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
“平安。”
清爽的晨间问候回响在澄澈的青空下。
聚集于圣母玛利亚庭园内的少女们,今天也展露出天使般的纯洁笑容穿过高耸的门扉。
深色的制服包裹住她们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身心。
慢慢地行走、不让裙摆凌乱、也不使白色水手领翻起,随时注意自己的仪容是这里的教养;当然,在这里也不可能会有没规矩的学生因为快迟到而奔跑。
私立莉莉安女子学园。创立于明治三十四年,原本是为了贵族千金们而创立的一间深具传统的天主教女子学校。
这所学园位于东京都内一处绿意盎然、且有着武藏野昔日风情的地区,是所受到神庇佑、可接受从幼稚园到大学系统性教育的少女园地。
只要在此接受十八年完整的教育,学校便能将这些千金小姐们以最娇贵柔美的教养风范送出校园。尽管时代变迁,年号从明治到平成历经了三次改朝换代,这里仍是硕果仅存、遗留有这种修为养成训练的珍贵学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尽管收下玫瑰念珠那一天,就连自己也明白我们是一对不甚相配的姐妹。
尽管也曾想过,哪一天姐姐或许会对自己感到厌了、倦了,不再需要这个妹妹。
可是……
却从来不曾想过,姐姐竟然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地转身离开。
从来不曾想过她会说出“给您添麻烦了”这样的话,轻易地就把自己交给别人。
之所以会说出“不必了”然后逃开,一定是希望对方能够追上来的反话。
就算被丢在一旁,还是希望她能表现出认为自己是最重要的态度。
事情演变至此,如果自己能够说出来就好了。
告诉她,我最喜欢姐姐了,希望能永远、永远和您在一起。
然而,这个声音如今已经无法传给对方。
只能任由湿透的身体包覆冰冷的心,像只被丢弃的小猫般在雨中哭泣。
棕色雨伞女性
1
车辆打亮车灯,平衡地穿过下着濛濛细雨的车道。
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天色却已经显得昏暗,湿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路灯、红绿灯及车灯的光芒,宛如都市的夜景一般。
光是这个景象,就已经够美了。
然而自双瞳溢出的眼泪闪闪发光,为眼前的景象更添梦幻——多么讽刺啊。
倘若像这样一直淋雨下去的话,自己会就此消失吗?
会不会连同绝望的心情一起消失呢?
这半年来,祐巳眼里只有姐姐。她的视线追逐着姐姐的身影,耳朵探寻着姐姐的声音,双唇为说出献给姐姐的话而喜悦地震动;就连重整好的水手领,也由衷地期待能被姐姐的手指触碰。
小笠原祥子学姐丰富了祐巳的生活。她是闪耀的宝物,无论花朵、宝石、手工蕾丝还是香水,在她面前也都相形失色。过去不曾有人如此牵动祐巳的心,未来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被如此出色的姐姐所舍弃的自己,或许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并非像死亡或是活下去这般具体的概念,祐巳只是想要消失而已。
既然祥子学姐已经不再需要自己,她希望让自己就此从祥子学姐面前消失。既然被抛弃的心依然倾慕着祥子学姐,那么她想将这颗心也一同带离这个世界。
雨水使得身体逐渐冰冷,祐巳环抱着双肩蹲下。
明明真正的天空被厚实云层遮盖,如今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闪闪发亮的车道却宛若星屑般闪耀……
“小祐。”
一把伞自祐巳背后递来。将她拉回现实的,是圣学姐温柔的声音。
虽然祐巳浑身早已湿透,如今撑伞也没有多大意义,然而当她躲进男用大伞、抬头看见圣学姐的脸庞后,多少又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在乎了。
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愿意关心自己,如果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对方这份温柔也会跟着不见。
“我的朋友就租房子在这附近,她说欢迎你过去坐坐。”
圣学姐将头转向门口方向,站在那里撑着一把棕色大伞的便服女性似乎是点头致意,因为雨伞轻微地上下摆动。
“可是……”
“小祐再这样下去会感冒喔。而且你现在这副模样换搭两班公车回家,不觉得难受吗?”
经圣学姐这么一提,祐巳于是看向自己,浑身上下就像被一桶水泼满身一样。
绑在两边的发束尖端,不但像关不紧的水龙头般滴着水,三摺袜也沾满了泥泞,有如大麦町犬身上的花纹。
从头顶到脚尖都狼狈不堪,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很引人注目。
“……”
“是她问我要不要这么做的,所以你用不着顾虑喔。”
就算第三者要自己不用顾虑也很难,毕竟祐巳与那位撑棕色雨伞的人根本就素不相识。
“谢谢您的关心。但是,不需要——”
祐巳似乎是想要表达“不要管我”之意而转过身,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撑开沾满泥巴的折伞。圣学姐见状,只是望着祐巳淡淡地说: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话,那我就跟小祐回到家吧。”
“咦!?”
祐巳慌忙收起因太过用力撑开而导致骨架翻折的伞,接着转过身。
“这是当然的吧,我一定会担心你有没有安危到家,而且也得向你家人说明状况才行。”
“……”
明明有带伞,却还这副模样回家的话,母亲想必会吓一大跳吧。况且福泽家不是采取那种本人说没事就会被放过的放任教育,自己最后一定会从实招来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好了,祐巳不想让家人知道祥子学姐和自己之间发生的事。
她不希望祥子学姐被当作坏人,况且描述自己遭丢下的经过也实在太凄惨了。
说到凄惨……
像自己现在这样与无论撑开几次,都会翻折得像个小碟子般的雨伞缠斗的模样,同样也凄惨无比。
“佐藤,讲好了吗?”
持棕色雨伞的女性靠过来这么说道。她有一对及肩切齐的长直发,黑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及那薄唇令人印象深刻。
“嗯,你是……祐巳学妹吧?虽然我那里是单人住的狭窄房间,但用不着说客气喔。”
“请问——”
祐巳试着仔细看清楚,可是对方的容貌依旧陌生。从她称呼圣学姐为“佐藤”这点看来,极有可能是毕业于其他高中的学生。
“大约是两站公车的距离,你可以吗?”
“可、可以。”
“那我们走吧。
“咦!?”
