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隱情》(全)

作者:rass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点击:657
章节字数:73248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0-3-12 05:38 编辑


事先說明:這是《滲透》的外傳,分為兩個部份。


‧千雅&千依篇

關鍵字:姐妹愛、少女病。


‧千里&櫻子篇

關鍵字:單相思、中二病。



以下,正文開始。




─────




1  



月光似水的日式庭院裡,安澤浪久吐出一口氣,任嘴邊白霧隨寒風流散,再一次挺直了腰桿,穩穩當當地蹲起馬步。


屋內,由木片拼成的地板上流淌著皎潔月光,間或夾雜紙窗格倒影,安澤朝也與安澤清日互望一眼,同時看向一扇緊閉的房門,目前唯一能拯救羔羊免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就在裡頭。


安澤清日左顧右盼,輕聲細語道:「……現在這情況,也只能找二姐了。」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像一個害怕被惡婆婆聽見嘀咕聲的小媳婦。


外人看見他那副模樣可能會哈哈大笑,不過,安澤朝沒有揚起嘴角。


「我知道爸媽帶小千去回診……可是小依呢?她不是每天都跟小雅一起放學的嗎?」安澤朝也自認提出了很合理的質疑,卻被安澤清日一個瞪眼擊沉信心。


「我說大哥啊,身為一個人,飯要吃,書要唸,家人也要關心一下好不好?雅姐怎麼可能跟千依一起放學,星禮音高中與天澤中學可是在完全不同的方向耶!」


「啊?」名為安澤朝也的唸書機器斷電了幾秒鐘,讓電力全數運送到腦袋去處理這個新訊息,接著,他皺起眉苦思起來。「……奇怪,小雅才二年級就去考高中了?」


安澤清日的臉孔扭曲了一下。「你確定你唸的那些真是法典,不是魔典嗎……」


「嗯?」


「大哥,雅姐現在唸高一,而我和千依目前唸中三。」安澤清日仰天長嘆,拍了拍安澤朝也的肩膀。「你記憶體不足,還是多加裝幾條RAM吧。」


「…………」安澤朝也苦惱的皺起了眉。「啥?」


安澤清日沒有理會他,被一陣粗糙的唰聲引去了注意力。


安澤千雅走出房間,彷彿完全沒看見她的兄弟般,快速地經過他們身前。


「啊、雅姐──」


安澤清日來不及攔住她,望了大哥一眼,安澤朝也用力點頭,兄弟倆同時邁出大步、展開追逐──


「哇!」


安澤千雅忽然停在走廊轉角,兩人差點迎面撞上,清日反應很快地推開大哥,兄弟倆重重跌成一團。


「痛……」


幸好地板是木製的,否則這一摔不知道會添上多少青青紫紫。


安澤朝也揉著手臂,哀嘆一聲:「地板擦得太乾淨,都沒有磨擦力了……」


「雅姐。」安澤清日迅速地跳起來。「二哥被罰蹲馬步很久了,妳可以……」


「千依。」


焦慮不已的訴求被一聲呼喚輕易蓋過。


安澤清日和大哥互看一眼,相繼露出苦笑。


「啊……大哥、清日、二姐,我帶了蛋塔回來,大家一起吃吧?」還穿著校服、顯然是剛回到家的安澤千依微笑著,捧起手中的紙盒。「做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


『二姐』?安澤清日疑惑的看了二姐千雅一眼,她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安澤朝也連續地嗯了幾聲,像稱讚孫女兒很乖一樣摸摸三妹的頭,順便低聲耳語幾句,雖然旁人聽不見,但從千依接下來的動作,也可以得知他剛剛說了什麼。


「……清日,這個麻煩你分配。」安澤千依把紙盒交給安澤清日,快步轉進另一側的走道。


「小雅,我們去大廳吧……小雅?」


安澤朝也發現她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一動也不動,瞳中只映照出千依擱在地上的書包,立刻對弟弟使了使眼色。


「雅姐,」清日戰戰兢兢的使出了慣用的招數。「妳不來,我們就全部吃光,一個也不……」他還沒說完,被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攫住了心臟,再也說不下去。


「小依的手藝應該愈來愈好了吧~」


薑還是老的辣,朝也剛搶走紙盒往大廳邁進,千雅立刻拎起書包跟了上去。


安澤清日驚魂未定的拍拍胸口,心有餘悸。 




─────




「大哥,你太扯了吧!」


安澤浪久一邊吃蛋塔,一邊放縱地拍腿大笑,言語間絲毫不給哥哥面子。


「怎麼有人記憶力這麼差的?明明每天都一起吃飯啊!」


「磁磚破壞狂。」安澤清日慢吞吞的為大哥反擊。


「什麼!」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會吵到祖父母睡覺的。」


「這麼早睡,果然是老人家。」


「磁磚破壞狂。」


「奇怪我哪裡惹到你了!?」


「小二,小三,你們安靜──」


「臭老頭。」


「死小孩!」


「小二小三──」


「不良少年!」


「沒毛小鬼!」


「唉……千綾在的話……」


「磁磚破壞狂!」


「男生愛女生!」


「…………」


安澤清日嘴角抽搐了一下,垂眼繼續吃蛋塔。


「跟你吵架會降低我的格調。」


「安、澤、清、日、你──」


啪!


…………


…………


現場鴉雀無聲。


安澤朝也不敢置信的望著自己的掌心,眼中盡是崇拜。


「……千綾說的對,以暴制暴萬歲。」


「什麼啊,為什麼只打我!?」安澤浪久捂住臉頰,怒指桌子對面一臉悠哉的弟弟。「他也有份啊!」


「你就看在他為你求情的份上,禮讓他一下吧。」


「什麼?」安澤浪久瞇起眼,仔細觀察安澤清日,大吃一驚:「難道那些瘀青是……?」


安澤朝也默不作聲點了點頭,沒有說那其實是跌倒造成的。


「抱歉、清日!我居然忘恩負義……」



「沒關係啦!」安澤清日一點也不在意的剝著某樣東西。


「唔……」浪久愧疚的低下頭,旋即發現食物不見了。「咦?我的蛋塔呢!?」


「哼?」


「啊啊啊啊啊啊!死小孩!」


「不良少年!」


「沒毛小鬼!」


「磁磚破壞狂!」


「男生愛女生!」


啪啪!


…………


…………


「這下你們誰也不用禮讓誰了。」






─────






相對於大廳的熱鬧,安澤家三女‧安澤千依的房內十分安靜。


兩個人進房後沒有開燈,拉上了一半的紙門,讓另一半月光自然地照亮視野。


安澤千依站在房間內側,幾乎全身都浸入黑暗中,淡淡地露出微笑,那笑容落在他人眼裡既溫煦又柔軟,是能夠讓人徹底撫平傷痛的良藥,但在千雅眼中,那就是千依疏遠她的刻意表現。


安澤千依從來沒有對安澤千雅這麼笑過,就如她從來沒有叫過千雅『二姐』。


當她真正感到開心時,她的笑容會帶點孩子氣,會撒嬌地叫著『姐姐』……


「為什麼不說話,二姐?」


她以千雅所陌生的成熟口吻詢問道,唇邊依舊不失笑意。


「想借東西嗎?要什麼東西可以自己來拿呀,我們很多東西都是共用的……」



檯燈喀地一聲被打開了,千依轉身從書架上取出字典,輕輕撫摸寫著『安澤』兩字的書皮。


她抬起頭,再度笑了笑。


「二姐,妳的字很好看呢。」


「……」


「啊,好多人都跟我說,想看妳的笑容呢,可惜沒機會了……」


「……」


「吶,這次情人節轉交給妳的巧克力,沒有半個義理,全是真心哦。」


「……」


「可是,為什麼妳連看也不看,就直接丟給哥哥們了呢?」


千雅想說話,卻發不出聲,她主動伸出手,緊緊地擁住了妹妹。


……不願再聽了。



為什麼千依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在笑,聲音卻在哭呢?


「二姐。」


千依沒有停止說話,只是卸去笑容、閉上被淚光沾濕的雙眼,輕聲說道:


「明天我就畢業了,妳不高興嗎?我們很快又可以一起上學了。」


……說謊。


千雅早就得知,妹妹考上的高中不是星禮音,而是遠在四國香川縣的九重阪。


她只是想從妹妹口中親耳聽到真相,想聽她說明理由,僅此而已。


無論安澤千依要做什麼事,只要是她想去做的,千雅都會全力支持,為什麼她不明白這一點?


「千依……」


千依,這個名字構成了千雅的生命,所以即將分離前她會感覺得到的。但那是千依的選擇,她沒有權力置喙,千依跟她再怎麼親近都只能是姐妹,姐姐沒有資格干涉妹妹的人生,就像千依不斷強調的──


安澤千雅,僅僅是安澤千依的『二姐』而已。








2




畢業典禮過後,安澤千依搭上了飛往四國的班機。


她特意選擇走廊一側的座位,飛機離地後便閉起眼睛假寐,不願在緊要關頭被任何回憶動搖。


一點也不擅長無動於衷的千依是個愛哭鬼,所以她不跟任何人道別,報名參加住宿生活動,刻意提早離開,都是要驅除籠罩於心頭日漸濃厚的依依不捨。


昨晚姐姐抱住她,低低叫了聲『千依』,緊緊將她束縛在懷裡卻什麼也不說,苦苦隱忍著兩人都心知肚明的心碎神傷。


憑藉多年來的默契,千依不必確認也知道,姐姐很痛,但肯定沒有哭,她也許在此刻、在閉著眼睛的時候、在千依見不到的心裡放聲哭泣,可決不會在包括千依的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悲哀。





─────





有人說,安澤千雅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


事實是,她對其他人事物的確無動於衷。


安澤千雅三年來徹徹底底漠視告白的事蹟,在天澤中學可是人盡皆知的。


像她那樣對戀愛毫無期盼的女孩子十分罕見,追求她的人中又有許多風雲人物,可她居然連一個眼神一句話也不回應人家,彷彿那些人完全不存在似的。


安澤千依二年級第三學期的結業式當天,班上為了選幹部而留下來,正事處理過後,大家開始聊天,這件事雖然過了一年,但話題性十足,當事者妹妹又剛好在現場,自然又被一群準備放假、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提出來閒嗑牙了。


千依滿頭霧水的被團團圍住,又被同學們左一句『告訴我們真相!』、右一句『說出來就輕鬆了!』弄得頭暈目眩,聽大家解釋半天後才知道是在問姐姐的真正想法。


她沒有回答,卻抬高手掌,朝教室門口的黑服少女揮了揮。


『────!』


同學們不敢置信的倒抽了口氣。


他們想也沒想到,已經成為准高中生的當事人會出現在這裡。


當安澤千雅緩緩走近安澤千依時,他們也紛紛向後方猛退。


『怎麼了?』千依疑惑的回頭看那群面有懼色的同學。『直接問姐姐比較快呀。』


──是喔,比較快死吧!


大家腦海中同時閃過了這個念頭。


安澤千雅站在她身後,冷冷的注視他們,從同學們目光游移的逃避行為中,千依瞭解沒人敢開口詢問千雅的事,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接著,彷彿逃離被人追殺的情境般,寬慰地笑了。


──對姐姐,她也有那麼一點點的獨佔慾的。


她可不希望那些秘寶先被其他人挖掘出來。


兩人回家的路上,趁著四下無人的大好機會,千依開口道:


『姐姐,關於剛才那件事……』


『嗯?』


『妳為什麼……都不理會那些跟妳告白的人?』


千雅停下腳步,偏過頭看她,兩人的視線接觸時,千依忽然低下頭去。


『對不起,忘了我的問題吧……』她喃喃低語著,從脖子到耳根全數被夕陽染紅了。


『……』


『啊、今天的晚餐有白蘿蔔湯,千里應該會──』


千依剛邁開腳步,手臂便被拉住了。


她回過頭,千雅沉靜溫柔的眼神倏然躍入胸口,震撼了她的心跳。


風雨欲來的預感,襲捲走她全身的溫度。


──不要……


千依張口欲言,卻發不出聲音。


──別說了!


她沒有把握能僵持住不讓自己的感情變質。


千依摀起耳朵,想立刻逃跑。


『千依……』


千雅像一個虔誠信徒,無比珍惜的將她的手攬到胸前按住,祈願般輕柔而堅定地說道:


『我只想和妳在一起。』


…………


…………


風停了。


夕陽就要被山峰吞沒,兩人之間還溫存著能照清對方表情的殘光。


安澤千依瞬間喪失以往被姐姐寵著的嬌柔感,眼底閃過了絕望。





─────





跟千雅在一起、那些甘之如飴的過去,歷歷在目。


深夜裡,躺在雙人床上層的千依仰起頭,努力壓低盈聚在眼眶的熱度,反而弄巧成拙,讓心思隨淚水毫不保留地流洩而出。


現在室友不在,她獨自一個人,大可不用假裝開心,大可痛哭失聲,大可誠實地說出自己的心聲,不用擔心被聽到後被人說三道四,不用害怕會失去千雅對她的姐妹之情。


可是,那又如何呢?


當朝思暮想不見得如願以償的時候,它就是自欺欺人了。


千雅是無意間投映在池面的一彎月,任人再怎麼攏合雙手也無法將其納入掌心,如果選擇不出手攪亂她的平靜無波,只能選擇靜靜地在旁邊欣賞。


千依就是走了這條路。


她選擇遠離千雅,努力地要在三年住宿生活中,讓變質的感情回復為原本的親情。


那麼,三年後,她們就能繼續當一對令人稱羨的好姐妹。


……以姐妹的身份,永遠在一起。


泡沫般的美夢最後只會消散在晨光中,成為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妄想。


所以,安澤千依早已不抱有任何希冀。






3



三月初,遠赴大阪唸書的安澤千綾終於回家了。


她一進門,安澤朝也差點沒滿臉鼻涕淚水的撲上去給她個熱情擁抱。


「妳終於回來了──」「!?」


剛開門就被人偷襲,無論是誰都會想也不想地閃避,反應靈敏的千綾自然也不例外。


她甚至反射性地抓住對方的腦袋,用力往門板上砸!


咚──……


結實的悶響迴盪在玄關間。


一分鐘後,安澤朝也呈大字癱在地板上,鼻樑被消毒棉球擦過時,倒吸了一口氣。


凡安澤家男性必招來暴力,真是一句天殺的至理名言啊。


「抱歉,忍著點。」安澤千綾很無奈的幫他處理傷口。


「妳在大阪學了防身術?」他有氣無力地問。


「……朋友教我的。」安澤千綾很心虛,連忙找話題混過去。「對了,剛才沒看見千依的鞋子?」


「她畢業當天就去香川了,九重阪有迎新活動。」


「行李呢?」


「我們會陸續寄過去,不過……」朝也皺起眉。


「千雅不讓你們碰千依的東西?」


「妳怎麼知道?」


她沒有回答,扣好醫藥箱便起身彎進走廊。


朝也緊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朝後院方向前進。


千綾走到明與暗的接壤處,停住腳步,回頭比了個噤聲手勢。  


兩人放眼望去,溫潤陽光灑遍了生意盎然的庭院,枝葉茂密的小樹底下注滿一丘清澄碧綠,千雅就站在那裡,背對兩人,輕輕觸摸著繞過樹身堆砌的石牆。  


她手指的落點有兩道刻痕,旁邊分別寫著假名的『依』和『雅』。


千綾毫不費力地想起,好幾年前,小小的千依興高采烈地拉著同樣小小的千雅過來請她幫忙比身高,於是她就拿了塊石頭,要兩人站在石牆邊,並在那面石牆上刻下了她們的身高記號。


「老實說,我很擔心。」朝也低沉憂慮的聲調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擔心什麼?」


「千雅會不會、對千依萌生什麼不該有的感情?」



兩人相視半刻,同為年長者,彼此都心照不宣此話的意有所指。


千綾想稱讚他觀察力敏銳,可惜在摸清他心思以前,她必須裝傻。


「這話什麼意思?」


「我認為她現在這樣很像得了相思病,而且是男女之間的那種。」


安澤朝也投出了快速直球。


「如果是的話,你要怎麼做?」安澤千綾低嘆道。


妹妹千依泫然欲泣的神情,至今依然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那是一年前的今天。


千綾放假回家,跟大家吃過一頓熱熱鬧鬧的晚飯後繼續整理行李,千依獨自來到她房裡幫忙。


兩人邊聊天邊做事,話題繞著千綾新認識的一位警大朋友打轉,後來談到安澤家人,講過三兄弟及千里的趣事後,順勢談起星禮音高中的面試。


『千雅會非常仔細地告訴妳細節,不過,非常人的她八成沒煩惱過什麼。』這個形容既不是褒也不是貶,只是單純地敘述事實。『妳就記住,星禮音的面試不用太緊張,當作跟長輩聊天……』


『我不考那所學校。』


安澤千依首次無禮地打斷別人說話,對象還是正在提供她考試意見的大姐。若要指出比上述行為更怪的地方,肯定就是她那充斥著嫌惡感的語氣了。


──『那所學校』,說得好像那是一所她連本名也不願提起的爛學校似的,事實正好相反,星禮音是當地最難考的明星學校。


而且,千依應該沒有討厭星禮音的理由才對,因為……


『千雅不是考上了星禮音嗎?』


『是。』


『那、為什麼?』


『綾姐,』安澤千依微微一笑。『我想自己選學校,不可以嗎?』

『不,當然可以。」


千綾心情複雜的回答了,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極其古怪的詞彙──『離異』。


她尷尬的低頭咬牙詛咒:都是那個花田!害她想到那麼奇怪的東西!


當然,追根究柢,這對姐妹長年以來的形影不離才是主因。


千依尚未出生時,她的名字就決定好了──


爸爸拆開媽媽的名字分別為兩個女兒命名,從此註定她們未來將會緊密相連。


據老爸所言,千雅人生中的第一句話不是『爸爸』或『媽媽』,而是『千依』。


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轉而將希望寄托到千依身上,每天照顧她,常常跟她說話,誰知道不過是某次磨蘋果泥時讓千雅守在搖籃旁而已,千依竟然就開口叫了一聲『姐姐』……那幕溫馨畫面徹底擊沉了老爸。


現在想想,千依跟孿生的清日感情普通還情有可原,因為那孩子性格有點詭異,可是她跟非常疼愛她的千綾及朝也,感情居然沒有比跟天性冷漠的千雅好,這麼奇怪的事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質疑呢?


……事到如今追究這個又能做什麼,安澤千綾撇開了無用的問題,關心地問道:


『千依,妳不讀星禮音的話,準備讀哪裡呢?』


『九重阪。』


『九重阪?』千綾蹙起眉。『我好像沒聽過,是新的高中嗎?』


『不,有一段很長的歷史了,妳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它位在四國。』


『四國?』千綾停住手邊動作,驚訝的盯著她看。『妳為什麼想去那麼遠的地方?』


安澤千依的笑容慢慢從臉上消失。


她不擅長面無表情,又只有微笑的面具可以戴,卸下這個偽裝後,真正的心情便被一覽無遺了。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千依眼中朦朧地交疊著某種情感,一層又一層,數不清的無數情感被逐漸浸透雙眸的淚色所包圍,平日柔軟的腔調也彷彿陷入了恐慌中,言語間盡是焦慮。


『姐姐說只想跟我在一起……那麼重視我這個妹妹,可是我……我卻不能當好一個妹妹……』


千依低聲傾訴著,一旁的千綾抽面紙為她拭淚,輕輕問道:


『妳和千雅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嗎?』


紅著眼眶的千依輕輕點頭。


『那為什麼煩惱呢?在千雅心裡,妳一定是最好的妹妹……』


『……不是的……』


單純的自信問題並不會導致千依遠走四國。


『我不想……只是當一個妹妹啊……』


那句哽咽而坦率的言語,讓千綾睜大眼睛。


她終於察覺到了。


千依之所以不打算考星禮音。


千依之所以準備去四國唸書。


千依之所以聲淚俱下地傾訴她無法當好一個妹妹。


都是因為她跟千雅感情太好了。


就因為感情太好了,她無意間跨過了一道禁忌的界線。  


『妳…………』


千綾正想說什麼,忽然頓住。


下一秒,唰地一聲,紙門被拉開。


安澤千雅站在門外,渾身散發著剛出浴的香氣,長髮濕漉漉的,顯然還沒吹乾就急著來找人了。


她靜靜看著千依的後背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轉移目標,輕啟紅潤美形的唇問道:『為什麼……?』清冷如泉的音色悄悄流進室內,帶來一絲寒意。


更冰冷的是千雅盯著千綾的眼神,簡直想把她給凍傷一樣,千綾被她這麼一瞪,不禁感嘆,這妹妹眼中果然只有千依一人而已。


『姐姐、那個,剛才我在和綾姐聊天啦……』千依手忙腳亂的用面紙擦乾了眼淚。『聊著聊著不小心就哭了……』


這說法……千雅怎麼可能會信呀……


『嗯。』


居然信了……!


『綾姐,』千依起身,深深鞠了個躬。『星禮音的事,麻煩妳了。』


千綾望著妹妹不動的身姿,回想起花田說過的一句話。


──一份感情的正確與否,當事人以外的人並沒有資格去評論。


希望妳是對的,她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


『……我會幫妳準備好一切。』


作為一個大姐,她承諾協助她走想走的路。


這也是千依找她說出一切的目的,包括說服祖父母及爸媽讓千依去四國,以及針對千雅的掩飾工作等等,光靠千依自己,根本不可能成功。


有千綾從旁協助後,她很順利地就讀了九重阪,千雅也在她去四國以後才發現真相……


至少,她本人是這麼認為的。




─────




如果千雅對千依真的是那種相思的話。


如果是的話,身為哥哥的人要怎麼做?


「我怎麼做並不重要。」


安澤朝也緊繃的眉頭稍微放鬆了一些。


「重要的是,如果這件事成真,我不希望被瞞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


「然後呢?成真的話,你要阻撓?」


「阻撓?」朝也像聽見什麼趣事一樣笑了。「我沒能力阻止千雅想做的任何事情,也不想去阻止,我只是擔心,如果真的是那種喜歡,她們倆以後在社會上會很辛苦的。」


千綾鬆了口氣,「『笨老哥』。」


「所以啊,小依去香川,並不是為了什麼獨立自主對不對?」


得寸進尺啊,她瞥了滿臉笑容的朝也一眼,點點頭。


「是為了離開千雅,她一年前就開始準備了。」


「我以為只有小雅而已?」朝也訝異的說。「原來小依才是始祖?」


「……現在的情況是,你們碰不了千依的行李。」千綾不理會他的冷笑話,自顧自談回正事:「那麼,乾脆交給千雅去辦就好了。」


「唔……我也不是沒跟她說過,可是妳看啊,我說了以後,小雅還是那個樣子。」


在家中各處進行著緬懷千依之旅。


「你怎麼跟她說的?」


「我說,『千依的行李,差不多該整理整理送過去了』。」


安澤千綾挑挑眉,上前跟妹妹講了一句話,千雅居然立刻去整理行李了。


「……妳說了什麼?」安澤朝也欽佩的看著她。


「唉……」千綾無奈的搖頭。「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摸不清她的習性?」


「我知道她很重視小依啊!」


千綾無奈的嘆氣。


安澤朝也也無奈了,安澤家裡還是千里最可愛,其他妹妹都不怎麼尊重哥哥啊。


「……所以,妳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啊?」


「就照你先前說的,再加一點東西。」


「加什麼?」


千綾豎起食指在空中劃了幾個平假名,形成一個簡單的關鍵語──


『千依說』。






4




即使兩人距離相隔遙遠,只要每天通電話,就能在笑語中欺騙自己,其實對方就在門的後面。


九重阪女子宿舍二樓,靠近樓梯口的第一間房裡,安澤千依坐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複習著上課內容。她面前平攤著課本,帶有印刷味道的書頁上佈滿註釋及重點線。


有句話說看人可以看字跡,千依纖細柔美的字跡正好反映了她平常的形象:微笑待人、個性溫和、不與世爭,但處事態度優柔寡斷、不夠果決,該斷然結束的事讓她處理到最後,通常會藕斷絲連。


所以現在行事如此果斷的千依,不是平常的她。


一年前找大姐商量過後,她就已經決定好,說什麼也不能反悔。


開學前,整整有一個月,半夜她從淺眠中無端醒來,發現原來是因為自己在哭。她總是擦掉眼淚後,努力平緩呼吸,一邊假裝是思鄉之情濡濕了臉頰,一邊說服自己,呼吸不順會導致胸口隱隱作痛。


不這麼做,總有一天兩人會面臨比心痛更痛的絕境。


一輩子一次的決心,就用在跟千雅有關的事情上面吧。


……時間會把當下的苦澀化為未來的甘醇。




「千依,妳的手機是不是有來電?」


「咦?……嗯,謝謝。」


由於檯燈很亮的關係,埋首書堆的安澤千依完全沒發現手機來電,經室友提醒才急忙拿起閃爍著彩光的手機察看。


打電話來的人也真有耐心,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但千依推開滑蓋,立刻押下了拒絕通話鍵。


因為來電顯示是『大哥』。


她的大哥安澤朝也,是一個很關心妹妹的哥哥,他在千依來到九重阪後每天打電話跟她閒話家常,很好心地想幫她沖淡離家感、讓她能安心唸書,但千依發現,不知道為什麼,話題繞來繞去老是會繞到千雅身上……


每天每天每天都在第一時間收到姐姐的今日動態的話,她刻意遠赴四國唸書,還有什麼意義嗎?


於是千依後來就乾脆不接播報員大哥的電話了。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穿著中學制服的姐姐發呆。


──現在的情形其實跟以前很類似。


千雅初一、千依小六的時候,兩人也是不同學校,除了早晚一同上下學外,幾乎碰不到面,可是,因為知道晚上就能在一起,倒也不會感到寂寞。


現在畢竟跟以前不同了。


心情,處境,必須考慮的事……


「吶、千依──」


「!」千依迅速遮住手機屏幕,對被嚇到的室友露出笑容。「什麼事?」


「呃,那個,筆記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請。」


她從容不迫地將筆記本交出去,並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


室友看著她的動作,不懷好意地微笑。


「那一位嗎?」


「咦?」


「妳剛剛慌慌張張遮住的桌布,是男朋友吧?」


「不是,我沒有男朋友。」


「哦?那是我的錯覺嗎?妳看著桌布的表情,完全就是陷入愛河中的少女啊!」


「沒這回事。」


她過度冷淡的反應讓室友愣了愣,但沒過多久就將此事拋諸腦後。


「啊,對了,妳考完試有沒有空?由美她們說,可以跟青寮高中的男生辦個聯誼哦。」


「……」


「聽說是因為岡山一直對妳念念不忘……」


「岡山?」


「岡山征一,之前迎新的時候,青寮不是有人來幫我們辦活動嗎?裡面最帥的那個就是他!」


「嗯?」千依還是沒有印象。


迎新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整天恍恍惚惚的跟著大家晃來晃去,所幸磨練一整年的微笑功夫讓她表面上看起來跟平時沒有兩樣,新同學們之間也因此傳開了『安澤同學脾氣很好又溫柔』的評價。


真諷刺,無心對待的人獲得了良好的結果,而她想真心對待的人卻被冷落在遠方。


「總之,妳看到他就知道……」


室友說著說著,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


「哎、考完試後,妳不會想回家吧?」


好提議,只要短短一瞬間的相見,就能讓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前功盡棄。


可是……要說她一點都不擔心姐姐,那是騙人的。


室友看到千依躊躇不定的表情,以為她很煩惱要選擇回家還是聯誼,連忙說道:


「岡山其實平常也很忙哦,他好不容易才掙取到時間,妳不去就太不夠意思了!」


千依感覺這句話很奇怪。


為什麼她非得回應那個男生莫名其妙的舉動呢?


她因為害怕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淖中而逃開千雅,也不代表她必須轉而關心他人吧。


「岡山真的很喜歡妳喔!」看千依靜靜地笑了,室友又補上一句:「這可是他親口說的。」


「是嗎?」


好羨慕他,可以輕易地說出口。


無論是真是假,男生對女生電光火石猛然激起的一見鍾情,比起女生對女生日漸濃厚的愛戀思慕,肯定更容易讓社會接受。


所謂的愛,在社會上背負著讓種族延續的目的,無法誕生子嗣的愛會對繁衍不利,因此幾乎不可能被以群體生活為主軸的人類社會認同。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卻覺得不可思議。


千依常做一些與千雅成為戀人的美夢,虛幻飄渺的幸福感常讓她在驚醒過來後,揪住被灼傷的胸口,淚流不止。


夢醒之後,離經叛道、違逆常倫的戀情,就被毫不留情地粉碎了。


該感到不可思議的,應該是曾盼望美夢成真的她吧。


「千依,跟我們一起去啦,妳只要來一下下就好了,隨時都可以走。」室友鍥而不捨地請求著。


「嗯……」千依再度露出擅長的微笑。「我考慮看看。」




─────




考完試以後,安澤千依沒有回家。


她本來也沒準備去聯誼的,但室友忽然發燒,在病奄奄的室友苦苦哀求下,心軟的千依只好答應跟青寮的人碰面。


她見到了那個號稱喜歡她的人,並在主辦人介紹後才想起他叫作『岡山征一』。


青寮的人似乎都很支持岡山,他們不斷把他推到千依身邊,說這傢伙其實長得滿帥的,又是榜首,雖然很容易害羞不過肯定是個好男人,安澤大人您就勉為其難的收下吧──千依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笑容,邊閃避邊推辭,一點也不能理解這些人的行為動機。


聯誼主辦人由美見她不斷拒絕,連忙把她拉到一旁咬耳朵。


「安澤同學,妳不是沒有男朋友嗎?岡山真的挺不錯的,妳考慮一下吧。」


「不用了,我沒有交男朋友的打算。」


「是哦……妳知道嗎?岡山認識很多帥哥耶!」


「我……」


「安澤同學。」由美的大聲嚷嚷讓岡山聽見了,他馬上挺身而出。「這裡的東西都還滿好吃的,妳就多嚐點吧,這場是我請客。」


「謝謝。」千依朝他頷首,回到座位。


「哎……」由美用手遮著嘴。「我在抬高你的身價耶。」


「妳是嗎?」岡山瞪了她一眼。


「呿。」


「少給我嘟嘴裝可愛!不是說好要幫我的嗎?」


「我幫你把安澤同學帶過來啦。」


「只有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由美攏了攏頭髮。「我聽說安澤同學有喜歡的人了,如果這傳聞不是真的,那就是你太沒魅力,她對你完全沒意思。」


「但……」


岡山正要開口,包廂裡忽然起了一陣很大的騷動。


兩人望向旁邊,只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安澤千依身上。


她一向泛著溫暖微笑的唇結凍了,眸中殘酷尖銳的光芒如暴風一樣掃過每個人,捲走了他們血液裡的溫度……像是被什麼附身了。


「安澤,妳怎麼了……」一個膽大的男生試圖問話。


千依冷冷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回答,迅雷不及掩耳地走出包廂。


「剛、」由美嚇傻了,連忙詢問知情的人。「剛剛你們做了什麼呀!?」


「我們什麼都沒做!」


「是不是那杯飲料的關係?」


「這個酒精濃度不到百分之一耶!」


「她好像醉得很嚴重。」


「不會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原因,岡山眉頭深鎖,看了看千依坐的位置。


「喂,那是誰的手機?」


「安澤同學的……咦?」


由美拿起手機,同時發現她的包包也被留了下來。


──什麼事讓她這麼急著離開?


