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篇31-41

作者:rass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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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3-5-31 18:29 编辑


31



櫻野杏樹與安澤千里,站在電腦前斷斷續續地交談著。


藏匿在照片檔案之中的新格式檔案,用櫻野杏樹父親設計的軟體打開後,出現了一個名為『Dolphin molecules』的分子的大量實驗數據及圖表,看起來是各種儀器分析的結果,另外還有結構模擬圖。


雖然他們能看懂這些,知道了樣本的物理與化學性質,也大致上可以猜測此分子的命名是因為構形像海豚,但是,他們從來沒聽過這個分子的存在。


安澤千里打開幾個常用的線上資料庫,以『Dolphin molecules』為關鍵字去搜尋,完全沒有找到與此分子有關的期刊論文,讓給櫻野杏樹去找也全然一無所獲。初步判定,『Dolphin molecules』對學術界來說是一種嶄新的分子化合物,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沒有公開發表過。


原本不怎麼感興趣的安澤千里,眼裡不知不覺有了笑意。櫻野杏樹俐落地敲著鍵盤,想透過電子信件與幾個科學家朋友聯絡,不過,打到一半,他忽然改變主意,關掉了頁面。


「千里學妹。」


「嗯?」


「先把這個當作秘密吧。我覺得,有點奇怪。」


櫻野杏樹平靜地說著話,這種情況發生在沒有發燒的他身上,非常罕見。緊接著,他將相片被人動過手腳的事告訴了安澤千里,然後慢慢說出了自己的考量。


「我一直覺得十年前的空難是人為的。那次老爸帶我們出國,主要目的是想讓姨丈為我們安排住處,因為我們家好像被什麼人給盯上了,待在日本會有生命危險。」


他此刻的面無表情,令安澤千里想起了櫻野百合子。親兄妹冷淡起來果然都是一個樣子。


「那時我只是個小孩,偷聽到他們講話,只覺得跟電影一樣好玩刺激。爸媽過世後,我才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相信那場空難一定有幕後黑手,可是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爸媽會招惹到他們……也許出現的這個『Dolphin molecules』,就是一條線索。」


「但是,這份資料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吧?」


「是啊。他想傳達什麼訊息給我和百合子?為什麼把資料藏在照片檔裡面?這東西又能拿來幹什麼?還有,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櫻野杏樹敲著額頭,有些苦惱。


此時,浴室忽然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輕微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兩人。


「櫻野先生?」


櫻子一身休閒的短衣長褲,用毛巾擦拭著頭髮,白皙的手肘肌膚由於剛泡過熱水澡的關係,透出引人遐思的薄紅色。淡淡的沐浴乳香氣,隨著她的走動而飄散到他們鼻間。


「午安啊,櫻子小姐!」安澤千里沒有特別注意學長的表情,不過他此時必然是恢復了平日的嬉皮笑臉。


「好,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櫻野杏樹快速關掉所有視窗,拔起插在USB接口的貓尾巴隨身碟,隨意地讓它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學妹,明天見啦!」來去如風的櫻野杏樹,留給安澤千里許多無法消除的問號。


安澤千里回頭與櫻子對望一眼,笑了一下,正要移開的視線注意櫻子邊擦著頭髮邊朝她走過來,便被定住了。很令人懷念的一幕,以前也有發生過。發生了很多事的那個夏天,櫻子曾以同樣的姿態走進更衣室裡,溫柔地為她擦乾頭髮。


「怎麼了?」櫻子停下擦髮的動作。


「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安澤千里照實回答。「妳還記得嗎?有個暑假,我們曾經在天澤中學比過劍。」


「……嗯。」櫻子先是發愣,隨即意味深遠地應了一聲。她背過身去,繼續擦乾頭髮。「十年對我來說,並沒有很久。」


安澤千里望著櫻子朝浴室走去,想起三哥清日曾說過的一些關於她的事。


身為腦科醫生的櫻子,最初在工作場合遇到最大的困難,是種族與性別雙重的歧視。即使病人是東方人或女性,也常嚷著一定要換醫生才肯接受治療,遇到這種情況,櫻子沒有不滿也沒有爭辯,而是用醫術直接證明自己的能力──至今,已經沒有病人會再抱怨她是東方女性,反而有不少人慕名而來請她診治。


櫻子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用木梳順開髮結,而後輕輕一撥,那頭滑順到令人嫉妒的秀麗直髮,便猶如撒滿碎鑽的黑天鵝絨般閃動微光──這幅如畫般的景象,立刻讓安澤千里聯想到某人。


(身在靜城中學的某人此時微微打了個寒顫,決定穿上外套。)


「明天早上的飛機。」櫻子再度走回安澤千里身前。「清日想再多待一陣子,不過我沒辦法,還有病人在等我。」


「行李已經收好了嗎?」


櫻子點頭,目光靜靜落在安澤千里的頸邊,片刻後,不知是想要嘆息還是感到疲憊,她輕輕呼了口長氣:「小千,謝謝妳的照顧。」


「我也一樣。」安澤千里注視著她:「這裡永遠歡迎妳來,櫻子。」


「嗯。」


兩人相視一笑,感覺到彼此不提多餘話題的默契。


稍晚,安澤清日帶著食材,以及據說是在路上偶遇的安澤朝也和安澤浪久回來。一個說公務在身來辦事,一個說心繫百姓來巡邏,破綻百出的藉口讓人連想吐槽的念頭都沒有。


其實直說想來看千里不就好了嗎?櫻子很不明白,為什麼安澤家的幾個兄弟老是這麼口不對心。


「你們兩個,來就來啊,幹嘛找理由?」安澤清日一臉受不了的嘆氣。「我又不會說你們是妹控什麼的。」


「小三啊,你這不是說了嗎……」安澤朝也苦惱的揉揉太陽穴。


「哦,抱歉,不小心說出真心話。」


「你故意的吧!」安澤浪久犀利地看穿了他。


「那又怎樣?」安澤清日不以為然的挑高眉。


「你……」安澤浪久像是被他的態度氣著了:「男生愛女生!」


「啊?」


安澤清日張大嘴,明顯地呆住了。


一旁的朝也和千里忍不住失笑,浪久本人更是大笑出聲。


原本正在發愣的清日注意到大家的反應,臉上換成無奈的苦笑。


「什麼啊,你就那麼懷念高中的時候嗎?」


「小二以前把這句話當口頭禪了吧。」


「是啊,因為對付這傢伙超有用。」安澤浪久邊爽朗的笑著邊拍清日的背。「他的表情,每次都像被拖鞋拍死的小強一樣。」


「你去重修小學國語和自然吧!」


「你才該回到你的拖鞋去!」


「小強不住在拖鞋裡好不好!」


安澤浪久沒有說話,一臉的震驚,清日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承認了什麼東西。


「我──」


「唉,小三,有煩惱要說,別一個人硬撐啊。」朝也拍著清日的肩膀,語氣十分悲憫。


「大哥,你的表情和聲音對不起來。」


「喔、沒辦法,最近操勞過度,皮膚有點粗糙。」


「你的皮膚狀況跟你要不要笑,完全沒有關係吧!」


安澤千里在一旁看哥哥們鬥嘴,絲毫沒有介入調解的意思,反而微笑著,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她並沒有注意到,客廳角落的電腦正在悄悄地運作,將名為『Dolphin molecules』的檔案透過網路傳送到別的地方去,不過,有個人正好在此時將注意力轉移到電腦上面──


櫻子的目光掃過功能列,停留在明暗不定的連線圖示上。


可惜她既沒有、也不可能發現這台電腦的異狀。


櫻子只是在回想今天中午看到的網路新聞。


正是那則新聞,讓她在醫院的電話打來前訂好了明早的機票。


──『交易糾紛』、『大規模槍戰』、『響尾蛇的覆滅』……


在安澤千綾安然無恙之後,風暴捲得更大了。


但是櫻子並不關心那些,她只在乎醫院那邊可能會收到什麼樣的傷患。


※ ※ ※ ※ ※ ※ ※ ※ ※ ※ ※ ※ ※ ※ ※ ※


在安澤家隔音效果良好的水泥牆對面,是不久前搬來的一戶鄰居,門牌上寫著朝倉,其主人朝倉是舞蹈老師,在附近的高中擔任社團指導老師,自己也開設韻律操教室,頗得社區婦女們歡迎。


朝倉剛搬來時帶著禮物拜訪過安澤千里,後來相遇幾次,也都會主動微笑致意,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有禮貌的鄰居,居然密切地偷窺著自己的電腦。


朝倉盤腿坐在矮桌前,檢視著『Dolphin molecules』的數據和繪圖,使用的赫然便是根據櫻野杏樹所說、尚未公開的資訊整合軟體最新版本。


「真有趣。」


她悠然的語氣和靈動的眼神,似曾相識。


幾秒後,手機響了,她立刻接起電話:「喂?我是朝倉。」


『……』


「是,拿到手了。」


『……』


「瞭解。」


『……』


「那就讓我放個假吧?」 


『……』


「是啊,我很在意近森蒲回去後的發展。」


『……』


「好的,靜美小姐。」


通話結束後,朝倉再度打開自製的駭客工具,入侵隔壁安澤家的電腦。


在反覆確認過該拿的東西都拿走了以後,她丟進一隻病毒,退出工作界面。


接下來的目標是櫻野杏樹的電腦。


櫻野杏樹的電腦防護等級比較高,不過要闖進去對朝倉來說是易如反掌,她重複了跟剛才一樣的動作,然後斷開網路,站起來伸懶腰──


手機又響了。


朝倉懶洋洋的接聽電話,心思在待會要去超商買什麼東西上面打轉。


「喂,我是朝……」


說到一半,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證實自己沒聽錯後,繼續講電話。


「真嚇了我一大跳啊,小涼,妳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


「哦?近森蒲又是怎麼知道的?」


『……』


「是嗎?她記憶力還真好呢。」


『……』


「朝倉,沒有名字,就只是Asakura。」


『……』


對方講了很長的一段話,朝倉邊聽邊打開落地窗,走進陽台。


她聞到令人垂涎的飯菜香味,轉頭看向傳來男性笑聲的隔壁。


不知對方提出什麼令人心動的條件,朝倉點了點頭。


「好吧!那先這樣囉,到時見吧。」


她切掉電話,趴在欄杆上吹著夜風。


一個人住的好處是安靜、可以自由決定伙食,壞處就是太安靜了、每一餐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像她現在這樣,因為不會做飯,肚子餓了就只能吃超商的便當。


要是靜美小姐知道,她為了一頓大餐而答應與冰川涼子見面,會有什麼表情呢?


光是想像,朝倉的內心裡就產生了罪惡感。



※ ※ ※ ※ ※ ※ ※ ※ ※ ※ ※ ※ ※ ※ ※ ※



32



今天,安澤千里剛到松本研究所不久,松本志彥就去敲她辦公室的門。走進去的時候,他看見櫻野杏樹也在裡面,而且他和千里兩人都是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千里也就算了,杏樹居然沒有笑容,真是反常透頂。


「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電腦中毒。」櫻野杏樹不太有精神,一直盯著電腦螢幕看,松本志彥忍不住好奇湊過去──視窗一切如常,沒看出什麼問題。


「我和學長家裡的電腦,系統都被癱瘓了。」千里對他說明,語調比平常有朝氣,態度也異常積極,不禁令人考慮起其實是她故意弄壞電腦的可能性。「志彥有什麼事嗎?」


松本志彥皺了皺眉,提起來此行的目的:「我是想來問兩位晚上有沒有空,我這邊有餐廳的優待券。」


「我就不用了吧。」櫻野杏樹忽然恢復平日的調調,揚起欠扁的笑容:「我對當電燈泡沒什麼興趣。」


「我沒那意思。」松本志彥哭笑不得,說出實話:「我是受到朋友的拜託,要去坐在他們附近旁聽……」


「偷聽?」


「……是。」


「那也沒必要邀我們啊。」櫻野杏樹笑了出來。「你是想著,有人掩護,又能跟千里吃飯,還能減輕做壞事的壓力,一舉數得,何樂不為吧?」


被說中心聲的松本志彥無言以對,只好接著說:「是啊,順便還可以用掉優待券。」


「千里學妹,怎麼樣?」


一直保持沉默的安澤千里從電子信件中抬起頭來:「嗯,我跟小百合說一聲。」說完就拿起手機寫郵件。櫻野杏樹看她那若無其事報備的態度,好像多年的夫妻一樣,正要開口調侃──


「我也邀若田部小姐來了。」松本志彥忽然補充一句。


「啊?」櫻野杏樹懷疑自己聽錯。「若田部?哪個若田部?」


「若田部秋江小姐。」


「不早說!」櫻野杏樹一下慌了。「她……她……她答應了!?」


松本志彥看他著急的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忍不住懷疑剛才自己是說『答應共餐』還是『答應結婚』?只是吃頓飯而已,沒必要這麼緊張吧。因為思考著這些事情,他過了很久才答:「嗯,她答應了。」


話音剛落,櫻野杏樹的身影迅速地消失,砰地一聲,門被關起,室內恢復寧靜。


嗶!收到郵件的提示音將他的注意力拉回辦公桌。


安澤千里拿起手機,對小小的螢幕微笑。松本志彥鬱悶的移開目光,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灰色,轉回來一看,安澤千里將一個貓尾巴形狀的物品拿在手中,對他笑了笑:「杏樹學長的隨身碟,忘了帶走。」


「……他還真愛貓啊。」松本志彥因她不尋常的親和而遲疑了幾秒,想起過來的第二個目的,接著說:「對了,櫻子小姐已經回去了嗎?」


「你認識櫻子?」


「啊,妳不知道嗎?我跟她以前是同事,當時我們在……」


安澤千里聽著松本志彥談起往事,自顧自回想起迫使櫻子提早回國的槍戰報導。


報導裡,曾經提到黑幫『響尾蛇』的覆滅。


不久前,綾姐被牽涉進『響尾蛇』的案件裡,讓安澤一家都很緊張。花田玖華以國際刑警的身份出現,說『響尾蛇』是復仇集團,要對他們的母親安澤雅依復仇,可是,直到綾姐被毫髮無傷的救出,『響尾蛇』都沒什麼其他的動作。


聯絡不上的母親,在她高燒昏睡時主動打給大哥說『還有些事要處理,過陣子才回去』,但之後大哥想回撥,卻又打不通了。安澤家的人都擔心父母出事,正決定動用人脈做點什麼,又忽然傳來『響尾蛇』被消滅的消息……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綾姐平安無事,回到大阪。


花田的上司撤掉了警備人力。


具有威脅性的『響尾蛇』不存在了。


但是……


他們的父母在一次聯絡後就杳無音訊。


還有,引起這一連串事件的『死神』,真的是母親研發的嗎?它又是什麼樣子的東西?


