潑開朗的櫻野杏樹,難得露出了懊惱的神情。「那天好像是我們的交往紀念日,所以若田部很生氣,理都不理我了。」遇上這種情形,還真不知該說什麼好,追根究柢都是杏樹的錯,但見他如此沮喪,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等到學長無比歉疚地說完那番話,安澤千里才透露了昨日談話內容:


「若田部說……其實當天她就發現是自己記錯日期了,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學長道歉。」


櫻野兄妹同時沉默了。


看來不僅是杏樹單方面健忘而已嘛。


「而且,」安澤千里看著學長好像拔劍一樣狠狠地抽出手機。「她搭今晚的飛機去美國。」


櫻野杏樹動作一僵,「又是若田部要妳不要說?」


「嗯。」


「她去哪邊?紐約?洛杉磯?夏威夷?華盛頓?」


「夏威夷。她說會住在我三哥和三嫂那邊……」


話沒說完,櫻野杏樹已經像一陣風似地消失無蹤了。


「杏樹學長知道他們的住址嗎?」安澤千里回頭詢問櫻野百合子。


「知道。」


櫻野百合子望著桌上的深藍色皮夾,輕吁了口氣。


「不過,他馬上就會回來了。」


7


櫻野杏樹並沒有回來。


安澤千里一直等到半夜,才赫然想起學長是那種身無分文,也有辦法將自己送到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是珠穆朗瑪峰上的人,何況只是區區的美國,他的朋友多到氾濫成災了,隨便撥通電話,機票住宿就能在彈指間全部搞定。


但因為不能百分百確定學長是否搭上了飛機,考慮到若半夜響起門鈴,櫻野一個女孩子孤零零的去開門可能會有危險,於是千里決定今天就在櫻野家留一宿。


她先打手機跟三哥報備,講完電話,回頭發現櫻野從客房走出來,表示寢具已經準備妥善,動作快捷俐落得好似早已預知此事。


千里疑惑的盯著櫻野看,想從對方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而櫻野也夠坦蕩,目光不躲不藏,理直氣壯地回應她的注視。


安靜對望了十秒左右,千里唐突地撇開視線,吶吶說道:「……謝謝。」氣勢頹敗衰退的原因,一方面是她覺得這孩子的眼睛彷彿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能穿破一切障礙看透別人的心思,另一方面……


再怎麼遲鈍的女性,被那麼一雙漂亮的眸子含情脈脈地看著,都會不好意思的吧?


或許櫻野百合子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神有什麼特別之處,她平靜如常的重提敏感話題:「我想松本先生已經不具威脅性了,這次,妳是自己拿下來的吧……」


項鍊,又是項鍊。


飾品的話題之於一般女性是重要而非主要,但千里不喜歡身上掛得叮叮噹噹的,她會願意把飾品戴在身上,表示贈予者在她心中有一定地位,因此這個話題不但重要,還很主要,是關鍵之中的關鍵。


櫻野像一個對小貓小狗充滿愛心又深怕驚擾她的好孩子,輕手輕腳地走近千里,然後感覺到對方微妙的反應──身形輕晃了一下,似想往後退卻又沒真的往後退,好像腦中兩個「退」與「不退」念頭在交戰,結果?


從她臉上出現的不知所措,或許可以解讀為「和局」。


真是……坦率得讓她忍不住想笑。


櫻野有點忍不住一親芳澤的衝動,只好改看別的地方。


「……這麼做的理由,也無須猜測……」


順著焦點轉移,四指很自然地漫走於空中,描繪出其實沒有意義、但因為是櫻野這麼做,就意外醞釀出了魅惑與挑逗的曖昧軌跡。


最後,指尖也湊巧地懸浮於千里胸口中央偏左的位置。


簡單地說,直指心臟。


「妳在說什麼……」


奇怪,櫻野身上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香氣,啊,是畢業典禮上灑的花瓣吧?話說回來為什麼要對畢業生灑花,又不是婚禮需要什麼浪漫氣氛,三個學校的學生會長都沒提出異議麼?現代的孩子教育是怎麼了……


因為偵測到不可避免的危機來襲,安澤千里的思考中樞自動切換到逃避模式。


「千里,妳喜歡我吧。」


咚!自以為作好萬全準備的某人,依舊不爭氣地被一記直球擊中了心坎。


櫻野說出令人害臊的話,竟還一臉泰然自若輕鬆自在的神色,好似方才脫口而出的不過是『今天天氣不錯』這種瑣碎小事。


「我……」安澤千里退後了一步。怎麼有種羊入虎口的錯覺呢?櫻野明明是『被百花與蝴蝶圍繞的嬌貴千金』的那種形象。


「討厭我嗎?」


似乎鐵了心要得到答案的樣子,櫻野面無表情的逼近千里。


回想前些日子她把千里推倒的威勢,不難知道她骨子裡是個專制強權的霸主,只是很擅長忍耐與壓抑自己罷了。


感情是人最大的弱點,所以平時必須用面具封印住。


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可以毫不保留地曝露出來。


櫻野眼中流露出的不安,如灼灼烈焰般燒疼了某人的心。


千里意外地想起回憶裡喊著『我討厭妳!』的櫻野。


杏樹學長說,那天櫻野回家後就一聲不吭地把自己關在房裡,敲門也沒回應,他偷偷從陽台爬到窗邊,才看見櫻野抱住膝蓋坐在床上,埋著臉偷偷地在哭。


他又說,那是從他們的雙親過世後,櫻野第一次哭。


明明她是這麼地惹櫻野討厭,為什麼現在卻被逼迫著回答喜不喜歡她呢?


即使安澤千里是所裡公認飽覽群書的書呆子,又比櫻野多出了幾年的人生經歷,她仍然揣測不了這個少女的真正心思啊……


耳邊、突然響起了微弱的嘆息聲。


倆人的距離很近,因此千里很清楚地知道是誰在嘆氣。


櫻野百合子一轉身,香氣便隨柔細黑髮的滑散而漫至千里鼻間。


「對不起。」


因為不想被看到表情而背對著千里的櫻野,感覺十分地懊惱。


她認為自己太過意氣用事,打算去沖個冷水澡好好反省反省……


「等一下。」肩膀忽然被溫暖的手按住。


回過頭,安澤千里一臉準備找人吵架的恐怖表情,「我不討厭妳!……」她幾乎是用吼的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太大聲,連忙亡羊補牢放低了聲音。「呃,那個,總之,我一直都沒想過要討厭妳的……」


櫻野注視著她,心底竄出一絲調皮的火,「這麼做,也不討厭嗎?」她伸手捧住千里的雙頰、墊起腳尖,然後湊上去──輕輕地在她的唇邊吻了一下。


接著,她鬆開手,滿意地檢視成果。


「…………」啞口無言的熟蕃茄一顆。


「那麼,」櫻野看起來很愉快。「晚安,千里」


「嗯……」


蕃茄摸著自己的臉,確定自己不討厭櫻野這樣的行為。


她並沒有進一步思考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因為有另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櫻野的舉動,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以前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但對她這麼做的人,並不是櫻野。


──……!


搜尋腦海中相關的記憶時,腦袋居然隱隱作痛起來。


安澤千里忍著頭疼不斷尋找蛛絲馬跡,卻如海裡撈針般一無所獲。


或許不是多麼重要的事,但她總覺得很在意。


追求真相不僅僅是偵探會做的事,也是科學家的精神原則。


──中學時是在老家那邊讀書的……


頭痛舒緩下來之後,她下了近期內回老家一趟的決定。


※ ※ ※ ※ ※ ※ ※ ※ ※ ※ ※ ※ ※ ※ ※ ※


夜闌人靜時,一個惡夢驚醒了柚木雪村。


她撫著冷汗涔涔的額頭,下床想倒杯水喝,卻因為起身時貧血所造成的暈眩而猛然跌倒,不慎扭傷了腳踝,即刻伴隨而來的劇烈痛楚混雜腦袋裡的嗡嗡聲,一同侵襲她甫受摧殘的脆弱神經,再加上腦海深處的孤獨感心血來潮、突然決定探頭出來換換氣,百感交集之下,『冷酷無情的』柚木總經理也不免鼻酸了一下。


這種時候,她第一個想起的還是荻世。


過去傷心難過嚎啕大哭時,淺間荻世總是會毫無怨尤地提供給柚木雪村、帶有撫慰人心效果的懷抱,並靜靜地聽她哭訴。


雪村體內沒有深町家的血統,剛進深町家時便常被隔壁的那些親戚孩子欺負,奇怪的是,那些孩子之後都會親自來向她道歉,就好像有人暗地裡幫她伸張正義一樣,這也是小時候雪村喜歡親近荻世的原因之一。


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她慢慢地吐了口長氣驅走懦弱的自己,讓心神鎮定下來,總算不再驚慌無措。


剛才所夢到的是,過去所看過的一則新聞。


在中學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春假,同窗好友『近森千里』和哥哥出國旅遊,返回日本途中,飛機失事墜海,之後由於海流湍急等等原因,打撈不出遺骸,也找不到生還者,機上人員被判定為全數罹難。


那件悲劇改變了許多人生,也包括不願意接受事實的雪村。


她一直對『千里還活著』這份不切實際的幻想抱有希望,前些日子在日本的守川大學碰上安澤千里時,還曾將對方誤以為是近森千里,但那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看過調查報告後,她就確定安澤千里不可能是她要找的『千里』了。


安澤千里畢業的天澤中學,與近森千里就讀的天澤中學,兩校同名,但地理位置完全不同,況且,更關鍵的是,安澤千里喜歡劍道,『千里』熱愛繪畫,一武一文,興趣截然不同,要說她們是同一人,幾乎是沒半點可能的。


調查結果裡,只有一個地方值得懷疑──『安澤千里曾在中學三年級時請過一段很長的病假,並且在那之後便性情驟變』,這點不免令人多作聯想……譬如說『兩個人被調換了』之類的,不過,理智告訴她這是多餘的揣測,因為安澤千里請假的時間跟近森千里發生意外的時間,兩者整整相差了一年。


人類的科學再進步,也不可能控制時間。


因此,柚木雪村近來對尋找『千里』也呈現了半放棄狀態……恐怕這就是她做惡夢的原因吧!潛意識在譴責自己,讓自己回想起那一瞬間的震懾以及從那之後綿延不絕的痛苦,就像將那幅油畫仔細地蓋上後、轉身緊握自己雙手的短髮少女,認真重覆著『不許忘記』。


紅暖的夕陽、蒼涼的月光。


兩個影子、一個影子。


她沒有忘記……,卻忽然想不起來,這雙手何時再度感受過皮膚的溫度。


……溫柔和善的淺間荻世就在那個時候消失,變成殘忍邪佞的深町靜美。


──『不管妳打算叫什麼名字,我、都、不、在、乎!』


「唉……」


雪村嘆了口名副其實的鬱氣。


既無交心信賴的朋友,母親又長時間臥床不起,精神上失去依靠,行動又受制於深町靜美手中,這樣還不夠糟,她幹嘛非得那麼衝動地對深町靜美大吼大叫不可呢?


環顧漆黑一片的房間,她漸漸地陷入迷惘。


有時候像這樣半夜醒來,面對寂靜無聲的房間,傾聽自己的心跳,她不禁要想……


除了活著,她還做了什麼?她究竟做了什麼?


為什麼她的生活,會淪落到這種跟眾判親離沒兩樣的境界呢……


※ ※ ※ ※ ※ ※ ※ ※ ※ ※ ※ ※ ※ ※ ※ ※


電話確認過杏樹學長已經飛奔到三哥那邊尋覓情人後,安澤千里自然就沒有藉口待在櫻野家,她本來打算悄聲離開、獨自回老家去搜尋線索,卻在寫紙條時被櫻野百合子當場抓包了。


櫻野瞥了一眼紙條,也沒多問什麼,只淡淡地表示,新聞報導說最近發生了很多強盜闖空門的案件,雖然她不會防身術又手無縛雞之力,不過她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待在家裡,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話一說完,安澤千里立即以幾乎是威脅的語氣、高聲詢問她要不要一起到安澤老家去『玩』。


於是,一輛通體雪白的家用車就這麼載著兩人上路了。


也許是很少自己開車的緣故,安澤千里煞有介事的戴上了眼鏡,一路上把方向盤抓得緊緊的,兩隻眼睛直視前方,完全不敢東張西望,反觀副駕駛座上的櫻野一臉從容,從頭到尾眼神祇關注駕駛,一副任性命由對方恣意擺弄也甘之如飴的模樣,好不愜意。


半途休息吃飯的時候,她們還被搭訕了。


安澤千里認為他們多半都是衝著櫻野來的,所以很快速地將那些人打發走了,這點讓櫻野感到很神奇──原以為千里會跟她一樣,對搭訕保持毫不理會的態度,沒想到千里居然這麼擅長處理別人的搭訕。


「姐姐們給我很多經驗。」


這是千里的解釋,但櫻野並不這麼認為。


「聽杏樹說,曾有個痴情的男生天天抱著花在靜城的校門口等妳?」


語中暗指,不只是現在已經不具威脅性的松本先生,我知道妳以前也很受歡迎。


「可是……」安澤千里抬起頭,先是研究櫻野的表情研究了好一會,才遲疑地說道:「那不就是杏樹學長本人嗎?」


「……」櫻野難得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杏樹、曾經……?」


安澤千里淺笑了一下,「他想招攬我進社團。」


所以就做那種事?以杏樹的性格,有可能嗎?


