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愁云惨淡万里凝
京师的道,宽了窄了,似是没变得许多,不过多踏上些洋人的铁骑,洒上几道同胞的鲜血。
苏沛放慢步子,负手而行。走过前门大街,路过荣泰堂,站在门外远远瞅了一阵儿,恍恍惚惚时光错漏,外祖父和父亲在堂中替人诊治,母亲在堂后分拣草药,自个儿还拖着小辫儿,妹妹尚在襁褓,往常日子,一家和满。
苏沛搓搓手,冷了,有些愣神。又看了一阵,但见有人往来的进出,终归也没进去。
这个妹妹,再见也有理所应当的吃惊。生在京师,长在京师,吃京师的粮,饮京师的水,吹京师的风沙,晒京师的日头,长到二十岁上,活脱脱竟还是一个江南水乡的丫头,低眉敛目着轻语温柔,学不会北方大开大阖的脾性。
苏沛摇摇头,笑得宽和。苏钦自小笑起来就最是清净,不沾尘垢一般,惹得父母外祖父疼爱非常,又偏偏乖巧得很,从不会恃宠骄纵。小时不懂得,倒是时常作弄欺负她,只是被作弄欺负了她也不兴去告状,等到年岁稍长,苏家却惨逢祸事,自己又一门心思卷进了革命风潮中,横竖是看这个懦弱性子的妹妹不顺眼的。背井离乡多少年,几番风雨,几多飘零,最怕相逢却不识,现在这般,无论如何心里都是欢喜的。
只是脑中恼人的又跳出林默的话来。他这妹妹,别的不说,从来逾矩放肆的事是不会做半分,岂还谈什么伤风败俗,礼法不容?自来女子之大恶,不过淫,妒,多言,窃盗种种,与苏钦也不会沾半分。
苏沛转念这般想,对林默的话疑虑又大,唯恐她是挑拨离间,自己反而着了道儿。苏沛沉下气来,只念着问苏钦一个究竟,好歹先自个儿回了家,凡事等苏钦回来再作计较。
温佐生自打在苏家住下后,便时时来荣泰堂帮忙。苏沛是不大来荣泰堂的,莫忻这半年来时常没见影子,林逸自上次与苏沛吵过后,也再没登苏家的门一步。温佐生在这边,正好于她做个伴儿,朝暮相处下来,苏钦也渐渐更知道他脾性,见他为人随和,谈吐大度,对他浅浅流露情意也没有不知之理。
春属木,木色青,于人则为肝,春季肝旺,若是大意也易伤肝。清明一过,因伤了肝气到荣泰堂来诊治的人便多了起来,苏钦一人,有时难免照顾不周全。
这日在院中,偶然听到温佐生和待诊的病人闲谈,细细一听,苏钦倒是禁不住欢喜。
「笋性寒,滑利耗气,其味虽鲜美,还是忍口少食的好。」
「菊花能平肝,疏风清热,但久服菊花,疏泄太过,又会使肝木失于滋养,反倒伤肝。」
「荠菜益肝和中,淮山健脾补肺,银耳甘平无毒,春来润肺生津,益阴柔肝,都是佳品。」
苏钦暗暗点头,送走了病人,笑道,「想不到小小的荣泰堂藏龙卧虎,温大哥如此精于医道,恕我有眼不识之过了。」
苏钦语带三分诮,温佐生与她熟了,也知道苏钦在温顺性子下,也偶有俏皮时候,当下听了她的打趣,不禁抱拳道,「哪里哪里,在下鲁班门前弄大斧。不过是家母身子不好,自小在家母身边听得多了,于养生之道粗通一二而已,精于医道四字,愧不敢当。」
苏钦看他刻意文绉绉的酸气,笑得更欢心。温佐生所言或许不假,不过她身边亲近之人,从来并无懂丝毫医药者,林逸勉强算是,可惜她懂的只是西医而已。苏钦有时想来,未免觉得寂寥。没想到温佐生是个懂得的,一时间竟有三分知己之感。
晚上归了家,苏钦记挂着退亲的事儿,不等苏沛开口便问说,「哥哥今日到林家去过可还好?」
「都好。」
苏沛应得含糊,反倒是追问说,「你与林大小姐之间可否有什么过节?」
苏钦眉微蹙,想得一阵轻语道,「我与她过节论不上,关系却也称不上和顺。怎么,哥哥可是听她说了什么?」
「我记得苏家素来未与林家交恶,却不知何故她与我应对颇为不善,故此一问。」
「定要说的话,我刚开荣泰堂不久时,林大小姐曾经亲自上门来拜会,为的是哥哥与林逸的婚约一事。我因不能擅自作主,便给她挡了回去。想来该不会是这事儿开罪了林大小姐?」
苏沛哈哈一笑,「她若是个坦荡人,定然不会计较。不过嘛——」
「可别在人家背后嚼舌头。」苏钦笑着将他话堵回去。
苏沛也不再说,心下却释然不少,敢情是妹妹无意中得罪了林大小姐,这林大小姐向来又是个心眼不大的人,怕是如此才招来一顿闲言碎语,也不曾拿出个真凭实据来。幸好没莽莽撞撞地开口就问,免了一番难堪。只不过林默这么一闹,却也提点了他另一桩事。苏钦的年岁已然不小,自己如今是行在刀锋,保不定哪天便身首异处,如今唯一能尽兄长之职的,便是找个好人家,将这个妹妹托付出去,一生无灾无难少烦忧才好。