這些問題都還沒有解決,昨晚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杏樹學長給她看了一份檔案,然後,她和學長的電腦都中毒了。


學長起初認為是『Dolphin molecules』的檔案挾帶病毒,但是,他用另一台電腦開啟隨身碟裡的檔案,卻又沒有事,他只好摸摸鼻子說,可能病毒在特定環境下才會發作,也可能是電腦安全防護不夠,讓無聊人士趁隙入侵了。


不管學長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的,事情未免也太湊巧了。


安澤千里盯著手心裡的隨身碟,隨口接上松本志彥的話尾:「嗯,櫻子回去了,是今天早上的飛機。」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松本志彥絲毫沒注意到安澤千里剛才在想事情。「我之前打過一通電話給妳,就是想問問櫻子小姐……」


「嗯?」安澤千里有些詫異:「為什麼選擇打給我?」


松本志彥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才答:「櫻子小姐以前常提起妳,所以我知道妳們是認識的。」


安澤千里沉默的看著他。  


「唔,好吧,也不算提起,是我先注意到她隨身攜帶一個有點年份的海豚項墜……我很不懂,渾身散發著『本人有嚴重潔癖』氣場的她,怎麼會帶著那種東西?後來問她很多次,她才告訴我說是老朋友送的,這答案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松本志彥以告罪的心情坦白。


「有一次她不小心弄掉了項墜,裡面的照片被我看見了──」


他笑了笑,語氣帶有懷念。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妳。」


「……所以,你才會以為我喜歡海豚嗎?」


安澤千里不再平穩的聲調讓松本志彥從回憶裡驚醒,察覺她複雜難辨的眼神裡帶有想哭的情緒……八成只是他的錯覺而已吧?


「是啊,所以我特別找了款式類似的項墜給妳當生日禮物。看來,妳好像不喜歡海豚的樣子。」


「喜歡海豚的是櫻子。」


「啊,我也想過是那樣。」松本志彥泛起苦笑:「我還想過,請妳吃馬鈴薯大餐會不會比較好?後來覺得那樣做實在太奇怪了,就沒有做。」


「……」小百合做了。


「時間差不多……」他將安澤千里的沉默理解為另一種意思,便作勢看錶:「我回辦公室了,別忘記晚上的約會喔。」


他轉身要走出去,門又砰地一聲被撞開了。


松本志彥皺起眉,有點擔心門的壽命。


「學妹!這個髮型怎麼樣?」


櫻野杏樹一手拿髮膠,另一手扶著剛弄好的頭髮。


千里老實回答:「……像公雞。」


他想了想,把頭髮往上梳,「那這樣,感覺怎麼樣?」


「想掃地。」


「唔,那……」分為兩股捲在一起,留一個帶有個性的小尾巴,「這樣咧?」


「DNA雙股螺旋。」


「嗚哇啊!」抓狂揉亂。


「孫悟空。」


「…………」


松本志彥看著櫻野杏樹不斷變換髮型,嘴角微微抽搐。


先不提現在是上班時間,他好像邀約的是吃晚飯,而不是玩雜耍吧……?


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若田部秋江會受不了這個男朋友了。







※ ※ ※ ※ ※ ※ ※ ※ ※ ※ ※ ※ ※ ※ ※ ※



33


星苑財團正式分裂的新聞,被作為財經焦點在電視上放送。


『深町弁藏過世後,深町孝良和深町靜美便因遺產繼承問題產生糾紛,近年來更屢次在經營策略上發生嚴重衝突。根據知情人士透露,由深町靜美的嫡系親信持有80%股份的Sonrisa,被視為是對正統派的挑釁……』


Sonrisa的迎賓室裡,柚木雪村邊看電視邊吃午飯,眉頭皺得老緊,讓旁邊的特別助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總經理私下與深町小姐不合,又被順理成章地歸為深町孝良一派,難保不會因此在Sonrisa被深町小姐架空吧?


不過,比起總經理的權力問題,特別助理現下更擔心Sonrisa的股價會不會因此下跌。


「用餐時間過後──」


柚木雪村忽然開口,特別助理書下意識地拿出PDA。


「你替我找間餐廳訂個隱密的包廂,晚上七點,離公司越近越好。」


「是。」


「嗯……對了,要中國菜。好吃一點的。」


柚木雪村的用詞有些稚氣,直視前方的眼神又帶點迷茫。


特別助理的八卦雷達馬上被啟動──約會?跟男朋友?喜歡中國菜?什麼時候交的?特別助理正興奮著,忽見柚木雪村恢復往常一貫的冷漠表情,拿出手機接聽。


「我是柚木。」


『……』


「無稽之談。」


『……?』


「是又如何?」


『──!?』


「沒興趣。」


『@#$%&!!!』


特別助理驚恐的看著柚木雪村若無其事的把傳出叫罵聲的手機拿開、輕輕按下切斷鈕。如果換作別人,也許那隻手機會被摔到地上當場踩碎吧。勤儉愛物的總經理是不會隨意糟蹋物品的。


「幫我交代一下,董事會的老傢伙一律轉接二線。」


說完,柚木雪村從容離開。


當這位特別助理稍晚聽同事提起下午二線爆滿的盛況時,隱隱約約地猜測著,總經理或許並不願意在深町孝良和深町靜美之間做出選擇。


柚木雪村為星苑打拚多年、靠著己身努力當上總經理,又被命為Sonrisa的負責人,不管在深町孝良或是深町靜美派系,都很吃得開。


之前就有人說過,以她的身份地位,不表明立場是很明智的決定。


不過她的心態是要旁觀鷸蚌相爭、坐收那漁翁之利呢,還是不願得罪雙方、想要明哲保身呢?


眾說紛紜。


當事人之一的深町靜美沒有表示意見,淡淡一笑,避過記者,坐進車裡。


這就是她不將Sonrisa的股份配給雪村的目的。


──深町靜美透過親信執掌Sonrisa,在她的權力範圍之下,柚木雪村便不敢表態支持深町孝良。


讓大眾媒體作為推手散佈此類言論,深町孝良一派便會想方設法去拉攏雪村。


雪村是很有用的一把寶劍,撇開私生活不談,她在商場上可是所向披靡的,只不過『通過個人投資所得來的財富,都用來替柚木佐菜支付醫療費和償還債務了,因為需要錢,才被深町靜美壓制在下面』……董事們並不知道,上述消息並不完全正確。


聽說,幾個小時前,有一位董事打電話給雪村,以佐菜的過世為題,想要大番論述『魔女』的不是,但沒說幾句就被雪村掛電話,氣得他差點心臟病發,拉了幾名深町孝良陣線的同伴展開眾口鑠金作戰,瘋狂打電話轟炸雪村的耳朵。


深町靜美知道後,覺得老人們的舉動很有趣。


維護男尊女卑的傳統,是藉口,為了星苑的穩定性著想,也是藉口。若真為了深町家著想,為什麼要力挺一個公認是草包的深町孝良?他們處心積慮把她哥哥推上檯面,就只是因為在她的掌權下吃不到肉而已。


深町靜美對於努力的人並不吝嗇,甚至可以說是慷慨大方。


問題是,老人們努力錯方向了。


所以別說是一塊肉,就連一滴油水也不會給他們的。


不過,雪村直率的表現,恐怕會讓深町孝良派對於拉攏她一事有所顧慮……


思及此處,深町靜美眼尖地發現對面遠遠駛來的車裡,坐著正逗留在她思緒裡的人。


紅燈亮起,川流不息的車潮湧入十字路口,將靜止不動的一黑一白兩輛轎車阻隔開來。


坐在副駕駛座的柚木雪村皺眉望向窗外,一臉要去討債的表情:「這條路都這麼塞嗎?」


「是啊,下班時間總是這樣的,不過轉個彎就到了,耐心點吧。」


「既然那麼近,我走路去好了。」


說著就要拉開車門,馬上被司機阻止。


「別這樣做啊,我會被靜美小姐罵的!」


柚木雪村狐疑的看了司機一眼。


「你叫她什麼?」


「靜美小姐啊。我和她的交情還算不錯喔。」司機露出笑容,唇角揚起的弧度看起來十分自然,但他接下來的言語間滿溢崇敬之意,令柚木雪村驚訝不已。「她是個了不起的上司,每個部門的人都對她讚譽有加。」


「……我沒聽說過你們有交情。」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妳才是啊。」他笑著,順口奉承了一下。


柚木雪村對他的態度感到很深的疑惑。


這個姓岡山的男人,願意聽從深町靜美的命令來擔任臨時司機就算了,根本不該對深町靜美那麼恭敬的。


正思考著箇中緣由,車子忽然發動了,一個轉彎之後,柚木雪村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名為『太極』的中國餐廳之外,身穿紫色雪紡裙、戴著無框眼鏡的年輕女性下了車,由打扮體面的白髮紳士迎入餐廳,她的一舉一動都流露出高貴優雅的氣息。


柚木雪村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比較起來,而後斷定深町靜美更勝此人。


然而,在被侍者帶入包廂後──


她見到的人,竟穿著同款式的紫色雪紡裙。


「妳的招牌白色套裝呢!?」雪村怒吼了。


深町靜美闔上眼鏡盒,對雪村微微一笑。


「怎麼生氣了?」


柚木雪村撇過頭去,不想說出原因。


深町靜美忽然道:「衣服──」


「才不是因為妳改穿紫色所以不認得妳!」


柚木雪村用力反駁,喘著氣,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氣喝乾。


深町靜美安靜片刻,等到面前的人平靜下來,才繼續說:


「衣服上有灰塵。」


柚木雪村愣了一下,低頭一看,果然衣袖有點髒,大概是剛才在車裡沾上了灰塵。


她連忙伸手拍淨,臉色迅速漲紅。


「另外……」


深町靜美刻意放緩的語氣,讓柚木雪村的心跳速度達到最高點。


含笑的目光,慢慢地落在雪村剛才放下的茶杯上。


「那杯茶,是我喝過的。」


──不好的預感,總是容易成真!






※ ※ ※ ※ ※ ※ ※ ※ ※ ※ ※ ※ ※ ※ ※ ※



34


「『響尾蛇』是被『沙漠蠍』幹掉的?」


ICPO日本分部裡,花田玖華正與人在義大利的安培利歐‧特列福以及剛回國的長官姜南菱進行視訊通話。獵鷹小組的這三人即使得到獎勵假也一刻都閒不下來。


特列福翻看完報告,忍不住下了結論:「『沙漠蠍』這次的動作很大啊,看來他們的新老大不怎麼懂得低調。」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她是誰,這樣還不夠低調?」姜南菱邊在文件上畫線,邊輕描淡寫地接話,被特列福瞪了一眼,她毫不在意地繼續說:「有人懷疑新老大不是深町重藏的姪女,我們得到的情報很可能是煙霧彈。」


「為什麼?」


「他們說,將『響尾蛇』一次性全部殲滅的剛硬作風,不可能是女人會有的。」


「倒是很有道理,要是女人能讓埃米爾和薩爾瓦拉心甘情願追隨……」特列福胸有成竹地道:「天都要下鯨魚了!」


聞言,姜南菱和花田玖華不約而同地捂著嘴巴咳嗽起來,令特列福困惑不已。


「怎麼啦?」


「沒什麼。」花田玖華率先放下手,表情沒什麼不尋常:「中華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那當然。」姜南菱認同她的說法。


「???」


「先不管老大的性別了,你們知道最近在美國加州鬧得沸沸揚揚的情殺案嗎?」


「兇手是高中生的那個……」花田玖華邊回想邊說道:「跟『沙漠蠍』有關?」


「嗯,毒販是薩爾瓦拉的人。」


特列福嗤了一聲,滿臉不屑:「『沙漠蠍』重操舊業了?」


「『沙漠蠍』本來就沒放棄過毒品的利潤。」姜南菱放下報告書,看著螢幕:「針對『沙漠蠍』的混亂無序,我認為埃米爾和薩爾瓦拉正在私底下互相鬥爭,只是還沒有證據。」


「但是,埃米爾和薩爾瓦拉是……」花田玖華還沒說完,特列福的畫面突然變黑,讓她錯愕的停住了。


「親兄妹都可能反目成仇,朋友又算什麼呢?」姜南菱毫不理會另一名屬下的斷線,似笑非笑地接道。


「他們不是朋友,」花田玖華瞥了一眼桌上的護照,苦惱的皺起眉:「是情人。」


「妳的線民還滿厲害的嘛……」姜南菱臉上出現帶有深意的笑容。「還活著嗎?」


「新老大的身份還在調查。」花田玖華自然明白長官想做什麼,也早就吩咐過了。「如果上頭願意讓我們出馬,效率可以提升不少……。」她翻著手上的報告,聲音聽來十分沉悶。


「耐心等鴿子們啣著橄欖枝飛回來吧。」


姜南菱邊說邊拿起一小塊綠豆糕吃了起來,花田玖華望著老神在在的上司,懷疑她是不是吃錯藥了。


「嗯?」姜南菱突然眉頭一挑,用紙巾擦了擦手,起身離開畫面。沒多久,她拿著一份文件回來,表情已沒有剛才輕鬆。不過,當她將目光轉回花田玖華臉上時,唇邊卻又露出從容的微笑:「花田,先放下蠍子,我們到北海道去玩玩吧。」


「深町慶藏?」


「直覺很準啊。剛才,日本警方向我們釋出『鐮刀』案的調查資料了,過去看看吧。」姜南菱端起一個疊滿綠豆糕的小盤子,三兩下把上面的東西清光,她嘴邊沾有粉末的模樣看起來十分滑稽,令花田玖華緊繃已久的神情不自覺和緩了一些。


「好,我馬上過去。」


「妳對他們可要親切點。」


「瞭解。」花田玖華明白她的暗示,自然地揚起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無論是用肢體語言或是口說語言說謊,都是獵鷹小組成員的必備長技,有時候連他們都會被自己逼真的演技給欺瞞過去。


花田玖華關掉通訊軟體後,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一頁一頁小心地翻閱著。


母親留下的調查筆記裡明白寫著『深町弁藏的兄弟並無涉案』。


……任何判斷都有失誤的可能性。


深町弁藏的弟弟深町慶藏一直居住在北海道,在他因腦癌去世後,日本警方立刻就將鐮刀案的資料提供出來……依照常理推測,深町慶藏手裡持有『鐮刀』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說,十年前他也有涉案的可能。


那麼,為什麼母親斷定他沒有涉案呢?


花田玖華調閱十幾年前的新聞報導,什麼也沒有找到。她思考片刻,心念一動,以深町慶藏結髮妻子的姓名為關鍵字去搜尋,果然立刻出現一長串的結果。


十五年前的新聞──


『負債五十億 清歌宣告破產』


『前清歌企業董事長家中遭人縱火』


『一家四口送醫不治,參加修業旅行的次女鬼島杏僥倖逃過一劫……』


再將時間軸往後調整,出現鬼島杏振興家業、從私立加蘭女子高中的校長兼董事長手中購回清歌學園的報導。


當時與深町家關係緊密的『死神』報導裡,並沒有提及深町慶藏的名字,他在十幾年前跟家裡斷絕關係,之後便低調協助鬼島杏執掌徵信副業,很少在媒體前露面。根據深町家的傭人們透露,他跟兩個哥哥的感情也不是很好,離家後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所以,他不可能拿到『鐮刀』,更不會協助深町弁藏剷除敵人?


花田玖華邊思考邊將注意力轉向另一個目標。


深町慶藏和鬼島杏的獨生女,深町由美。


先不談深町慶藏與深町重藏關係差的這點,深町由美無論如何都沒有被迎為黑幫老大的可能,她的丈夫來自貨真價實的警察家庭,目前是一名警視正,正在花田就讀過的警察大學任教。也就是說,如果情報屬實,能夠擔任老大的就只剩下深町弁藏的女兒深町靜美。


但是,太奇怪了。


深町重藏,為什麼要將幫派交給深町靜美?


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子嗣。


埃米爾和薩爾瓦拉,又怎麼會認同突然冒出來的老大?