趁她興起疑惑之時,岡山搶過了手機。


他認為如果千依真的有男朋友,手機裡面肯定有照片。


不料,剛推開滑蓋,昏黃燈光下亮起的一張冷豔絕美容顏,便讓他忘了原本的目的。


好美……


他感到心臟砰咚砰咚劇烈地鼓動起來,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臉上先挨了一巴掌。


「別太過份!」由美搶回手機,大聲斥責道:「安澤同學的隱私,你不懂得尊重嗎!?」


「什……什麼啊!」岡山被斥責,惱羞成怒道:「下次我不幫妳找人來喔!」


「就這麼說定了!」


由美用力踩了他一腳,讓岡山蹲下身去喊痛,接著回頭呼喝道:


「姐妹們,走了!只有臉皮能看的青寮男,不值得交往!」


「哎?」


其他男生傻傻看著九重阪女子軍團跟著由美離開,遲遲不能理解現況。


半分鐘後,他們才清醒過來。


「岡山───!!」


青寮將士們驚天地泣鬼神的吼聲合而為『殺』。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各自鬆開了手指關節,發出猙獰的喀啦聲……


包廂門,被憤怒地摔上了。




─────




九重阪女子宿舍前,安澤千雅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


那身雪白制服與川流不息的九重阪學生相互映襯,猶如滿地血紅中開出了一朵高雅之花,任何人經過時都不免關注,並為她的美麗感到驚豔,但她本人只是專心地閱讀手中的書,絲毫不理會紛紛擾擾的外界,令人好奇究竟有誰能讓她投去目光。


一道身影從街道的轉角處出現,真相終於大白。安澤千依小口小口喘著氣,走近宿舍門口,呼吸間殘存不習慣跑步的韻律,雙頰也潮紅的彷彿溶入了晚霞,看起來剛才是去了滿遠的地方,接到通知才急急忙忙趕回來。


安澤千雅收起書,主動走近妹妹,耐心地等她平復呼吸,溫柔的眼神在兩人目光相接之時驟然變幻為訝異。


千依很不對勁,不僅以往如白開水般清澈柔和的氣質消失無蹤,眼眸中竟還混合著說不清的情緒──直接熱烈的,含蓄婉約的,灼如火焰的,冷若冰霜的,最後全部凝聚為她唇邊一抹不屬於安澤千依的微笑。


「二姐,妳來得真不巧,我剛才跟別的學校的男生玩得正開心呢。」


「……」


千雅什麼也沒說,不知道她究竟是看透了一切,還是不在乎妹妹跟誰玩在一起。


她的反應讓千依忽然笑出聲來。  


──比起不能相見而思念的痛,相見後卻發現對方眼中沒有思念,更痛。


領悟到這點的人,除了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還能怎麼辦呢?


從不接大哥朝也的電話後也有好一陣子,那些日子裡,姐姐一定過得很好。


沒有一個喜歡纏她去逛街的妹妹,她假日就可以清閒地在家看書了。


安澤千依對安澤千雅來說,恐怕也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吧……


「!」才這麼想而已,千依就發覺自己跌入了姐姐的懷中。


千雅抱她的力道輕輕柔柔的,像怕弄碎了什麼珍貴的寶貝,溫暖醉人的淡香如毒藥一樣麻痺千依的神經,讓她無法使力掙扎,連緊繃已久的淚腺也為之鬆弛。


只是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喜歡姐姐而已,為什麼她又想哭了?


「千依。」千雅放開她,緩緩說道:「……我很想妳。」


千依呆住了。


「這種話……」


胸口泛起了一股酸澀感,一點一滴地瓦解她的防線。


眼淚就快要不受控制地滑下來──


「別說了!」


她倏地甩掉千雅的手,望著眼中流露出震驚不解的姐姐,深吸一口氣。


「妳還不懂嗎?我放棄星禮音……是因為那裡有妳!」


瞬間,安澤千雅露出了受傷的眼神。


千依心痛不已,卻沒有收回原話,而是變本加厲、殘忍地撕裂了兩人心中正在淌血的傷口。


「別再來了,二姐,我一點也不想見到妳,我討厭妳!」


她強忍著淚水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進宿舍。


背後的千雅是什麼反應,她已經無法得知了。


千依回到房間後,痛苦的看著書架上一本字典,低聲哭泣著。


「姐姐……」


封面書寫的『安澤』兩個字,再度令視野模糊。


如果她們不是姐妹,曾做過的那些美夢是不是就可以成真了?


淚水擦過唇瓣,此時的她,終於能坦率地放聲大哭。


「我也好想妳…………!」


然而,能回應她的就只有沉默了。


一輩子一次的決心,註定成為一輩子的,刻骨銘心。






5



九重阪高中‧中庭。


石板路上,兩名身穿深紅色制服的女學生並肩齊行。


今天天氣不錯,適合飯後來一段小小的散步幫助消化,不過,由美可不是為此才把安澤千依從教室裡拖出來的。


「那麼,」安澤千依停住腳步,問道:「什麼事?」


由美嘆了口氣。「上次非常對不起,我沒有料到岡山會是那麼糟糕的人。」


啊,是說偷看手機的事吧,那件事她聽室友轉述過了。


那天的事情,她一覺醒來後仍不可思議地記得清清楚楚,沒有因為誤飲酒精而忘掉任何細節。姐姐那令人心痛的眼神,不斷地浮現於夢鄉之中,她能扼制日有所思,但鞭長莫及,拘束不了夜有所夢,於是她想方設法讓自己沾枕即眠,一夜無夢,便不會睡到一半忽然驚醒了。


她的態度很消極,然而,世上有積極的逃避方法嗎?


「沒有關係,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千依不在意的說道。


「不……妳會再看到他的,因為岡山想追妳的姐姐。」


「什麼?」千依一時消化不了這個資訊。


「岡山看到妳手機桌布上的照片,就聘請徵信社調查妳,在知道照片中女生是妳姐姐後,他馬上轉學到星禮音,目前人已經不在青寮了。」


「為什麼?」千依呆若木雞。「星禮音……岡山同學?」


「岡山的頭腦很好,轉學考試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而且他父親是岡山企業的大老闆,捐給星禮音一大筆錢,所以岡山的轉學之路上沒有任何絆腳石。」


聽完由美的話,千依不禁感到嫉妒。


岡山征一無須顧慮什麼,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追千雅,受到社會認同,就因為他是男的,跟姐姐又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麼?如果是因為他可以留下後代,所以就可以去愛,那麼不生孩子的頂客族又算什麼?失去生育能力的夫妻呢?


「安澤同學。」由美正色道:「妳放心,我堂妹是星禮音學生會長,不會讓妳姐姐受他騷擾。」


「麻煩妳們了。」


「追根究柢,這麻煩是我惹出來的嘛。」


安澤千依笑容可掬道:「由美同學,妳的情報搜集能力真好呢。」


「其實是我家裡……」由美左右各瞄了一眼,壓低聲音。「我家裡管我管得很嚴,對每個跟我接觸過的男生都要徹底調查追蹤製作報告,所以我才拚命找男生辦聯誼,讓他們累死!」


咦?情況跟安澤家正好相反?


「由美同學家裡是做什麼的?」


「唉,我家是……」


由美悠悠嘆了一口長氣,頓了頓,語氣悲壯地道:


「…………徵信社。」




─────




破曉前的星禮音,女子劍道社成員們井然有序地繞著霧氣未散的校園鍛鍊體力,當她們喊著口令跑過足球場時,球場內的足球社社員們忽然停下來面面相覷,接著一股「我去擦個臉!」、「補充一下水份!」的風潮猛烈爆發,社員們有默契地帶著毛巾和水瓶來到鐵絲網邊休息。


據足球社二年級的社長表示,鐵絲網邊的風景很好,所以大家都習慣待在那裡吹風,絕對不是因為跑步中的少女微紅著臉、輕輕喘息的模樣很性感什麼的,也絕對跟副主將波濤洶湧的危險前線很引人注目沒有關係……


「岡山征一。」


正當大家欣賞風景欣賞得很開心時,一道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激得每個人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被點名的足球社新進社員很快地回過頭,見到來人,高興地笑道:「千雅學姐!」


「你喜歡我妹妹?」安澤千雅不多廢話,直接切入正題。


「哎?」這話題有點出乎岡山意料之外,「呃、嗯,安澤同學很可愛啊……」他心中膨脹著一種期待,希望千雅露出不是滋味的表情,那景色肯定比以前交往過的女孩醋勁大發時更加好看。


「……可愛……」沒想到千雅居然贊同的點了點頭,「溫柔,善解人意……」她如數家珍,一一列舉妹妹的優點,每說一個,表情便柔和了一點。岡山錯愕的被罰站在千雅面前,插不進任何話。


原來安澤千雅也能如此善言?與她同班的足球社社長看得目瞪口呆,四周社員也是個個被雷劈到的驚訝表情。


「千雅,要注意時間呢。」星禮音學生會長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大家面前,指著腕錶朝安澤千雅說話。沒人清楚她是什麼時候從哪裡出現的。岡山征一與其飽含笑意的眼神打過照面後,很快地被一道冰水似的聲音澆得渾身發寒。


「岡山。」


「是!」他急急忙忙地立正站好。


「千依的事……你瞭解多少?」


「哎……?」


搞不清楚狀況的岡山感覺到一股強烈壓迫感。眼前的安澤千雅一點也不像是平日性格淡泊、對人漠不關心的她,提起安澤千依,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逼人氣勢排山倒海襲捲而來。


「什麼……我不懂,學姐的意思是?」此時裝傻就對了,岡山的生存本能教他這麼做。


一大片凝結的沉默束縛住所有人行動,學生會長朝岡山說道:「千雅很寶貝她的妹妹,如果你想追安澤千依,記得先掌握她的喜好。」現在談這些是有點不符現況啦。


──『否則』?


岡山知道會長沒把話說完。以她笑裡藏刀的個性,怎麼可能單單進行溫和的勸誡。


他很想出聲與這個號稱史上最惡的學生會長決鬥,但學長們耳提面命多次,全國大賽比完前絕對不能惹她,所以在還沒有摸清對方底細的時候,他只有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挑釁吞嚥入腹,繼續披起羊皮扮演好現在的角色。


「可是,我現在喜歡的人不是安澤同學,我喜歡的……」岡山猶豫的眼神停留在安澤千雅臉上。


──以教養與學識並重出名的星禮音,似乎正在上演校園愛情肥皂劇呢。


學生會長感到有趣,勾起唇角,轉望向沒什麼表情的安澤千雅,她察覺到後者不明原因地暗自鬆了一口氣,正想說些什麼時,忽然聽見耳邊傳來超高分貝的吶喊──


「千雅學姐!我喜歡妳!」


…………


當事人默默看著滿臉通紅的學弟,一點也沒有女孩子聽見告白應有的反應,這讓岡山征一與外表不同的冷靜內心倍感疑惑。


像安澤千雅這樣的冰山美人,冰冷外表內藏著熱情如火的心,只要找對方法就能破開冰層,奪得她的芳心──基於過去的經驗,岡山是這麼推斷的。


他觀察千雅許久,發覺她對一般人冷漠無情,待那些純情到天理不容的同學卻特別好,所以才以天然直率的模樣接近她。


雖說過程有學生會長從中阻撓,但岡山也沒看千雅對自己皺過眉頭,甚至有時候在走廊間兩人交錯的視線裡,溶有些許曖昧不明的情感,因此他以為自己在安澤千雅心中,還是有點份量的……


「我對你,毫無感情。」


安澤千雅維持一貫臨近冰點的態度,給予了比平時更加殘酷的打擊。


這就是她對岡山的回答。


所有『有情』,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是,是嗎……」岡山不好意思的摸後腦勺打著哈哈,瞇起眼睛遮掩一閃而過的難堪。


唉,一大早看了一齣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的戲碼,恐怕會消化不良呢……


學生會長悠閒地伸手拍拍千雅,後者點了一下頭,跟隨她朝禮堂方向移動。


「學姐!」


岡山征一的大嗓門撞上兩人背後。


「我不會放棄!千雅學姐!我會讓妳知道!岡山征一比任何人都還要喜歡妳!」


安澤千雅沒有回頭,她繼續往前走,彷彿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喜歡、放棄,這些事情都跟她沒有關係,她並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岡山最喜歡的人,或世上最喜歡她的人是不是岡山征一。


因為他……並不是千依。






6



人總是希望時光能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但如果真能控制時間,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回溯過往。


曾做過太多的錯誤決定,導致現今無法挽回的局勢,若能回到過去改變這些選擇,未來一定會變得美好──


當安澤千依又一次拭去眼角逐漸冰涼的淚水之後,胸中的酸楚感刺激她產生了這種想法。


同是姐妹,千依對綾姐與對千里的感情,就不如對姐姐一般地灼熱。


純粹的姐妹之情她還是懂的,正因如此,她沒辦法想像喜歡上綾姐或千里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明明綾姐對自己的照顧,比起姐姐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喜歡的卻不是綾姐。


要問她為什麼喜歡姐姐,她也答不上來。


這種感情的發生,毫無道理可言…………


「千依!」


一股力道把發呆中的她拉回現實。


千依愕然直視眼前車潮如虎如豹地吼叫著,向左方迅速蜂湧而去──行人指示燈不知何時亮為鮮明的紅色,而她的雙腳兩秒前卻還踩在斑馬線上,想往前邁進,差點就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驚覺到這點,千依額前微冒出冷汗。


「嚇死我了……」救了她的人鬆了口氣,隨即發難道:「為什麼在馬路上發呆!?要是我沒看見妳,現在妳就在天堂路上了!」


「……綾姐?」千依疑惑的認出了對方。「妳怎麼會……」


安澤千綾並沒有回答,默默將妹妹帶進一家咖啡廳,隨便點了兩杯飲料,才忽然很突兀地問道:「妳是我妹妹,千雅也是我的妹妹……當妹妹露出難過的表情時,作姐姐的該怎麼辦才好?」


「姐姐……」千依頓了一下,改變焦點:「──如果千里露出那種表情,我會抱著她,輕聲安慰她的。」


「那對千雅來說……」


「對不起。」


千依垂下眼眸,平靜地說道:


「除了千里,我不是任何人的姐姐。」


聞言,安澤千綾皺起眉。


「妳打算斷絕與千雅的接觸嗎?妳們是姐妹,總不可能永遠地……」


「不是的。」安澤千依抬頭道:「綾姐,只要我不再對姐姐抱有男女間的感情,我就可以回去……但現在……如果我現在回去,或許姐姐能不再難過,露出笑容,可是,在她心中與我心中的錯誤感情,一定會繼續膨脹的,這種情形也不是妳所樂見的吧?」


十足冷靜的分析語調令安澤千綾為之一愣,進一步發現溫柔愛笑的妹妹此刻沒有一絲表情。


『錯誤的感情』,她暗自咀嚼此語,隱約感到有某個部份堵塞不通──


既是主觀的感情,為何還有對錯之分呢?


「我是安澤千依,安澤千雅是我的姐姐,她的妹妹是我。」


這麼簡單的關係,不允許多餘的詮釋。


人是自然的一份子,也是社會的一份子,如果產生了兩邊都不接納的感情,不選擇自我消滅一途,又該何去何從呢?


飲料送到,安澤千依貌似專心的攪拌著杯中的飲料,沒再開口說話。


安澤千綾捧著咖啡杯,盯住液面上無聲旋轉的花樣看了許久,忽然說道:


「我只希望妳和千雅快快樂樂的……只是這樣子而已。」


千依牽動唇角,露出只有熟人才看得出來的,勉強的微笑。


「會的,綾姐。」


只要再過一段時間,等到她想起千雅的臉也不再疼痛的時候……。




─────




午後,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豔陽高照的晴空轉眼間烏雲密佈,狂風挾帶滾滾黑浪自地平線另一端襲捲而來,洶湧吞噬了曾流溢一地的璀璨金光。


安澤千里剛踏上長廊的腳步,在發現三姐房外的人影時猛然止住了。


身穿星禮音雪白色制服的二姐默然佇立於微微敞開的紙門前,伏貼於背上的烏黑秀髮濕漉漉的,髮絲尾端還淌著水,一滴又一滴地,逐漸浸濕了木造的地板。


起初千里以為是三姐回來了,定睛一看,房內昏暗一片,沒有半點聲響,二姐臉上也依舊是平時那副冷硬的表情,馬上排除了這個可能。


「……那個,二姐,」雖然千里並不想打斷二姐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行為,可是看二姐的身子都不自覺顫抖起來了,本人卻好像沒發現自己快著涼的事情,她只好出聲提醒:「不換掉濕衣服會感冒喔,三姐不會希望妳生病的。」只有這麼說,她才聽得進去吧。


果不其然,祭出三姐之後,二姐立即轉頭看她。「我知道。」


「呃?」知道?


……那麼,該不會……


「妳是故意的?」


安澤千雅沒回答,反而笑了出來,那種一點也不像她的慵懶笑容與朦朧目光,還有泛紅的臉頰,讓千里後知後覺地發現二姐根本就已經發燒了……她這次又遲了好大的一步。


「那孩子的願望,並不是與我分隔兩地永不相見。」


「唔……」千里邊聽邊皺起眉,上前扶住身子驟然下墜的二姐。


「我知道她在猶豫什麼,她的想法……」


好燙……這個溫度,不是躺躺冰枕就能冷卻的。


「二姐,妳、醫院──」


「她的事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妳現在更應該關心自己的身體吧。」心裡明明著急得很,嘴裡還能用這麼冷靜的語氣說話,這就是安澤千里高明的地方。


「……千依……」


真是的!二姐為什麼不能像她外表看起來的那樣理智呢!驚慌不已的千里,眼角餘光瞥見救命稻草從長廊底部的浴室晃出來,連忙高聲喊道:「大哥!」


「嗯?」剛沐完浴的安澤朝也拉著衣領,走近兩個妹妹。「小雅怎麼了……嗎!?」他像隻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樣猛然往後跳,「怎麼會這樣!?」徹徹底底被千雅的笑容嚇到了。


「二姐應該只是著涼了。」千里對哥哥過激的反應感到困惑。


聞言,安澤朝也居然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


「哦,果然是發燒了……」


「………………」


你還算是人家的哥哥嗎?這麼懷疑的安澤千里,還不知道對方未來將爆發出多恐怖的(只針對她的)戀妹情結。


「總之,妳先幫小雅換衣服吧,我去開車出來。」


「嗯。」



─────



「啪!」一聲,與某位少女柔弱外表不符的響亮拍桌聲,迴盪於午後滿桌的咖啡廳中。


各桌的客人與服務生們,都好奇地往角落那對看來是姐妹的顧客望去,只有店長一邊無動於衷地煮著咖啡,一邊抬頭看向挑高了的屋樑,心想這回音效果果然十分不錯,可以考慮叫同一批建商為下一家分店作準備了。


「這麼重要的事應該早點告訴我!」


雙手扶在桌面上的少女,剛剛才從大姐口中得知了一件對她來講非常重要的事。


「姐姐小時候身體那麼差,如果又發病……」她看見大姐的微笑,忍不住提高音調說道:「綾姐為什麼都毫不緊張呢?」


安澤千綾好整以暇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才說道:「那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也給醫生檢查過,只是普通的感冒罷了。倒是妳……」她停頓了一下,觀察妹妹臉上的慍怒。「不在千雅身邊,又不跟我們聯絡,她發生什麼事妳都不會知道,也沒辦法及時處理,又憑什麼指責我們呢?」


「…………」對此,安澤千依啞口無言。


「現在,會關心千雅的人就只有妳了哦。爸媽不用說了,我想妳也知道,朝也沉浸在那堆魔典裡,腦袋怪怪的,浪久整天在忙自己的事,很少回家,清日只關心櫻子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一副見色忘親的嘴臉,千里又有社團要忙……」


雖然綾姐說的並不完全對,但大致上的確是如此。


大哥整天待在家裡,姐姐卻還是因為受寒太久而著涼了,可見大哥根本就沒在關心姐姐在幹什麼……不,聽綾姐描述,大哥是從浴室出來的,要去浴室就會經過長廊,所以大哥一定有看見姐姐全身濕透站在她房門前…………


一輩子沒說過粗話的千依,現在只想罵大哥可惡。


「所以,妳還是決定要留在這裡嗎?」


千依抿緊唇,一次又一次耐心吞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要回去』,這三字如同極佳的燃料般焚燒著她焦慮的內心。


「不行……」


要是真的回去,她就前功盡棄了!


可是,她所執著的東西是什麼呢?難道連一個妹妹對姐姐正常的關懷之情都得捨去嗎?


那樣可是禽獸不如啊……。




安澤千綾望見千依臉上的陰晴不定,知道妹妹已經動搖了。


說也奇怪,這種感情她本應反對到底,而不是像這樣在旁邊火上添油的。


如果沒經歷過那場事件後,她或許也會抱持著永遠不願接受的心態去面對這種事情,那麼,妹妹們也有可能就此步上她同學的後塵……一輩子也無法挽回了。


說到底,千依和千雅的人生都是她們自己的,身為姐姐的人沒有資格決定她們該怎麼走吧。


「──對了!」千綾彈了一下手指,從方塊盒抽出一張紙巾在上面寫字,「爸爸幫千雅辦了一隻手機,這是號碼。」寫完,她把紙巾遞到妹妹眼前。「至於要不要收下,就看妳了。」


「……」千依猶豫了一會,妥善地折好了紙巾,收進書包裡。「我不會回去的。」


「是嗎……千雅那隻手機好像跟妳的一樣,有視訊通話的功能哦。」


「綾姐,」千依感到哭笑不得。她個性再單純,也該知道大姐話中有話了。「妳這次來,是想替姐姐拐我回去嗎?」


「妳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呀?」一向藏不住話的大姐居然裝起傻來了,是被誰帶壞了吧。「啊,我差不多該回去了,下午第一堂還有課……」


「綾姐,現在是傍晚五點鐘哦。」


「……」


「……」


一陣沉默。


「說得也是呢。」安澤千綾尷尬的笑了幾聲,「總之,我回去了!」隨即拿起背包,逃之夭夭。


原來綾姐很習慣用『我下午第一堂有課』來拒絕別人的邀約啊……


被留在原位的安澤千依,默默知道了一件沒必要知道的事。


──至於,『有必要知道的事情』。


她瞄了一眼手上的書包,想起那隻被塵封在抽屜深處的手機。


現在的心臟,應該堅強到有辦法克制住那副容顏所引起的悸動吧……




7



安澤千雅請病假的消息,從「樂意為同學們服務」又「有問必答」(自稱)的學生會長處,傳遍了整個星禮音。


倘若本人提前獲悉這條情報,想必會撐起病體,在一大票學長姐、同學、學弟妹殺到安澤家探病前,努力阻止他們的行動──除了千依的事,只有在保衛環境安寧上面她是不遺餘力的──可惜,得知這件事時,那群人已由安澤朝也接待下來,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了。


一拉開紙門,迎面而來的是賓主皆歡的場景,每個人屁屁下都有一個座墊,手上都捧著一杯茶,安澤朝也跟他們聊天聊得很開心,不時哈哈大笑,好像他才是他們拜訪的對象一樣……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回去。」


明知會凍結歡樂的氣氛,安澤千雅依然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把話說了出來。


「小雅,來者是……」


「回去。」


冷淡的聲音重覆了一遍。


唉,大家好歹也是關心她的身體才來的,還帶了這麼多水果和禮物,於情於理都不該剛現身就趕人家走吧?安澤朝也尷尬覷著滿室的沉默,抓抓頭髮,不知該說什麼好。


客人這邊,雖然都聽見了千雅的話,但並沒有人起身離開。想想,要是熟知千雅性格且關心她的人,自然就不會殺來安澤家騷擾她了,現在在這裡的都是由岡山征一號召、喜歡千雅但並不夠瞭解她的人,這些人熟稔她的外表,但對她的內心卻很陌生。


對外表的著迷,時間一長便會走火入魔,尤其安澤千雅並沒有給他們太多近距離接觸的機會,讓他們只要能靠近她,喜悅便輕易凌駕了理智,使得千雅身上所存在的瑕疵都自動轉化為點綴。


縱然千雅並沒有給不速之客好臉色看,他們還是認為她比平常更加豔麗迷人──例如此刻圓睜雙目的岡山征一,清楚聽見耳邊擂鼓聲不斷地加快,心臟快要跳出來的感覺,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體驗到。


他瞪著千雅因病熱而染上緋紅的雙頰,視線往上挪移──那雙低垂的美麗眼眸異常濕潤迷濛,每一眨眼便是波光流轉,彷彿隨時要淌出水來……岡山悄悄嚥了口唾液,心頭小鹿亂撞的想著,如果能讓千雅以滿懷愛意的眼神看著自己,俯身品嚐她那誘人的櫻唇的話……


啪!


一聲脆響嚇醒某些心懷不軌的人,岡山征一不自覺摸了摸臉,神色驚慌地尋找聲音來源──原來是安澤朝也因為靈機一動而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小雅啊!」他笑容可掬道。「如果是小依,肯定會好好招待他們的吧?」


千雅不語,冷冷地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直到「冷凍光線」反效激發了滿場愛心後,終於放棄趕人。


「慢坐。」


她面無表情的緩緩坐下,接過朝也遞來的茶杯溫手。


「學姐,妳的身體感覺怎麼樣?」


問話的是一個被大家以眼神互拋方式硬推出去的替死鬼,他問完便繃緊了精神,準備好要當人型箭靶,但千雅突然對手裡的茶杯非常感興趣,完全不理會他。


終於從妄想中恢復過來的岡山征一冷靜觀察千雅的舉動,感到十分在意。


不但視線不離杯身,還很珍惜似地撫摩茶杯上頭的紋理……簡直……簡直像在細細感覺透過釉料滲透出來的情意……!?


──難道……


「安澤先生。」岡山征一悄悄向安澤朝也問道。「那茶杯,是千依同學做的嗎?」


「咦?你認識小依?」


「我和千依同學是朋友。」


「哦!」安澤朝也輕易相信了他的謊言,「那茶杯是小依中學時心血來潮做的,很不錯吧?」


「是啊,上面還刻著什麼漢字,唔……」


朝也毫不猶豫回答他:「『雅』」


「哎?千雅學姐的名字麼?」岡山故作震驚。「從中學起她們感情就這麼好了?」


「正確來說是小學或幼稚園……」說著說著,安澤朝也忽然停頓下來,赧然一笑。「……抱歉吶!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也記不清楚了。」


「是這樣啊。」


但是,正常來說,就算感情再好,妹妹也不會把姐姐的照片設為手機桌布吧。


還有,千雅的性子這麼冷,居然會對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茶杯露出注視著情人的溫柔眼神,可見她有多麼喜愛……或該說是──儘管岡山不是很甘願這麼說,卻沒有比這個詞彙更加貼切的形容──多麼「眷戀」這個茶杯的製作者。


剎那間,她們倆姐妹之間可能存在的、那份不為外人所知的關係,令岡山征一不寒而慄。




──別開玩笑了……!




他望向安澤千雅,後者悠然自在地品味清茶,輕啜一口、捧著茶杯微微轉動,靜靜欣賞,並悄悄勾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怎麼可能!?




砰、砰、砰、砰──唰……!


一手提著書包,一手緊握手機,令眾人眼前為之一亮的制服美少女用力拉開紙門、閃亮登場。


初見她的一瞬間,男生們都覺得這女孩像隻誤闖獅群的綿羊,看起來很容易被拆解入腹的樣子,直到安澤朝也說了一句「小千,今天和男子劍道社主將的友誼賽怎麼樣?」而她回答「大勝。」後,他們才顫抖著瞭解到這是隻比獅子還威猛的有角鈴羊。


「二姐,」她掃視全場一圈,猛地將手機拿近千雅。「妳的電話!」


安澤千雅抬起頭,看著不斷鈴鈴叫的手機,表情沒什麼變化。


大家都以為她會什麼也不說的低頭繼續喝茶,不料她不但馬上接下手機、押了通話鍵。


「……好久不見。」


再一次讓眾人瞠目結舌的奇蹟發生了。


她居然主動跟人搭話,還淡淡地笑了?這可是從沒發生過的事!不夠認識她的人們震驚之餘,也對電話的那一頭是哪位大仙感到萬分好奇。


在場只有安澤朝也及安澤千里清楚知道對方是誰,岡山征一雖然猜到那是誰,但還處於微妙的情緒中不想說話。


──花費了這麼多心思和時間在妳身上……以為妳總有一天……


他扭曲著無法保持平靜的臉部肌肉,千雅愉快的心情化為一把利劍擦過原本堅定的愛慕之意、深深刺入內心,沉澱的黑暗便勢如破竹地一口氣傾洩而出。


──沒想到卻是個只對自己親妹妹有感覺的同性戀!!


被欺騙的憤怒感充斥了血管中的每一處,他感覺到自己連呼吸都帶有憤恨,但即使在心裡罵得那麼難聽,他還是沒辦法對千雅說出任何一個字,取代他骨子裡幼稚暴力的男性想法的是一股莫名的揪心酸楚,緊握住的拳頭像要折斷自己手骨一般地向內收縮。


微痛,刺痛,劇痛,男人的這雙手充滿了力量,可以為心愛的女人擋下一切風風雨雨,他此刻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醒悟,要不是過度高傲,過度自滿,他也不會為了「想讓冰山美人嬌媚的屈服於自己」這種無聊的理由,硬要父親讓他轉學到星禮音,也就不會在察覺到他的目標「並非不喜歡人,而是別有意中人」的此時此刻發現,原來他真的──


「喜歡妳啊……」


嘶啞的低喃並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現世報總是來得又急又快,令人措手不及。




─────




『……好久不見。』


十幾年來常伴身側的熟悉音色,輕柔地包裹住脈動紊亂的心,於是緊張萬分的情緒幾乎是在對方開口的同一時刻,被溶入愛情的淺淺笑容給安撫下來了。


此時波瀾不驚的內心,竟是孤身一人遠赴九重阪唸書後,前所未有的平靜。


安澤千依油然心生一股衝動:歎息……。


自欺欺人的日子確實壓得她喘不過氣,胸口總是悶悶的,偶爾被過度膨脹的酸楚感弄疼了還不能隨意宣洩,要是不小心讓室友和由美知道了她的秘密,可不是哭哭鼻子就能了事的。


但現在,任何顧慮都不比眼前的千雅重要。


看見她的臉聽見她的聲音,只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小小收獲而已,就已經讓千依反覆演練多次該如何勸千雅注意身體健康的話,自動回歸故鄉去了。


『千依?』


「嗯……」


她慢半拍的應了一聲,展露笑容。


「姐姐,我……」


親緣。


血緣。


這些東西──


「我好想妳。」


都沒有千雅來得重要。




聞言,手機屏幕上的千雅一下子失去了微笑。


她抿緊唇,表情變得嚴肅。


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她生氣了吧。


其實這正是她吃驚的表現。


安澤千依從容地笑著,覺得把話說出口後,心情格外輕鬆……


『小雅妳還是回房間休息吧,這些客人我來招待就好。』


大哥朝也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澆了千依一頭挾帶冰塊的冷水。


──咦?


她張大眼睛,出神地看著因為千雅的移動而隨之搖晃的畫面。


──姐姐身邊……有人!?