虽然发出了惊讶之声,不过撑棕色雨伞的女性很快就走到车道旁的人行道上。祐巳是回答自己“可以”走两站公车距离的路,可是对方似乎解释成自己答应前去她家打扰了。
“来,走啰。”
圣学姐握住祐巳的伞柄,以极其迷人的动作迅速地将伞打开并递给祐巳。
“给你,跟在我后面。还是你想让大家欣赏?”
圣学姐这么一说,祐巳才注意到在校门或公车站附近的学生中,不乏一脸讶异地望向她们这边的人。
的确,看到有学生在校门外几近车道的地方,不仅没撑伞还淋得一身湿,若不会心想“怎么回事”反而奇怪。况且那个人还是红蔷薇花蕾,想当然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小祐。”
“……好的。”
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尽早离去才是上策,祐巳撑着红伞跟在圣学姐后方离开。
即使吵架分道扬镳,但是祐巳在众人眼里依然是小笠原祥子学姐的妹妹。在这最后的最后,祐巳不希望自己做出让姐姐蒙羞的行为,最好还是尽量减少这种难堪的回忆。
祐巳拖着因为吸了雨水而变沉重的制服以及沉重的步伐,无精打采地走在平时乘坐公车回家的路上。
虽然雨伞仍沾有不知是混了泥土或沙的泥水,却还是可以用来挡雨,而且藉由撑伞行走,伞面多少也被冲洗干净了一些。
三人在比车道略高一截的狭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前进。
雨势比刚才减小了许多,却还不到可以不用撑伞的程度;如此的细雨,仿佛将会绵绵不绝地持续下着。
祐巳眼前是圣学姐撑的黑伞,更前方则是那位不知名的亲切女大学生所撑的棕伞。
虽然这么想对它的主人有点不好意思,然而那把被圣学姐的身形挡住而若隐若现的伞,不免让人联想到香菇。这么一想而再度望过去,圣学姐的黑伞倒是很像木耳,而且就和烹煮前泡在水里的木耳一模一样。
(咦……?)
下意识发出苦笑的祐巳,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或许人类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坚强多了。倘若真的走投无路的话,相信不太可能有余力去注意别人的雨伞。
明明因为祥子学姐的事处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中,然而祐巳的身体却因为只有双脚交互前进而感到无聊。甚至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脑筋擅自思考了起来;不仅寻求着外界的刺激,视觉与听觉也在运转。
身体还是健康的。
受伤的只有心灵,肉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
那么心灵是什么呢?
是否存在于脑袋里呢?
祐巳稍稍抬起拿着书包的手,用手背触碰自己胸前心脏所在的位置。每当想到“心灵”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是在心脏周围。
(——看吧。)
结果她就不断持续着这样的思考,看来脑袋果然觉得无聊。
(嗯……)
祐巳望着香菇伞的同时,忽然间想起了某件事。
刚才碰面时,圣学姐身处的那群人当中有出现这种颜色的伞吗?
记得有粉红碎花、深蓝格纹、黄色条纹亦或是圆点状雨伞,却不记得有棕色的。就是因为在女用伞中仅夹杂了一把男用伞,才让圣学姐的伞格外明显;靠近一看就会发现,那把棕伞也是大小不输圣学姐的男士用伞。
“圣学姐。”
祐巳对着木耳伞出声叫唤。
“嗯?”
“那位……圣学姐的朋友该如何称呼?”
“咦?”
“我是在问她的名字。”
要发出不让圣学姐的前面的人听到,却得让圣学姐听清楚的音量有点困难,而且圣学姐还背对着祐巳。就生理构造上而言,耳朵比较能掌握住来自前方的情报。
结果——
“啊?抱歉,我听不太清楚,待会儿再说吧。”
圣学姐要祐巳等会儿再说,因此祐巳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位亲切女大学生的资讯。于是祐巳就在不知道对方姓名的情况下,在心中对她的背影表示感谢之意。
她们在还不到公车两站的距离前就先转弯,从车道进入了住宅区;接着又走了约莫一站的路程之后,来到了对方的租屋处。
“来,请进。”
棕色雨伞此时先收起,祐巳的视线追着对方进门的身影,同时眨了眨眼。那栋屋子的外观怎么看都像是一户民宅,而且感觉还相当气派。正门是一扇大到会令人误以为是围墙的木门,而且还是从大门中打开另一扇门进屋的形式。
“嗯~~”
圣学姐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抬头望向外观颇具历史的木门喃喃道:
“是……这里啊……”
租屋这个说法,让祐巳擅自想象成狭窄的公寓房间。不过,如果是在一栋屋子里租一间房间住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随意带着全身湿透的高中女学生回来,会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呢?
“圣学姐,那个——”
祐巳忍不住将手伸向圣学姐在自己斜前方的手肘,结果圣学姐说了一声:
“打扰啰~~”
然后就在棕伞后头进入屋中。
“啊……等一下。”
没有时间犹豫了,祐巳也连忙追上去。
毕竟都已经跟到这里,如今也不可能转身回去。虽然这里就在莉莉安女子学园附近,但是对于几乎不曾在中途下车过的祐巳而言,可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倘若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留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在大好天气的下午也是会令人紧张害怕的。
踏进庭院内,眼前出现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径。
“不需要太觉得拘束。我的房间有点远。你看,就在那边。”
朝棕伞主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尽头真的有一小间建筑物,旁边则有一栋古老的平房主屋。
“稍等一下喔,我还是得先去告知房东一声。”
她没有到面前的主屋门口,而是踏着铺石路转往庭院的方向,轻敲了下一片玻璃窗的木头边缘,接着就有人从里面将窗户打开。由于庭院比想象中来得宽广,从祐巳的位置其实看不大清楚“房东”的模样,不过感觉上对方大概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
“OK,请进。”
对方走回来后这么说道,看来是得到许可了。
“这里禁止男性进入。虽然女性可以进来,不过说好要先知会过房东。”
“真是严格呢。”
“这里离学校很近,不这么做的话,大家都会跑过来休息吧。”
“喔,说的也是。”
三人在铺石路上前进着。
庭院不知是经过设计还是自然形成的,看起来就像是小山麓周边未经修整的景色。铺石路两边旁勉强看得到地面,不过只要一踏上去,就只看得见上头长满不知是长高的草皮或是杂草的草类,大树上则缠满随处生长的藤蔓植物。
当祐巳经过刚才那位“房东”所在的主屋玻璃窗前方时,稍微偷觑了下薄帘拉起的窗户里头,结果和一位貌似老太太的女性对上眼。
“打、打扰了。”
祐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一鞠躬,结果对方却顿时慌张地拉上窗帘。
“怎么了?怎么了?”