黑幫又不是世襲制帝國,實力遠比血緣重要多了。


偏偏『由深町小姐接任老大』的消息是由副手埃米爾公開對外發表的,當時薩爾瓦拉也在場,『沙漠蠍』大部份幹部都聽見了,但埃米爾和薩爾瓦拉沒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表示意見。事後,身為間諜的一名幹部以迷惘的態度遞交了這條情報。


情報的真實度可信,只是太不可思議。


再之後,『深町小姐』的繼位引發了『沙漠蠍』幫內的鬥爭,結果……


花田玖華一邊調出深町靜美的資料,一邊回想姜南菱傳達過的情報。


『聽說接替當老大的是他姪女,處理幫內紛爭很有手段,馴服了不少野心勃勃的傢伙,也漂亮地幹掉了舊派核心勢力,但她不僅不像她伯父那樣對著警察搖尾巴,還明確地表示絕不主動對白道低頭,不久前才說過『先準備好誠意再來談合作』這樣的話。』


很強勢的人。花田玖華突然想到一個令人討厭的答案──


如果深町弁藏沒有把『鐮刀』交給他的兄弟,那麼在對付深町重藏和埃米爾、薩爾瓦拉兩人的時候,深町靜美就有很強力的後盾了。


……


花田玖華緊盯螢幕,久久不能將照片裡的女性和黑幫老大劃為等號。


深町靜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外表或裝扮,而是她的氣質。靜態照裡的她,一舉一動之間都流淌著清冷而優雅的氣息,說起來,有點類似見過幾次面的安澤千雅。


不過安澤千雅是冰寒刺骨得令人不敢靠近,深町靜美則正好相反,這個巨大的形象差異要歸功於深町靜美微笑的習慣,她的笑容為她增添了許多親和力。


……怎麼看,都只覺得她是一個氣質出眾的高雅女性而已。


花田玖華皺眉看了許久,最後決定照長官所說的,先將蠍子丟到一邊。


到北海道去,將深町慶藏和『鐮刀』案的關係釐清吧。



35



喀啦喀啦喀啦。


近森千里一臉麻木的撥弄手腕上的金屬物體。


從那天起,已經過了不知多少天。


如果真想瞭解天數,根據日期推算也是可以的,只不過她沒有閒情意致去做這件事情,雖然時間絕對夠用,但得到答案也沒有意義。


一天裡面,等待的時間是固定的。


罪魁禍首最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月曆上的紅色數字被徹底漠視,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工作。但是,絕不加班,只要到傍晚六點,玄關就會傳來輕微的開門聲。


「……回來了。」


隨著細若蚊鳴的招呼聲,消毒水的味道隨風飄散過來,侵蝕了近森千里的鼻腔。走進客廳的夜久世津子靜靜搓揉沾有酒精的雙手、輕聲細語問道:「晚餐想吃什麼?」


近森千里沒有回答,待到腕上束縛被解開,才活動了一下手腕,慢慢地站起來。


等待的時間是固定的,傍晚六點十五分,手腕上的囚具會自動解開。


啪!


緊接著的一記巴掌,也是固定的。


夜久的半邊臉頰飛快地紅腫起來,卻完全不喊痛,安靜地承受來自近森千里的憤怒。


從囚禁近森千里開始,已經過了十四天,每天的懲罰都只是一個巴掌而已,相對於精神的苦悶,身體的疼痛要好受得多。


「我不會放開妳。」夜久世津子的咬字一清二楚。「外面很危險,會被抓的。」


近森千里不屑地移開目光。


「不過,吃完晚飯,我們必須離開。」夜久世津子平靜地說:「到法國去,理論上會比這裡安全。」


近森千里回過頭,兇狠地瞪她。


夜久世津子與她對看許久,突然問道:「妳為什麼要裝成啞巴呢?」


近森千里隱隱燃燒的怒火瞬間被澆熄,取而代之的是冷入骨髓的驚愕。


「我不太能理解妳的動機,是深町小姐要妳這麼做的嗎?」


近森千里更加吃驚,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惶惶不安的陷入了沉默。


「烏龍麵?」夜久世津子走到廚房門口、打開冰箱,若無其事的繞回晚餐話題。身為一個生活白癡,光是用現成材料做出能吃的東西就是極限了,不要想吃到多麼豐盛的家庭料理。


「……妳知道多少?」近森千里很艱難的發出聲音。「這是妳把我關在家裡的原因?」


夜久世津子將冷凍麵條放回去,再從冰箱下層拿出塊狀物體:「咖哩?」


近森千里忽然感到很火大,十分想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再問一次,無奈腳踝被囚具束縛,無法移動到冰箱前方。


沒聽到肯定的回應,夜久世津子繼續探索冰箱下層,掏出幾把發黃的青菜和過期的肉品扔到地毯上,看得近森千里直皺眉──好歹也鋪層報紙吧?沒做家事的人不懂主婦的辛苦!


夜久世津子拿著一顆蛋,視線掃過冰箱門上面小小的註記:「除了蛋和吐司,全部都過期了。」


「誰教妳只會做吐司夾蛋。」近森千里冷冷抱怨早餐的單調。


夜久世津子背對著她,邊整理過期食材邊說道:「寄給櫻野家的那個軟片筒,是深町小姐交給妳的。」


近森千里一臉懷疑的看著她的背部。


「軟片筒的記憶卡裡面,有DMT……『死神』的解藥。」夜久世津子的說話態度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雲淡風輕,近森千里卻感到背後微微滲出了冷汗。


『死神』,有解藥!?


近森千里想走近問個清楚,不慎拉扯到腳上的金屬囚具,連動的清脆聲響引來夜久世津子的回頭。她幽黑清澈的眼眸,讓近森千里有種墜入霧裡的感覺。原以為夜久世津子是個單純而懦弱的女人,只會想著為父親夜久章治贖罪,沒想到她居然……知道得比自己還多!


「深町小姐沒有告訴妳,」夜久世津子走回她身前。「妳體內的『死神』,用櫻野的解藥是沒辦法解的,可是,她還是讓妳來找了。」


「妳想說什麼?」


「他們要殺妳,我會保護妳。」


「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近森菖還活著。」


「別自說自話!」


「……」夜久世津子的表情依然平和:「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近森千里這才意識到,她只是在回答『妳知道多少』這個問題而已。


「關住妳,是因為──」


「妳說、」近森千里出聲打斷她的話,心跳突然加快。「菖哥還活著?」


夜久世津子默不作聲地點頭,近森千里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追問:


「他在哪裡?」


「不知道。」


「不要騙我!」近森千里抓皺了她的衣服。「知道他活著,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在哪裡!」


「沒有騙妳,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近森千里冷哼一聲,將她按倒在地,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道:「捉弄我,很好玩嗎?」


「沒有捉弄妳,近森菖之前在深町慶藏手裡……唔!」


「如果菖哥被深町慶藏監禁著,靜美小姐怎麼可能不告訴我?」近森千里吻著她被咬出血的耳垂,輕聲呢喃:「妳以為所有人都像妳父親一樣只懂得利用人嗎?」


「因為近森菖……」話沒說完,夜久世津子的喉頭被掐住了。


「別說了好不好。」


近森千里平板地說完,手慢慢鬆開,改為抓住她的上臂,指甲陷入蒼白的肌膚,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沒辦法讓我見他,就不要對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夜久世津子被她坐在身上,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眼角噙著淚水,逆來順受、楚楚可憐的姿態再度點燃近森千里心中的一把無名火。


她像頭豹子般迅捷地咬上夜久淡色的唇瓣,入口的血腥味在激烈的吸吮囁咬中快速淡去。


在日本的最後一頓晚餐,就該如此豐盛。






36鬼隱了



※ ※ ※ ※ ※ ※ ※ ※ ※ ※ ※ ※ ※ ※ ※ ※



安澤千依清醒時,詫異地發覺一向比自己早起的安澤千雅,居然賴床了。沒有叫醒她的必要──雖然下了這樣的決定,她卻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千雅擱在枕上的左手。理性與衝動的競爭中,後者總是佔上風。


世上有一類人,即使熬夜通宵好幾晚,也不會有可怕的痕跡殘留在肌膚上,安澤千雅就是如此,然而,千依卻用一種十分心疼的眼神注視著她完美無瑕的睡容。


──昨晚、似乎是將近四點的時候……。


兩人形似的指尖在千依的回想中悄然重疊,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忽然千依感應到什麼似地歪頭一看,正好對上千雅直射而來的目光。


有生以來從未看過千雅睡眼惺忪模樣的千依,此時也如過去二十年一樣,無法從千雅淡漠的表情中判斷她已經醒了多久。當然,那對於凝視彼此的倆人來說也不是重點。


「……早。」


千雅望著如驚弓之鳥般快速縮回魔掌、乖乖跪坐在身側的人,纖瘦的身子在極近的距離內依舊擋去了大半光線。柔和的陰影遮蔽視野,讓她看不清千依的表情,只覺得那一聲招呼聽起來特別心虛。


剛清醒的腦袋有些渾渾噩噩,昨晚與靜美談到凌晨,熬夜對健康造成很大的負擔,不過,有些事情比健康更要緊。她坐起身,不動聲色地將昨晚被某人壓到發麻的左手挪開,輕聲詢問:「早飯,想吃什麼?」


「今天就讓我來做吧。」


剛說完,千依急急忙忙跳下了床,跑進浴室洗漱。


只要沒有不小心擦撞傷或拐到腳,那副絕對稱不上淑女的模樣,在千雅眼裡看來都是全銀河系第一可愛。



37



等待早餐的時間,千雅打開了客廳的電視。


時間是早上九點十二分,電視上播報著一則吸引她注意的新聞──曾被大眾認為是星苑旗下子公司的Sonrisa,被興良企業收購了。


『興良』是深町孝良攏絡家族舊派勢力所成立的新公司。Sonrisa並非股票上市公司,因此大眾更加關注深町兄妹之間的鬥法。深町孝良已經出了第一招,買通深町靜美的親信,接下來的焦點在於深町靜美應對的方式,還有前星苑財團代表、現Sonrisa總經理柚木雪村的表態。


『首先他會對Sonrisa動手,因為雪村在那裡。』


千雅回想起,很久以前,靜美說這句話的時候,連眼神都在笑。


昨晚靜美來找她商策接下來的行動,即使早就預料到結果,視訊上的她依然掩飾不住消沉,原因是不久前與柚木雪村的那頓晚飯,重重地打擊到了她的情緒。


結果就是,千雅一邊打著正職用的設計圖草稿,一邊進行靜美的心理咨詢工作。


外人應該很難相信深町靜美有什麼苦惱居然會告訴別人,但事實就是,靜美總是會找千雅訴說煩憂,也只對她一個人說。而對於千雅,從學生時代開始,聽靜美吐苦水就已經成為她生命中的一環,儘管她實際上不是個合格的心理咨詢師,只會靜靜傾聽,偶爾給個眼神,恐怕無法讓對方得到什麼幫助,可對靜美已經很夠了。


『接下來,在北海道會出現有趣的東西。』


千雅切了幾個頻道,沒有發現她要的新聞,於是打開電腦、連上網路。


──毫無所獲。


她暗自思忖,獵鷹小組到北海道去已經有一段時間,花田玖華是成員之一,不可能沒有察覺到當年案情的疑點……所以,該是被壓下來了。


千雅默默地關掉了視窗。


片刻後,千依端著兩盤蔬菜沙拉從廚房走出,見到千雅按掉電腦螢幕的電源,稍微有點疑惑,卻沒有問什麼,繼續將盤子擺在餐桌上,完成今日的早餐準備工作。


「我想去北海道取景。」


用餐途中,千依突然語出驚人。


千雅停住動作,轉頭看著她,心情很是複雜。


從九重阪畢業的千依,養成了想到什麼就會馬上去做的個性,一直以來千雅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的,不過這次……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去那個地方呢?


千依察覺到她的異常,放下叉子,遲疑地問:「不可以嗎……?」


即使安澤千雅是一個極為理性的人,也會遇上理性無法戰勝的場合,而且,這樣的情形在與千依同居後,毫無懸念地時常發生。


「可以。」千雅血液中的『無條件答應千依要求』寵溺因子發揮了功效。千依那準備迎接否定答案的失望眼神,對她來說是最強力的制約。


「嗯、我待會就去訂機票~」


至於語尾上揚的愉悅音調和瞬間綻放的可愛笑容,則是令她重度成癮的毒藥。


──於是,隔天晚上,花田玖華就在北海道看見了安澤姐妹。


當時三人是在和風旅館的走道間相遇的,安澤姐妹剛從溫泉出來,穿著浴衣,渾身散發沐浴露的清香,花田則是剛協同姜南菱辦案回來,打算去洗掉一身疲憊、趕快睡覺。


花田看見她們的第一想法是『早就叫姜不要訂什麼和風旅館了,工作期間還泡什麼溫泉』,被莫名的罪惡感纏了很久,才笑著開口:「妳們來度假?」


安澤千依維持挽住安澤千雅手臂的姿勢,對她笑了笑,「嗯,順便拍一些照片回去。」


「這附近的景色的確很不錯。」花田繼續客套著,心裡很猶豫該不該問她們某個問題。

千依觀察著她的神色,突然說:「綾姐很好。」


花田一怔,勉強地微笑,「謝謝……」隨後,恢復平常的笑容,又與她們閒聊了幾句,這才告辭離開。


目送她背影遠去的安澤千雅,忽然感覺肩膀被咬了一口。


「……不要做危險的事。」


這句話出自安澤千依口中。微潤的唇瓣貼著耳垂,以氣音輕輕地發聲,不帶情緒,只是單純的命令。安澤千雅從中瞭解到,千依會選擇北海道作為取景地點,絕非巧合。她老早就在注意自己的舉動,不是從昨早進廚房時,而是從上一次靜美寫信來告知千綾囚禁地點的時候。


不需要說太多話,彼此就能互相瞭解,這是默契。


而明明不用說話就能瞭解,還會忍不住說出口,這是關心。


「真狡猾……什麼都不說就可以避免說謊了,對不對?」


千依說著,又咬了她好幾口,隔著薄薄的浴衣被咬卻一點也不痛,自然是某人有控制力道了。千雅覺得自己像在被一隻撒嬌的小貓咬著玩,可是專挑那些很敏感的地方咬,難道是在懲罰她嗎?


咬著咬著,千依突然驚覺走廊上不是一個玩耍嬉戲的好地方,於是拉著千雅很快地走回房間。千雅進門時心裡湧現了十分不好的預感,果然一進去就看到榻榻米上已經鋪好兩套寢具了,更奇妙的是兩個被墊居然擺在一起……莫怪這家旅館的服務效率在網路票選中排名第一。


幸好,有時候她的直覺也會失靈。


千依關上房門,乖乖地在她面前正襟危坐。


「我也有一些話沒對妳說。」


千依下定了決心,將話慢慢地說出口。


「從由美那邊聽來的,關於靜美姐的事情……」


話的內容,跟千雅所預期會聽到的完全不一樣,聽到最後,萬年面無表情的她,也忍不住動容了。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悲劇,只是一個會發生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小小事件。


千雅很輕易地串聯起靜美提過無數次的回憶──


靜美第一次遇見雪村的地方,是在醫院的四人病房裡。


為什麼她會住院?


為什麼她獨自住在普通病房裡,沒有任何家屬陪伴?


為什麼,她會決定用一半以上的人生去保護一個、當時只不過是想撿起玩具的孩子?