四顾目下,唯有一个温佐生,论情意,论人品学识,都是不差。他本家又薄有资财,因偏居无锡,少受战乱之扰。这段姻缘,成,固然好;不成,也怨不得什么。清廷广厦将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早晚不过这几年光景。若妹妹能嫁了他,等到革命成功天下安平那时,该是一对和满眷侣。
苏沛叹一口气,「钦儿,咱们兄妹不用兜圈子说话。爹娘死得早,为兄如为父,巴望着你能嫁个好人家,你日后生活有所依托,也省去许多风言风语。了却心头这一桩大事,为兄的也才好放手拿这条性命去搏,成也罢败也罢,昏睡百年国人渐醒,中国运命在此一举。」
苏沛捏紧了拳头,眼睫几番抖动。
「哥——」苏钦看他唇颤得厉害,反握住他手,「别说这些个——咱们都好好的。我的事儿,我自有计较。」
苏沛还欲说什么,见了苏钦模样忍住又把话收回去,犹剩苦意几抹,挂在嘴角非哭非笑似哭似笑。
苏钦也不再多问,退亲的事儿既成,她心中牵挂了去,再无什么值得挂念。风言风语——她知道此语必然话出有因,却猜不破,堵得心里又惶恐又慌张,愁苦又上心头。革命虽成大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廷却威势尚存。哥哥的路是走定了,她阻不了,也不想再阻。
而她的路在哪里,她的命途又归往何处呢?
苏钦的嘴角甚为牵强扯出一丝笑容,那点牵强的力量却转身袭上眉头,凝成了不甚明朗的一簇。
悬壶济世,救命止伤。
莫不是仅此而已吗?
船上的那一瞥,是初识也是离别,往昔种种痴笑轻狂,面貌轮廓都渐渐勾勒出来,纷呈眼前。苏沛的暗示一而再再而三,只差脱口而出要将她托付与人。事兄当如事父。她守着这理儿,没有不遵的缘由。事到如今,是天意是戏弄,她也没得什么好选。
当她在乱世中国,她在家破人亡,她在颠沛流离,她却在遥远的异乡。看不到暖的脸,握不到热的手,小瞧是祸害,和林逸间,岂止是沟壑,根本分明是天堑了。
她心中这时隐隐有了些决意,却竟然并无她原本预料的慌张彷徨。她本是玉石之体,天生的通体冰凉,拿个钦字压着,原该是少情寡欲的人。
苏钦坐在三月房檐下,望着冥蒙半亮天,手中白果独自把玩,左手落右手,右手洒左手,不小心撒了一地。
俯身下去捡,眼望着脚边另一双手却伸过来。
「温大哥。」
苏钦殷殷地笑,眉头带着不经然的皱,一望无余。温佐生有些不自在地应着,在她身边陪她坐下来。
「温大哥,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可问否?」
「请讲。」
「我自家兄口中得知,温大哥乃是秀才出身,又是小富人家,缘何要当起逆臣贼子,一意反清?」
温佐生微微笑,「没错,与我来讲,清廷待我不薄。只可惜与汉人,与中国,这个朝廷是非要推翻不可的!若我寡廉鲜耻,甘心事仇,怎还有脸称中国人?!」
「你可抛了功名利禄安适日子,刀锋舔血不顾性命么?」
温佐生这次笑得放肆出声来,「功名非我有,钱财身外物,眼见国家危难百姓水火竟还图安乐怕死者,耻称一句男儿!只愿此生不枉,竹床瓦枕,都可安然入寝,珍馐藜藿,也同样甘之如饴。」
他语出昂然,若千里之驹,说一便一,无所留滞。
苏钦心头如卸下千金重坠,眉眼笑开,唇齿绽然,嫣然若花。
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知道他和恒瑞一样是情深意切男子,会对她好。这些个男子的情意,朝朝入眼,她怎能不知?不过是装个糊涂,左右都是要负人的,负此负彼,也没什么区别了。这世上,哪来那许多的死生契阔?这日子有人陪着,断不会过于漫长而凄清。虽然未必圆满幸福,也至少平稳安康。
苏钦抬眼,看着温佐生盈盈地笑。眉乃两目之华盖,一面之仪表,主贤愚之辨。温佐生的一双眉生得极好,弯长有势,昂扬有神,恰是苏钦喜欢。
「温大哥,你可嗜烟酒?」
「烟我不沾,酒若也说点滴不沾想必你也不信,小酌便是。」
苏钦闻听点头,如此甚好。
「四月若事成,我随你回无锡。」
轻描淡写一句,将自己交托。温佐生一惊,魂魄离了窍去,愣是半晌没回过来。
苏钦负手站起来,向后两步,轻推他一把,眉尖稍挑,「你若喜欢,就应一个好。」