『千雅學姐,祝妳早日康復!』


某個距離遙遠的吶喊引起了千依的注意。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聯想到一個人。


脫口而出那個名字以前,她捂住胸口、陷入沉默。


心頭纏繞著令人不舒服的滯悶感。


那個追求過她的男生,現在是她的情敵……


不僅如此,為了追千雅,他還特意轉學到星禮音,想實踐所謂的『近水樓台先得月』,其心意之認真由此可見一斑。


縱然清楚姐姐的心落在自己手上,千依還是沒辦法對千雅的追求者付出善意。這是適用於全天下戀愛中少女的人之常情吧……而且,儘管只有那麼萬分之一的機會感情有破裂的可能,也會整日為了那萬分之一憂心不已,甚至食不下嚥。


『────。』


「嗯?」千依回過神。「姐姐,妳剛剛說什麼?」


『……』安澤千雅眨了一下眼睛,慢條斯理重覆道:『想見妳。』


「!」某隻剛才還毫不喘氣地大方說著「我好想妳」的小貓,臉突然唰地一下變得通紅,講話也結結巴巴起來:「可、可、可是還沒放假我不能回去……」


『不要緊。我去找妳。』


「咦?星禮音……」放假了麼?她還來不及問,被一聲元氣十足的「我回來了!」給嚇著,反射性切斷了電話。


於是,她的室友才轉身關一下門,回頭就見到剛才還好好的安澤千依同學,露出了一副宛若世界末日降臨的悲傷神情。



─────



幸好她沒悲傷多久,千雅那頭主動來電相約明天的見面時間。


明明是姐妹卻以這般情侶約會的模式相處,可見倆人都不願再滯留過去的關係裡面。



……此刻起,便是嶄新的開始。



當隔天千依起床見到碧藍如洗的萬里晴空,便覺得全身上下的壓力都消失無蹤了。


曾有無數鬱氣糾結的胸口,今日只剩下滿滿的喜悅而已。


昨天,她與千雅互道完晚安後,兩邊都沒掛線,同時為了聆聽一聲電話那頭安靜的呼吸而堅持屏息,後來是精神力薄弱的她先被逗笑,雙方才得以各自休息。


──如果千雅也啟用了視訊通話,或許她們會一直注視著對方直到手機沒電呢。


雖然還在上課,千依的心思卻不停地繞著『昨天』打轉。


一想到彼此間默契之佳,她便忍不住在一片嚴肅到彷彿凝固的氣氛裡、呼呼地傻笑出聲。


幸好她的成績名列前茅,講課到一半發現台下有學生傻笑的老師,也睜隻眼閉隻眼假裝沒看見,繼續正經八百地授課。


第一堂課才剛過半小時,千依就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半年那麼久。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怪獸,隨著秒針滴答聲,一口一口撕咬著她的耐心。


難怪師長們嚴禁學生戀愛。


容易烙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永遠不會是死板的公式定理,而是更為生動的、戀人的一顰一笑。


「……雅……」


安澤千依輕撫著自己的唇,縱容思念於逐漸昇溫的血液裡四處奔騰。


分離太長一段時間,戀慕不僅與日俱深,還更甚以往了。


想抱她。


想吻她。


想對她做……更多,更加逾矩的事。


這些桎梏已久的情欲,是否能在稍晚面對本人時,一併地被釋放出來呢?


…………


…………


不。


安澤千依忽然搖了搖頭,甩掉這些奇怪念頭。


──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自己單方面的欲念加諸姐姐身上。


儘管許多人都認為,千依不管怎麼看都是個該被呵護在掌心裡好好疼惜的女孩,她也有一個想付出一切去努力保護的人。


她想要張開那雙纖細瘦弱的手臂、將其攬入懷裡狠狠擁抱的人,就只有安澤千雅了。


「──!」


思念中的身影,突然佔據了她隨意拋向中庭的視野一隅。


千依就這麼當著同學老師的面驚叫起來。




8



千依以跑百米的速度衝過來,然後停在自己面前氣喘噓噓、臉頰紅潤的可愛模樣,比沙漠中的水源更加珍貴。


雖然安澤千雅心裡想著這種事,仍能面無表情地邊安撫妹妹劇烈起伏的背部,邊將眼前所見之景鉅細靡遺地刻畫於永久記憶裡。


正因內在心情與外在表現之吻合度幾乎為零,才會被外界稱為『冰山美人』。


「姐姐……」


千依牽起千雅的手,嬌柔的笑容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欣喜之意。


「我還沒下課哦。」


千雅點了一下頭,「我在這裡等妳。」


「可是,妳要在這裡等我上完課的話,還要很──……」


千依說著說著,忽然停頓下來。


低頭檢視,果真如觸覺所傳遞之訊息相同,是十指相扣的親密之景。


該說千雅是心口不一呢?還是想法坦率明朗到無法以言語掩飾呢?


千雅的四指就在千依說話的時候悄悄穿梭過指縫,將倆人的掌心緊緊扣合在一起。


而當事人從頭到尾都是一貫的從容自在。


「……姐姐,我們走吧!」


安澤千依舒心笑道,有生以來頭一遭因非正當理由在上課時間離開了學校。


當然,由美及時幫忙向老師告假的事,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經過九重阪女子宿舍空無一人的走廊,千依邊小聲說著「因為其他地方人好多」邊用鑰匙打開門,拉千雅進入靜悄悄的房間。


室友當然不在。


上學時間,除了管理員,宿舍裡完全沒人。


千依坐上床,笑咪咪的拍拍身邊,「姐姐,這裡這裡。」


「…………」千雅乖乖坐下,觀察房間一周:「雙人房?」


「嗯,一二年級抽籤決定住雙人房或四人房。」


怕生的安澤千依抽到雙人房,也算是好運吧。


長久與別人同處一室的經驗,對高中前一直是從自家通勤上學的千依來說是很陌生的。


並非沒有聽著他人的吐息聲入眠過,她和千雅兩個人在安澤家就常常一起睡。


不過,千雅跟她從小一起長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別人』吧……


「別擔心,因為跟我一起住的同學人很不錯,現在我已經很習慣了。」


千依面帶笑容,趕在姐姐擔心前解除了她的顧慮。


「是嗎……」千雅在意的直盯著千依書桌前的那張椅子看。


從位置上分析,那張椅子是千依的沒錯,可是上面為什麼會掛著好幾件千依從來不穿的深色系……


內衣呢?


……過去她也不過是到千依房裡、跟她蓋一條棉被一同入睡,可沒在千依房裡混入過自己的色彩呀。


──或許是此一瞬間的感受影響了千雅,讓她未來毫不猶豫地購入了『只有一間主臥室』的房子吧。


當然,實際上她當時購屋想法如何,就連她本人及與之命運相繫的安澤千依也不甚瞭解。


「這位同學是比較大而化之點……其實、住宿生好像都這樣,我看過的……嗯、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哦。」


千依不知為何感到更加開心了,不僅說話亂七八糟的,胡言亂語之際,還隨隨便便發卡給人家。


(學校那頭的某間教室裡,某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同學打了好幾個噴嚏。)


「…………」千雅沒出聲,逐漸低垂的眼眸裡,寒光一閃而逝。


──啊……姐姐好像不太高興……


安澤千依的思考愕然中斷,因為感覺到某隻手從某處『空降』壓住了她隨意擱在床上的手掌。


──原來是,不喜歡聽見她提起別人嗎?


千依偏頭注視人稱『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姐姐,表情似乎有些微動搖,目光也遲遲沒有與她對上。


這些奇怪的表現證明了她剛才的想法雖令人害羞,卻是不爭的事實。


約莫過了半分鐘,在壓制戰裡已被宣告落敗的手,翻轉過來壓制勝者。


「姐姐。」


一向嬌柔猶如蜜糖般甘甜的聲音聽來澄澈而透明,帶有一絲與其形象不合的魄力。


千雅被逼得平躺在床上,與那雙明明背對光線卻閃爍著異常光采的眼睛對望。


頭陷在柔軟的枕頭裡,呼吸間便盈滿千依頭髮的溫柔香氣。


這牌子的洗髮乳,不是她們在安澤家共用的那一種,但這並非是此時令人臉紅心跳的原因吧。


「我一直想要逃……」


千依的手,延著千雅的臉部輕輕描繪其形狀,指頭感覺到有點燙的溫度,並非錯覺。


夢寐以求的情景,真真正正地發生在現實裡了。


眼前剎那間一片模糊。


「想要、逃離妳身邊……」


尚未瞭解到自己情況如何,千依就被擁入姐姐懷裡,於是,說明便成了嘆息。


「想哭的話,不要忍耐。」千雅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我才不想哭呢。」她努力擦掉眼淚,「……為什麼要哭?」


已經沒什麼好哭的了,還有比現在更美好的處境嗎?


千雅彎起唇角,淡淡地笑著看她:「我很想妳。」


「我也……」千依俯下身,唇貼近姐姐的頰邊,輕輕地碰了一下。「很想妳。」


無聲滴落於千雅頰上的脆弱淚珠,強力地撼動了她的心弦,眼裡的笑意被濃厚的心疼所取代。


兩個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不知何時,千依撤去了那層禁忌的白紗,主動與千雅展開甜蜜的親吻。


過了很久,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輕撫千雅的唇瓣,回憶著從那天起所歷經的,無數自欺欺人的日子,


真的是、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


「千依。」


「嗯?」


像隻撒嬌的小貓般窩在姐姐懷裡蹭來蹭去的千依,笑容幸福得猶如墜入了夢中。


「我想要妳。」


「!!!?」


姐姐,剛才說了什麼!?


「所以,妳可以回來待在我身邊嗎?」


千雅純淨的眼神告訴她,剛才那句話沒別的意思,只是很單純的『希望有她在身邊』而已。


「……」


千依本來會回答『好』的,但,從前一刻的『想歪事件』就可以發現,她現在對千雅抱持的欲望,根本就超越了千雅準備接受的限度。


壓抑過久的感情,一但爆發出來,要再壓回去就很難了。


因為『容器』本身,已經失去了那樣的彈性啊。


「不行。」所以,千依最終閉上眼,忍痛拋出了回答。「我唸完高中才會回去。」


想當然爾,這樣的答覆一定會讓姐姐很失望,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


若以現在脫疆的狀態與千雅朝朝夕夕相處,熱情便會奔放得一發不可收拾吧?


到時候,事態也會一發不可收拾的……!


──正是如此的杞人憂天,讓安澤千依能堅持著在九重阪讀完了高中。


「……那麼,畢業的那一天,我來接妳回去。」


安澤千雅沉默了一會,抱緊妹妹這麼說道。


她並沒有問理由。


如果是可以說的理由,千依就會主動告訴她了,既然沒有說,多問也沒用。


「約好了。」她怕千依又改變主意,連忙要求約定。


「嗯,約好了。」千依認真的點頭,伸出小指與她互勾。


「我等妳。」


兩年的等待,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預定了。






9




姐姐回去以後,甘甜的幸福感還留滯於安澤千依的內心之中。


周遭的同學變得常常盯著她發呆,由美笑著告訴一臉不解的千依,因為她的笑容比以前更加落實更加溫柔了,看著她,心理就像被治癒一樣,感到無盡的祥和平靜。


自那一日起,同學及學長們忽然間發起了猛烈的攻勢──原本是古老而傳統的告白方式,讓她的鞋櫃被來自各年齡層的情書給洶湧地塞爆了,但從她身旁的由美不屑地幫她拾取散落在地上的信件、冷哼道『讓你喜歡的人彎腰撿信,愛真偉大……』之後,她又可以很安心的拿鞋子了。


不知道算不算好事,儘管沒人再將情意書寫於信紙上逼迫她知道,卻開始有人找她當面告白,以『一決勝負』的方式直截了當地表達情意。


最大的困擾倒不是午休及放學時間都不得閒,而是千依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狀況。


因為以前總是跟姐姐在一起,她沒有被叫出去告白的機會。


千依並不想接受千雅之外的人給予的愛情。


可是對天性溫柔的她來說,要像千雅那個樣子直接拒絕人家,太困難了。


雖然也曾克服過這種困難,模仿姐姐冷淡的態度去拒絕,效果卻差到令她難以啟齒。


最後,苦惱的千依只好求助於在她心中已然化身為大明神的由美同學,後者瞬間露出像在說『唉、沒戲看啦?』的遺憾表情爽快地答應了。


「我可以暫時擺平這件事……不過千依妳不狠下心拒絕他們的話,會讓他們懷有一絲希望,是更加殘忍的行為喲。」


「我拒絕了……」


旁邊傳來沮喪的聲音,千依垂著頭,無可奈何的表情。


「哎?妳怎麼說的?」


「『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叭叭!」


由美舉高雙手,揮著代表失格的叉號。


「這句話又長,又用禮貌形!人家肯定不會乖乖聽完的!」


千依哭笑不得的陷入沉默。


這就是她老是拒絕失敗的原因。 


「這可不行哪。妳得明確地對他們大吼『老娘不屑跟你交往!』……最好再叉著腰狠瞪他們,或是乾脆點抬腿踹……」


原來她在由美心目中是這種母夜叉麼?


「……以上都是玩笑話。」


承受不住千依投來的悲傷眼神,由美終於不再嘻笑,認真了起來。


「──要讓人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知道妳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過得很幸福。」


怦咚!此語直擊內心。


千依又想起了姐姐輕聲訴說『我很想妳』的那一幕。


「妳該給他們看的,就是這種……」


由美笑了。


「讓他們心碎又心醉的表情喲。」





─────




星禮音高中的學生會辦公室裡,滿溢著紅茶清香。


原本作為音樂教學之用的這間教室,空間大,隔音設備完善,會長辦公桌旁還放著一架年代久遠卻保養得很好的鋼琴,因此學生會成員偶爾心血來潮時便會開個小小的音樂派對,舒緩大家緊繃的神經。


不過,這一屆的學生會成立之後,從來沒有舉辦過音樂派對,反倒常常開讀書派對。


讀書派對,顧名思義,就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安靜地讀書而已,根本不夠格被稱為派對,但並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因為會長所找來的成員:戶津瀬名、角谷大輝、安澤千雅、立見泉、佐田創,盡是一群喜歡讀書的傢伙。


他們讀的書有很多種類,每個人口味都不同,只有考前大家會很有默契地帶來自己擅長科目的上課筆記,然後互相交換著看……拜此所賜,安澤千雅雖然請了很多天假,也沒漏掉任何一科的重點。


「沒天理啊!我都沒日沒夜地拚死用功了,真沒天理……!」佐田創激動得要命。「有人能考滿分的麼!?」


「啊啊。」角谷大輝悠閒的伸手一指。「請看三點鐘方向,那邊有個正忙碌於調音的美麗身影……」


「我知道會長辦到了!我是說,這次考試根本不可能滿分的!考試科目裡包括了體育,就算這個女人再強勁,也不可能一點紕漏也沒出啊!評定體育成績的可是那個喜歡雞蛋裡挑骨頭的古板老頭耶!」


「看來你還不能接受事實,那麼,就轉個念頭這麼想吧──『因為會長是這麼優秀的女性,所以偉大的角谷先生才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我,不過是能力遠遠不及他們萬分之一的小蟲子罷了』。」


啪嘰!佐田創額邊冒出青筋。


「虧我還聽得很認真……別把你的傲慢編成這麼莫名其妙的故事啊──!」


「千雅和瀨名去哪了?」(「聽我說話啊!喂!」)


「瀨名在忙班上的事,至於千雅……」立見泉回想著來到學生會辦公室前看到的情景,順口答道:「應該是在講電話吧。」


「唔,她從請假回來之後,好像就很常在學校講電話呢。」角谷大輝有點在意地摸摸下顎。「我們隊裡有不少人因此跑來問我關於她通話對象的事,不過,我覺得啦……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都被清清楚楚地告知過『不喜歡』了不是嗎。」


「我看過有本書上面寫著,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內分泌就會促使人把戀愛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因為身體已經成熟到可以孕育生命了。」


「泉,我又再一次為妳的學問淵博而傾倒了。」(「我要吐了。」)


「謝謝。」


「內分泌引起戀愛的衝動嗎?」會長似乎對這種說法很感興趣,收好音叉後便落坐於立見泉身旁的另一張沙發上,後者替她倒了杯茶,她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也聽說過,各種動物為了順利地繁衍下去,有各自不同吸引異性的機制,像是跳舞、鳴叫、改變體色,而人類方面,最科學的說法就是散發費洛蒙了。」


「費洛蒙是嗅覺上的刺激吧?我也想到我看過的醫學雜誌有寫,比起味道,男人更容易被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吸引。」角谷大輝無奈的擺擺手:「唉!身為一個願意花時間挖掘女性內在美的紳士,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


「大輝,你相信人有靈魂?」


「是啊,我相信。我看過許多人外表光鮮亮麗,內在卻如殘絮敗柳,也看過完全相反的情形,所以,我認為戀人間應該看彼此的內在,軀體之中的靈魂是否契合……」


「若是契合,就算那副身軀屬於男人也無所謂?」


忽然、周遭變成一片死寂。


會長的問話輕輕地迴盪在學生會辦公室裡,伴隨沉默的浪頭一同退去。


儘管他們討論的尺度彷彿無邊無際,實際上仍然受限於最基本的骨架之中。


把『應該看進內在!』這句話說得再斬釘截鐵,到最後還是跟只看外表的人沒有什麼差別──畢竟會長所說的『外表』與角谷的『外表』,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概念。


「嗨~各位午安!」


戶津瀬名雙手抱著紙袋,輕快地闖進了辦公室,就讓門這麼敞開著,讓坐位正對門口的立見泉感到有點拘束。


「嗯?大家怎麼都一臉冏樣?」她對現場危險的氣氛感到好奇。「剛才在聊什麼?」


她的視線落點──立見泉苦笑了一下。


「簡單來說,會長問大輝,如果碰到中意的對象是個男人,他會怎麼做……」


「所以大輝就當機了?」


「嗯,熱當了哦。」


「真是的,大輝,你不用想太多啦。戶津瀬名的笑容就如其人個性般單純。「真的碰到那種情況,你都喜歡上了,多想也沒有用吧。」


「不不不不不,妳的話,還是煩惱一下比較好哦……」立見泉滿臉黑線,深怕哪天瀬名傻傻被騎著白馬戴著王冠的怪叔叔拐去吃掉。


因為這孩子都到這把年紀了,還認為童話裡『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真的啊!


而戶津瀬名完全沒注意到好友的苦惱,逕自向某人問話。


「──千雅,妳呢?」


眾人的目光瞬間投射到門口。


剛關好門的安澤千雅輕輕鬆開接觸門把的手,悄而無聲地轉過身來。


「千雅,如果喜歡上女生,妳會怎麼做?」戶津瀬名再一次坦率地問道。


聽到這個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安澤千雅只沉默了一秒。


「我會努力成為她所愛的人……」


彷彿是想起誰的臉,她無意間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用我的一切去愛她。」


不過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平凡的變化,卻讓某些人看傻了。


身為在場最忠實男性的佐田創,如觸電般地猛然往後退縮。


伸出手試圖遮掩住自己的滿臉通紅。


他的思考,一片混亂。


──不,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啊!


佐田創只能在心裡大吼大叫。


──安澤同學以前有這麼美嗎……!?


「呼……」


佐田創身旁的角谷大輝,發出了討厭的笑聲。


不知道為什麼,他絲毫不受到安澤千雅的魅力影響。


「笑屁啊!」


「唉。」


「別把你的氣吹到我身上!」


「創,雖然你沒被拒絕過,不過你肯定確定一定百分之兩百沒機會了。」


「同義贅詞那麼多就算了,為什麼還破表啊!?」


「知道嗎?『情敵』這個詞是『情場上佐田創一輩子拚死拚活也拚不過的死敵』的簡稱啊。」


「那可真是感謝,這麼長的句子能簡化得那麼短小精悍……」


佐田創的青筋剛要冒出來,注意到安澤千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連忙消了下去。


「謝謝。」


遞到面前的是一本熟悉的筆記本,是他在考前借給安澤千雅的。


明明從來都不覺得這玩意有多神聖,他卻不自覺地用雙手接過筆記本,低頭對安澤千雅說不客氣。


──並不是對戀愛抱有期待啊。


有些遲鈍的佐田創鬆了一口氣。


被自己的反應迷惑五分鐘,現在終於明白了……


這是人天生對於美麗事物的憧憬與畏懼。  






10




『女孩子天性渴求戀愛,無論防禦多麼堅固的堡壘,都會因為嚮往戀愛而產生缺口;只要找出缺口,問題就只在於攻略技巧了……』岡山征一曾私底下對朋友誇口的這番話,一字不差地印在星禮音學生會長手中的文件裡。


他們竟能將提出調查申請前發生的事件查得如此滴水不漏,她不禁要對清歌徵信無遠拂屆的情報搜刮能力感到訝異。


幸好選擇就讀星禮音,幸好結識了安澤千雅,有安澤姐妹作為橋樑,相信她與堂姐的關係會愈來愈好,未來繼承父親遺產時,也就少了更多潛在的敵人。


──那麼、這份報告該不該讓千雅過目呢?


她轉頭望向長桌,幾名學生會成員正在做最後的驗票。


這是一項決定星禮音夏日祭活動內容的投票,先讓學生們自行提案、表決後,前兩名再由他們共同推選的代表,分別代表不同的意見進行辯論,最後再讓全體學生投一次票,決定正式的活動內容。角谷大輝和立見泉唱票,戶津瀬名與佐田創確認,安澤千雅統整記錄,而她這個會長則負責等待結果出爐、向全體學生宣布。


她思考了半分鐘左右,熟練地指揮道:「創,換你做記錄。千雅,跟我來。」被點名的兩人沒有異議,很快地照辦。


安澤千雅跟隨會長到後台的一個小房間,透過窗戶可俯瞰到禮堂裡的一片人海,由於票選活動是讓學生自由參加的,在場沒有任何老師,不少人邊看表演邊交談,場內十分吵雜,不過,她們兩個人身處於隔音良好的播音室中,除了自己腳步聲的餘韻以外,什麼也聽不見。


「我想跟妳談談這個。」會長邊說邊將報告交到千雅手中,後者先是瀏覽了一遍,再一頁一頁細看。她的目光總是逗留在提及安澤千依的部份,對自己一點也不關心。


閱畢,安澤千雅看向會長,道出不明白的部份:「最近開始調查千依……?」


會長習慣性地微笑道:「他委託的恰好是清歌徵信,我堂姐才有辦法告訴我這件事……」雖然這麼做有些不道德。「妳認為他為什麼調查妳妹妹呢?」


安澤千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他發現了。」


「我也是這麼想。」會長回得很快。「所以我們必須先發制人堵住他的嘴……他還不知道清歌徵信跟我堂姐有什麼關係,利用這點抓住他的把柄,安澤千依就不會被傷害──……」


「他不會傷害千依。」


「『還』不會。」會長從容不迫道:「妳不知道岡山家隨著血緣一脈相承的卑劣狡詐有多遠近馳名,他父親過去鬥垮我母親、取得了她的公司,現在他處心積慮想追妳,又不斷被妳拒絕,他會那麼輕易放棄嗎?妳以為他調查安澤千依只是想瞭解她?早在前幾個月,岡山就已經調查過她了!這次他還特別要求她詳盡的作息時間,妳認為這是出於好意嗎?」


安澤千雅沒有回話。從她顏色變深的眼眸中,會長也能確定她瞭解自己想說什麼了。「我清楚妳不喜歡隨便給人貼標籤,不過,妳無法預料意外是否會發生,當它真的發生又來不及挽救……」會長頓了一下,沉穩而緩慢地說道:「至少,我們可以親手清除所有潛在的危險。」


「如果他不傷害千依,他也不會被傷害。」安澤千雅提出條件。會長看著她,唇角微微上揚。有多少人知道生長在冰天雪地中的『孤傲之花』,竟是一朵向日葵呢?……不,恐怕他們迷戀的就是她的冷淡,不想知道吧!


「就這麼做吧……」


會長含笑承諾並伸出右手,安澤千雅毫不猶豫地與她對握。


兩隻同樣柔軟細嫩的手掌,結下固若金湯的協定。



─────



安澤朝也一口氣喝完味噌湯、滿足的拍了拍肚皮,這才發現有兩個弟妹不見蹤影。他難得跟大家一起吃飯耶──清日就算了,他本來就沒怎麼指望那個彆扭的三弟,但么妹千里一向乖巧聽話,不可能不捧場的啊?


「小二,千里去哪了?」


安澤浪久停止扒飯,嘴邊帶著飯粒道:「她和笨蛋清日去參加劍道比賽啊。」


「啊?」


「昨天還在岡山縣,今晚應該會過橋吧!」


岡山縣架往四國地方的跨海大橋,正是通向香川縣,九重阪高中所座落的城市。


「那他們會去看小依吧?」


「千里一定會,清日嘛……」安澤浪久聳聳肩。「誰知道?」




─────




答案是不會。


安澤清日一到香川就展露出青少年階段標準的見色忘親,拉著安澤千里一起去見櫻子,理由是千里和櫻子交情不錯又談得來,可以幫忙套話又不怕氣氛僵掉,以他的話來講,『真是個追女必備良妹』。


「不好意思,打擾了!」


千里帶頭進入一家烏龍麵店,兩人才剛踏進去就感覺到從四周射來許多視線,除了正在專心煮麵的老闆,客人們一邊吃麵一邊以奇怪的眼神偷看他們,千里一頭霧水、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而清日馬上明白過來──現在很少人進麵店會用客氣的招呼語了,千里的措辭可能讓那些人誤以為是什麼美食節目來採訪了。


他們趕緊找位置坐下,並各自點了喜歡的吃法。


清日環視店內一圈,失望的發現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居然不在嗎……」


「九重阪還沒放學吧?」千里說道。


「啊。」他恍然大悟。


「三哥,你自願陪我來,該不會只是因為想見櫻吧?」


「這個,唔,該怎麼說呢……」安澤清日遊移不定的眼神已經給了答案。只有在戀愛方面,他是絕對不會說謊的,安澤家的兄弟姐妹們都不知道箇中原因,不過大家都很清楚,對感情坦誠已經不知不覺成為他所奉行的信條了。果然他只掙札了一會,便直言道:「對啦,因為太久沒看到她了。」他說的很含蓄,像沒有整天在家裡打滾說要見櫻子一樣。


烏龍麵送上桌,清日與千里不約而同盯著老闆看,那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年紀看上去約四十歲左右,他的眼神深沉而穩定,低聲說了句「請慢用」便又回到檯上繼續工作,沒理會這兩個小毛頭。


「櫻子的父親,看起來很嚴厲啊……」


「櫻說父親對她很好。」


「所以未來的路是滿佈荊棘了。」


安澤清日嘆息,緊接著又充滿自信地說道:


「不過,我的專長就是披荊斬棘──……」


千里正要搭腔,卻見三哥忽地垂眼注視手中的麥茶、繼續說道。  


「……雖然我一直用這種話來激勵自己,還是沒什麼把握。」


「嗯?」


「我超緊張啊,站在店外,後背就汗濕一片了。見到她該說什麼?又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呢?我在心裡演練過很多遍,不過,實戰和練習畢竟不一樣,我害怕在她面前出醜,害怕到胃痛的程度,所以,剛才發現她不在,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他抬頭對千里露出苦笑。


「很懦弱吧?」


不會的、你一點也不懦弱。千里想這麼說,可喉頭忽然被哽住,無法好好地發聲。


──奇怪……?