答案,從千依的話語中浮現了。





37.5



窗外,漆黑如墨。


藉由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她看著自己漠然而迷惘的表情,慢慢地回想不知多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夜久打開大門,突然轉過身用力把自己推開,之後……


之後,她撞到頭昏迷過去,沒機會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醒來後就莫名其妙地被關在一個房間裡。


透過那扇唯一與外界接壤的窗戶,滿天星斗告知她正處於荒郊野外──


沒有光害的地方,八成遠離城市。


近森發現自己被囚禁,一點也不心慌,反正她經驗十足,被關在哪裡也都一樣,只是有點不習慣身邊多了一個同伴。


靜靜低著頭的夜久世津子,從醒來後就沒說過半句話,像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就算近森叫她,也只是投來一眼,要是近森不繼續說些什麼,沒多久她就會自顧自地低頭沉思。


近森心想,她跟聲控式的搖頭娃娃一樣──有聲音就動,沒聲音就停。


「……?」夜久若有感應地轉頭看她,「餓了?」


「不會。」


夜久的視線迅速下移。


「也不是,妳不要亂看。」近森不太自在的挪動位置。


「嗯。」夜久應了一聲,回頭繼續神遊。


近森沉默片刻,忍不住開口,「──為什麼妳知道有危險?」


夜久安靜地側過臉,回答:「因為我和妳的親人,都是優秀的科學家。」


「所以?」


「沒有所以。」


近森千里得到算不上解答的回覆,也不氣惱,反而有一種奇特的預感。


似乎會有好事發生。


沒多久,門外電子鎖解除,一個男人被粗魯地推進來,踉蹌幾步,差點跌倒。他穩住身體,,長嘆口氣,慢慢抬起頭,那雙藍眼一與近森千里對上,便驚訝地睜大了。近森更是被震撼得腦中一片空白,心臟根據本能狂跳起來。


奇蹟,常常發生在預想不到的時刻……。



──她和近森菖的感情,好像沒有她自己想的那麼好。


夜久邊觀察邊想,忽然伸長手臂,一把撈住瞬間腳軟的近森千里。掌心緊緊貼住的心口,大力叫囂著驚喜,如果內心的吶喊可以化為利箭,想必房內所有牆壁都已千瘡百孔。


「親愛的妹妹,」近森菖率先開口。他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後,仍露出泰然的笑容。「妳完全沒有變,真是出人意料。」


近森輕輕掙脫夜久的懷抱,像個夢遊的孩子似地走近他,「菖哥……」將這久違的稱呼說出來後,她猶豫著,沒有再接話。


「看來妳過得不錯,夜久很會照顧人啊。」


循著他的視線,近森回溯到夜久,發現她反常地板起了臉孔。


「唉,就算要為我報仇,也不該屈就罪犯的女兒啊。」近森菖的言語無意間沖淡了近森千里心中的感動,並由異樣的迷惑取而代之。當事者雙方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菖哥,你,為什麼……」


近森千里擔心地看著他背後的雙手,近森菖卻誤會了她想問的事情。


「問深町吧,她不讓我和妳見面。」


「靜美小姐?」近森千里脫口而出,房裡的氣氛突然凍結。她來回看著近森菖和夜久世津子,同時猛然想起夜久對她說過菖哥『沒有死』──當時,她質疑若是菖哥還活著,靜美小姐怎麼可能不告訴她,夜久是怎麼回答的?


近森默默流下冷汗。


那個,似乎,好像……


夜久剛要回答,就被自己給咬了。


「妹妹,妳叫深町家的大小姐叫得很親密啊?」近森菖出聲引回她的目光。重新露出笑容的他,嘴角微微抽搐著。


「十年前是靜美小姐救了我。」近森千里對他情緒外露的表現感到奇怪,也很在意他態度中若有若無的敵意。「菖哥你呢?為什麼沒有半點消息?」


近森菖笑容一僵,眼中突然迸射出露骨的厭煩:「我不是說了嗎?深町不讓我和妳見面啊!再說,如果妳真的希望我還活著,為什麼不主動找我?」


近森千里嚇了一跳,「我──」她還沒說完就主動住了口。當初她恢復意識是空難後一陣子的事,要動身去找近森菖的時候,深町靜美讓她看了新聞報導,然後將軟片筒當作是近森菖的遺物交給了她。深町靜美沒有開口叫她不要去找,可是,她的那些行為……。


突如其來的心慌淹沒了近森千里,說話速度也不自覺地加快,「菖哥,這十年間你都在哪裡?」


「同樣的話要我說幾次啊?」近森菖冷淡地回答。「被關在這鬼地方,從沒出去過!」


近森千里找不到適當的話對他說,只能望著他陷入沉默。空氣裡彷彿有火花流竄。


「你被做過人格移植的手術吧?」


冷不防地,夜久世津子丟下炸彈,近森菖和近森千里同時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情緒多變,暴躁易怒,不同以往的行為表現,還有,超常的新陳代謝,全都是手術的後遺症。」夜久的嗓音輕柔飄渺宛如天籟,說出來的話卻使近森菖如墜冰獄。


「妳……」他恢復剛進來時從容的態度,微笑反問。「妳說什麼?」


「理論上,藉著調整DMT分子的攜帶訊息可以控制細胞代謝,影響層次很廣,不過最主要還是對思考中樞和海馬迴的強力干擾,利用這個能力,再搭配微晶片的刺激,就可以修改或抹消記憶。」夜久看著近森菖,一本正經地回答,近森千里卻感覺她的心思好像飄到九霄雲外。


近森菖輕浮地吹了一下口哨。


「──真有趣,DMT有這麼神嗎?」


「我沒有親自做過實驗,不能肯定,」夜久垂下眼眸,看著地板,「這些討論和結果,全部出自於你的實驗筆記。」


近森菖沒有反駁,臉色難看得要命,像個被揍得眼冒金星的菜鳥拳擊手,狼狽的神情中夾雜無法用自尊掩飾的畏懼。


近森千里面對熟悉的一男一女,彷彿落入異鄉。他們談論的DMT也存在於她血液裡,是夜久章治注射到她體內的,而且跟她相安無事地共渡了十年,她從來就沒感覺到記憶有什麼空白的地方。


「我怎能糊塗到忘記最重要的事?」近森菖在夜久的注視之下突然又恢復微笑,背著被銬住的手緩緩走向近森千里,身後不時傳出輕微的金屬敲擊聲。「我最重要的妹妹,這段時間辛苦妳了,回來我身邊,跟我走吧。」


這下子,近森千里總算願意相信夜久說的是實話了,菖哥從來不說這種一點也不實際的甜言蜜語──她邊想邊看著近森菖走到她面前、溫柔地凝視自己。


可是、誰能保證人的個性一生都不會改變呢?


近森菖,不管做什麼手術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她唯一的家人。




「走?要去哪裡?」近森千里回過神,不太明白地問。


「我的研究室,比這間除了光線外沒任何東西的牢房要好上太多了。」近森菖挺起胸膛,意外地驕傲起來。


夜久聽完默默心想,這個男人是不是被關太久,所以價值觀跟常人不太一樣了?


而近森千里聽完後,只聯想到令人很汗顏的兩個字──



『移監』。



38



安澤千里獨自走在清冷寂寥的山間小路上。四周比無菌室還要安靜,彷彿沒有任何動物活著,她只聽過一次輪胎傾軋過碎石子的低響從遠方傳來,除此之外就剩下自己輕微而規律的足音。她甚至有點懷疑聽到的是不是錯覺,因為這裡實在不像是人能夠住的地方。


走路實在太無趣了,她只好開始想些事情打發時間。


昨晚在中式餐廳『太極』裡接到電話,使得她不得不提前離開,對早先答應過邀約的志彥感到很不好意思,稍晚打電話致歉時卻得到了語氣溫柔的原諒。同樣被拋下的杏樹學長,也笑著回答『這又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對她接到誰的電話,表現出十足的興趣。


安澤千里想迴避回答而陷入沉默的瞬間,某人的面孔浮現出來佔據腦海,不茍同的眼神刺得她節節敗退,不但揮之不去,還有變本加厲的傾向,最後她盡己所能地假裝無視之後,試著用『若田部秋江』引開杏樹學長的注意力,結果大獲成功。


她拿出早已接收不到訊號的手機察看時間。早上九點鐘。假日的早晨,小百合大約是在這時候準備早餐,準備好後杏樹學長就會過來把她抓去櫻野家強迫進食。患有晨間低血壓症候群的千里,意識尚未清醒前也沒有少給他臉色看過,不過學長依然故我,而且自在。


想著櫻野百合子不自覺露出微笑的千里,視野忽然變得平坦而開闊。她愕然停住腳步,頗能體會旅人無意間闖進世外桃源的心情。寬廣的平地上林立著許多建築物,被一道鐵灰色的高牆滴水不漏地圈在裡面,遠望而去宛若一條毒蛇沉靜地盤踞在蛋的周邊守護。


千里走近看起來有些年代的入口建築物,兩扇大門緊緊靠在一起,冰冷堅固的鐵條切割了景致優美的中庭。千里遠遠地望見有個人站在裡面看著自己,眉目之間盡是熟悉多年的優雅從容,可是她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


鐵門打開了。


那個人看她走近,開口笑道:「我先帶妳去休息的地方。」不容否決的命令式說話風格,正是安澤千里的母親──安澤雅依的特色。


千里掃了一眼警衛室,回過頭,跟在母親身後,「老爸呢?」


「還沒有起床。」安澤雅依愉快地回答,帶她走進這個山中城,先安置好她那沒多少重量背包後,再陪她繞了一下會活動的地方。


千里這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雖然外表是那個樣子,內部卻維護得很好,以實驗區域來說,設備的精良和健全比起松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最讓人驚訝的是,她看到了曾經教導過她的老師,可惜對方十分專注與人討論事情,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視線。


「……之前綾姐失蹤的時候,我們聯絡不上妳。」千里偶然想起,開口問道:「妳和老爸,一直都在這裡嗎?」


「這裡對外界的通訊能力很差。」安澤雅依不太在意地隨口回答,帶她走進了一間無人的辦公室。牆上掛著的一幅字帖,落款是安澤俊明,讓千里輕易地得知這裡是屬於母親的地盤。即使知道卻還是感到不自在,她跟母親的感情並沒有跟老爸一樣好,心細一點的人從稱呼的不同上就能察覺出來。


環遊世界是藉口嗎?


這個問題對千里來說並不重要,她在意的是──


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千里。」充滿笑意的呼喚聲從桌前傳來,安澤千里回神,只見安澤雅依已經坐到舒適的軟皮沙發椅上,輕快地敲起鍵盤,視線也落在電腦螢幕上,「我要妳帶來的檔案?」


千里沉默的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隨身碟,交給安澤雅依。


「乖孩子。」安澤雅依笑著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會她。


千里看她成功地打開檔案,眼裡閃過一絲疑惑,卻很平靜地提起另一個問題:「──這個東西,跟十年前害過很多人的『死神』有什麼關係嗎?」


「『死神』哪……」安澤雅依邊檢視檔案邊輕聲嘆息,千里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精神緊繃起來。「這個代號,真的好俗。」


「……」安澤千里脫力了。


「『鐮刀』也是,超級沒有創意,警方怎麼會認為用『鐮刀』作代稱就能掩人耳目呢?」安澤雅依又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把它想成恐怖的東西,明明DMT長得這麼可愛,妳看,眉兒彎彎,眼兒……」


完全無法看出結構模擬圖哪裡有眉兒眼兒的安澤千里,注意到她用詞的不同。「所以,這一份是DMT的實驗數據嗎?」


「不完全是。」安澤雅依的否定再度讓千里感到無力,但下一句又立刻讓她打起精神。「這個是櫻野團隊建構的形似物,DM……海豚分子?真像是葵會取的名字呢。」


為什麼妳知道我手裡有這份檔案?為什麼新版本軟體才能打開的檔案,妳可以打開?妳口中的『我們』是指誰?無數的問號在千里心底像泡沫一樣不斷產生、累積,最後,她只問了一個問題。


「妳真的、參與了DMT的研究嗎?」


安澤雅依挑起眉,看也不看她一眼,「否則妳以為我們現在談的是什麼呢?」


安澤千里得到答案,並不怎麼吃驚。從看過DM分子的實驗數據和結構模型後,她就有心理準備。母親退休前移交給自己的一些實驗資料,分析方法相當標新立異,當時她就不斷在想是什麼種類的樣本必須進行這樣步驟繁雜的分析,而且稍微瀏覽過就知道,以松本研究所的設備實際上無法完成整個實驗。


如今,謎底終於揭曉。


安澤雅依,確實如花田玖華所說,研發出了『死神』這個可怕的東西。


「可惜葵太早離開了,要是她還在,就不會拖得這麼久。」安澤雅依又嘆了一口氣,語氣中帶有不合個性的愁悵。


葵這個名字讓安澤千里在心中肯定,母親和小百合的爸媽是同事。這幾年來老爸都沒有提過這一點,以他那個遲鈍的性格,不是不認識櫻野夫婦,就是沒有想到杏樹學長和小百合是他們的小孩吧。


統合所有情報,研發團隊中有櫻野夫婦、夜久章治和近森菖。


夜久章治是千里以前的主治醫師,目前應該還在服刑。


近森菖是好友近森的兄長,千里只聽過他的名字而沒見過本人,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對自己注射奇怪藥物的銀髮醫生……這個幫兇和好友都在十年前的同一場空難中過世。


櫻野夫婦似乎也是空難過世的。


也就是說,原始的研發團隊裡,只剩下安澤雅依一個人了。


「──我很期待妳能帶來一些進展。」安澤雅依將視線移回女兒臉上。


安澤千里沉默的與她對視。她不喜歡封閉的環境,對鬧得滿城風雨的DMT也不感興趣,可是她很清楚,既然已經看過這座堡壘中的秘密,她就沒有拒絕的餘地了。


「妳的研究已經持續了十年嗎?」她輕聲問道,語氣平板。


「真正的時間長度大概是二十六年。」安澤雅依微笑道:「對妳來說是很熟悉的數字,不是嗎?如果妳願意,還可以加上冰凍的三年以及放入子宮孕育的十個月。」安澤千里思考的速度很快,半秒不到,一個駭人的念頭便將她全身血液瞬間冷卻了下來。


正當此時,安澤千里聽見身後傳來沉重的敲門聲,緊接著是安澤雅依輕快的『請進』,但接下來她立刻沉浸於理順雜亂無序的思緒中,沒有分神去注意來者何人。安澤雅依鍥而不捨地喚了她好幾聲,才終於讓她有所反應。


安澤千里帶著迷糊的眼神,照母親的指示往後一看──一瞬間與她對上目光的那個女孩子,躲躲閃閃的,似乎想逃出她的視線,不過早在她縮到另一個人身後之前,安澤千里就已經看見她的長相了。


安澤千里冷靜而仔細地觀察對方的身型和動作,比對記憶中的某位好友,遲疑地開口──


「近……」「這不是很成功嗎?」


被當作遮蔽物的白衣男人高聲說話,蓋過她的聲音。安澤千里這才發現與好友同姓卻讓她反感到極點的那個男人,近森菖,也站在這裡。他無視於自己的存在,自顧自對母親說道:「至少看起來是成功的,就不知道有沒有後遺症了。」


「那不是我們關心的部份。」安澤雅依的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桌面,眼睛專心盯著螢幕看,不太在乎辦公室內將上演什麼戲碼。


