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满川风雨暗潮生
『我从不期许，值得世人称道的爱情。』
下课铃响，林逸合上书页，不着急回宿舍，沉默地坐在教室左侧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今天的天气真好，用艳阳高照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透过窗望去，操场上热衷于足球比赛的男孩子们正在挥汗如雨。
现在她已讲一口纯熟的英文，尽管夹杂了苏格兰和英格兰两地的口音，还带了某种未名的，或许从遥远的大陆彼岸的国家带来的奇怪口音。那个国家的物事离她远去已然四年，林逸这两个字再也没人叫起，以至于提笔再写都歪歪斜斜得不成体统，恍惚不知是在称己。
「福特小姐，楼下有位先生找你。」
林逸夹上书，咚咚咚几步连跑带跳下楼去，轻灵敏捷得如同一只驯鹿，一眼便看到他，远远地对迎面而来的自己微笑，上前挽住他手臂，「听说最近克拉彭公园旁的洛茨路上新开了一家餐馆，要不要去看看？」
「乐意奉陪。」
自从去年谢绝福特医生希望她进入堪与伊顿齐名的布莱顿罗丁女子学校的好意后，她就只身离开家来到伦敦这所普通的寄宿学校。作为年纪渐长的林逸独立运动的第一步，虽然自她入校后，诸如『鬣狗』，『地狱里的恶犬』，『滚回唐人街去』此类的口号不绝于耳，但林逸却以超乎寻常的成长速度坚强起来。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蜷缩哭泣是件多么无济于事的蠢事，并且很快以出人意表的课业成绩和优秀的运动潜力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而再不用与詹姆斯的两地相隔，更使得两个人的感情与日俱增到林逸已在不自觉中欣然接受了詹姆斯的爱意。
一切看来都很好，远去的便让它远去。
在第二年夏季长假的时候，林逸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苏格兰的家，凡事看来照旧，福特医生依旧开朗和善，母亲继续着她家庭教师的工作，闲时捧一杯热茶在院子里读书。久别的林逸有长长的头发和身高，没有人责怪她的久不归家。
在家的日子闲适和稍显无聊，直到一个月后接到了詹姆斯的生日邀请函。十八岁是一个男人生命里无比重要的日子，而他更想与之生命里无比重要的人一同度过。
生日宴会将在勃朗特家族伦敦郊外的庄园中举行，这是詹姆斯那个不能违逆父亲的强硬决定，以勃朗特家族的影响力，林逸明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詹姆斯固然不是招摇的人，因此在此之前，严格地说，林逸并没有介入到所谓上流社会上等人的领域里，她也完全可以预料到，以自己的身份，一旦她正式介入，她所遭遇的必定是更为暴风骤雨的嘲讽和讥笑。这不能不成为她踟蹰不前的原因。
秦怀瑾对于女儿和英国小伙子的交往所抱的态度一直没有实质性的改观，而对于女儿自接到邀请函后有些焦虑和挣扎的心情似乎也没有施以足够的在意，反倒是福特医生最先发现了这不安的所在。
「身为母亲你可表现得太一无所知了，秦。」
「你要说的是那孩子和詹姆斯•勃朗特之间的事情吗？」
秦怀瑾略显苍白的手指在阳光照耀下的书页上划过，眼睛并没有离开专心致志注视着的地方。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孩子。」
秦怀瑾笑着望向稍显惊讶的阿伦•福特，带着身为母亲与生俱来无可比拟的自信满满。
「亲爱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给那孩子提示，而要放任她在矛盾里苦苦挣扎？」
「她自己的路由她自己去走，尤其感情的事，我不希望插手分毫。」
「可是你更应该知道，年轻人在爱情上既可以勇敢得像一头狮子，同样也可能胆小得如一只老鼠。在这种时候那孩子需要你身为母亲推波助澜的相助。」
秦怀瑾对此不置可否，阿伦也随之放弃了这无效的努力劝说。尽管可能的话，他倒十分愿意去亲自相助，只是艾格尼丝，却未必肯领这个情。
「不谈这件事，亲爱的，如果之前你一直以时机不到作为搪塞理由的话。今时今日我想无论如何有必要再次提起艾格尼丝的入籍问题。我只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对此没有任何你所以为的私心。艾格尼丝她还是个孩子，中国人的身份，对她将来的求学和工作会有怎样的影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作为母亲，难道你不愿意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在尽可能小的环境压力下幸福生活吗？那么，至少给她法律上的平等，无论对于她和詹姆斯的交往还是她日后的生活，都是十分必要的。」
秦怀瑾无语沉默良久。或许自己比那孩子更不懂得进退之道呢。在固执坚守，拼命抓住不肯放手的终究是什么？即便她知道此生再不会有回去的那日，她亦不希望那个孩子回去。
阿伦眼见秦怀瑾犹豫，「艾格尼丝也已经长大了，或许我们该听听她自己的意见。」
林逸就这样被叫到了她的亲生母亲和法律上的父亲面前，在她还在为是否去参加詹姆斯的生日宴会一事而烦恼愁苦时，另一件更为生死攸关的抉择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抛到她的面前。
「入籍？」
「没错，至少在法律意义上，成为一名真正的英国人。」
「法律意义上？」
阿伦笑笑，「或许你还不懂孩子，但请相信法律是比任何的命令和强权更至上的东西，它能给你最大限度的平等与权利，它能够保护你。」