櫻野邊想邊咀嚼著愈來愈多的疑惑,但不一會就放棄這些難以消化的陳年往事,繼續專心於眼前的飯菜。




8


老家長期住著疼愛她的祖父母,正因如此,害怕觸景傷情的安澤千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過老家了。


自那天接獲噩耗到現在……有幾年了呢?家裡卻一點都沒有變。從一塵不染的玄關擺飾及腳底下的舒適溫潤,可知道父母出國前必有聘人定期清理養護老家,讓這裡保持著隨時可以入住的整齊乾淨。


櫻野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安澤老家──千里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的真實面貌。


她靜靜觀察這個內部與外表同樣古色古香的屋子,很輕易地聯想到了千里說過的『高格調又行事嚴謹的祖父母』,這是這趟遠門的第一個『不虛此行』:從根本上瞭解千里為何會那麼內斂。她曾說過她和祖父母的感情比父母還好,那麼性格上會以祖父母為目標進行成長也相當合情合理。


「奇怪……」充滿疑惑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櫻野往前走,見到千里正在研究一個陶製茶壺,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會自動裝水自動煮沸的高科技茶壺,可她只不過微微傾斜壺身,壺口便湧出了貨真價實的熱開水。


「有別人在麼?」


千里放下茶壺,轉進屋子裡,櫻野正要跟上,視野忽然被閃現於眼前的男人給擋著了,她怔了一下,見到對方向他伸手,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一團粗暴的空氣便呼嘯過身邊、『磅』地重重摔到了後面。


「對她做什麼?」安澤千里站在櫻野百合子身前,由上而下俯視那個男人,眼神漠然到近乎陰騖,說話的每個音節都流竄著怒焰,恫嚇對方的行為及矯捷俐落的身手並不像平常的她,卻和中學時代性格彆扭的那個『她』的形象完美地重合──


意識到這點的櫻野,不自覺摟住了她的手臂。


安澤千里飛快地投去一眼,發現櫻野垂眸注視著地上那個陌生男人,表情有說不出的壓抑,非但如此,她手邊抱得好緊,緊到連隔著衣袖仍能感受到她胸口傳來的體溫,以及速度非比尋常的鼓動。


「千里……」櫻野聲音低低的,似乎不願吵醒昏厥過去的偷襲者。


「嗯?」看到她那副擔心受怕的模樣,安澤千里心中興起了溫柔的念頭。「別擔心,我會保……」就在吐出那個詞彙的瞬間,一度平息於腦中的尖銳痛楚再度襲捲而來──那些曾被遺忘的影像如跑馬燈般流過了她的腦海。


漫天星辰的夜空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路燈照亮了道路與他們互繫的雙手。


而提著書包的她,徒勞地撫住抽痛不已的左胸,頹然跪倒在絕望的陰影裡。


──『今天不能見面,有點事要辦。』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對不起,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嗯,所以,不要緊的。』


希望為所愛的人犧牲奉獻的心情,為什麼被當作垃圾無情地拋棄?


『……櫻……』


呼吸困難,快要喘不過氣,她哽嚥著、悲泣著,宛如快壞掉的人偶般,斷斷續續向黑暗訴說滿腔酸楚。


視野被淚水浸得一片朦朧,意識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落入徹底的空白以前,她聽見《千以上の言葉を並べても…》的輕快前奏緩緩響起。


「?」


當安澤千里茫然的回過神時,鼻間充斥了屬於某人的淡暖髮香。


她發現自己正被緊緊擁抱在懷裡,連一絲空隙也沒能介入兩人之間,眼前所能見的僅有櫻野的柔順黑髮及孅細背部,頸旁傳來微熱濕潤的吐息,而腰部感受到的力道,遠比任何時候櫻野所顯露出的佔有慾還要更深更重。


「……我會在這裡陪妳……」千里從未聽見,櫻野這麼想哭的聲音。「我會……一直待在妳身邊的。」


「櫻──」


她剛開口,便嚐到了鹹味,伸手一摸,手心竟沾滿淚水。


「我怎麼了?」


櫻野鬆開雙臂,輕輕地捧起了千里的臉:「妳做了一場惡夢。」


「夢……?」聽見櫻野這麼說,她左顧右盼了一會,「那個男人呢?」


「回去了。他是來幫忙打掃的。」


「我怎麼昏過去了?」疑問愈來愈多。


「也許是貧血吧。」


「那妳為什麼……說那些話?」


「面對因惡夢而哭泣的孩子,這麼安慰不是最有效的做法嗎?」


櫻野正經地回道,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是這樣的嗎?


安澤千里即使還有疑惑,也不得不在對方嚴肅的注視下打消問話念頭。


然而,心裡這種惶惶不安、不夠踏實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 ※ ※ ※ ※ ※ ※ ※ ※ ※ ※ ※ ※ ※ ※ ※


一旦將丟失的記憶碎片盡數拼湊起來,或許會獲得一個令人痛苦的答案也說不定,可安澤千里並不是一個會逃避的人,即使那麼做一定比較輕鬆,她還是會選擇自討苦吃,這就是以前的千里跟現在的千里之間、最大的差別。


櫻野在一旁俯視她困惑的模樣,淡然問道:「怎麼了?」


「找不到畢業紀念冊……相簿也都不見了。」安澤千里有點遲疑的說道。「我的東西應該都收在這裡沒錯。」


「也許被扔掉了?」


「祖父母沒有扔過我的東西啊……」


面對喃喃唸著「到底是收到哪裡去了」的千里,櫻野沒有回話。


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當然是找不到的。


她默默地走到窗邊掀開紗簾,方格子框住的夕陽彷彿被割開了一道傷口,豔麗的鮮血無聲地奔湧入房,將她的黑髮浸染成漂亮的赭紅色。


其實,讓千里知道過去的事情也無所謂,她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構成任何威脅了,現在櫻野之所以不願意讓她回想起來,只是單純因為那是以前千里極欲捨棄的經歷。


她沒有參與過千里的中學時代,並不知道實際情形是什麼樣子的,那些事僅僅是從千里身邊的人轉述而得知,然而這樣便足夠了,那種即使再喜歡也無法得到對方的心情,不分對象、不分時間,都是一樣的痛苦吧。


──不想讓她痛苦。


櫻野瞇起雙眼,回頭注視千里。


逐漸沉入地平線的太陽帶來最後一絲溫度,灼熱了目光。


不斷追隨的身影,是能把任何品味普通的衣服都穿得引人注目、言談間曝露了她的呆板溫和好欺負、害羞時可愛到讓人想一親芳澤、沉默時嚴肅的令人想逗她發笑……這樣的人。


因為千里是這樣的人,所以喜歡上她,或是因為喜歡她,才瞭解千里是這樣的人?這個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既已在情場上身先士卒,櫻野也就毫無畏懼地抱著必勝心態勇往直前了。


雖然被不明確地拒絕過很多次,她還是相信自己能奪得這座由木頭堆砌而成的碉堡。


安澤木堡想抵制櫻野入侵的決心,並非總是屹立不搖的。


「……被打掃的人收到別的地方去了?」被暗中譬喻為木堡的千里還一無所知的托著下巴思索。「還是老爸拿走了?」以老爸的行為模式來說這是最有可能的,他喜歡翻看孩子們的相本,但總是忘記拿回原處放好。


安澤老爸目前正和他親愛的老婆環遊世界中,要聯絡也很麻煩,而且恐怕聯絡到人也問不出答案,千里只考慮一秒就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


反正都已經回到老家了,明天親自到天澤中學走一趟,說不定能找到什麼。


「杏樹到美國去,不會影響到你們的工作嗎?」櫻野忽然突兀地問道。這疑問是剛剛才成形的,千里給她的印象就是工作狂,之前櫻野生病時還邊使用筆電工作邊照顧她,今天卻很反常的沒帶筆電,甚至到這麼晚了還沒打電話關心工作進度,也沒任何一通打來報告的電話?


「工作剛告一個段落,所以……」千里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問道:「我額頭上有什麼嗎?」


「似乎沒有發燒。」


「為什麼我會發燒?」這話讓她一頭霧水。


櫻野如收劍入鞘般完美俐落地抽回手,漆黑如夜的雙眸耵著她直看,似乎想藉此迴避問題,千里也極度配合的別開眼續道:「……假期間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志彥也會替我們處理一些比較瑣碎的小事……」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然而櫻野還是看著她。


目光熾烈如焚。


千里此刻才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個若換成別人會欣喜若狂、但她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要逃離的曖昧情境。


從早上邀請櫻野的時候就該作好心理準備才對……安澤千里一點高興的心情也沒有,純粹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深深的無奈。該怎麼說才好呢?她仔細地想過了,她並不是不喜歡櫻野,只是下意識地不想接觸戀愛這種感情,在她眼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只要有親情與友情就夠了。


即使現在沒有拒絕,也不代表以後就會接受……


因為並沒有接受的理由。


對於鴕鳥心態的自己,安澤千里心中突如其來地升起了怒火。


她憑什麼這樣對待櫻野?


什麼叫並不是不喜歡,自以為是什麼人了?被喜歡就這麼了不起嗎?


只要有親情與友情就夠了?櫻野對她所抱持的感情,原來只是多餘的垃圾?


「千里。」由於一直注視著,櫻野立即注意到眼前不太尋常的動靜,連忙輕按住她的肩頭。「哪裡不舒服?」


安澤千里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心頭籠罩的自我嫌惡感十分濃厚,這並不是能向外人道明的狀態。「對不起……」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櫻野不是很明白對方為什麼道歉,但也沒多問,她垂下眼眸,意外發現千里衣領翻反了,默默動手整理起來。


就這樣在千里的房間待到了夜色驟臨,兩人都沒再有所交談。


※ ※ ※ ※ ※ ※ ※ ※ ※ ※ ※ ※ ※ ※ ※ ※


柚木雪村心頭一直掛念與安澤千里會面的約定,想再找個時間約她出來談談,然而,一回到日本、獲知伯父意外逝世的消息之後,她便不自主地把注意力全數轉移到這件事情上了。


伯父深町重藏目前居住在夏威夷,其手下的娛樂事業遍佈美洲各地,年年營收超過上億,尤以拉斯維加斯的雪兒酒店之收入為最,因此他所遺留下的財產繼承問題,勢必會在深町家族裡掀起一陣奪權風暴。


她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在處理父親後事期間,親戚們爭奪財產時所露出的貪婪嘴臉。


柚木雪村還願意承認深町這個姓的那時候,一度很有人氣、受到深町家族親戚們的巴結討好,大家都認為她與她母親應該會共同擁有深町弁藏一半以上的財產。


然而當律師向所有人宣佈遺囑內容後,剎那間,一文不值的雪村便被棄之如敝屣了。


而雪村名義上的姐姐,宛如一切變數盡在她意料中般地、露出了優越的笑容。


她從容繞過滿臉無措的哥哥深町孝良,走到雪村身前,姿態如月下女王般高貴而不可褻瀆。


深町靜美,這個雪村已經不太認識的姐姐,拾起她垂落於臂前的一縷黑髮,含笑注視她。


『雪村……』


曾經的真心已不復見,此刻的善意全是假面。


『妳聽清楚了吧。』


除去預定分給深町孝良與深町靜美的星苑及部份資產後,剩下的東西全被冷凍起來,直到深町靜美簽字的那天為止,柚木雪村什麼也分不到……


深町弁藏為何以傲慢的語氣寫下如此背叛良性的玩笑,沒有人知道。


玩笑已然成真。


即使希望自己能夠當場撥掉深町靜美的手、瀟灑地離去,但母親的病成為一個不容反抗的因素。


她的一個『不』字,將會間接奪走親生母親的生命。


於是柚木雪村只能茫然望著眼前微笑的少女,沉默地接受命運。


時光流轉數年,爭權風暴又將形成了嗎?


