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6-12 05:55 编辑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大將不曾睡好。
夜來她驚醒了幾回。某次又醒來,她便暗暗納悶,這是否從未與別人睡得這麼接近的緣故;是否僅為如此罕有的親近而輾轉反側。
我不習慣別人跟自己靠的這麼近。
她嚥下一聲嘆喟,小心翼翼的在床上轉身;側臥的身體慢慢向後挨,仰天躺平,灼灼目光望進一片漆黑之中,不無出奇的發現天花上的木樑竟已隱約可辨。她微一轉頭,望向對面牆上的窗口,看到窗外逐漸泛白的天色。但聞遠方人聲攘攘,時辰可想而知。
妙哉,她幽幽的想著。這大概是第六次醒來了——那麼我到底睡了多久?
她飛快的算了算,得出一個數字。
肯定不到四小時,她想,可能才三個。
她又抑住一聲低吟。平時每逢她休息不足,兩邊太陽穴總微微搐痛,這次卻出奇的尚無異狀,也許待會才要痛起來? 想到這裡她苦起了臉,又側起耳朵,探聽房內另一人的吐納聲,看看對方的呼吸節奏有沒有變化。
她絕非首次見識女孩極輕極微的呼吸聲,卻依然很是詫異。即使夜深之際,萬籟俱寂,女孩的氣息還是細不可聞。
這無疑是女孩體格矯健的明證,靜留暗想。她早留意到剛武之士比常人呼吸更為平靜輕盈,即使跑了一大圈也難得氣喘;既是這樣,休歇時豈不更為沉穩麼。
對,她幾乎一聲不出、一動不動,大將想著,又從眼角偷望女孩在黑暗中的身影。她背向靜留,睡在旁邊——然而儘管紋風未動,身邊這人竟似給了她相當大的壓迫感。
不妨事,她沉思著,眼光再次望向天花,好像有點凶險,但不妨事……也不討厭。
就像身邊躺著一頭野性未馴的大山貓。
如此一聯想,她忍不住莞爾,腦海裡活靈活現的畫面太好笑了。
一頭漂亮而沉默的野獸躺在我床上。
對於人類與大自然的野獸彼此相處之道,說來說去,還是那條老掉牙的問題——到底誰對另一方構成危險呢? 是野獸,還是人類?
她再壓住一聲嘆息。依此而論,到底誰才是獸呢?她再想,未幾,便又暗罵自己的腦袋——在這種荒唐的時辰,居然有閒情來鑽牛角尖。
也許,已不算是甚麼「荒唐的時辰」了,她心下更正。曚曨峭寒的光線從窗外探進來,幾乎掃盡房內的黑暗。又聽得遠處人聲雜沓,紛紛起床預備一天的買賣勞作,間中還夾著幾聲馬嘶驢鳴。總督府邸距離城內交通甚遠,又被大片草地和花園所包圍,那些嘈音傳過來時便不甚分明。
我是不是也該起來了,她忖道。畢竟,她可能再也睡不著了,與其無聊地賴在床上張望房內模糊的景物,倒不如花時間幹點實際的。對,她也該起來了。
不早不遲,才打定主意,身邊那人便微微一動,讓她整個人凝住。她心知同伴正欲起床,沒由來的,居然緊閉雙眼,假裝好夢正酣。
啊啦,她暗自數落,我這是幹甚麼? 裝睡?
可是她繼續假寐,集中精神,把呼吸調整至熟睡之人該有的節奏。須臾,床褥上再略有動靜,女孩顯然要爬起身來。靜留感應著床上每一下細微的震動、估算女孩的動作,知道對方千小心萬小心的不欲驚動,忍不住心下微笑。
好體貼。
過了片刻,對方終於下了床。靜留細意傾聽,聞得步聲沉沉,越過房間,向遠處一角飄去;心想偷望同伴一眼諒也無妨,便睜開雙眸。
女孩臉向牆壁,撿起昨夜擱在地上的皮袋,摸索半天,翻出一團黑墨墨的東西來。靜留微一納悶,省起那大概是衣物,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這時夏樹已把皮袋放回原地。
啊啦。
瞥見女孩轉身,她趕緊合上眼睛,使勁保持呼吸平順。憑著微弱的步聲可知,女孩朝浴室方向去了。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木門輕輕打開,又悄悄關上。未幾,潑剌剌一陣水聲,靜留雙目大睜,倒抽一口氣。
嗯嗯……她想著,對自己的舉措甚覺好笑。真是出奇的磨人哪。
迴盪的水聲再次響起。
朱諾(Juno)(85)在上,我有甚麼好擔心的啊?
目光投向浴室門口,耳朵打探門後動靜。原來,保鑣說清晨起來洗澡的事是真的。然而……好奇怪,這才是靜留第一次看到。
呃……該說「聽到」,她在心裡更正。準確來說,我沒有「看到」甚麼嘛。
這麼一想,保鑣此時該是何等情狀隨即湧現腦海,教她不得不重新調節呼吸。
又是一下水聲。又是一幅女孩沐浴的畫面,長長的濕髮貼在她光滑而柔軟的胴體上……
卡斯特靜留在心裡大叫,猛然搖頭揮去那一幕景象。越來越不像話了
再次傳來的水聲讓畫面又鮮明地重現腦海。她低低的呻吟出聲。
哎,現在我恨不得自己真的睡著了,她想著,覺得雙頰莫名燙熱。要是真睡了,就不須抵受這說不出的煎熬。她就用不著因為近來……該怎說?…嗯,縈夢之人……就在如此接近之處幹著這種事而暗受活罪。
只在一道門後。僅僅一道木門。
夠了,她無聲呻吟,求懇似的雙眼朝天。我到底怎麼了?
不敢再想像那些令人熱血上湧的情景,她收攝心神,要把從前愛不釋手、至今未忘的文學章節憶誦一番。這本是她的慣用技倆,需要時,既可讓自己神遊物外,甚至躲過阿米蒂奇議員的「高言壯語」。她會因應著場合,擺上合宜的表情容止,卻悄然托身於自己的文學世界,魂遊詩歌或散文之中。說來,最近她對詩的興味要濃一些,那麼,這就好好想一想詩歌吧。
嗯,詩歌,她沉吟著。可是唸誰的詩呢?
她翻查藏於心中的詩人名錄,忽地臉露嘲笑,卻是想起了奧維德 (Ovid)(86)。奧維德的色情文學,可是被奉為描繪感官情慾的經典之作的。
絕對絕對不要那人的,她心下暗呼,便是再喜歡奧維德的作品……他的詩作只會更令我想起那些事啊。
尋思中,她把臉一轉,視線便落在右邊牆上一幅壁畫,但見畫工精緻,繪的是映在星夜下的一個城市。她正觀賞,忽然間,一段記憶不請而來:
抵達蘇西亞幾天前的晚上,就在營地中,夏樹在她身旁佇立,長髮披灑如素,雙眸抬起,隨靜留指點漫天星輝,唇瓣幾若含笑。
啊,靜留心念一動,自然而然的,憶起了柏拉圖(87)的那篇詩:《星》(88),便在心裡吟誦:
佳兒,愛與美之晨星
獨自仰望冥夜繁空
啊!願化身河漢熒熒
凝注於你目光千重
心緒變得莫名的安穩平和,她一時走了神:《星》從來是她心愛的詩歌之一,也最是美麗動人——然而她從未被它如此感動過。
她心想,怪哉,生平所見最美妙的詩歌當中,好些都是柏拉圖寫下的……可是他,偏偏在他那本《理想國》(89)裡面痛貶詩歌——以及其餘各式各樣的藝術。這一來,難免令人疑心,常言所說的「感情乃最凶險之劍」是否屬實——這不正是柏拉圖的論點麼? 藝術觸發情感……而情感則與危厄不諧同氣連枝,甚至根本是同一回事。
儘管如此……
這又何嘗不是換來那種美的公平代價? 置身天際,燃燒殆盡,乃知與眾星和光同塵是何滋味! 不錯……不錯,如此消逝,堪稱死得其所,萬人艷羨吧。
靜留自責似的搖了搖頭,微微苦笑。
我好像越發多愁善感了,她自忖著,感到有點滑稽。
浴室傳來的聲響打斷了她的思路。她知那人已經洗好了,連忙閉上雙眼,再次調緩呼吸,等待女孩出來。
木門咯吱一聲打開,然後響起了腳步聲。
靜留聽聲辨位,暗暗在心裡測度女孩的行動方向。從聲音可知,女孩已回到擱下皮囊的角落,要把她的東西塞回包裹裡去;一陣窸窣之後,步聲趨回,慢慢來到床的另一邊。
腳步聲停住了。但覺床褥略略一沉,也許女孩已坐上床緣,緊接著再一陣輕輕搖晃,便即復歸平靜。
啊。
靜留繼續不動,努力傾聽女孩的動靜……卻一無所獲。就這樣寂靜片刻,靜留便只能臆斷女孩已隨意安躺下來。
估計她現在就只等我醒來吧。
她斟酌著該不該乾脆起來算了。不錯,她不該害同伴等候太久的……然而,這樣子悄悄觀察女孩等待她起身前的洗漱習慣,竟是出奇的好玩啊……可是,沒多久,另一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
不知……她頭髮濕漉漉的樣子又是如何。
靜留心下大大搖頭。好沒道理,她幹嘛要知道這種事呢? 真真是個怪念頭
然而……她真的好想知道女孩這時在幹什麼啊。
就一眼。
主意既定,她謹慎萬分的保持頭部不動,小心兮兮的撐開一邊眼皮瞥向女孩……
……目光偏偏迎上一雙碧綠眸子,登時全身僵住。
啊喲——
雖然有幹壞事被人當場抓到的感覺,靜留心念電轉,已開始評估目前的處境。
跟她先前預料的正好相反,女孩不單沒有背過身去,反而半個身子扭了過來朝向靜留;而且,從她上身的姿勢可見,她已經朝著年長女子好些時候了。女孩在這姿態下被揪住,靜留心頭大震之餘,仍能察覺對方臉上的驚愕。
好幾秒過去了,二人誰也不曾動的一動……唯有彼此的眼眉,不約而同的緩緩聳高。
莫非她也在看我麼?