走在祐巳前几步的圣学姐转过头来问。
“没什么……刚才有人——”
“人?是房东吗?那得问候一声才行。”
圣学姐如此表示。不过现在望向窗户那里也迟了,因为窗帘已经拉上,而且由于窗帘很薄的关系,可以看出已没有人在后头了。
“怎么了?进来吧。”
持棕伞的女性打开入口的门锁之后,出声请两人进门。
“好~~”
圣学姐和祐巳回答后,继续在铺石路上朝尽头前进。
途中祐巳又一度转回头看,然而那扇窗户的窗帘依旧没有拉开。
2
祐巳全身沐浴在莲蓬头的热水之下。
或许她的身体比想像中冻得还要厉害。所以当她双脚踩在浴室的干磁砖上,还有淋浴前用手测水温的时候并不是觉得冰冷,而是有种微温的感觉。
因此住在这里的那位“持棕色伞的女性”,问也不问就将祐巳推进浴室里的行为,或许是正确的。
圣学姐看到祐巳犹豫不决,也在一旁表示“再继续磨蹭,我可要强行帮你脱衣服啰。”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因为她担心祐巳身体太过冰冷。无论如何,这句看似**的话确实加速了祐巳去冲澡的决心。
“小祐,我把浴巾和换洗的内衣裤放在这里喔。”
棕伞女性从浴室前的更衣处对着祐巳说。虽然想赶快问出对方的姓名,然而一旦错过询问良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适合的时机问。
“……谢谢,麻烦你了。”
祐巳道谢之后,复杂的情绪顿时向自己袭来。
这里是浴室,自己全身正在淋浴,因此祐巳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像刚出生时的赤裸、一丝不挂;虽然有很多种说法,总而言之就是全裸。当祐巳被推进来更衣间时,因湿透而变得沉重的制服是可以果敢地脱掉,然而只剩下内衣裤时却令她有些犹豫。
她并没有带替换的内衣裤。
胸围和衬裙比较没有排斥感,但是像内裤这种东西,一旦从双腿褪下之后,在没有清洗干净的情况下实在不愿再穿回去。
该怎么办,祐巳?
早知如此,途中就该在便利商店买好换洗的内裤再来,祐巳没想到自己会后悔这样意想不到的事。要趁现在洗干净吗?可是在等待内裤干时该穿什么好?况且衬裙的蕾丝缀边也被雨淋湿了。
在自己边烦恼边淋浴的时候,能听到换洗内衣裤这句话实在令人感激。可是,假如是和祥子学姐的贴身衣物(不敢同样用内衣裤来带过)一样高贵的款式该怎么办?若是在能以零用钱买来归还的范围内的东西就好了……
祐巳打开区隔浴室与更衣处的毛玻璃门,看见篓子里放有浴巾及整套换洗衣物。
纯棉白色背心和内裤上,还留有从店里买回来时的折痕;另外有一套灰色运动休闲服,虽然不是全新的,却带有微微的洗衣皂香。
祐巳独自在更衣间说了声“那就先向您借用”并低头致意,接着开始换穿衣物。干爽的衣服将温暖传到身上,让人感受到其中也包含着他人的关怀,这让祐巳不禁又涌上泪水。
或许当身体处于不舒服的状态时,会将内心导引至负面情绪,所以人们才会想要随时保持身体整洁吧。
祐巳实在不太喜欢自暴自弃的自己。这时,她忽然想起姐姐帮她调整领结的手。
“有好好暖和身体了吗?就算要多花些时间,不过还是该泡个热水澡比较好吧。”
祐巳从浴室出来后,制服已经挂上衣架并吊在窗边了。棕伞女性正拿着湿毛巾,细心地帮她擦拭沾在裙子皱褶上的泥巴。
“啊,不用了。我已经相当温暖了,谢谢您。”
“这样吗?那就好。你就在那边随便找个位置坐吧。”
祐巳照对方所说的,在矮脚桌旁的坐垫坐下。坐垫并非西式桌子搭配的那种抱枕靠垫,而是搭配矮茶几、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扁坐垫。
圣学姐站在厨房不知在做些什么。说到厨房也是一样,真要说起来那并不是厨房,只是一个简单料理食物的地方而已。
“请问——”
“如果是换洗内衣裤的问题就不用在意了,送给你,你就直接穿回去吧,留下来我反而会伤脑筋。”
“……”
说的也是。
“为了方便朋友来借住,所以我在百圆商店买了几件放着。像这种时候就正好派上用场,对吧?”
“……对。”
总共两百日圆,外加消费税。他人的好意自然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然而别人为了自己花了多少钱这点,却是值得关注的重点;当然,像现在这种情形最好还是少遇到比较好。
虽然钱包里有两枚百圆硬币,但是拿出来的话,面前的女性一定会感到不高兴。所以祐巳心想,她现在只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谢意就好。
棕伞女性擦掉制服表面的脏污之后,接着又拿起吹风机吹干。
“看上去是很漂亮,不过连身式制服有很多不便吧,像是穿脱或是保养等等……”
棕伞女性喃喃地说着。
“啊,我自己来吹。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
祐巳连忙跑过去,但是对方将吹风机举高不打算给她。
“没关系,让我来……不,应该是说我想做。”
即使被注视着也没有露出任何笑意;话说回来,对方几乎没什么笑容。
“没错,让她弄吧,她似乎比小祐利落多了。”
圣学姐从厨房回来了,自背后递出马克杯。
“这是巧克力牛奶,小祐的还特别加了砂糖。”
祐巳用原本想拿吹风机的手接过冒着热气的杯子,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巧克力牛奶又甜又好喝,因为圣学姐非常了解她的口味,所以绝对不会弄错。
纵使祐巳得说不能再宠这么爱撒娇的她了,但是她现在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希望能让自己暂时沉溺在这份温暖甜蜜的空间里。
“我放在这里喔。”
圣学姐将给棕伞女性的那杯放在矮脚桌上,然后坐在祐巳旁边。
外头还在下着雨,雨声却静到让人不会特别去注意;说不定,只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那个声音而已。
“待在这里可以让人静下心来呢。”
圣学姐小口啜饮着并抬头望向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是啊。”
祐巳也点点头。该怎么说呢,“可以静下心来”这个说法的确是最适当的感言了。
再次看看四周,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住处。
虽然和主屋有段距离,却没有和主屋相连的走廊,此处是一栋完全独立的建筑。不过,也没有简陋到像是暂时盖给小孩读书用的简易组合屋,屋顶是以瓦片搭建而成,除了稍微窄了点,从外观看起来就像是一栋普通人家。
入门之后,里面的隔间就如同常见的套房式公寓,有厨房、厕所与浴室,后方则是一个房间。普通的套房单身公寓多半是木头地板的西式房间,不过这里却是六张榻榻米大的纯日式房间。
尽管如此,感觉也并非将传统临时工建筑以现代风格重现。这里的旧时气氛,就好像将昭和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普遍的房屋形式留到现在一样。祐巳曾在父亲的书架上,看过专门拍这种屋子的写真集。
“对了,圣学姐。”
祐巳拉住身旁圣学姐的手肘的衬衫衣袖小声问。
“嗯?”