柚木雪村邊想邊走近董事長辦公室,外部秘書恭敬地向她點頭致意,並沒有阻攔她的意思。


剛打開門,一陣男性的咒罵聲就刺痛了耳膜──深町孝良站在茶几前,衝著某人大吼大叫。


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的雪村,目光在沙發上的深町靜美以及與她對峙的深町孝良之間打轉。


「說完了麼?」


深町靜美優雅地端坐著,唇邊浮著淺笑,明明是妹妹,看起來卻像一個正在安撫不斷吵鬧要玩具的弟弟的姐姐。


結果,深町孝良咬了幾次牙,沮喪地嘆口氣,瘋狂膨賬的氣勢一下子就衰敗下去了


「……對妳的喪心病狂,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接著,彷彿一刻都不想多留似地,飛速地抓著提包走出辦公室。


門關上前,雪村聽見外面的秘書說了句『慢走』,似乎早已習慣董事長什麼也不說的提早離開了。


「歡迎回家,雪村……」「妳做了什麼?」


對於深町靜美釋出的善意,雪村毫不領情。


孝良哥會露出那種憤慨的表情,肯定是深町靜美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她會做的壞事範團實在太廣了,所以雪村不太能確定是什麼,她的直覺一向不是很好,不過這次倒是很快就猜到了。


「深町重藏他、是被妳──」


「是。」對方很乾脆地承認。


「……」雪村緊緊地皺起眉,安靜了一會才問道:「這次,又為了什麼?」


無論是為了什麼,這個人怎能面不改色地草菅人命?


為什麼她會變得這麼殘忍冷血又毫無人性?


「……自然,有我的理由。」


深町靜美的微笑,成為一道阻止雪村繼續探究的強力障壁。


看著她,雪村心中燒起了一把怒火。


是為那些莫名其妙成為亡魂的陌生人感到委屈,或為深町靜美不願向自己道明一切的不信任而生氣?


雪村不認為自己是個多麼具有正義感的人,也曾想過只要是『荻世』、即使染盡世間罪孽也要一輩子在一起,可她此刻一點也不願意跟拒她於千里之外、又企圖消去『淺間荻世』存在的深町靜美呼吸同一個房間的空氣,更不願意承認除了正義感之外的氣憤原因。


「沒有意外的話,半個月後妳就有機會到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見識一下了。」


深町靜美令人心醉的微笑火上添油地讓柚木雪村更加怒火中燒了。


討厭。


很討厭……


非常討厭!


無論是她的從容她的優雅她的溫柔,她的所有表現都令人討厭!


既然不承認自己是淺間荻世,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擔任星苑的幹部?


既然不承認自己是淺間荻世,為什麼還讓那些性格特徵留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願意延續美好的日子,也不要蹂躪那些幸福的回憶!


──一切都隨便妳剝奪踐踏,只求妳不要揉碎屬於荻世的笑容。


也許是心力交瘁的緣故,她眼前突然就模糊了起來。


掉落在手背上的溫熱液體不是什麼眼淚,只是這房間施工不夠完善,被管線加熱過的水便這麼透過通氣口滴了下來。


「一定、是這樣……」


略帶哽咽的喃喃自語被一旁震驚不已的深町靜美聽了進去。


她正視雪村臉上的淚痕,下令道:「回去工作。」


現階段還什麼也不能說。


諸多疑惑與痛苦都將在未來光明而平坦的道路上煙消雲散。


9


兩人面對面吃著從附近買回來的晚餐,彼此間沉默無語,氣氛彷彿滿天烏雲都聚集在安澤家屋頂般的凝重。


安澤千里感覺全身都不自在。


明明沒發生什麼爭執,為什麼會這麼尷尬?關於這點,還是別去想了,否則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自我嫌惡感會再度冒出來的。回老家的目的是搜尋與中學時代相關的物品,藉此找回記憶,除此之外的東西就暫時擺到一旁吧。


下定決心後,安澤千里很自然地向櫻野搭起話來:


「明天下午五點左右回去,在外面吃過晚飯後再送妳回家,可以嗎?」


「沒有問題。」儘管表面上雲淡風輕,櫻野內心裡卻是著實地緊縮了起來。找了一下午都找不到蛛絲馬跡居然還不放棄,這人從以前開始就這麼有毅力的令人生氣。


「對了,我後來還是沒有找到相簿……會是被誰帶走了嗎?」


「打電話確認如何?」


櫻野放下叉子,宛如出身良好的千金大小姐一樣地用紙巾輕輕擦拭嘴邊,她面前的盤子空空如也,一道菜都沒有剩下,與千里記憶中那個挑食的小學生完全不同。


「怎麼了?」她注意到千里投去的目光。


「嗯?啊、在想我的手機放到哪裡去了……」


「就在妳手邊。」


「謝謝。」


千里沐浴在櫻野帶有深思意味的目光中,緊張的拿起手機。


思考了一下,決定先試著撥給在這時間不會受到打擾的家人們。


三姐千依的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通,答話的人卻是二姐千雅,但千里對此狀態也早就習慣了,很快地向二姐徵詢有關相簿及中學時代物品的收納問題,然而姐姐們那邊似乎也不知情的樣子。


她忽然想起,當初二姐把三姐拐去東京的時候,並沒有要求家裡寄東西過去。  因為那是一個全新的家,兩人嶄新生活的開始,剛經歷過一段痛苦、正要再造美好回憶的時期,當然不必也不需要留念拖泥帶水的過去……這麼想,也就能夠理解了。


再打給現在應該在律師事務所裡忙碌的大哥朝也。


大哥接起電話的那一刻,語氣十分興奮,或許是因為最疼愛的妹妹恰好在他感到疲憊的時候致電,給了這個戀妹狂精神上很大的鼓勵吧。


他一邊嚷著令千里不解的『能量補充完畢!』一邊噓寒問暖,從『晚飯吃了沒』、『錢夠用嗎』一路問到『家裡冰箱夠不夠力』,又提及『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就告訴大哥』,再異常親切的笑道:『啊,也把喜歡在妳身邊打轉的兔崽子的名字一併告訴大哥吧?大哥也想找時間跟他們聊聊天呢。』當然,聊一聊可能會不小心把他們聊到監獄裡去就是了。


──兔崽子的名字……


千里直覺地看向櫻野,後者剛收拾完桌上的垃圾,正從容不迫地剝著柑橘,那姿態真是優雅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可以說即使雙手指頭都沾滿汁液,也沒人會否認她看起來就像位高貴的古代公主。


這位公主一發現千里在看她,就很快地擦淨雙手並剝下一瓣橘送到千里嘴邊。


「啊──」平民式的餵食。


幸好今晚買的是無籽柑橘,否則她可能還會讓手心在一旁待機、等著接籽吧……果樹的品種改良技術很進步真是太好了。


意外瞭解櫻野百合子行事作風的安澤千里,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最後打給二哥浪久的電話也是沒有結果。


不過,對安澤朝也和安澤浪久這兩個妹控來說,可是獲得了相當令他們心滿意足的結果。要知道自己主動出擊跟妹妹主動出擊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義,而且妹妹還是在需要幫助時來電的,這表示自己在妹妹心中是個非常可靠的哥哥──這兩人也不管自己是否有幫到千里,一個勁地沉醉在自己捏造的感動之中。


「哥哥姐姐們都沒有拿的話,果然是在老爸那邊了。」一開始的推斷是最合理的。


既然聯絡不到人,安澤千里決定直接到老爸最常逗留的地方找。


自己家裡找過,第二個該去的地方就是媽媽安澤雅依以前的辦公室了,雖然雅依已經退休了,還是保有那間辦公室及連帶實驗室的使用權,以女兒的身份過去應該是沒問題的。


……她忽然苦笑了一下。


媽媽不需要依賴血緣關係就可以在松本研究所內來去自如。


『安澤千里』這個人的成就,還遠遠不及『安澤雅依』啊。


※ ※ ※ ※ ※ ※ ※ ※ ※ ※ ※ ※ ※ ※ ※ ※


隔天早上,她們造訪了天澤中學。


經過幾番春夏秋冬輪替,這所老學校依舊沉默的座落於坡道之上。


三年份的回憶也靜悄悄地沉澱在這裡,等待挖掘。


安澤千里望著學校的圖書館,眼中流露出一絲懷念。


她在三年級後記憶力變得非常好,能一分不差地從每本書的『編者後記』背到『書目』,於是她就善用這一點天天啃書,上課時間偷偷摸摸地在底下啃、下課時間光明正大地在桌上啃,放學後爬到圖書館啃,回家吃個飯洗個澡再繼續啃。


能有那麼多書可以啃,也得多虧於她以前的不用功。


她過去的成績,可是差到連靜城的一塊磚頭也高攀不上呢。


不過,聽說她過去的學校生活非常多采多姿。


『我以前都在做什麼?』


十年前的某個晚上,大家一起坐在長廊上吃點心,她這麼一問,三個哥哥中有兩個異口同聲地答道:


『揮灑青春啊!』


『靜城可不是妳在這邊探討青春就能考上的學校……(下略萬字)』只有安澤清日嚴格要求她一定要專心準備考試,以他獨有的慵懶語調說教道:「……吃完就快回房!今天的進度還沒結束吧。」


『講得那麼好聽!你這小子腦裡還不就只想著『哦~等千里考上靜城後我就可以搬出去,就可以跟櫻子每天嘿嘿嘿啦!』──』安澤浪久高聲罵道。『有戀人就沒了妹妹啦!』


『啊,這孩子終於會分開唸『Koibito』和『Imouto』了嗎──』


『你感動個屁啊!』


安澤浪久輕易地被激怒了。


『大哥!你也別跟著瞎拍手啊!啊啊可惡、搞什麼!?』


他猛然起身、焦躁地來回走了好一會兒。


『喂,憑良心講,你們不認為這傢伙講話一直都很過份嗎?我日文是不好,但還沒差到會弄混那兩個詞吧?』


『不會嗎?』


『不會──!!』安澤浪久終於暴走了。『大哥!為什麼是你啊?為什麼你質疑得這麼快啊!?』


『不,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你之前用『男生愛女生』罵小三。』


『…………』


『…………』


千里默默回房,遠離即將化為血腥戰場的長廊。


──一心一意地準備考試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她很單純地埋首於書堆中,吸收著彷彿渴望已久的知識。


當時,那就是她的唯一……


「!」


安澤千里感覺到手臂被抓住,回頭一看,櫻野的臉躍入眼簾。


「前面沒有路了哦。」


「啊,謝謝。」如果櫻野沒出手,她就要撞上鐵絲網了。


「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


千里答得很快。


「還是沒什麼印象……」


她透過鐵絲網跳望草地上的球門,忽然又想起了什麼:


「或許可以從社團這邊著手?吉川同學提過,我好像參加過劍道社。」


「那邊是道場,要過去看看嗎?」


櫻野看著另一個方向,目光落點有間校舍,由於距離有點遙遠,視線又被樹叢擋住,千里找了好一陣子才發現。


「看起來只是間普通的校舍……櫻野,妳怎麼知道那裡是道場?」


「出門前上網找過地圖。」


「出門前?我記得妳答應一起來之後,就跟我一起去車庫了啊……」


「…………」


「……不是嗎?」


「妳可真是奇特。」櫻野輕輕吁了一口氣。「明明是因為想不起事情才來這裡的,記憶力卻又好得驚人。」


「這麼說也是,滿奇怪的。」這句話點醒了千里。「中學三年級前記憶力很差,三年級後記憶力很好,就像有道分水嶺介於兩者之間呢。」


她閉上眼,開始回溯色彩鮮明的記憶……直到觸及空白之地。


櫻野臉上一瞬間閃過危機迫在眉睫的凝重,隨即恢復一貫的從容自若,望向遠方的校舍。


「不過去看看嗎?」


「等等。」


千里抬手制止她繼續說話,按住額頭,仔細地打撈片段。


「開學典禮前一天……然後、之前的事情……」


循序漸進,彷彿在解答題組般脫口而出的答案。


她專心於尋找過去的喃喃自語,讓櫻野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明明沒有傷的。


櫻野回想起那一天。


她遠遠看見千里與一個男人在門口談話,千里笑得很自然、很輕鬆,一點也沒有與她相處的拘束。


他們進屋,毫不猶豫地把她給關在門外,一點也沒有想過可能有人就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們,靜靜地,被潑了冷水。


千里看不到她。


一直……都看不到她。


恐怕,千里也不想看到她吧。


從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也一直沒考慮過要讓她待在身邊。


但是總有一天,會有某個人理所當然地牽起千里的手,進入千里的房間……。


她必須得這麼動彈不得地站在門外,迎接那個『總有一天』嗎?