年長女子暗暗希奇,慢慢地,睜開了另一隻眼。
這一下動作遠未能驚天動地,卻足教另一人從迷糊中猛地回神;女孩雙頰燒紅,連忙閃過視線,一轉身,雙手往床上一撐,跳了下去。靜留只見她微一遲疑,便即向放著皮囊的那個房角竄去,堪堪在牆前停步的背影顯得窘急之極。
你在看我麼? 靜留無聲的問,支起身子坐在被窩裡,目不轉睛的看著女孩的背影,只願她回過頭來。房裡瀰漫著一片死寂。
夏樹……
細碎的笑聲從窗外飄進。
「夏樹……」
終於,她鬆了一口氣,看著女孩轉過身來,偏又垂著頭,臉龐都被長髮遮住。半晌,她徐徐抬起下頦,讓靜留瞧見在她頰上怒放的紅暈。
你在看麼?
彷彿聽見那無言的詢問,女孩渾身繃的更緊了,繼續不吭一吭,眼神裡卻流露出掩不住的慌張,唯恐靜留非要她回話不可。
我還是別問她好了,靜留望見她眼內的懼意,心下暗忖。
她反正不會回答,所以我還是別問好了。何況,這也問得太自以為是了吧——仔細想來,女孩的目光不過碰巧對上了她的視線罷了;事實上,很可能只是她自作多情、強邀天意,說不定事與願違,平白在她們之間劃下一道裂痕。
畢竟,她便是再無聊,盯著我看又有甚麼好玩呢? 她跟自己理論。假象,都是假象,實在是我想太多了。
然而那個念頭依然蠢動,底下的疑惑按也按不住。
你在看著我睡麼?
年長女子抑著滿腔疑問,臉上綻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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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久好久,靜留和保鑣總算可以走出房間了——除了大將本人的洗漱需時,倒有一半時間花在安撫女孩上頭。等到她準備妥當,彼此都已自在起來,夏樹甚至賞光垂問年長女子這天何以穿起了托加袍。
「啊? 這個? 」靜留捋了捋罩在上衣外的袍子:「大概因為我們正身處希馬行省之故吧,多數人都這樣裝束,穿上托加袍較易融入本地風俗嘛。」
夏樹點點頭,露出思索的樣子。
「不過,老實跟你說……」靜留又說:「更為了這些摺幅……」她指著纏繞身上的衣料,得意的笑了笑:「有了這些,保溫效果好多了。」
女孩忍不住噗哧一笑,她亦為之粲然。
「你覺得怎樣? 」她問,雙臂微微展開。「上次我也穿著托加袍與黑曜王和談,倒不曾問你觀感如何呢。」
女孩歪著頭,皺著眉,考慮了一會。
「還好。」她終於迸出一句。靜留嗤的一笑。
「就只是還好 ? 」她調侃說。
雪白的雙頰染上微紅。
「呃……」女孩回答:「喜歡。」
大將的笑容燦然盛放。
「嗯,」她說:「那我就高興了。你喜歡的話,我以後多穿這個。」
夏樹才橫了她一眼,聽得年長女子嘮叨「雖然穿了這個很難作戰哪」,半信半疑的神情隨即化為一臉好笑。
靜留眨眨眼睛,再添上一句:「不過為了夏樹,只好勉為其難。」
聞言,女孩冷哼一聲,她大笑。
「總之,」說著,她走向衣櫥,掩上櫃門:「我們也該動身了吧? 我有點餓了,你就不餓麼? 」
如常地,夏樹只聳聳雙肩不答。大將正要說點甚麼,忽地一頓,四下打量房間裡的景物。
「先前倒不曾察覺,」她緩緩的道,目光在房內游走。「也許因為進房時已是夜晚了……然而,這裡讓我想起了希馬那廂某位友人的家……哎,細節不一樣啦,可是佈局和整體印象都很相似。」
她朝保鑣一笑,對方僅回以點頭。
「哎,哎,」她說:「我還沒有思鄉病哪——呃,應該沒有吧。我們該走了麼? 」
於是二人向門口移去。大將走在前頭,才拉開門,便與高級副將正正的打個照臉——對方一副正欲敲門的樣子。
「啊啦,千繪大人。」
「靜留大人、」她向二人微一頷首。「夏樹小姐,早安。我正要來找你呢。」她跟靜留說。
「看來確是如此。」
「消息來了。」
聽出了友人語氣裡的點點異樣,靜留心下一凜:似乎是急事。
「嗯? 」靜留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托加袍的衣摺:「那我們邊吃早餐邊談吧? 」
「好的。」另一女子回答:「事實上——他們早在飯廳裡等候我們了。」
「他們? 」
以千繪為首,三人開始前行。
「本地的財務官和……別的其他人。」她跟靜留說。
「別的……其他人? 」大將好奇的應了一句,高級副將卻只詭譎一笑,不肯多言。
「你看了便知。」轉過路口,她又道:「這也是消息的一部份嘛。」
「也是。」她瞄著手下副將的穿戴點頭:「今天連你也穿起元老式托加袍了。」
千繪嘿嘿一笑。
「對,」她說:「我也在想,都好久沒穿這個了,如今可是大好時機啊。真好笑,我們想的都一樣嘛。」
「今天我們連穿的都一樣呢。」靜留打趣說,引來友人一粲。
誠然如此,兩位女子的身上衣服十分相似——白袍鑲紫邊,那是僅為元老院議員級別才配穿著的托加袍。另一方面,兩位女子皆頗為高挑挺拔,托加袍配上頎長均稱的身架子偏又最是好看,二人穿戴起來,同樣的雍容大方——如是者,她們踏入飯廳,氣度泱泱,頗有王者風範。
廳中,放滿食物的長木桌邊已坐了兩名男子,身前碟子空盪盪的,顯然已用餐過了。二人見她們進來,連忙站了起身,其中一人慌忙拿手帕抹了抹嘴。
「兩位久候了。」千繪說。
二人微一躬身作禮。靜留放眼打量,只見對方身上也穿著托加袍,卻缺了元老院議員專用的紫色袍邊;財務官她昨晚才見過,認得他的模樣,可另一人卻從沒見過……饒是如此,她已知道來人是誰了。
千繪打斷了她的思路。
「你已經會過行省財務官炎大人了,」她跟靜留說,二人往長桌另一邊就座:「對吧,大將? 」
「不錯;炎大人,早安。」她向那名褐髮男子招呼。
「早安,藤乃大人,」他回禮說,臉上微笑甚為恭悅:「請問昨晚一切可好? 」
大將好不容易忍住了嘴角搐動。
「簡直無懈可擊。」她答。
千繪繼續介紹另一位來客。
「而這位是……」
不待她說完,靜留朝那人微微一笑,已接了下去:
「武田將士大人,對麼? 」
那人微一點頭向靜留致意,目光漫不經心的掃向她身後,登時凝住。靜留正疑感他被甚麼東西嚇著了,幾乎也要扭頭去看,這才省起自己後面站著的可不就是她的保鑣麼。
他大概從沒見過別人這樣裝束罷,她心裡想,等著他從驚訝中回神;然而他繼續發怔——終於連炎和千繪也發覺了異樣,疑惑的瞧著他看。靜留儘管對這人的古怪反應納悶不已,也自覺不能再袖手了。
說不定他曾與狼奔小隊的人結過樑子? 她暗想,又或是其他過節甚麼的……除非……莫非他認識夏樹?