“那个,刚才——”
“刚才?啊啊,嗯。”
圣学姐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在窗边帮祐巳吹干制服的女性。
“小祐问你叫什么名字。”
“!”
圣学姐在做什么……那种事偷偷告诉自己不就好了?圣学姐应该知道若祐巳有心问本人的话,会用更好的方法开口问才对。
“喔~~~”
对方关上吹风机并抬起头。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加东,叫加东景。”
“……加东、景(Katou Kei)。”
呜哇!和某人的名字还真像——没说出口的祐巳正这么想时……
“啊!”
那个某人叫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就是加东景啊……”
“咦?”
祐巳不明白地来回看着她们两人,两人指的当然是佐藤圣学姐与加东景学姐。
与圣学姐有点惊讶又带着感叹的表情相比,加东景学姐没什么表情的脸则稍微动了一下,以好似讶异又像投降般的表情笑着说:
“佐藤,难不成你是在不晓得我是谁的情况下就跟来了吗?”
“哇……”
祐巳忍不住惊叫出声。
事情就是这样。
佐藤圣学姐就是这样的人。
3
什么嘛,祐巳心想。
虽然对方是学姐、虽然自己很尊敬她、虽然最喜欢她了、虽然她总是帮助自己……总之先将这些事全放到一边去,此时祐巳真想对她说——你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圣学姐说是自己的朋友,祐巳才会不客气地到这里来。将淋成落汤鸡的学妹带进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家里,圣学姐的脑袋究竟是在想什么啊,简直可以说是厚脸皮了——先不提这个,如今待在这里的祐巳本身也感到无地自容。
“因为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她,而且她又叫我佐藤,再加上……”
圣学姐毫无歉疚之色,咕噜咕噜地喝下没有加砂糖、也没有加牛奶的可可亚。
“最重要的是得先让小祐去哪里把身体弄干才行。”
圣学姐这么说让人真不好受,原来元凶是自己。可是圣学姐擅自以一副熟稔的模样站在厨房,谁会怀疑她们两人之间的友情呢?
“请问,那么加东学姐呢?”
出声叫住其实没有什么交情的圣学姐,还愿意收留她的学妹是为什么?祐巳本来以为是因为加东学姐和圣学姐很熟,所以才愿意帮忙她照顾自己。
“如果只是佐藤一个人的话我是不会叫住她的,对素未谋面的高中生也是一样吧。”
还不至于到稳重大方,然而加东学姐以从容的语气淡淡表示道。她一手拿着吹风机,正在吹整裙子的皱褶处。
“因为在不了解状况下,我是不会有所动作的。”
“那真是明智之举。”
就像是捣麻糬的时候负责将麻糬翻面的人一样,“佐藤”在绝佳时机搭话。
“或许是因为看到在雨中哭泣的女生那么依赖你,让我对你的印象有些改观了,认为你并非只是个吊儿郎当的女大学生。”
吊儿郎当。
这句话的确很适合形容圣学姐的表面部分。
“多谢你这么说。不过,你又如何?让我几乎毫无印象、甚少与他人来往的人,竟然愿意帮忙到这种地步?”
“大学是去读书的地方,没有必要和其他人打交道。”
“啊~~我慢慢想起来了。加东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瞪着我的脸。”
“我才没有瞪你呢,只是惊讶地望着你而已,你这个被害妄想症。”
“你说我有被害妄想症?”
听起来,两似乎曾正式见过彼此。
并非因为大学常待在同一间教室里而逐渐注意到对方、进而认识;她们应该曾经四目交接,知道彼此的身份才对。
“入学典礼结束后,各班在教室里集合时有点名,当叫到某个名字的时候,有两人举手回应。”
“是佐藤圣学姐弄错了,在老师叫到加东景学姐的名字时喊了‘有’,对不对?”
“正是如此。”
祐巳几乎可以想象;可是既然两初次相见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圣学姐还会忘记对方长相究竟是——
“总之,人类是不试着交谈就不会了解彼此的。对吧,佐藤?”
“你觉得像这样有了解我了吗?”
“多少吧,起码明白你是个比想象中有深度的人。好,弄好了。”
加东景学姐说完后,关上吹风机转过身。
“来,接着轮到小祐了。”
虽然祐巳表示可以自己来,不过景学姐依然帮她吹头发。她用手指撩起祐巳的头发,好让热风可以吹至发根;温热的风轻摇传送至皮肤表面,让人因为舒适而涌上了睡意。
祐巳只是稍微打盹一下而已,梦中却出现了祥子学姐。
祥子学姐在哭泣,她缩着肩膀坐在宽阔的房间的一隅。纵然周围昏暗而看不见眼泪,但是她的确在哭泣。
没有选祐巳而选择了小瞳的人,正是祥子学姐;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哭泣呢?