她伸手按壓了一下隱隱作痛的胸口……不,與其說是痛,不如說是悶,喘不過氣,某個地方的組織像被毒物腐蝕一樣地糾結在一起,傳遞出激烈運動後的酸澀,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


「千里?」清日注意到她臉色愈來愈差。「……藥、快拿出來!」


他急忙要了杯水讓千里服藥,等到她逐漸好轉才慢慢放鬆緊繃的神經。


心情雖然比較輕鬆了,卻仍是眉頭深鎖。


「老爸說謊,妳的病根本沒治好。」


「治好了,只是有百分之一的機率會復發而已。」 


「原來如此,傳說中的百分之一剛才就被我們碰到了啊。」


「嗯。」


「嗯個頭!老爸明知有危險,為什麼還讓妳出來?」


「我想是因為有你在。」


安澤清日安靜下來,似乎在摸索最佳攻擊角度,五秒後,他終於想起這趟旅程不太尋常的目的:「話說回來,妳幹嘛參加這個四處挑戰道場的比賽?我不覺得妳對劍道有熱情到可以去死的地步。」


面對三哥的質問,千里平淡答道:「我跟朋友約好要一起為了夢想努力。」


「夢想?」


清日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馬上打電話報告爸媽千里發病的事、帶她搭機返家,可卻遏抑不了聽到『朋友』這個詞以後,猛然爆發出來的怒氣。


「妳說的是近森吧?」他瞇起眼睛,嗤之以鼻道:「真佩服妳能認識那種功課差、成天只會畫畫、還唆使妳逃學的『好朋友』……跟那種人一起努力墮落,很開心吧?」


「她沒有唆使我……」


「不用說了!這次又是那傢伙出餿主意讓妳發神經吧?我不知道她目的是什麼,不過很顯然,她根本不在乎妳的病會不會發作,會不會死,我看她也只是表面上擺出好朋友的嘴臉,搞不好暗地裡在嘲笑妳太好騙呢!」


「她不是這種人!」


「爸媽到底在想什麼,竟然隨便妳發這種會要命的瘋,要是我,完全不會允許這種爛人接近我的女兒!」


「你……!」


「客人,請不要大聲喧譁。」


一個略高於千里的聲調,中斷了兩人的爭執,此時安澤兄妹才發現店裡所有人都在看他們。


千里回頭望向輕按住她肩膀的少女,錯愕了一下。「櫻……?」剛才出聲阻止兩人吵架的少女穿著一身深紅色高中制服、手上還提著書包,顯然剛從學校回到家。她就是他們等候已久的櫻子。


櫻子淡淡瞥了一眼安澤清日,眼神中儘是不茍同,「跟我來。」她拉著千里,從店口左側上樓。


安澤清日被遺留在原地,心情跌到谷底。


他再度拿起筷子夾麵吃,但嘴裡咀嚼的烏龍麵,好像已經沒那麼美味了。



─────



千里被櫻子帶到她的房間,完整地告訴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的確,說得太過份了,他並不瞭解近森的狀況……」櫻子邊說邊脫掉制服與裙子,換上居家的便服,過程中千里一直默默等她繼續說下去,可她換了衣服,卻也把話題給換掉了:「我很高興,妳居然會來香川找我。」她愉快到無可復加的微笑,讓千里無法直視。


「……因為我三哥想見妳。現在也差不多該走了。」


「可是,妳點的那盤招牌烏龍麵,一口都沒動呢。」


「三哥會幫我解決掉。」說起來,會點招牌也是因為之前櫻子說那是她喜歡的口味,不過千里一時忘了,櫻子也說過她家的麵裡面有加馬鈴薯。「而且我討厭馬鈴薯的味道。」


「那是為妳特製的,沒有加哦。」


「就算──……」千里還在想該怎麼回應比較冷淡,忽然想起怪怪的地方。「老闆怎麼知道哪個客人是我?」


「他看過我們上次在劍道大會的合照。」櫻子從頸部拉出一條銀鍊,打開底部的海豚項墜,裡面放著經過剪裁的倆人合照,她和千里手疊著手一同舉起冠軍獎盃,開心的對鏡頭微笑。


千里無言以對。


她盯著櫻子將項墜放回懷中,皺起眉道:「妳知道我三哥喜歡妳吧?」


「嗯?怎麼了?」


「我不希望他誤會。」


「誤會什麼?」


「誤會我喜歡妳。」


櫻子沉默了一秒。「這表示妳討厭我嗎?」


「我怎麼可能討厭我的朋友?」千里感到有趣的笑了。「我只是希望妳把項鍊拿下來而已,因為我姐姐的關係,三哥可能會誤會……」


「這不只是回憶,還是我的榮耀。」櫻子毫不遲疑地搖頭。「不管他誤不誤會,我都不會拿下來的。」


安澤千里不滿的看著她。


「只要我不拿出來,他就看不到了,不是嗎?」櫻子急忙解釋道。


「……隨便妳。」


千里變得異常冷漠。她走到門口,碰到門把的手被匆忙地抓住。


「拜託妳不要生氣,小千。」


櫻子塞到她手中的銀鍊還留有溫度,千里握了一下手心,轉身面向她。


倉皇失措的表情……害怕受傷但更害怕失去的眼神……


自從無意間得知櫻子喜歡她,千里就能明確地感覺到那種踰越朋友界線的情意了。


「那麼就好好收著,然後──」


她不在乎的笑了笑,攤開手,讓銀鍊順著重量牽引滑入櫻子的上衣口袋。


「需要我三哥的照片時,就說一聲吧?」




11


當櫻子和妹妹一起走下樓時,安澤清日並不只驚豔於櫻子穿起來好看的便服,還敏感地發現這兩人間存在奇怪的氣氛。千里表情淡漠,像是不想跟櫻子扯上關係似地走在前面,把她遠遠甩開;而櫻子低垂著眼眸,臉上沒什麼表情,感覺沮喪的跟在千里後面。


他看看轉進工作檯去幫忙的櫻子,壓低聲音詢問坐下來的妹妹:「吵架了嗎?」


千里馬上笑了:「怎麼可能。」


「可是,櫻子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啊。」


「聽說九重阪的學生從入學開始就被逼得很緊,她可能累了吧?」


妹妹解釋得頭頭是道,不過他總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因為櫻子功課很好,而且……「妳是不是知道什麼?」千里的態度太奇怪了,若是平常的她,應該也會跟著緊張才對。至少在他的記憶範圍裡,她對櫻子並沒有這麼冷淡。


「你指什麼?」


「妳們果然起了什麼爭執吧。」


「爭執什麼的,可以說是沒有。」千里焦點落在一口未動的麵上。她覺得肚子很餓,決定自己吃掉它。


「我這個哥哥當假的嗎?妳每次用文譸譸的方式說話,就是想掩飾什麼的時候。」


「……(嚼嚼)」


「我跟妳說話時不要吃東西!」


千里無可奈何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只是我和她在某件事上的意見不一樣而已,這並不影響三哥你追她……而且,我們真的沒有起爭執。」


「如果是這樣,那妳就想個辦法讓她開心起來吧。」清日嘆氣。「我真不想看見她這麼隱忍的樣子……」


辦法很簡單,根本不用想,只要有人去跟櫻子說話、對她笑一下就可以了。


千里知道怎麼辦,但她什麼也沒說出口。


因為那所謂的『人』,必須要是『安澤千里』才行。



─────



以前,在還不知道櫻子喜歡自己的時候,千里很坦率地以朋友的身份去安慰她,然後總是見到櫻子破涕而笑,飛速地打起精神來的樣子……她還以為,每個朋友都可以達成同樣的效果。


有一天,聽說櫻子因為對手犯規而受傷,雖然那一場判贏,但當天再也無法上場,她所領導的劍道社輸了,中學的最後一場比賽便這麼帶著遺憾結束,她鬱鬱寡歡了好久,認為那是她的錯,好幾天都窩在宿舍裡消沉,把痛苦悶在心裡,不對任何人說,誰勸她什麼都沒有用。


可是,當千里特別蹺課去看她時,完全找不到『履勸不聽的櫻子』在哪裡。


因為她才剛踏進宿舍房間裡,本來抱著腿在發怔的櫻子就立刻抬起頭來,一秒後,她說『小千……』並試圖微笑,再下一秒,她的眼淚就簌簌地滾落下來,流滿了雙頰。


『對不起,都怪我沒好好保養,害妳一看到我的臉就悲從中來……』千里抱著櫻子,溫柔地說:『吶,等妳有時間,再來慢慢教我怎麼保養,好不好?』


她一邊安慰櫻子,一邊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慢慢地、慢慢地,隨著逐漸變小的哭聲,櫻子哭累了,又過了一會,櫻子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並安穩地沉入了夢鄉。


千里看著她的睡臉,明確地察覺到……


自己對她來說是特別的。


櫻子的心目中,安澤千里是最重要、最重要的、獨一無二的朋友。



─────



「那麼,我們也該去找三姐了吧?」


安澤千里揮去那些令人煩躁的回憶,稍微大聲地對哥哥説道。


她刻意無視端盤子從身邊走過的櫻子,那種急欲甩脫麻煩的態度,落入櫻子眼裡,只覺得更加心痛。


安澤清日可不是他的兄弟姐妹們那麼遲鈍的人,他不斷地在觀察櫻子,自然也發現她對千里很在意,不過,他以為那只是她們吵架了而已,女孩子吵架不都是這樣?到最後也不論誰是誰非,總有一方會主動道歉,然後和好如初。


千里是比較難搞一點,誰教爸媽任由她去學什麼劍道,讓她性格變得跟男孩子沒兩樣,就算理虧,也絕對不會先拉下臉道歉,還有可能……連櫻子來道歉她也不接受?清日愈想就愈覺得,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櫻子才會顯得如此不知如何是好。


「不,在櫻子心情變好前,我們再待一會。」


「你在說什麼?」千里不太高興。「只因為別人家的女孩子鬧點小脾氣,你就要留下來?千依姐怎麼辦?血濃於水的親人比起你喜歡的女生,就什麼也不是了!?」


「喂,妳對哥哥說話的態度是這樣的?」


「這是你不對!」


「難道妳沒錯?妳自己說吧,櫻子明明是妳的朋友,妳幹嘛對她這麼壞!」


「我對她壞?」千里瞥了櫻子一眼,冷笑道:「三哥,你很好笑。」


「什麼!?」


「我說,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什麼!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她的想法!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你,居然這麼大聲地指責我,不是很好笑嗎?」


安澤清日咬牙切齒:「安澤千里──……」


「都給我閉嘴!」


眼見安澤兄妹就要從口頭相爭進展為拳腳相向,麵店老闆終於忍不下去了。


雖然尖峰用餐時間過去,店裡沒什麼客人,他還是不能接受有人在他的店裡吵吵嚷嚷、打打鬧鬧的,就算那兩個人是寶貝女兒的朋友也一樣。


「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他啪地一聲,用力地把兩杯冷茶放在他們面前。「把這個喝掉,好好地冷靜一下!再吵,我就要趕你們出去了!!」


兄妹倆互瞪一眼,不約而同地抓起杯子把茶喝了,再同時放下茶杯、冷哼一聲,默契好到讓老闆嘖嘖稱奇。


「這不是感情很好麼……」


「「才不咧!」」



─────


由於諸多的不愉快,安澤千依在會客廳迎接么妹及雙胞胎兄弟時,見到的就是這幅兄不友妹不恭的情景。


本來她就沒奢望公認的怪胎清日會擺出好臉色給她看,不過妹妹居然也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這可就很罕見了。千里可是安澤家兄弟姐妹裡最好相處的人啊,樂觀、開朗又不記仇,前一秒的氣下一秒就消了,應該是這樣啊?到底什麼事能讓她氣成這樣……


安澤千依懷疑的看了安澤清日一眼。


「別看我!我不想說話。」安澤清日嫌惡的轉過頭。


「怎麼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安澤千依柔聲詢問妹妹。


「…………」千里一臉不太想講的樣子,無聲地動了幾次嘴唇,再看了看背過身去的安澤清日,終究還是低聲說出關鍵語:「……『櫻子』。」


「櫻子是……劍道大會認識的那個學姐?」


「嗯。」千里點頭,並沒有怪罪三姐不太記得櫻子的事,因為她跟安澤家頻繁提起櫻子的那個時期,三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安澤清日硬要留在櫻子那邊,不想來看妳,所以我們就吵起來了。」


「我只是說再待一下,可沒說不想來,妳少在那邊扭曲別人的意思!」


「看,任性妄為的自我主義者,完全不考慮妳是不是有門禁時間。」


「安澤千里,妳在挑戰我的忍耐極限!」


……又吵起來了。


安澤千依緊急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別人在,這才放心地讓這兩隻繼續吵下去。


她驚奇的發現,平常表現得很陽光燦爛的妹妹,真正動起怒來,講話居然比清日還狠,雖然罵人用詞都不帶髒字,可是損人功力一流,而且一句比一句更……『漸入佳境』的感覺?一點都不像一個正在揮灑青春的中學生,反而像……對、這種感覺……跟損人大師由美是一樣的。


提到由美,讓她想起之前跟由美的一次談話。






那是在不久前發生的事,也許是因為偶然看到千依的手機桌布、又勾起了與青寮聯誼的回憶,由美忽然間問起她和千雅的事──


『妳們姐妹倆感情這麼好,吵過架嗎?』


『咦?印象裡……好像沒有。』


『沒有?嗯,妳們果然不是一般的姐妹。』


『怎、』安澤千依心驚了一下。『怎……怎麼說?』


『我只是突然想到,一般人不是都說,兄弟姐妹間的吵架,是感情好的證明嗎?』


『嗯……』


『所以,妳和妳姐姐從來沒吵過架,感情還這麼好,這是很不可思議的。』


『…………』


為什麼有種本末倒置的感覺呢?



─────



安澤千依想著想著,看向胞弟和妹妹的眼神無意間流露出了羨慕。


姐姐千雅總是逆來順受,從不反抗她,也從不對她發脾氣……當然她知道那是姐姐溺愛過度的關係,世界上多少妹妹希望能有這樣的姐姐啊?不過,雖然現況好到讓人眼紅,得寸進尺的她還是有點想看看千雅不曾向她展示過的那一個『兇惡』面。


當然,只是有點想而已,她可不會沒事去破壞得來不易的安穩,而且就算她想做,也不知道從何著手,首先,她根本就點不燃跟千雅的戰火嘛……


「這是妳的弟弟和妹妹嗎?」


思考被打斷了。安澤千依定睛一看,說話的是她的前任室友。


據前室友本人供稱,她經過大廳,瞥見有人在吵嘴,便興奮的抓了爆米花和可樂過來看戲,愈看愈覺得當事人之一長得很像千依,於是湊到她身邊,提出了剛才的問題。


「是的……清日和千里。」奇怪,這股油然心生的羞愧感是怎麼回事?


「妳弟弟和妳長得還滿像的,不過妹妹就一點也不像了。」


「清日和我,」千依接過對方遞來的可樂,道了聲謝,續道:「清日和我是雙胞胎,所以長得比較像。」


「哦,不過,你們是異卵吧?異卵就跟一般兄弟姐妹沒什麼差別啦。」


「異卵?」


「就是兩個卵子各自受精、發育成胚胎,雖說到時會一起出生,不過染色體不一樣,性別倒還有一半機率相同,長相就……嗯,異卵雙胞胎之間長相相同的可能性,就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樣,總而言之,幾乎不可能。」


「所以……?」千依明白前室友說什麼,但不解其意。


「我想問,她是妳親妹妹嗎?」


「她是我的親妹妹。」千依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們從她出生那一天看她到現在的。」


「那真是抱歉,我失言了……」


「不,沒關係。」


兩人說完話,又靜靜看著安澤兄妹吵了好一陣子。


吵到後來,宿舍管理員過來趕人,安澤清日面有慍色的說他今晚要另找旅館住宿,甩頭就走了。


安澤千依不放心讓妹妹一個人住,請現任室友由美幫忙,於是安澤千里就成為了躺上千依床鋪的第二人。


另外還順便連續奪下了兩項,連千雅都未曾得此殊榮的『在千依床上睡覺的第一人』以及『跟她一起在這床上睡覺的第一人』。



─────



隔天早上,臭著一張臉的安澤清日出現在宿舍門口。


雖然他不是個好哥哥,但也知道自己有責任照顧妹妹。


再說,千依還有課要上,不可能叫她代陪吧?


不過,他真的很不爽就是了。


「慢得要死!拖拖拉拉的,妳是烏龜啊!?」


妹妹才從大廳裡出來,安澤清日劈頭就是一陣碎唸。


安澤千里瞥了他一眼,逕自往前走,明擺著懶得理他。


「喂!妳這……」「妳在這裡做什麼?」


安澤清日的話並不是因為妹妹插嘴而中斷的,他怔怔望著妹妹身前的那個女孩,表情就跟妹妹一樣帶有驚訝,不同的是,他的驚訝中還夾雜著欣喜,妹妹則是怒氣。


「小千……」


「別再這麼叫我了。」安澤千里看著表情苦悶的櫻子,眼神冷淡的像看空氣。


這是在演哪齣戲?九重阪的上學時間,很多學生路過宿舍,不免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兩個女孩彷彿感受不到外界的注目,自顧自地進行單方面的對峙。


安澤千依拎著書包與與兩瓶熱牛奶走出來時,見到這麼一幅景象,也怔了一怔,但她不像雙胞胎手足一樣只站在原地發呆,而是很快地上前充當和事佬:「妳們兩個站在這裡會妨礙通行的,都跟我過來……清日,到會客廳等著。」


在她之後出來的由美見狀,說道:「如果妳來不及到校,我會幫妳說明的。」


安澤千依很感激的朝她笑了笑,說聲謝謝,便帶著兩個妹妹到寢室去。



─────



「吵架了?」


這句話一問出來,安澤千里立即轉過頭去,連看也不看兩人這邊。


安澤千依脾氣很好,也不生氣,轉頭看向欲言又止的櫻子,溫柔地說道:「願意說說妳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櫻子啟齒欲言,忽聞安澤千里冷冷地說道:「沒有什麼好說的!」語氣強硬的像在警告櫻子別亂說話,讓安澤千依吃了很大一驚。這態度,跟她知道的妹妹完全相反。


她啞然片刻,想不到該怎麼和倔起性子的千里搭話,心焦如焚,表現於臉上,此時,千里看了她一眼,感到歉疚,便低頭反省了一會,開口說道:「三姐,我和櫻子之間有點小誤會,讓我們獨處一下、談清楚就沒事了。妳快點去學校,別遲到了。」


「……要好好談哦。」安澤千依雖然認為就這麼離開不好,但自己也想不到辦法來幫她們,只好留下了她覺得沒什麼用的叮嚀離去。她心裡很在意,但是,不管有多在意,友情這回事就跟愛情一樣,是外人干涉不來的。


她離開後,房裡的氣氛變得更尷尬了。


千里隨意地坐在地上,把頭撇一邊,不開口,櫻子徬徨的眼神在手心與千里兩邊不斷徘徊,也不敢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段旋律驟然打破沉默,輕快明亮的流淌於寂靜的房中。


櫻子聽著聽著,有了想哭的衝動。


被千里當作手機鈴聲的《千以上の言葉を並べても…》(縱使千言萬語…),正是她們認識的契機。


記得那天偶然經過天澤中學的休息區,聽見這首歌響起時,心裡感受到的煥然一新,還有那個時候,某位衝過來拿手機的中學生,神情明明很緊張,卻沒有馬上接電話,而是耐心地等了十幾秒後才按下通話鍵的奇怪舉動。


她的行為,吸引住櫻子的目光。


後來熟識之後才知道,原來只是『不忍心中斷由利的歌聲』這種標準的樂迷答案而已。


櫻子羨慕著被千里無限熱愛的音樂。


她的感情就像歌詞裡描述的一樣,縱使千言萬語也難以言盡……但是,本質只是很簡單的、說不出口的一句話。


人如果能像音樂一樣純粹,該有多好?






12



安澤千里盯著手機,遲遲不接起來電顯示為『三哥』的電話。


櫻子的事已經讓她夠煩了,沒力氣再去聽安澤清日罵人。


她只是想單純的交個朋友,單純的當個妹妹,結果發展出奇怪的情勢:朋友喜歡上她,哥哥喜歡上朋友──朋友不想跟她當朋友,哥哥也討厭她這個妹妹。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她到底,走錯了哪一步?


千里把手機扔到一旁去,猛然起身,沒有什麼動作,就只是站著。


十分鐘過後,她感應到什麼,忽然轉頭覷了櫻子一眼。


「為什麼要哭啊……」


她嘆著氣,抽出桌上的面紙為櫻子拭淚,後者抬起臉,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鬼姬大人居然哭鼻子哭成這副模樣,崇拜妳的學妹們看到會怎麼想?」


「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櫻子抽抽噎噎的,勉強把一句話說完。


千里很無奈。「這件事妳可以不管人家怎麼想,可是,另一件事就不行了……其實,妳也很清楚,繼續對我三哥視若無睹也沒用吧?我不會因為妳心意堅定就喜歡妳,妳的義無反顧,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我知道。」


「妳是傻瓜嗎?」


「……是。」


唉!千里仰望天花板,心中狂嘆,這位大姐是哪來的頑石啊?


等到櫻子心情比較平靜之後,千里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印象中沒記錯的話,這傢伙是九重阪的學生吧?


試探性地問了一下──


「……那個,妳不用上課嗎?」


「不要。」即答。


「好任性。」千里把視線轉回手中輕握的手機。因為不想接到催促的來電,手機幾分鐘前已經關機,到現在也沒有重啟的打算。如果有安澤清日的存在介入兩人之間,她似乎就有義務對櫻子生氣。


唉,說起來,以前也盲目崇拜過『鬼姬』這個十分搞笑的綽號,因為她曾經是個很強的劍士……不知道什麼時候,狂熱的傾慕開始慢慢消退,如今蕩然無存,兩個人之間的立場也完全顛倒了。


「妳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她應該沒有什麼可以給別人的才對。而且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擁有什麼令人喜歡的特質,所以這句問話充滿了迷惑。無法理解,讓櫻子變得這麼容易哭哭啼啼的那種東西,真的那麼重要嗎?


櫻子搖搖頭,否決過去曾經有過的渴望。「我只希望妳不要趕我走了。」


千里苦笑。「三哥真心喜歡妳。」


櫻子平靜回道:「我這邊也是。」


「我不可能喜歡上妳。不,無論是誰都一樣,我不會喜歡上任何人。」千里說完後皺起眉。她真的很討厭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自己和『喜歡』這個詞牽連在一起,縱使她只是個中學生,也已經莫名地感到厭煩。要不是有那種玩意,她和櫻子之間仍是很好的朋友,也不會和三哥鬧翻了吧?


「那麼,就這樣吧。」收到變相的拒絕,櫻子並沒有受到打擊,似乎早預料到她的回答,強笑道:「我們回復到最初的關係,這些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對告白的那一方來說,這種做法明明是最令人痛苦的,她還是先提了出來。因為,當朋友至少還能有所來往。


千里嘆了口氣。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不需要在我面前假裝沒事,哭也好,打我也罷,發洩出來吧!」


櫻子咬住嘴唇,淚珠在眼眶打轉,硬是沒掉下來。這個人在說什麼,明明是罪魁禍首卻想當被害者嗎?


「……我改變主意了……」她的心態一瞬間發生了改變。


人通常都是憑仗自主的理念行事,因此可說是以靈魂韌度決定強度的生物。此時櫻子忽然強勢起來,想必是領悟到懦弱或許能吃定千里一輩子,但永遠也得不到她。


「不准忘!」櫻子站起身,眼淚由於動作劇烈而掉了下來,但那裡面的悲傷成分早已經隨心境沸騰而蒸發了。「我會改變的!我要妳收回不會喜歡我的話,就從現在開──……」


千里默默遞上一張面紙。


「……始……啊、謝謝……」櫻子急促地道謝,一秒內又化為溫和有禮的小姐,以無比優雅的方式擦拭著臉頰,那副宛若貴族小姐般的模樣,明確地顯示出她一時間想改變是不可能的。


安澤千里漠不關心的注視一切,心想,或許她也得了中二病吧?稍微側首望向旁邊,升到更高處的太陽散發出強烈刺眼的光輝,明明曾覺得那些光線能帶來朝氣,現在卻一點幹勁也沒有。開始有點想念近森了,這個未來要成為藝術家的好友說的一點也沒錯──平凡無奇的日常現象,不同時候會帶給心理不同的感受。


「該走了。」千里一刻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裡,再跟櫻子獨處下去,她都快要變成別人了。她刻意忽視一股暗地鬱結於心窩的悶苦感,就要拋下櫻子獨自走出去時,手腕被強而有力地緊緊抓住。


力氣真大,不愧是風光一時的鬼姬大人啊!她心裡嘲諷想道,垂下眸冷冷看著被抓得發疼的手腕,慢條斯理抬起頭。「快點去上課,妳想逃學麼?還是妳要說沒穿制服不敢進校門?」


「不是,可是……」櫻子本想提議逛自己的家鄉,察覺到千里的不耐,不禁遲疑。


「稍微表現得像個姐姐,讓我刮目相看。」千里拿開她的手。「妳應該知道我來這裡有別的事要做,沒辦法一直陪妳。」說實話,要不是三姐在九重阪讀書的話,她根本就不會來香川縣。


這趟旅程的目的為和交過手的學校社團和區域道場進行拜訪,對前者的訪問是跟天澤中學劍道社社長身份有點關係的工作,因為天澤中學第一次打進全國大會,對手們都說過有機會務必再度切磋的話,正好趁著父親託付的聯繫工作,也一併與他們約戰。由於不希望被大哥知道她接下了社長的工作,對家裡只說明去參加比賽。


至於道場部份,只是父親單方面地想給舊友們送去羊羹和茶葉,其中的意涵她也不是很明白,不過道場主們(有些還是對手們的父親或師父等)收到禮物都清一色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總之,香川這邊,不管學校或道場都沒有預定聯繫的對象,所以看過三姐就該準備離開了,那句『來這裡有別的事要做』,只是個脫身的藉口。


櫻子陷入沉默。就算她一開始不知道安澤兄妹的行程,昨天也從安澤清日那邊全部問清楚了。一個近乎癡迷般喜歡著她的人,很樂意雙手奉上任何情報。如果她可以喜歡上那個男的,事情的發展就不會這麼令人苦悶。


一個人在發現自己喜歡誰之前,都像飄揚在天空中的白雲一樣輕鬆自在,於是不知不覺間堆垛為足以遮掩陽光的一大片雨雲,當終於承受不住重量時,或許驟然淚下夾帶閃電雷鳴,引起席捲天地的暴洪水災,或許傾盆大雨後風平浪靜,無聲無息彎起一弧七彩躍動的虹橋,也或許,會讓無從宣洩的壓力逐漸將思緒切割為兩半。


此時此刻,櫻子就產生了相當混沌的感覺。人是一種貪心的利己動物。她知道讓千里喜歡上自己之後的親密才是對的,可是她現在就想佔有那個離她遠去的背影。並不是指身體,光佔有身體並沒有意義,櫻子喜歡的是那一個會自主思考的意識,那一份存在。只要是讓她明確地屬於自己之後,無論她對誰笑對誰說話,自己都不會再感到惶恐或嫉妒了。


「小千……」她懷抱著急速加劇的心跳,出聲叫喚,心裡拚命祈禱:回頭吧,求求妳,回頭吧!現在我只渴求妳的一個目光,其他什麼也不要。


千里停住腳步,回過頭,緊抿的唇邊慢慢逸出一絲苦笑。


「……算了,還是一起走吧。」無奈的聲音不可思議地凍結住櫻子的浮躁。「反正我也想再品嚐一次昨天的烏龍麵。那個真的很好吃。」


「當然,我家的烏龍麵算是地方名產呢。」櫻子露出春雨破冰般驚喜的微笑,假裝忘記了強勢的自己。「友情價五折哦。」


總之,慢慢來吧,心急是辦不好事情的。



─────




安澤千依回宿舍時,那裡已經沒有妹妹和櫻子的身影。


還待在香川?和好了麼?她拿出手機,正想撥電話問看看狀況,感應到什麼似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安澤千雅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的視野裡。


千依杵立原地,呆呆的發不出任何聲音。心裡面比起喜悅,湧出了更多疑惑的感情。為什麼?為什麼姐姐會在這裡?不是約定好等畢業才要來接她?那應該是更久以後的事情,為什麼現在就發生了?


相對於意識瞬間被捲進漩渦中的這邊,那邊那個引起混亂的人若無其事走進房裡,然後一把抱住了發出驚呼的妹妹。深深的擁抱,彷彿要讓對方完全沾染上自己的氣息,安澤千雅盡可能控制住想念的力道,才沒有抱得太緊。


她大部份時間是個表裡如一的寡言的人,只有在面對千依時,才會想說很多的話,卻又苦於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只好迫不得已選擇沉默。


──好想就這樣帶回去。


千雅不滿足的在心中暗嘆一口氣,這才放開千依。


「姐姐來這裡,有什麼事?」


千依不像以前那樣充滿少女情懷了,要是回答『來見妳一面』,千依恐怕會呵呵笑著說『姐姐妳真愛開玩笑』吧。千雅心懷某種難以言喻的感慨,回道:「陪朋友來探望堂姐。」


「朋友……啊、星禮音高中的學生會會長?由美的堂妹?」千依對那個人可是印象深刻。據由美說,她堂妹跳級唸高中二年級,依然維持年級榜首,頭腦好自然不用說,在課餘時間接手家族事業外,居然有閒暇競選學生會會長,增加自己生活的挑戰性,而且沒被打垮,做得有聲有色的,是個令人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的厲害人物。


千雅還沒有點頭,由美開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真是巧遇呢!──雖然想這麼說,不過有點刻意吧。」由美笑嘻嘻的,她那游走於學生儀容標準邊緣的裝扮一向極為引人注目,不過身為好友的千依早就看慣了,因此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身旁靜靜投來友善目光的少女……那應該就是她堂妹吧?



─────


「那麼~按照輩份來介紹!」


「哎?」


千依來不及對那個少女有所評價,被由美這句話拐去注意力。這邊是親姐妹,那邊是堂姐妹,兩邊又沒有親屬關係,怎麼按輩份介紹啊?她困擾的表情收入由美堂妹眼裡,換來更深的笑意。


「安澤家姐姐妳好~我是千依的手帕交深町由美,請叫我由美就好。」介紹完自己,由美把堂妹推到安澤姐妹跟前。「這一隻是我不成材的堂妹,靜美!叫她靜美或小靜都可以,不過,對安澤家姐姐來說,最習慣的叫法是『會長』吧?」


千依發愣似的看姐姐點頭,這才想起應該也要介紹一下自己和姐姐,正要開口,由美的堂妹感到困擾似地笑了。「別鬧了由美姐,這樣生疏的介紹並不適合她們。」


「說得好像很瞭解她們喲?開徵信社的可是我家哎!」由美假裝生氣,臉上卻漾開了笑容,看得出來她對於堂妹來看她這件事,真的感到很開心。


「我有九分把握。」靜美邊說邊掃視一遍四周。「那麼,為了安全,請讓我檢查一下。」


安全?


千依迷惑的看著靜美手持一個小巧的方盒子在房裡探了一圈,連角落及天花板都不放過,回來時她對似乎瞭解狀況的另外兩人笑道:「很『乾淨』的房間呢。」


「呵呵,也不看看住在裡面的是誰!」由美揚起下巴。「可以開始說了吧。」


「千依?」千雅看妹妹在發呆,輕喚了一聲。


「發生什麼事了?」千依茫然望著由美走到門邊,心生不安。難道她們來香川不只是為了看由美而已?


「不是多嚴重的事啦。」由美鎖起門,那份慎重跟她的笑語產生了矛盾。


四個人在房間中央的小茶几邊坐下。深町靜美從帶來的包裡取出幾份文件,放在桌上讓唯一沒看過的安澤千依過目。那些是深町由美家裡經營的清歌徵信調查岡山征一所做出的報告,這個人看似是普通高中生,卻有非常精彩的家世背景,難怪星禮音會罕見地為他特別安排轉學考試,他背後的人可是他們惹不起的。


千依看著那些報告,起初只是感悟『原來岡山同學是這樣的人』,讀到他為了姐姐特別轉去星禮音的部份,也只有心裡酸溜溜的緊揪了一下,不過,當她得知岡山居然聘請徵信社調查姐姐和她的時候,臉色就慢慢地蒼白起來。


──他發現了……?


千雅從表情上發現妹妹開始鑽牛角尖,把未來事情的發展往不好的方向想了,於是她一手握住千依的手,一手撥開因千依低下頭而散落遮住眼睛的髮絲。「不需要擔心,清歌徵信交給他的東西是由我經手的。」


「哎……?」千依愕然抬頭。


「真的。」由美笑咪咪的說道。「我只不過跟家裡說一聲『好無聊哦~讓我幫忙吧~』他們就毫不考慮的把送件工作交給我了,呵呵,這就是所謂的內賊難防呀!」這樣笑著說不太好吧,由美。千依忍不住想問,難道妳不是那個家的親生小孩麼?


