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红尘做伴少年郎

「我相信你不会是个执迷不悟的蠢才，只要你及时回头，你仍然是我的好儿子。」

一席宴会，不单是为林逸招来无限忌恨目光，在哈里•勃朗特，詹姆斯的父亲，一个以严厉刻板著称的老人看来，那更是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和家庭的彻底宣战。他爱他的儿子，但他从不以温和慈祥的态度来施与他的爱，相反他信奉命令与服从。而他的儿子，一个向来腼腆听话的小伙子，竟然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公然爱上一个中国人，他甚至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这一年以来放假的长不归家都是为了此事。

詹姆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这个小伙子聪明，机灵，浑身活力。他让他进入伊顿公学，皇家军事学院，他至少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将领，甚至走得更远。那么，他应该娶一个来自于上流社会，端庄优雅的，一个真正的英国淑女为妻。

他以为他是和从前年少轻狂一样，爱上一个贫民窟里裁缝匠或是洗衣妇的女儿，那已经让他不能忍受了，好在他能迷途知返，并且做出保证他只是觉得那新鲜刺激而已。而现在他居然告诉他他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噢，天哪！一个中国人！他绝对相信她所谓即将成为英国公民的身份不过是一层伪装，伪装那之下邪恶浅陋的，彻头彻尾该死的中国佬，这简直让他暴跳如雷，以至于他对着他最爱的儿子大声咆哮，「我想我应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送到修理厂去！那里有你所需要的所有的！最好的零件！

一个中国人——一个来自于自私邪恶的，阴沉的劣等民族的中国人！她施了东方的妖术，她是东方的魔鬼，她接近你缠着你，她在诱惑你，她会毁了你的，我的儿子！只有我，你的父亲，只有我是真的爱你！」

「我也和您爱我一样深爱着您，我的父亲。但我必须纠正一件事情，我想您把顺序弄反了。事实上是我在接近她，缠着她，渴望得到她的爱。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美丽，热情，头脑敏锐，值得人深深迷恋，您为什么不能见见她？我向您保证，您会喜欢她。」

哈里•勃朗特把这当作反抗和执迷不悟的信号，他居然敢反驳他——他的父亲所说的话，瞧瞧吧，这就是爱上一个中国人的后果，他沾染上了她身上所有的令人鄙夷的恶习。他还向他做这样不负责任的保证，而他绝对，不会让一个中国人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我的父亲，我对您的尊敬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我服从您的命令。我顺从，我乖巧，我像一只圈养的绵羊那样听话。但爱情把我解救了出来，它赋予我作为个体的意志与向往，它是这样美好而热烈，我深信不疑即使大西洋和阿尔卑斯山也无法阻挡它的到来。

我要告诉您的，我爱艾格尼丝。如果她愿意，有一天，我将成为她忠实的丈夫，她将成为我忠实的妻子。即使那一天，得不到您的祝福。」

「噢，天哪，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如果你告诉我你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我可以把这当作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只要你及时回头，你还是我的好儿子。」

「不，父亲。我想这次，我是真的爱上那女孩了。」

「爱情？上帝啊，我真怀疑在你这个年纪懂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当然。当我爱上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就懂得了。当每一朵花都吐露芬芳，每一缕晨风都捎带来春天的气息，我听见云雀在歌唱，我简直就像获得重生，我终于知道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和她相遇。这是主的意志，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让我爱她，我不能拒绝。」

「上帝会认为你在侮辱他。」

「那么恕我直言，我认为，您才是老得已经不懂得爱情了。」

「你就这样对你的父亲说话吗？天知道如果我不懂得，今天就不会有一个头脑发热的小子在我的面前指责我不懂得爱情！」

老人的藤杖终于狠狠地落下，詹姆斯并没有一如既往的默默承受，他像一只轻敏的鹿一样跳着躲开，他体格健壮而训练有素，以至于他有心要躲开，那藤杖就绝不会挨到他半分。

「你这个混蛋！恶棍！该上绞刑架的罪犯！」

老人开始大声咒骂自己的儿子。

「你将成为勃朗特家族的耻辱！你将成为帝国的耻辱！你休想再回到这个家！」

詹姆斯回头看一眼追不上他的老人空举着藤杖示威的宣言，默默地离开了他的家。

詹姆斯的回信没有到来，来的却是他自己。那个下午秦怀瑾正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清除杂草，而后看到那个男孩一张历经路途疲惫的脸上的汗水，帽子正捏在他手中，紧紧攥住内心的焦灼不安。

