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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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6-12 05:55 编辑


第十二章




又有兩人鑽進大帳之中,一邊嬉皮笑臉的向圍在桌邊的同伴們打招呼,一邊朝他們擠了過去。二人才坐下,某位裹著大袍安坐椅中的人便開口說話,嗓子似比平時稍為沉濁:


「關節都僵硬了吧,太郎大人、敏大人? 」他朝對方嘻嘻一笑,示意本身也為此而苦。「沒在我們洗澡那條冰河裡凍壞了屁股麼,嗯? 」


「天吶,冷死我了,」太郎答道,禁不住把身上袍子又裹嚴密些:「再來一趟的話,健司大人,只怕我這輩子都不敢沾水了! 」


帳中眾人都笑。


「這氣候真夠可怕的,」他續道:「居然還說入冬未深! 我從沒試過冷成這樣子——寒意都啃進骨頭裡,」搓了搓雙臂:「而且越發難受! 」


「就是說快下雪了,」有人接口:「只怕隨時要下起來。」


「真的? 」


「我猜在這兩三天內,不然就四天。」


「朱庇特! 那豈不是不讓人活麼? 我受夠這鬼天氣了! 」


聞言,隔著幾個座位的首席百夫長斜斜的瞅了他一眼。


「要是你覺得很辛苦的話,不妨想一想我們的工務總管過的是甚麼日子。」


聽到那句挖苦,太郎眉頭一皺,立即回嘴:


「呵呵,我又不是抱怨! 」他辯解似的道:「不過隨便說說罷,結城大人。」


「我聽著只覺得太隨便了些,太郎大人。」她反駁,語氣中透著尖酸刻薄。


「這話出於某位有名的口沒遮——」


坐在上首、一直不言不動的某人這時輕咳一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啊啦,」那溫婉的聲音說:「抱歉,我插嘴了……可是奈緒大人,你的話令我不得不擔心起來。你說的對,巧海大人只怕抵受不住這種天氣,我最好探望一下。」


聽了大將的話,奈緒眨眨眼睛,朝太郎再逞頑一嗤,這才轉向大將。


「行軍的時候他還好,」她說:「可現在怎樣我倒不知道了。」


「沒問題的,」高級副將順著話題接下去:「我才剛去過他的帳篷,他很好——就是鼻子有點發青……不過,我們所有人都一樣吧。總之,晶會設法為他保暖的。」


「譬如說哪種方法? 」奈緒奸笑著哼哼。


「哎! 你又來旁敲側擊! 」


眾人先是一默,隨即放聲大笑。


「如此一來我便放心了,千繪大人。」大將忍住笑說:「那麼,我們該討論眼下的要事? 」


「譬如說,從阿爾真騰一直跟在我們腳後的門鵚蝲軍隊? 」千繪率先設答,雙眉一軒:「今晚你要討論的是這個吧? 」


「你們覺得敵軍可會發動攻擊? 」


帳內所有臉孔都轉向貿然發問的那人,名叫銀太的軍事保民官(80)。


「他們跟蹤我軍多時了,」太郎白眼一翻:「我倒想知道,他們要不打算攻擊,還能有甚麼企圖? 」


此言一出,便惹來首席百夫長一聲輕蔑的冷笑。大家的視線又轉了過去。


「這個嘛,你真抱著那種想法的話,最好下點苦心想想他們該是甚麼企圖吧。」說著,她咧嘴亮出一個獰笑——露出了細小尖銳的犬齒,彷彿一隻齜牙而嘶的貓。「不知你們怎看,可是我敢打賭他們不會襲擊我軍。」


「就是,看他們疑神疑鬼的,」健司跟著附和,身子向前一靠,手肘擱在桌面。「那些混蛋但怕我們反撲,哪敢妄圖衝殺過來。對麼,藤乃大人? 」


所有人望向大將,急於聽她的意見如何。


「我的想法與奈緒大人、健司大人一致,」她的一臉優悠仍然未改:「真要動手的話,他們距離該國的邊界也太近了——依我估計,待我軍抵達蘇西亞境上,敵方便會掉頭而去。也許,他們只想確認我軍沒有犯境的意圖而已——黑曜王似乎唯恐希馬有任何侵略他國土的舉動啊。」


她嘆一口氣,又補充一句:「我都說了好多遍了,我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嘛。」


「我也認為他們不會進擊,」一名女副將開腔說,龜裂的嘴唇綻出笑意:「即使他們敢動手,也萬不能追上我軍構成傷害——這些門鵚蝲人慢吞吞的,像蝸牛一樣。根據斥候的情報,他們落在我軍後面如此之遙,真要衝上來,恐怕連滾帶爬也追趕不及吧。」


其他人聽了都是一笑,她續道:


「何況,以規模而言,尾隨我們的敵軍尚且不及阿爾塔西的軍隊。我們要顧慮的是另一件事。」


大將微微一笑。「你在想甚麼,素婀大人? 」


「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那女子回以一笑:「只是提個醒罷。」


「提醒? 」坐在太郎身旁,一直相當沉靜的敏脫口說。


素婀點點頭,亞麻色的秀髮從耳後滑落。「我們的奧托米亞嚮導說,我軍真正需要留神的,乃是前方掩在森林裡的一段直路。以目前的速度算來,我們明天便走到該處。」


「那段路怎啦? 」奈緒問:「很差勁? 」


「視乎你覺得何為差勁吧。瞧,聯繫阿爾真騰與蘇西亞的其實還有另一條路——地圖呢? 」


一名副將參佐早把地圖備好,聞言連忙將之在桌上攤開,眾人都欺身來看。素婀口裡解說,伸手在陳舊發黃的羊皮紙上比劃指點。


「看,我們走的本該是這條,」她指著羊皮紙上一條褐色粗線:「這原是商販和旅人所用的大路;問題是,如今我們不能打這裡通過。」


「那是為何? 」另一位副將問。


「因為賀宓斯河(Holmys)正好攔在半路上。」說著,她指向地圖上那道藍線。「河上原建得一道好橋,換了平時,要走過此路不難。」


她手指沿著藍線一路滑動,直指到賀宓斯河與另一河道的交匯點。


「問題出自這裡。賀宓斯河其實是阿薙奴河(Atinu)的支流——這條阿薙奴河向北面伸延,深入門鵚蝲地界之中。」


「那跟我們走哪條路有何相干? 」有人問。


「因為……」素婀答:「門鵚蝲氣候古怪。」


眾人聞言,一如所料的,紛紛向她投以困惑的眼光——只有大將一臉的興味盎然,彷彿正在觀賞素婀的演技。副將輕輕一笑,捋了捋額前的淺色瀏海,淡藍眸子與大將的赤瞳目光相接。