近森菖哼地一聲笑了出來,「就算是那樣,妳也該關心櫻野的名──」他還沒說完,安澤雅依忽然掃了他一眼。那一眼,冰冷而銳利,讓他繼續說下去的勇氣,猶如突然被放置到冰水中般猛烈收縮起來,冷汗也不自主地從毛孔滲出。


安澤雅依只看他一眼,便很快地恢復原狀。雖然她的表情看上去沒什麼改變,近森菖卻很清楚剛才戳中了她的傷口,並在驚魂未定之餘,為自己能抓住這女人的軟肋而暗自得意。


近森菖回過頭,一把將躲在背後的人抓到身前,笑道:「安澤千里,還記得她是誰吧?」


安澤千里沒有回答,一心一意注視著那個絕對是近森千里無疑的女生,雙向的沉默交織出莫名曖昧的氛圍。


近森千里掙扎了一下,發覺逃不開近森菖的束縛,只好認命地率先開口道:「好久不見了,安澤。」久違的『Yasuzawa』,發音聽起來有些生澀,跟以前不太一樣,卻能讓安澤千里體會到懷念的情緒。


「近森……」十年,對於發生過許多事情的安澤千里來說,好像很漫長,但是見到外貌完全沒有變化的近森千里,卻又覺得是白駒過隙。


記憶中,近森千里是她中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主宰著她的一舉一動。過去那個任性的自己,著魔般地傾慕著近森──為了她一句話而努力練劍,為了她一句話而隨意逃課,之後還利用櫻子的心意幼稚地報復說她壞話的三哥,最後在大家的包容下才平息鬧劇。


安澤千里自從恢復記憶以來,只要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愧疚。


對近森執著,是因為當時人格還不成熟,又沒有人生目標,才會在只有她相信自己的絕望情緒下,將所有感情都投注到她身上。


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不被信任和認同,根據對象的差異可以決定她的處理態度,如果是不怎麼在乎的人,只要做好份內的事,剩下的她就不管了;如果是在乎的人,她可能會有點難過吧,不過嚴格說起來,這種小事實在不值得她浪費時間難過。


有了比自己的心情更加重視的對象,人就會變堅強,而在現在的安澤千里心中,那個對象就是──


工作。


「就這樣?互相叫完名字就沒下文了?」近森菖不太滿意。


「?」安澤千里和近森千里同時用迷惘的眼神看著他。


「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不是應該要激動的擁抱哭泣敘敘舊嗎?」近森菖擺動雙手,像個試圖讓新進演員能搞懂他想法的個性派導演般努力,只差沒有拿著捲成筒狀的劇本敲人。「妳們兩個的態度不要那麼冷淡好不好?」


「??」兩人更加迷惘了。她們都很聰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聽不懂近森菖的話,或者說,不明白他的用意。


「如果你準備在我的辦公室開茶會,可以去拿些點心過來,飲料的話,我只喝奶茶。」安澤雅依淡淡地下了命令,近森菖下意識地想反抗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言拒絕,只好悻悻然地出去了。


安澤雅依從容不迫地起身,走到門邊,在電子鎖上輸入幾個號碼和確認鍵之後,門發出了沉重的落鎖聲。她轉過身,果決地走到近森千里眼前,邊說話邊無聲地比劃出幾個手勢:「既然妳已經來到這裡了,夜久世津子不久後也會跟過來吧?」


「嗯……」近森千里遲疑地回話,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手勢看。


「我看過她的論文,她是病毒學界的箇中翹楚,利用病毒將遺傳訊息鑲嵌到人類DNA中的行為來實現治療效果的幾篇論文都很精彩,到時候,我希望她也能加入團隊。」


安澤雅依說完話便不再動作,過了許久,近森千里才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看她:「病毒學?」


叩、叩。


門邊再度傳來敲門的聲音,隨後嗶地一聲,電子鎖被解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名舉止優雅的年輕女子,身後跟著端有點心和茶水、活像一名侍者的近森菖。安澤千里馬上就認出曾見過一面的深町靜美,當時她還邀請自己到星苑去工作,但最後被拒絕了。


深町靜美對不自覺皺起眉的安澤千里笑了笑,看向安澤雅依,「原來您不僅精通各種語言,還很擅長使用手語。保全上的疏失我會立刻補強,謝謝您的提醒。」安澤千里這才恍然大悟,不過立刻又產生疑問。


「不客氣。」安澤雅依笑瞇了眼,計謀被揭穿卻不太引以為意。「我只是在實驗這間辦公室裡是不是存在著竊聽器以外的東西,順便測試我的學生有沒有好好練習手語罷了。」


深町靜美轉而看向近森千里。


「不明白的地方都會向她請教……」近森千里小聲地解釋,在面對靜美小姐時她總是感到氣勢不足。「當時很容易忘記教過的東西。」


「怎麼可能?我的手術是最完美的!」近森菖忽然又像變了一個人似地大叫起來。深町靜美近身觀察他情緒上的大起大落,想起目前待在雪村身邊當副手的岡山征一,他的那場手術才稱得上是接近完美。


「前置準備就已經不夠完美了,注射藥物這種技術活誰都會做,可是只有櫻野和葵才能根據體質計算出最精確的需求劑量。就算在準備萬全的情況下,需要進行侵入行為的手術本身也存在風險,連夜久老師都可能失敗,何況是由你這個半吊子私下偷偷進行的。」安澤雅依用一大串話語快速而毫不留情地打擊近森菖。


「我操刀的技術不會輸給夜久章治……」近森菖說到一半,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隨後按住腦側的銀色髮絲,表情痛苦地跪倒在地,近森千里擔心地上前關心,卻被用力推開。「果然……沒辦法完美嗎……?」他摀住頸上的一塊紗布,指尖深深掐進肉裡,幸好由於剪過指甲的關係,並沒有出血。


安澤千里也不自覺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頸部。她做過一個夢,夢見有個長得像近森的人拿槍抵著她的脖子,之後用針一樣的東西刺穿她的皮膚、注射進藥物。現在那個位置被頭髮蓋住了,沒仔細看過也不知道有沒有痕跡──她的手指無意間碰到綿線,意識到胸前的護身符,卻莫名地想起小百合在告白那晚所做的事,臉不禁紅了起來。


慢了好幾百萬拍的害羞反應,而且當事人又不在眼前……。安澤千里總算瞭解自己的遲鈍有多麼不可饒恕了。在難得感性的嘆息之中,她想見那位當事人的念頭,隨著秒數的增加而越發深刻。


相較於十年未見又等於是死而復生的舊友近森千里,她更在意外套口袋中的手機。雖然沒辦法收到訊號,但電子郵件也許還可以通,只要這個地方不封鎖網路的話。安澤千里也明白既然刻意打造出如此封閉的環境,網路自然不可能不被限制,然而正如某句流行話所說──『戀愛中的人是沒有理智的!』她一邊感慨自己居然能有適用這句話的時候,一邊努力克制當場拿出手機寫信的衝動。


「……」當然表面上,安澤千里依然用冷竣的目光注視跪地的近森菖。如果在場的其他四人能從她微皺起眉的冷漠表情底下,察覺到她此刻衝勁十足的火熱想法,想必會感到不可思議吧。







─────



38.5



在和風旅館裡泡了幾天溫泉,花田玖華和姜南菱將北海道警方提供的線索整理完畢,得到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結果──『鐮刀』案的主嫌並非深町弁藏,而是他的弟弟深町慶藏。另外還存在複數幫兇,原以為是單純受害者的人們實則兼任加害者的身份,而且數量多得令人瞠目結舌。


作為國際警察組織代表的兩個人,在警局的會議室裡檢視這些相片,外面的警員一個也沒有搭理她們,不過天花板上架設著監視器,要是有什麼可疑的舉動,警員馬上會有所動作。身為前日本警官的花田玖華對此感到哭笑不得。雖然她相信,有過去的同學在這間警局裡坐鎮,應該不至於隨隨便便地被關起來,不過被當作高級罪犯看待的處境,還是令她尷尬不已。


姜注意到花田奇怪的表情,邊翻照片邊嘆氣道:「能來這邊查案已經很好了,之前他們可是連來往的公文都殺氣騰騰的。」


對國際警察組織與日本警方之間的齟齬,花田玖華也略有耳聞,但那個故事只如一葉小舟般滑過她的腦海便消失無蹤。


「差不多該走了吧?」花田順手整理起散亂的文件,疊成一堆後輕輕扣擊桌面,姜南菱看著她的動作露出微笑。


「……是啊。」


走出警局,挾帶細雪的寒風呼呼地直朝兩人撲來。


花田玖華拉好連身帽,將兩隻手都塞進大衣口袋裡,刻意放慢速度,與有些跛腳的姜南菱並肩齊行,兩個人在覆滿霜雪的白色天地中,慢慢地留下足跡。


「上面也有涉案?」


「我跟妳想的一樣。」


「被深町慶藏買通,還是?」


「呵……」姜吐出一口白氣,聲音像在輕輕地發笑。「長生不老,聽起來很美好吧?」


「天方夜譚。」


兩人互相交換心得,各自懷著心事走回溫泉旅館。花田一見到那古色古香的和風建築就無語地低下了頭。其實姜並非刻意要訂價格昂貴的溫泉旅館,只是其他比較便宜的旅館正好被學生團體訂光了……如果一開始就由認識當地警察局長的花田來安排住宿,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吧。


不過,機緣是很奇妙的,正因為住進這間旅館,花田才有機會再見到安澤雅依的兩個孩子──上次在『響尾蛇』案中、比她們更早接獲情報的安澤千雅與安澤千依。一冷一熱,性格截然不同的姐妹,形影不離,感情非常好。花田莫名地莞爾不已,覺得她們倆個就像安澤雅依的雙重性格被漂亮地切割開來後、呈現出的樣貌。


「午安。」


雙方在內門碰上,安澤千依溫和有禮地打了聲招呼,甘甜自然的笑容讓人相信她是用幸福培育起來的溫室花朵。她身後的安澤千雅對渾身是雪的兩人微微頷首,將千依拉到一旁,方便兩人進入旅館。不同的反應再度反映出個性的差異,相較於禮數,千雅更重視自己認為應做的事,而千依則是將交際擺在第一。


花田先走進旅館,姜跟在她身後。這間旅館並沒有多少房間,從花田住進來後,也只看過安澤姐妹和兩三位客人而已。她慢慢走著,享受令人舒心的氣氛。走道間燈光柔和,瀰漫淡淡茶香,外側鑲著乾淨到沒有一點塵埃的透明玻璃窗,能盡情欣賞遠處連綿遼闊的雪峰。


──要是……也在就好了。


花田朦朧地想著,忽然意識到身後的姜沒有跟上,轉頭一看,姜還佇立在走道的最前頭,一臉奇怪地看著內門的方向。花田腦中飛快地轉起剛在警局看過的資料,迅速走到她身旁,掃了內門一眼,發覺並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忘了什麼嗎?」


「眼藥水,」姜喃喃地說道。「或是老花眼鏡之類的。」


花田又看了門口一眼,失笑道:「先回房間休息吧,我幫妳問問老闆藥局在哪裡。」


「不,我要泡溫泉,吃紅豆糕。」姜想到可口的糕點,立刻忘記剛才令她詫異的畫面。


「還說不是來享受的?」


「『順便而不隨便』。」姜改用中文。


「別又亂編俗語來騙我,上網查一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花田無奈地回話。


「沒網路的時候還不是只好乖乖被騙嗎?」


花田拿出手機,「這裡隨時隨地都有網路。」


「在警局裡就沒辦法了吧?」姜笑著拿過她的手機,感興趣地左右翻看,再還給花田。


「以前不行,現在不一定。」花田突然用惡作劇的眼神看了姜一眼,說:「如果他們沒有資訊安全的概念,什麼方法都行得通。」


「呵呵,我都忘了妳在大學時修讀過資訊科學……」


「妳在說什麼?」花田心直口快地說,眼中浮現疑惑。「這句話是妳……」


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妳是誰!?」花田扔掉手中的外套,一把扣住想逃跑的姜的手腕,將她強行壓倒在地。可惜手銬並沒有帶在身上,只能用力氣緊緊桎梏眼前的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被制伏在地,沉默了一下,自嘲道:「我呀、每次想逃跑都會被妳抓住……」她瞬變的口音,像一枝淬毒的利箭貫穿花田的胸口,在短短幾秒內腐蝕掉鎮定。花田一愣,更加使勁按住『姜』,咬牙切齒道:「卑鄙小人!!」


清脆的『喀啦』一聲,『姜』的手骨被扭到脫臼,痛得緊緊閉起眼睛,額間爬滿冷汗。


「妳是誰?為什麼要扮成姜的樣子?」花田快速撥出電話,用右臉夾著手機,邊等待邊冷聲追問。她想著,姜開始不對勁,是在這裡碰頭的時候嗎?回憶裡並沒有可疑的地方。眼前這個人的演技近乎無懈可擊。連她在警大修過什麼課都知道,想必做了一番深入的研究。


『姜』轉頭看著花田,微微張口,「我是……」說著,她猛地從大衣領口咬出一樣東西──花田來不及看清楚,下意識地就偏過頭,但一道利芒已經無聲地劃過了她的右眉。手機落地,傷口傳來火燒的疼痛,花田閉上右眼,鮮血迅速地流過眼皮。


花田沒有說話,也沒有擦血,毫不客氣地將『姜』的腦袋往地板用力一按,聚集在她下顎的血滴,隨動作飛濺到『姜』的毛衣上,形成一朵豔麗的紅花。


突然,眼前的景象劇烈晃動起來。暈眩感像隻討人厭的小鳥在花田腦裡不斷盤旋。顯然剛才劃傷她的東西還塗有別的什麼。她用整個身體壓住身下的嫌犯,瞥了地上的手機一眼,瞬間喪失意識。


『姜』輕吁口氣,將昏厥的花田放到一旁,隨後握住旁邊朝她伸來的一隻手,使力站起來。在她身前的安澤千雅,目光掠過地面,『姜』彎腰拾起她所注視的手機,摸摸後腦勺,疼得倒吸一口氣,「下手真狠。」抱怨完,她將手機放到耳邊:「喂?是我,這邊出了一點意外……」


「玖華姐、還好嗎?」安澤千依小聲地問。她躲在安澤千雅身後,盯著流血的花田看,表情極為不忍。聽著千依不安的聲音,千雅忽然回過頭,握住她的手,湊近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千依的表情由緊張轉為吃驚。


「帶回去?」『姜』依然在與電話那頭的對象通話,一臉苦惱的看著地上的人。「我知道了。」掛掉電話後,她將手機放進自己的口袋,看向不斷觀察她的安澤千依,似笑非笑道:「妳……」她還沒說完,安澤千雅一言不發地將安澤千依護到身後。


「我只是覺得她的直覺很準而已。」『姜』嘆口氣,俯身將昏厥的國際警察抱起來。安澤千雅毫不猶豫點頭的行為,讓她更感無奈。「妳們也不要在這裡待太久了,花田玖華的失蹤會引來一堆麻煩人物的……」安澤千依邊聽她說話,邊若有所思的看著安澤千雅的側臉。


這個時候,『姜』口袋中的手機響了,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拋給安澤千雅,示意由她來處理。姐妹倆確認過來電者名稱後,千依主動接下了任務。


電話接通,對方語帶遲疑地問道:『……花田?』


「綾姐,午安。」


『小依!?』


「我和姐姐到北海道玩,恰巧遇上了玖華姐。現在她不方便接聽,由我來代替。」


『是……這樣啊……』對面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失望。


「有什麼事需要轉達嗎?」


『我不急,晚點再打吧。』


「好。」


通話結束,『姜』重新抱好快要滑落肩頭的警察,「安澤家的人,第六感都滿準的……」


「?」安澤姐妹同時露出迷惑的眼神。


『姜』冒著冷汗心想,安澤千雅居然也能有這種表情嗎?雖然說,她那絕對冷靜睿智明察秋毫的形象全部都崩壞了,不過倒是意外地可愛。


「對了,安澤千里在妳們的母親那邊。」『姜』一臉困惑。「妳曾經告訴過她什麼嗎?」


「沒有。」千雅答得很快。


「那麼就是安澤雅依擅作主張了?光靠一通電話就能找到地方,滿厲害的。」『姜』自說自話的結束了話題,抱著花田走到不遠處,屈膝拾起地上的一枚銀針。


「不要動。」


『姜』心頭一驚,維持收起銀針的姿勢,沒有動彈。緊貼頸邊的冰冷壓迫,來自懷中人手中的刀刃。前日本警官花田玖華並非軟腳蝦,能進入獵鷹小組就表示通過藥性抵抗試驗,不過既然一般止痛藥能在花田身上奏效,機制類似的麻醉劑應該能讓她睡上好半天,怎會現在就醒了?