啊,对了,因为这是梦。
祐巳心想,她希望祥子学姐是因为觉得和祐巳分开太寂寞而哭泣;或许这正是她的愿望也说不定。
“头发吹干之后,打个电话回家吧。”
圣学姐的声音将祐巳拉回现实。
“没关系,我会好好帮你解释的。”
那声音驱走了祥子学姐的幻影,像摇篮曲般安抚着祐巳的心。
圣学姐和加东学姐什么都没有问。
她们只是尽心给予祐巳心灵之外的实质帮助,温暖她冰冷的身体、给她已干的衣物,让她可以顺利回到家人身边——
但是这些就已经十分足够。
因为这些正是现在的祐巳最需要的。
4
一来到外头,湿热的空气立刻包裹全身。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也迅速露脸,让气温上升不少。
让世界变得那么昏暗的厚重云层,如今只犹如薄蕾丝窗帘般覆盖天空。不晓得那些云究竟漂流到哪里去了?
在那之后,圣学姐以一贯的模范生口吻打电话到祐巳家去。
她表示祐巳只是因为被大雨淋湿,为将衣物晾干而到她学校附近的朋友家,所以才会晚归。虽然没有事先写下这些说词,圣学姐却能够流利地说明状况。
尽管不是说谎,却将实情以大为不同的感觉呈现出来;照圣学姐的说法,就好像是祐巳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同行的圣学姐与加东学姐也被淋湿了一样。
当然祐巳的母亲相信了她所说的话,慎重地道谢完之后,还命令接过电话听的祐巳“回来前要好好向人家道谢”;附带一提,同为莉莉安出身的母亲,可是前任白蔷薇学姐的支持者。
“好像时间倒流了一样。”
圣学姐甩了下靠在墙边的木耳……更正,是黑色男用伞上面的水滴。
明明现在才是真正的黄昏时刻,但是两个小时之前的天色反倒比较昏暗。
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气。
虽然祐巳与圣学姐的感受不同,却也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
从被雨淋湿、呆望着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的车道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小时。有种才过了两小时的感觉,却又觉得已经过了两小时之久。
真的有发生那些事情吗?倘若时光倒流的话,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进入这栋屋前和进去之后的差异实在太大,总让人认为好像做了一场梦。
就是她的眼泪也像雨停般完全干了。
虽然一想到祥子学姐的事情又令她内心开始难受起来,然而希望自己消失的绝望心情已经不见了。
“非常感谢您。”
“不会,很高兴能邀请像你这样可爱的客人来我家。因为我是独生女,所以很想尝试看看照顾妹妹。”
加东学姐将祐巳的红色折伞递给她。不晓得她在何时也将雨伞内侧的泥巴冲干净了,而且还用吹风机吹干。整齐叠好的皱褶,透露出一丝不苟的个性。
“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再来玩。”
“好的~~”
圣学姐早一步回答,结果却遭到加东学姐冷言冷语相待。
“我可没有邀请佐藤,我是对小祐说的。”
“好。”
祐巳一点头,吹干后变得轻盈的双马尾也活泼甩动。
她婉拒了加东学姐送她到公车站的提议,在门内与加东学姐道别。回头望向有原始风格的庭院,不知是时间的关系还是周遭变得明亮之故,比稍早前看上去来得幽雅多了。
虽然不确定房东是否还在那里,祐巳仍然朝着那扇窗户一鞠躬。蕾丝窗帘似乎微微晃动着,不晓得是否为自己多心。
“小祐,你记得五论太吗?”
当她们走在民宅并列的窄巷里、朝着大马路前进时,圣学姐忽然低声问道。
“五论太?啊,记得。”
那是一只在高中部校舍附近活动的野猫。圣学姐那个年级的学生叫它五论太,与祐巳同学年的人叫它午餐,令学姐她们则称它为梅莉小姐。在它过去还是幼猫的时候,曾经被乌鸦袭击,后来被圣学姐所救。这只黑色的野猫平安地长大,至今仍不时可看到他出现在中庭或校舍后方。
“现在的小祐就好像是受伤的小猫一样哪。”
所以呢?圣学姐并没有就这个结论继续谈论便打住了。
尽管如此,祐巳也没有强行询问原本该有的后续话题。她仅回了一声“嗯”并轻轻点了点头,她莫名地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圣学姐话中含意。
来到大马路,正好处在两个公车站之间的位置,于是两沿着通行方向继续前进。
“不过,人们确实也会有不试着交谈就无法了解的状况吧。”
“咦?”
祐巳瞬间以为是在指祥子学姐,然而并不是。
“我是说加东景。”
“喔……”
“没想到似乎和她还满处得来的。”
“是啊。”
祐巳边说边轻笑着。或许圣学姐本人没有注意到,不过她可能是喜欢很会照顾别人的人。像她的好朋友、同时也是祥子学姐的姐姐——水野蓉子学姐,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或许比起照顾晚辈,圣学姐其实说不定更喜欢向人撒娇吧。本人大概会否定这种说法,不过可以看出她潜意识有这样的渴望。
“喔!”
这时圣学姐转头看向后方大叫出声,原来是开往M车站方向的公车逐渐逼近了。
“小祐,快跑!”
不等圣学姐催促,祐巳早就开始飞奔。岂能让公车跑了!
公车和电车不同,会受道路状况等因素影响。如果错过这辆,有时候下一班也可能要等上好一阵子。
两人勉强早公车一步赶到停靠站,气喘吁吁地搭上公车。
“真有活力哪。”
年纪看来约与父亲相仿的司机,以微笑迎接两人上车。
“是嘛。”
出示定期车票后,祐巳走向公车后方。
活力。
啊,真的是呢……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自己应该只像个充满活力的高中女生吧。
她体内还保有可以这样奔跑的力量。
“他说你有活力耶。”
圣学姐也在祐巳耳边笑着说道。
车内并没有空到有座位可坐,不过也没有很挤。大约有十几位穿着高中部制服、看起来像是刚结束社团活动放学回家的学生们,正讶异地望着在离学校两站地方上车的祐巳。当她们的眼神与祐巳对上时便点头示意,祐巳也微笑地点头回礼。
这里的高中部同学大概不会晓得两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事,看着现在的祐巳,恐怕也想象不出来。
公车过好几站后在十字路口转弯,圣学姐抓着公车吊环的手肘轻碰祐巳的手肘说:
“那我不送你啰。”
“好的。”
虽然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可以说“我没事”但是她还能追公车不让车子跑走,也还能笑着向陌生的同学们打招呼。
所以不要紧的,她一个人也可以顺利回家。
只要像平常一样,在车站换搭另一辆公车,然后再从站牌处沿着同样的路径走回家就可以了。
右左、右左。
像这样往前走,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右左、右左。
相信像这样,那称为明天的日子一定就会到来。
5
回到家已经接近七点,母亲早就准备好晚餐了。
“五分钟内换好衣服、漱口和洗手,然后再过来餐桌这里。”
圣学姐的电话大概很有用,母亲完全没有再向祐巳询问,仅问了她两、三个关于照顾她的加东学姐家的事情而已。毕竟,福泽家采取完全信赖小孩的教育,并不会怀疑他们。
晚上,当祐巳要准备明天上课用的课本而打开书包时,她顿时吓了一跳;因为今天的课本发生了料想不到的意外。
“哇、哇、哇!”