「进去吧。」

秦怀瑾对他浅笑，继而手指指后院，「阿伦正在后院下棋，或许你应该先找他谈谈。」

无比诚挚地致以感谢后，詹姆斯进门直奔了后院，在路过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林逸的身影。

「不必这么慌张小伙子，这可不像你的一向作风。来，坐下来陪我下一局棋吧。」

「好的，医生。」

「直言不讳地说，你为什么会爱上艾格尼丝？」

詹姆斯稍顿，「那同样恕我冒昧，我听说之前您曾是伦敦名医集中的哈利街有名的外科大夫，是什么原因让您回到了苏格兰呢？」

不等福特医生回答，詹姆斯紧跟着自己的问题接口道，「纯种英格兰人？——我才不信！字面上是笑话，实质上是幻影。」

福特医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好小伙子，我那么愿意把艾格尼丝亲自交到你手上，只可惜我没有那个权利，要说服那孩子的母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用担心医生，我会自己争取的。」

「很好。如果你对艾格尼丝不好，我会用枪打爆你的脑袋。」

「我发誓会永远爱她并保护她。」

福特医生站起身来，「好好休息一下吧，在这椅子上睡上一觉，别浪费了苏格兰这么好的阳光。」

进了房间上楼去，林逸正坐在窗口，对着后院里詹姆斯的背影发愣。医生微微笑，上前去轻轻拍转她肩膀过来。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过于专注竟然不知不觉，林逸惊得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退开身去，站得离他远远，手恭谨地贴在身前交叠着。

「噢，你不要这样拘谨，孩子。坐过来吧孩子，坐到我身边来。」

福特医生深深望窗外一眼，「詹姆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不是吗？他是个好心的小伙子，你看——体格健壮，身手灵活，像马达一样的头脑，而且那样的直率恳切。虽然现在脾气毛躁了些，会好的，长大了就会好的，年轻小伙子都会这样。你的困扰和不安究竟是什么呢？我并不想要干涉你的任何决断，但如果你需要些建议并且认为我值得信任，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些事情。」

林逸点点头，事实上此刻的她的确需要有个人的指引。她毫无疑问地爱詹姆斯，却并不知道是否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林逸的叙述简短而凌乱，但并不妨碍阿伦•福特从中领会到最关键的部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亲爱的。小伙子们在年轻的时候通常都会爱很多个姑娘，包括我在内。我曾经爱上一个姑娘，她的父亲是位剧作家，母亲是位音乐教师，她有着非常良好的教养，也非常美丽。我们看来很般配不是吗？我也一度以为我找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人，我们几乎就要订婚了。可是我后来还是离开了她，在某些人的眼里，说我抛弃了她也未尝不可。

我想你一定困扰我为何选择你的母亲，就像詹姆斯为何爱你一样满怀疑问。但是亲爱的，请千万不要逼迫男人们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当他们将这称为直觉的时候。那些你看来于你之上的女孩，她们的确都有相同的优秀，但却绝对没有你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出色，这点我可以向你起誓，绝不是在刻意恭维你。

关于詹姆斯的过去，你可以好好问他，他若如实相告，就不是什么好在意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跟自己的初恋对象结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通常说，在初恋的时候小伙子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可是他真正爱上一个姑娘的时候，他变得狂热，蠢蠢欲动，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开始明白自己要什么，追求什么，并且为了那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是一个男孩，开始蜕变为一个男人的时刻，一个值得骄傲而此生铭记的时刻。

至于所谓的上流社会和平民阶层，以及什么种族和肤色，你母亲当时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不要去想那些孩子，不要被那些束缚了手脚。」

医生的话一语中的，林逸施施然地笑，脸上泛起异样光彩。

「谢谢您，医生。」

椅子上的詹姆斯并无心休息，父亲的不理解和家庭的决裂让他伤心不已，福特医生的信更让他极度不安。艾格尼丝是他不顾一切要追求的全部，她的决定对他来说，就是得到一切或者失去一切。