滿溢而出的絕望感,漸漸地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櫻野百合子冷靜地發狂了。


她不再顧及未來,將壓抑已久的情意付諸行動,強迫千里給她一席之地。


──此刻,不亞於當時的疼痛再現了。


櫻野以不讓千里發現的力道輕輕做了幾次深呼吸。


該滿足了。


她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很滿足了。


她沒有屬於任何人,偶爾還會在意自己。


為什麼……身為一個卑微的單戀者,她還不能滿足呢?


※ ※ ※ ※ ※ ※ ※ ※ ※ ※ ※ ※ ※ ※ ※ ※


「櫻野,我覺得,也許在那個時間點發生過什麼事,後來卻被我忘記了。」


「……有什麼根據?」


「我不記得中學三年級前的事情,當時家裡對我的態度也有點奇怪。」


「奇怪?」


「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有點奇怪……如果發生過什麼意外,他們也不會過了這麼久還沒告訴我才對。」


「但是,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


櫻野藉說話平緩情緒,設法回覆為冷靜睿智、處變不驚的她。


千里所熟知的那個她,可不是內心脆弱又沒有自信的女生。


「妳認為,他們也有可能是在為妳著想,準備隱瞞一輩子。」


「嗯,我就是這麼想的。」安澤千里沒注意到身邊有什麼細微的變化,逕自邁步向前。「回來這一趟居然找不到任何中學時代的照片,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仔細一想,那個忽然出現在老家的男人也行跡詭異,要說是來幫忙打掃的,家裡也沒看到什麼清潔用具,比較有可能是被哥哥們叫來藏東西的。」


──近乎百分之百的命中率,雖然有些遲了。  


「妳打算怎麼做?」 


兩人在校舍門口停住腳步,千里透過窗戶望著漆黑的道場,目光毫無動搖地盯著某一點,似乎在思量該怎麼回答她比較好。片刻過後,她回頭朝櫻野露出淺笑。


「早點回去吧,我怕太晚路上會塞車。」


「難得來到這裡,妳不進去看看嗎?」櫻野迅速抓住了轉身離去的千里的手。「也許妳要找的東西就在裡面。」


千里錯愕的看著被緊緊抓住的手腕,再看看櫻野臉上宛如準備迎接人生盡頭的平靜表情。她是怎麼了?跟平常的櫻野一點也不像。「我在想,在天澤裡待了這麼久,居然還是一點回想起來的跡象都沒有,可見那些事不是四處瞎撞就能回想起來的……其實,我到現在也還不知道有什麼價值呢。都過了十年,如果不是柚木小姐忽然提起,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做這種事吧。」


中學時代的快樂與悲傷,都已經凝固為不可改變的歷史,無論遺忘或銘記,對現在的她一點影響也沒有,所以,花時間尋找過去的這種事,可說是十分浪費時間的。


「妳要放棄了嗎?」


「不,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價值,我也想找出來。」


因為非常在意問題的答案。她可以接受『無解』,但不能接受『不知道』,也就是說,她認為至少要努力地尋找過答案之後,才可以說找不到答案。這份固執在進入靜城後慢慢培養起來,共同做研究的櫻野杏樹常無奈地表示:『真拿妳沒辦法哎。』


「妳想怎麼找呢……」


此時,櫻野杏樹的妹妹也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要是千里能乾脆一點說要放棄就好了,為什麼她都不懂大家的苦心呢。


「我想去找二姐,她不會說謊。」


「雅姐她還住在東……」千里看著櫻野的眼神,怪異到讓她說不下去。「怎麼了?」


「我記得妳叫三姐是直呼名諱,叫杏樹也是,為什麼對二姐就這麼──……」


「?」


「啊,妳以前也沒叫過我姐姐。」記憶力很好的安澤千里開始翻舊帳。


她就讀靜城高中時就跟櫻野認識了,櫻野那時候還是小學生,卻從沒把她當長輩看待過,總是『安澤、安澤』的叫,對期盼聽到一聲『姐姐』的千里來說無疑是一大打擊。


對此,與她對望許久的櫻野忽然避開她的目光。


「妳還不是沒叫過我的名字……」輕聲細語到幾乎快聽不見的埋怨。


然而,眼見櫻野耳根愈來愈紅,安澤千里能肯定這句話確實出自她口中。


啊嗚!……安澤千里心底深處發出了悲鳴,那是良心蠢蠢欲動的聲音,


為什麼會想要道歉呢?她又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櫻野的事。


──不、不過是名字而已嘛。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櫻野的名字:


「百……」


「我也一起去。」


「……啊?」


櫻野這句從本意、穿插點及效果來說都無懈可擊的話,震撼了千里。


「一起去哪?」她呆呆地問。


「東京。」


「呃,妳明天還要去學校吧?」


「?」


「為什麼一臉『我不懂妳在說什麼』的表情……靜城這個時候不是還沒放春假嗎?畢業典禮之後,在校生還得上一兩週的課吧。」


「很可惜,今年開始已經全部改為校際交流週,去或不去是由學生自行決定的。」而櫻野身為學生會一員,本來打算天天到學校去的,不過,現下有比學校更重要的事擺在眼前。


「校際……啊、跟清歌和加蘭嗎?」安澤千里彷彿想起什麼悲慘的事,嘆了口氣。「真不可思議,沒想到現在那兩個學校居然能結為姐妹校,在我那個時代,她們的關係可是差到了谷底呢。」


「在妳那個時代?」櫻野挑了一下眉。「不,現在那兩個學校的關係依然很差。」


這樣還可以結為姐妹校!?


「之前的畢業典禮是靜城的校長提案的,他沒有考慮到清歌和加蘭的學生間關係惡劣的問題,因此那兩個學校一罷工,就只好讓更多靜城的學生來幫忙準備,因此這個校際交流週的活動,他讓我們自由選擇要不要參加,」


「原來如此……」


「可以走了嗎?」


「嗯。」


沒有理由拒絕櫻野的情況下,千里答應讓她同行。


10


從老家所在的山梨開車到東京,花了一些時間。


櫻野一路上都沒說話、輕闔著眼假寐,剛才的情緒爆發讓她有些脫力。長期壓抑自我的人一但道明心事就會精神不濟,這並不是生理上的疲軟,而是心理上的舒放,就像一直緊繃著的橡皮一下子被鬆開了,難免產生短暫的疲乏。


千里專注於開車,直到被一個漫長的紅綠燈攔下來,才分神關心旁邊的動靜。她見櫻野睡著了,便取來自己隨手扔在後座的大衣,悄悄地為櫻野披上。


窸窣幾聲,櫻野肩膀縮了縮,像在無意識地汲取溫暖,把半張臉埋入大衣之中,睡得更沉了。


千里看著她,彷彿看到了以前那個陌生的自己。


她知道自己十年前曾聲嘶力竭地為了某人痛哭過,也大概推出了那個人的身份,同時,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那是一個對那個人、安澤家和自己,都不要想起來比較好的過去。


可是,記憶裡哭泣的孩子雖然是自己,卻不愛唸書、熱愛運動、擅長劍道、開朗活潑……這些特點要怎麼與現在的她串連在一起?她最大的嗜好是閱讀,對運動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知道竹刀該怎麼握,個性內向又呆板,更別說她好久沒哭過,早就忘了悲傷是什麼滋味了。


──連櫻野這麼沉著冷靜的人都會自亂陣腳,像個孩子一樣……


她對那種感情很好奇。


以前明明曾經有過,現在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也不知從何理解。


如果能聯結到過去的自己,她就會恍然大悟了吧?


千里望向窗外天際一隅,夕陽若隱若現,穿梭於東京林立的高樓大廈之間,斜斜射進眼裡的光芒熱度未褪,依舊灼眼。




※ ※ ※ ※ ※ ※ ※ ※ ※ ※ ※ ※ ※ ※ ※ ※


美國‧夏威夷。


上午六點半,對一個正在放假的警察來說,原應是在飯店裡享受咖啡及早報的悠閒時光,花田玖華卻忙著躲在一棟公寓的樓梯間置換彈匣,衣服上還沾滿了絕非蕃茄醬的紅色污漬。


旁邊的姜警官皺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臂。儘管已經緊緊綁住傷口,血卻沒有止住,沿著倆人行進方向滴落的鮮血都快連成一條小溪了!眼見花田臉色愈來愈蒼白,她也無計可施,畢竟這偏僻的地方附近沒有人家又沒有醫院,若讓花田在這裡獨自休息,無非是叫她去死!


「撐住……」姜伸手想扶花田,但被拒絕。


花田把槍換到另一手。「只管走,別讓他逃了!」


姜望著她,頭一次對日本人感到佩服。她輕輕點了一下頭,把花田的性命交給她自己後,謹慎地握著槍朝走廊移動。


姜一消失,花田便粗重地做起深呼吸。她忍著右手傳來的劇痛,額頭冒出了大顆汗珠,心跳也快要失去了原有的節奏。失血過多讓她感到頭暈目眩,眼前漸漸變得一片模糊……


忽然間,一個看不清的黑影闖進視野,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終於落單了?」


這個令人心寒的聲音是布萊特,他並非倆人今天追捕的對象,但也是一名國際通緝犯,跟花田玖華有很深的淵源。


她輕笑一聲:「看來你失去兩隻手指還不夠。」


「哼……」


布萊特用槍指著她,試著踢掉她左手裡的槍,意外發現花田玖華竟然動彈不得。


「對極了!」他放心地蹲下來,開始撕扯花田右手臂上用以止血的碎布,幾秒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對那深可見骨的傷口發出驚喜的呼聲。


「我正要來問妳……」布萊特併攏左手僅存的指頭,狠狠插進她血流不止的傷口裡,看她痛到幾乎要咬碎牙齒的模樣,咧開醜陋的微笑:「幹嘛留下三隻手指給我呢!」


花田玖華感到眼前再度一黑,索性閉上眼睛,左手使勁往布萊特的胸口搥去──


「!」


隨著一聲悶響,布萊特的力氣像氣球破了洞一樣地全數洩盡。


他往後仰,不明白的望著插在心口的小刀,還有握住刀柄的那隻手……他不知道一個失血過多的女人竟擁有穿筋破心的能力?


一個驚慌失措的鬍渣男驟然現身,他兩眼一翻、癱倒在地。


「 Hanada!喂、Hanada!張開眼睛!」


「別搖我的肩膀,特列福……」花田勉強地說道。「聽好,送我到醫院去,什麼也別對Yasuzawa………………」


「我知道!」


鬍渣男嘆著氣,把說到一半昏死過去的花田背上肩頭,喃喃自語道:


「妳們還是考慮取個簡短好唸的英文名字吧。」


※ ※ ※ ※ ※ ※ ※ ※ ※ ※ ※ ※ ※ ※ ※ ※


花田玖華經過手術、注射後,又在急診室待了好一陣子,等待檢驗報告出爐。


這段期間,她不斷試圖向護士們詢問布萊特的現況,不過不但沒得到任何有用的回答,還有人過來輕撫她的頭髮、溫柔地安慰道:「別擔心,他會沒事的……」


如果這是他們用來堵她嘴的招數,那的確很有效,因為後來為了避免又變成布萊特的『女友』,她很乖的閉緊了嘴巴,什麼也不問了。


終於熬到醫生宣佈她可以出院的時候,特列福和姜也剛好從本部辦公室趕過來,於是三人決定先去看看布萊特的情況再做打算。


路上,特列福的目光忽然飄向花田的右手臂,說道:「這一餐看起來很豐盛。」


「噢,是啊,有位先生把手指插進去,慷慨地請我多縫了好幾針,還附送一劑破傷風。」花田臉上沒什麼表情,傷口痛得讓她笑不出來。


「服務可真是週到……」


姜聽到這裡忽然停住腳步,看著不斷說風涼話的男人說道:「特列福,你這是在抱怨我嗎?」


「對,我很高興妳發現了。」特列福的語調中帶有一絲怒氣。「或許妳不該把Hanada單獨留下來,那麼她就不會置身危險,妳知道若我沒有及時趕到,她現在可能就在太平間?」