「是這樣的,」她解釋:「奧托米亞人說,門鵚蝲的冬季分兩階段:先是大雨,繼而下雪;雨季像是真正嚴冬降臨前的過渡期似的,我也不大清楚。真的好古怪啊。」


座上盡是一片附和的咕噥聲。


「所以,」她繼續說:「此時門鵚蝲本土剛好是雨季,阿薙奴河正泛大水,再湧進賀宓斯河,將水位推高。正是為此,我們不能走那條路——賀宓斯河把橋道淹沒了,無法通行。」


「原來如此。」千繪嘟嚷說:「若你所言屬實,別人也好,我們也好,一樣只能往另一條路走——難道你擔心的竟是沿途的交通麼? 」她深知以素婀的智略,豈肯為路上擠不擠此等小事費思量,不禁有此一問。


素婀含含糊糊的微一頷首。


「我猜,千繪大人早知道不是那回事吧,」她答:「你想,如今正是阿爾真騰與蘇西亞之間交通疏淡的季節,商賈都在阿爾真騰與阿爾古斯兩地往來,所以前往蘇西亞的路上該是頗冷清的。再者,大多數當地人情願等賀宓斯河水退了才出發,也不願走另一條路。」


語畢,她意味深長的微微一笑,悠悠挑起那幾近透明的淡色秀眉。「不過,有人還是照樣的走另一條路——那些急著趕路的人。就像被斥候發現的,在我軍前方不遠的小商隊。」


她的演技向來精湛,此刻更忽作奇想,覺得再打個呵欠效果更佳——也就真的這樣做了,方肯接下去說:「大概為了遵照合約、趕上期限甚麼的。」


只見好幾人的表情越發迷糊了;然而她欣慰的發現,有數張臉孔已露出感興趣的神色,靜待她繼續解說。


那些心思敏銳之人果然不負我望,她暗忖,雖然,靜留大人似乎早就看穿我的把戲了。


「總之,」她說:「只有那些絕對等不及賀宓斯河水退的人,才會冒險走另一條路,明白麼。」


「你說的是穿過林子的那條路。」


「對。」


聽懂了的人連連點頭。


「有山賊? 」千繪乾脆將眾人肚裡的疑問抖出來。


「不錯,」素婀眨眨眼睛:「可是沒這麼簡單。奧托米亞人都說,那條路上的山賊非比尋常。他們的前身其實是門鵚蝲的流亡分子——我估計,該是數年前黑曜王肅清異己之後出逃的叛軍餘孽。所以嘛,既是軍人落草為寇,說不定連武備也跟正規軍不相上下;而且,為數不少。」她頓了頓,嘆一口氣,雙眉佻皮的揚了揚:「奧托米亞人都說,那是一伙組織嚴密的劇盜。」


「知道人數嗎? 」有人問。


對此,素婀懶洋洋的微笑著聳了聳肩,奈緒則直接嗤之以鼻。


「反正人數多寡也無所謂,」奈緒瞇著眼瞄向地圖:「組織嚴密與否,敢打我們主意的只有死路一條;我們會把他們活剝生吞,再吐出骨頭渣子。」


素婀聞言,朝首席百夫長投以一抹少見的壞笑,後者則以同樣詭譎的笑容回禮。千繪看在眼內,總算將她放出的種種消息理出頭緒——此刻她已恍然,儘管素婀故作漫不經心,事實上,她所說每一句話都經過處心積慮。


淺髮同袍忽然露了一手玩弄辭令的才情,千繪心下稱奇,暗暗莞爾:真想知道她哪天終於入席元老院時,該是何等風采呢……待她們回到希馬後自有分曉罷。


或者會成為另一位舉足輕重的政壇人物,就跟她姊姊一樣……


千繪扯回思緒,目光掃過座上同僚們的臉孔,暗暗揣摩各人到底從眼前的情報領會多少。


有幾人明白素婀大人的用意呢? 她心裡忖度。奈緒算一個,大將自然也是……可是其他人呢?


「素婀大人,謝謝你告訴我們,」耳聽得靜留的聲音說:「看來我們至少該有所戒備。」


她緩一口氣,點了點頭。


「到了明天,」她再度開口:「有勞各位向所有百夫長傳達以下命令:森林進入我軍視線範圍後,各級百夫長須確保所屬軍團兵背上的盾牌已執在手中,未遇敵方挑釁前不許拔劍;騎兵隊則走在輜重車隊附近。」


眾人點頭稱是。


「無論如何,即使有人真敢來犯,我軍也沒甚麼好怕他們的,」說著,大將唇邊浮現笑意:「該要害怕的是他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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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常地被她說中了。次日近午,軍隊才進入林中路段,一大伙山賊立即湧了出來。打從希馬人闖進地盤,他們便一邊觀察著那亮燦燦的隊伍,一邊納悶這些異邦人究竟吃了甚麼藥——明明身處險境,居然笨得以如此單薄綿長的陣列招搖而行。


然而山賊們不曾多慮,反向他們的神明謝恩:天幸希馬人真是蠢的可以啊,竟然門戶洞開的好讓他們攫取輜重,估計裡頭有好多金子財貨與補給物品呢。於是,山賊們一心想著得來全不費工夫,朝著希馬隊列中的輜重隊伍,一頭便扎了進去……偏生撞上一道由奧托米亞騎兵組成的鐵壁,輕而易舉的把他們擋住,不禁氣勢大挫。


數分鐘後,山賊頭目們察覺了一件怪事:面對以驍勇凶悍聞名的奧托米亞騎兵,己方的傷亡比想像中的來得少;對方似乎只想把他們逼退,不曾痛下殺著。再回頭想想,對方至今尚未損一兵一卒呢;而且旁邊的希馬兵似乎懶懶的不打算插手! 天吶,到底怎麼啦?