花田顯然並不想為誰解惑,一個動作快速翻轉到『姜』身後,挾持住她,眼睛注意著安澤姐妹,卻對著『姜』說道:「跟妳通話的人是深町靜美吧?」


「不要浪費時間了。」『姜』平靜自如的回答。


花田也不生氣,換了個問話對象:「安澤千雅,妳也站在那邊嗎?妳不擔心把家人拖下水嗎?如果妳能坦白一切,我們能保證你們的安全。」


安澤千雅毫無感情地看著她,轉身牽起安澤千依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騙子,安澤家的人早被拖下水了。」


她們走後,『姜』冷冷吐出一句,以敘述實情的平淡語氣說道:


「要是你們可以稍微不貪心不自私一點,千雅又何必這樣。」


「妳剛剛才和我討論過『鐮刀』案,應該很清楚深町慶藏做過什麼事,還有延續他惡魔行徑的深町靜美,為了振興清歌,為了繼承星苑,殺掉所有擋在前面的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血親!」花田努力壓抑怒火,聲音裡卻不免帶上激動的情緒:「真正貪心、真正自私的人是誰?好好想想吧!!」


『姜』被刀刃抵著的頸邊滲出血絲,覺得很麻煩似地嘆了口氣。「妳知道妳的母親是為誰而死的嗎?」花田一怔,沒想到對方此時會突然提起因公殉職的母親,『姜』不等她回應,繼續說了下去。


「是為了你們──」


『姜』慢慢地說,一字一句,清晰傳入花田耳中。


「為了不讓你們、被她的上司滅口啊。」







39


(接續38話)


近森菖的表情逐漸平和,盯著以微笑悉落他的安澤雅依,恨恨地咬緊牙關。


剛才他脫口而出的話語無疑在眾人心中投下爆彈,被影響最深的近森千里臉上頓失與親人重逢的驚喜,視線落在地上,看來非常沮喪;另外三人神色如常,並不吃驚,即使是從不知情的安澤千里,也表現得十分冷靜,至於她在心裡與某衝動的纏鬥有多麼激烈,就另當別論了。


「要喝茶嗎?」安澤雅依語氣輕快,理所當然地忽視滿場緊張,格格不入的提議讓近森千里錯愕地抬頭,緊接著又聽見深町靜美不緊不慢地說:「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是不是可以先說明一下,為什麼要找安澤小姐過來呢?」


「見自己的女兒需要什麼理由?」安澤雅依含笑看向深町靜美。


「比親情……」深町靜美直視著她。「更加合理的理由。」


安澤雅依瞄了近森千里一眼,笑得更深,輕倚桌邊,隨手撥弄隨身碟附帶的貓尾巴吊飾。「我的理由跟妳一樣,就算是這樣,妳也希望我說出來嗎?」她語氣溫柔,像對情人衷訴愛語。近森菖抱起手肘暗想,若撇開其他缺陷,比如說個性問題,光就其能把威脅化作魅惑的強大魅力而言,安澤雅依這個優勢種,是不會被自然界淘汰的。


只不過……


他揚起嘴角。


只不過,並非所有事物的軌跡都依循自然界的法則。尤其是與人有關的事情。這個認知在曾逆道而行並取得部份勝果的他心中,昇華為鞏固信念的樑柱。


「是。」深町靜美在他短短幾秒的自我感覺良好之間果斷地回答。簡短有力的單音,餘波卻意外柔軟綿長,漫散開來,消弭氛圍裡晃漾的醉意。


「知道理由又能怎樣呢?妳瞭解動機是沒有意義的……」安澤雅依還沒說完,隨手捧起近森菖端來的奶茶,嗅了嗅,甚為滿意地笑道:「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有這句話就夠了。」深町靜美平靜道。


「想用二分法來判定我的心態嗎?」


「您有時候會故意做出打亂秩序的事情,但是打亂秩序並不是您的目的。我不認為我粗淺的心理學知識,有辦法正確分析您的行為。」


安澤雅依像聽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地看著她。「妳很有趣,總是在意『正不正確』的問題,標示著『錯誤』的路就絕對不會去走。」


「我沒有時間嚐試。」


「講求效率是深町家菁英教育的準則嗎?」安澤雅依取了攪拌匙,開始活動手腕。


「不盡然。」


插不進話的近森千里忽然想到仍被囚禁的夜久。現在,確認過哥哥性命猶存、又從那明顯比過去豐潤的臉型判斷他似乎過得不錯之後,近森便在恍恍惚惚之間,失落了糾結複雜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近森千里無意識地望著別處。


剛才進入這棟建築時,迎面而來的冷氣帶來熟悉的酒精味,倘若一開始就被奪走視覺帶來這裡,或許她還會誤以為回到家裡了。夜久為她所做的保護,殺菌消毒是最基本的一環,進階的還有定期檢查和注射藥物等等。每次被帶去用看起來很昂貴的儀器做檢查,看在場所有人都遵照夜久毫無抑揚頓挫的指令行事,近森千里就會想這個人的地位,到底還能高到什麼地步。


起初尚未近身接觸時,近森對夜久進行過觀察。夜久世津子,職業是醫師,配屬感染科,工作認真,在病人與護士間的評價不錯,不過,性格異常冷淡,也不熱衷工作,與同事之間維持比白開水還要平淡無味的交往,沒有任何可稱為朋友的對象。


儘管調查報告中寫著沒有精神病史,近森仍然懷疑她其實患有某種程度的自閉症。給人的印象有點像安澤千里,對凡事都漫不關心,也不在乎自己,但是,安澤好歹算是正常人,而夜久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怪人。尤其她放假時的作息,最讓近森印象深刻──


『早上起床用餐後,站在陽台俯瞰地面,什麼也不做,就這樣到夜幕降臨,進屋、沐浴、看論文、就寢。』


有幾天假就重複幾次,行程嚴格按照時間走,比如固定晚上七點整到九點半之間沐浴,出來後邊喝水邊看論文到十點半,十一點整熄燈上床,一分不差,如此反覆,直到收假。


這個人真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嗎?


近森無數次反覆地在心中吶喊,當然像這樣的問題是不可能去問靜美小姐的。


之後,近森闖入了夜久的生活中,夜久的習慣和性格才開始一點一滴地改變。最大的改變是,加倍投入對病毒和遺傳學的研究,並且不遺餘力地提升自己在醫學界的地位。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近森迷迷糊糊地想著,都不知道多久了,夜久喜歡神遊的習慣居然還是跟以前一樣。而她也是,以哥哥被夜久的父親害死為藉口,毫不間斷地欺凌著夜久。


『我的手術是最完美的!』


數分鐘前聽過的狂暴吼聲,毫無預警地在腦中迴放。


『情緒多變,暴躁易怒,不同以往的行為表現,還有,超常的新陳代謝,全都是手術的後遺症。』


夜久不帶情緒地指出哥哥被做過手術的特徵,這些情形,同時也適用於她……彷彿獲得解答的近森千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聚焦的雙眼悄悄觀察安澤千里。


從十年前的夏天、偷偷跑去安澤老家的那次之後,就再也沒細看過這個人的臉。她的外貌,除了那永遠高於同齡女性平均的身高,幾乎都改變了,中學時代的安澤由於年齡尚幼,外表氣質偏向中性,總被誤認為少年;而現在這個進入社會工作的安澤,流露出十足女性的感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渾身背滿刺似地抗拒外人接近,儘管並沒有在笑,眉目間依然流淌溫和的善意,那是一種無法偽裝的自信與成熟,不需要以任何防備的姿態來保護自己。


──為什麼同樣被施打過DMT的她,成長速度會跟普通人一樣呢?


突然,安澤千里若有所覺地偏頭一看,望進近森千里略帶不安的眼裡,近森嚇了一跳,連忙別開眼睛。


此時場內氣氛膠著,安澤雅依和深町靜美的僵持對立成為緊張的根源,沒人願意開口的情況下,沉默瀰漫的速度越來越快。


安澤雅依泰然自若的捧著杯子,小口小口品嚐,甜到可以膩死人的奶茶香隨著動作擴散到每個角落,近森千里瞬間對她纖瘦的身材感到不可思議,安澤千里無動於衷,深町靜美早已習慣卻略顯無奈,近森菖一副『妳快得糖尿病吧』的死魚臉。


「難得沒看到妳在實驗室──」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男人大咧咧地推門而入,注意到在場的安澤千里後瞪大眼睛,驚喜道:「千里!」


「老爸……呃!」安澤千里被他一把揉亂了頭髮,臉上頓時顯露出對於長輩幼稚行為的不知所措。安澤俊明卻只是哈哈大笑,打量著許久不見的這個最小的女兒,確定她身上除了剛被弄亂的頭髮外其餘一切安好後,便又轉向安澤雅依道:「有客人啊?」


「嚴格來說不算客人呢。」安澤雅依微笑道:「深町後面是剛從北海道過來的近森菖,而這孩子是他的妹妹近森千里。」


安澤俊明愣了愣,迎上前去分別和兩位握手寒暄,近森菖不擅長應付呆頭鵝,悶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而近森千里生澀地回應了。


認識完兩人,安澤俊明等了一陣子,看他老婆悠悠哉哉的玩著攪拌匙,沒有繼續談正經事的打算,忍不住問道:「你們事情談完了啊?」


「談完了。」安澤雅依笑咪咪的點頭送客。


近森菖被甜絲絲的空氣包裹著,頓時無比想念自己研究室裡清靜的空氣,拉了近森千里就想走,卻被掙脫開來。他皺眉看著近森千里,眼神中表明不悅的疑惑。


近森千里見到他露骨的不耐煩,心裡嘆了口氣。「我想和安澤說一下話。」


近森菖沉默了一下,扔下一句:「去敘舊吧,我研究室的位置,問警衛就會知道。」他說完轉身就走,把近森千里留在原地。


深町靜美也向眾人告辭準備離開,安澤千里注意著近森千里,忽然聽見一陣疑似手機震動的低響,急忙回頭一看,但那聲音已隨靜美的離去而消失無蹤。


「這個地方的對外通訊有九成以上被完全封鎖,剩下的那一成是衛星電話和深町所用的那隻手機。」安澤雅依主動為她解惑。「不過,我們的衛星電話也已經被收走了。」


安澤千里有些訝異:「那麼,綾姐在夏威夷的事……」


「什麼事?」安澤俊明疑惑道。


「她去夏威夷旅遊,剛好住在大哥朋友開的飯店裡。」安澤千里輕描淡寫帶過。


「在那麼遠的地方也能碰上認識的人,世界真小啊!」安澤俊明感慨著,他身旁的安澤雅依似笑非笑地看著女兒。她當然不會以為安澤千里會特意提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過有老公在場,她也不想多問什麼。


近森千里意識到安澤千里說起的是前陣子極為轟動的『響尾蛇事件』,但並沒有說破。


「對了──」


安澤俊明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臉色驟變。


「千里,妳怎麼會來這裡?」


他這話剛問出口,安澤千里同時感受到母親那邊發散過來的可怕寒氣,只好說:「我過來幫忙做研究。」


安澤俊明一臉恍然大悟:「這樣啊……」他的反應讓他總被稱為木頭的女兒,產生了自己其實並不遲鈍的錯覺。


「嗯,我正想交代一些實驗讓她去做。」安澤雅依愉快地說,開始滔滔不絕談論起學術性的話題。


理應專心傾聽的安澤千里,此時卻分神關注近森千里。剛才以想與自己說話為理由留下來的近森,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卻又遲遲不肯開口。安澤千里半帶好奇半帶疑惑地看著她,期待她克服不知名障礙的那一刻。


她並沒有等待太久。


「──可以單獨說幾句話嗎?」近森千里終於發出聲音,不合預想的答案卻令安澤千里微微怔了一下。安澤千里回頭看向安澤雅依,後者似乎在以術語戲弄老公之際仍能留意週遭動靜,笑道:「妳願意的話盥洗室是最隱密的,其次是自己的房間,預設密碼我告訴過妳了。」


於是,兩個孩子不辭辛苦地經由問路尋回了專供居住用的環形建築。儘管安澤千里擁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但來回兩程不是走同一條路,從實驗保護區到居住區的路僅限單向通行,反之亦如此。若忘記該走哪一邊也沒關係,好心的武裝警衛會提醒你的。


「這裡居然沒有代步工具嗎?」走進安澤千里房間的近森早已累壞了,想想她這十年來可是幾乎都被禁足在夜久家裡的,就算出門也有車載,哪有像今天這樣一口氣走了這麼多的路。


安澤千里打開小冰箱,將礦泉水遞給她,隨後走到百葉窗邊,將房裡的亮度調暗許多。「應該是有的,我晚點問問老爸。」


近森仰頭喝水,沁涼甘甜的礦泉水滑過乾渴到快要黏在一起的喉嚨,一下子就讓人精神抖擻起來。她雖還有些喘不過氣,心情卻是好多了,這才想到剛才安澤千里將房裡調暗,應該是記得她畏光的習慣。


「安澤……」近森躊躇了一會,決定直接切入主題。「妳是來幫忙妳母親的?」


「沒錯。」安澤千里邊說邊和她一樣在柔軟乾淨的地毯上坐下,兩人面對面地坐著,看上去就和以前一樣親密。「近森菖就是妳的哥哥嗎?」


「嗯,我之前是故意瞞著妳的……」近森面有愧色,鼓起勇氣將無疑是背叛友情證據的實話說出口。


「我知道。」安澤千里轉開話題,若有所思地隨口問道:「他的研究,已經進行多久了?」她不用說得太明白,近森也能理解,『他』指的是哥哥,『研究』則是DMT。


近森千里回想了一下,記得上中學以前,近森菖就已經和安澤雅依、夜久章治的團隊一起工作了,還曾經見過競爭對手的櫻野博士。那次,他抱著女兒站在醫院門口,像在等人,哥哥過去對其冷言冷語,自己也跟著對那孩子擺出瞪人的表情,結果對方一大一小都瞇著眼睛不予理會,等到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跟安澤千里混熟了,提起這件事,安澤也認同她說「這種會模仿大人行為的小孩,長大後一定很不可愛」。