她回頭,朝保鑣稍一示意,後者立即忠實的迎上來。
嗯,她心想,被將士大人這樣子盯著,她看來倒一點也不以為意呢。
……而且,她似乎也不認識他。
這麼一想,沒來由地,她覺得安心多了
「夏樹,」她柔聲說,目不轉睛的望著女孩靠過來的臉孔。「陪著我坐,好麼?」
夏樹臉上略現疑色。年長女子鼓勵似的點點頭。
「好吧? 」
女孩順從了,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靜留身畔。圍坐長桌兩側的人都瞧著她,她卻只顧四處張望廳中的景物——也不望他們一眼。
靜留的注意力重回長桌對面的男子身上;經過適才的小插曲,他總算不再發獃,不情不願的朝大將靦顏一笑。
「藤乃靜留大人,」他清了清喉嚨:「呃……閣下竟然知道區區的名字,實在太抬舉了。」
靜留微微側著頭。
「這是當然的,將士大人,」她答道,對他似乎時不時飄向保鑣身上的視線暗暗留心。「畢竟,你是域內劍術強手之一,盛名在外。」
「不敢當,」他依禮謙遜一番:「不過區區一劍士罷了。」
「這劍士卻參與了拉蘭蒂亞(Larentia)之戰——我聽說,戰績斐然,」靜留順著話茬接下去:「況且,不久前將士大人還是我們的平民保民官,對吧? 」
千繪插嘴說:「大將,武田大人其實是即將離任的平民保民官呢。」
聽出了言外之音,大將的淡色眼眉一聳。
「即將離任? 」靜留重覆道,語氣裡僅僅摻著絲毫困惑。
「對。」
才不到一秒鐘,大將心念電轉,已想出了能夠解釋千繪話中不合理處的各種變故;既把各樣可能在心中一一列好,她便向副將問話,看看到底是哪一個情況。
「怎可能呢? 」她問:「希馬的大選肯定已經完結吧?……事實上,我以為一眾獲選官員都已宣佈就職了。」她若有所思的歪著頭:「除非……職權接管給押後了麼? 」
武田倒抽一口氣,搖搖頭。
「要真是那樣子還好,藤乃大人,」他苦著臉說:「可惜,不是職權接管被推遲了,實情是——整個大選被取消了。」
這次,兩條淡色眼眉同時聳起。
「倒也出乎意料,」她說:「卻是為何? 」
高級副將與武田神色不安的對望一眼;她不禁納悶。
「藤乃大人,說來話長……首先你得知道,小執政官——」武田一頓,換上更沉重的語氣:「宇多田麻生大人過世了。」
語畢,他看不出大將的表情有甚變化。那雙聳起的眼眉彷彿一下子舒展了,緩緩下落,光滑的額上沒有半點皺紋——事實上,她的神色比先前更見從容淡定。
即使如此,他忖道,我敢說她也吃了一驚……便是瞞得過我雙眼,她肯定還是吃驚的。
「原來如此。」她答。
武田聽著她語氣中只略表遺憾,隱隱卻還有甚麼別的,使他錯覺對方早就料到了,不然,也在他開口前知道這事了。她不過在掩飾驚訝吧? 這女人真令人看不懂! 從來如此,將來只怕也如此——真難纏啊……嗯嗯,得防著點。
「他……突然病發身亡,」他說:「你知他有氣喘之症吧,藤乃大人? 」
她淡淡點頭:「我記得他常常抱怨這個。」
「這就對了。那天夜裡他發作起來,妻子一醒,見他正大口的喘著氣,臉都變藍了;趕緊召來醫生,可惜已經來不及。」
她依著禮數搖頭致哀。
「原來如此。」她又說了一遍。
過了半晌,她詢問似的望著他。
「然而,」她說:「儘管有此大不幸之事,我看不出這對選舉大局有何影響。」
「因為又添了別的不幸變故啊,」千繪瞅著話縫插嘴:「靜留大人,尚有下文呢。」
大將微微一笑。
「看來是我們這些聽故事的亂了規矩啦,嗯?」她說:「那麼,請你好好的告訴我接下來的事吧。」
「武田大人? 」千繪催促。
他點頭,乾咳兩聲,這才說下去。
「你們走後,我們便不住接到阿非利加(Africa)(90)行省的遞報,」他說:「都是有關努米底亞人(Numidians)(91)的——當地土著顯然越來越不安份,讓行省總督很是頭痛。」
靜留點頭。
「呃,待我們對之習以為常,消息又傳來說,國王的兒子正煽動阿非利加人起來叛亂——結果也真叛變了,繼而觸發了內戰,我們的行省不幸波及其中。」
「原來如此,」靜留惋然一笑:「基於我們與阿非利加王的條約關係,我猜,阿非利加總督一定倒向國王那邊吧? 」
「對。」他答道:「可惜,他在首次為國王軍助陣的那場戰鬥就敗了——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於是,他撤回城裡舔傷口,封鎖城門,預備死守圍城。」武田皺眉道:「天幸他趕得上差人赴希馬求救呢,不然我們都被蒙在鼓裡,阿非利加行省怕要被吞沒了。」
大將瞇目思考片時,徐徐頷首。
「那麼,可容我猜一猜……」她問:「…這件事怎麼跟大選延期拉上關係? 」
武田猶豫著答允了。
「呃……」他懷疑的說:「你喜歡的話,當然可以。」
大將歉然一笑。
「見笑了,這是我一個小小怪癖,」她解釋道:「不過想看看我的推理練習能否實況應用而已。你不介意讓我自娛一番罷? 」
他臉上浮起一抹傲慢的神氣,朝她微微一笑——似在說這等白費心機的事,隨她喜歡怎麼辦吧。
「悉隨尊便,藤乃大人。」他答。
「倘使錯了,還請你不吝指正。」她開始了:「——然後,等到阿非利加的消息傳來,元老院立即召開會議商討對應方案,勉為其難的,終於裁定必須向行省派出援軍。哎,這不過想要把戰亂堵在我們地盤的境外而已,可不是為了集結兵力支援阿非利加王贏得內戰哪。」
平民保民官睜大雙眼,臉上笑容蔫了。
「說下去。」他說。
「出兵條件是,」靜留接著道:「援軍必須由守舊派人士率領——我猜,這人該是阿米蒂奇大人;菊川大人剛剛宣告要角逐執政官之位,別人總不成讓她曠日持久的遠征海外……況且,讓她留在希馬預備執政官大選,更切合守舊派的利益吧。」
這時武田的笑意已經消失了。
「對,正是阿米蒂奇大人。」他說,拼命遮掩心底的驚訝。
「就這樣,大選被押後了,」靜留續道:「因為,千繪大人跟我說了,大執政官朝阿非利加出發後不久,宇多田麻生大人便即病發而亡。待消息傳至阿米蒂奇大人時,她已全面投身戰事之中,於是她——依著遙大人平素作風——拒絕只為了主持為期一週的大選而返回希馬。」
大將一頓,不無好笑的搖著頭。「結果,必須由至少一位執政官監督主持的大選無法舉行——是這樣吧? 」
千繪瞧見桌子對面兩個男子又驚又佩的瞪著友人,忍不住得意一笑。
「對……」武田眨巴著眼,總算擠出話來:「正是這樣,藤乃大人……」
「遙大人居然連折回希馬一天,好讓元老院指任代執政官(consul suffectus)也不肯麼? 」
武田搖頭,這一問似乎令他頗為著惱。
「不肯,」他恨恨的說:「連這麼點要求都拒絕了,說她忙不過來;所以元老院不能指任代執政官。」他沉吟著,神情變得嚴峻:「如今希馬城裡沒了執政官,元老院求告無門。我見自己對希馬的局勢毫無補助,便前來這兒……不過兩天後我也得回去了。」
他苦了臉,再補上最後一句:「情況實在令人遺憾。城裡不該沒有執政官的,這不合乎規矩,也不合乎傳統啊。」
他等著大將的反應,目光往她臉上探索,看了半天,終於盼來了。
「哎。」靜留只輕聲一嘆。
平民保民官(以及財務官)一心以為大將的反應該當……戲劇化一點,不想她若無其事的把手伸向桌上的籃子,取了一條麵包掰開了——只看得兩人目瞪口呆。千繪竊笑著,瞧靜留先把半條麵包放在自己的盤子裡,又把另一半放進保鑣身前的盤子上。
「哎,這個嘛,」她也不理會前面虎視眈眈的兩人:「嗯,確實令人遺憾。可是這一連串不幸事件總不能把我們的早餐給毀了。」
她朝身畔的女孩一笑,進而指導對方,如何先把小片麵包蘸上旁邊小碟中的橄欖油,才好放進嘴巴——教眾人都看傻了眼。
「要是希馬城裡沒有執政官,肯定還有別的官員可以主持局面吧,」她將自己的麵包蘸在油裡,續道:「不然,我們選出這些人來幹什麼呢? 」
說畢,她再次環視眾人,微微一頓,挑起了一邊眼眉。
「啊啦,千繪大人,」她一臉無辜的說:「你還不吃麼? 」
千繪嘴唇一抖,終於大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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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啊,」千繪走在友人身側,晃動雙眉:「精彩之極;你教武田大人和炎大人都呆了。」
靜留粲然。
「看來也是。」她答:「雖然我得說,我實在想不通他們還要我怎地。便是我一味的乾著急——連早餐也吃不成了——對希馬目前的狀況也沒有絲毫助益吧。」
「哎,你還真理性嘛,」對方一聲嗤笑:「只盼武田大人別跑回希馬嚷嚷你對祖國的苦難如何完全地無動於衷啊。」
「他說不定會這樣幹,倒也沒所謂;」靜留也噗的一笑:「要是我真的憂心忡忡,那才叫無聊呢。畢竟,希馬城內沒有執政官時,千歌音大人——作為內事裁判官——就成為城裡最高的長官了。既有她在,就沒有甚麼好擔心的。
」
「不錯——啊!! 正好提醒我一事……」
千繪停了步,其餘二女亦隨之駐足,瞧著她伸手進托加袍的衣褶裡摸索。探了半天,終於翻出一卷文書來,遞與靜留。
「這是最新送來的信件。」她說:「一直追在我軍後面,只慢了那麼一點;看,今早終於趕上來了。你的其他信函都擱在我房裡,我只想,你大概希望盡早讀到這一封。」