「媽的! 」過了半晌,其中一個賊首朝他的兄弟大喊:「他們太鎮定啦! 就像只等我們過來似的」


殺聲喧嚷中,他的同伙憤憤的向地上啐了一口才往回喊。


「頂住啊,提圖斯! 」他扯著喉嚨叫道:「告訴弓手們乖乖的躲在林裡給我瞄準! 當心! 不然我們要被一鍋燴了! 」


「說的對! 」


他正發下號令,箭矢破空之聲已在耳邊嗖嗖亂響——弓弦聲赫然來自前方的敵人而非後面的同黨;樹林深處隨即傳來陣陣呻吟,傷者倒地的悶響接連而來。


山賊們盡皆大驚,抬頭一看,只見後陣的奧托米亞人開始挽弓搭箭,目光逮住掩在樹後的人影,利箭脫弦而出,幾無虛發,竟以驚人的準頭將依然躲在森林的賊人遂一放倒。轉眼間,四處響起了垂死之人的慘號聲,本來藏身林中的賊人索性一擁而上,可惜,尚未衝上大路便已紛紛斃命——精準無誤的奧托米亞箭矢將他們送上了另一條不歸路。


眼見大勢已去,山賊們且戰且走,在奧托米亞騎兵壓迫下倉皇退向森林。待他們撤進林中,正想鬆一口氣,後方赫然傳來更多哀號;眾賊驚疑躊躇間,早倦於僅僅脅攻的奧托米亞騎兵已砍瓜切菜般衝殺上來,霎時間人頭亂滾。


森林後的哀聲正是事前約定的暗號,告訴他們——該動真格殺賊了。


至此,原計劃的截劫完全一敗塗地……全因賊人沒看出希馬軍拖成長列的真正用心:那是機變與殺著兼備的長蛇陣。一旦希馬隊列的任何一段遇襲,長蛇便即首尾相應的向攻擊者絞纏,將倒楣的敵人整個吞噬——就是這樣,陷在重圍的一眾亡命之徒無能為力,被毒牙暴現的怪物噬咬撕碎。


山賊們不知道這一戰乃是對方事前佈署好的。情知輜重車隊最可能成為目標,希馬大將早向奧托米亞騎兵隊作出指示:只待山賊一現身便衝上去護住輜重,擋下賊人的首輪攻擊——好等長蛇陣兩端悄然穿過森林,向腹部合攏直至圍敵於中。至此,賊眾走投無路,唯有迎上殺氣騰騰的敵方利刃——就這樣,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驀地展開。


大將在遠處觀看戰況,瞧見己方不費吹灰之力的將敵人斬盡殺絕,不禁搖了搖頭;立在她身畔的女子看在眼裡,微微一笑。


「還想留下幾個活口麼,靜留大人? 」她促狹的問。


靜留啼笑皆非的望著她。


「可以的話我會,」她回答:「不過,千繪大人,這麼一來只能把他們收監起來,一路押解回去;然後按照他們歷來搶掠、殺害希馬公民的罪行進行審判……根據斥候的消息,這伙強盜犯案已好幾十宗了,而且還不算其他國家的受害人呢。」


千繪沉吟著點頭說:「按律該受鞭笞之刑,繼而處死(81)。」


「不錯,」靜留頷首:「所以將他們擒住也是白費氣力,更勿論還得虛耗我軍物資。」又嘆一口氣:「況且,連夏樹也肯定再沒有人願意為他們付出賞金……他們霸佔這片森林幾十年,周圍的人早習慣啞忍了。」


說著她轉向佇立在旁的當事人:「夏樹,我說的可是? 」


夏樹點頭,旋即扭頭繼續凝望眼前的殺戮。靜留打量她一會,側著頭微一斟酌。


「為何不去呢,夏樹? 」她問:「去吧。反正你的同袍都在外面廝殺,似乎玩的很高興嘛……雖然我沒看到他們有誰用上了刂呢。」


瞅著拚殺中的身影,女孩嗤之以鼻。


「太弱了,」她冷笑,語氣中透著濃濃的不屑:「不值得我出手。」


只聽得一聲驚噫,夏樹與大將的目光同時落在高級副將的臉上。千繪連忙按住嘴巴,訝異的淡棕色眼睛瞪的老大,裡面閃耀的竟是……狂喜?