姜看向花田,用日語說:「我不知道他是妳爸爸?」


特列福聽不懂日語──除了『爸爸』這個詞。他有些憤怒地握起拳頭,低吼道:「Hanada是我搭擋,妳沒資格隨隨便便地讓她去死!」


「聽著──」姜在他們兩個人的面前垂直張開手掌,那正代表著拒絕。「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辦案的,在我手下做事,麻煩拋開所有辦家家酒的想法,不要在關鍵時刻給我發生任何心理交戰。就算犯人用刀抵著你最要好同伴的脖子,也要毫不猶豫地對犯人開槍!如果連這點程度的覺悟都沒有,你們現在就可以回去,不管是日本,還是義大利,相信平穩安逸的警察生活更適合你們。」


花田悄悄拍了一下特列福的背,迎前說道:「抱歉,我們經歷過很多生死關頭,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樣,請原諒他一時的情緒。」後者微低下頭,奮力按捺住臉上的憤慨。


見狀,姜什麼也沒說,轉過身繼續前行。


來到外科手術房前,他們被一位滿袍鮮血的護士撞到旁邊去,特列福急忙追上去問剛才進去的人是不是約翰‧布萊特,而那位護士臉色很臭的回答:布萊特先生的家屬麻煩到旁邊等待,我們正在努力搶救中。


姜悶悶的盯著顏色單調的大門,問:「妳到底拿什麼捅他?」


「停產的『毒蛇II型』,任何人用它都可以輕易削斷骨頭。」


「哪裡弄得到這把危險的菜刀?」


「是彈簧刀!」


「哦。所以,妳用那把刀刺中他哪裡?」姜肯定在開玩笑,可她卻一副『我很認真在說這件事』的表情。花田覺得,她其實不是什麼嚴苛的上司,只是有一套自己的原則而已,否則她就不會任他們直呼她的名諱而不加任何職稱了。


花田回想了一下,回道:「應該是左胸。」


姜瞭然的點點頭:「那我們就回去吧,他應該撐不了多久了。」她說著就要離開,被某人先一步擋下來。  


「有些問題只有他才能回答。」特列福臉色陰沉的像『全世界都欠我錢』。


「你何不現在闖進去,看看能不能從瀕死的人口中得到答案呢?」姜一臉『我沒欠任何人錢』的從容表情。


「…………」


「哦,還有,花田,妳放假前先回辦公室一趟,歐洲那邊已經查出最可能協助布萊特偷渡的是『沙漠蠍』,如果妳沒失憶,應該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花田呆了一下。「對不起?」


姜不介意重覆一遍:「『沙漠蠍』偷渡布萊特來美國。」


「不,可是,他們應該一直在努力維持跟白道的關係……」


「以前深町重藏是這樣做,現在很難講了。」姜的表情很微妙,她似乎對自己正在告知兩人的事情也感到有些迷惘。「聽說接替當老大的是他姪女,處理幫內紛爭很有手段,馴服了不少野心勃勃的傢伙,也漂亮地幹掉了舊派核心勢力,但她不僅不像她伯父那樣對著警察搖尾巴,還明確地表示絕不主動對白道低頭,不久前才說過『先準備好誠意再來談合作』這樣的話。」


「那……他們幫布萊特,一定有什麼條件吧?」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妳回去一趟,跟布萊特有關的案子都歸妳管,對吧?我要歐洲那邊送來所有情資,妳就在妳的飯店裡邊養傷邊研究吧。」


花田苦笑道:「看來我又得過一個『貨真價實』的長假了。」


「妳一輩子都要放這種假,除非不幹或是殉職了。」姜說完便往前走,幾步後停下來,回頭說道:「──不過,妳就把握不用出外勤的機會,好好陪伴身邊的人吧。」


「身邊的人、是說我嗎?這女人真讓人搞不懂……」特列福困惑的抓著頭,轉頭問道:「喂,Hanada?妳幹嘛這麼驚訝的表情?」


「嗯?什……」花田匆忙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動作一不小心太劇烈,牽動到肩部肌肉,那股勁力延續到右手臂,痛得她連音調都變了:「……麼!?」


「我不問、不問了。」特列福被她兇惡的表情嚇得舉雙手投降。


「可以去要些止痛藥嗎!?」她痛得咬牙切齒。「再送我回飯店!?」


「當然,應該的。」


特列福見到花田兇神惡煞的樣子,不知怎麼地,忽然想念起家鄉的老婆來了。


唉唉,他果然喜歡一生起氣來就直接對人發飆的女人嗎?


※ ※ ※ ※ ※ ※ ※ ※ ※ ※ ※ ※ ※ ※ ※ ※


東京。


夜空中漂蕩著幾縷稀疏的雲絮。


月光一次次漲潮、退潮將它們衝散再聚攢。


淒涼地反覆著分離、相逢、再分離、再相逢……


唉、若城市沒有光害,也許可以看見熱鬧的星空,她心情就不會這麼沮喪了。


安澤千里無力地趴上了方向盤。


現在的所在位置是某座山頭。


視野良好,可以一覽市區的全貌──就是因為有這些優點,她才特意把車開上山的。


不料,竟會因此找不到下山的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自責才好了。


在櫻野面前竟不斷地迷路、迷路、再迷路,究竟教她情何以堪哪?


──櫻野一直沒說話,她在想什麼?


安澤千里也許開車開得太累了,精神已經疲勞到克制不了自己,她的腦袋開始思考一些平時不會思考的東西,那些事多到族繁不及備載,只能作出十個字的總結──


『櫻野櫻野櫻野櫻野櫻野』。


總之,現在是她這輩子最在意櫻野的一刻。


對方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


千里嘆口氣,決定實話實說。


「櫻野,我迷路了。」


「我知道。」


「哦,是嗎……」


兩人很平靜的結束了對話。


片刻後,千里再度開口道:「我手機沒電了,天色這麼暗,再開下去會有危險,今天可能得睡在車上。」


「嗯。」


「後車廂放了毛毯,我去拿來。」


對話再度平靜的結束了。


千里打開車門,濕冷的山嵐湧進車裡,讓櫻野打了個噴嚏,她趕緊回到車裡,把毛毯緊密地裹在櫻野身上,再順手調大暖氣。


「對不起,我不該開車來的。」千里歉疚地說。


「連這種小事都道歉,我會不知所措的。」櫻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甘甜的聲調裡帶有鼻音。「忘了是誰硬要跟妳來的嗎?」


「但妳只是個孩子……」


「那麼,請表現得像個大人。」


櫻野似乎覺得毛毯不夠暖和,挪了挪身子,靠近千里身邊。


冰冷的臉頰碰觸到她的手指,幾秒鐘便奪取了溫度。


害她變成這樣的人是自己吧……


千里一反常態地張開兩手捧住她的雙頰,企圖藉此活絡她臉部的血色。


櫻野覺得很舒服,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安詳的氣氛讓千里以為可以趁機說出一些平常不說的話。


反正她已經做那麼多反常的事了,也不差這一項。


「吶,櫻野。」


「嗯……?」


「其實妳知道我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吧?」


話一出口,櫻野馬上張開眼睛,她第一反應就是想閃躲。不過身體太老實了,離不開千里的觸摸:「……妳發現了。」


千里微笑道:「我所認識的櫻野,喜歡把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以為妳並沒有在注意我。」櫻野很努力地割除心中的依依不捨,終於把失陷的部位收復回來。她搖頭說道:「……不,那是妳對小學時的我的看法,正好我長大後也沒有改變。」


千里不懂為什麼櫻野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值?是自己無意間做了什麼事,讓她受到傷害了嗎?她這樣盡心盡力追求完美的女孩子,明明一直給人一種皇室貴族、自尊心比常人還高上數倍的感覺,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會表現得那麼……膽怯?


──還用問嗎?到底想得到幾次『因為喜歡』這種答案?


這種感情,不被包括在生命必需的陽光、空氣和水裡頭,連一隻細菌都養不活,但卻能讓一個人為其沉淪、犧牲、改變、自滅。


……對象居然是她,『安澤千里』。


千里沉默的凝視櫻野。


就只是這麼看著,她便忽然像受到誘惑一樣地伸出手指,輕觸櫻野的額頭,臉頰,下顎,最後停留在頸間。


「……我一直在關注妳的。」


千里柔和地把櫻野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指尖輕梳她於月光下流瀉的長髮。


「一直、一直……」


心頭上由罪惡感所引發的刺痛,再也阻止不了了。


※ ※ ※ ※ ※ ※ ※ ※ ※ ※ ※ ※ ※ ※ ※ ※


隔日清晨,櫻野醒來,發覺車子行駛在東京市內。


駕駛座上千里投來柔和的目光,道了聲早,唇邊還彎著淡淡的微笑,像是看到她很高興似的。


這態度與過去比起來,談不上一百八十度大改變,但轉折差不多也有九十度那麼多,讓她受寵若驚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要應聲。


千里說,她天剛亮就醒了,熱好引擎、邊發呆邊等櫻野醒來,但等了很久,櫻野也沒醒來的徵兆,於是決定憑藉昨天的印象試著走看看,幸好她記憶力不錯,沒費多少功夫就下了山。


下山以後,她找了個電話亭和二姐說明為什麼昨天沒有到,當然,很老實地交代是迷路,電話那頭,千雅淡淡地表示瞭解,語氣裡既沒有笑意也沒有無奈,這讓人感到很放鬆──雖然二姐性子冷,卻是家裡最好相處的人,跟她說話不用揣測心意,也不用顧忌態度問題,對不喜交際的人來說是最好的談話對象。


總之,後來她問清了該怎麼走,就很放心地開上了路。


櫻野點點頭,腦海中倏地閃過昨晚被抱著的情景,臉忽然發熱起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之前千里在她做了那些親密舉動後,總是紅著臉、結結巴巴的,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好了……主動和被動之間,真有天壤之別哪。


她碰碰臉頰,努力地恢復冷淡,隨口提起似地問道:「妳不打算繼續問嗎?」昨晚千里攤牌,明說認為櫻野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這句話似乎還有下文。


號誌燈轉紅,車子停下,千里從容不迫地摸摸櫻野的頭,莞爾一笑:「妳有妳的考量吧?」她是那種寧可多花點時間找答案,也不要逼人開口說話的人,所以才會走研究科學這一條路。


櫻野的目光前一秒還留戀地追隨著離去的手,下一秒便被吸入那雙含笑的眼眸裡,並開始迷惘,自己當初究竟如何撲倒這個人的?現在的她,就連直視千里都會感到難為情。


綠燈,那雙眼眸轉回路面上,櫻野悄悄地鬆懈下來,忽然又聽見某人不好意思的聲音緩緩飄來:「我覺得,非要用一個名稱來束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奇怪的……而且,也不是嘴上說說,心裡就能產生與之對應的感情,對吧?所以說……那個……保持現況,也滿不錯的……吧?」


這話說得語無倫次,牛頭不對馬嘴,乍聽之下,櫻野還不太懂千里在說什麼,觀察了一會,才從她赧紅的側臉窺出端倪。


意思是,千里願意認可她了,無論是基於什麼理由,總算達成一個小小的目標,可是,這姐姐還不承認友情與親情以外的關係,又不認為和她只是友情,就硬是割出了一塊曖昧的邊緣地帶給她安著。


或許學理的人,天生就有一股想把所有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整得井井有條的衝動?


櫻野看了她許久,輕輕一笑,沒多說什麼。


誰教某人的臉,紅的像是只要她多問一句話,就要滴血了呢?