「是麼?……」靜留咕噥著翻過信件,甫認出信上的藍色蠟封,立時雙眼一亮:「啊啦! 」
「對,」千繪嘻嘻一笑:「她一向難得寫信,很可能有甚麼要事。」雙眉一軒:「何況,如你所言,此刻她基本上已經統管全城了,終日忙這忙那的,居然還抽空寫信,真是耐人尋味。」
「不錯,」說著,靜留拆開了蠟封:「不知這說的甚麼呢。」
她移至就近的窗口展卷而讀,眼睛飛快地掃閱信件上的文句。
「有甚麼事情嗎? 」千繪問。
「嗯……好幾件事……」
靜留欲言又止,繼續凝神讀信。千繪等的焦躁,恨不得立即知曉信裡說的是何情事。沒想到才眨眼間,友人已把信卷捲起,一臉凝重。
「朱庇特! 」副將驚呼:「靜留大人,你的閱速還是跟我們年少時一樣的快! 」
靜留莞爾,神情卻依然滿是思慮。「啊啦。」
「那麼,信上說的甚麼呢? 」
「不就是希馬城中的近況,」她答:「以及……某些我必須考慮的事情。」
千繪聽糊塗了,眉頭糾成一團。
「我們該繼續走吧? 」大將將信卷往托加袍的衣褶裡一揣,再次舉步:「我跟巧海大人說過今天要見他,說不定他已經在等候我們了。」
千繪掩去未能得悉信件內容的失望之色,點了點頭。
「對,」她若無其事的答道:「你說的是。我們走吧。」
於是,三人來到專為工務總管設下的辦公處,但見房裡早堆滿了文件筒、算盤,又有遍地的羊皮卷宗。三個助手兼書記坐在擺滿鵝毛筆和帳簿的巨桌邊,忙碌地把軍務上的帳目數字一一記上。
「典型的會計師豬窩啊。」房內眾人向她們致敬時,千繪悄聲跟靜留說。
「看來也是。」
那邊廂,總管本人佔著另一較小的桌子,與一名頭髮灰黑、貌似富豪的人正在交談——後來她們發現,這人果真是富翁。
「大將,原田大人——這位是敷島正夫先生,」說著,巧海起身向靜留和千繪致意:「他是蘇西亞的當地顯要之一,代表城裡一眾供應商戶,跟我擬訂軍需買賣合約來了。」
「藤乃靜留大人,得見尊範是敝人的榮幸,」那人說著深深一躬:「閣下在阿爾真騰大捷的消息傳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啊啦,你言重了,敷島先生,」大將微微一躬回禮:「至於那場勝仗,眼前的這位原田千繪大人——我的首席副將——可也居功厥偉呢。」
如是者客套了一會,四人終於開始談論正事,拉過椅子圍桌而坐——大將既然在場,謹慎守禮如巧海,自不肯妄佔桌子後面的主位。
「藤乃大人,對於閣下做交易的方式,僅僅一句『心悅誠服』不足以形容我們的感慨之情,」敷島說:「巧海大人告訴我,閣下棄國庫借券不用,打算以現錢來支付貴軍消耗的所有物資……實在令我們喜出望外。」
「我可以向你保證,巧海大人所言不虛,」靜留答道:「我軍使用多少,自當如數付清。至於合約上的買賣價格,我猜你們經已達成協議了吧? 」
「啊,對,」那人微笑說:「再次令我們大為歡喜……巧海大人很乾脆的認可了本地價格,我們實在太感激了。」
靜留深沉的笑了。對於某些希馬官員恃權敲詐、逼使商人以遠低於常價賣出貨物的陋習,她是一向知情的。
「這是應當的。」她答。
「唉,卻不是常情哪。」
心照不宣地,某人的紅唇勾起笑意:「哎。」
「偉大的藤乃大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笑意漾開了。
「要是她在,我猜她也肯定明白的吧,」大將回答:「可惜,你眼前只有一個平凡的『藤乃大人』,一點也不『偉大』哪。」
這時,千繪發出一聲怪響,似嗤笑,又似嗆住了。
「不過嘛,我倒能向你保證一事,」她語氣一頓,指著自己:「——這位十分平凡的『藤乃大人』也是明白的。」說畢,靜留瞧著那長者的雙眉漸漸攀高,差不多觸及額上髮際了,他這才大笑出來。
「哎,失禮了,」他說:「我得說真沒想到偉——呃,眾人交相傳述的藤乃大人竟是……如此隨和。」
「啊啦,你這樣說,我很高興。」靜留回說。
「也許……這一來,另一件事也就比較好說了。」
纖細的眼眉一挑。「那是…? 」
年長的男人舔了舔唇,神色有點不自在。「呃……這事跟總督須田佑二大人有關。」
靜留微歪著腦袋,依然一副溫然垂問的神氣;然而,眼下那人似乎再不願說出詳情,結果工務總管便代為申訴。
「有一件事,好些時日以來,令敷島先生與其他蘇西亞的良民……甚為不安,」接到敷島的眼色,年輕人便說:「是關於須田佑二大人所推行的……呃……某些交易。」
聞言,大將僅僅有禮的再次微一點頭,高級副將倒是雙眉打結,等著聽說下文。至此,巧海瞄了敷島一眼,似說該輪到他來解釋了;年長的男人便長嘆一聲。
「藤乃大人,您到蘇西亞未久,不曾察覺,」敷島說:「可是,只消您花一天在城內走走,便會發覺這城裡外邦人的數量出奇的多。」
「當真? 」
「事實上,即使作為有名的貿易城市而言,數目還是超乎尋常。」
靜留耐心的點頭。
「可惜這些外邦人來這兒不為做生意,」敷島續道:「卻為了另一種交易……或許這也算得上一種生意吧,不過是非法的——至少,我與城裡其餘希馬公民對之大大的不以為然,因為這事已威脅到我們本身的名份。」
終於,眼前人露出了無可置疑的好奇之色,他彷彿得了鼓舞,索性開門見山的說。
「須田佑二總督……」他咬牙切齒,忿忿的說:「……把希馬國籍賣與外邦人。」
他一頓,看見對面那雙紅色眸子極輕極微的睜大了些,正要說下去,只聽得另一女子——卻是高級副將——以一聲冷哼止住了他。
「敷島先生,你可有證據? 」她問。
「我們有證人,」他答:「還有買了公民籍的那些人。」
「不惜自己指證自己麼? 」千繪難以置信:「畢竟,出面作證的人即使扳倒了總督,他們也得為私買國籍之事惹上麻煩吧? 」
「那都是我們故意差去買國籍的,」他的細薄嘴唇抿成一抹商人的狡笑:「蘇西亞所有人早就曉得須田佑二總督向不肖之徒販賣國籍的事,只苦於一直沒有把他揪出來的機會罷了。說到底,他是堂堂正正的總督,大權在握——本地軍隊也受他指揮。」
他住了口,求懇似的舉起雙手:「可是機會一旦浮現,我們便不能再坐視了。那天我們風聞藤乃靜留議員正在北方一帶巡察,便決意向她申訴。」又擺了擺手:「當然了,沒有真憑實據,誰敢向一位希馬元老舉報另一位希馬元老呢,所以……才弄出了既有證人、又有甘於出首指證罪行的古怪情況啊。」
千繪嘴角一勾:「原來如此。所以這是圈套? 」
「是的,原田大人;這樣一來證人們起碼能得到法律保護。」
「上庭舉證之後,他們也得躲起來吧。」
「這個我們會安排的。」
靜留挪了挪坐姿,眾人都往她瞧去。
「我過些時候再會一會這些證人,」她的語氣如常冷靜:「然後再跟本地人民談一下;若是確認此事果如你所說的一般,敷島先生,我向你保證,一定會終止這種卑劣的勾當。」
她臉上露出歉色,又補上:「然而如今,在確定事態之前,我不能答應你甚麼。」
敷島點頭:「倒也公道。」
「你這是同意了? 」
「當然了,我高貴的女士,」他說著一躬:「不過,藤乃大人,這僅是我拜見閣下的部份來意而已……」然後,他打量了千繪一眼:「而且,連原田大人也來了;能得到兩位元老院議員垂聽陳情,我的希望又大了一些,」那人說:「我們只盼著跟元老院議員請願哪。」
「關於甚麼? 」千繪催促。
「稅率。」
只聽得千繪悶哼一聲,洩了氣似的靠回座椅;靜留生生的噎住笑意,工務總管卻按不住噗哧出來。
「又是這個,」短髮女子恨恨的嘟嚷,看著靜留苦笑:「又是稅率。」
敷島粲然,心裡再明白不過。
「我知道,希馬其他境外行省也常常提起這事,」他說:「可是事情實在越來越迫切了,唯有這樣,我們才能確保官員不曾把這事撇在腦後啊。」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來熟稔的帳簿和墨跡的氣味充溢胸膛。
「我的同胞們越發焦躁了,」他接著說:「不但要咬牙忍受外人在城裡逞威作福,好像他們還真是正經八百的希馬公民;另一方面,稅率又高的太過份。我們也明白,希馬必須從我們行省身上徵稅,可是現在招收的稅額已遠遠超出應有程度了。」
「能給我具體數字麼? 」大將問。
他點頭,便把現行稅率跟可行稅率細細報來——她隨即追問了更多細節,顯然對財務頗有心得,嚇了他老大一跳。二人再交流幾句,敷島發現年輕議員於會計貿易方面竟跟自己同樣精通,對她的敬重之情不禁火速增長。
首席副將對此半懂不懂,滿臉好笑的旁聽二人交談。數字從來不對她胃口,每次被問及商貿事務,她總想躲過這類技術性的討論……也不能怪她,大多數元老院議員也是一樣。說到底,銀號司庫與會計員不正是為這種事而設的麼? 由那些撥算盤的來料理政府中的財務,各司其職,豈不更有效率麼;誰說元老院議員非要通曉會計學的啊。
不過,這確是一憾啊,她暗忖。畢竟,這助長了政治家毋庸費心研究財政上收支用度的觀念——事實上要是他們學懂了,對日常行政可是大有裨益的。算起來,真正明白經濟的元老院議員,只要兩隻手便數完了,而明白經濟乃至稱得上通人的元老院議員,一隻手也就數完了。
難怪別人把她奉為天神哪,她想著,以局外人的心態,看好戲似的瞧著友人與蘇西亞大亨繼續比對數字。她也太過樣樣皆能了吧。
這麼一想,心裡禁不住一陣膩味。
簡直……不是人嘛。