「呃,失禮了,」千繪放開手,露出一個毫無歉意的燦爛笑容:「只不過……我還是第二次聽到你說話呢,夏樹小姐。」


聞言,靜留噗哧一笑;夏樹頰如火燒,原本不可一世的冷峻面容瞬間溶化為灼人的窘色。奧托米亞女郎一哂,把臉一扭,硬撐著一貫的漠然表情繼續觀戰——就憑她臉上如此可愛的紅暈? 實在太難了啊,大將心下暗笑,往女孩的手上輕輕的拍了拍。


正在此時,靜留喉頭一癢,忍不住輕咳數聲;女孩的心神立即回到她身上。


「啊,抱歉了,」她以極優雅的儀態捂嘴再清了清喉嚨:「看來得喝點水了……早餐以後我還沒喝過甚麼呢。」


她們的行囊剛好擱在其餘坐觀戰況的同伴那裡。靜留正要動身,卻被保鑣止住,點頭示意願為代勞把水捎來。


「真的沒關係嗎,夏樹? 」


女孩滿不在乎的點點頭。


「好吧,就依你。」她含笑道:「謝謝你了……你且悠著走——我可不急著喝水呢。」


女孩才走開,千繪便乘機開口。


「夏樹小姐…」她說:「……越來越會疼老婆了。」


天下間能讓藤乃靜留吃驚的人實在沒幾個——如今她的友人也擠身其中了。靜留瞠視千繪半晌,噗地大笑起來。


「哎,千繪大人,」她一手按著肚子不住的笑:「說的甚麼話呢!?」


千繪咧嘴嘻嘻的笑了一會,狡黠的把她瞧了又瞧。


「或許有點遣詞不當……」


「想來也不妥吧,」靜留總算憋住笑聲,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畢竟,我不是夏樹的妻子,她也不是我的妻子啊。」


千繪抿了抿嘴。


「我知道啊,」她答:「但你們便是一對也不妨啊……你不覺得麼? 」


大將似乎整個人凝住了,目光如芒似針,直探進跟前的淡棕色眸子。千繪避過她的視線,再度擺出平素的嬉皮笑臉。


「總之,」她說:「不過打個比方而已。」


靜留緩緩點頭。


「無論如何……千繪大人,這不失為一個好結果,」她遙望著彼方的戰鬥,頃刻方道:「我們不單為森林剿滅了強盜,而且……人贓俱獲。」


「哎,妙哉,」千繪一頓,對友人閃爍其詞的技巧嘆為觀止:「好一句人贓俱獲。」


靜留縱情一笑。


「啊…對了,」千繪半晌又說:「素婀大人果真了得,竟料到他們掩襲我軍時,身邊還帶著上回得手的贓物! 這些貪得無厭的豬玀! 」


她住了嘴,稍稍蹙眉。


「可是……朱庇特! 我沒想過素婀大人竟有這麼多彎彎腸子……她大可以早些跟我們說起那商隊的事啊。你看,我軍要是趕前一步,說不定就能救下他們了。」


她呼出一口氣吹起漫過眉目的髮絲,氣息在眼皮底下化為白霧,不覺的眨了眨眼。


「沒有戰利品是當然的,」她補充說:「但至少救了幾條人命啊。」


「我也但願如此,」靜留坦承:「昨晚你們離開以後,我問過素婀大人;看來,她亦僅僅在大營軍議之前,不經意的聽到斥候們說起商隊的事。」她微一遲疑:「我願意相信——不,我的確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呃。」千繪仰起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鼻尖指向雲層:「嘿,我也覺得她不像是說謊的人……唔。那果然是無法挽回的了。」


「恐怕是這樣不錯。」


她朝靜留一笑,聳了聳肩。


「我得說自己總算放心了,靜留大人,」她說:「我對素婀大人認識不深——至少不如你——可我挺喜歡她,況且還得顧慮到她姊姊的感受。」甫念及那位女子,她臉上笑容變得溫和:「她可不要聽到自家小妹放任無辜公民被害、好讓我軍殺賊奪贓的風聲呢。她肯定不依啊。」


大將頷首,臉上神情一柔,同樣的想起了那位友人——她身任希馬內事裁判官(Praetor Urbanus)(82)一職,儘管心裡一萬個願意前來作為靜留臂助,卻無法遂志。當然,她並非為了贏得更多聲望財貨才參戰的……因為,論顯赫、論富有、論美貌——呃,不管在哪個方面——若說還有人堪與藤乃靜留比肩,那就非她莫屬。她是希馬另一位不世出的女傑,同樣的被傳聞為大神朱庇特的苗胤,而且和靜留一樣,不管幹什麼都出類拔萃。


然而,為了這位紅瞳摯友,她也願意不辭勞苦參加遠征——可不是出於戀慕之情! 誰不知道她早已心有所屬,不可自拔的愛上了某位靦腆小姑娘呢……可惜,對方的家世卻不見經傳——說白了,是那些一文不名的平頭百姓。於是,當靜留和千繪的這位朋友不理傳統門戶之見、無視貴賤尊卑之分,打破守舊派咄咄不休的最大禁忌,宣佈與那女子共諧連理的時候,便幾乎引起了公憤。對此,她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的一眾好友也毫不在乎。


鬧得滿城風雨的婚事約莫發生於靜留被委北征重任之前一年。元老院議決北巡方案之際,這友人正在開庭審理某宗重案,未能抽身出席……是以無法聲援其餘同僚反對僅派出五團兵力巡邊的荒謬決定。散會後待她獲悉議定結果,臉色立時變得鐵青。


「我唯願可以與你同去,」她跟靜留說,臉上如常的雲淡風清,惆悵之情卻明顯可見:「然而你也知道,內事裁判官每次離城不可超過十日。哎,我詛咒元老院的昏聵之徒,竟然鬧出這條亂命! 可惜現在已無法補救……不過,我妹妹要求代替我隨你北上;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她這人頗聰明,你是知道的,而且諸事辦起來也很麻利。」


「難得聽到你誇我啊,」正說間,那位妹妹信步踱入房裡插嘴道:「靜留大人你好。姐姐誇我時有人在旁作證最好不過,不然,她轉身就忘記自己的話了。」她眨巴著眼,慢聲慢氣的說。


作姐姐的微微一哂。


「雖然你也看到了,」她繼續說下去,彷彿妹妹根本不曾走進房間:「素婀的輕狂之症似乎病的不輕。」


靜留回想起當日的情境,溫然微笑。結果當然是她答允讓友人的妹妹來擔任副將了,卻又招來守舊派 (靜留的政敵多出於此)中、尤為泥古不化的人士極力阻撓:即使出自赫赫有名的望族,也不能把才二十三歲的人指為副將吧。誒? 她甚至還不是元老院議員……當然,「元老院新貴」對她起用新人的決定自有一番說辭。