這種時候,就換她想要摸摸千里的頭,安慰她別緊張了。


※ ※ ※ ※ ※ ※ ※ ※ ※ ※ ※ ※ ※ ※ ※ ※


安澤姐妹的家是一幢擁有雅緻庭院的洋房,門牌的黑底上嵌著「安澤」兩個金字,是安澤家老爸送給二姐千雅的新居落成賀禮,由他老人家親題的真跡。


當時,安澤老爸拍胸膛保證「放心,爸爸的字可是很有市場的,臨時缺錢又找不到人幫忙,可以把門牌拿去變賣」,大逆不道的老三清日嘀咕了句「我看底部的材質更有市場,會不會被人家買櫝還珠啊」,於是被老大朝也和老二浪久理所當然地拖出去痛扁一頓,案發現場,據說,就是某位黑髮美少女現在落腳的地方……


「?」櫻野露出疑惑的眼神。


「沒事。」有些歷史,不知道會比較幸福。千里笑了笑,按下門鈴,兩個青年揮拳暴打一個美少男的血腥景象,隨著悠長的叮咚聲逐漸淡去,緊接著浮現出三姐千依治癒系的溫暖笑臉;「歡迎你們來,千里、小百合。」她對後者的暱稱,讓千里身子一僵,一臉奇怪的望向櫻野。


「打擾了。」後者面不改色、雲淡風輕,好像本來就該被如此稱呼。千里開始懷疑自己漏掉的記憶不只中學時代,否則怎會連櫻野和姐姐們如此親近也不曾知曉。


待兩人到沙發上就坐、安澤千雅端上了清茶與點心後,這陰盛陽衰的客廳裡,便展開了乍看之下宛如聽審會般氣氛嚴肅的對談。大半的凝重,都來自於千雅冷冷的外表。


可若真正身處其中,就會知道氣氛不但不嚴肅,還很輕鬆。


千里把記憶殘缺的困擾告訴姐姐們,並問起過去的一些問題,她們很有耐心地回答了全部,但當問起記憶片段中她心痛呼喚著的「櫻(さくら)」還有跟「櫻」走在一起的男人的身份時,千依挪了挪位置,千里看見她藉機輕觸了一下二姐的手臂,不禁苦笑。


「果然是三哥和三嫂?」


此語一出,三姐和櫻野都愣了愣,唯有二姐表情沒什麼變化,似是詢問地看了三姐一眼。


千里暗嘆一聲。果然,家人刻意隱瞞這件事。


「我只是想知道十年前發生過什麼事而已,有個斷層在腦袋裡真的很不舒服。再說……你們是我的家人,他們也是,親情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不是嗎?」


千里邊說邊看著櫻野靜靜低下頭、三姐一臉猶豫,只有二姐目不斜移地與她互望,淡然道:「但是妳會一輩子記在心上,大家不想讓妳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已經一致決定不要告訴妳那些事情。」


看來記性好,有時候也會帶來麻煩?


千里再一次苦笑起來:「……只有對我,什麼也不說?」


「是的。」


「可是,三哥和三嫂也知道這件事吧?他們都不在意了……」


「不。」千依難得打斷別人說話,皺著眉說道:「櫻子非常痛苦,她說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會忍不住想找妳,所以,她後來才會跟清日一起到國外去。」這種情況,跟她學生時代為了避開千雅而逃去九重阪唸書很像,因此說這些話時,她臉上不免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這一番話,讓千里更想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了。


印象中,國三時在學校裡常看見一個外校的女孩子躲在遠處看她,不過,她有近視,從來沒看清過那個人的臉。


原來那個人是三嫂?


她喜歡過的人……是櫻子姐?


※ ※ ※ ※ ※ ※ ※ ※ ※ ※ ※ ※ ※ ※ ※ ※


既然從最坦率的二姐那裡也問不出什麼,千里就不打算再從家人這邊下手了。


反正靠自己的力量、一層一層慢慢抽絲剝繭,遲早也會探尋到真相。


再說,事有輕重緩急,休假就要結束了,她要回到松研繼續工作,至於記憶的事,只要不去想就不會頭痛,不妨礙到正常生活,就不那麼緊要了。


午飯過後,她想起手機沒電,便聽從三姐的指示,到她們臥房裡充電。


剛插上電源,手機一開,幾聲清脆的風鈴音便連珠炮地響起。


稍微瀏覽了一下,還不少人找她──大哥、所長、松本、杏樹學長和柚木小姐。


除去大哥噓寒問暖的日常問候不說,所長和松本的郵件告訴她,明天跟星苑有重要的談話,希望她一定要在場。


松本還附加了一句「對方指定要見妳,好像對妳和杏樹君的研究內容很感興趣,不要忘記準備好資料」。


杏樹學長的語音留言,也是關於這件事的:「若田部的事都還沒搞定,我就被所長叫回來了……真是的,妳在場不就行了嗎?……總之,通知妳一聲,我現在已經在家裡了,記得把百合子帶回來,別隨便亂扔啊!」


千里聽完差點摔倒,櫻野又不是寵物或布娃娃,說什麼亂扔啊?


而且,追根究柢,把櫻野扔在家裡的人不正是他嗎?


她無言了一會,繼續聽下一通留言。


最後一通來自柚木小姐的留言很詭異,只聽她氣急敗壞地吼了一聲「不要去」,後面便全是雜音,什麼也聽不到了。


到底是不要去什麼?


她盯著手機發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晚上不待在東京?」


二姐突如其來的發問,驚醒了她。


千里握著手機,急急忙忙地起身,莫名感到作賊心虛。


她忽然察覺到,自己獨自待在姐姐的臥房裡聽留言,感覺有點鬼鬼祟祟的。


或許是因為相較於哥哥們,她和姐姐們並不是那麼親近吧。


可是,這也沒辦法,是三姐要她進這房間充電的嘛。


「嗯,今天就要回去了,松研那邊有事找我。」


「車程很長,搭地鐵回家,開來的車我再幫妳送回去。」千雅邊說邊走近床頭櫃,拿起她自己的手機,翻蓋按了幾下。  


千里正有此打算,立刻點頭道:「謝謝二姐。」


「妳知道那孩子的事嗎?」千雅的話頭一下子又轉到別處去,攻得令人措手不及。


「什麼事?」千里問得有些遲疑。


她當然知道『那孩子』指的是櫻野,不過,為什麼要提起她?


「別重蹈覆轍。」


千雅的聲音依然很冷,卻隱約滲出了淡到讓人幾乎感覺不到的溫情。


此時,又有一道風鈴聲響起。


千里垂眸一看,手機收到一封新郵件,發信者保密、標題空白,內容只有短短一句話──『老家,水池裡』


再抬頭,千雅已經不在房裡。




11


隔天要到松研上班,又不想太趕,於是千里在姐姐家早早吃了頓晚飯便踏上歸途。櫻野自然也跟著回去,哥哥杏樹都回日本了,家裡沒大人一個人待在家會危險的理由早不適用了,再說,她待在東京做什麼,千里又不在這裡。


真是的,短短幾天內發生了好多事啊!回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千里臉上平靜淡定,其實對收到的郵件在意得要命,那應該是二姐給她的提示吧?山梨老家的水池裡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知道過去。


現在去山梨一趟好了?千里躊躇著,側眼看了櫻野一眼,說起來,這一位好像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可是為什麼會知道啊?就算安澤家的禁口令只有針對自己,她也不認為超級護短的自家人會沒事把胳膊向外彎,還是彎向一個跟安澤家沒有利益關係的高中女生。讓櫻野知道她過去的小祕密,究竟有什麼好處?


好想問,可是都跟櫻野說過,只要她不肯說,自己就不會問了。千里在心裡偷嘆氣,這時候才覺得,身為大人真是件討人厭的事啊!到底是哪個聖賢規定說話算話的人才配稱大人,出爾反爾的人就是小孩了?應該要讓國家未來棟樑知道,社會上說話不算話的大人才多啊!


雖然心裡這樣想,基於人格基於教養也基於對櫻野的尊重,千里還是沒開口。


先從老家那裡解決眼前這一道題,再來解決下一道題吧。


循序漸進不只是讀書也是做事的基礎,尤其是跟人有關的事情。


暗下決定後,她目光在車廂內游移尋找路線圖,確認還有幾站準備轉車,肩頭突然被某物壓得下沉了幾分,她直覺轉頭察看,臉頰剛碰到某人帶有淡香與溫度的髮絲,便及時止住,心跳因為差點吻到櫻野的額頭,倏地加快力道。


好險!千里驚惶未定,撫撫心口,再安靜看了看櫻野的睡容,片刻後,她推斷自己不擅長在不吵醒櫻野的情況下悄然抽身離去,於是下了另一個決定──


如果櫻野沒在中轉站醒來,她今天就直接回家,別去山梨好了。


※ ※ ※ ※ ※ ※ ※ ※ ※ ※ ※ ※ ※ ※ ※ ※


隔天一大清早,櫻野杏樹就來安澤家按電鈴,開開心心邀千里吃早餐。


被邀的某人應門慢吞吞的,說話也慢吞吞的,從那兩道比其姐千雅還冷還沒有感情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神智尚未清醒。


「怎麼了,昨天晚上沒睡好?」杏樹極度關心自己的學妹兼好夥伴。


千里閉著眼,揉揉太陽穴,沒說話。


「之前真謝謝妳幫我照顧百合子。」


千里點點頭表示聽到了,還是沒說話。


「……哎,妳該不會是喝酒了吧?」


「你從哪裡聞到酒味了!」


千里終於開口。縱使知道杏樹學長是睜眼說瞎話,還是忍不住反駁。她可是不碰菸酒的好大人哎,學長在這裡亂說就算了,可別隨便在櫻野面前造謠啊!


「妳看起來好像宿醉的人咩。」櫻野杏樹,年紀四捨五入為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居然用時下少年的輕佻語氣說話,還臉不紅氣不喘。


終於明白若田部為什麼受不了你了。


千里懶得浪費力氣指正,趕蚊子一樣對他揮揮手,轉身回去整理儀容。


昨晚,櫻野在中轉站前醒來,所以千里『只好』按照原定計畫去山梨一趟。


老家前院裡,偌大的池子被夜空染得一片幽黑,水面月影蕩漾,顏色竟比天上明月更加皎潔,千里在池邊靜觀了一會兒,脫去外套、捲起衣袖與褲管,趴到水深及腰的池裡摸索,很快地在池底摸到一個可疑的硬物。


她用鏟子挖掘四周,找到一個方型物體,再抹去水漬與濕土──靜靜展現在月光之下的,竟是一個氣密式冷凍保鮮盒。


苦尋幾日的答案就在眼前了!郵件裡寫的『水池裡』這條線索果真沒錯,不過,這裡面裝的東西該不會是……她想到這種盒子的原始用途,臉色微微一變。幸好,不管盒子是誰放的,都沒她這麼令人心驚膽顫,一打開看,裡頭裝著一疊信。


千里翻了翻那些沒寫上收信人名字的信件,從其中一封抽出信紙,攤開來看,一眼就明白了。


先前的猜想是正確答案。


每年從美國寄過來的賀年卡,都可以看到娟細秀美到令人羨慕的字跡,現在信上面也是那樣的字,出自於三嫂──安澤櫻子手中的字。


千里唸了一遍『櫻子』,想仔細品味這幾個音節是否有什麼特別,卻只感到味同嚼蠟。果然,還是比較習慣叫『三嫂』……她正想著,一股勁風驟然襲來,不留情地掀碎了池中月影。



──『我會改變的』


──『我要妳收回不會喜歡我的話』



四方蟬鳴,唧唧響起。



──『有點不敢置信而已』


──『小千,小千……』



「!」


一陣銳利如刀割的痛楚激得千里猛然回神,意識到頸後冷汗沿背脊緩緩滑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手裡捏緊了信件。明明是握在手裡的東西,居然一點也不踏實。


每一次快從閃現的景象中撈到什麼時,就被頭痛干擾,而且愈想就會愈痛,簡直就像是──她的身體自己在抗拒那些被遺忘的記憶。


痛得沒辦法,她只好放棄思考,帶了盒子回家,卻是一夜無眠。



※ ※ ※ ※ ※ ※ ※ ※ ※ ※ ※ ※ ※ ※ ※ ※



「我給妳看千里學妹還在睡的證據。」


一支銀叉大膽的伸進千里的盤裡,企圖攫走兩塊馬鈴薯──


叮!她反射性提刀把那支叉子擋架開來,瞅了囂張的強盜一眼。


「杏樹學長,你不是對這個過敏嗎?」


櫻野杏樹暗嘖一聲,堆笑道:「謝天謝地,妳終於睡醒了!」


他用一種充滿興味的眼神打量安澤千里,暗地裡加總了一下,這學妹從起床到正式開機所需的時間,居然要十五分鐘?看來她昨晚不是普通的累啊!奇怪了,千里應該沒有交男朋友,而他家百合子,昨天一回家就睡了,也沒偷溜出去啊!千里又還沒開始工作,她到底做什麼去了?


「難道說志彥已經……」攻陷千里了?


對哥哥滿腦子不正的思想,櫻野百合子只有無語,她的目光回到桌前,和安澤千里對上,後者大方拋來一個笑容問道:「今天要去學校?」


「嗯,接下來要準備新生的歡迎會,還有一些交接的事情。」不知怎麼回事,她突然有點害羞。


「啊,說起來,千里那屆的歡迎會辦得很好,妳可以參考一下。」


「……你不需要這樣變相稱讚自己,學長」


「可是妳不覺得很有趣嗎?靜城可是第一次那麼歡樂喔!」


看著青澀幼嫩的少女們拿著提示四處闖關,還可以藉著黑暗偷吃豆腐,大家都很開心啊!只是因為靜城是男女合校,有可能不小心吃到男生豆腐……如果摸完後有所懷疑,反正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就別多想了,有時候無知就是快樂。


「是很有趣,」安澤千里承認,杏樹學長他們的確把迎新活動辦得很好。「不過……那感覺有點像性搔擾,不是嗎?」她居然還以遲疑的語氣提問,把學長想得有多麼正氣凜然,其實,這個滿臉寫著「我無害,我安全,我是現代好男人」的傢伙也是狼,是披著羊皮的狼啊!