近森回憶往事後十分想撞牆,搞不懂為何當初會鬼使神差地盲從哥哥幼稚的行為。看見近森突然抱頭縮了起來,安澤千里出聲關心:「近森?」


近森抬起頭,虛弱地說:「我想已經進行至少十五年了吧。」


──『真正的時間長度大概是二十六年。』


比對母親所說的時間,看來近森菖是在後期才加入團隊的。安澤千里思考了一下,說:「我的主治醫生是在小學三年級時換成夜久章治的,也是那時候開始被注射藥物,不過,因為當時很害怕,對細節的記憶不是很清楚。」


近森千里目瞪口呆的望著她。


安澤千里溫和地問道:「妳的哥哥是混血兒嗎?」


「我問過,但是他沒有告訴我。」近森千里嘆了口氣,直到此時,她也已經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我想我和哥哥應該沒有血緣關係吧。」


安澤千里沉默著,聯想到母親不久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妳願意,還可以加上冰凍的三年以及放入子宮孕育的十個月。』


她冷靜地觀察近森,產生了一種猜測性的想法。如果從母親那邊得不到驗證,在這個實驗室設備齊全的地方,拿DNA去比對一下也很方便快速。


「我和妳一樣是他們的實驗白老鼠。」近森千里繼續說,表情顯得沮喪。「他們的研究還沒有結束,我就還有利用的價值,所以我和夜久才被帶來這裡吧。」


「……夜久?夜久世津子?」安澤千里想起了曾經在研討會上看過的那個人。


「變得非常有名了呢。」都是因為想要治療我的關係,近森邊想邊苦笑。她的表情讓安澤千里收回說明的打算,改口道:「妳和夜久?」


「這幾年我住在她的家裡。」


近森毫無保留地將被深町靜美救回來之後、聽從安排去接近夜久的事情都說了,說完後,又忍不住爆料夜久跟機器人沒兩樣的作息,還有她那冷豔的外表下心思如何單純──


一得知近森千里是她父親實驗的受害者之後,就主動將人帶回家照顧,也不先查明一下對方的來意。


明明只要找同事來鑑定,就會發現近森只是假裝啞巴,卻寧願自己辛苦去學手語也從不花時間懷疑……


世上怎會有這種笨蛋?


安澤千里安靜的聽她說完,才開口問:「夜久小姐還在這裡嗎?」


近森消沉地回答:「現在我也不知道……」


安澤千里又問:「剛才我母親用手語說了什麼?」


「她說『進來的那道門有破綻』,可是我被打昏帶進來,根本不知道她說的什麼門啊。」近森說到這裡,猛然抬起頭。「該不會──」一陣急促的鈴聲驀然打斷她想說的話,安澤千里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按掉櫻野為她設定的鬧鈴。


「總之,先去吃午飯吧。」


安澤千里朝她笑了一下,不知為何表情看來分外柔和。


近森心想,這個中學時曾經將她當作心理寄托的友人,經過十年,好像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向著穩重發展的人格、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跟人格移植手術的副作用背道而馳。不過,近森也知道,她還不瞭解那個手術,要下定論還太早了一點。


「對了……」近森邊走邊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湊近安澤千里,小聲地說:「就算門的保全有漏洞,也已經被補起來了吧。」


安澤千里的反應是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39.5


櫻野杏樹揉著肩膀從東城大學的校門口走出,心想這老師的工作真是有夠累人的,連續兩個小時站著講課,中間才休息十分鐘,平常還得收那些學生的鬼畫符去改,他光幫忙代課這幾天就快受不了了,平常怎沒聽千里學妹埋怨過一個字?兩人只差一歲,身體狀況想來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看來關鍵就在於有沒有熱忱吧!


他快速走向停車場,心緒轉回正在進行的實驗。由於安澤千里不在,沒辦法兩個人輪流主持,於是他乾脆就邀請安澤千里名下的兩個研究生一起參加了。那兩個學生經過千里學妹親自指導,他非常放心,但只要想到師生之間年紀沒有差多少,便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年,文部省試辦繁星計畫,為學子大幅縮減取得學位的時間,安澤千里是受惠者之一,取得學位後,經由櫻野杏樹的推薦進入松研,再被母校邀去授課,儘管年紀輕的不像話,卻沒有人對她有所質疑。學位不是隨便就可以拿到的,口試委員們是世上把守最為緊密的關卡。


安澤千里攻讀學位時,櫻野杏樹跟她不同校,從東城大學的師長口中得知她有多麼努力,經不住好奇心驅使,偷偷去看了一回,便是那一次,那短短幾分鐘的觀察,讓他決意將學妹拉進松研跟他一起。


那心態有點像是發現了罕世珍寶,就捨不得任其流落在外,更不希望她的光輝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無聲地黯去。至於後來間接促成妹妹提前感情爆發強硬告白之事,完全不是他可以預料到的發展。


櫻野杏樹驅車前往松研,在大門口外發現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


「柚木小姐?」櫻野杏樹按下車窗,出聲招呼。


「你好。」柚木雪村習慣性地想點頭致意,想起對方並不是自己的下屬,硬生生停住了動作,隨即又想到就算不是,點個頭也沒有什麼,便微微地笑了。


「柚木小姐來找人嗎?」


「嗯,安澤小姐出差了,是嗎?」


看來柚木雪村是問過所長了,櫻野杏樹邊想邊下了車,對她說:「事實上並不是出差,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她離開後就再也沒有聯絡,我也有點擔心。」


「沒有聯絡?」柚木雪村收起笑容。


「我試著撥過去,結果說用戶不在收信範圍,寄電子郵件過去也沒有消息。」櫻野杏樹說完,仔細觀察沉默不語的柚木雪村,心中有了盤算,接著道:「有什麼事需要我代為轉告嗎?」


「不勞煩了。」柚木雪村說:「我還有急事得先離開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


「不客氣,再見。」櫻野杏樹伸出手,柚木雪村不加思索地回握了一下,隨即告辭。


櫻野杏樹看著她坐車離開,立刻回到車裡,打開了GPS,只見一個發光的紅點正緩緩遠離松研,朝北方移動。他倚在方向盤上思索片刻,拿出手機快速地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隨即開車沿著畫面上紅色的軌跡前進。


時間拉回不久前。


櫻野家門口,櫻野百合子剛拿出鑰匙準備開門,身後忽然冒出一聲熟悉的叫喚。


「小百合。」


她微微一怔,轉頭一看,走近眼前的居然是安澤千依。既然她在這裡,雅姐肯定也在──才這麼想,安澤千雅就拎著一個紙袋、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安澤千依自然地挽住安澤千雅的手臂,笑道:「我們去北海道玩,給妳帶了禮物。」


櫻野不自覺移開視線,心中為自己下意識的動作暗嘆一口氣。


「請進。」


安澤姐妹在沙發上落座,櫻野注意到她們帶來和風甜點,便決定以麥茶搭配。她在廚房裡等待水開,不經意地望了客廳一眼,發現安澤千依和安澤千雅正低聲交談,不知道是談論什麼事,一向溫柔愛笑的安澤千依微微蹙起了眉,看上去不太高興。


──跟千里有關係嗎?


櫻野穩穩地將熱水傾注到茶壺中,表情極為平靜,心慌並沒有影響她的外顯行為,但她的心思就像個漩渦一樣、不安地繞著疑惑打轉,力道之強勁,旋轉之快速,彷彿沒有止盡。等她端茶回到客廳,安澤千依已恢復笑容滿面的模樣,櫻野不免對她變幻莫測的面具感到有些佩服。


安澤千依主動提起來意:「小百合,聽小千說,你們收到了一份特別的包裹?」


櫻野邊為兩人倒茶邊回道:「是的,收到了家父的遺物。」


「知道送件人是誰嗎?」


「沒有署名。」


「詳細內容物是什麼?」


櫻野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追問這些,仍然很有耐心地回答:「是我們一家出遊的照片,檔案存在記憶卡裡。」


安澤千依的表情變得怪異:「十年前的?」


「最後一次的出遊。」櫻野捧著茶杯淡然道。


「檔案……」


安澤千依又想說什麼,被人出聲打斷。


「這裡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櫻野搶話的舉動令安澤千依倍感錯愕,想捏自己一把確定此非夢境,剛要動作,安澤千雅看也不看地捉住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裡,同時對櫻野攤牌道:「我們要確定檔案不會外流。」


櫻野安靜了幾秒,垂下眼眸,道:「放有檔案的硬碟已經被格式化了。」


「朝倉的手段偏激,非常抱歉。」安澤千雅從皮夾中取了一張支票放在桌上,安澤千依連阻止都來不及,手足無措地說著「是有人拜託姐姐……」這樣充滿安慰性質的話。


櫻野早知安澤千雅是個冷漠的人,不過如此疏離的舉動仍讓她內心冒出了些微的不適感,畢竟安澤千雅是安澤千里的姐姐,被千里的姐姐當作外人,她不可能會好受的。幸好,她也不是容易被憂鬱纏身的體質,一下子就將注意力轉移到支票的簽名上。


深町靜美。


端正流麗的字跡,正如那名女性給人的感覺。


櫻野曾從千里口中得知,深町靜美自我介紹過「以前是千雅的高中好友」,但從千雅親自過來道歉的行為看來,兩人現在依舊交情甚篤,而且,聽起來那個叫朝倉的駭客,還是為了替她們銷毀檔案才在杏樹和千里的電腦裡植入病毒。


──『用爸爸設計的那套軟體就能打開檔案。』


杏樹說過,被銷毀的檔案必須使用最新版本的軟體才能打開,而手上有新版本軟體的人,只有他、千里和松本先生。


若將「傳統照片被掃描為電子檔」以及「杏樹成功打開檔案後,電腦系統隨即被駭客入侵破壞」這兩點放在一起,便會生成一個假設──


他們,不管是誰,讓近森千里將記憶卡送到櫻野家,是為了得到檔案的內容。櫻野並不清楚近森千里是怎麼在空難後活下來的,只直覺認定她跟深町靜美及安澤千雅脫不了關係,至於安澤千雅知道近森千里還活著、卻沒有對安澤千里明說的理由,她就想不到了。


杏樹在親手解出隱藏檔案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十分肯定照片檔裡暗藏玄機,相對於他,很少使用電腦的櫻野則什麼也沒看出來,也就是說,他們是針對杏樹玩電腦的習慣設計隱藏檔案的方式,才能確保他會很快發現暗藏的檔案。


──『如果這檔案真的打得開,那可就好玩了,可惜我這台筆電沒有那套軟體。』


或許駭客入侵過他的筆電,卻找不到軟體,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檔案的內容是什麼?又跟她們要做的事情有什麼關係?櫻野望著安澤千雅,疑問如泡沫般一個個地浮上水面,安澤千雅沒等她發問,主動開口道:「千里所在的地方無法向外通訊,但妳不用擔心,她在我們母親身邊幫忙。」


櫻野怔了一下,「幫忙?」


「DMT的研究已經接近尾聲,她很快就可以自由。」


DMT!


這三個英文字母如爆雷般轟散了堵塞櫻野記憶的石頭。她瞬間憶起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一件事情──


當時,爸爸帶著她在醫院走廊上,對上了銀髮藍眼的近森醫生。他們一向水火不容,只要一碰面,近森醫生就會單方面找爸爸吵架,次數多到櫻野都記不清,但那次最讓她印象深刻,一是因為近森醫生用輪椅推著一個彷彿在昏睡的小孩,二是因為一向好脾氣的爸爸,首次在她面前勃然大怒。


『你對這孩子做了什麼?』


『怎麼,腦袋糊塗,眼睛也不行了?』


『……你給她打了DMT?』


『恭喜你視力還沒有退化,我──』


『你他媽沒人性的混帳!!!』


沒等近森醫生說完,爸爸揍歪了他的笑臉。


年幼的櫻野望著緩緩甦醒的小孩,剛與其對上視線,便被那充滿死氣的絕望目光給嚇壞了──就算是大人,也絕對無法直視那活像是冤魂現世的恐怖眼神,何況是一個內心沒有任何防備的幼童。從那天之後,她做了好久的惡夢,後來在全家人的努力之下,才逐漸淡忘此事。

櫻野明白了「第一次」看到千里就討厭的原因,忽然想到,這麼一來,安澤千雅所說的「千里去幫忙母親」……


櫻野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倏地站起身:「千里在哪裡!?」她心臟狂跳,深怕預想成真,早已顧不得任何禮節。


安澤千依大驚失色,伸手去扯安澤千雅的衣角,後者原本正面不改色地喝著茶,被她這麼一拉才放下茶杯,默默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地圖和一把鑰匙,作勢要交給櫻野。


「姐姐……」安澤千依又拉了拉她的衣角,輕聲附耳道:「小百合沒有駕照。」


安澤千雅拿回了鑰匙。


安澤千依小聲說:「那裡太偏僻了,不開車到不了。」


安澤千雅拿回了地圖,有些為難的注視著安澤千依。


「我們帶她過去,好不好……?」安澤千依直接使出撒嬌的絕技。


於是,三人上路了。


十分鐘後,櫻野百合子在車上收到櫻野杏樹內容簡單的電子郵件:


『我去找千里!』


她看完,不加思索地寫好回信。



──叮鈴!


櫻野杏樹聽見提示音,將車子停在紅燈前,按亮手機察看信件。


「哎?」


他盯著手機屏幕,又是疑惑又是不解,只見那上面寫著──


『稍晚會合。』




40


高速行駛的轎車將林立的水泥大廈甩在身後,柚木雪村側首注視不斷變幻的景色,沉默不語,負責駕車的岡山征一留意到她手裡緊握著手機,開口道:「現在連妳的電話也不接了嗎?」


柚木雪村對他所說的對象是誰心知肚明,卻依舊緊閉嘴唇,沒有回話。岡山也不介意,繼續開了一段路後,拋出另一個誘餌:「最近,靜美小姐很奇怪啊。」


「怎麼說?」柚木雪村立刻上鉤。


「要我說,深町孝良能成功收購你們公司就很有問題,Sonrisa也算是靜美小姐費盡一番心血創立起來的,怎麼會輕易拱手讓人?」


柚木雪村淡淡地道:「人心說變就變,誰能預料到什麼時候會被背叛?」


「靜美小姐不會沒有考慮到這點……」


「我不會阻撓你回去待在她身邊,公司會再派給我一個助理。」


岡山征一看了她一眼,見柚木雪村隨意用手撐著下顎,明擺出不想再多談的態度,不禁回想起送她去中式餐廳『太極』的那個晚上。那一晚,柚木雪村到餐廳裡與深町靜美談話,她出來後,岡山征一就覺得她的眼神很怪,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


接下來的幾天,岡山征一沒有再見到柚木雪村任何一絲情緒起伏的跡象,終於確定當天感覺正確。她真的變了一個人,碰見深町家的老人們,聽著他們謾罵,不再像以前一樣會皺眉會生氣,而是面無表情、無動於衷,就像他們罵的人根本就與自己無關似的。


她們那天、到底在裡面說了什麼?