祐巳瞬间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课本顶端,也就是上方的开口部分因为沾了水的关系,变成皱皱的波浪状。
虽然祐巳完全忘了这件事,不过当她被圣学姐抱住时,书包也和伞一起掉到地上;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水洼的水从书包盖的缝隙间跑进去了。
“啊啊……”
将数学、现代国语和英文文法课本立起来一看,每一页都膨了起来形成空隙,看起来就好像千层派一样。
或许在课本弄湿的当下就处理还有办法挽回,可是一旦干掉之后,就算拿熨斗来烫也于事无补。原本祐巳兴起再把它弄湿看看的念头,不过似乎只会变得比现在更糟而放弃。
这些课本在二年级时会一直用到。祐巳心想,只要看到这些痕迹,一定就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事而感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印上水渍的课本无法恢复原本的样子。
祐巳将课本放回桌面书架上,着手准备明天要用的课本。尽管眼中冒出了一些原因不明的泪水,她却没有特意忍住而任其流下。
现在的她不要努力,也不勉强自己装出有精神的样子。
因为她现在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只要舔着伤口、缩成一团,抚慰自己疲倦的心灵和身体就好。
为了真正的力量涌出的那一天,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明天的事情,等到明天再去想就好了。
祐巳将电灯调暗、钻进棉被里,向发生许多事情的今日道别。
同班同学们
1
隔天一早,祐巳醒来时感觉胸口沉甸甸地,和游完泳后的感觉一样。她觉得眼皮有点肿肿的。
太阳穴周围也隐隐作痛,想来是昨天大哭的后遗症。
在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每当用尽全身力气哭过的隔天早上必定会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自己并不是个爱哭鬼,可是一旦哭起来就会哭得很凶。因为当时自己无法用言语好好表达,只能靠着哭泣来诉说。
祐巳心想,或许现在还是一样,只有不会发烧这点算是有进步吧。
“振作一点吧,祐巳。”
祐巳轻拍双颊,对自己喝斥着。她并不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纯粹只是不想无精打采地去学校而已。
她从衣橱里取出封套里的制服穿上。昨天穿的那套制服经由加东学姐吹干,几乎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不过要是之后留下污渍就糟了,所以昨天已经送去洗衣店。
祐巳打好领结,面对镜子试着露出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不过不要紧,只要不说的话,就连浮肿的眼皮也不会有人发现。
祐巳拿起红色折伞走出家门。
根据今天的气象预报,下雨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祐巳同学,今早你看起来真是焕然一新呢。”
“……”
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眼尖的人呀,祐巳边想边抬起头,原来是新闻社的真美同学。
不过,哪有人一到学校就立刻检查同学的制服?一早碰面时,应该先说“平安”才对。
“嗯,是啊。因为昨天被雨淋湿了——”
祐巳低声说着无关紧要的回答,不过当她视线越过真美同学的肩膀,看见那位长辫少女时,她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
祐巳将真美同学留在原地,她踉跄地擦过许多椅子后冲到由乃同学面前。
“——由乃同学。”
“……”
才刚走进教室的由乃同学,狐疑地回望祐巳。
“昨天真的很抱歉,明明知道你在担心我,我还拒绝你。”
那是昨天放学后的事情。当时由乃同学拉着祐巳前往蔷薇馆,要让祐巳和祥子学姐说话,却被祐巳拒绝。
“呼……”
由乃同学发出好似叹气的声音,将自己的书包放到桌上,然后下巴朝走廊方向挪了挪,示意祐巳到外面去。
说的也是,教室里并不是能让两人安静说话的地方。祐巳因为道过歉了,心情上多少变得比较轻松,但是由乃同学看来并非如此。于是祐巳抱着会被对方发一、两句牢骚的觉悟,跟在先出去的由乃同学后头离开。
祐巳经过走廊步下楼梯,直盯着由乃同学身后摇晃的辫子。辫子偶尔会跳起来,随着祐巳的内心想象,时而看来在生气,时而像高兴地在跳舞。
由乃同学走向另一个非蔷薇馆所在的中庭,然后来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她确认过周遭没有人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祐巳。
此时,两人形成面对面的情势,祐巳也瞬间做好准备,而由乃同学则不发一语、瞪视般地望着祐巳。
她打得做什么呢?祐巳忽然开始觉得相当紧张,纵使对方看来不像是要做出打她的可怕举动……
结果——
“祐巳……!”
由乃同学好像终于不再紧张似地,以双手环抱住祐巳的脖子。
“怎、怎么了?”
“太好了,我原本还以为完蛋了,原本以为我们会不会就这样绝交呢。”
“咦?”
由乃同学说的是“我们”,要决裂的不是只有祥子学姐和祐巳而已吗?
“可是已经不要紧了吧?祐巳同学对我说‘很抱歉’,这就表示你还愿意和我当朋友,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怎么了吗?”