「我比她還大不了一歲,」被召到元老院答辯,她侃侃而言:「如果本人的年齒尚不足以禁止我受任為大將,為何她的年齒又變成副將一職的絆腳石呢,請恕我看不出來。同時,請容我提醒尊貴的議會:北巡一事,座上列位早已委我以統御全權,也就是說我有權隨著自己的意思任命下屬,不必向元老院任何議員交代。」她頓一頓,加強語氣:「我希望指派素婀大人為副將,僅此而已。」


至今無悔,她自忖。從考績可見,素婀確是她軍中一寶;真想不到這還是她首次擔任副將……可是話又說回來,那個家族確是人才輩出。


就連美貌也一脈相承呢,她心下莞爾,想起了素婀的淺髮雪膚,幾欲透明的淡藍眸子看來森寒若冰……要不是唇角常常掛著微笑,只怕還得再添三分冷冽。對,外觀上,素婀姣好的容貌可謂把家族特徵集於一身,她姊姊則是一株異葩——靜留這位友人雖然從祖上繼承了同樣的雪白膚色,一雙眼睛卻是色作深藍,黑墨墨的長髮也在日光下透出藍芒——事實上,跟夏樹的髮色很相似。


單憑皮相的迥異,很自然會讓旁人質疑血統的真偽,幸而大家都清楚她的美貌源自母親——某位劇場上有名的黑髮美人。況且,她與其他族人畢竟還有很多相似之處。好友携著素婀來訪時,靜留每每察覺,姐妹二人身上散發一模一樣的慵懶氣質,邁著頎長過人的腿悠悠闊步,唇瓣好整以暇的緩緩上彎,怡然微笑。


不錯,如此相異,卻又如此相似,她把二人在心裡兩下比較,想像她們並肩而立——倒也不難,姊妹倆反正常在一起。作姊姊的對妹妹十分鍾愛,一直對素婀無微不至;二人小時幾乎形影不離,到了長大後也非常親密,且別管她們居然不是一母所生——素婀之母乃是其父在髮妻離世後娶來的續弦。姊妹之間親厚無比,彼此敬愛。


「誠然如此,」須臾,靜留跟千繪說:「我也肯定,聽到這種傳言她高興才怪呢。」


千繪回溯自己與那位友人的種種往事,嘴角含笑:「你說姬宮該怎生處理? 信自家親妹還是信你? 」


「啊啦,還挺咬文嚼字嘛,千繪大人——押韻的啊,」靜留一樂,瞟了正在大笑的高級副將一眼:「總而言之,我覺得她會自行推斷誰說的話有更多真相吧。以千歌音……大人的精明,決不會讓己身的恩義私情左右判斷力。我確信如此。」


「她確是這種人,」千繪答:「可是靜留大人,你的說法還真有意思嘛——『更多真相』。」


大將輕輕一笑。


「只為世事如此啊,」她說:「視乎觀點與角度,每人對於同一件事的描述總帶著不同程度的真相;固然也有憑空捏造的,卻是另一回事。」她的笑容變得虛渺:「史家們留下的記載各說各話,難道不曾令你疑心? 我認為,只要牽涉到我們一眾凡人,世上便再沒有純粹單一的真相吧。因為不同民族的解讀方式不一樣,事情的經過始末亦隨之出現歧異。說到文過飾非、隱諱史實,我們所有民族都有這個傾向。」


聽到友人的哲言高論——居然對著一片殺戮戰場起了興致! ——千繪忍不住噗哧一笑。


「別忘了,」她跟大將說:「很多人傳說你不是凡人呢。」


「這證明很多人常常都搞錯了啊。」


千繪一哂:「哎,莫非這就是真相嗎!?」


過了片刻,她又轉向友人。


「你知道麼,靜留大人,」她說:「我硬是覺得比起她姊姊,素婀大人更像……該怎說……一柄邪刀。」


聞言,靜留思索片刻,終於點頭。


「你說的對。」她伸手一抖外袍,鬆開纏住腿腳的一角衣料,任由艷紅的大袍在身後迎風舒展。


「也不見得是壞事。」


大將的嘴角微微上翹。「喔,不算壞事。」


「等她滿了歲數,踏入元老院,當可成為絕佳盟友;」千繪沉吟:「估計會鬧得雞飛狗跳吧:姬宮家的兩位後人與藤乃家唯一苗裔結為死黨——希馬首屈一指的兩大家族聯合起來,對抗元老院那些自命為『祖法保衛者』的烏合之眾……守舊派常常吹噓貴族們都支持他們,呵,現在無話可說了! 」她嘿嘿的笑:「快哉快哉! 」


「千繪大人本身的家世也相當顯貴啊。」靜留粲然回敬。


「可惜對葵的父親來說還不夠呢! 」千繪應道,皺著鼻子,朝友人微微苦笑:「況且,即使原田一族算得上頗有名望,終究不是貴族。」


這卻是實情,靜留便不作聲。儘管希馬由君王統治的年代消逝已久,眾貴冑氏族當中,傳承著古代真正貴族直系血脈的尚有數門。作為希馬開國元勛的後裔,他們被稱為貴族,比其他貴冑更受尊崇(83);貴族之中,能以王族直系子孫自雄的更是屈指可數——姬宮家便是其一,藤乃家自然也是。


思緒從希馬望族錯雜的淵源抽離,瞥見不遠處夏樹回來的身影,靜留的雙眼立即放光,臉孔卻轉向千繪。


「說來……素婀大人哪裡去了? 」她問。


高級副將微笑著雙手一攤。


「跟奈緒一起殺入戰團去了,」千繪答:「說去找點樂子。」又咧嘴一笑:「反正那兩位倒還合得來,也沒甚麼好擔心的。」


「唔,」靜留意味深長的輕哼:「同一塊鐵打就的魔劍邪刀,在同一個戰場上聯手剿盜。」她的話再次令高級副將囅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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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魔劍邪刀果然同出一爐。本非弱手,素婀從容的把敵人一個一個殺掉,劍鋒不知取了多少山賊的性命。她一直殺向前線,劍勢縱橫吞吐,簡潔洗練,砍翻了所有攻來的笨賊。就這樣,僅僅加入戰陣才一刻鐘左右,她已殺了十來個敵人。