「好,好,自然好。」
温佐生搓搓手,喜不自禁。苏钦立得笔直,脚尖稍踮,轻风扫面而过,刮起面皮一层,心中略有惆怅,抓不准何物。想了一阵,也没什么不值得欢喜。
『等我长大。长大,我带你回苏州。』
苏州回不去,回无锡也好。
她只欠个人带她回去,至于是谁践诺,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来吧来吧,川伯伯。」
林逸笑着扯住徐锡川袖子,詹姆斯由她眼神授意,也假意伸手做个帮忙样子。
比起北方的迂缓齐整,南方人向来激进利落,剪辨者早已不在少数。而京师自去年年底开始,剪辫易服案才闹得沸沸扬扬,京津地区率先由恒兴泰号的陈直臣,义生发号的陈进民等天津广帮商人为马前卒,议案初决,至十二月,剪辫业已盛行,其后风气渐次开通,军警商学,各界稍识时务之士,都相继剪辫。
林逸自回到中国,老早看着那条油亮亮的大辫子不顺眼,剪剃梳洗麻烦,妨碍活动不说,她看来实在也有碍观瞻。只是留发是朝廷的规矩,跟人头是系在一处的,她看着碍眼也不能多言什么。现下朝廷颁了谕旨,国人风气大开,如沈家本、伍廷芳等朝中开明之士,也已将发辫剪去,这辫子留着再是无用。
偏偏她最亲近的徐锡川,任她百般言说,磨破了嘴皮,却不肯将这一头奴才的发辫剪下来。
「便是那朝中的一品大员,如今都剪了发辫留起短发,您倒还留着这头辫子为了哪般?」
林逸扬着剪子,笑嘻嘻道,「手起刀落,便少许多烦恼。」
回头看詹姆斯一眼,若有所思,「唔,不如剪个詹姆斯的发型可好?」
徐锡川急急地捂着辫子躲避,哭笑不得,「二小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是朝廷改了,这个理儿也不能丢!」
徐锡川将发辫紧紧攥在手中,抢过林逸手上剪刀来,「况且——朝廷还没倒呢。」
朝廷还没倒呢。
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
一推再推的广州一役,仓促发难,黄兴一路,孤军奋战。营葬与广州城外白云山麓红花岗的七十二具尸体,日月昭昭;中华大地,凄风惨雨。
广州,注定成了中国革命党人的伤心之地。
苏沛先行南下,温佐生待苏钦打点行装,不日一同去广州。
「南方形势不稳,京城看来暂且不会有大的动乱,不如你还是留在此地,等革命事成,我定会来接你,回无锡。」
原本想着只待事成,从此解甲归田,过寻常日子,谁知天竟不遂人愿。苏钦看温佐生愧疚满脸,宽慰他说,「你和哥哥都去了南方,留我一人在这京师做什么?中国这么大,去哪儿还不都是去吗?」
『咔嚓』一声,苏钦挂了荣泰堂的门锁。若天可怜见,能留着此命北归,或许这辈子还能重开这扇门吧。
唯一挂念着放不下的只有莫忻这个妹妹,这孩子自这两年来,对自己虽还亲近,却明显不及年幼时时时粘在自个儿身边了。苏钦看在眼里,看她说话行事,并无逾界,也不多干涉过问,屈指一算,她今年也已十七。
「姐,你可是要离开京师了。」
苏钦笑,孩子大了,心思都长,风吹草动她都已经瞧得出端倪来。
「我这一去,保不定几时回来。苏家的宅子留给你,这边有些银钱,姐没什么本事,往后的日子,你自个儿好好过。」
苏钦是安得天命的人,姐妹缘分,她也知早有断开的一天。
莫忻低着头咬唇不说话,苏钦嘴角一牵,心中有酸楚,待要伸出手去轻抚她头,莫忻却突然抬头道,「是和南方的革命有关吗?」
苏钦一惊,苏沛和温佐生的身份,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瞒着莫忻,这是杀头掉脑袋的事儿,她绝不想将这个表妹无端地牵扯进来。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
莫忻的脸那时凝重起来,她的头发已长了,穿着女学生的淡蓝短衫,黑裙白袜,背着碎布书包。忽而笑了,她有什么不知道,姐姐还当她是个小孩子呢。
苏钦浅叹口气,时光伤人,莫过于此。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8-6-20 11:02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