“那就好。无论祥子学姐如何,我只希望祐巳同学不要和我绝交。我不会再强迫你去蔷薇馆了,请你不要将我连同山百合会都抛下。”
“由乃同学……”
当昨天祐巳身陷危急的状况时,想必由乃同学的内心也有许多思绪纠结。
可是现在面临这种情况,祐巳该怎么反应才好?由于两人的身高几乎相同,和被圣学姐一把抱住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知道该说新鲜还是什么的,总而言之就是心跳莫名地加速了起来。
“就算不是花蕾,我还是非常喜欢祐巳同学。”
由乃不再抱住祐巳,改而握紧她的手。
“……”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由乃同学曾经说过“要一直做好朋友喔”并且和她握手。那时,她们是以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蔷薇学姐这点为前提,希望可以培养出像当时的蔷薇学姐们那样的友谊。
不过,现在状况有些不同了。
祐巳也开始希望就算他们不再是山百合的同伴,她仍能够和由乃同学继续像现在这样当好朋友。
“嗯,我也很喜欢由乃同学喔。”
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变化,也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了。
要一直当好朋友喔——真怀念当初和她这样约定的自己,纵使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并非仅靠口头上的确认就可以成立;纵使只要知道自己有多需要这个人、自己又多被对方所需要那就够了,却还是……
“抱歉。”
她眼前明明还有这么多的牵绊,而且都连结在无可取代的人身上。
“很抱歉,由乃同学。”
由于自己满脑子都是祥子学姐的事而没有注意到,由乃同学想必也很难过吧,甚至认为祐巳是否也要跟着切断她之间的关系。
“真的很担心呢,不过没关系,只是我自己在那边担心而已。”
由乃同学在小路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身。
“而且昨天不去蔷薇馆是对的,祥子学姐好像很早就回去了。”
“是啊。”
祐巳以食指摇晃着金雀花的枝丫。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你遇到了吗?”
“嗯。”
“那后来……状况还好吗?”
由乃同学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她刚刚说祥子学姐和祐巳变得如何也无所谓,不过终究还是会在意。
“不好。”
祐巳笑笑地说:
“因为我逃走了。”
不到一天之前明明还那么痛苦,现在却不知为何可以轻松说出口,简直就像在叙述昨天连续剧的剧情大纲一样。
“你为什么要逃走呀?”
由乃同学皱起眉头问。
“因为祥子学姐和小瞳在一起。”
由乃同学听到祐巳的回答,当下双手握拳颤抖了起来。
“瞳子!?拜……托,你也想想办法吧。”
“不用想什么办法也没关系的。那不是小瞳的错,她只是导火线而已。”
“可是……”
见由乃同学一脸不满,祐巳于是又补充道:
“如果我信任祥子学姐的话,就算她和小瞳在一起,我应该也不会介意才对。”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是祥子学姐和祐巳同学之间的问题,我总算有些明白了。”
由乃同学将双手挽在胸前沉吟着。虽然她说总算,不过看来似乎已经连深层的部分也都理解了。
基本上,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对一的。因此就算祥子学姐打算舍弃祐巳、和小瞳更加亲近,这也是祥子学姐所做的决定,和小瞳没有关系。
人的情感是会改变的,更何况祥子学姐也不是祐巳的所有物,而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
所以祐巳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小瞳闹翻。
“那么祐巳同学有什么打算?”
“该怎么做才好呢……”
虽然祐巳明白应该要去蔷薇馆找祥子学姐,清楚地与她做出了断才对,但是毕竟昨天才在祥子学姐面前如此失态,现在要去找她实在令人相当犹豫。
“蔷薇馆的午餐时间没有祐巳在好寂寞呢。你最近是怎么度过午休时间的?”
“在教室里吃便当。”
只不过这也很不简单。
差不多已经开始有人觉得理当很忙碌的花蕾,连日来都待在教室里吃午餐很奇怪了。应该不是自己多心,最近她时常与山口真美同学或是武屿茑子同学莫名地对上眼。
“还是我学以前志摩子同学那样,到外头没有人的地方吃便当好了。”
“在这种梅雨季节到外面吃中餐?”
由乃同学将手掌朝上,做出接雨水的手势。今天还没有下雨,不过现在这个时期何时下起雨都不奇怪。
“下雨的话就撑伞。”
“祐巳同学今天吃面包?”
“不是。”
“一手拿伞还要用筷子,这可需要相当的技巧呢。”
“是吗?”
祐巳尝试在脑海中揣摩那副景象,看起来果然相当困难。
“想想该怎么做吧,不过你看起来不太像是在烦恼的人。”
那要什么模样才会接受呢?由乃同学低声说话的样子似乎有些失落。
2
午休时间很快就到了。
“祐巳同学,你还是……”
当第四堂课结束时,由乃同学拿着装便当的提袋悄悄地靠近祐巳问:
“没有要去蔷薇馆吧?”
她看着祐巳的表情,先行做出结论。
“抱歉。”
“不会,我只是确认一下。不过……”
“请假……吗?”
祐巳不晓得这件事。
在宽广的校园里,并不会很常碰巧遇到不同班级的朋友;更何况是不同学年的人之间,能碰到面的机率又更低了。
“是小令告诉我的。小令下课的时候,因为有事去祥子学姐的教室找她,结果……”
所以才知道祥子学姐今天没来学校。
“怎么一回事……”
“告知的人说她不清楚。”
最近祥子学姐时常请假或早退,会不会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不对,昨天见面的时候,虽然不能肯定地说她很有精神,但是看起来也没有身体不适。
“怎么样?”
由乃同学又问了一遍。要去蔷薇馆吗?还是不去?
“我还是不去。”
“这样啊。”
由乃同学点点头,遵守不强迫祐巳去蔷薇馆的约定。
祐巳无法因为祥子学姐没来就去蔷薇馆。这样比喻或许不太恰当,可是那么一来,就像是“太太的情人”趁着丈夫不在时,悄悄前来家里拜访一样,如此偷偷摸摸未免太难堪了。
如果要去蔷薇馆的话,还是要祥子学姐在时比较好。
倘若无法光明正大、抬头挺胸地进去的话,还不如不要去。
由乃同学离开教室之后,班上有三位同学取代了她原先的位置围住祐巳。
“祐巳同学,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轻食堂?”