「不賴嘛! 」


素婀往左方一瞟,只見奈緒笑嘻嘻的揮劍把一名山賊的鼻子削落,接著手腕一翻,劍尖一挑,那人頸項已添了一道鮮紅的口子,汨汨的直冒血泡,蔫然跪倒,首席百夫長往他咽喉與鎖骨間又是一劈,登時結果了性命。素婀讚許似的懶懶一笑。


「這麼巧啊,奈緒。」


百夫長微一頷首,回頭繼續對付她們周圍的歹徒。兩人都是一樣的戰意高昂,領著身後的士兵一直衝殺向前,奪目的髮色一紅一白,猶如威懾著敵人的火炬,燃起遍地烽煙,漸次深入山賊的中堅陣容。


於是希馬軍更是銳不可當,鐮刀似的把敵人如同野草大片割下。山賊們尚可支持至今,靠的不是勇力,憑的僅是人數與地利罷了。


如果在平原,用不了一小時已把他們全宰了,奈緒心道。結果,才一小時多一點,最後一個賊人被首席百夫長一劍破腹而亡。她臉帶獰笑,提起劍瞧了瞧鋒刃上的鮮血,往身畔一直並肩作戰的副將挑了挑眉。忽然,首席百夫長歛了笑容,神色故作凝重的橫了戰友一眼。


「我看不出……」她木無表情的說:「…他們哪裡『組織嚴密』了,素婀。」


素婀笑得彎了腰,身子挨向拴地的長劍,奈緒則嘿嘿嘿的仰天大笑;二人站在遍野屍骸之中樂不可支,冷硬大地上的無數死人卻再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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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折騰,固然費了他們好些時間清理戰場,不得不加快行軍速度;可是他們渾不在意——如同素婀所料,山賊們果然還帶著從前面商旅隊伍奪來的贓物,讓希馬人狠賺了一筆。


「一伙笨賊,」將戰利品收進輜重車廂、再把黃金交到工務總管手上後,素婀心滿意足的長嘆:「他們要是知足一些,由得我們去,自己攬了贓物躲起來不是很好麼? 看,落得這田地,大伙兒嗚呼哀哉,單單讓你撿便宜。」


「確是那樣不錯,」巧海微笑回答:「不過對我軍來說卻是大好事啊,姬宮大人。」


「哎,拜託,別來那一套。人家都是這樣喊我姐姐的,請叫我素婀吧,鴇羽大人。」


他隨即大笑。「除非你也答應叫我巧海,素婀大人——那個稱呼也是我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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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再過了五天,大將率領著軍隊抵達蘇西亞時,隨軍戰利品之豐,教當地接待人員頗為訝異。除了從山賊處奪來的贓物,心懷感激的阿爾真騰人也向軍隊獻上黃金和厚禮——所以,在那個初雪飄落的傍晚,蘇西亞迎進了錢糧充裕的一支大軍。士兵們穿著避雨裝束苦苦跋涉了一星期,還不想罩上雪衣雪帽;此刻能趕在下雪前進城,都覺得是仰仗了統帥人所共知的好運氣。


「我可沒有冒雪行軍的興致,」被領往督署中為她們備下的房間時,千繪跟友人說:「真高興我們能趕在大雪前頭到埗。」


大將點頭:「僥倖啊。」


「難道不是著名的藤乃式吉星高照麼? 」千繪打趣說。


「該說是著名的福爾圖娜心血來潮吧,」靜留應道,博得友人一粲。「然而我沒能與總督會面總有點可惜;回想當年,他在希馬當元老院議員,我也未曾有機會跟他交談過。」


「說來,怎麼他不候在城裡迎接我軍呢? 這是常規啊。」


「財務官(Quaestor)(84)跟我說,他得前往城外某個礦區小鎮公幹數天,」她稍作一頓,看著前頭的領路人拐了個彎,手上燈台把影子淺淺的投落大理石地板。「他說,須田佑二總督以為我們再過幾天才會到達——不想,沒等賀宓斯河水退,我們便經由穿過森林的那條路來了。」


「這樣子啊。」


「就是。」


再拐過一個彎角,她們走進一條燈火通明的長廊。廊上有幾個房門,其中一道門前已站了數人;除了那名僕役,餘下二人卻是靜留和千繪所素識的:工務總管和他的好伴當——軍事保民官尾久崎晶。二人正要進房,聽到靜留一行的腳步聲,便停在門口處。


「晚上好,巧海大人,晶大人,」靜留在他倆前面停步,含笑問好:「一切無恙? 」


巧海憨憨一笑,褐紅色頭髮在火光下閃亮。


「問的是軍餉還是我們呢,大將? 」他嘻嘻的說,先惹得她噗哧一聲,這才接下去:「靜留大人,千繪大人,晚上好。看來這次我們的房間靠的很近哪。」


「巧海,你臉色有點蒼白呢,」千繪關切的眼光打量著他——倒也恰如其分,她與他的姐姐同歲,且又彼此相熟。「晶啊,你有好好照顧他麼? 他沒操勞太過吧? 」


保民官強顏一笑:「他沒事,原田大人。」


「千繪大人,別這樣嘛,」巧海尷尬地打個哈哈,小心的插嘴:「臉色不好只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啊……你跟我姐越發同聲同氣了。」