正在此時,那邊廂的技術討論終於結束了。靜留澀澀一笑。
「原來如此,」她說:「果然太高、太高了。」
「很高興您明白了我們的苦衷,藤乃大人。」
她嘆一口氣。「怎能不明白呢? 如你所言,這些事也太過了,再多的官樣文章也遮蓋不住目前的問題;難怪行省區域都在抱怨呢。」
「真的這麼糟糕? 」千繪詼諧的問,換來對方一笑。
「不錯,」靜留微一遲疑:「只怕還要更糟。依我看,敷島先生,稅額如此之高,恐怕不是人人都支付得起;而且,誰也不能心平氣和的繳納吧。」
猶如一語中的,敷島一雙倦怠的藍眼登時尖銳起來。
「您說對了,」他說:「正是這樣,稅吏們(publicani)(92)才常常動用總督屬下軍團強行收稅啊。」
聞言,兩位女子交換一個眼色;一直在旁聆聽的工務總管則睜大了雙眼。他在希馬也曾聽說,海外行省的稅吏徵稅時,往往借用希馬總督屬下部隊,對未能繳付的居民諸般恫嚇威逼。不得不承認,他那時還以為這類消息誇張失實;然而,敷島的陳詞如此乾澀、如此直白,此刻,也不由他不信了。
一定要教姐姐知道這事,他心想,她總得幹點甚麼。
「那麼,」這時響起了大將的嗓音,入耳輕柔,令人心神一暢:「我該臆斷他們近日越發粗暴了麼? 」
「正是,」敷島答道:「所以我們才決意向您請願啊,藤乃大人。太高了,真是太高了。把屬下行省剝削得一窮二白,不能支付苛稅的則刀兵相向……肯定對希馬沒有好處吧。」
靜留澀澀一笑:「確是沒有好處。」
「那就拜託您幫幫忙吧。」
大將把他打量了一會,再次靠向椅背。
「你該明白,回希馬之前,我不可能作出干涉,」她說:「唯有等我回去了,才能向元老院提出必要的修法議案——但願能改善情況吧。」
他點頭。
「這個我們明白,」他說:「我們也甘心情願等到那時候。」
他住了口,求懇似的舉起手來。
「如今我們只求一事……」他說:「便是元老院議員藤乃大人(——原田大人若肯施以援手的話,自然也包括在內——)起誓許諾,日後回到希馬必定把這事究辦到底。當然,作為交換,我們也會成為您的選民;其實,幾乎所有的蘇西亞的公民都答應了——只要閣下肯保證承辦此事,我們便從此向您輸誠,投靠為您的門客。」
聞言,赤瞳只燦然一閃,沒曾讓商人窺見她的想法。再過了片刻,靜留轉身面向旁邊的元老院同僚,她的朋友。
「千繪大人,」她柔聲說:「這人情倒也做得來。不過,你也同樣接到陳情,跟我也差不多的深受打動,所以我們大概也會一同把事情承擔起來。」她微微一笑:「然而在我們之間,敷島先生與他的同儕只能成為一位護主的門客……你可願意作為推動此事的主力、成為他們的護主麼? 要是你答允了,當然也一直有我在旁相助。不管他們成為我的門客與否,也不會動搖我希望解決這事的決心。」
淺棕眸子裡稍露詫異之色;千繪隨即破顏一笑。
「你又來慷慨了,靜留大人,」副將說:「我倒不介意。只怕你幹的活要多很多呢! ——數字啊、經濟啊,你明知我最受不了這個——所以嘛,還是由你來當他們的護主吧。」她聳聳肩:「當然了,我也會在旁支援;那還用說麼。」
「謝謝你,千繪大人。」
「哎! 」得到兩位元老院議員的支持,敷島喜上眉梢:「真是太好了! 兩位議員閣下,這人情債我們是欠定的了。」
「敷島先生,我可不願隨隨便便的再挑起欠債的話題哪,」大將雙眼閃爍著狡黠的光:「說來,欠債甚麼的也是你諸多難題之一吧? 嗯? 」
他欣然大笑。「您可允許我把消息告訴其他人嗎? 」
「我看也不妨,」她微一仰首,茶色長髮隨之輕輕晃動。「不過你也明白,如今我人在這裡,只能解決第一件事而已——就是非法售賣國籍的事,我想,我一下子就能把它了結掉了,也不用驚動希馬的肅貪官署……要等到我向該署舉報的時候,只怕又過了好些時日,又有更多外邦人循非法途徑取得國籍了吧。」
她悠悠呼氣,又道:「至於第二件事,也許我能稍稍干涉一下,卻只是稍稍舒緩情況罷了。如我先前所言,稅吏的承辦合約乃是通過監察官(censor)(93)與國庫簽訂的,所以只能等到我回希馬提出修正法案的時候。」她溫然一笑:「無論如何,你盡管放心,待我哪天回到希馬便會著手於此。」
「閣下大德,我們永遠感激不盡。」他深信不疑的說。
「固然為我所樂見,我真正器重的卻不是你們的感激,」富於韻律的聲音回答:「而是你們的忠誠。」
敷島眨了眨眼,隨即綻開笑容,目光灼灼。
「謹如閣下所願,藤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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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盼…」舉杯碰唇前,千繪說:「那些稅吏投標時,少一點貪婪,多一點務實。」
靜留的纖手捧著酒杯,點了點頭。跟敷島和巧海的面談結束後,她們便聚到她的房裡——所以挑這地點自然是有計較的:不但可對適才之事暢所欲言,還可以捧著溫熱的酒杯,細細的研究對策。
既把蘇西亞總督涉嫌舞弊的事情討論過了——這事令二人同樣不齒——話鋒便轉至稅吏的問題。
不知怎的,稅吏體制已成為希馬境外領土政策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也是大多數境外公民眼中避無可避的禍害凶煞。問題的根源,出於稅吏如何取得在某行省徵稅承辦合約的方式——通過不同的承辦行彼此競爭,贏取國家合約准予在這個那個行省徵收稅款;競逐的勝負,則以投標結果斷定。
每逢財政年度之始,希馬財政部便公佈本年某行省該納稅款之最低金額為若干若干,有意於該行省徵稅的承辦行便湊出一個數字來,盤算如何將基本稅款——當然得更添些豐餘——向國庫上繳了以後,自己還能賺取差額。
粗略舉例來說,財政部若把某行省的最低稅額評估為5塊銀幣,稅吏便按之投標,許諾能搜括得9塊銀幣,上繳國庫的數目則由原來的5塊增至6塊銀幣——於是增加了國庫收入——卻把餘下的3塊銀幣據為私利。作為對方的另一稅吏承辦行則把標價升至12塊銀幣,答應把7、8塊銀幣上繳國庫,企圖將競爭者擠走。
當然了,稅吏的全副心思只在賺取厚利,為了贏得財政部批示合約,不惜把上繳稅額升了又升——歸根究底,財政部只管國庫收納稅款夠不夠多,才不理會稅吏從中弄到幾多錢財。結果,投標價格往往遠超合理數字,國庫與稅吏大發其財,各個行省卻不得不依照稅吏們憑空想像出的數額擠出稅金。
「問題也在於,」靜留沉吟:「即使監察官明白箇中情弊,卻必須遵照法令,挑選那些為國庫帶來最大利益的承辦合約。」她長嘆一聲,晃動杯中酒液。「須得除掉這些不合理的法律啊。」
「你可有甚麼主意? 」千繪雙眼閃爍著好奇。
靜留點頭。「我早就琢磨過這件事了,千繪大人;境外公民對此怨聲載道,也沒逃過我的耳目。你可記得,我們從前幾趟出征,也曾遇上相似的事? 」
「嗯,不錯。」
「所以嘛,」稍年輕的女子若有所思的一笑,續道:「待我哪天推動法案,將稅吏手上的承辦合約全部一筆勾銷好了。」
「卡斯特! 」千繪瞠目瞧著友人,教後者頗覺好笑。「哎,你瘋了啦! 連你也只怕吃不了兜著走哪! 」
大將詢問似的微歪著腦袋,千繪卻大搖其頭。
「他們已成為體制,」後者解釋說:「而且更是芸芸體制中的強者。一旦起事,這些傢伙必定諸多阻撓——他們處身元老院的一干護主更不消說。」但見友人臉上笑容毫不動搖,千繪微感著惱,皺起了眉:「而且撇了他們,我們還怎樣收集稅金呢? 」她問:「根本行不通嘛」
靜留從杯裡呷了一口,這才回答。
「當然行的通,」她淡定的說:「只須把稅務交託給幹練的總督與當地官員手上便行了,連財務官也能勝任。官員收稅既為本身職務所指定,也就毋須再與財政部另訂承辦合約,稅額被投標過程累次抬高的弊病也可因而杜絕。何況,也毋庸擔心當地官員失責未把稅金上繳國庫;只要數目稍有不符,他便立即被財政部官員找來盤問……換句話說,直接以虧空罪被查處。」
她先把杯子放在桌上,又接下去。
「再者,如此一來,希馬對境外行省的管治更為連貫暢順,這是大大的好處。似如今的情況,隔著層出不窮的掮客中介,堆出覽之不盡的公牘文件,徒然不停地增加國家支出,對希馬也太冗贅了。如果各治區自行收稅納貢,希馬不須費神收集,還是一樣的收到稅款哪。」
她又微笑。「至於當地人民嘛,他們再不會受到黑心稅吏荼毒了……也再不用委屈的承擔不合理的重稅,只為稅吏承辦行向財政部誇下大言。所以,我真心的認為,一了百了,把稅吏承辦制蠲了最好不過。」
千繪拈量良久,緩緩的眨了眨眼。
「靜留大人……」她說:「這主意……好極了;雖然天馬行空,但真的好極了。」
「你這麼想,我很高興。」
「然而,真正令我叫絕的卻是……」千繪說的專注,雙眉擰到一處:「…這些話從你口中出來,竟似如此的順理成章,換了別人,那簡直就像癡人說夢;可是被你這般一提起……幾乎令我納悶:為何以前硬是沒人想得出來呢。」
靜留聳一聳肩,眸子裡微現詭譎。
「也許……」她狡黠的設答:「因為沒人像我一樣願意砍掉不必要的祖規? 」
千繪嘿的一笑。
「這句話——」她說:「——說的再好不過! 」
「啊啦。」