「我也很感謝由美姐呢。」靜美也是滿面笑容。


「奇怪,妳應該沒好處可撈吧?」由美提出質疑。


「有哦,千雅正式答應成為我的幕僚了。」


「安澤家姐姐不是老早就在學生會幫妳忙了?」由美失笑。「算了,慎重也是妳的優點,這麼一來她就逃不開妳的……」


「由美姐,先說完正事吧。」靜美往安澤姐妹那邊看了一眼,彷彿透視到她們在茶几底下相繫的手,不希望任何曖昧的語句打擾到那份溫馨似的。不過,她接下來的話,讓所有人的思緒都為之凍結。


「昨天岡山精神病復發,從家裡消失了。我認為他很可能來找千依同學。」


一時間,全場沒有人說得出話,片刻後,由美急促地打破沉默。


「報告裡可沒寫那種事,妳說的是真的?」


「我開始接手家業後從父親那邊知道的。」靜美仍保持微笑。「岡山家的人熱愛近親通婚,生下的孩子幾乎都有病,岡山征一是嚴重的精神疾病,他很少發作,不過曾有傷人至死的記錄,那一次是因為得不到想要的玩具……」


那個玩具是一個小女孩,目前在深町家健康平安地成長著。因為搶走岡山征一的玩具,母親的公司被奪走,後來還選擇悲慘的方式落下人生的帷幕。靜美頓了頓,繼續說道:「……也許這一次,是因為得不到千雅。」


「可是,那又跟千依有什麼關係?她們只不過是姐妹。」由美狐疑的往安澤姐妹那邊看了看,依然十分不解。


千依不自覺地放開了姐姐的手,堆出完美的招牌笑容。「可能是因為,家裡只有我跟姐姐感情比較好吧。」


「嗯,這樣呀……」


千雅靜靜地看著她,沉默不語。她的生命裡只有千依,不過千依的生命裡可不只有她而已。千依的世界充滿各式各樣的色彩,她很在乎自己在世界裡所扮演的角色。這個世界並不是全世界,而是生活會接觸到的一個小圈子,對一個高中女生來說,學校跟家庭等於她的世界,換言之,同學、朋友與家人都是同等的重要。


儘管千依最重視的人仍是千雅,儘管千雅超越了家人的地位,那也不代表千依有辦法割捨她的世界裡屬於朋友的那一部份。沒有了朋友,生活永遠是殘缺的。


就是知道這一點,千雅才沒有再握住她的手。這個時候從肌膚傳給她溫度,像在逼迫她做選擇吧?再說,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事。她轉向靜美說道:「會長,可以擔保千依的安全麼?」


「嗯,我會負責保護妳們。」靜美點頭。


聞言,千依沒有問她怎麼保護,反而是問了一個怪異的問題。


「……學姐,岡山同學會不會傷害無關的人?」


靜美先是對那個『學姐』的稱呼感到不可思議,接著邊想邊回道。


「他上次誤殺他家的傭人,所以我想是會吧。」


「那我們待在這裡,其他人也會很危險吧?」千依緊張的起身。


「妳還在擔心別人?」靜美笑出聲,接收到千雅的冷凍目光後補充說明。「我早就叫『大家』在宿舍周圍埋伏了,不會有人被傷害的。」




深町靜美所言不假,沒有多久,深町家的保鑣就在九重阪女宿附近捕獲了岡山征一。他神智清楚,但口中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話語,手裡捏著千雅和千依兩人中學時代的合照,口袋裡還放了一柄瑞士刀,問他話都沒反應,只是不斷重覆千雅的名字。


由美見到他,嘀咕了一句『真虧那些航空公司的人還敢讓他坐上飛機呢』。不過,靜美認為岡山征一是搭自家的小飛機或直升機來香川的。岡山家不可能把大少爺有病的事四處宣揚,區區一個駕駛自然不知道他發病了,就算大少爺半夜說要搭機,頂多默默飛完這一趟,然後向岡山家通報一聲吧。


靜美不再看那張令人煩躁的臉龐,偏過頭遠遠地望著安澤姐妹道別的場景。


千雅似乎聽到妹妹說了什麼有趣的事,笑得瞇起了眼睛,她從未見過好友如此毫無保留地表現出開心。或許好友以前也不曾這麼高興過吧?就在靜美這麼想的時候,她見到千雅和妹妹對視片刻,然後那個一向被動到爆炸的人居然主‧動‧傾‧身‧向‧前──……


「真不敢相信。」


靜美面紅耳赤的把臉轉回來,低頭看手中的咖啡許久。


那真的是安澤千雅?


她回想起千雅說過的『我會努力成為她所愛的人,用我的一切去愛她』,於是釋然一笑,心裡被某種溫暖的情感給填滿了。


如果世界多些千雅這樣的人,少些像她這樣的人,大家都可以過著幸福的日子吧?靜美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幸福』的發音,覺得這個詞彙天真可笑的同時,也深深羨慕沉溺於其中的人們。


強烈地、想要保護這些人們。


淺褐色苦澀液體表面,有一張失去笑容後顯得嚴肅冷漠的臉孔。


心裡想的都是那個在無愛環境下長大的孩子。


「小靜,怎麼苦著一張臉?」由美笑著來到她身邊,手裡捧的是一罐烏龍茶。


靜美回以一笑。「咖啡,好苦哦。」


「所以說叫妳選茶了吧?咖啡喝再多還是苦的,茶可還會回甘呢!」


靜美但笑不語,默默的喝完咖啡。


苦盡甘來的茶,好像在說雪村呢。


想到可愛的妹妹,就連舌間殘留的苦味,彷彿也變甜了。






13




岡山征一引起的風波似乎就這麼平息了。


安澤千雅再也沒有在星禮音看過岡山,而深町靜美儘管知道他的去向,也沒再提起過這個人。


安澤千依更加專注於學業中,以考上和姐姐相同的大學為目標,穩健地邁近。


只有深町由美對這件事的後續好奇得要命,N次問堂妹得到N次的微笑與搖頭後,她沉不住氣,乾脆自力救濟,利用清歌徵信的情報網去調查,沒想到結果居然是一無所獲。深町本家與分家的力量差距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但是,禍根未除,災害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


平靜的時光飛快地流逝,星禮音高中最強悍的學生會在成員們相繼畢業、各奔前程後,成為了後進之輩們永遠的傳說。新任的學生會長常拿著他們的照片勉勵大家:「雖然深町學姐到國外留學了,不過我們美麗的安澤學姐在東京唸書,努力點就見得到她喔!」


聽說,那一屆星禮音的升學率衝上了全國第一。



─────



跟安澤千雅和安澤千依兩個姐姐在學業方面的成就比起來,安澤千里就不是那麼優秀了,她對學習總是缺乏了像對劍道那樣的熱忱與耐性。但是,這是升上三年級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就連對劍道也沒有熱情。


「──這是什麼爛成績啊!」


某個假日午後,安澤清日甩著手中的成績單,冷聲質問妹妹。


「這種成績還想考什麼高中,難不成妳真以為劍道能當飯吃?」


「不知道。」安澤千里頭抬也不抬地說,逕自坐在床上翻閱雜誌,零食空袋在書桌上堆成小山,令安澤清日皺起眉頭。


「妳想頹廢到什麼時候?那場空難也過去好幾個月了,振作點吧!近森不會希望妳浪費讀書的時間去緬懷她吧!」


千里無動於衷的面容依稀被牽動了一下,眼眸中閃動著紛亂的情緒,有悲痛、憎恨、厭惡以及絕望,最終這些色彩統統沉澱了下去,化為一點最純淨的黑。「也對,是該振作了。」她蓋上雜誌,拿起手機撥電話。


安澤清日疑惑的和她對望,看見妹妹微瞇起眼,直射而來的目光帶有惡意。


「……吶,櫻子,九重阪那邊放假了嗎?」千里盯著他,慢慢地吐出一字一句。「我有重要的話想對妳說,不過,我想當面講……」她起身走近臉色難看的清日,輕輕地笑了起來。沒有人可以從那笑容裡感受到一絲溫度。「放心,絕對是好事。櫻就來我家住幾天,晚上跟我一起睡就好,反正都是女孩子,同床共枕也不會惹人疑竇啊。」


安澤清日握緊拳頭,無法繼續忍下去似地低聲吼道。「妳到底想做什麼!?」


「你氣什麼?」安澤千里好整以暇的切斷電話,從容道。「我不過是在做你要我做的事,試著振作起來啊。」


「那跟櫻子有什麼關係?」他在妹妹的冷眼中如一隻戰敗的野獸,心頭淌著血向她咆哮。「不管妳是不滿聽我提起近森,或是早就不爽我很久,想報復就衝著我來,不要拖她下水!」


「有很多事,我以前從來不跟你計較。」千里平靜的說,一步步慢慢走向他。「我只想和好朋友一起追求夢想,開開心心的,過著沒有爭吵也沒有波瀾的生活,明明可以這樣的,你卻喜歡在我面前罵近森,大肆宣揚你那短淺的目光和差勁透頂的觀察力。你知道當你還在花父母的錢唸高中的時候,她的畫已經為她賺進多少錢了嗎?」


清日後退,再後退,被千里逼出了房間。


「我跟你吵過那次架後,不再理會你,你就變本加勵、得寸進尺,把她罵得更加不堪,你有沒有設身處地為我想過,我聽了是怎樣的心情?我知道你喜歡櫻子,櫻子喜歡我,所以我不但和她保持距離,還為你創造機會,甚至還想過放棄和她來往,你知不知道在你出現以前,我和她也曾是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千里踏上長廊,不知向誰訴說的悲哀與憤恨全都湧上心頭。為什麼夏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會這麼冷,為什麼她要把內心話說出來,明明只要忍耐就可以維持和諧氣氛,明明說再多都不會有人理解的。


近森,曾經用那麼愉快的表情說,好期待這趟跟哥哥一起去的旅行,還說,我畫那邊的景色給妳作紀念。當時約定的景象還記憶猶新,她卻一去不返。


「說什麼近森不會希望……」


千里終於,怒吼了出來。


「你有什麼資格說那句話!!」


夠了。


夠了。


這樣的世界。


自私自利的世界……


她也不想再為誰著想了!




千里轉身回房,唰地一聲拉上了房門。


清日站在長廊上,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面對妹妹的房門站了許久,像做錯事被罰站的小學生,站到了夕陽西沉、夜色隱現,都沒有動過分毫。


那一晚,安澤家的人都知道,清日和千里的關係決裂了。






14




櫻子的到來,表面上緩解緊繃的氣氛,卻是讓千里與清日的關係更加惡化了。


沒發現這點的人,只有滿心雀躍的櫻子而已。


自從她表白心跡之後,千里一直在迴避她,一年多前在香川說過要重新開始的那次會面,確實有解除了一點僵化,千里偶爾會應約一同出遊,卻總會帶上她的三哥清日,而且從來不主動約她出門。


這一次,千里不但主動打電話來邀約,還說要跟她一起睡,這、這、這簡直是作弊了!


──有話要說,是要說什麼呢?


當晚,她滿腦子都在想這個問題,徹徹底底失眠了。也有一部份原因是睡在千里旁邊的關係。看看這個人,睡得這麼安穩,是不是故意的啊?明知道自己喜歡她,還這樣毫不防備的躺在自己身邊,難道這張床會自動護主嗎?櫻子假裝自己很好奇這個問題,悄悄伸手碰了一下千里的臉頰。


滑滑嫩嫩的,好像豆腐,不知道嚐起來是不是也像?難怪人家都說吃豆腐,她現在好想張嘴去咬千里軟綿綿的臉蛋,於是湊近一點,再湊近一點,當皮膚接觸到帶有溫度的均勻吐息時,她驚覺自己竟整個人都貼到千里懷裡去了。


挪開的話會吵醒她吧?櫻子再一次用毫無說服力的藉口說服了自己。她近距離觀察眷戀已久的睡臉,一邊覺得好可愛好可愛,一邊又想著再近點再近點,連空氣都不可以擋在中間,想要成為和千里最親近的存在。如果能融在一起,將會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櫻子熟睡後,千里一度醒來,察覺自己和她緊密的貼在一起時,曾經想推開她,卻因為被抱得太滴水不漏,沒有空隙可以下手而只好作罷。她也想過隔天一定要跟櫻子說這樣很困擾,不過,本來說要一起睡的人就是自己,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嫌人家的睡覺習慣麼?況且……


她握了握空無一物的手,思考片刻,索性將手擱到櫻子的腰際,輕輕地攬住。


……這是最有利的情況,所以,就這樣吧。








某個財團總裁逝世的新聞,在電視上不斷重播。


餐桌上唯一沒能消化這條資訊的人,靜靜地吃著飯,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有事悶在心裡,尤其是櫻子,於是,飯後,剛收拾好餐桌,櫻子立刻提議到後院散散步。她話音剛落,千里便馬上應允,只因為看到對面的清日流露出陰沉痛苦的眼神。


她慢悠悠跟在櫻子身後,一點欣賞景致的胃口也沒有,隨意瀏覽滿院子的翠綠繁紅,連自己看過什麼也不知道。心裡面盡是一些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會有的念頭。這次,她在和櫻子獨處以前,就已經不是自己了。


──發現我變了嗎?


千里一剎那差點開口,幸好另一個想法飛快地壓下衝動。


──這個病態的我,也確實是我。


說什麼大家都很自私所以我也不要為人著想,好任性的一句話。可是,真的已經沒有什麼人,讓她想展現出善良的一面。近森如果還在的話會說什麼,完全沒辦法想像。心中的近森張開了口,卻沒有聲音,興許是太久沒有和她說話的關係吧。那麼,什麼時候可以跟她再說到話呢?這一輩子……還有可能嗎?


她愈是悲傷,對安澤清日的憤恨就愈深。近森的死不是他的錯,他錯在不該提起近森,近森的名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是如此無足輕重,即使千里再好脾氣,也無法忍受朋友死後還要遭受到這樣的輕蔑。


不,不是為了捍衛近森的名譽,她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在找一個宣洩的出口。


為什麼要奪走近森。為什麼要奪走唯一願意為她著想的朋友。


她溺在憤恨的泥淖裡頭,幾乎快要窒息。正因為知道自己跟那些人相同,正因為知道,痛恨將近森奪走的這個世界、將情緒發洩在三哥身上的她,說穿了也是自私自利的人,她更厭惡自己的醜陋,更懷念近森的美麗。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離開……


千里不過恍神了一會兒,視野就一片模糊,疑惑往臉上抹去,沾手即濕,什麼時候,眼淚自己掉了下來,她居然沒有感覺。


身前的陽光突然被一個人影遮去了,剛覺得皮膚有點涼,一絲暖風吹過頰邊,然後是一股堪比原子彈爆炸的胸前衝擊波。她以為自己被隕石砸到,眼前一閃一閃亮晶晶,昏了好久才發現原來不是隕石是櫻子。這位花樣年華少女疾風閃電一樣熊抱過來的動作如果可以稱得上是溫柔,人人嚮往倘佯的溫柔鄉就是血海地獄了。


「什麼……」『事』字還沒說出口,千里先被某位少女的嚎啕大哭給驚呆了。


她有對櫻子做什麼嗎?


皺眉,回想,沒有,再皺眉,再回想,還是沒有,片刻後,皺到她覺得眉間發疼了,結論依然是──沒有!她一直坐在廊邊發呆,連根手指都沒……好吧,她動過手指,可也不過是擦掉莫名出現在臉上的『水』而已,根本沒本事惹哭櫻子吧?


「傻瓜!」哭得稀哩嘩啦的某少女發言了。「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哭,為什麼不對我訴苦,近森不在了,妳還有我!我也是妳的朋友啊!可惡!喜歡妳的人就不可以當妳朋友嗎!呆就算了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笨啊!混帳千里!!」


一句接一句,少女嘴裡冒出一大串絕對不是教養良好的閨女會知道的粗話。


千里汗顏之餘,看到少女爬滿淚水的臉上竟閃現猙獰的神色,她雙肩上的孅孅細手力道也猛到有種肩骨快被捏碎的錯覺,腦裡登一聲,不合時宜響起了頓悟的聲音。


櫻子被稱為『鬼』姬的真正理由,不是劍術強悍無敵,不是氣質高貴凛然,而是因為──這位少女兇狠起來,就像鬼一樣可怕!至於叫公主,大概是想用尊敬來掩飾畏懼吧?


這才是櫻子的本性嗎?也對,不兇怎麼帶後輩,早覺得櫻子像小白兔一樣溫和的性子應該會被氣焰囂張的後輩直接燉成兔肉鍋才對,怎麼活得好好的,後輩們看到她還會帶著驚恐的眼神問好。


千里著著實實訝異了一會,但情緒又很快被失去近森的空洞給吸了進去。


「今天天氣不錯呢。」


看看天空,碧藍如洗,連片雲都沒有,每個人都該把棉被拿出來曬曬了吧!她回頭,直視眼神依舊恐怖像鬼的公主,面帶微笑,說出一句讓晴天打雷的話。


「我們交往吧?」






15




不知道怎麼來到這地方的,剛辨識出眼前的天澤兩個大字,眨眼間景色變幻如梭,來不及納入眼簾便被無情地捨棄,她任身前的人拉著自己的手義無返顧向前疾走,一路上只記得葉刃絞碎的金光無聲無息灑落一地,如碎掉的琉璃瓦,流淌著乾淨純潔的色彩,又是那麼不可捉摸,帶有一絲神秘,就像近森。逝去的近森千里。


近森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櫻子並不清楚,自從知道那個人有嚴重的戀兄癖後,她就沒有想要進一步瞭解的念頭了。是有句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但構不成威脅、當不了情敵,連戰都戰不起來的人,瞭解她做什麼?又不是集滿近森點數就可以換小千回家。話說回來要真有那種店,如果沒讓她獨得小千,她大概會化身為厲鬼,兇猛的把店砸了再強搶民女吧……


櫻子內心的鬼姬蠢蠢欲動,小小頭顱上冒出兩個角,陰森鬼氣颼颼地充盈四周,犬齒微露,邪魅一笑,眼中迸發出兇殘的噬血光芒。


「櫻,妳在發什麼呆?」


那聲平凡到不行的叫喚只因為來源是千里,就讓櫻子揚起笑容,用最溫柔輕緩的聲音回道:「沒什麼,只是,有點不敢置信而已。」現在居然這麼幸福,好像夢一樣。


千里沉默了一秒,淺笑道:「希望妳能快點習慣。」有所保留的笑容,在用愛打磨而成的濾鏡中只留下迷人光采。櫻子點頭,忘記該怎麼說話,誰教那道聖光突然照進毫無防備的心裡,把鬼姬淨化為一個只懂傻笑的呆子了。


「這裡是?」呆子終於想起自己好歹比較年長,怎麼連兩人身處何方都不知道呢!雖然千里帶自己去的地方不至於危險,但如果下次要來,非得換自己帶路不可,禮尚往來可是基本中的基本哪!櫻子默默回想不知從哪看到過的交往注意事項。


「是道場。進來吧。」千里簡短地說,用鑰匙打開門,頭也不回向裡走,櫻子趕緊跟上。她靜靜環顧四周,想像劍道社社員平時如何在這道場中賣力揮劍,千里又是如何一絲不茍地教導後輩,想著想著便笑了,連為什麼笑都不知道。


「我想和鬼姬比試一場。」


這句話飛快地抓回她的注意力。所有電影戲劇,都沒有交往之後是以劍會心的發展,我們會不會太特別了……櫻子疑惑之餘,按照小千期望換好衣服,便正坐於道場旁,懷念道服穿在身上的感覺。


因為九重阪是升學高中,劍道社形同虛設,她又猶豫著未來去向,聽從家人建議往其他地方多看多學,所以兩年多都沒有碰到劍了。不過,身體還記著修習的劍之道以及那些刻苦的時光,她只是坐在這裡,便感覺到一股發自內心的平和之氣,遊走於全身血液裡。


「櫻,需要挑選竹劍嗎?」千里帶著護具來到她身邊,這麼說道。


儘管兩人獨處,直視小千的眼睛,她也沒有再心跳加速。


「不用了。」


現在回答問題的人是劍士,不是滿心只有喜歡的人的呆子。


兩個人各自穿戴好護具,站到場上,互行拔刀禮。




─────




「雪村,我要進去囉。」


手指在門邊輕叩兩下算是敲過了,深町靜美走進房裡,毫不費力從黑暗中找到一團窩在書櫃旁的棉被,輕輕走到旁邊,蹲下來說道:「不吃東西會傷身的,要我端進來餵妳嗎?」


那團棉被動了動,模糊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不要!」悶悶的鼻音,聽起來是哭過了。


靜美柔和看著棉被,無意識伸出手,想安撫裹在裡面的妹妹,但她硬是忍住,轉向打開牆上的小夜燈,回頭更加輕柔地說道:「要不要見見母親?」


母親!棉被裡的孩子,幾乎是用扔的把棉被甩到一旁。


好慘烈的臉哪,靜美心疼看著,用手帕拭去殘留在妹妹臉上的淚痕。真是的,中學三年級了,這麼愛哭,還喜歡偷哭,佐菜個性那麼強,怎麼生得出這麼一個動不動淚眼汪汪的孩子,雖然說這樣的雪村也很惹人憐愛……


「媽媽在哪裡?」雪村抓住她手腕,聲音哽咽。「她到底,被帶到哪裡去了?」


「佐菜一直在澳洲休養。」靜美任由她把自己的手抓疼,眉頭皺都沒皺一下。「妳想見她,我們馬上搭機過去。」


雪村嗯了一聲,聲音很虛弱,是哭到沒力氣了吧。她安心下來,注意到靜美的不同,疑惑道:「荻世,妳為什麼把頭髮剪短了?」


「嗯?」靜美回以波瀾不驚的微笑。「剪頭髮,需要理由嗎?」


「可是妳從來沒剪這麼多……」雪村喃喃道。「看起來像另外一個人了。」


她笑容依舊。「妳多心了。」


「荻世……我和媽媽……以後會怎麼樣?」雪村傾向她,探求溫暖似地伏在她懷裡,身子顫抖,不是冷了,是害怕,是恐懼。


深町弁藏對續絃和繼女雖然不算好,可也沒對她們不好過,柚木佐菜嫁進來就病倒,他二話不說出醫療費,雪村也是,幾乎她需要什麼他就提供什麼,不過,他對她們沒有愛,就像養畜牲一樣養著兩人。


深町家家主的愛只給女兒靜美,他的獨子孝良一樣鮮少得到關愛,因此,雪村即使渴望父愛,也不敢開口要求。


深町家親戚們看在眼裡,任孩子大膽欺負雪村。這個小女孩,只是被上任女主人撿回來的玩具而已,她媽媽竟還膽敢跟女主人爭寵呢!就算女主人掛了,她媽媽成了新女主人又怎麼樣,馬上得到報應,病到下不了床,深町雪村,徒有虛名,卻沒有真正靠山,血緣上也不過是個外人,被整死也不會有人管。


被人欺負,雪村也是咬緊牙根,任他們打,任他們罵,只要能繼續待在深町家,她什麼都忍了。後來,她的傷被荻世看見,荻世居然哭了出來,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流了好多淚,好像要連她的部份都一起流光似的。再後來,爸爸來找她,探看她的傷勢,之後,親戚的孩子一看到她就會驚慌的跑開,再也沒有人欺負她。


──爸爸不疼她又怎麼樣,都是因為有爸爸在,她才能過得這麼好。


雪村一直感激父親的恩情,所以深町弁藏的葬禮上,她跟深町孝良哭得一樣大聲,同樣有身為子女的悲傷。


現在,爸爸過世,她和媽媽又沒有了庇護,會不會受到欺負,會不會被趕離深町家,會不會又要過上以前那種,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她光想到這個便食不下嚥,連好友近森千里的下落不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靜美輕撫她的背,眼眸中隱現淚光。「妳為什麼,不相信我?」


雪村疑惑抬起臉,面前的荻世,再度露出令人心安的微笑。


「不需要擔心這些事,妳是深町家的孩子,我和孝良哥會保妳平安長大。」她牢牢握住雪村的手,站起來。「走吧,去吃飯,吃完飯我們再去看佐菜。」


「荻世……」雪村破涕而笑。「謝謝妳,荻世,我最喜歡妳了!」


「哪有人謝自己的姐姐?」靜美笑得更深,心頭更苦。


雪村,不要哭,以後沒人幫妳擦眼淚了……


雪村,別說喜歡,妳遲早得恨我的。



─────



千里走進道場旁的更衣室,把礦泉水瓶放到桌上,扯下髮圈,一頭半帶濕氣的微卷髮便隨施力方向鬆散開來。


剛剛沖澡時只隨意地把頭髮綁成髮束,沒有夾住,所以有些地方被淋到了,不過,在這種大熱天裡,應該會很快就乾了吧?


她捏了捏濕潤的髮尾,開始懷疑櫻子要怎麼處理她那一頭長髮。


剛才比試完以後,兩人都滿身大汗,於是到淋浴間裡沖澡,本來她們是想連頭髮一起洗的,不過,不知道怎麼回事,吹風機沒辦法用,而且飾品盒裡居然也沒有夾頭髮的夾子。


可能是有人用完忘記放回來,就這樣帶走了吧。這種事千里以前還滿常做的。


她微笑著,陷入回憶。


看到妹妹頂髮夾回家,安澤朝也和安澤浪久,會先露出古怪的表情、苦忍什麼似地緊咬嘴唇,伸手幫她取下來,接著拋下一句『我肚子痛』飛快地跑開。


之後,爽朗不羈的笑聲才會從某個絕非廁所的地方遠遠傳來。


但是,一想到安澤清日,她的笑容又沒了。


那個據說是她三哥的傢伙,不但不會告訴她,還會叫她去超商買東西,等她滿臉通紅的跑回來後,再用盡各種語句取笑她。


千里突然覺得很奇怪,以前被他那樣玩,怎麼都不懂生氣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對他生氣也沒用,那個傢伙肯定會變本加厲的,他一直都是那種不懂得反省又自私惡劣的傢伙。


只有一個人能剋他。


只有櫻子一個人。


「呵……」


千里把不屑、愧疚以及心頭莫名的嫉妒,都藉由呼氣抒發出來,竟成了一個輕笑。天知道她根本半點笑意都沒有。


「久等了。」


櫻子打開更衣室的門,還沒走進來便道:「小千,頭髮不擦乾會感冒喔。」


「這種天氣一下就乾了,不會感冒。」千里抬手碰瀏海,裝作在檢查是否乾了,藉機壓下忽然衝上鼻頭的酸澀。櫻子喜歡她,關心她,卻得到她的虛情假意作回報,她真是個過份的人。更可惡的是,明知道自己正在做壞事,卻沒有打算停止!


「每個感冒的人都這麼說過。」


櫻子很沒輒似地,寵溺的笑了。


她抽起肩上的毛巾,開始為千里擦拭頭髮。


謹慎的捧起每一撮溼髮,小心仔細地搓揉,每一根髮絲,都無微不至。


千里動也不動,任她擦髮,眼睛直視著她,一句話都沒說,也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真在看她。


更衣室裡一度很靜,靜到連櫻子髮尾的水滴落到地面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好了。」


幾分鐘後,大功告成。


櫻子滿意地看著千里的頭髮,把八分濕的毛巾放到自己髮上,心情愉快到連應該擰一下再擦都忘記了。


「小千的劍,真是毫不留情呢。」


櫻子邊笑邊說,沉醉在幸福的微醺感裡,表情沒有一絲陰霾。


「其實我差點就輸了,只要妳……」


她說到一半,發現對方並沒有在聽。


「……小千?」




映入眼中的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櫻子愉快的心情瞬間被擔憂給取代。


她蹙起眉,停下擦髮動作,剛張口想說話,千里忽然向前抱住她。


抱得那樣緊,像不想被看到表情似的。


櫻子被她主動抱住,卻一點也不開心。


她感覺到千里很難過,可是千里不說話,不告訴她理由,那肯定是她無法分擔的疼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櫻子潸然淚下。



她沒辦法成為千里的依靠。


千里在她懷裡掉淚,卻抑制著自己,沒有哭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沒辦法幫助她最重要的人…………。


斗大的淚水往下掉落。


一滴,又一滴,再次弄濕了她為千里擦乾的頭髮。




16



真是擅長見風轉舵。


深町靜美坐在哥哥孝良身邊,冷眼望著對面的雪村一臉受寵若驚的接下旁人熱情挾來的魚肉,低頭羞怯道了聲謝謝。當然,她不滿的是雪村身邊的分家親戚,不是雪村。


那兩個人這麼緊夾著雪村做什麼,她又不是漢堡肉!還表現得那麼親暱,她們以為沒人知道她們也有參與欺負雪村的事嗎?還躲在幕後偷笑呢!這個仇,就算雪村不知情,她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旁邊的深町孝良邊吃飯邊看戲。


因為雪村和她母親都是合法的繼承人,加起來可以繼承深町弁藏一半的遺產,而且她還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單純學生,比較好騙,親戚們就開始對她奉承諂媚,反正,就算錢沒騙到手,打好關係也是有利的,星苑名下的企業,現在可是發展蓬勃啊!


可惜他們要失望了,父親的遺產不會分給雪村的,現在對她這麼好完全是白費功夫,而且他們表裡不一的舉止,還進一步惹怒了靜美。


別看他妹妹現在進餐的姿態多麼文靜優雅,好似沒事人一般,他可是感覺到了身邊源源不絕傳來寒氣啊!


孝良也是在父親過世那天才發現,總是溫和有禮、笑容滿面的妹妹,也有無情無義、冷血殘酷的一面。她竟眼睜睜看父親死去,面不改色。


他放下筷子,拿起杯子喝茶,眼神裡充滿對那群牆頭草的憐憫,同時,也對妹妹的改變感到不解與憂心。


她那天的行為,並不是心理健全的年輕少女所能做出來的……


「荻世!」


孝良疑惑的往發聲處看去,只見雪村抬高了臉,仰望著這邊,他這才發現靜美剛用完餐,起身要離開了。


「慢慢吃。」


靜美的笑容像蜂蜜一樣甜的化不開,那聲叮囑,簡直是用無盡溫柔直接釀成的。所有投來目光的人都看呆了。


但接下來她便拂袖離去,問都沒問雪村有什麼事,其他人便又各自回到笑談間,只有孝良對她的漠然感到萬分驚奇,久久不能回復。在場也只有他知道,靜美一向對雪村好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所以這種態度上的改變是非常令人詫異的。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再過幾小時,父親的遺囑公佈之後,她將會更加殘酷、狠心地抹殺掉雪村心裡面目前唯一依賴的淺間荻世。




─────




千里和櫻子回到安澤家的時候,安澤清日坐在前院的石階上,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了。他悄然抬起頭,看了看櫻子,接著目光移向她旁邊的千里。


千里感受到他眼神裡的不善,輕輕皺起眉,但隨即意識到櫻子和自己相繫的手心,微微一笑,自然地將櫻子往前方拉了一把,溫柔道,「明天還想到哪裡逛逛呢,櫻?」


安澤清日神情複雜,望著櫻子展露出羞澀的笑靨。她眼眶泛著令人心疼的緋紅,興許是剛才哭過的關係,是不是被千里欺負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若是他,他決不會讓櫻子哭泣的,可是為什麼她選擇了千里,不選擇能給她幸福的自己……


『千里根本不喜歡妳,她只是利用妳報復我而已!』


他多想衝上前去對櫻子道明真相,可是見她開心的模樣,他就說不出口。明知道往後得知真相的傷害會更大,他卻沒辦法出聲阻止,沒有辦法傷害她,就算那樣的傷害是出自於善意,就算那樣的傷害可以避免她往後更痛,他還是做不到傷害她這件事。


於是他只有抿緊嘴唇,默默忍受著妹妹施加在他身上的屈辱感。


千里刻意在清日面前親密的摸了摸櫻子的臉頰,讓她先到房裡去休息,然後,也不知道是否從千里那裡聽說了什麼,櫻子竟視若無睹的經過清日面前,走進屋裡,連聲招呼都沒有打。


清日被喜歡的人當成空氣,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溫度。或許因為心寒,也或許因為氣憤,他的牙齒隱隱打著顫,臉色也十分蒼白。


千里看著這樣的哥哥,冷笑道:「你對她的感情可真是深厚啊。」


「妳到底想做什麼。」清日語氣毫無起伏,回望她的眼中滿是仇恨。


千里輕笑一聲,「繼續觀望下去不就可以知道了麼,三哥。」


「如果還把我當哥哥看,就快點結束這場鬧劇!不要忘記櫻子是局外人,而且她還……」清日咬了咬牙,說下去,「她還,喜歡著妳。」


「喜歡?你們好像都很愛把自己的『喜歡』強加在別人身上啊。好像只要喜歡,就什麼事都可以做,不用顧及別人的想法……啊,我現在也同流合污,沒什麼資格指責你們就是了。」千里笑著,覺得明明心裡面不高興,臉上卻可以笑著說話的自己,人格已經扭曲了。


近森這個樑柱倒的時候,她的世界便垮了一半,另外一半是自己支撐不住,慢慢歪斜的。


她暗自思忖,從什麼時候開始,重視近森這個朋友遠勝過自我了,越回想,她越難過,抬起眼眸,又見到一直對近森惡言相向的安澤清日,不禁再度帶有敵意地道:「你也別心不對口的說些什麼櫻子喜歡我的話了,這件事不是讓你很痛苦麼?你應該恨不得毀了我吧,意外地,我還是挺瞭解你這個自私的哥哥的想法的。」


「…………」清日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你也知道,我不在的話,櫻子會多麼傷心吧?我就是對她來說這麼重要的人喔。就算我和她一樣是女孩子,就算我和她沒辦法結婚,沒辦法生小孩,她還是寧願跟我在一起,而你,永遠也不會被她放在眼裡。」


千里說完這一句話,兩人之間沉默了很久很久。


涼颼颼的風吹在敵對的兄妹之間,使得氣氛更加寒冷了。


他們是親兄妹,卻因為兩個外人而起了劇烈的紛爭,可笑的是,其中一個不在人世了,另外一個,和兄妹倆構成三角戀,明明是女孩卻跟妹妹交往,這樁戲碼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


偏偏清日就處於這麼莫名其妙的狀態中,「不要傷害櫻子。」他低聲下氣道,「拜託妳,不要再讓她哭了。」


「因為看了會心痛?」千里依舊是皮笑肉不笑的。「當我要求你別亂道近森是非的時候,你又是怎麼回應我的?有本事就自己保護住她的淚腺啊,懦夫!」她說完,走向屋裡,又忽然停下來,回頭諷刺道:「……哼,拜託我還不如去拜託神佛,保祐你哪一天會被櫻子愛上吧?」


清日望著她傲慢的神情,終於感到錯愕。


千里……從來沒有這麼句句帶刺過,也不是說話這麼苛薄的人啊……


為什麼,她變成這樣的人,自己居然現在才發現?