其他人聽了都笑。


「說到同聲同氣……」靜留一雙紅瞳炫光舞動:「…還有更糟糕的仿傚對象呢。」


「哎,真的! 」


「例如……某即將離任的大執政官。」千繪扮著鬼臉含含糊糊的說,言下所指分明是遙.阿米蒂奇。眾人大笑。


「好了,也別耽誤兩位休息了,」大將說:「巧海大人,明天早餐後再來見我吧。晚安了。」


「謝謝您,大將。」


二人進房時,千繪扭頭又喊:「拜託為他保暖啊,晶——管你用甚麼方法! 」


正掩到一半的房門後傳來一聲輕嗆,大將和友人嘻嘻哈哈的,續向長廊彼端走去。


「啊啦,你太壞了。」靜留總算止住了笑。


「都是結城害的,把我教壞了。」


領路的僕役在左首一道門前停下,說這便是高級副將的居處。千繪輕嘆一聲,伸展雙臂。


「喏,靜留大人,我這也告退了,」她說:「晚安,明早再來找你。夏樹小姐,晚安。」說著,朝那影子般隨在友人身側的沉默女郎點了點頭。女郎微一頷首,靜留也向千繪道了晚安,二人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千繪立在門口目送她們漸遠的背影,待僕婢將房內燈台點亮,道謝過了,才進了房間,緊緊的關上門。她佇立原地,思量良久。


「哎……說來,」她突然朝著空房大聲說:「我也該拜託她為靜留大人保暖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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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繪所念及的女孩正忙著檢查房內所有暗角旮旯。只俟隨侍的婢僕退下,她便一吭不吭的四處探視搜查;大將不無好笑的看著她忙活,自顧靜靜的卸下身上甲冑。


等大將解甲完畢,只見夏樹拉開一道似為通向浴室的門,又閃了進去。年長的女子莞爾著搖搖頭,打開櫃子,瞧見裡面的顯然是簇新的乾淨衣服——她原本的衣物大半得好好洗滌一番,這些新衣無疑都是私人侍從替她要來的。櫃子裡雖然尚有幾件自己的衣服,她想了想,決定試一試新衣,便套上一件厚厚的白色睡袍,坐在床上等女孩回來。


小狼檢查狼窩去了,她正在暗笑,轉身往房間四周一看,登時僵在那裡。她料的不錯——房內只有一張床。


人生交叉點。


啊啦。


在奧托米亞時,她們也曾睡在只有一張床的房裡;靜留先為年輕女郎置下臨時被舖,後來又吩咐下人再搬一張褥子進去。到了阿爾真騰,她們的房間有兩張床——正確來說僅有一張床,夏樹睡在房裡的長榻上。及至宿營的時候,同睡一帳之中的二人還是各有墊子被褥。只是現在嘛……


我真傻! 靜留心裡亂成一團,仗著多年修養,表面上依舊平靜如水。隨她喜歡,睡床也好、褥子也好,我可以要求再捎一張進來。這麼簡單的事——天吶,我到底在慌張甚麼?


可氣的是,藏在心底某處的聲音回答:哎,你明明知道的嘛。


正心煩意亂,年輕女郎已從浴室出來,向她點頭示意檢查完畢。靜留朝她一笑。


「夏樹覺得這裡還好? 」她嘴上說,思緒仍在睡床的安排打轉:「諸事順當? 」


女孩點頭,轉身向房角走去,大刺刺的往地板坐下。靜留瞧著她。


「記得我在奧托米亞時已經告訴你了:這樣很不舒服啊。」


夏樹不以為然的聳聳肩。靜留的手按落床上其中一塊厚被,心亂如麻,不知怎辦才好。


固然,讓她取走其中一張厚氈子最是簡單不過……可是這也太吝嗇了。我盡可以讓她來跟我一床睡啊。


她才想到這裡,腦海突然冒出一連串非非之想——慌忙搖頭把那些畫面驅去。素來鎮靜從容的女子只覺雙頰一陣潮熱,趕緊扭過臉去,只盼夏樹不曾瞥見她頰上的紅暈。


就是真瞧見了,也千萬別猜到背後的原因。


藤乃靜留,好歹把持住自己吧,希馬大將暗地自責,瞧你都快變成個老色鬼了。


用不著多久,她便恢復過來,心下琢磨:自己只需要吩咐她照辦而已,簡單得很,藤乃靜留總能處理這樣的小事吧。


說到底,世上沒有藤乃靜留處理不了的事,對麼?


靜留穩住決心,使出看家本領,亮著一張最俏麗迷人的笑容轉向女孩——只見對方滿臉好奇之色,顯然一直在觀察年長女子的動靜。靜留生恐表情已被看破,心底一陣發慌,轉眼間又冷靜下來。


「夏樹肯幫我一個忙嗎? 」她使勁的裝出很乖巧的樣子。


對,就那樣。放自然些。


夏樹雙眉一揚。


「夏樹今晚肯睡在我身邊麼? 」


一條眼眉垂下,另一條仍然高聳。希馬大將偋息不語,暗罵自己怎麼突然焦躁的沒完沒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無疑地,我是真的瘋了,她自忖,憶起幾天前讓夏樹替她浴後抹身時,她也曾這樣自言自語過。


「你想,若你不過來睡,你我二人結果會都很不自在,」她娓娓而言,儘管心裡惴惴,嗓音卻依然淡定:「睡在地上,你會覺得被虧待了,我也會內疚未能跟你分享這張床的……舒適,反正這張大床足夠我們二人睡了。撇掉那些不快之後,我們豈不睡得更好? 你說是不是? 」


抬起的眉頭徐徐下落;年長女子鑒貌辨色,知道對方正在認真考慮,立時把適才的顧慮拋諸腦後——兩個月前,她可是絕對不會考慮的啊?……至少靜留是這樣認為的。


現在她相信我了,她欣慰的想著,唇角不自覺地的漾出寵溺笑意,倏又消失,換上了一臉凝重。


越是這樣,更萬不能讓我那卑下的慾念洩露出來,嚇著了她。


她皺起了眉。哎,說的可容易,她以前還不曾有過這種渴望啊! 她,藤乃靜留,竟然想……要自己的保鑣? 何況對方還是個孩子! 可真教人作難了! 這困局,她既不能以素常的理智睿知解決,又不能向其他友人求援。唉,到了最最緊要的關頭,她的神機妙算跑哪去呢? 妙哉……莫非這就是唯一令她束手的事?