「果真是好主意! 」對方從杯裡深深的呷了一口,驀地又嚷了起來:「等你哪天向元老院議會提出方案,那些惡狗又要衝出來亂吠了——這可是一場艱苦作戰哪……只怕連不屬於守舊派、甚至不曾被守舊派收買的人也要來反對你呢。可是這主意明明很有道理嘛! 全然的合理,卻不合乎所有慣例,所以一定被認為是全然瘋狂的想法! 」
她把空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擱,友人只是點頭。
「守舊派會說,」千繪再次開腔:「你又來搞顛覆了。你知道他們最會依著老本子辦事。」
「問題也在於——」須臾,靜留回答說:「老本子已經老了。」
千繪哈哈大笑,鬆開了眉結。
「熱心於傳統與成規固然也值得稱許……」靜留續道:「然而遙大人——以及其餘守舊派——卻未能明白一件事:傳統本身並非一成不變;每一天它都被我們寫下了新一頁,隨著時代演化不休。」
「不錯,」她的友人應道,眸子裡盡是思量:「就好像……好像首席元老所說的那樣——他們只顧著侍候老機器……你說對麼? 」
靜留點頭。「對,你也知道他們為何這麼討厭改變吧。他們說『得為某事作準備』的時候,結果僅是把熟知的成例投射在將來罷了。創造力——」她嘆息道:「——犧牲於道統的餘燼之中。」
她雙唇微張,看到友人忽地從托加袍裡摸出一卷羊皮紙來,四處張望,狀若瘋狂。
「有墨水麼? 」千繪問:「有鵝毛筆麼? 」
「呃……有,」靜留仍是茫然:「在那兒——啊,謝謝你,夏樹。」
她從保鑣手裡接過筆墨,遞與千繪;後者點頭謝過,立即把文具等物鋪在桌上預備書寫。」
「等一等…」她跟靜留說:「等一等……」
大將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卻不好放聲大笑,也不欲直問友人到底搗甚麼鬼,只好抿著嘴唇忍住,一臉困惑的轉身瞧了保鑣一眼,但見後者眉頭一搐,顯然與她同樣疑惑。
「等一等……」千繪咕噥著:「熟知……投射……道統的餘燼……等一等,讓我先記下來……」
「啊啦! 」靜留恍然而笑:「千繪大人,你這是在寫語錄麼?! 」
「唔……」千繪輕輕竊笑:「你的金句很值錢嘛。」
「哎,你這壞人! 」
「行啦,行啦,你該知自己說的話令你更有名氣哪。」她停了筆,喜孜孜的瞧著紙上整齊的字句,未乾透的墨跡仍在閃閃發光。「自然不敢掠美,但我可以引用你的這些話嗎? 」
「你打算把它出版麼? 」靜留嘻嘻的道。
「啊,當然了,還得寫篇長文呢,」她微笑著,換上了一臉夢樣的希冀:「其名為『藤乃靜留論政府變革之勢在必行』——怎樣,煌煌大文吧? 守舊派肯定要整箱整箱的買回去,細細查閱,好挑你的錯處;其他人見鬧的風風雨雨,自然也得買了看個究竟……他們會吃的一點不剩哪。」
「然後氣的臉色鐵青吧,」對方笑著回敬:「我說的是遙大人他們啊。」
「但這真是個好主意啊。」
靜留忽然止住笑。「嗯,正巧讓我想起千歌音大人跟我說過的一件事。」
「姬宮? 你是說剛才信裡提及的事? 」
「不,不是信裡說的,」一莞爾:「不過也因為那封信我才想起的她。」
「那到底是甚麼事? 幾時說的? 」
「哎,好久以前的了,」遙想往事,緋紅眼瞳變的迷濛。「嗯……啊,那是我首次向元老院提出法案的時候。」
握著鵝毛筆的手不覺的放鬆了。
「哎,我也記得! 那項法案也很出色哪! 」高級副將身子一震:「雖然被元老院那幫渾蛋給否決掉了。」
「謝謝你,」靜留極客氣的道,惹的友人一笑:「嗯,當年我還年輕,不通世務……所以你也記得,那之後我甚是沮喪。」
「沮喪? 」千繪睜大了眼:「甚麼『你也記得』? 我可不記得那之後你曾顯出半點沮喪啊? 」
「沒有麼? 」對方微笑。
「哎,我明白了,」千繪笑說:「沒曾看出來哪。那時你神色自若,跟平時一樣啊,」又聳肩說:「可是誰也不知你心裡在想甚麼。」
「千歌音大人看出來了;那天還邀我陪她共酌一杯。」
「真的? 」千繪哼哼:「喏,被她看穿倒也不奇。你們倆幾乎是從同一套模子裡澆鑄出來的——後來兩個模子都摔破了。」
「啊啦,這倒又是一金句哪。」
千繪裂嘴而笑:「真的? 」
「真的。哎,等一等,等一等……得趕緊寫下來哪。」
「別逗我啦! 」
二人放聲大笑。過了半晌,千繪向較年輕的友人聳聳眉。
「然後呢?……」她問。
「然後……我便到她家裡喝一杯,後來還吃了晚飯。」
「果然聊了好久啊。」
「也不然,」她嗤的一笑:「依我看,她只是不想早早放我回去獨自神傷吧。」
「一起神傷更好吧,嗯? 」
「倒不如說一起檢討失敗的原因吧。」
「那時她也是這說法麼。」
「不錯。」靜留臉露懷緬之色,微笑著,挨向椅背:「確是金石良言。她叫我別灰心,那項法案絕對是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守舊派太過目光短淺而已。」
「唔。」
「我跟她說——千繪大人,你可要記得我私下真的很氣餒,」她微笑著說:「我跟她說,大概只因為是我提出的,法案才被否決掉的吧。」她歪著腦袋,似乎感到可笑:「既然如此,我留在元老院還有甚麼意思呢,我根本不能為希馬作出任何貢獻哪。不管我提出任何『絕對是我們所需要的』法案,都被否決的話,又有甚麼用處呢? 」
千繪莞爾:「接著說。那千歌音怎說? 」
另一女子閉目片刻,復又緩緩張開,臉上笑容漸漸綻放。
「她說,法案正因為出之於我才遇上阻撓——這一點我說對了。」她苦笑:「她說,正是這樣不錯。」
「嗯。」
「她說這大概是我的宿命——某程度上,也是她的宿命——不得不逆流前進……面對保守勢力的百般阻撓,這是無可避免的。」
「哎……好直白,」黑色眼眉聳起了:「姬宮竟然這樣說了? 我從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白呢。」
「她也說,儘管保守派的勢力不容小覷,卻終究是靡靡而退的前浪,我們才是洶湧前進的後浪。她說,這也是無可避免的。」
千繪噗的一笑,伸手按住了嘴。
「哎,真缺德哪,千歌音! 說的真好!! 」她頓了頓,滿臉喜色:「真是的,她的比喻跟首席元老那些不遑多讓啊? 」
「打算也給她出版一本語錄麼? 」對方揶揄說。
「改天我自會跟她說! 」千繪打著哈哈,隨即正容:「可是她說的對。守舊派要反對的不單只你的舉措,更是針對你個人——固然你的舉動也是構成你個人特質的一部份。」
她睿哲地徐徐點頭,又道:「他們反對的,乃是你代表的所有主張……嗯,這正是你跟姬宮氣味相投之處……」她聳了聳眉:「……雖然你年紀輕輕的便攀上高位,相較之下,更像一匹群外之馬。」
「啊啦。」
「我說的可不只是年齡問題。」
靜留瞄了她一眼,似是探詢。千繪皺了皺鼻子,挖著心思闡明自己的原意。
「就是……你做事總跟別人不一樣,」她說:「又或是你總能想出新方法做事……那句話怎說? 對了! 創革者
」終於從記憶隅陬翻出那個標籤,她滿意的點著頭:「你的那些主意太高瞻遠矚,超出了尋常人的眼界哪。」
她朝友人悠悠一笑,又添上一句:「有時,就連我也不能免啊。」
靜留聽了只是搖頭,復又陷入沉思,臉上笑意變的空洞。
「我想,千繪大人,你說的不錯,」她終於迸出一句:「確然令我……縛手縛腳哪,可不是麼? 」
「哎,毫無疑問啦,」對方回答,加意強調了那幾字。靜留大笑。
「然而這才是你的本色啊,」千繪續道:「這才是你的過人之處啊。有時我想,你明明已經解釋明白了,他們——就是謝爾基、遙,那一伙——為何硬是沒看出你的那些改革建議是何等合理的呢? 真是的,簡直冥頑不靈啊。」
她嘆了一聲,住嘴不語。她的友人舉起手中杯,猶如敬酒。
「只為在他們眼中,『將來』僅僅是粉飾一新的『現在』罷了,千繪大人,」靜留先淺酌一口方說:「我所走的每一步,他們皆認為不合正途,自然是要反對的。」
至此,她的笑靨燦然盛放,卻同時披上了一層幽深。這種表情就只有她才做的出來,千繪點頭暗忖。
「我早看透了,不介懷了,」靜留續道:「畢竟,真正的創見總難免與時俗相抵觸,所以啊,他們儘管抵擋我好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語畢,她舉手繞至頸後捋起長髮;被她動作一帶,托加衣褶和上衣袖子滑落,露出底下的一截手臂,教高級副將雙眼冉冉睜大。
只見那象牙般白晢的皮膚底下,肌肉繃得緊緊的,竟是出奇的健美——手臂修長的恰到好處,彷彿障眼法,遮掩住那如同伺機而噬的蛇一般、蓄勢待發的剛勁。千繪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彼此素來熟稔,言笑無忌,很容易令人忘卻這位年輕友人成為大軍統帥確非僥倖。這女子懷著何等力量
「不錯,」靜留又說,神色依舊的泰然:「隨他們愛怎麼反對就怎麼反對罷,千繪大人,一點也不打緊。我總會得勢的,他們只得讓步,」她露出一口皓齒,灑然一笑:「因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須臾,千繪點點頭。