答案很簡單。


因為,櫻子和千里總是如影隨形,他追隨著櫻子的身影,矇住了自己的眼睛。


「櫻子……」


他喃喃唸著,胸口傳來一陣刺痛,彷彿在告訴他,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



暑假過了一半,在東京唸大學的安澤千雅終於回到山梨。


以往她都是在假期剛開始時就回老家來的,這次因為要物色新居,於是在東京滯留一段時間才回來。晚飯時,安澤朝也笑問她怎麼突然想到要買房子了,千雅的回答是,千依決定考東京的大學,有房子會比較方便一點。


「妳們姐妹倆真是相親相愛啊!」浪久感慨了一番,說完後各看了清日和千里一眼,他們各坐在餐桌的兩邊,清日沉默扒飯,千里似乎很專注的在聽櫻子說話,心神卻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千雅自然是知道那三人的三角關係,清日喜歡櫻子,櫻子喜歡千里,而千里卻是不喜歡任何人,想跟櫻子保持朋友關係,也想作好一個妹妹的角色。其實,千里的想法並不貪心,問題就在於清日和櫻子,那兩人太重視自己的心情了,所以,千里最後失去了雙方,變得一無所有。


怎麼了?千雅對偶然朝自己投來目光的么妹用唇語問道,因為那眼神太讓人不放心了,連一向只關懷千依的她都忍不住擔心起千里。


可惜千里並不是千依,她沒有答覆千雅,回頭對櫻子揚起微笑,算是回應剛才沒有聽進耳裡的一番話,「對了,要不要在這裡留久一點呢,如果伯父不反對……」她神情愉快的開口。「妳離開的話,我會感到很寂寞的。」


「…………」櫻子紅起臉,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旁邊目瞪口呆的安澤兄弟,「嗯。」


「啊……雅姐妳今天舟車勞頓,應該很想早點洗澡睡覺吧,為了節省時間,我就和櫻一起洗好了。」千里故作輕鬆道,明明只要讓千雅先進浴室就解決了,她偏偏要提出這種主意,都是為了……


「妳夠了吧!」清日低吼了一句,被激怒了。


「什麼夠了?」千里眼神尖銳,反問,嘴角自然地垂下了,強撐的笑容終究維持不住。


「妳報復我就算了,還要把櫻子拖下水麼!幼不幼稚!難道近森千里是妳的朋友,櫻子就不是了,妳既然自認對朋友有情有義,為什麼偏偏漏過櫻子!妳到底有沒有把她當朋友在看啊!!」


「我和櫻之間,又關你什麼事了,這時候你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哥哥,還真是方便的記憶力啊!」千里的眼神更冷了。這個男的,一點都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還想來指責她嗎?幼稚?說的是誰啊!她哼了一聲,握住櫻子的手,暖暖的溫度傳過來,令她心裡滋生了一股復仇的快感。


「是啊,我現在當然不把櫻子當朋友看……」


當著哥哥姐姐們的面,千里將不懂反抗的櫻子擁入懷中,仰望驟然站起身的清日,殘酷地說道:


「我們早就已經是戀人了!」


朝也和浪久都滿臉愕然的愣住了。


千雅微蹙起眉,明白妹妹是在作戲,作給清日看,卻有些過份了……


「誰和誰是戀人?」一個平靜的聲音傳來,安澤家孩子們茫然轉頭看向拉門,首先看見來者何人的朝也浪久兩兄弟倒吸了一口氣,接著,千里鬆了手,放開櫻子。


「爸……」她低聲叫道。


這一聲叫喚像沉重的大石用力壓住了櫻子的心頭,她的思緒瞬間變得一片混沌。


茫然之中,她感覺到自己好像低頭行了個禮,抬起頭便見到安澤老爸露出難以言喻的古怪表情,「你們祖父今天狀況不錯,雅依決定在醫院裡陪他聊聊,乾脆在那邊過一晚,也順便陪陪你們祖母。」他拉起門,把提著的水果放到桌上,坐了下來,表情凝重。「所以,好好地……向我說明是怎麼一回事吧。」




17


安澤老爸是個溫和而講理的男人,教養子女採取半民主半放任式,因為他認為孩子們本性純良,絕不會自甘墮落、誤入岐途,而安澤家的孩子們果然也很爭氣,一個個都有自己的志向,各自為各自的人生努力邁進──至少在表面上,安澤家的孩子們都掩飾得很好,連性格最耿直的千里在經歷近森死後的意志消沉期時,在大人面前都沒有露出破綻。  千里說完她和櫻子的關係後,跪坐著,靜靜地等待老爸說話。她並不如身旁的櫻子一般緊張,畢竟她和櫻子交往並非出自真心,只是要氣氣清日罷了,雖然對櫻子有所愧疚,她也會繼續做下去,因為直到現在,她心裡的憤怒依舊沒有消弭怠盡,她必須從安澤清日口中聽到『對不起』,只要他肯道歉,櫻子要怎麼懲處她都沒有關係。


清日的神情也很平靜。一般的父母都不會允許子女跟同性交往,因為同性之間的戀愛是違反倫理的,他之前為什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千里是個很重視家庭的孩子,只要老爸說一聲,她就會乖乖收手了吧……


然而,他卻忘記,現在的妹妹,已經不是過去的安澤千里了。


「……所以說,妳們兩個在交往,是這樣的麼?」安澤老爸皺著眉,為了確認,重覆問了一遍


「是。」千里等待已久般地回道,櫻子低下頭,看著榻榻米,不敢說話


「要讓雅依知道了,她會發飆的……」安澤老爸捏捏鼻樑,嘆息道,「還有,櫻子,妳的父母也不知道吧?」


「其實是我單方面向櫻告白,而且是這幾天的事,她的父母自然無從得知。」千里又一次扛上了回答的責任。「請不要怪櫻,如果有任何錯,也都是我的錯。」她說著,暗自在心裡嘲笑自己,倒是將肥皂劇的俗爛對白記得很透徹啊,看來當初她該選擇戲劇部的,如果沒選劍道,也不會碰見櫻子了。


安澤老爸又嘆了一口氣,「妳們年紀還輕,正處於嚮往戀愛的時期啊。不過,只是想嚐試看看的戀愛都是不長久的,這一點,我也有切身之痛,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沒有延續下去的動力,不需要旁人來阻止,自然就會結束。」


清日聽得直皺眉,言下之意,老爸不打算阻止她們了?開什麼玩笑啊!他坐不住,起身道:「老爸,她們都是女孩子,你對此不表達任何意見麼!?」


「意見?」安澤老爸呆呆的說:「喔……倒是不用擔心懷孕的問題……」


靠,他老子是語意理解白癡麼!清日快抓狂了,「這是錯的吧?女孩子怎麼能跟女孩子談戀愛!你為什麼會是這種態度,千里究竟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不是說一般父母不會允許麼,為什麼他老爸對同性間戀愛接受得這麼理所當然,好歹也做樣子反對一下啊!


受到兒子質問,安澤老爸愣了一下,道:「千里當然是我的女兒。」


櫻子聽著,心情稍微放鬆了點,暗中恍然,原來千里性格中呆頭呆腦的部份就是遺傳自她老爸啊……朝也和浪久兩兄弟則是驚奇;清日這個心高氣傲的悶騷小鬼居然也會當眾發火?接著,一件更令他們震撼的事情發生了。


「你還在期待別人給你糖吃麼,被搶走就沒膽搶回來,難怪鬼姬看不上你了!」千里,一向對兄姐溫順恭敬得不得了的乖妹妹,以往她再氣清日也不過是悶著頭不說話,現在居然出聲冷嘲熱諷,他們不禁想探頭出去看看,天是不是要塌下來了?


「……」


「心裡很苦吧?你罵近森時不是罵得很流利麼,大可以把不爽都化為污言檅語發洩出來,讓大家見識一下你良好的口才啊?」千里邊說邊冷笑,在場所有人看著她上揚的唇角,沒有一個笑得出來。「愛面子?不敢在櫻子面前曝露出你的本性?啊,說不定我又幫你找到一個她看不上你的理由了……吶,櫻,妳喜歡雙面人麼?」


櫻子看著她毫無笑意的眼睛,很想伸手抱緊千里,消去她眼裡的冰寒,只是安澤老爸在場,她也不好做出這般親密的舉動。於是,她沉下臉,責備的望向清日,儘管不發一語,這舉動也讓清日夠不好受了。


安澤老爸愕然,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青春期戀愛症候群,居然連兒子都患上了?病因還是來自同一個人?這未免也太……太……太集中了吧!他年輕時雖然也跟男人交往過,可也沒有出現男人的妹妹一起來搶他這種戲碼啊……


朝也拍拍基本上對孩子們的戰爭派不上用場的老爸,把他拉到一旁。愛惜自己的生命,遠離別人的情場。


「就為了一個死掉的人,妳需要這樣對付我?」清日咬牙切齒。


「就憑你這句話,我要繼續對付你。」千里牽起櫻子的手,將她拉到身邊。她的報復仰賴櫻子對她的『喜歡』,而這份『喜歡』在此之前引發清日的仇視,連帶近森都遭殃,形成一個可笑的循環。


千里瞭解問題是出在安澤清日這個人身上,不是那一份純粹的感情,可她還是很討厭所謂的『喜歡』……一個人對另一人有好感,想辦法親近對方、進入對方的人生,到頭來連為什麼有好感都說不清楚,多莫名奇妙的感情。


雖然很討厭,她還是以此為話題,繼續對清日說道:「對了,還有一點我跟你不一樣,我並沒有希望誰喜歡我,也不會不擇手段向誰乞求好感。」她笑著,說出有生以來最傲慢的一句話。「如果你真想被櫻子喜歡上,多向我學著點吧!」


清日一向高傲,容不得別人污辱,此時自尊被嚴重踐踏,他終於忍不下這口氣,回歸最原始的衝突方式,狠狠地朝眼中看來笑得張狂的千里揮了一拳──才剛打中她的臉頰,他立刻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清日在千里被打的那個瞬間被櫻子踢翻了,接著又被愛妹心切的浪久制伏在地。


沒有反應過來的人是朝也和安澤老爸,兩人都太善良,不敢相信清日竟會出手打妹妹。千雅則是一直靜觀他們的爭執,沒有介入。


千里抹了下唇邊,見到血絲,平靜道,「從語言暴力退化為肢體暴力了……你引以自豪的理智也不過如此。」她高高在上的睥睨著地上的清日,讓他打消後悔的念頭。


櫻子心痛如絞,輕手抬起千里的下顎觀察傷勢,確定不會留下痕跡以後,側頭對清日怒吼道,「居然打女孩子的臉,你還算什麼男人!!」她眼神恐怖的彷彿恨不得把清日大卸八塊、拿去餵狗。更難聽的話,她看在安澤老爸份上,沒有罵出口。


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人,總是後者理虧,這下,清日就算想再為自己辯解什麼,也沒了開口的權利。




─────




夜深,眾人各自就寢,安澤家的燈光逐漸暗下去,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悄悄融入夜色之中。


千里平躺在床上,心浮氣躁,難以入睡,側首見櫻子已然熟睡,便安靜的起身離開房間。腳一踏到長廊上,木頭地板便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她停下腳步,低垂的視線追隨流淌在石階上的銀光,緩緩連到了天際,那一輪月,讓她頭腦空白,發呆了好一會兒。


她回過神來,也不記得剛才想過什麼,卻很輕鬆,乾脆坐在廊邊,持續毫無意義的望天行為,將雜亂無章的心念沉澱下來,不久,思緒空了,卻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如潮水般迅速漫上心頭,填滿空缺,


千里心慌意亂,按捺不住的起身走了幾步,腳掌碰觸到石階,直鑽心頭的冰冷讓她微微皺起眉,毫不遲疑的收回腳,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反射動作,讓她忽然想到了什麼……


「小千?」


千里一驚,回頭見是大哥朝也,才鬆了口氣,苦笑道,「大哥,要叫人前請先通知一聲……」


「我剛才,其實是一直蹲在角落小聲吶喊『千里里里里里』,但是好像太遠妳聽不見,我就走近了一點,又怕突然出聲會嚇到妳,就等到妳有了動作,才開口……」朝也也很無奈。「沒想到還是嚇到妳了,真是抱歉。」


「你還沒有打算睡覺麼?」


「正要睡……」朝也走到她旁邊,坐到石階上。「妳在煩惱被爸知道的事麼?」


「沒有。」千里直言不諱,卻看到大哥露出理解的笑容。


「不就是喜歡上了女生麼……人各有所好,不能強求,這就跟妳喜歡烤蕃薯討厭馬鈴薯是一樣的道理,老爸他也懂的,老媽那邊,我們知情的人都不要說不就好了麼,我和小二是不會說的,小雅也不可能,小三那邊是有點危險,要是出什麼事,我和小二自然會出面護妳,所以,不要擔心了吧……」朝也抬頭對她笑,表情柔和,「妳也知道,大哥偶爾會說些善意的謊言,但從來不曾毀諾過。」


他話語中的溫柔,如一枚種子落到千里忐忑不安的心裡,很快地生根發芽、長成一株大樹,定定地穩住了她的心神。


千里還沉默著,又見他的笑容裡溶入了苦澀,「這幾天來妳情緒這麼壓抑,是不是怕我知道妳們的事後會討厭妳?」千里一怔,正要反駁,朝也沒給她時間解釋,表情嚴肅道:「妳記住,千里,我是妳的大哥,不是別人,就算妳販毒走私殺人放火變成罪犯,親戚唾棄妳,朋友疏遠妳,爸媽跟妳斷絕關係,我也還是妳的大哥!我永遠都只會站在妳這一邊。」


「……」千里笑了笑,大哥這番話令她很感動,但是……「我真的不煩惱,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喜歡上櫻子,跟她交往,只是為了讓安澤清日那傢伙後悔而已。」


後悔什麼,千里也才剛想到。近森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她將近森一點也不在乎的尊嚴硬是揉到了自己身上,安澤清日罵近森也就等於是在罵她,所以她才這麼生氣,試想,近森親耳聽到安澤清日道人是非的那些話,恐怕也只會一笑置之吧。


千里懷疑,自己的憤怒,也許只是源自於失控的自私而已。近森的死,讓她失去了一個交心的朋友,傷痛之餘,安澤清日又在傷口上灑鹽,她便失去了繼續容忍他的心情,然後,順理成章地利用櫻子……想讓安澤清日後悔惹上自己。


她坐到朝也旁邊,低下頭,扯扯嘴角,僵硬的笑不出來了,「對不起,大哥。」


朝也沉默幾秒,伸手按住她的頭,「傻瓜……讓別人後悔的方式有很多,不需要選一個讓自己不好受的。」他說完這句,嘆口氣,又道。「算了,妳本來就沒什麼心機,但是,為什麼不來找大哥商量,妳不知道律師多奸巧之輩,擅長借刀殺人麼?」


千里被他輕輕搓揉著頭髮,感覺她在大哥面前只是個小孩,但是大哥卻不鄙視她的孩子氣,也不多過問理由,只是近乎放縱地寵溺著她,就算,她在別人眼中就是個患了中二病的任性孩子,大哥也不斥責,只是在旁邊看著,默默擔心她,知道了她任性的原因,竟還想要幫她一起報復清日……


「我……不想為這種小事打擾大哥。」她垂下濕潤的眼眸,語氣裡忽然生起一股倔強。


「那以後再看到妳一臉鬱悶,我就會飄過來問理由,妳要是不說,可別怪我陰魂不散,也別嫌煩啊!」朝也笑得開懷,繼續摸著妹妹的頭,學著先前的千里,抬頭看向月亮。


唉,不就是一顆滿是坑洞的衛星,有什麼好看的呢?他感慨著,誰說千里練劍道練到最後會陽剛味太重而變成弟弟的,她練得那麼強,還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啊!人家都說,無論男兒女兒,難過時掉淚,不是軟弱,是性情真……可是他們家千里不喜歡被人看見她哭的樣子,那麼,他就當作沒有看到吧!


所以雖然不覺得月亮有什麼好看,朝也還是不斷地讚嘆著月亮好白好亮好皎潔,就像被高劑量的漂白水漂過一樣……


「我明天就跟櫻子說清楚,然後道歉。」千里擦掉臉上的淚水,毅然起身,想到什麼,低聲說道,「我也不想再用近森當擋箭牌了……是我自己討厭安澤清日,才利用櫻子來氣她,把責任推給近森太卑鄙了,我自己造的業,我自己承擔。」


「其實妳不用跟她解釋什麼,反正妳並不喜歡她,繼續交往一陣子,再提分手,她不會想到妳是在利用她……」朝也說這話時,態度頗為冷酷,千里驚訝的看著他,他察覺到自己將對待外人的那一面曝露出來,摸著臉,笑了笑,「妳覺得怎麼做比較好,就怎麼做吧,有問題我會替妳解決。」


千里點了點頭,決定堅持己見。


沒想到,這一個正確的決定,竟導向一個令她後悔不已的未來。





18


大哥離開以後,千里抱膝窩在長廊上,望著遠方,讓腦袋吹冷風,栗栗不安的思考該如何向櫻子說明一切,以為這樣可以比較理智一點,結果卻總是得到『還是別說了』、『順其自然吧』的逃避結論,這才愕然驚覺,原來她的意志沒有想像中堅定,原來她也和安澤清日一樣自以為是。  遠方乍現一線曙色,乳白光暈靜靜擴散開來、浸亮了灰沉沉的天空。


千里揣著想了一夜卻依然沒有頭緒的心事起身,正要回房看看櫻子醒了沒有,身後卻突然傳出門被人拉開的聲音,讓她一時間屏住呼吸,緊張的如臨大敵。


那個人關好門,滿臉微笑的走到她面前。「在做什麼,小千?」


「沒有什麼……」千里發現對方是她現在最不想碰到的人,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


「看起來,今天也會是晴天哦。」櫻子似乎沒發現千里悶悶不樂的音調,逕自抬頭觀察天氣。


千里望著她側臉,腦裡浮出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她很快地為自己的懦弱找到理由──我是在尋找最佳的開口時機,不是因為不敢說……但這個理由也很快被她的羞恥心給摒棄了。


做錯事不敢承認,未免太丟臉了……


而且,越晚讓櫻子知道,對她的傷害也就越大!


千里深吸口氣,握緊顫抖不已的手心,開口道:「櫻子,我有話想和妳說。」


櫻子卻彷彿沒聽見似地轉身走開,走得又急又快,千里見狀愣了一下,旋即追上去,抓住她的手:「櫻──」後面的所有話語,被櫻子唇邊驟然漫開的一絲詭異微笑給堵住。


櫻子低頭覷著千里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像看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輕笑出聲。她不甩開手,也不多做解釋,就那樣被千里抓著,除了笑以外什麼也不做,直到臉上的笑容徹底崩潰,露出底下赤裸裸的憎恨。


千里望見她的表情,不禁放開了手,後退幾步,驚愕之餘,只感覺到背後一片冰涼。


櫻子重新戴上微笑的面具,走近千里,握住她的手心,這次,不再像以前一樣輕柔,而是緊緊地握著,像害怕她逃跑,又像要毀去得不到的東西似地,用力到千里的手骨被捏得喀喀作響了也不停止。她看著千里吃痛的表情,皮笑肉不笑,低語道:「大家都好自私呢……」


千里痛得冒汗,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不用說了,我沒有妳想像的那麼無知。」櫻子若無其事的鬆手。


「妳……」千里突然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櫻子輕蔑一笑,捧住她的臉拉近自己,輕聲道:「我這麼關注妳的事情,怎麼可能不瞭解妳在想什麼?可惜,妳卻不瞭解我,還一直想把我推給妳哥哥,如果不是近森發生意外,也許妳現在還以為只要冷落我,妳哥哥就有機可乘了吧?」


千里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櫻子將她攬進懷裡,憐愛地抱緊。


「妳就是這麼天真呀,我的千里…………」



─────



昨天晚上,千里一離開房間,櫻子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等千里回來,卻遲遲等不到,怕千里出什麼意外,起身想去找她,於是就在門邊,意外地聽到了千里和朝也的對話。


其實,她在昨晚之前,什麼也不知道……不,她想過千里可能是因為想報復清日才對自己好,卻不願意那樣想千里,也不希望那個猜想是事實,所以才『什麼也不知道』。


可是,千里居然真的利用她的感情來對付安澤清日……得知真相,還是給她很大的打擊,櫻子將情緒沉澱了一整夜,依然混亂不已,因此,她碰見千里後,居然還能笑著說「看起來,今天也會是晴天哦」,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只要妳不提起,我就裝作不知道。


她下定決心,契機只是因為看到晴朗的天空,想要至少和千里渡過這個美好的夏天。


「櫻子,我有話想和妳說。」


千里卻連這麼點回憶都不給她。


只是因為被良心折騰得受不了,就無視她的心情,決定開口粉碎她的美夢,太自私了……


櫻子想著想著,突然恍然大悟,輕笑出聲。


誰不自私?每個人都自私,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既然如此,她也無需顧慮自不自私的問題了,千里不願意給她想要的東西,她就去搶,搶不到,就親手毀掉!


吵鬧的孩子才有糖吃,逆來順受只會受罪,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她現在才領悟呢?



─────



「我,無可救藥地喜歡著妳哦。」


櫻子柔和地笑著,以情人般的姿勢緊擁住千里,指上強勁的力道透過衣服深深陷進皮膚裡,壓出瘀傷,這些青紫色印記彷彿是專屬記號,要讓千里在痛苦中好好記住她的深情。


鬼,會用殘忍血腥的方式吃掉最喜歡的獵物,被稱為鬼姬的她,畢竟是人,並不奢求太多,只要能在獵物心裡留下深刻到日後無法被任何人替代的印象,那也就行了。


「踐踏我的感情,開心嗎?」


櫻子伸出右手,將千里長及肩部的黑髮往後撥,讓冷冷的髮絲滑過指間縫隙,再將手擱在千里頸後,感受著她的體溫還有血液的流動,輕笑出聲,臉上表情像是剛用放大鏡燒死螞蟻的孩童般,愉快的令人毛骨悚然。


「為什麼皺眉,妳覺得安澤清日還沒受夠?要不要我去懲罰他?我知道有個方法可以讓他徹底心碎哦!先假裝跟他交往,對他好,讓他以為美夢成真後,再告訴他真相,那麼之前不管是多美好的回憶都會變味,變成揮之不去的…………」


「唔!」一陣刺痛瞬間麻痺千里的聽覺,以致於她沒有聽見櫻子後面所說的那一個詞語。


千里感到頸後有股灼熱的痛楚,知道是被抓傷了,但她不敢生氣,無聲看著櫻子悠然收回手,指頭沾著鮮紅色的血滴。


櫻子注視自己的手,瞳中染上凝聚的戾氣,宛如鬼魅附身,慢慢抬眸望向千里,泛起妖異微笑。


「好可愛哦,小千,居然一點都不反抗,乖乖的任我擺佈……因為愧疚嗎?」櫻子貼近她耳邊,輕聲細語,「妳沒做錯事哦,如果是我,誰敢隨便說妳的壞話,我也會想把他揍得說不了話的……我們都一樣,只懂用傷害人的方式表達我們的重視,不是嗎?」


千里聽著她輕鬆的語氣,鼻間不自覺湧上一股酸意。


為了讓安澤清日後悔而假裝跟櫻子交往,這種自以為是的行為,無疑是蹂躪了櫻子投注而來的純粹感情。


那麼溫柔的她,眼中會流露出恨意,也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千里跪了下來,低下頭,內心的懊惱化為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對不起、櫻子,對不起…………」


櫻子沉默著,臉上對滴落地面的淚珠視若無睹,心裡卻有些動搖,同時,聽到千里不斷道歉,發熱的腦袋也不爭氣地漸漸冷卻下來,恢復平靜。


她垂眸望著指尖上乾掉的血跡,後悔的嘆口氣,不可思議地,想向千里發洩怒氣的想法隨之化為雲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分不清是心酸或寂寞的感覺,讓她現在只想避開所有人,躲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去獨舔傷口。


「是我,把妳想得太成熟了。」


她只留下這句話,便決絕地拋下了正在難過的千里,轉身離開。


在櫻子走了以後,有個人默默走到千里身前,扶起她,用濕紙巾替她擦拭滿是淚水的臉頰。


「雅……姐……?」千里已經有些發不出聲,可見她使上了多大力氣去壓抑喉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千雅回想著,么妹似乎是第一次哭得這麼慘,近森剛過世的時候,千里心情消沉歸消沉,但也沒有這麼悲痛,好像被自己最重要的人遺棄了一樣,眼眸裡黯淡的沒有一絲光輝……現在的她,完全不是以前那個沉迷於劍道中、充滿生命力的妹妹了。


千雅很熟悉安慰千依的方法,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其他人,於是只好安靜的站在千里旁邊,當一個完美的雕像。


「妳們倆個在計畫什麼壞事啊?」安澤浪久剛海釣回來,渾身魚腥味,抱著乾淨的衣服,正要去浴室沖澡,就碰上這麼一個奇怪的景象。他滿臉輕浮的笑容,走近兩人身邊,發現千里在掉淚,一時間不知所措,「呃,怎、怎麼了?為什麼千里在哭……」他錯愕之際,臉上的笑容忘了收起,在外人眼裡看來竟有幾分不可饒恕的得意。


「小二───!!!」


朝也的吼聲猛然撞進他耳裡,浪久只來得及回頭呆呆的說了聲「啊?」便見到一本法典帶著猛虎般的氣勢洶湧直襲而來,重重地砸到他頭上。


「……」浪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手中衣服散落一地。


朝也帶著威嚴,冷聲喝斥道:「都說過家裡兄弟姐妹要友愛了,你和清日一個個輪流欺負小千,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啊!」


「讓她哭的人又不是我……」浪久捂著頭起身,撿起法典一看,嚇得臉色蒼白。「靠!居然是精裝版!被這書角砸到會死人吧!!」


「啊?喔,抱歉抱歉。」


「你去跟閻羅王說吧!」浪久一個火大,抬手正要將精裝法典扔到朝也頭上,背部忽然爬上一股寒意,他回過頭,見到千雅冷冷地盯著這裡,心驚膽顫的收回手,乾笑道:「對了,千里,我沒記錯的話,妳最喜歡吃鯛魚吧?」


「嗯。」千里輕輕回應了一聲。


「太好了,剛好今天岡山老弟來幫忙,我們釣到不少鯛魚喔!」浪久摸著她的頭,笑道:「晚餐吃鯛魚全席好吧?」


「嗯。」


「……岡山?」千雅罕見地加入了話題。


浪久奇怪的看著她,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千雅再一次問話,才驚訝的答道:「哦,岡山是最近才加入我們俱樂部的,他好像正在準備大學聯考,說是壓力很大,想靠釣魚來放鬆。」他說到這裡,見千雅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他家也滿有錢的,給我們提供了不少方便……」


「他的全名是?」千雅追問道。


「全名啊?」浪久皺起眉,苦想許久,不確定地說道:「好像叫……什麼『一』的吧?」


「岡山征一。」


「啊,對,就是這個!」浪久歡快的擊了一下掌心。


「是妳認識的人?」朝也見千雅平靜的臉色比往常還陰沉一些,便出聲問道。


千雅點頭,浪久見狀,笑得開朗道:「那太好啦,今天我有招呼他來我們家吃午飯,等下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不料,千雅突然一言不發的轉身回房。


「哎?她不想見到岡山老弟嗎?」浪久望著被拉起來的紙門,一頭霧水。


「小雅當然不會想見小依以外的任何人啊。」朝也拍拍他的肩。


「你這講法真奇怪。」浪久不知道她們姐妹之間的事,古怪的看了朝也一眼,就決定不再理會,扭過身摸摸千里的頭,道:「我等下會叫幾個當廚師的小弟過來,妳就好好期待晚餐吧。」說完拾起地上的衣服,走向浴室。


長廊上,只剩下朝也和千里兩個人。


朝也拂開落在千里頰上、被眼淚沾濕的髮絲,望著她紅紅的眼睛,道:「妳已經做了妳能做的事,剩下的,就讓大哥來做吧。」


千里呆滯的回望著他,「你要做什麼?」


朝也眼神深沉,從容的微笑道:「妳只要告訴大哥,是不是還想要她當妳朋友?」


「朋友……」千里艱難的發出四個音節,感覺到左胸一陣劇痛,伸手去捂住心口。


「復發了?妳剛才哭得很用力嗎?」朝也皺起眉,扶著她慢慢坐下,然後摸了摸褲子口袋,起身道:「我去拿車鑰匙。」


「我不要去醫院!」千里緊急地抓住了他的褲管,態度驚慌的令人生疑。


「發生什麼事了……」朝也蹲下來,眉頭皺得更緊。「醫院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只是我討厭藥水的味道……」


朝也想了一下,決定不強迫她,便坐到千里身旁,繼續說道:「剛才我看見櫻子和清日在前院針鋒相對,櫻子很生氣的對清日說了一些話,清日完全沒有回過嘴,任由她罵,然後櫻子忽然轉身跑出大門,清日默默跟了上去……」他扭頭,微笑看向千里。「我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善用的地方。」


「但是……」千里說到一半,遲疑了。


以前櫻子不可能跟清日在一起,是因為有她在,現在她不在了,櫻子又處於傷心的狀態,以清日死皮賴臉和甜言蜜語的功力,說不定真的能攻陷櫻子。


朝也見她猶豫,說道:「妳什麼都不用想,交給大哥吧。」


千里垂下頭,低低地道:「那就,拜託你了……」


朝也伸手揉亂她的頭髮,「拜託什麼,我是妳大哥。」


千里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訝異。


「我說過兄弟姐妹間要友愛的啊。」朝也笑道:「妳要記得,兄弟姐妹,是不需要任何付出就能維持一輩子的關係,我身為你們的大哥,也早就有了被壓榨一輩子的覺悟,所以,儘管來壓榨我吧!」


「嗯……」千里再度低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還有幼稚。



─────



相對於山梨安澤家的動盪不安,位在香川的九重阪女宿十分平靜。


安澤千依自從聽說姐姐千雅在東京購屋之後,情緒就一直很亢奮,不斷揣測著未來同居的生活會如何如何等等,充滿了玫瑰色的幻想。


深町由美每次見到她那幸福的傻笑,都會忍不住捉弄她,比如說現在,千依又在練習作文途中發呆,她就悄悄地抽起鉛筆,塞進一根巧克力棒,然後再好整以暇的坐回原位,清清喉嚨,大喊一聲:「安澤千依!」


千依猛然挺直背脊,回過神的第一件事就是振筆疾書,她的筆尖落到作文紙上,觸感滑滑的,感覺有點奇怪,她仔細一看,才驚訝的發現手中鉛筆不知何時被人換成巧克力棒了,難怪握起來黏黏的,聞起來還有股甜味!「……那個,由美?」


「嗯?怎麼啦?」由美轉過頭,一臉善良無辜的乖孩子表情,但她嘴裡招搖地叼著一根巧克力棒,好像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兇手似的。


千依也沒生氣,拿起巧克力棒揮了揮,送給她一個柔和的微笑,又回過頭去用功了。很明顯的,她並不知道,就是她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讓由美的氣焰愈來愈張狂,絲毫不懂收斂為何物!