岡山征一越想越心浮氣躁,又瞥了一眼柚木雪村,見她明確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忍不住想,原來一個人突然被信任的人背叛之後,連原本的性格都會被絞得支離破碎。


「可能被跟蹤了。」雪村突然開口,此時車子已經駛入一般平面道路,岡山邊開車邊不時透過後照鏡往後看,經過幾個刻意的轉彎後,終於確定雪村所說的那輛車是在跟蹤他們。


「狗仔隊……?」岡山不太肯定地說:「現在怎麼辦,還要去靜美小姐那裡嗎?」


「無妨,他想跟就給他跟。」


岡山本來不太同意,但一思及深町家警備森嚴,便默默服從了雪村的指示。


沒有多久,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柚木雪村下了車,讓岡山在外等待,獨自走向深町家的大門,警衛見到是她,早早就打開旁邊的小門等她進來。她走進門的時候,忽然聞到身後傳來熟悉的淡香,轉頭一看,深町靜美居然就近在眼前、微笑著對警衛打招呼。


兩人沿著筆直的道路走向主屋,深町靜美關上門,忽然問道:「為什麼繞遠路回來?」


柚木雪村停下脫鞋的動作,平板地答道:「一,剛才我們誤以為有人跟蹤,並不知道那個人是妳;二,我是『過來』而不是『回來』,這裡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深町靜美微笑道:「既然在外面住慣了,不回來也沒什麼關係。」


「要怎麼想是妳的事。」柚木雪村不想再與她爭辯,隨她到了和室,才又開口道:「我過來是想問妳,知不知道安澤千里的去向?」


「知道。」深町靜美對這個問題很誠實,卻完全不誠懇,只說了知道就再無下文。若是平時,柚木雪村早被她挑撥出一堆有趣的反應,此刻卻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注視她的眼睛。


深町靜美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伸手溫柔地撥弄柚木雪村額前的細髮,輕聲道:「妳的瀏海又該剪了。」


柚木雪村往後縮了一下,避開她的手。「謝謝關心。」


深町靜美收回手,笑道:「妳只想問安澤千里的事情嗎?」


「妳什麼都不會對我說,為什麼還要問我?」


說話的柚木雪村面不改色、語氣平淡如常,深町靜美卻忽然沒了笑容。


雪村的聲音跟剛才比起來有微小的差異。


就算一般人聽不出來,她怎麼可能也聽不出來?


此時的雪村,分明是在暗地裡壓迫著聲帶……在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透露出哽咽。


──又在忍耐了嗎?


深町靜美不知道惹哭過她多少次,此刻卻突然間感到鼻酸。


雪村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忍耐了這麼多、這麼久……?


「果然還是不願意告訴我。」柚木雪村低頭看向別處,這一動作,讓深町靜美無法看到她的眼睛。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妳不想說,那就由我來猜……安澤千里和近森千里有血緣關係,對嗎?」


深町靜美望著她,不知是太訝異還是怎麼了,一時間沒辦法回話。


「我在Sonrisa工作,不能不瞭解生物工程的東西。」柚木雪村低聲道:「涼子的實驗室留有近森的DNA圖譜,我拿安澤千里的請她比對過了,相似性……」她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相似性很高是很正常的,因為她們有同樣的父母。」深町靜美決定不再隱瞞,直接說出真相。「近森千里和安澤千里,都是複製人的後代。」她想了想,索性一次把話說完:「她們現在都在富野研究所裡。」


柚木雪村沒聽漏她的話,愣了愣,想發出『Senri』的音卻發現聲音有些啞,時間能稀釋許多東西,包括感情,但她明明在不久前還心心念念著近森千里的生還,也因為這樣才去主動認識安澤千里,為什麼現在聽見深町靜美明言近森千里還活著,卻沒有什麼感覺?


深町靜美還在詳細向她交代當初如何救回近森千里,如何培養她的仇恨之心,又如何指揮她裝成啞巴去夜久世津子家尋找DMT解藥的資料,然後話題轉到了星苑和Sonrisa,柚木雪村也不知道自己聽進去多少,只是望著她那罕見的急切模樣,心中頓時豁然開朗。


「原來是這樣。」柚木雪村發現了關於深町靜美的真相,開心地笑瞇了眼。她原本一直沒有表情,這乍現的笑容在剎那間綻放出華美無比的光彩,深町靜美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開心起來,感到有些不解。


「所以說,妳不想把我扯進這些事情裡,孝良哥也一樣?」柚木雪村直直地盯著她看。「難怪妳要逼孝良哥出走,又故意安排一場背叛的戲碼讓興良收購Sonrisa,妳在『太極』裡跟我說的那些話,全部都只是想讓我遠離妳而已?」


「是。」深町靜美從她的眼神裡隱約察覺到她改變態度的原因,不太自在地將目光移到被冷落已久的茶杯上,裡面的茶已經有些涼了。


「要是我今天沒有過來,妳是不是打算躲一輩子?」柚木雪村剛問完,想到警衛並沒有阻止她進入深町家,這就表示深町靜美並不是真的想躲她,但不接電話又是怎麼回事?想親自見面再談嗎?她忍不住又開口道:「妳現在又為什麼願意說了?」


聞言,深町靜美凝視柚木雪村,從容不迫地笑道:「因為不想看妳躲進棉被偷哭……」


柚木雪村瞬間由溫和轉狂暴:「妳還是什麼也別說好了!」


「既然妳這麼說……。」深町靜美遺憾地嘆了口氣,真的就不再說話了。


柚木雪村根本不理會她的無聲捉弄,自顧自地說:「我想見安澤和近森,從這裡開車到得了嗎?」沒有回應,某人含笑不語。


柚木雪村不爽地伸手捧住她的臉頰,傾身向前拉近彼此的距離。


「哼……總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她微微張口,想咬下深町靜美那『自以為了不起』的笑容,但在咬上去的前一刻就被理智給擋下來了。畢竟,微笑是掛在唇邊啊,要真咬上去了……那不就變成Kiss了嗎?她光想就害羞到不行,雙手無意間鬆開,忽然被一股外力反推,連著身子也一併往後倒,她嚇一大跳,手忙腳亂,下意識緊閉雙眼,以為後腦勺會就此撞到地板,沒想到在半空就被扶住了。


「……?」柚木雪村睜開眼睛確認現況,卻什麼也看不到。深町靜美一手環抱著她,另一手將她的左手腕扣在地板上,兩人的身子幾乎重疊在一起,她能感覺到深町靜美隨著呼吸起伏的胸口,因為她的頭根本是埋在深町靜美胸前的。


柚木雪村舉起右手,剛想將深町靜美推開,她就主動起來了。


「我載妳過去。」深町靜美轉過身整理儀容,柚木雪村注意到她撥開頭髮時後頸肌膚呈現淡淡的緋紅色,有種想說些什麼的衝動,最後還是在無聲中望著她走出和室。




41


被戲稱為『堡壘』的山間區域缺乏隨心所欲的自由,對普通人來說恐怕是一件再痛苦不過的事,但與之相伴的靜謐優閒,反倒成為此地最大的優點。


經過熟悉後,安澤千里迅速地投入工作。原本就是個專注於工作中就無暇旁顧的人,在無人干預的情況下,更是病態地廢寢忘食了。


此時她坐在電腦前,默默地整理數據。雖然還處於工作模式,但此階段是她心理狀態最為放鬆的時候,因為在松研早已習慣杏樹學長的言語干擾,現在就算想再繃緊心弦,也早就彈性疲乏了。然而,思考中樞仍在高速運行,並且由於某種不想考慮的理由,一路偏轉向平常完全不會去走的那條道路。


手機的鬧鈴提醒不響了──每當想起這個本質上根本構不成問題的問題,厭煩的火光總是會迅雷不及掩耳地竄燒起來。幸虧安澤千里慣於埋沒情緒,並沒有多為自己煩惱,也因此才能將注意力撥給近森。


今天近森千里依然在午後輕車熟路地來實驗室串門子,拉了椅子坐在旁邊,一邊談起近森菖的話題、一邊隨手拿張廢紙亂畫。從一個禮拜前她就這樣了。起初安澤千里還想回應什麼,但想到她被兩位認為妹妹是宇宙中心的哥哥寵溺到大,根本無法理解近森失去哥哥的落寞感,只好乖乖地閉口不言。不久後,她注意到近森的塗鴉暗藏玄機。


有時是方向明確的線條,有時是繁複的圖紋,有時是草寫的拉丁字母,近森想告知她的訊息,範圍廣大到不可思議,而且藏得很隱密,若不是安澤千里想起近森以前在打草稿時玩過畫中畫的遊戲,也許只會跟旁人一樣,覺得她的鉛筆畫很精緻而已。


這一次,近森透過塗鴉告訴她,找到夜久了。


安澤千里內心掠過一陣狂喜,輕咳一聲以作掩飾,隨即又恢復了心如止水的平靜。


因為,近森的表情並不開心。


『夜久她……』


隨著近森的沉默,圓潤的筆頭凝滯在線條尾端,不再移動。


以石墨粉末拼湊而成的句子至此中斷。


片刻後,近森才如夢初醒般地說:「抱歉,又打擾妳工作了。」


「沒關係。」安澤千里表現出不在意的態度,卻對近森此刻憋屈的表現感到疑惑。但她很快就從近森想方設法找尋夜久小姐的行為中找到解釋。


如果是跟重要的人有關的情報,不見得會想透露給別人知道──十年前近森沒告訴她多少與近森菖有關的事情,一部份是為了保密,另一部份,恐怕也跟想要獨佔哥哥的心態有些關係吧?


不……方向有點偏了。


安澤千里回過神,輕敲額頭矯正思路。


近森找到夜久的所在位置,卻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代表目前夜久的情況很麻煩或是近森還有其他顧慮。總之,目前只有近森能無所事事地四處走動,等到她確定行動後才能繼續下一步。


縱使心焦也要耐心等待。


安澤千里壓抑著輕微的苦悶感目送近森離開,回頭正要構思新一輪的流程,卻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關門聲。


「──怎麼樣了?」來人開口的時機,比安澤千里確認身份的動作還要更早。光聽到那個聲音就已經辨識出來者是母親的安澤千里,僵立在原地,生硬地回答:「還算順利。」


「我聽他們說,妳這幾天沒怎麼睡,拚命地埋頭工作……」安澤雅依毫不吝嗇地給予旁邊的小冰箱溫柔滿點的笑容,好像擺在裡面的玻璃瓶們才是她所珍愛的小孩:「俊明有點擔心妳。」


果然,安澤千里毫不意外地心想。她走回電腦前,頭也不回地說:「請轉告老爸,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我會好好休息的。」


「那真是太好了。」安澤雅依終於重新看向自己的女兒:「要是妳就這樣隨便搞壞身體,我也會很困擾的。」


「作為樣本嗎?」


「嗯,對我而言沒什麼,不過妳肩負著許多人的期望。」


沒有一絲溫情的對話讓氣氛也為之冷卻。對於母親的直言不諱,安澤千里心裡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反正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這位母親眼裡只有工作和父親,哥哥姐姐們也從來沒受過她的關愛。不,還不如說,光是想像被她關愛的情景就很令人毛骨悚然了……所以安澤千里也沒考慮過什麼親生不親生的問題。


現在卻很突然地必須面對這個問題。



─────



前天,安澤千里在比對過她和近森的DNA圖譜後,向安澤雅依提出質問。


本來還盤算著要是她不答就直接拋出物證,結果她卻很爽快地坦白了。


『既然是妳開口,我說出去就不算不守信用了……』


『妳和近森千里來自同一對父母。他們想要試驗經過基因改造的複製人是不是能產生後代,還有後代能活多久、夠不夠健康等等的問題……』


安澤雅依輕輕摸著手指上的婚戒,半帶懷念地低語道。


『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解凍程序實在太粗糙了,如果不是預先注入DMT,妳們根本活不過半個月。』


『對了……』安澤雅依想起什麼趣事似地笑道:『比起妳剛出生時的併發症,後面的心臟病好處理多了。』


安澤千里無法理解她的幽默,勉強開口說了一句『那麼』就不受控制地陷入沉默。


腦海裡一片空白,並非驚嚇過度,而是暫時性的思考疲勞,還有……。


安澤雅依語氣輕快地繼續說道:『家裡現在知情的只有朝也,他確實是最像我的一個,至於俊明……也許一開始就察覺到了吧?不過,他雖然不拆穿我的謊言,卻一直用曖昧的態度跟我保持距離,所以妳才沒辦法有弟弟或妹妹呢。』


安澤千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不知是早就猜到大哥一定會知情,還是在表示她明白了自己會成為家中老么的真正原因。



─────



「──我會好好休息的。」


安澤千里冷淡地重複一遍,語氣中的疏遠莫名地引發了安澤雅依的一陣輕笑。


其實這個人不管遇到什麼都能笑吧?她一邊假裝受到圖表中曲折點的吸引、一邊在心裡暗自誹腹。她並未察覺自己目前的心態跟平常有很大的不同,當然,那也是基於某種她再三強調過不願意考慮的理由。


「妳跟葵真像。」安澤雅依一句隨口的低語讓安澤千里瞬間失溫,這種感受比當年心臟病發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盡可能讓自己鎮定下來,緩緩轉頭看向安澤雅依:「什麼……?」


「對了,妳好像沒有問過呢,難道妳都不好奇妳真正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嗎?」安澤雅依隨意地倚在桌邊,手指輕輕扣擊桌緣,這個動作已成為她的習慣,卻讓安澤千里的心情更加沉重。


「跟櫻野先生的夫人有關係嗎?」安澤千里說到那個姓氏,下意識地使用了為更為饒口的代稱。


「嗯──關係密切吧?」


「所以說,有怎麼樣的關係?」


「複製人的遺傳訊息來源……是葵哦。」安澤雅依輕鬆自若地笑道。「所以,妳和近森千里,現在應該要改姓櫻野。」


安澤千里徹底呆掉了,這次無法思考的理由,真的是驚嚇過度了。


按照那個說法,櫻野杏樹和櫻野百合子都是她的……二等血親。


「……」


不知道為什麼,安澤千里眼前忽然浮現了安澤千雅和安澤千依的幻影。


啪。


安澤千雅的幻影在她耳邊拍了一下手,那清脆的聲響暫時麻痺了她單邊的聽覺,她卻只是遲鈍地想著『不愧是雅姐,就連幻影都這麼有存在感……』然後被安澤千依一把抓住肩膀輕輕搖晃:「小千?小千?站著睡著了嗎?」


「……沒有睡。」她勉為其難地認可了安澤姐妹並不是幻影。剛才耳膜被震那麼一下已經對平衡感造成影響,再不阻止三姐這軟綿綿卻充滿殺傷力的攻擊,她就能知道好幾餐沒吃的自己究竟能吐出什麼東西來了。她對那個答案完全沒有興趣。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只是葵的DNA損傷太嚴重了,所以最後並沒有成功。」安澤雅依明明看見了連袂現身的安澤姐妹,卻當作沒有看見一樣地繼續對安澤千里說話,主動拆解掉自己的惡作劇。「妳們父母的基因是來自一對不孕的夫妻,可惜他們後來沒有活下來。」


安澤千里瞪著安澤雅依,對她開玩笑和說正事的表情語氣都一樣感到無語。這個她曾經作為目標崇羨追尋的『母親』,其實是個任性到不行的幼稚鬼嗎?老爸,這麼多年來,真是辛苦你……


嗯?


她忽然頓了一下,詫異地將視線轉向安澤千雅。


總覺得,好像有一種很好聞的香味從那個方位傳過來。


正確地說,是在姐姐們的身後……有著什麼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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