不可否认的是，当回忆起过去的时候，阿伦的这番话，对于林逸日后对于法律的选择有着深深的启蒙诱惑作用。即便她日后明了无论她怎样努力，种族和肤色是人类永远彼此隔阂，跨越不过的深壑。做到足够优秀，你或许能得到一定意义的尊重，但却永远得不到接受。而法律，它所能实现的，大概是如何建立一个相对而言更适合于多数人的尘世炼狱，而不是只虚妄地存在于理念构想中的人间天堂。
林逸并没有秦怀瑾想象的犹豫，甚至在秦怀瑾看来可以说未经考虑就点头答应。事实上，她并没有比讨厌英国人更喜欢中国人。母亲和福特医生都不知道，她曾经独自去到船厂区中国人在伦敦聚居的地方，那里大部分是些年老体衰的劳工和举止粗鲁的水手，更不谈满目遍布的鸦片烟馆和**，如同名副其实的贫民窟。人烟稠密，生命如草芥，人们的脸上冷漠而无情，个个肮脏、自私、丑陋而残忍。这让她无法相信这是她所谓的同胞，与她有着相同的肤色和眼睛，从相同的大陆而来，本该相亲相近彼此扶助的人们。那个国家已经完了，没有人可以救它，它更无力救自己的子民。
她早就没了根，不过是随水浮萍，身份的外衣下，这点谁也不能更改。
即便明知那孩子未必会对自己心存感激，福特医生仍尽他的力帮助她，给她力量。在林逸终于下定决心要参加詹姆斯的生日宴会之后，福特医生便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留了心，托人从伦敦捎来了时下最新款的绸缎，比量着林逸的衣服身段私下里早帮她定制起了礼服。
「你不要太娇惯那孩子了，阿伦。」
「好孩子娇惯一下是没有问题的。」
就算不能让她站在世界的最高处，她也有资格成为某个人的公主，这是父亲的心思。
时间迫在眉睫，得知此事的林逸虽有别扭心思，更多的是心怀感激地接受。如约地出席了宴会，林逸发誓自己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推杯换盏间的彬彬有礼，优雅从容得近乎严谨。男人们衣冠楚楚，身着一丝不苟的燕尾服，在炎热的八月里从喉结到膝盖都不裸露，女人们坦胸露臂，穿或红或白或粉曳地五六尺的绣花覆脚长裙，项有镯钏，随行有主。
只是无论是煮牛舌或是烧铁雀，苦味的杜松子还是马提尼，都不是她所喜欢的。只有当那个男孩向自己走来，执起自己的手，邀自己轻舞，他名贵礼服下噗噗跳动的心，一如既往的强烈热切。
「你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耀眼而美丽。」
当他这样在耳边轻语，林逸的脸仍旧不可抑制地红了。
詹姆斯独一无二的特殊相待却无疑是明白无误地宣告，人群中被搅起的轩然大波中林逸也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不怀好意的敌对目光。
「我奉劝你最好离勃朗特远一点，你配不上他。别以为穿着最新款的绸缎就以为自己是上等人了，你这个虚伪的中国骗子。我听说你的继父，也不过是个苏格兰的乡巴佬。
你以为他会是真心爱你的吗？只有你这种头脑简单的蠢货会相信詹姆斯会爱上你这种女人。他只是从没有见过中国人而已，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等到他厌倦了你这张惹人生厌的面孔，你就会像过去也曾在他身边出现过的那些身份低微一文不名的来自贫民窟裁缝匠和洗衣妇的女儿一样被他抛弃的。」
侍者的红酒充盈进酒杯，女人在耳边这样恶毒轻语道，有和林逸一样的年纪和如花面容，用和詹姆斯刚刚几乎一样的姿势，口音和温度。十五岁的林逸不由冷得竟然在盛夏里打了实实在在一个寒颤，她在那刻竟茫然不知那看来单纯明朗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思。尽管努力地相信关于所有的过去他只是没说而已，却并不是要刻意隐瞒，少女被爱意填满的心还是刹那落寞下去，抬头的一霎仿若看到无数嘲讽和幸灾乐祸目光。
而着实的，每个人都拥有比她更高贵的出身，更广博的学识，更优秀的容貌，更能与詹姆斯的身份相称，成为他好情人的资本。
忙碌而疲于应付中的詹姆斯并没有察觉到林逸的异样，尽管她的告辞显得有些慌张而惆怅，或许他以为她只是旅途劳累加上不惯于应付这样的阵仗而已。这该死的地位、身份以及与此休戚相关的给他带来的种种繁琐和讲究，即便是他，詹姆斯•勃朗特，生来便是为此而活，理应将这视为家常便饭甚至道德准则的男人，也忍不住要觉得疲累和生厌了。
独自回去苏格兰的旅程显得格外漫长而冷清，秦怀瑾和福特都不解兴冲冲而去的林逸究竟为何回家来已是一副落败模样，眼里惯常的灵秀机敏甚至不见。
看不惯如此郁郁寡欢的林逸，阿伦•福特擅自写了一封信给詹姆斯，尽管他不知道确定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若是相爱，就该得到他们应有的幸福，而绝不可让误会和芥蒂摧毁了彼此。
与此同时，收到信的詹姆斯忧心忡忡，英格兰的勃朗特家族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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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人——一个自私的，邪恶的，阴沉的劣等民族。她施了东方的妖术，她是东方的魔鬼，她接近你缠着你，她在诱惑你，她会毁了你！……你将成为勃朗特家族的耻辱！你将成为帝国的耻辱！」
林逸稍稍推开他，牵着他的手在圆桌前坐下来，沏上一壶茶，「讲你的过去给我听吧。」
「我终于知道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和她相遇。这是主的意志，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让我爱她，我不能拒绝。……我发誓会永远爱她并保护她。」
只要有个人愿我为披荆斩棘，我便愿为他披上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