由美的態度此時卻突兀地由囂張轉為哀愁,幽幽嘆了口氣,作西施捧心狀:「討厭啦千依,妳一直唸書,人家好無聊哦……」


「妳不是一直說想交個男朋友嗎?為什麼還沒交到?」千依頭也不回的提起一個殘忍的話題,由美死盯著她背部,覺得尊嚴被狠狠地打擊了……她不是故意的吧?千依這麼溫柔和善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故意說話來刺激她呢?


「男朋友哪那麼容易找呀,我交往的對象必須以結婚為前提,光這個條件就夠我煩的了。」由美用力地往後一靠,氣墊椅發出一聲悲鳴,聽了令她更加煩躁。「唉~我的小親親~你究竟在哪裡?」


「……」千依停下筆,回頭來看她。「以結婚為前提……是家裡需要嗎?」


「不,這只是我單方面的希望而已,我是在想,如果他沒有考慮跟我結婚,那麼交往也就沒有必要,對吧?我才不需要在老年以後一臉懷念的回憶『想當年我風華絕代,讓一堆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之下』呢!我想要的,只是一個能陪我渡過一生的人。」


「一生……」千依笑了,沒有想到,由美是這麼少女的人。「那麼,也不見得要結婚吧?」


「不結婚就沒有保障,如果有了孩子……」由美說到這裡,突然停下。「對了,千依,妳……」


「嗯?」


「妳不結婚,那會領養小孩嗎?」


千依呆住了,這個問題,她還真沒想過,因為她根本不可能生孩子,自然也就不會去考慮這些跟養育後代有關的問題……她認真地想了半天以後,答道:「不會。」


由美一臉遺憾。「真可惜!」


「為什麼?」


「我打算讓我的小孩跟妳的小孩訂婚,然後讓他們談戀愛,那樣我的小孩不必煩惱交往和結婚的事了!呵呵呵,我真是個天才!」


「那個,這計畫也許有很多的瑕疵……」千依反對的方式十分委婉!


「沒問題沒問題,只要有愛,一切都可以克服的!」


「……」千依無奈,突然覺得由美未來的小孩很可憐,有這種母親……。「由美,可是,如果沒有先交往過,怎麼會知道對方適不適合和妳結婚呢?而且,也需要增進感情……」


「所以,這也是我一直聯誼的原因囉,也有很多人從朋友變成情侶吧?增加朋友也就等同於增加情人候補!」由美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千依再度無言,由美同學妳盤算得真好呀。



─────



http://img.photobucket.com/albums/v426/omi198/AF2.png


安澤家餐桌上,氣氛十分詭異。


除了朝也以外,每個人身邊都坐著被邀請來的客人,千里邀來的櫻子坐在千里和清日的中間,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憂鬱;浪久邀來的岡山坐在他身邊,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千雅邀來的女孩子自稱深町靜美,是千雅以前的同窗好友,也是星禮音的上一任學生會長,朝也覺得她是最神奇的人,從一輛超高級的房車下來,身邊居然跟著兩個保鑣,現在那兩個保鑣沒有離開,就像門神一樣站在門外,還有,客人裡面,只有她是滿面笑容的。


這房裡姓安澤的人大概都被氣氛影響得吃不下飯了,只有安澤千雅老神在在的一口接一口,吃得不亦樂乎,另外,客人裡也似乎只有深町靜美很歡樂的到處挾菜來吃,還一邊稱讚哪道菜燒得不錯,其他兩位都只是默默扒著飯,也沒有碰其他人面前的菜,虧安澤家的人把比較好挾菜的位置都讓給他們,真是浪費了。


不過,這種情況下還吃得下飯才是不正常!


朝也觀察斜對面物以類聚的千雅和靜美,不知該說是近朱者赤,還是近墨者黑了。


吃完飯,靜美放下筷子,優雅的擦了擦嘴,然後面帶微笑的轉頭問身旁的岡山道:「你怎麼逃開我的眼線的?」


岡山唔地一聲,突然被飯嗆到,猛咳幾聲,狼狽的瞪住她,道:「妳真會挑場合問問題啊。」


「對你,我不需要挑場合。」靜美笑道:「要說不說,也是隨你。」


岡山低頭看了一眼她頂在自己腰側的銀色手槍,冷笑道:「我不說,妳就想在這裡動手?」


「錯了。」靜美說完,扣下板機。


岡山臉色一變,感覺到針頭刺破了皮膚,將某種液體注入他的體內。「妳……!?」


兩個保鑣在此時進門來,將他架開。


「多謝款待,飯菜非常美味。」靜美起身,對朝也的方向行了個禮,再回頭跟千雅說道:「謝謝妳的邀請。」


千雅對她點點頭,道:「小心一點。」


「妳也是。」靜美對她笑道。


「等一下,現在是什麼情況?」浪久站起身,看著門邊的岡山。「岡山老弟是我的客人,你們看起來也不像警察……」


靜美回過頭,先是頗為無奈的看了千雅一眼,才幫忙解釋道:「岡山有精神上的疾病,發作起來曾經殺過人,而千雅是讓他發作的誘因之一,所以,最好讓他待在醫院裡比較好。」


「少騙人了!妳想要我死吧!妳打到我體內的是那個藥吧!深町靜美!別以為當家了就可以胡作非為!」


門外傳來岡山掙扎的嘶吼,門內一片死寂。


「……那麼,打擾了,請繼續用餐。」靜美微笑,走出門外。


「慢著,妳給岡山老弟打的是什麼藥?」浪久叫住她。


「鎮定劑。」靜美不加思索地道。


浪久懷疑的看著外面繼續跟保鑣們纏鬥的岡山。


「……可能他之前用太多,有抗藥性了。」靜美補充。


「別弄死他,不要不給他改過的機會。」浪久以告誡的口吻說道,旁聽的千里忽然想起,二哥是一群不良少年的老大,也許有這方面的經歷。


「…………」靜美沒有說話,蹙起眉,望著門外。


大家順她視線看去,只見兩個保鑣都捂著某個對男人很重要的部位在地上打滾,岡山一手拿著鐵鎚,一手拿著……防狼噴霧劑……。


「我應該找女保鑣的……」靜美很冷靜的後悔著。


岡山拋掉手上的東西,拿起兩個保鑣的槍,將其中一把槍插進腰帶裡,然後熟練地拉開另一把槍的滑套,舉起槍對準靜美,慢慢地以勝利者的姿態走近她,道:「把妳的槍,還有剩下的藥都交給我。」


「岡山老弟!」浪久衝到靜美前面,用身體擋住她。「再殺人就沒有救了啊!」


「我不打算殺她啊。」岡山沒有挪開槍口,走到他們面前,只相隔一步的距離。這時候,他注意到千雅投過來的視線,不禁也留戀的回望她。那一張美麗而冷淡的容顏,曾經溫柔地笑過一次,從此他就日思夜想,再也忘不了……他只是,想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而已,為什麼深町靜美要一直妨礙他?就因為他虐待過柚木雪村嗎?真是個小心眼的女人!


「快交出來!」岡山再催促了一次。


靜美拿出那把銀色手槍和幾管藥劑,遞給岡山,在岡山伸手去拿的同時,浪久突然發難,抓住岡山的右手用力一扭,槍瞬間從他手中落下,被浪久踩在腳下。


「哼!」岡山的右手臂被緊緊抓住,卻沒有多在意,冷笑一聲,左手便迅速從腰帶中抽出另一把槍,對準浪久的眼睛。「放開我。」


浪久望著槍口,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逝,似乎還想有動作,岡山很好心的提醒道:「你沒看到擊錘現在是待發狀態嗎?我怕她有小動作,剛才拿槍時就先偷偷拉開這把槍的滑套,不過,真沒想到會防到你。」


「……」浪久默不作聲的鬆開了手。


「乖乖給我吧。」岡山轉過頭,槍依然對著浪久,因為比起他,靜美很安全。拿到銀色手槍後,他填上藥劑,用右手握著,冷笑道:「如果這玩意只是鎮定劑,那麼多人都死假的啊?」


靜美平靜道:「你對深町家似乎有很深的誤會。」


「誤會?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夜久和近森都在你們手裡嗎?」岡山說完,忽然覺得有些奇怪,深町靜美的保鑣怎麼可能那麼弱,她可是深町家現在實質上的家主,自然會有很多人想對她不利,她也不是笨蛋,怎麼會讓自己這麼輕易地陷入險境?他警戒地扭頭一看,發現保鑣還躺在地上,乾脆對他們開了幾槍,再將槍口移回浪久臉上。


「別用那種傷心的眼神看我,你旁邊這個女人殺的人比我還多,只不過,她從來不親自動手罷了。」岡山冷冷地說道。


「一切都是誤會。」靜美回道。


「看吧,就算自己的保鑣被殺了,這女人也無動於衷。」


「我不喜歡尖叫也不行嗎?」


一個高中生一個大學生,就這麼為一點也不符合他們年齡的內容吵起來了。


「小雅,妳認識的這都是什麼人啊……」朝也很頭痛的看著千雅。


千雅無語望天,她也想問,為什麼她總是會吸引到奇怪的人呢?先是主動湊過來的學生會長深町靜美,再來是岡山征一……等千依考上大學、倆人同居以後,她絕對要待在家裡不出門了。


「櫻子,沒事嗎?」問話的是清日,他發現櫻子面無血色,顯然被剛才岡山殺人的場景給嚇到了,不禁出聲安慰。其實被嚇到才是年輕女孩子正常的表現,反觀安澤家其他女生,千雅若無其事,千里緊抿著唇,但並沒有被嚇到的樣子……也難怪這兩個人都交不到男朋友了!


櫻子看了看清日,張著嘴,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清日見狀,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別擔心,我會保護妳。」


「……」千里看到這一幕,心情有點複雜。不過,她現在更在意剛才岡山提到的『近森』,不自禁想走出去,但突然感覺到衣服被勾住,她回頭一看,居然是被櫻子雙手拉住,衣服上,傳來輕微的顫抖,「為什麼……」她不解地望著櫻子,又注意到清日一臉落寞的收起被甩開的手,問話便就此打住。


「……雪村的事,你管不著。」


「我為什麼不能提,我和她好歹也是青梅竹馬,關係比妳這個半途冒出來的姐姐好多了。」


門外,對話已經進行到外人無法理解的地步。


岡山遲遲不走,還留在原地跟靜美繼續抬槓,也許是因為發現什麼話題能讓這女人變臉了吧?


靜美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時間,才會一直跟他對話,沒想到說到後來,這傢伙居然提起雪村,讓她火氣直直往上竄,真正地怒了。


「我和她的關係是法律所認可的,而你算什麼?青梅竹馬?人厚臉皮還有得救,無恥可是沒藥可醫的!」


「看這樣子,妳沒見過雪村的裸體吧?女人嫉妒的嘴臉真是醜陋啊!」


「下流!」靜美氣到腦中只剩下罵人的辭彙,不知道該怎麼冷嘲熱諷了。


岡山感覺到羞辱她有一陣強烈的快感,不免愈說愈低級,連沒有做過的事都說得好像有做過一樣,讓靜美怒極反笑,浪久近距離看著她那陰森的笑容,很肯定如果換成她手中有槍,肯定會毫不猶豫把岡山給斃了!


「你還是好好珍惜生命吧……」靜美笑著,淡然道。


她說得平淡,反而讓岡山被深深地震懾了。


「果然不是鎮定劑嘛。」他平靜地道,繼續舉著槍對準浪久,慢慢地後退、踏上石階,走到朝也附近,改將槍口對準朝也,然後掃了一眼旁邊的千里、櫻子和清日,轉頭對千雅說道:「跟我走,我就不傷害他們。」


聽到這話,朝也突然突然衝上前,在岡山扣板機前,將食指塞入槍身和擊錘之間的空隙中,接著一拳擊中他的腹部,將他重重地打飛撞到牆壁上。


手鎗掉下來,落在岡山頭部,銀色手鎗則掉在他腳邊。


「大哥,幹得好!」浪久彈射一樣飛衝到屋內,撿起手鎗。


「威脅也要看對象。」朝也冷漠地俯視被踩在他腳下的岡山。「還有,小二,為什麼你每次帶來的朋友都會在我們家裡亂開槍,交友謹慎一點好不好!」


「呃,是!」


「是個屁!你不准再帶人來家裡了!」


「喔……」


「『喔』是什麼回答?」


「是!大哥!我知道了!」


「你還想做什麼!!」朝也冷冷地望向扭動了一下的岡山,語氣中充滿憤怒。


靜美走進屋裡,道:「看來他們遲了一步。」


「他們?」浪久往後一看,目瞪口呆,前院裡從四方八方湧進了一群黑衣人,那還不算什麼,剛才被射殺的那兩個保鑣,居然緩緩地坐起身,一點事也沒有,還對他露齒而笑,這才是最恐怖的!「他、他、他們……!?」


「嗯?」靜美回頭一看。「他們是專業保鑣,不會死在外行人手裡。」


「哦~是這樣啊……」浪久假裝明白的點點頭,繼續對著他們發呆。


「深町小姐,妳到底在等什麼,有這麼多人,為什麼不直接制住他?」朝也冷酷地問道。


「他們也是剛剛才趕到的,驚擾了你們,真是很不好意思。」靜美對他彎腰鞠躬。「保全上的疏失,我會好好改進。」


被踩在地上的岡山嘴裡冒出一句話:「說謊不打草稿。」


「你給我閉嘴!」朝也吼道,暴力的加重了下踩的力道,沒想到,岡山因疼痛而縮起的腳踝,竟順勢勾起那把銀色手鎗,將它往櫻子那邊甩去──


「啊……!」


櫻子看著身前的背影,那是以一個男子來說稍嫌瘦小的……安澤清日。


而清日則是瞪大眼睛,怔怔的望著妹妹擋在他身前的背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剛才那個瞬間,發生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銀色手槍掉落到榻榻米上,反彈了一下,它所經過的地方,留下了怵目驚心的紅色軌跡。


屋裡瀰漫一股即將爆發開來的緊張氣氛,眾人靜靜望著血跡斑斑的榻榻米,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千里下意識想伸手捂住傷口,忽然間,心臟劇烈地抽痛起來,她冷汗直冒,第一個念頭就是找藥,然而這次疼痛比前幾次都還要令人無法忍耐,簡直像要從體內將人活生生撕裂一般,偏偏又沒有立即把人給痛暈過去,讓她不禁要想,這該不會是現世報吧?


她的雙手揪皺了胸口前的衣服。


以前沒想過自己被痛死的可能性,現在恐怕不得不將那個可能列入考慮了。


「小千!」櫻子推開清日,上前扶住身子忽然軟倒下去的千里,她這一個動作喚醒了旁人,大家開始拿藥的拿藥、叫車的叫車,安澤兄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直繞著千里團團轉。後來看千里吃藥沒效,救護車又遲遲不來,深町靜美便直接把車借給他們,順便讓保鑣們替他們開路。


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下安澤千雅、岡山征一和深町靜美三個人。


「現在妳還敢說那是鎮定劑嗎?」岡山並不知道千里的宿疾,揉著被踩疼的部位,像抓到小辮子一樣對靜美得意地說道。


靜美沒有理他,面向千雅,深深地鞠躬。


千雅回望著她,也不知在想什麼,輕輕點了一下頭。


岡山雖對她們如此放心與自己共處一室感到奇怪,一直到靜美命令人抓住他,他才想起應該是自己這邊比較危險──前院裡滿是深町家的保鑣,他只要想做什麼,立刻就會被制伏,難怪她們一點也不擔心……


靜美走近他,從頸邊拉出一條項鍊,打開底部的墜子。岡山看到那墜子一邊鑲著照片,另一邊裝著一個裝著液體的小小管子,忽然間就明白了:「剛才那些,真的,只是鎮定劑……」他看著靜美取出小管子,平靜道:「妳什麼時候開始做起這些骯髒的事情了?」


靜美抬頭看他,莞爾一笑。「你身上的鎮定劑終於生效了嗎?」


「妳是因為雪村以前被我……」


「我對你們的愛恨糾葛不感興趣,不用告訴我那麼多。」靜美淡淡地道,將管內液體全部倒到岡山強制被捏開的嘴裡,做完這些,保鑣鬆開岡山的手臂,他跪倒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來,緩緩抬頭看向靜美,眼神裡充滿憎恨。


許久之後,他轉而注視一旁沉默不語的千雅。


無論何時,千雅起來都是那麼地美麗動人,可是,即使她親妹妹受了傷,她也只是站在一邊面無表情的冷眼旁觀,雖然岡山自己就是罪魁禍首,但他看見千雅對待親人竟是如此冷酷,也不禁感到心寒。


──值得嗎?


他想起溫柔愛笑的安澤千依,想起千依和千雅之間隱匿的情愫,想起她們的血緣關係,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後悔了?」靜美突然開口。


岡山絕望的看著她沒有笑容的臉,也懶得去恨她了,反正就算恨到死也是在浪費力氣而已。


靜美又說道:「其實剛才餵你喝的是白開水。」


「什……?」岡山錯愕的抬起頭。


騙誰啊!白開水會謹慎地裝在小管子裡還隨身攜帶!?


「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靜美用指腹捏著兩頭的小管子,晃了晃,果然還是滿的。


岡山啞然,忽然覺得自己好蠢,居然就這樣被她給騙了,「妳這個女人……」


「隨時都可以來真的。」靜美微笑著,赤裸裸地威脅道。


岡山安靜片刻,又指著千雅說道:「等一下,如果那只是鎮定劑,她妹妹為什麼……」


靜美又對他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19



兩年前,剛升上中學的她,在全國大會中結識了崇拜的學姐,兩人因為一個奇怪的契機成為朋友,相處一段時間後,她發現學姐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親近,心裡鬆口氣之餘,也隱隱感覺到有那麼一點失落。


不久,兩人關係更加密切,學姐來家裡玩幾次以後,要求她改掉那個生疏的稱呼,從此,千里便親暱的直呼她的名字:


『櫻子……』


千里醒過來的時候,意識彷彿飄浮在空中,沒有半點落實感,這種狀態讓她感到很舒服,自己就像睡在子宮裡的嬰兒,什麼都不用去思考,什麼都不用去煩惱,不用擔心會傷害到人,也不用害怕會被人傷害,所以,她雖然醒了,卻一直閉著眼睛,想繼續沉睡下去。


胸口隱隱作痛,不時提醒她之前被刺傷的事,傷口並不深,但好像送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到她身體裡,當時她有感覺到有一股寒氣在血管裡遊走,不過接著心口就忽然劇痛起來,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不明原因的心絞痛──她出生時就有這個毛病,嬰兒時期還因此休克過好幾次、到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她長大後能練劍道這麼激動的運動,真是一項奇蹟。老爸很感謝一直以來照顧她健康的夜久醫生,說他即使不知道病因,卻還是那麼賣力地尋找治療方式,甚至能讓千里的病情穩定下來,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是,她對那位夜久醫生,除了畏懼,還是只有畏懼。


她害怕夜久醫生的原因,說出口連家人都不相信,所以,她幾乎不對人說。近幾年,知道那個原因的人只有近森,也只有近森願意誠心相信,她所說的是真的。


──『他和一群不認識的醫生,在我身上打了一堆藥,我痛得昏過去,又痛得醒過來,反覆無數次,最後,精疲力盡的睡著了,醒來後,我又在病房裡,面對家人關懷的眼神……不知道重覆過幾次這樣的模式,我曾經跟家人說過,他們只是安撫性地摸摸我的頭,要我好好睡,說他們會在我身邊陪我……』


──『我看著他們的反應,忍不住自嘲,我早該知道,醫生一定想到了無懈可擊的謊言……否則,他怎麼敢對我做什麼?』


──『我漸漸地發覺了,血濃於水的親人,在精神上只是毫不相干的個體,我們的關係僅僅憑依身體裡的遺傳訊息,除此之外,跟陌生人也沒什麼區別……』


那個時候,近森聽了她夢囈一般的喃喃自語,低著頭,沒有回應。久到讓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千里轉頭看她,卻見到她努力抿緊了顫抖的唇,滿臉都是淚水。因為近森哭了,千里才發現,夕陽下閃閃發光的淚水,美麗到令人心碎……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近森在她心中佔據了一個無人能取代的重要地位。


細聲碎語如風中塵埃沙沙地擦過千里的意識,留下微小的擦痕。雖然微小,但就好像一面白紙上有滴入了一點墨,存在感十分強烈,令人無法置之不理……千里皺了皺眉,緩緩坐起身,聽著近處傳來清日和櫻子的說話聲。


「……所以,妳就跟千依一起回去。」


「我要等千里醒來。」


「千里已經沒事了。」


「我要等她醒來。」


「千里又不喜歡妳……妳纏著她又有什麼用?」


「這並不關你的事吧,安澤清日。」


「是啊,千里的事不關我的事,以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妳知道嗎,她虛弱成那副德性,居然牽掛著我的事情,還在夢裡邊哭邊說『三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我這個哥哥明明當得這麼差勁……」千里從來沒聽過他那麼失控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哭了一樣。


「你哭什麼啊,我才該哭吧,以為小千真的喜歡上我了,結果只是一場騙局。」櫻子賣力地壓抑著嚎啕大哭的衝動,聲音變得很輕很輕。「近森也是女孩子啊,她身上到底有什麼是我沒有的……」


「……是我的關係,她知道我喜歡妳,所以刻意遠離妳,她希望我可以……」


「閉嘴。」


「……」


櫻子嘆了一口氣。「你又為什麼要故意說近森的壞話,害小千那麼生氣?」


「我只是說出真心話。」


啪!門邊傳來某人腦袋被書拍打的聲音,隨後是櫻子忍著怒氣低聲罵道:「死性不改!」


「我是說真的,近森根本不是好人……千里之前說過她討厭醫院的原因,什麼一堆奇形怪狀的人打奇怪的藥到她身體,大家都覺得是她用太多藥的後遺症,可是有一次我真的看見了她所描述的『銀髮藍眼、嘴邊有顆痔的年輕醫生』,那麼顯眼的特徵,看一次就會永遠記得。」


「……」櫻子聽傻了。「……那,那跟近森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


「那個男的總是載近森到天澤中學附近,讓她下車去找千里,之後再載她回家,妳說妳如果看到那個景象,還會認為近森是好人嗎?」


「……」櫻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往病房內一探頭,恰好對上千里呆滯的目光。「小千,妳醒了……」


千里剛才聽得一清二楚,卻還是向走進來的清日要求確認:「三哥,你真的看到那個醫生了?」


「嗯。」清日用衣袖隨意抹了一下臉頰,點頭,伸手要按呼喚鈴,忽然手被千里一把抓住。


「近森跟他在一起的情形是怎麼樣?她有沒有不情願?」千里急切看著他。


清日苦笑,「她親熱的挽著那個男人的手,叫他『哥哥』啊……」


「……」千里沒了聲音。


「小千……」櫻子心疼的挽住她垂落在棉被上的手。


「算了,都已經過去了。」千里笑笑,不動聲色抽回手,抬頭對清日道:「哥,我肚子餓了。」


「好,我去買飯。」清日邊想著要順便去叫護士,邊走到門邊,扭頭問道:「喝魚湯好不好?含膠質的東西可以讓傷口好得比較快……」


「嗯,都可以,只要不是馬鈴薯。」


「又挑食。」清日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待他走之後,千里回過頭來,對櫻子說道:「對不起。」


「別管那些小事了,妳以前在醫院……真的發生過那種事嗎?」比起自己的事,櫻子更在意她剛才從清日口中聽到的事情。


「不管妳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夜久醫生已經不在這間醫院裡。」千里淡然回道,猛地想起之前岡山在她家,似乎對二姐的朋友說了一些不得了的話。


──『你對深町家似乎有很深的誤會。』


──『誤會?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夜久和近森都在你們手裡嗎?』


聽起來,夜久和近森都在深町家。


夜久和近森那兩個醫生,曾經在自己身上注射一堆藥物。


近森開心地說和她春假要哥哥一起去旅遊。


近森和她哥哥搭乘的飛機失事了。


……等一下,照時間順序,應該是:


小時候,夜久和近森那兩個醫生,曾經在自己身上注射一堆藥物。


近森開心地說和她春假要哥哥一起去旅遊,回程的飛機失事了。


岡山征一說,夜久和近森都在深町家。


也就是說,近森的哥哥可能還活著?


那麼,近森她也……


「小千?小千?」櫻子出聲把發呆的千里拉回這個世界。


千里感覺到房裡多了許多講話聲,轉頭一看,護士正等著為她做檢查。


檢查途中,家人陸續趕到,房裡人愈來愈多,漸漸地,她發現除了去買飯的清日和正在照看祖父的祖母之外,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全都到齊了,大哥二哥笑得像瘋子一樣,招來護士的『特別關心』,三姐當場哭得不能自已……  


當她疑惑的從二姐口中知道自己動過心臟手術、還差點掛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才知道家人為什麼反應這麼激動了。






晚上,因為被千里知道了『九重阪比其他學校還要提早開學』的消息,櫻子只好乖乖回安澤家收拾行李。


千依來得很匆促,連衣服都沒帶就衝上深町家的直升機趕過來了,換洗都穿千雅的衣服,不需要收拾什麼行李,不過因為要陪櫻子,她也就決定跟著回安澤家了。


負責開車送她們回去的人是安澤朝也,不過朝也死不肯離開千里,浪久也抱著病床耍賴,安澤家父母又要馬上回去照顧祖父,清日沒駕照,大家正在煩惱駕駛的問題時,突然發現千依、櫻子……還有某個人不見了。


『有駕照幹嘛不早說啊,小雅妳這悶騷鬼──!』


朝也內心的吶喊,當然是沒有人能聽見的。



─────



跟櫻子道過晚安後,千依回到自己在安澤家裡久違的房間。


走進去的那一瞬間,她不小心說了聲『打擾了』,這讓她站在房裡笑了很久。


果然太久沒有回家了,連以前住過十幾年的房間,都帶給她一股生疏的距離感,不過,她這幾天都被千雅拖去睡在她房裡,沒時間跟自己的房間好好敘舊,這也是很無可奈何並且理所當然的事。


她坐在床墊上,環視四周,發現每個角落都很乾淨,桌面和地板也都一塵不染,心情更加愉快。


「叮」的一聲,手機傳來收到簡信的聲音,她打開一看,寄件人是「小親親由美」。


嗯,看來由美又趁她不在的時候拿她的手機亂改了……『小親親』?由美真的想被她這麼叫嗎……千依忍不住笑出聲,她已經能想像由美在男生面前抱著她比出勝利手勢,然後開玩笑地說「拆散親密愛侶會招來天打雷劈哦~」。


由美知道她不擅長拒絕人家的邀約,時常跳出來幫她拒絕,有時就會用這種方式,不過,也不知道大家會不會當真?