櫻野杏樹嘆口氣,無奈道:「有些親密接觸是不可避免的。」


而他妹妹安靜的喝起果汁,心裡頭老早把哥哥口中的參考揉成一團垃圾扔掉了。





12




星苑的深町小姐就要到了。


櫻野杏樹和安澤千里在會議室裡等候,兩人沉默以待,各懷心思。


杏樹心神不定想著跟工作有關的事,就算他從小被叫神童叫到大,又是個能把每件事都處理得滴水不漏的超級天才,依然是領人薪水吃飯的,碰到星苑的其他人還好,碰到姓深町的大頭目,就不免有些緊張。


千里卻是跟他完全相反,神情自若的坐在沙發上,看似一點感覺也沒有,其實她暗自思忖著,柚木雪村發來的語音留言,到底是什麼意思?『不要去』?去哪裡?跟星苑的人碰面嗎?柚木小姐是星苑的高級幹部,沒可能阻攔這件事吧?唉!沒頭沒尾的,聽得懂她就是神了。


門外傳來清脆的走路聲,他們倆同時抬頭,見所長領了一位年輕的白衣小姐進來。她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自我介紹的音調又是如此清靈悅耳,櫻野杏樹的心情瞬間全然鬆懈下來,掛回微笑向她伸出歡迎的手。安澤千里卻是站在原地不動,半帶疑惑半帶警戒的注視著她。


有什麼不對勁。


這個自稱深町靜美的女人──非常危險。


「深町小姐,這位是安澤千里,櫻野君研究上的夥伴。安澤君,這位是星苑的代表,深町靜美小姐。」一向溫文儒雅的松本所長見狀並未斥責,而是連忙介紹尚未有所互動的雙方,順便點醒千里,別發呆了,對這個人必須以禮相待啊!


跟在所長身後的松本志彥望向千里,不明白為什麼她忽然露出戒慎恐懼的眼神。他的目光再移向深町小姐背後,合理懷疑起,難道這人跟千里有過節嗎?


「久聞不如一見,安澤小姐。」深町靜美含笑走近千里。「我聽千雅提起過妳,她和我是高中同學,以前相當地要好。」


千里後退一步。「對不起,我跟二姐很少談話。」


松本志彥敢肯定千里在防著深町小姐了。不過兩人對話中對彼此不是很熟識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請坐,深町小姐,您喜歡紅茶還是綠茶?」所長無奈,邊拿起茶水瓶和杯子,邊向松本志彥使了個眼色,後者會過意,邊笑著賠禮邊把千里拉出門外。


一到外面,看千里神色放鬆了些,志彥也放下心,低聲問道:「妳和她以前認識?」


答案是一個搖頭,松本志彥皺起眉。


「那為什麼妳好像很怕她?」


「不知道。」千里不像在開玩笑,她閉上眼睛,手放在太陽穴邊輕揉著。「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可是一看到她,我的頭就痛起來,她剛才一靠近,我差點拔腿就逃了,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費洛蒙?生理排斥?感應天敵的能力?他搖頭屏棄腦中閃過的無數可能。「那麼,妳今天就回家吧。」


「什麼。」千里似乎是頭痛到連語音上揚的能力都沒了。


「我說,有我和杏樹在沒問題的,妳快點回去休息吧。」松本志彥的表情滿是疼惜。他不忍心看她這樣,抬起手來,又不敢隨意接觸她,只以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柔聲道:「或者,先去辦公室躺一下,好嗎?」


「不用了。」千里勉強張開眼。「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杏樹學長的搭擋是我。」


「千……」松本志彥叫到一半,聲音堵在喉嚨裡。他看見千里頸邊掛著紅線,剛熾熱起來的心全都涼了。


他親自為她戴上的那條項鍊到哪裡去了?


「真的很謝謝你,我們進去吧,別讓深町小姐等太久了。」千里沒有等他,逕自走進會客室。


松本志彥苦笑。


連千里都知道眼前什麼事最重要,他若再堅持要她回去休息,就是不為她著想了。雖然,連一條小小的項鍊都無法留在她身上,他是有點受到打擊,但千里的自由自在與性格上的獨特,正是當初吸引他的原因啊!


他打振起精神,跟著進了會客室,腳步凜凜有風,全然不像心頭剛添了新傷的模樣。畢竟他不是懷春的少年,是成熟的男人了。要為事業打拚,為未來的家庭儲金,不可能讓情愛上的小小挫折影響到工作的心情。





13



「還有人要提議嗎?」


私立靜城高中主校舍的學生會辦公室裡,熱烈地進行新生歡迎會的討論。


具有書生氣息的前會長佐籐浩史畢業後,由升上三年級的副會長接替為會長。這一點大家都沒有異議,因為這是靜城的傳統。三年級以後勢必會非常忙碌,會長的職責只有充當人型招牌,開會時坐在一旁讀書喝茶磕瓜子、辦活動時跳出來開幕兼微笑揮手,基本上是個閒活,至於其他勞心勞力的工作,全部都由副會長負責分配底下幹部去做。


要不然,學生會找這麼多人幹嘛?


再說,人家副會長也是辛苦過一年的,澆水施肥那麼久,總該是享受豐收成果的時候了吧!於是,副會長榮升會長以後,在畢業典禮演出過國王的小惠,因為其個人魅力,被全體學生票選成繼任的副會長。


可憐的小惠不知道票選是在網路上進行的,當她得知自己就是下任副會長時,呆立當場,啪啦啦地把要送大家的土產掉了一地。


怎麼這樣,她才剛要升二年級,連學校生活都沒適應,就要把青春奉獻給學生會了嗎?


她會進入學生會,是一連串的意外,因為戲劇社和學生會把入社申請書的投入箱設在同一個桌子上,她那天沒戴眼鏡,瞇眼瞇了半天,還想說這『兩邊的標示怎麼都一樣,戲劇社果然很搶手呢』便隨意投了個其中一邊,後來進行面試審核的時候,她又以為「當我成為學生會書記」這個題目是戲劇社的演技考驗,就那麼稀里糊塗地用超完美演技擊敗了其他學生。


現在新的悲劇上演,她委屈的都快縮成一顆饅頭了。好過份,怎麼可以在未告知本人的情況下,任意剝奪其權利?校規她都背得滾瓜爛熟了,裡面又沒有寫要在網路上進行票選!同伴們也好不夠意思,要是早點告訴她,她就會提出退會申請了,還有櫻野學姐,她最信任櫻野學姐的說,學姐知道她是電腦白痴,應該會提醒她的,這次卻什麼也沒說。可是小惠膽小,什麼也不敢問,只能咬牙把淚水往肚子裡吞。


「我覺得不夠力呢,每次都是喝茶吃餅乾聊天的,好無趣,要不要用RPG遊戲的方式進行?」公關躍躍欲試。


「經費。」財務簡單地說。


「如果願意自己動手做,花費反而比茶會少。」總務打著計算機。基本上這傢伙負責採購,比財務更瞭解具體的支出,因為家裡負責伙食,殺價能力也和家庭主婦差不多高,不當總務真是浪費她的才能。


「妳覺得呢?」公關轉頭問新主管。


小惠不自覺看向櫻野學姐,她專心看著一本名為《物理魔王納命來!》的科普書,擺明已經退休不管事的態度。公關滿臉微笑,不急不徐地喝茶等待新副會長想起自己的職責。


過了一會兒,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好……我們來討論要準備的東西……」


叮鈴鈴!……碰磅!


半秒內,大家的焦點從櫻野學姐身上轉移到副會長這邊,同情的望著連人帶椅摔成一團、正在努力爬起來順便擦眼淚的小惠。不過是手機鈴響而已,有必要那麼驚慌嗎?


櫻野學姐倒沒在關注身邊發生的事情,打開郵件,靜靜看著,然後走到小惠身邊,幫忙把她拉起來。


「學……學姐請慢走……」


小惠淚眼迷濛,開口的第一句卻不是謝謝。


「那麼,我先走了。」


櫻野也不詫異,把《物理魔王納命來!》塞進書包,便如風一般揚長而去。


其餘眾人都驚訝的湊到小惠身邊。「妳怎麼知道櫻野學姐要離開了?」


小惠畏懼的往後退了退。「學姐……很心急的樣子……」


心急?明明就是從容不迫!


眾人還在懷疑,公關忽然笑道:「難怪櫻野學姐說什麼都要留妳下來。」


「什麼意思?」少言的財務也不免好奇。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公關要獨享秘密,悠哉拿起茶杯喝一口,然後噴了出來。


「我加的鹽量比你膽量小很多了。」總務冷冷道,身為一個廚娘,隨身攜帶一包鹽也是很合理的。基本上她很仁慈了,身為一個未來的化學家,她也可以扔其他東西進去,讓公關直接見佛的。


公關匆忙灌了好幾口水後,用手隨意地抹抹嘴角,開口道:「我也不知道學姐怎麼打算,不過剛剛看小惠的表現……可能是因為她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還要關心別人吧!」


看看其他人,儘是一群自我主義的傢伙!包括他自己。


「我瞭解了。」財務往小惠投去一笑。


「連櫻野學姐的心情都看得出來,妳的確很適合當副會長!」總務也笑。


小惠嘴唇動了動,剛要道謝,忽然想到公關剛剛說溜嘴的『說什麼都要留妳下來』,剎那間有種被人推入坑又踩踏兩三下的感覺,就不說話了。


……櫻野學姐,請至少也問一下人家的意願啊!


她含著淚在心裡痛哭,成為繼安澤千里之後,第二個受到櫻野霸道蹂躪的可憐少女。


※ ※ ※ ※ ※ ※ ※ ※ ※ ※ ※ ※ ※ ※ ※ ※



松本研究所這邊,一場風暴正在醞釀形成。


櫻野杏樹從接受到害怕到驚恐,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一切變化都是來自於學妹安澤千里臉上的陰情不定,外加冰冷令人猶如置身南極的聲音。


他看看窗外,多好的天氣啊!他又不是千里那樣的工作狂,把他關在室內,然後用明媚溫煦的陽光來誘惑他,真是慘無人道!為什麼他要坐在這裡忍受冰風吹襲,為什麼今天的千里像肥軟牌唉噫瀏覽器一樣,沒說幾句話就凍在了那裡?她知不知道當她露出冷臉時,氣勢比千雅姐還可怕啊?


『百合子!千里她……』


此時他也只好發求救訊息給妹妹了。至少他還沒看過學妹對百合子動怒,而且,千里早上還在車裡跟他說要教妹妹物理的事,聽起來對妹妹具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了,也許百合子能夠阻止她繼續暴走啊!


松本志彥無言又無奈的看著千里,她剛剛進來後就說了三個字:「我、旁、聽!」然後坐在櫻野杏樹旁邊,臉色發寒,任深町小姐用目光打量,還冷眼瞪了回去。頭痛的人眼神還可以那麼犀利嗎?要說這兩人沒恩怨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他都可以看見她們之間劈哩啪啦亂竄的火光了!


不過,不愧是深町家的人,她臉上完美的笑容依舊紋風不動,稍稍優雅的改變坐姿,面對櫻野杏樹和安澤千里兩人,輕柔如水的音色便繼續談起剛才的話題。


看安澤君罕見地不配合,松本所長的冷汗差點弄濕了衣襟。基本上他作為松研的所長是管事管物不管人的,也就是說牽涉到私人恩怨的事他管不著,這次深町小姐來訪也是指名『安澤千里』,跟松研沒有關係,他只是自作主張以為對方對櫻野&安澤聯手的研究感興趣,而這研究跟松研有關,所以他也得在場而已。


可是,就算跟松研沒有關係,安澤君也不該這麼明顯地排斥人家吧,她可是星苑的深町小姐,在這個被金錢和權力稱霸的世界裡,人家吹一口氣就可以讓松研倒到天邊去!