「艾格尼丝！」

詹姆斯大步迎上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

「亲爱的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讲你的过去给我听吧。」

林逸稍稍推开他，牵着他的手在圆桌前坐下来，沏上一壶茶，在袅袅的茶烟中看他略微疲惫的脸，忍不住伸手过去理理他稍显蓬乱的头发。

詹姆斯对林逸的要求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认真说来，自己的过去也实在算不得多么光彩，直到进入伊顿后才慢慢收敛踏上正途，这也正是他一直以来没有跟林逸主动提起的原因。

詹姆斯清清喉咙，缓缓道，「我早就该跟你说的，请原谅我不够坦诚的遮掩。我并不想要故意隐瞒你，更不愿意因为这些秘而不宣的过去而毁了这段我愿以此生来守候的关系。」

说到这儿停顿下来，詹姆斯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生在那样的家族，如你所知，我也曾是个纨绔少年，有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在深夜里醉酒，醒来和不同的女孩交往，多数是出于好奇和怂恿，我对这点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抱歉。」

林逸笑开来，轻轻握住他平放在桌上的手，「没关系的詹姆斯，那些都过去了。我认识的詹姆斯是个勇敢自信又诚恳正直的好小伙子。」

「不胜荣幸。」

看林逸脸上回复的温暖生气，詹姆斯长长松口气，脸上的疲态此刻一览无余。

「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

「没什么大问题，我只是跟那个专横暴制的家庭做了个绝断而已，虽然这还是难免让我难过。」

不用多问，林逸也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因由，无非全因她而已。放弃了他的身份和家族，他只愿跟她站在一样的高度。

这天的阳光很漫长，足以照透真正纯亮的人心。

「詹姆斯，我让你一无所有了。」

「恰恰相反艾格尼丝。自由与爱情，现在的我拥有一切。」

半年之后林逸十七岁的生日，她的王子口中含着被拔光了刺的玫瑰，顺着水管爬到她的窗前，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轻轻敲。

阳台上有撒落一地，沐得她一身的午夜皎亮月光。她踩细碎的舞步，只可惜她的王子，身上有偷爬过栅栏时沾上的泥斑。

这可不浪漫，至少——剧本上不会这样写。

他没有带瓦伦丁的图片来，他也不用对着月亮起誓。公主提着裙脚，大笑着翻过窗沿和她的王子一起逃离现场。

月光依然皎亮，他们躲在暗树的阴影下亲吻，身材非常相衬。

他们都是第一次吻对方，把这看作一场神圣而庄重的仪式。

十九岁的詹姆斯，他在十六岁的时候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和夜一样漆远的黑眸，像丝缎一般顺滑的头发是和眼睛一样的颜色，她从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而来，踩着从天堂往复而下的旋梯。如果中国也有天堂的话，她一定是那个穿越时空不小心降临到他身边的天使。

他有多爱她，他可以毫不吝惜地告诉她让她知晓。她该是像被公主那样宠爱着，比起王子来，他一直笃定的更愿意做一个中世纪铁盔骁骑下仗着长矛的骑士，流着尊贵骄傲为爱而生，为尊严而战的血液，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

『我从不期许，值得世人称道的爱情。』

只要有个人愿我为披荆斩棘，我便愿为他披上嫁衣。

——————————发烧余热未散，感冒鼻涕未断的下集预告分界线————————

莫忻死命地拉拽她两手，狠心咬住一片唇愤声道，「不值得！」一句五雷轰顶。

时值近冬，资政院中抛出如平地惊雷的剪辫易服案。朝廷上下为此争论不休，法律馆的修律因此而暂时懈怠下来。林逸闲来陪詹姆斯四下溜达，倒也惬意快活。

想这温佐生果然是秀才出身，还有这么点酸酸的内敛脾性，不过倒是很合自家那个温软清和的妹妹性子。

「她说的是英吉利，不是中国。英国可有垂帘听政？可有满汉之分？可有受列国欺凌？没想到林逸现今竟然在朝廷供事，真是事之至难，莫如知人。」苏沛负手轻笑，林逸，这次可不是扯扯辫子就能耍赖耍得过的事儿了。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8-2-20 15:33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