「我信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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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留把友人送至門口,瞧她沿著鋪滿大理石地磚的走廊下去了。副將陪她又喝了一杯,打趣說她過下還要跟首席百夫長聊一聊,不得不爾——說的靜留都笑了起來。千繪走後,大將把門輕輕關上,佇立良久,臉頰與雕花木門僅隔一掌之距。
看來,她自忖,我已經下了決定了。
她先輕輕一嘆,方轉身朝房裡另一人嫣然一笑,對方詢問似的瞧著她。
「夏樹。」
女孩微微仰起了臉。
「來,」靜留說,移步至桌前給自己又添了一杯酒。「跟我喝一杯,好麼? 」
她一頓,瞥了手中杯一眼:「不過……只怕我們要共用一杯了,另一隻被千繪大人用過了。你介意麼? 不喜歡的話,可以喚人來給我們拿一隻新的。」
夏樹搖頭示意不妨。
「那麼你來跟我坐吧。」
說畢,年長女子卻不往桌邊椅子處坐下,倒爬了上床鋪,挨著枕頭背靠牆壁。她曲起一膝,瞧見保鑣臉上困惑的神情,忍不住噗哧一笑。
這個表情好可愛,她想著,又苦笑著忖思:可是啊,我越來越覺得她不管哪個模樣都好可愛哪。
「這樣子舒服點麼,」她解釋說:「何況,與其坐在椅上,我以為你寧願這樣子坐平啊。」
女孩的嘴張成一圓,終於走過來爬了上床。靜留教她挨得近些,直至彼此約有一臂之遙,只說如此一來二人傳遞酒杯也方便點。
「我今天有點乏了,」靜留說:「估計只是經過連日行軍的勞累罷了。畢竟,軍隊的行速比平時要快多了。」她嗤的一笑:「可是我總不能在他們跟前露出倦容哪,對麼? 明明是我害的大家急行軍嘛。」
她一聲輕哼。「我只是不想大家在途中遇上大雪啊。」
又過了片時。
「你可信……」她呷了一口,忽然又說:「你可相信……將來,門鵚蝲人願意罷戰麼? 」
她轉臉一看,只見那雙聰穎的碧綠眼睛早已朝向自己,彷彿墨玉似的瞳仁周圍繞著一圈光麗的祖母綠,細細的佈著從眸子散射出的焰青光暈。
似烈燄,她心想,聞言道,別人也覺得我的眼睛像烈燄一般……
她品著那雙眸子裡的色彩入了神,幾乎沒注意到女孩在那廂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她過了半晌方說:「喏,夏樹。」
她將酒杯遞了過去,女孩伸手接過,怔怔的瞧著在杯內打旋的酒液。
「啊啦,」靜留忍俊不禁:「別說你害怕跟我『間接接吻』了啊。真想不到夏樹會相信那種事呢。」
夏樹朝她大皺眉頭,舉杯呷了一小口,舔了舔下唇。靜留默默旁觀,目光追蹤著那小小的粉紅舌尖,看著它偷偷地從女孩齒間溜出來,往那飽滿的下唇飛快的畫了一弧。她憋住呼吸,直至它消失不見。
「嗯……」過了半晌,她又說:「原來你真的不相信間接接吻這回事啊? 」
夏樹連忙沉了臉,可惜已教幾分紅暈染上雙頰,令對方看了好笑。
「無聊。」她低聲咕噥了一句,惹得年長女子嘻嘻的笑了。
她們靜靜的坐了片刻,靜留又說話了。
「不錯,」她說:「他們肯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我方疆界以及這裡的其他國家。我頂多只能把他們的攻勢挫後罷了……便是這樣,也值得我謝天謝地了。」
她回溯過去數月的情事,思緒禁不住又飄至藏於托加袍下、上衣口袋裡的那通書信。她微一扭身翻出信件,捧在手裡看著,沉思著。
又是一件要考慮的事,她忖思著,往身側放下信卷,我早就想過了。我真的想好了麼? 已經把一切衡量好了麼?
她喃喃自語,搖了搖頭。總不可能把一切都衡量清楚了吧。不可能吧,除非是神明——即使旁人的見解正好相反,她真的不是神啊。
人所能達成的,她心想,僅是巴望所有能被計算在內的因素都被算上了,從而為此殫智歇慮而已。其餘的,只能仰賴命運了。
她惋然一笑,良久,復又喃喃自道:「對……此事甚凶,然而……也是為了希馬的福祉。不錯……也只好幹了。」
她打住思路,心神不屬的望著床腳。
「甚麼? 」
忽聽得夏樹沙啞的聲音,她渾身一震。
「甚麼? 」年輕女孩又問。
靜留迷惑的眨巴著眼。
「對不起,夏樹……」她微歪著腦袋問:「你說甚麼『甚麼』?」
奧托米亞女孩的眉頭皺了起來。
「甚麼……『只好幹了』? 」她說。靜留不禁驚異。
「啊啦,」大將說:「原來你在聽? 」
女孩皺起了眉。
「我不曉得夏樹竟然在聽呢。」
那雙眉頭皺的更緊了,卻又另添了一重慍色。女孩開口了。
「我在聽。」
此話半是責怪,更流露出一絲絲的……委屈?
靜留正張嘴欲說,女孩又發話了。
「我……」夏樹說,歪著一雙黑眉:「我一直在聽。」
她責難似的橫了靜留一眼,目光裡沒有怨懟,年長女子卻猶如被火燎了一般。只見女孩霍地扭開了臉,再次擺出舊時漠不關心的容色來,教靜留不禁咬唇——二人獨對之時,女孩已好久沒露出這種神情了。
「我…‥我不是那意思……夏樹……」
女孩也不肯瞧年長女子一眼,依然寒著臉,只在頰上新浮出兩小朵紅暈。要是她肯瞧過來的話,奧托米亞女孩定會看見一大奇景:藤乃靜留,竟爾茫然若失。
哎,蠢才靜留在心裡大聲自責。藤乃靜留,你這大大的蠢才……哎,真的……千繪大人說的不錯,你果然樣樣皆能——連蠢才也當的比人到家
「夏樹……原諒我罷。」
該怎麼說才好呢?
她驀然驚覺自己從沒道歉得這般心焦如焚,更不曾感受過這般按捺不住的歉意。莫非這就是自己變的笨口拙舌、文辭短絀之故麼?
「原諒我罷,」遲疑良久,她又說:「我只是……自言自語,不覺的走神了;是我失禮了。」
她又是一頓,覺得自己笨死了。
「我不該在跟你……跟你說著話的當兒分了心,」她說,又把緊要字眼重覆一遍:「夏樹,剛才我在跟你說著話啊。」
對方本來冰封的表情總算稍微融化。
「我真的很抱歉。」
過了彷彿一輩子的時間,女孩聳了聳肩,略為舒緩了靜留焦灼的心情。
「你……你肯原諒我麼? 」她惴惴的問,幾乎不敢聽到答案。
又是過了一輩子的光景,她總算等到對方的反應——女孩點了點頭。她如釋重負。
可是……她還不肯看我一眼。
「謝謝你,」靜留說:「夏樹,我無心冒犯你的。」
沒有回應。
「你得知道,我實在巴不得你無時無刻的聽我說話,」靜留又說,柔聲軟語的要哄女孩回頭看她:「只是……有時……就怕你聽我嘮叨多了心裡煩啊。」
奏效了。夏樹轉頭看著大將,秀眉稍蹙。
「原來你竟不嫌心煩麼? 」靜留試探著,卸下心頭一顆大石。
女孩哼了一聲,又別過臉去;過了半晌,她搖了搖頭。
「當真? 」靜留應道,嘴角嬉鬧的一搐:「那夏樹果然常常都在聽我說話嘍? 」
女孩微感不耐,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靜留情知這年輕同伴非要三催四請不開金口,壞心眼的微微一笑,歪著腦袋,又問了一句:
「要真如此……那夏樹可記得,今早我說這房間怎麼了? 」
女孩接受了挑戰,神情稍稍帶著倨傲。
「佈局……還有整體印象,」低沉冷洌的嗓音響起,她幾乎一字不差的把靜留的原話說了一遍。「讓你想起了某位友人的家。」
靜留不禁莞爾,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好笑。
「那夏樹可記得我在希馬的寢室又是如何? 」
夏樹轉了身,朝靜留大翻白眼,不曉得年長女子被這一下動作逗死了。
「你,」奧托米亞女孩一字一頓,不可一世的說:「從沒提起過寢室的事。」
終於,靜留憋不住了,放聲大笑。
「哎,我投降啦! 」她笑的渾身打顫:「夏樹真的有聽我說話啊。」
年輕女孩旁觀同伴吃吃的笑了半天,嘴唇一彎,自己也怯怯的微笑起來,搖了搖頭。待大將最後一串笑聲曳然止息,房間裡又復沉寂。
靜留忽爾長嘆。
「真是的,」她悵悵的說:「希馬那廂的某些元老院議員啊,要都像你一樣留心我的話該有多好呢。」
她還要再說,只覺得鼻端一陣甜香,夏樹已把酒杯遞了過來。她微笑著伸手接了,感到一股溫熱從杯中酒液傳入掌心……依然附於杯上的同伴餘溫更令她心裡熨貼。
「謝謝你,夏樹,」她捧著酒杯說:「很受用吧,嗯? 」
夏樹頷首。
靜留舉杯至唇,才呷了一口又愣住。
「你知道麼……」她也不放下杯子:「剛才我說的是真話啊,夏樹……就是你時時刻刻聽我說話的事。」
女孩不語。
「謝謝你,」靜留說:「我在這兒最受用的,乃是有你為伴啊,夏樹。」
她尚未從眼角偷偷摸摸的瞥去,心中早已清楚,此刻女孩必是滿臉潮紅。她凝住動作,暗暗欣賞良久,終於讓持杯的手徐徐擱在身側。
真的……好可愛。
她往枕頭堆裡挨的更深了些,闔上雙眼;過不多時,便感到旁邊的女孩也依樣挪了挪身子。她微微一笑。
おおきに,她心裡說,夏樹。
她們就這樣沉默良久,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然而於此無聲之中,靜留一點也不覺彆扭,反而放任身心稍得一刻憩息。
她自忖好久不曾這麼舒坦自在了。確是如此,她連自己何時醺然入夢也不曉得,更別說知道同伴何時溫柔的取去她手中酒杯,安放至床邊的几上。
作為極其淺眠的人,實在大不尋常哪。
然而也可能因為——即使睡夢之中,她的思緒仍未止息。在緊閉眼瞼背後的黑甜鄉裡,早前讀過的那封信竟又字字句句的冒了出來,方才一直纏繞心間的事情沒有放過她,一直追趕到夢裡。