安澤千里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三個大男人都忍不住在心裡暗自揣測。


渾然未覺旁人心思的千里,只覺得自己快要掛掉了。


她對深町小姐沒有好惡,可是看到那個人,她就變得很不舒服。剛剛一坐下來,她就很想吐,只好跟大家表示她無法發言,請讓她旁聽,可以的話,她更想閉上眼睛直接掛在沙發上,可是,深町小姐看了看她,她只好禮貌性地和她對看。


唉!這陣頭痛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千里開始考慮起關於牙痛牽引頭痛的可能性,並打算去看牙醫的時候,門被打開,一個穿著黑色水手制服的女孩子站在那裡。




14



櫻野百合子無語望著平平安安的櫻野杏樹和安澤千里,一邊向被打擾的人們低頭致歉,一邊暗自反省,下次不要慌到忘記先問清楚發生什麼事就衝過來,另外,一定一定要謹記──


櫻野杏樹=放羊的小孩!


她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在安澤千里身上逗留了一會,確定她沒有少什麼,心才真正安定下來,至於旁邊櫻野杏樹張大嘴巴、拚命揉眼睛的不敢置信模樣,她則是完全沒有注意到。


安澤千里看到櫻野百合子,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謝謝妳特別跑一趟。」


她用一句話改變櫻野在陌生人眼中可能形成的魯莽印象。


「深町小姐,不好意思,我必須失陪了。」


再用一句話讓所長和松本志彥大驚,一同加入櫻野杏樹的冏臉行列。


深町靜美沒聽到她要離開的理由,卻很瞭解似地點了點頭。「我會再請敝財團的人過來與倆位詳談。」


詳談?


安澤千里聽見不禁苦笑。


她之所以告辭,除了想遠離痛苦的來源,還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這位深町小姐跟柚木小姐一樣,不是對他們的研究感興趣而來的──她在對談的過程中有這樣的發現──既然如此,與其坐在那邊當觀賞動物浪費時間,還不如快點進行下一個實驗還比較有意義。


千里沒有像櫻野杏樹一樣圓滑處理社會交際的能力,這部份一向都是由他負責的,所以她離開前又感嘆了一句:唉!若不是被指名出席,今天就能在實驗室裡渡過愉快的一天了。


至於深町小姐來見她有什麼企圖,柚木小姐的語音留言有什麼涵義,還有隱約指出星苑高層分裂的證據,這些都在她走出會客室後,很快地被拋諸腦後了。


千里在走道上跟櫻野並肩而行,看了下手錶,覺得時間還很早,不禁問道:「櫻野,妳為什麼會過來?」


櫻野拿出手機,把哥哥發的求救郵件開給她看。


千里一頭霧水。「他提我做什麼?」


「不知道。」櫻野也很老實。


「所以妳就這樣擔心的跑過來了?要不要我開車送妳……」千里說著想起自家的車還在東京姐姐家,便頓了頓。這一個短暫的停歇,她轉過頭,「──不,還是……」然後,櫻野很無奈的用手遮著臉上紅暈的景象,便深深地映入她的眼中。


千里瞬間呆掉,一邊飛快地用視線接住少女砸過來的美麗背影,一邊迅速地回想並反省自己做錯了什麼。


對方倉皇轉過身時,表情裡透露出明顯的羞赧,所以可以確定櫻野不是發燒,可是……她剛才說了什麼嗎?為什麼櫻野會臉紅成這樣啊?


「那個,櫻野?」


她朝美麗背影的肩部伸出手,不確定是不是可以搭上去。


美麗背影的主人沒有說話。


她把手搭上去,再叫了一遍。「櫻野?」


美麗背影的主人持續無語。


怎麼辦,是該繼續等下去,還是採取什麼措施呢?千里暗自思忖一會,見到櫻野送給她欣賞的背影依然是那樣地凜然而美麗,便立刻尋找起解決方案。


書到用時方恨少,但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此時經驗就比知識還要有用的多了。幸好,一句她曾經聽三姐講過的話,馬上在腦中亮了起來。


這個方法一定有效。


……只是,有一個需要跨越的障礙。


對一個只要能讓櫻野乖乖去看病、就可以乾脆拋開矜持親下去的人來說,這點小障礙算什麼呢!?


千里抬頭挺胸,清清喉嚨,如宣讀討魔王軍檄文的英雄般正氣凜然道:


「ゆり──……ちゃん」


心思上的激情澎湃是一回事。


行動上,安澤千里(25)飲恨落敗。(※後註)


然而,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於聽見一個細碎微小的聲音。


「怎麼可能不擔心……」


再呆的人也聽得出來,這一句話裡的失落成份遠比埋怨成份高多了。


櫻野準確無誤地捉住背後千里的手,轉過身,目光灼灼。


「我不是口頭上說說的!妳到現在依然無法理解嗎?」


她堅定地說著,沒有問話的意思。


千里的眼眸被烈火般目光用力地燒灼,卻不像以前一樣驚慌無措,反而慢吞吞的觀察起櫻野來了。櫻野雙頰上的緋紅,是上一波紅潮未退,或是方才那句『小百合』帶來的新的熱浪呢?


千里以前對櫻野百合子有個想法。櫻野有一張精緻的猶如經過細心雕塑的臉孔,連她這個對外表很不在乎的女生,都會不小心看呆,所以,那個時候她置身事外的想著,這個孩子這麼美,以後可能會令她的戀人感到不安吧。


『以後』──根本不需要討論。


現在就有人惶惶不安了。


「我理解啊……」千里笑得開朗,像個小孩。「謝謝妳為我擔心,小百合。」


「為什麼突然改變稱呼?」櫻野不領情的冷靜問道。


「朋友間不用姓叫人的。」千里不匆忙的輕鬆答道。


──1比0。


「……我的名字是百合子,為什麼叫我小百合?」


櫻野百合子的話語中溫和帶有脅迫,正是明人說暗話的最佳代表。


「我覺得小百合叫起來比較順口。」


安澤千里憑直覺揮棒,將迎面而來的正名追討球一口氣打出場外。


──2比0。  


「那麼,如果妳沒有打算回學校去的話,我們來複習物理吧。」


千里再看了一次手錶,決定工作前先對櫻野進行指導,後者連一點反對的立場也沒有,點點頭。


──3比0。


──登登!安澤隊以三隻樸實無華的陽春全壘打,完封了櫻野隊!  


櫻野被千里拉著手往辦公室方向走,默默地望著她的背部,心想,自己恐怕永遠不會有獲勝的一天了。



※ ※ ※ ※ ※ ※ ※ ※ ※ ※ ※ ※ ※ ※ ※ ※



註:關於「ゆり──……ちゃん」


ゆりこ(百合子,yuriko)是櫻野名字的發音,這裡千里想直叫ゆりこ,但後來被自己的心給華麗地擊倒了,於是稱呼櫻野為ゆりちゃん(小百合,yurichan)。




15



櫻野兄妹聚精會神聆聽千里老師教授的高中物理,聽得津津有味。


她將課本上硬梆梆的東西,用更柔軟易消化的形態闡述出來,比如講到光學的歷史,便簡單地畫圖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裡有兩隻小貓,叫波動和微粒,牠們感情很好的生活在一起,有天虎克船長闖進來,抓起波動貓就往身後的牛頓爵士砸,大吼「給我看清楚!波動才是光的孩子」……


櫻野杏樹看著紙上舞動的線條蔓延到背面,再看學妹滔滔不絕地講述奇怪的童話,顯得如此健談──他早就知道千里學識淵博,卻沒想到這些學識,竟是源自於對學問的熱情,不難想像那些教過她的老師們,內心有多麼寬慰!


其實,他之前的確是因為想偷懶,才要學妹負責研究裡發生的物理問題,來旁聽就是想看看這倆人會怎麼互動,不過,他聽著聽著就發現,當初唸書時代百思不解的死結,居然聽她一席話就迎刃而解了。


教學裡充滿了愛與耐心,千里真的很適合當老師啊!


櫻野杏樹莫名笑了起來。


她還真是不怕累,講完歷史,又帶百合子到實驗室裡示範各種原理,還把如何使用儀器教給她,然後又讓她親自……等一下,居然把研究所程度的東西教給百合子?他開始嚴重懷疑學妹是不是忘了自己在教『高中』物理,或者她忘了,百合子只是個高中生??


正好,午餐時間的鬧鈴響起來。


這個鬧鈴是千里用來提醒自己吃飯的。她可不想再發生因為血糖過低而暈過去、直接導致實驗失敗的意外。


「老師辛苦啦!」櫻野杏樹對學妹笑得露出了兩排牙齒。


「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我還以為才過了一小時。」安澤千里看看手錶,很遺憾的發現實驗室裡的計時器沒有走太快。「那麼,一起去吃飯吧?」她這句話是看著櫻野百合子說的。


「由妳決定去哪邊吃吧,我請客!」


櫻野杏樹的大方慷慨,換來安澤千里的無言回望。


──『你這麼想吃麵包嗎?』


身為長久以來的合作夥伴,他讀取到如此的隱藏訊息。


老實說,他真的不是故意的,畢竟他和千里又不是很常在一起吃午飯,他哪知道這個學妹在松研待了這麼久,味蕾居然只記得一家小小的麵包店啊?


櫻野杏樹只好打起哈哈道:「……去吃咖哩吧!咖哩!讓直衝腦門的辛辣感刺激神經細胞──」


「小百合能吃辣嗎?」安澤千里完全沒在聽,自顧自回過頭問話。


「我……」櫻野百合子正要回答『不太行』,見到問話者眼中帶有笑意,倔強改口道:「沒問題。」


「是嗎?」安澤千里不太理解她為什麼突然倔強起來。「學長,那家店可以自行選擇辣度嗎?」


「當然可以,不過,那個……」櫻野杏樹滿臉懷疑的摸著耳朵。「妳剛剛叫百合子什麼?」


「小百合。」


「咕哇!」櫻野杏樹驚恐的縮到一旁。


「怎麼了?」安澤千里關心的看著學長。


「太快了!」


「快?」


「我也不過到美國去兩三天,怎麼就……不,奇怪了,學妹妳今天早上還是用『櫻野』稱呼的啊!」


「你想說什麼?」安澤千里很迷惑。


見狀,櫻野百合子開口道:「杏樹,妹妹跟朋友間要如何稱呼對方,不是你該干涉的事情吧?」她的音色柔軟甘甜,語意卻十分強勢,櫻野杏樹感受到一股令人無法反抗的威壓,瞬間噤了聲。


他當然不知道,當初妹妹就是因為這份與生俱來的特質,才會被靜城的前會長佐籐浩史(以及他愉快的夥伴們)陷害進學生會的。


再繼續問下去好像不太妙,櫻野杏樹連忙轉移話題。


「對了,有個地方我一直想不通,之前柚木小姐不是說會直接聯絡我們嗎?但是在所長提起前,我完全不知道有什麼會面的說。」


他本來只是隨便找個話題聊,但愈講愈覺得奇怪,不禁認真地思考起來。


「深町小姐選擇在松研談話,禮貌上必須告訴所長一聲,可是,如果她顧及到這層禮貌,應該也會告知我和妳一聲吧?明明柚木小姐那邊就有我們的手機號碼……就算不談禮貌,直接聯絡本人不是比較有效率嗎?」


這一個疑點,安澤千里早就從柚木雪村的留言知道了。


她猜想可能是星苑內部的分岐,影響到他們對外的聯繫管道不一致,不過她實在不願意和人談論這件事。


說直接一點,她是個反差很大的人,對感興趣的東西熱情到瘋狂,但對不感興趣的東西,連提都不想提,態度冷漠至極。


櫻野杏樹不同,對所有東西都一視同仁,沒有什麼特別的喜好,他想到了可能的原因,便無所顧忌的脫口而出。「深町小姐和柚木小姐分屬不同的派系,這樣想就通了。」他笑道:「……不過,居然敢跟堂堂大總經理搶人,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啊?」


安澤千里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我膩了」幾個大字。


於是,櫻野百合子又挺身而出。


「杏樹,這附近有焗烤嗎?」


「啊?有是有啦。」櫻野杏樹疑惑道:「妳不想吃咖哩嗎?呃,的確,那家最低辣度的咖哩還是有點辣,妳應該……」他也不知有意無意,竟一語道破妹妹剛才企圖隱瞞的事實。


「我怕辣。」櫻野百合子乾脆地承認。


她身邊的安澤千里再度不明白,為什麼她這次這麼乾脆了?


──片刻後,在焗烤店裡。


「焗烤馬鈴薯一份。」


某位少女面不改色地點著自己最討厭的食物。


「還要薯條,薯餅,薯泥…………」


答案,呼之欲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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