千依繼續看下去,由美幽怨的簡信內容:『淚濕衣裳,盼君早歸』讓她笑到眼淚都掉出來了。她知道由美一定是邊翹腳吃零食邊打這封簡信的,就是因為知道,才覺得兩者間的反差特別好笑。


她正要打回覆的信時,門邊傳來輕微的聲響,她剛抬起頭來想看是誰來了,就被一股力道推倒在床上。


「…………」千依望著頭上佔據了所有視野的那張容顏:冷淡蹙起的眉頭、夾帶濃郁思念的眼神。她抬手撫摸看起來稍微有些乾燥的嘴唇,觸感依然是柔軟的,應該還來得及處理。


「我的潤唇膏是在……」她邊想邊喃喃自語,忽然感覺到放在千雅唇上的指頭被含進去了,連忙收回手:「姐姐、不可以。」


「……」千雅沉默的看著她。


千依感覺不太對勁,仔細看著千雅,發現她表情異常迷亂,簡直就像……


……著了魔一樣……


「姐姐,妳──……」


千依說到一半,忽然被千雅不分由說地低下頭、用唇堵住後面想說的話。千雅的胸腔裡燃燒著一股熾熱的欲望,讓她口乾舌燥,不得不從千依的唇齒之間尋求滋潤。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對千依的感情是不是對的,因為它就是存在那裡,一直存在著,沒有『可是』,沒有『不過』,也沒有任何的但書。


「呼……」


離開千依紅潤的唇,她再吻向下顎,然後滑過乾淨白皙的頸子,來到鎖骨,輕輕地囓咬,重重地吮吸,直到浮現一個殷紅的印子,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怎麼……突然這樣……」


千依微微喘著氣,意亂神迷的嬌態,讓千雅怦然心動,一不留神,又吻住了她甘甜的唇。


因為感覺實在太好了,千雅縱容自己吻到千依暈頭轉向差點窒息,才再次放開了她。


千依一頭霧水的被抱在千雅懷裡,小力地掙脫開來,看到千雅泛著光澤的唇瓣,身子僵了一下,勉強挪開眼睛,道:「是不是有什麼……」沒想到,她的目光才剛逃離一個誘惑,卻又馬上墜入千雅溫柔得會把人給溺死的目光之中。


太犯規了……千依在心中哀嘆。


千雅再度傾身向前,輕輕地吻著千依的臉頰。「……好甜。」


千依紅著臉,低聲道:「是護膚乳液的味道吧……」還是由美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千雅凝視著她,淺淺一笑,道:「好可愛……」


「!」千依第一次被她這樣稱讚,心裡不爭氣的湧現了喜悅的感覺。她完全不知道千雅時常在別人面前用盡各種美好的詞語形容她,瘋狂到讓別人聽得笑容崩潰還不住口的地步。



胸中加速鼓動的節奏,促使她湊近千雅面前,用力地吻了上去。


離別前夜,總是特別漫長。





20


安澤千里在天澤中學開學後一週出院。


第二學期開始,學校裡大部份社團還沒有進行幹部職位交接,但實質上已經是由二年級來負責社團主要的運行了,三年級學長姐雖然感到有點寂寞,不過看著自己親手帶上來的學弟妹能夠獨當一面,大多數人心裡也許還是會滋生小小的驕傲感──至少對千里來說就是這樣,天澤中學的劍道社會是她一輩子的驕傲。


劍道也曾經構成她生命的骨幹,她揮劍的姿態被講話方式很理科的前社長比擬為「臨界沸點的水」,顧名思義就是一副不冷不熱、要滾不滾的樣子,她還以為前社長是在稱讚她情緒不容易激動,其實前社長是希望她能夠沸騰起來吧。


千里跟近森約定要為各自的夢想努力,近森一輩子都用靈魂盡情地在畫紙上揮灑著眼中的美麗,而千里半途而廢放下了沉重的劍,改握起輕盈的筆。


她不是要破壞約定,只是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走哪一條路,劍道確實佔據了她人生中大半的時間,但她自從近森過世後就失去了對劍道的熱情。


暑假,她一度重新握起劍和櫻子進行對決,那時候的敗北讓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態有所不同,不會再想以刻苦的練習縮短實力間的差距,而是單純地想著「啊、果然如此」然後接受了這樣的結果。經過思考,她漸漸理解了──自己並不是對劍道有熱情,而是執著於近森給予的「約定」,一如她現在待在道場外注視學弟妹們奮力練習的身影、暗自在心裡為他們加油,卻完全不想要現身在他們面前、親自給予指導的心態,因為她已經不被需要了。就像個機器,必須要有人給予動力的時候才有辦法動起來,自己卻不能產生動力。


「以我的成績……可能考不上好的高中。」


她向家裡說明實情以後,父母親沒有責怪她,而是溫柔地回答:「考試結果不重要,只要妳盡力就可以了。」


大哥摸摸她的頭說:「沒有關係哦,小千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二哥爽朗地笑道:「看我就知道,成績沒多重要啦!」


三哥只看著她,問了一句:「需要我幫妳補習嗎?」


於是,第二學期她幾乎都在家人的督促中,補救破碎的學業……


期間,大哥履行了他的諾言,這點由三哥與櫻子日漸親近的情形可一窺端倪。


不過,三哥和櫻子之間的關係變好,千里自己也有一部份功勞。


她和三哥再度前往香川,親自到櫻子家對她道歉。


櫻子沉默許久,彷彿很艱難地點了頭。


一段單向的戀情就這麼結束了。



─────



每個學生都會認為,等待放假的日子特別漫長,而考前準備週總是過得特別快。


千里從課本中抬起頭,注意到天色已晚,於是收拾書包回家。


一路上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人,冷風間歇地從外套縫隙裡竄進來,刺骨的寒意讓她瑟縮了一下,飛快地將書包換到左手,然後拉緊了外衣。她沉默地在路上走著。這不太像秋天的氣溫,並沒有引發她任何的感慨。


走到豎立著紅綠燈的十字路口,行人總算是多了一點,千里躋身於等待的人群中,耳邊忽然傳來一位女子講手機的聲音,那位女性似乎在想辦法推掉已經答應的邀約,用了曖昧不明的「有事」當作理由,還強調「是很重要的事」卻不向對方仔細說明「是什麼重要的事」。綠燈亮起,千里斜斜地瞥了那位女性一眼,發覺她已經掛掉了手機,臉上表情卻依然十分不耐煩。


──『今天不能見面,有點事要辦。』


──『對不起,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千里回想起自己對櫻子說過的這些話,無從發洩的怒火悶燒著胸口,令她連吸氣都感到疼痛。


櫻子。


櫻子。


再一次到香川去、準備好好向櫻子道歉的那一天,在麵店外面,自己和三哥的叫喚聲重疊在一起。


穿著赭紅色制服的櫻子回過頭來,愣了一下,『咦?清日和小……』她停頓一秒,苦笑道:『……千里。你們,怎麼會來?』


當時,聽到她居然先叫三哥的名字,又對自己這麼生疏,千里心裡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感,於是也硬生生地嚥下了親密的稱呼,平板地道:『櫻子,午安。』


…………


…………


千里回過神,發現自己走在天橋上,被來來往往的行人推擠到邊緣,感覺好像快掉下去一樣,以致於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就在這瞬間,一個眼熟的女孩子與她錯身而過。千里回過頭,清楚地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臉,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近森……」


千里從來沒這麼清晰地感覺過所謂的驚喜。她抱著書包,追了上去,貌似近森的女孩卻愈走愈快,當千里跑到樓梯口往下望的時候,那女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可能走得這麼快吧?雖然這麼想,千里還是遲疑的下了樓梯,到小巷子裡繞了一圈,直到半小時後,她才斷定剛才所看到的只是幻覺,而劇烈起伏的心跳也早隨著時間的推進逐漸平緩了。她又在原地待了一會,才失望的踏上歸途。


千里離開後不久,路旁一輛小型車的車門打開讓人下車,那人赫然便是剛才千里苦尋不著的女孩。她將一隻手塞進黑色牛皮外套的口袋裡,另一隻手緩緩地推動車門,透過車體與車門間慢慢被合起的裂縫,可以聽見一個溫軟的女聲正優雅地對司機說著話。


但那些話都跟女孩沒有關係,她關上車門,輕握著口袋裡的凶器,悄聲地離開了。




「……」


「……」


清日和櫻子在安澤家門前偶遇,一個人手中轉著鑰匙,另一個人指尖抵著電鈴,突然見到對方,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於是隨著脫離清日魔掌逃出生天的鑰匙圈落地、發出淒慘的撞擊聲,倆人四周氣體也飛速地凝滯為一塊名為尷尬的膠體,凍住了雙方。


清日避開櫻子的眼睛,對她手上的紙袋說:「特別從香川過來很辛苦吧,有什麼事找千里嗎?」


「不……」櫻子將紙袋放到地上,忽然發現某人視線居然跟著往下墜,很好奇的拿起紙袋晃了晃,發現對方的瞳孔也跟著左右搖擺了一下,於是邊忍著笑邊將紙袋舉高到面前,再突然拿開。


「!」突然對上櫻子的視線,清日明顯地被嚇退了兩步。


櫻子捧腹笑了很久,才在清日遠望前院、彷彿想跳進水池淹死他自己的羞赧神情中,勉強地擠出一句話:「我、有這麼可怕嗎?」


「……沒啊。」清日回過頭,繼續看地上的紙袋。


「你以前並沒有這麼容易害羞吧。」


「妳以前也沒有這麼關心別人啊。」清日不服氣地回道,這一句話觸發了櫻子感傷的那一面。


「是呢……以前我眼中只有千里而已……」


清日眼角抽搐了一下,把鑰匙丟給她,轉身往巷口走,櫻子沒有可以傾訴情傷的對象,立刻恢復平常的態度問道:「喂、清日,你要去哪裡?」


「天色太晚,去接千里。」


巷口的高中男生頭也不回的舉起右手揮了揮,繼續向前走。


櫻子考慮了一下,開門把紙袋放進安澤家前院後關好門、追上了清日的腳步。




─────




如人魚淚晶般純淨璀璨的星光,綴亮了整片漆黑單調的蒼穹。


夏季過去,白晝便突然變得特別地短,夕陽剛被海面溫柔地吞納入腹,夜晚就帶著星月降臨了。


安澤家附近沒有多少光害,抬頭就可以看見美麗的夜空,彷彿只要張開雙臂就可以抱回滿懷星光,這也是安澤兄弟除了被祖父母逼迫外,還願意留在家裡的原因之一。城市裡只有在星象館或天文台可以看見的迷人景色,他們卻是從小看到大的。


清日從書包裡拿出手機,撥給千里,才按下撥出鍵,手機就奮力地發出「嗶!」的一聲宣告不治了,他滿臉黑線,轉頭問旁邊那個正陶醉在星空之美中的少女:「櫻子,妳有沒有帶手機?我手機沒電了……」


「手機?我有啊!」櫻子低頭看他,以奇怪的姿勢抓了一下手邊的空氣,隨即露出一臉冏樣。「我……放在紙袋裡……」


清日用手捂住嘴,奇怪的咳了幾聲,「算了,沒差。」


「你那是什麼表哈……啾!」


「噗嗤。」


「笑什麼笑!」櫻子邊罵邊揉了一下鼻子。


「秋天晚上的天氣比較冷啊。」兩個人走到一個路燈旁停下來,清日打開自己的書包,從中取出一雙毛線手套遞給櫻子。「聊勝於無吧!」


「哦,謝謝。」櫻子毫不客氣的接過,不過戴上時卻出了一些麻煩,因為手指被寒風吹僵了,動作相當地不靈活。清日見狀便要她張開手,由自己來幫她戴。


「可以了。」


戴好後,櫻子隔著手套握住了清日的手。


「你的手也不熱嘛!」她笑著說。


「廢話。」清日抽回手。「體溫高的是小……」一個不祥的物體墜地聲打斷了他的話。


清日的瞳孔驟縮了一下,心悸令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衝,速度快的讓櫻子只來得及看見他書包在空中甩尾的殘影。櫻子跟著跑過去,在交叉路口彎進書包所指示的方向,接著便看見了一個令人畢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櫻子手腳發軟的跪坐在地。


千里仰倒在一片月光所不願眷顧的黑暗裡,奄奄一息,在她的不遠處躺著一把染血的凶刃。清日心焦如焚地守在妹妹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妹妹的名字,然而,千里只是像個壞掉的人偶一般,毫無回應。


櫻子動彈不得,顫抖的發現千里身下的黑暗,慢慢擴散到了月光領域的邊界。


然後溢出。


成為殘暴的暗紅色。






21


掀起百葉窗簾,月光傾瀉而下,幽暗病房內瞬間溢滿一片澄澈的冰藍。


這裡是山梨縣甲府市的一間私立醫院,安澤千里入住其中已經有一段時間,醫生說,由於腹部刺傷深及內臟、頭部又遭受過重擊,必須經過謹慎的評估觀察後才能讓她出院,於是,就在安澤家的人們苦候佳音期間,天澤中學第二學期悄悄地過了一半。


住院很無聊,每天都沒有什麼事可做,幸好安澤兄弟探病時都會帶給千里有趣的書。她把這些書全部讀過一遍後,認為三哥帶來的科普書最合她的胃口,尤其是其中一本書,講述很多人設計實驗、將當代認為異想天開的假說化為理論的故事,還附加說明詳細實驗原理和方法,讓她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快點出院實際操作看看。


哥哥們聽到她面帶微笑說出口的感想,臉色都很詭異。奇怪的是,他們面面相覷後,全數選擇沉默以對。千里注意到哥哥們看她的眼神很溫柔,卻帶有一絲小心翼翼,說話也很謹慎,似乎害怕被她知道什麼,不過她一頭栽進感興趣的事物就無法自拔地深陷其中,全副精神都專注在書的世界裡了,就像一名在沙漠中口渴已久又忽然見到綠洲的旅人,大口大口地攝取水份,也不管自己有沒有辦法吸收進去,狂熱至此,自然也不會將哥哥們的小小異常放在心上。


倒是,讀書時間太短,很讓她困擾啊。


千里悄悄地取了一本書翻開。她曾經有過半夜開燈看書被護士責罵的記錄,於是從此仿傚古人,借月作燈,滿足自己半夜突然冒出來的閱讀欲。


可惜,過一段時間,這個行為也被護士發現了,雖然沒有沒收她的書,卻有護士每隔一小時來突襲檢查,後來千里也只好乖乖睡覺了。


又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千里終於被允許出院,並恢復了學校生活。


時值深秋,天澤中學校門前的大道上,散落著宛如被過度烘烤過般乾枯焦黃的楓葉。千里一路上小心地閃避走來,卻見到其他人在說笑中毫無意識地踏過它們、將它們踩得粉身碎骨,她望著為數眾多的『骨骸』,不禁同情起負責打掃校門口的同學了……


「?」走進校門口前,千里忽然感覺到背後生起一股寒意,回過頭,見到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躲入人群中,眨眼間不見蹤影。雖然沒看清楚臉,不過那馬尾上紮著的紅絲帶已經給千里留下了印象。


換作是以前,她肯定會直接追上去,憑印象找出剛才那個人,不過,現在她卻覺得那樣的行為純粹是浪費力氣──這種肯定被認為是靈魂調換才會發生的心境改變,確實是安澤千里本人所為。她只是,變得有所不同了。


九重阪高中第二學期,在接連不斷的模擬考試中結束了。


寒假,安澤千依聽說妹妹不旦性格驟變還熱衷於啃書的事情,很擔心的想回家去看看,卻被千里在電話中以『三姐妳現在正是需要潛心苦讀的衝刺時期』為由拒絕了。


(當然她並不知道,通話結束以後,千雅用多麼密集沉痛的『……』詢問千里,而千里又用多麼坦然無辜的『?』回應二姐了)


時光荏苒,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千依、由美跟幾個同學和交換學生們一起吃了年夜飯,再相約到神社去參拜。


「請保祐我在好大學裡被好老公告白!」由美雙手合十,邊祈願邊說出自己的願望。


「由美……」千依詫異的看著這位朋友。


由美抬頭對她微笑,「許願是為自己立志,當然要說出來給自己聽囉。」


千依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笑了笑。她不敢貪心,拋出香油錢,合掌祈求一個最簡單的應試合格,就跟著由美到旁邊去抽籤了。


心跳加速的展開紙籤……


…………


…………


『大吉』!


千依露出開心的笑容,旁邊一個交換學生看到了立刻湊過來。


「哇,恭喜啊!」


「嗯?什麼什麼?」


那個高大的男學生一過來,其他交換生也跟著湊過來,引發一波熱烈的討論浪潮。


「大吉耶!」「真好,安澤同學。」「我卻是『大兇』……」「哎?怎麼會有兇籤?」


此起彼落的流利英文中夾雜著發音有點奇怪的日文,千依笑看著這些交換學生,回頭去看由美,卻撞上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由美頓了一下,飛快地堆上笑容,道:「呵呵,我是中吉哦,看來我們兩人今年都能心想事成呢……呀、那邊有神酒,我去拿一些過來。」


「嗯……」


千依點頭,等待由美回來的時間,瞥見前方站著一個令她在意的人。


那個人將長髮盤為髻,穿著以紅花圖案點綴的米白色和服,在賽錢箱前虔誠地向神明祈願,白皙優美的頸項沐浴在晨曦下彷彿散發著光輝,輕輕閉上的雙眼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心,無一不透露出憂鬱。


當那個人參拜完,往這邊走過來的時候,千依馬上向她打了聲招呼:「櫻子同學。」


櫻子儘量露出自然的微笑,道:「千依同學,妳沒有回家呀……」


「嗯,因為臨近考試了,家人不希望我回去。」千依很識相的沒有說明那個家人是誰。


「……也是呢。」櫻子看向旁邊繫滿籤紙的繩子。


「啊、妨礙妳抽籤了,不好意思……」


千依說著想退向旁邊,櫻子阻止了她。


「沒關係,我不打算抽籤的。」


「哎?」


「我只是來許願而已……」櫻子微笑道,「運勢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


饒是擅長撫慰人心的千依,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千里邊回答醫生問題邊掃視圍在身邊的人們,那迷惘的眼神讓安澤兄弟嚇出一身冷汗,幸好她並沒有忘記自己是誰,也知道他們是她的哥哥,朝也和浪久兩個人不禁拍著胸口、大大地鬆了口氣。


可當清日和櫻子離開病房去打電話之後,千里忽然低聲問道:


『……三哥什麼時候交了女朋友啊?』


這句話把安澤兄弟嚇得不輕,忘了床邊有『喚人鈴』這個方便的裝置,直接衝去把醫生抓來。


經過檢查,醫生判斷千里腦部沒有任何異常,記憶上產生的斷層,也許必須找心理醫生治療……。




當時,聽到千里忘了自己,櫻子焦急的拿出項墜讓她看她和自己在劍道大會上的合影,只引來千里一陣劇烈的頭痛,然後再度忘記一些已經回想起來的事情。無論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千里的記憶就像泡沫一樣,只要一去碰觸就會消失。現在的千里什麼也不知情,不會刻意去『忘記』,身體卻自動幫她迴避掉所有『回憶』,正因如此,才顯得更為殘酷。


被拒絕,被欺騙,然後是遺忘……


換作是千依被這樣對待,肯定早就崩潰了吧。


「妳……千里……」


千依欲言又止,櫻子看著她,說道:


「我的願望,其實實現過一次。那天,在救護車上,我向所有知道的神佛,拚命祈禱千里不要有事,只要她可以活下去,我願意付出所有代價……」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


「看她清醒的坐在病床上,我強忍著狂喜,期待醫生離開以後,可以上去抱緊她,告訴她我有多麼高興……結果……」


她表情複雜的對千依笑笑。  


「我一直在觀察她,她給我的感覺,不像以前那麼飄忽不定,變得穩健踏實多了,我很高興她終於找到了生活的重心,精神上不會再依賴別人……」櫻子的笑容消失了,她自己卻沒有發覺。「其實,用這樣的代價換回她十分划算,雖然很痛苦,但如果她不在世上,我會更痛苦的。只不過──……」


櫻子說到這裡,忽然噤了聲,抬手用力抹去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咬緊牙關道:「……只不過,有點不甘心而已。」


說完,她看著千依,苦笑。


「小千沒有說謊,她的三姐……果然很愛哭呢。」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千依竟已經淚流滿面。





22


天澤中學三年竹組的安澤千里,成績一直都不是很好,再加上居然在衝刺時期請長假,老師們都嘆息著認為她不可能像她姐姐們那樣考上好高中,直到看見安澤千里的複習考成績,令人跌破眼鏡的年級第二名令老師們眼睛為之一亮,全數燃起身為教師的熊熊鬥志,集中火力於安澤身上,勢將她送進第一志願的靜城高中。


同學們對於安澤千里的變化感到很驚訝,但誰也沒有去多問什麼,要說是為什麼,肯定是因為她那使人不敢親近的氣質。


比起以前的安澤同學,現在這個戴上眼鏡的她變得很穩重也很冷淡,臉上時常沒有表情,而且無論是上課或下課時間,不是看書就是發呆(事實上千里是在沉思,不過誰會這麼認為呢),又不主動向人攀談,即使被搭話也回答得很簡短,似乎不想與人多作交談,另外,中午也不跟班上的朋友一同用餐,總是一個人默默邊吃飯邊看書,感覺跟大家分外的疏離,於是,在三年竹組裡,明明沒有人想排擠她,她卻成為一個孤立的存在了。


相對於跟班上同學的距離逐漸變遠,安澤千里離第一志願愈來愈近,後面幾次的全國模擬考,家裡已經沒有人會對她說「盡力就好」,而是笑著改問「這次要擠下多少人?」。


時間來到二月,學校裡硬梆梆的升學氣氛暫時被即將到來的『西洋情人節』話題給軟化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料理社迎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找我的?」


坐在料理社專用教室裡的女學生從筆記本中抬起頭。她是料理社社長,之所以跨過二年級當上社長,據說是因為能做吃了讓人幸福流淚的可口點心,然後被貪吃的學長姐們推上這個職位,藉以名正言順地要求她每天到社辦來,『順便』做點心。


聽說這個傳聞於是踏進社辦詢問巧克力製法的人不少,不管會碰上什麼奇形怪狀的人她也都習慣了,不過,當她看見眼前的人時,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


「安澤學姐,妳也有想送巧克力的人嗎?」她壓著怦怦亂跳的心臟,緊張的發問。


「……」安澤千里無奈的笑了一下,「幾個家人。」


「哦,這樣的話,學姐妳如果不想在家裡做,可以來我們社辦喔。」女學生便說邊將手工巧克力的幾個做法都寫給她,安澤千里注意到她手在發抖,小聲問道:「學妹,我在旁邊會讓妳不自在嗎?」


女學生的筆尖逗留在紙面某處,「不是,我只是……有點緊張。」


「為什麼?」


「該怎麼說呢……」女學生困擾的看著安澤千里,沒多久就撇開眼睛,說道:「學姐妳的眼神太凌厲了。」


「呃?」安澤千里聞言不禁錯愕,馬上取下眼鏡,「這樣呢?」


「好多了。」女學生點點頭。


「可是,這樣會看不清楚。」換成安澤千里困擾了。


「妳可以配隱形眼鏡。」


「隱形眼鏡?」


「嗯。」


「那是什麼?」


「!?」女學生不敢置信的看著安澤千里,她臉上迷惑的表情似乎沒有造假。


原來老師們讚不絕口的超級模範學姐居然是……!!!


安澤千里得到想要的資料後走出料理社教室,她絕對沒想到,自己是個生活白癡的消息很地快傳遍一二年級,然後在加油添醋下變成「知道嗎?安澤學姐其實是個天然呆喔」這樣的謠言,幾個劍道社的學弟妹們在偶遇時跟她聊起這件事,她才明白班上同學突然間熱情地每天邀約自己共進午飯,還膽敢出手把她讀得正入迷的書給搶走的原因。



─────



預定到眼鏡行去取隱形眼鏡的前兩天,眼鏡湊巧被安澤千里踩壞了,這個尷尬的時間點,她也不想浪費錢重配。眼前一片模糊的日子令她鬱鬱寡歡,當然,比起看不到黑板和生活上有麻煩這幾件小事,她更苦惱不能唸書的問題,就這樣,渡過了暗無天日的兩天。


二月十三日,放學後,安澤朝也開車來接她,順便載她去眼鏡行,途中朝也不斷套她口風,想知道明天會不會收到巧克力,不過千里想給他們驚喜,於是守口如瓶。


「我去拿,妳在車裡等一下。」朝也一臉苦悶的熄火,打開車門出去。千里看見他離去前的表情,手裡不自覺抱緊書包,就在這裡面,有幾個包裝好的手工巧克力,她打算在今天晚上偷偷放到哥哥們、老爸的房間裡,至於祖父的份,就明天放學後送去醫院,雖然說祖父也許不能吃巧克力,不過他收到一定會很開心的。


叩叩,有人敲打車窗的玻璃。


千里抬起頭,看向旁邊,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她搖下車窗,疑惑的問道:「有什麼事嗎?」


那個女孩笑了,眼神輕蔑的像在看一隻捏在指間任人宰割的蟲子,問道:「妳記得她們嗎?」


她將一張相片遞到千里面前。


相片裡是兩個女生,看起來並不像姐妹,比較像年紀相差五六歲左右的朋友,較年幼的那個笑得很開心,手搭在年長的肩膀上,而年長的穿著一身和服,柔和的往後看著年幼的女生。千里看了許久,總覺得她們都有點眼熟,尤其是那個比較年長的人。


「我見過她們嗎?」順著對方的問話,千里反問道。


「這個妳沒見過,不過……」女孩指著相片上比較年幼的女生,指尖緩緩移到下方「這一個妳應該記得,她是深町靜美。」


「深町靜美?為什麼我會認識她?」千里不解的盯著相片。


「因為,就是她要我來『抹除』妳的。」女孩輕聲說著,快速地抽出一把槍抵住千里的太陽穴。


「!」事情發生得太快,千里根本來不及反應。


「我都跟她說,既然連我也記不起來,應該沒有危險了,她卻硬要我來設防線,」女孩邊說邊將槍口往下挪移。「對不起了,千里……」


輕輕的喀一聲,女孩扣下板機。


沒有任何槍聲響起,也沒有任何貫穿皮膚的燒灼感,取而代之的是刺痛以及一股涼流……


…………


…………


當千里在朝也的呼喚聲中醒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到了家門口。


朝也將眼鏡行的紙袋交給她,關心地道:「讀書太累了吧?待會吃完飯就早點睡喔。」


千里正在回想醒來後就被忘掉的夢,聽到大哥這句話,立刻想起今晚要偷偷進行巧克力任務,輕輕微笑著,點了點頭。


殊不知,她這下意識的舉動,竟讓朝也又是一陣內心澎湃。




23


情人節過去以後,學期也到了尾聲。


無論是安澤千里或安澤千依,都從她們待了三年的學校畢業,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山梨‧天澤中學。


安澤千里從學弟妹手中接過花束和禮物,望著那一張張滿是淚水的臉孔,心裡倍感愧疚。她當然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還老實地問「對不起,你們是誰啊?」,只好努力挑些以前的自己可能會說的話來應付一下。


在她說話的時候,學弟妹們全都安靜下來認真的聽,這讓她更加地覺得對不起他們,良心也不斷被被罪惡感折騰,後來說不下去,乾脆閉上嘴,靜靜地苦笑了。


「安澤學姐,可以給我妳的鈕扣嗎?」


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惡魔之音,掀起了一股恐怖的搶鈕扣狂潮,於是當千里走出校門之後,制服和外套上的所有鈕扣都不見了。回家路上,她一邊享受冷風幫肌膚按摩的感覺,一邊慶幸還好有聽哥哥的話多穿衣服在裡面,才不至於春光外洩。


香川‧九重阪高中。


安澤千依哭得像是世界末日來臨,就算救世主出現也無法阻止她擤掉最後一包面紙了。


深町由美承認,她聽到在校生們合唱驪歌的確也眼眶濕潤了一下,可是也不至於像千依哭得這麼誇張吧?難道是和她那不知名的同性戀人分手了?該不會就是年初在神社見到的那個女孩吧?


由美還記得,她去拿甜酒回來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千依跟一個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孩交談,雖然因為距離的關係沒看清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人,但當時千依聽完對方的話,忽然淚如雨下……八九不離十,那是她的戀人吧?她們兩人當時在吵架,然後最近分手了吧?


思及此處,由美用一種很擔心的目光看著好友,「不要緊嗎?」


「嗯。」千依用最後一張面紙擦拭眼角,剛哭完,眼睛和鼻子都紅通通的,十分惹人憐愛。


「等下要不要去逛街?妳要買些土產帶給家人對不對?」女生對付情傷的方法之一,血拼。


「姐姐說會在校門那邊等我。」千依講到姐姐就忍不住微笑。


「是嗎?」由美依然一臉擔憂,深怕千依在強顏歡笑,幾秒後才作出反應:「安澤家姐姐來了!?」


「嗯,昨晚到的。」


「這麼突然……」由美說到一半,忽然愣住。她所猜想的都是真的,所以安澤家姐姐急急忙忙趕過來安撫失戀的妹妹?


「要我幫忙買些什麼嗎?」千依輕快地問道,一點也沒察覺到由美內心的糾結。


「千依!」


由美忽然用力握住千依的雙手,兩人裝有畢業證書的筒子都掉落到地上,無聲地滾動。


「──記得身邊有我在,不要獨自承擔痛苦!」


「???」


千依一頭霧水,不知道由美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但她認真的表情不容許多問,於是,千依連忙回答:「我知道了……」


兩人面對面注視了一會才分開相握的手。千依轉過頭想找畢業證書時,見到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站在她們旁邊,兩手各拿一個筒子。







千依露出驚喜的笑容,走上前去跟那個人攀談。


「姐姐,妳怎麼進來了?」


那個人──安澤千雅沒有回答,而是向前走幾步,將其中一個筒子交還給深町由美後,禮貌性地對她點了點頭,再回頭來牽住千依的手,毫不停滯地往校門口走。


「呀、晚點……見……」千依只來得及跟由美說半句再見,便被半強迫性地拖走了。她在半途中觀察千雅面無表情的臉,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來,於是直接問道:「怎麼了?」


千雅還是沒說話,將千依帶到租來的車上,關好車門,才欲言又止的看向她。


「…………」


「…………」


兩個人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像在用眼神對話,車子裡面除了空調運轉聲便再無其他聲音。


片刻後,千依輕笑出聲,往後仰倒在椅背上,伸直雙手,道:「再過不久,我就又可以和妳唸同一個學校了呢。」


千雅欣賞著妹妹放鬆的笑容,道:「我在學校附近買了房子,暑假可以搬進去。」


「暑假……」千依覺得有點久,不過,這樣的等待並不令人心浮氣躁,因為知道等待的是一個確定的結果……千依猛然想到櫻子,又想到千里,立刻坐起身,問道:「千里怎麼樣了呢?她考上靜城,要住宿嗎?」


千雅搖頭,「要搬家。」


「咦?搬家?全家搬過去?」


「祖父母不會搬過去。」


千依點點頭,她也在想,祖父的健康狀況雖然穩定下來了,但也不適合搬到一個未知的環境居住,而她的父母,即便表面上搬到新家去了,肯定也會輪流回老家住,他們都是很有責任感的大人,不會拋棄長輩和孩子任一方……


「千里,真的變了呢。」千依苦笑,迫使父母兩頭忙的元凶,正是提出搬家要求的那個孩子。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安澤千里了。


然而櫻子卻還是放不下。


──『我想隱藏起對她的感情』


──『這個願望不可能由神來實現』


──『所以我要在信上寫下所有想對她說的話,封印起來』


千依不知道櫻子那些封印起來的信,千里什麼時候才會親手打開來看。


也許是一個月。


也許是一輩子。


比起櫻子所等待的未知時光,自己的幾個月真的幸福許多。


「……」


轉過頭,千雅望著她的眼神比棉花糖更甜更柔軟,令她不自覺地沉溺於其中。


於是親近,溫柔地擁抱。


「姐姐。」


千依將臉埋入千雅規律起伏的胸口,側耳傾聽心跳,安心的想就此入睡。


忽然間,傳入耳中的心跳聲加快了,千依睜開眼,同時感覺到姐姐的手攬緊了自己腰部。她抬起臉和千雅對看,發現千雅露出難以言喻的害羞表情,肌膚還泛著瑰麗的薄霧玫瑰色,令人想一親芳澤──千依這麼想的時候,臉上忽然發起熱來,她收手撫住燙到像是燒起來一樣的雙頰,很快地就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麼令人害臊。


千雅的情況顯然沒有好到哪裡去,此時她又是在想什麼?


千依維持捧著臉不動的姿態很久,等到熱度消退後才再度開口說道:「…………賣土產的店快關了哦。」


「……」千依想要轉移話題,千雅也就很配合的將手伸向車鑰匙……


「姐姐,這樣會被開罰單哦。」


千依邊說拿開千雅擱在她腰際上的手,爬回副駕駛座坐好。


千雅遲疑的把手放到方向盤上,盯著那隻手看的眼神有點落寞。


「……啊、安全帶……」


千依莫名熱心的跨過中央排檔,替千雅繫好安全帶,回程中,順便吻了一下千雅的臉,而後按著唇邊、回味似地說道:


「姐姐,妳也很甜嘛。」


「…………」千雅低下頭,有些語結地道:「……護、護膚乳液。」


…………


…………


三秒內,千依連忙扣上安全帶,以免自己會忍不住想撲上去抱她。


──有一個太可愛的姐姐也是很困擾的呀……


千依在保持安全範圍的情況下偷看千雅,發現她的臉還是很紅,看樣子是不可能在關店前買好土產了。


──有一個愛逗人的妹妹也是。


她深深地自我反省。




由空調口吹出的暖風持續在車內迴流,千依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朦朧。


三年前,當她擁有家人、同學和朋友卻唯獨欠缺千雅的時候,很害怕入睡。因為不喜歡作夢,尤其討厭美夢,那種先讓人置身天堂、嚐盡一切夢幻滋味,再展露出現實殘忍、讓人一口氣墜入地獄的夢,遠比一開始就讓人吃苦的惡夢差勁多了。


而現在…………


千依安心地微笑著,在千雅柔和的目光之中,緩緩地沉入夢鄉。




END



※「護膚乳液」那個是千雅的幽默,請自行在此篇中搜尋關鍵字yamibohk12


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09-7-15 18:08 编辑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