夢中,藉莫菲斯(Morpheus)(94)之手扶持,記憶浮現,她把信件的後半截又重溫了一遍。
……靜留大人,他們既然不能公然詆譭你 (得承認我恨不得他們試試來著,看人民不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便另行迂迴,將你捧了上天,誇你幾無損折兵力便即獲得大勝,更甚者——這正是他們強調之處——僅憑著你率軍重鎮之威,便阻止了一場真正大戰的爆發。
其時我與旁人一樣甚為疑惑:扯著喉嚨為你歌功頌德 (嗯,這還是輕描淡寫的了),一點也不像守舊派的作風哪。原諒我罷,朋友……我早該能看出來的。雖不敢確言我可否扭轉情勢,然而,未克在事前警覺,我不免感到自責。
待他們把你已「阻止戰爭爆發」這一點轟進眾人的意識裡,話鋒忽然一轉,隨即宣告:從此,你的軍事任務不再是遠征,而僅僅是戒備性的防衛部署——準確來說,便是戍邊固防。
你看得出當中的利害出入吧。這一來,他們便能削減國庫分配給你的預算,你的資金又將更為短絀;事實上,便是你此刻要錢,我怕已經拿不到了。再者,他們亦不會給你添置兵力。他們要一直把你留在那裡的話,只須聲稱邊防未固就行……這種調調,他們大概要唱一輩子吧。就這樣,他們把你不明不白的放逐至邊境去。
他們向元老院提出以上建議,愚不可及的議會被說動了。該議案措辭之轉彎抹角,我都給你省了罷。總之——實際上,他們愛把你擱在那裡多久便擱多久,軍費一點不添,任由這場毫無名份的戰事自生自滅。如你所見,骨子裡的意思是:要麼讓你軍費耗盡時交出兵權,要麼讓你自己出資供養軍隊。
事情都寫在他們寄發的公文裡,你儘可一看究竟……如果你跟我一樣,不欲勞心於彼輩之狡言詭辭,那麼,接信之後,乾脆一火焚之好了。
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一步走的高明,比從前別的點子好太多了。莫非跟某位出類拔萃的「新貴」鬥智較量,久而久之,連他們肩膊上死沉沉的花崗岩腦袋也靈秀起來了? 罷罷,無論如何,我實在笑不出來。
姑且說他們所言不差,我國與門鵚蝲的全面開戰確實未曾展開——可是終究還是要發生的。我打從骨子裡感到總要開戰,我也清楚你也一樣。拒敵於門外僅能奏一時之效——我們總得向他們開戰。我們總得出兵征伐。
這事早在你離開前我們已談過了;記得言談之間,你大致上說自己並沒有入侵門鵚蝲疆土的意思。可是我知道你這人啊,靜留大人;我也知道你心裡明白:依照他們的所作所為,開戰根本無可避免;我更知道你這樣說,不過屈志附和希馬的輿情罷了……就是說你所以無心征討,只為希馬無心征討而已。然而,倘依著你務實的一面,你的見解該是大大不同罷,對麼?
我曉得你打從原則上厭惡侵略……可是我們都明白久煉成鋼的道理。你和我都深知黑曜志在擴張,意圖染指一切伸手可及的土地,不管是我國的,還是別國的……用不著多久,大概連希馬本身也要被他當作「伸手可及」吧。這種荒唐事,我斷斷容不得,你也一樣。
且聽我一言:只管努力支持下去罷。果真到了資財支絀、國庫所予軍費都花盡的一天,你先墊付著軍俸吧,不管你從銀號裡提出多少,日後我都會補償你的——雖然,憑著你我的財力盡可以支撐好些日子,我更願視之為殊榮——畢竟獻計的是我,所以,錢財上的事就別擔心了。你寧願我提前支付的話,我便吩咐蘇西烏斯,立即將資金轉帳至你戶口 (天幸我們竟僱了同一位銀號司庫!)。
如今我只求一事:繼續你手上的工作,盡可能的堅持下去,隨時備戰,等待敵軍向希馬發動攻擊……阿爾真騰之戰尚有被矮化為攻擊區區盟邦的餘地,算不上侵犯希馬本國。然而,後者肯定要發生,只是早晚的問題罷。所以重點在於靜心待機,早作籌備。
到了那時候,切記立即找速度最快的驛使給我消息,千萬別等到戰後。你該知道,到時我自有另一戰場與你並肩而戰:我要說服元老院准予制裁門鵚蝲,併其國土——也就是說,同時授權你進行防衛戰以及侵入戰。
你也知道我們元老院的脾性——畏首畏尾,不敢採取強硬立場! 我敢肯定,如果我國某處領土受到侵犯,他們頂多鼓吹將門鵚蝲侵略者逐回本國而已……而非反攻過去以為報復。唉,你我都曉得,對屢屢威脅我方的敵人如此姑息,那是何等的疏慢無知。所以,我唯有竭盡全力說服元老院:我們必須進軍入侵——我自會逼使他們發出反攻的詔令。相信我,放心交給我辦吧,我肯定會辦成的——不,不以元老院議員的名位,更不以內事裁判官的身份——我當以執政官之大權責成其事。
你也許在想,這事不大可能罷,現今的候選人名單上還沒有我的名字呢。是這樣的,我已指示平民保民官金田泉——你該知道他是我的人吧——向平民大會(95)提出一項新法案。該項法案的目的很簡單:一旦大選延滯 (就是說我們現在的情況),曾經有意角逐該届大選、因故未及於推舉期時限之內提名的人士,准予以第二次推舉期。只要此法案通過——毋庸多慮,必定通過無疑——我便立即宣佈角逐執政官一職。絕非狂妄自誇,可是我敢肯定,即使晚來一步,我還是會當選的。
所以,請你再等一下罷;只要時機一到,我便給你拿到出兵制裁的詔令。我們需要的只是門鵚蝲方面發動一次攻擊而已,大小皆可;然後,巨輪便即開動……說真的,我真盼它已經在轉了啊。
是時候了,我們該把那些異邦權貴的假面具撕下來了。看,他們這廂派使者來,獻媚討好我們的議員和民眾 (如今又來了一伙極豪闊的門鵚蝲貴族,為那些聽得進彼輩「門鵚蝲熱愛和平」言論的糊塗人整天大排筵席) ,那廂卻派軍隊來蹂躪擄掠我國和盟友的領土。
為了我們所珍惜的一切,必須消滅由黑曜而來的威脅;我們必須進軍,征服門鵚蝲人。我不介意親自動手,然而,我隱隱覺得,即使瓜熟蒂落、讓我從福爾圖娜的手上摘得戰機,這場大戰卻注定不該由我來指揮。那麼,至少由我出力,讓機會落在你懷裡吧……不,應該說,讓諸神保佑此事落在你懷裡吧。早在決定此事之前,有種感覺——也許,是密納發(Minerva) (96)賜予的預感?——於我心中縈迴不已:這場大戰是為你度身而設的。
注釋
(85) Juno:即希臘神話的Hera(赫拉);大神朱庇特之妻,眾神之后,羅馬主要守護神之一,女性、婚姻和母性之神
(86) Ovid,即Publius Ovidius Naso(43BC-17AD),羅馬詩人,與賀拉斯(Horace)、維吉爾(Virgil)齊名,同為古典拉丁詩人的權威代表
(87)柏拉圖(Plato,427BC-347BC),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的追隨者,後來又成為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老師;三人被譽為希臘三哲,是西方哲學、科學、教育及思想的奠基人
(88)柏拉圖的Aster Epigram,這裡按英國詩人雪萊(Shelley)的版本來譯:Sweet Child, thou star of love and beauty bright/ Alone thou lookest on the midnight skies/ Oh! That my spirit were yon Heaven of light/ To gaze upon thee with a thousand eyes
(89) Republic,也譯作「王制」、「共和國」,是柏拉圖以對話體寫成的政治學經典
(90)阿非利加(Africa)是羅馬設在北非的一個行省轄區,即現今突尼西亞北部與及利比亞西部靠地中海沿岸一帶,後來延伸為整個非洲大陸的名字
(91) Numidia(努米底亞),古羅馬時期的北非王國(202BC-46 BC),以騎兵精強著稱;領土包含現今阿爾及利亞與突尼斯的一部份,北臨地中海,南接撒哈拉沙漠,東面疆界與羅馬的阿非利加行省接壤;後來戰敗淪為羅馬的行省附庸之一
(92) Publicani: 多為騎士階層(equites)出身,經過投標取得為政府收稅及承辦公共建設事務的權限,並以此獲利。帝國時代以後,官僚機關越趨完整,稅吏及公務承辦人開始式微
(93) Censor: 羅馬共和的高級官員,五年一任,共兩位,雖無統治大權,卻被視為最高貴的官職,僅處只在非常時期才出現的獨裁官(dictator)之下,就職者必須為退任執政官;負責羅馬戶籍,監察公眾道德事宜,並有甄選元老院成員身份資格的權力等等
(94) Morpheus:希臘神話中的夢神,睡神(Hypnos)之子,掌管世人夢境
(95) 理論上,羅馬元老院僅為國家咨詢機構,沒有立法權和行政權;平民保民官可向平民大會提出新法案,通過以後,再由元老院最後表決批准。體制跟英國的上下議院頗類
(96) 羅馬神話的Minerva,即希臘神話的雅典娜(Athena)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6-24 05:40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