一個念頭在心深處驀地冒起,微弱,卻糾纏不休。


可那又有甚麼大不了的?


心緒凌亂,她不自覺的嘆了一口氣,聲音裡透著沮喪。


「靜留。」


聽見那聲低喚,她猛地抬頭,思路中斷。夏樹望著她,表情微現憂色。


「也好。」


年長女子緩緩張大雙眼,過了半晌,方從保鑣所說的寥寥二字理出頭緒。


「也…好? 」她重覆一遍。不管她如何設詞詭辯,女孩從來未為所動;靜留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確實說服了對方:「啊啦……夏樹,你是說……你同意? 」


女孩點頭,澄亮的碧眸依然目不轉睛的瞧著靜留的臉,直看到那臉上徐徐綻開了笑。


「好吧,」靜留稍頓,便說:「到這裡來,夏樹。」


她往床上拍了拍,又說:「你睡這邊罷。」


夏樹跳起身,動作如常的瀟灑流麗。她走到床前,停下,把睡床打量了一下,便學著靜留的樣子往床邊坐了上去,卻不躺下,只扭頭瞅著靜留。靜留嗤的笑了。


「你只管躺下啊,」她跟女孩說,喜悅之情躍然於唇角。「不用理我。」


但見夏樹臉上神色似在說:年長女子不躺下,她也決不躺下。靜留唉聲嘆氣的讓步了。


「好罷。」說著,她扯開被鋪往床上躺好。「那夏樹呢? 」


又過了片刻,女孩終於照樣臥倒,離她老遠的佔著床的彼端。靜留從眼角瞟去,只見女孩一如平常的木無表情,禁不住鬆了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果然還不曾察覺到。她放心了,卻又暗暗祈禱自己所料不差、剛才的舉止沒有洩漏她的底細——就是近來二人獨處時,泛濫於她腦海中的那些畫面。


如果女孩發現了,肯定要再次壘起高牆……靜留花了好些時日才把二人間的隔閡拆掉。


不過,裡頭一直死纏不休的那個她,卻似乎很想看到女孩發現真相後的反應。


瘋瘋癲癲的那個我,她暗自更正,幽幽苦笑。


忽覺床上一動,她連忙睜開眼睛,看見夏樹一挺腰坐了起來。她正要發問,年輕女郎又回身躺平——手裡卻已把剛才大將蹭至床腳的被子拉了上來,著意的振臂一抖,保管靜留那一方也好好的蓋住年長女子全身,讓二人都覆在被下。


之後,女孩眼睜睜的盯著天花板上的木樑看,死活不肯回望大將震撼不已的臉色。良久,靜留微微一笑,對女孩頰上的火紅大為感激——全虧了這個,她的滿腔驚訝化為歡樂。


「おおきに,夏樹。」她悄聲說,同樣的把目光投向天花板。又過了一會,她忽地噗哧一笑,嘴裡咕噥了一句不知甚麼,惹得女孩忍不住轉臉朝她望去,她只作不見。


「會疼老婆……」她悄聲自語:「果然。」







注釋



(80) Military tribune: 簡單來說是副將之下、百夫長(及其他士兵)之上的軍官,每軍團中共有六名。羅馬共和時若要爬上晉升體系(參章三注28),須先至軍中擔任軍事官職十年,方可晉級參選財務官(Quaestor)一職(此規定未曾嚴格執行)。而在這類中階軍事官當中,則以軍事保民官一職最為尊貴,擔任者為合乎元老院議員資格的統治階層,須由元老院或執政官委派至任,個人能力則不在考慮之中。

(81)羅馬人對罪犯行笞刑時所用鞭,由一束皮條結成,末端分叉散開(故又稱九尾鞭),上面往往繫著金屬球、小塊羊骨等尖硬之物,一鞭抽下去,可把受刑者連皮帶肉撕下一片。死刑方式包括割喉、斬首、絞殺,犯了叛國罪的羅馬公民從塔爾培亞岩(Tarpeian Rock)上扔下去(這是平民保民官的拿手好戲),非公民死囚則被釘十架。所以,要是藤乃大將留下活口帶回希馬受審,不單白費勁,而且極不人道。

(82)裁判官(Praetor)是晉升體系中僅次於執政官的高級官員(參章三注28),以六名刀斧手作為扈從。每年當選裁判官的約有六至八位,任期兩年,得票最高者為內事裁判官(Praetor Urbanus),威權於眾裁判官中最高,僅次於執政官,必須留守羅馬城內,負責執法及仲裁糾紛,執政官缺席時則代為掌政,每次離城不得超過十日。除了審理羅馬公民與外籍居民、外籍居民之間糾紛的外事裁判官(Praetor Peregrinus),其餘裁判官則被差至其他行省擔任總督(Propraetor)

(83)古羅馬的上流階級貴胄(Patrician),包括了世系可以追溯至羅馬王建國時代的真正貴族(Noble Families),與及隨著歷史演變攀上統治階層的豪門(Famous Families)

(84) 財務官(Quaestor):晉升體系的基層單位,掌管公庫與財政,不設刀斧扈從;如被派遣在外,則擔任軍中的軍需官,或在行省中負責財政事宜。就任人年齡本來設有下限,貴冑為30歲,平民則為32歲。隨著羅馬疆域的擴張,財務官的人數逐漸增加,由兩位(王政時期)、四位(約420BC)、十位(約267BC)、二十位(81BC),到了凱撒執政的時候更升至四十位。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6-24 05:3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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