“嗯?”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祐巳顿时有些紧张。
“要是不去蔷薇馆的话,请和我们去轻食堂吧。”
“我们希望能和祐巳同学更亲近一点。”
若要举出她们三人的共通点,就是她们都是从高二才开始和祐巳同班。虽然这两个月来都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但或许真的还没说过什么话。
“一起去好吗?美佐同学已经先去帮我们占好五个人的座位了。”
美佐同学也是一位和祐巳没什么交情的同班同学。
“既然特地去占了位置,那么就……”
白费别人特地为自己留位置的好意也不好意思,于是祐巳接受邀请和她们一同前往轻食堂。那是一间贩卖面包和饮料的商店兼餐厅,也可以自己带便当去吃。
走在走廊上的三位同学,聊着上完第四堂课的感想、杂志上少女画裸妆方式的资讯,还有觉得偶像团体里的哪个人比较帅等话题。
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山百合会的事。或许是因为她们察觉到祐巳有苦衷,因此也没有提出“为什么不去蔷薇馆”之类的疑问。
“你有看过那个新防晒产品的广告吗?据说那位泳装模特儿和我们同年耶。”
话题马上又换了,好像在翻杂志般令人眼花缭乱。
倘若没有成为祥子学姐的妹妹的话,自己的日常生活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祐巳一边听着她们的对话,一边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着;她试着让自己沉浸在如此想象的气氛之中,感觉还挺舒服的。
她们让祐巳体会到,原来抛开山百合会的束缚之后会变得如此轻松。
“说到这啊,咪坦实在很爱闹别扭,超累人的。”
“是波斯猫和日本猫的混种,她有给我看过照片,长得很可爱喔。”
原本是谈论在好朋友间无须解释的普通话题,但是同学们很体贴,因而注意到要特别为祐巳解释。她们这份心意让祐巳觉得很窝心,但是相反的也很过意不去。
自己让流畅的对话暂时停顿了下来。
如果干脆不去在意这点,自然地让对话继续下去,对身为客人的她反而比较轻松。不过这种话不可能说出口,就算说了,对方能否正确地理解也是个问题。
于是她决定坦率地加入话题。
“下次可不可以也让我看小咪的照片?”
“祐巳同学,不是小咪,是咪坦喔。”
“啊,讨厌,真不好意思。”
在走廊上行走的祐巳笑了出来,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可是她的确笑了。
她不晓得有哪里好笑。
然而这样的闲聊却让她得以展露笑颜,即使内心不觉得好笑,脸上却是挂着笑容。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这样或许会让内心也跟着快乐起来。
当她们走出校舍,来到看得见轻食堂之际,祐巳注意到对面走过来的人群中有张熟悉的脸孔。
对方也在和几位应该是班上同学的人边聊边朝这边走来。对方的特征就是那左右两边的螺丝卷发马尾,她应该是从轻食堂买完东西要回去吧,手上还拿着纸盒装草莓牛奶。
当与对方相当接近时,尽管祐巳内心稍微掀起波澜,却仍装出“不要紧”的表情笑着附和同学们的对话。
她想表现出其实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就算看到小瞳也可以保持平静的样子。
这是她最后的虚荣心。
她原本就认为这事和小瞳无关,是她与祥子学姐的问题;然而心情上能够理解又是另一回事。当引发事端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怎么可能不觉得对方可恶呢?
“差劲。”
然而两人擦身而过时,小瞳却以祐巳听得见的音量这么说。
明明当做没听到就好了,祐巳却瞬间转过头。她心想,为何非得被对方骂自己“差劲”呢?她很想反驳小瞳,抢走姐姐的可是你耶。
结果她一回头,却发现小瞳早就站在那里迎视她的目光。
“我错看您了,祐巳学姐。”
祐巳不明白,为何小瞳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说这些话?她的眼神十分强势,让祐巳一时之间想把视线撇开,却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倘若移开视线就输了,尽管她自己也不明白是要分出什么胜负,但是躲开的话,就代表自己承认刚才小瞳所批评的“差劲”和“错看”等字眼。
“我没道理被你讲成那样吧。”
祐巳不习惯和人吵架,因此光是挤出这么一句话,对她而言就很不容易了。
“无论有没有道理,我只是讲出我想讲的话而已。”
小瞳的同伴们一面制止她,一面想拉住她的手臂带她离开。毕竟是一年级的学妹找学姐吵架,阻止她是身为朋友的正当举动。
“祐巳同学,走吧。”
由于小瞳被朋友位走的关系,稍微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因此祐巳的同学们也想带祐巳进入轻食堂。这个画面看起来,就好像主人们试图拉开两只做势威吓对方的狗一样。
“想要反驳的话就说出来啊。既然有话想说,那就讲明白!”
小瞳又再度叫嚣。
“为什么错失了重要的事物还能那样傻笑呢?”
“傻……笑?”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让祐巳不禁浑身无力。就算她是想要挑衅,但是说自己“傻笑”也未免太过分了。
“祐巳学姐果然配不上祥子学姐。”
最后是小瞳的同学们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往高中部校舍。
“好可怕的女生。”
祐巳的同学似乎也被小瞳的气势吓到。
“祐巳同学你还好吗?”
“嗯……不要紧。”
话是这么说,其实怎么可能不要紧。
姑且不论傻笑这个字眼,小瞳的言语已经刺入祐巳的心,直到用完便当仍未拨除。
3
“是不是发生红蔷薇革命了?”
“那是什么?”
放学后,山口真美同学逮住准备回家的祐巳,说了一句“给我五分钟”便将她拉回教室内。此时还有很多同学留在教室里,真美同学将祐巳带到教室角落,强拉她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今天午休的时候,听说你和松平瞳子大小姐差点打起来?”
“太夸张了吧。”
祐巳不禁失笑。所以是听信那种谣言而想采访她吗?真美同学是新闻社社长的妹妹,目前是高中部校园报导‘莉莉安校刊’的主要编辑成员。
真美同学边转着自动铅笔边笑道:
“嗯,我私下问过班上几位同学,所以我也知道其实只是起口角而已,不过——”
“不过?”
“流言散布的速度很快,消息大约两个小时就传到我这里,而且途中还经过加油添醋,变成红蔷薇花蕾被学妹赏了一巴掌。”
“……”
两个小时,也就是说真美同学才刚掌握到这个传言。由此可见,并非当时在场的同学们直接向新闻社提供这个消息。
虽然是在轻食堂前面的通道,却已经不是午休时间人潮最多的时候,但是往来的学生们或许也不在少数。
站在远处观望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同时还稍微添加了传话者的臆测;于是两个小时之后,便产生了连当事人本身也不晓得的‘事实’。
“课堂上所传的纸条内容都相同,所以很难再加油添醋了。”
“这样啊……”
照这说法来衡量谣言实际散布开来的速度真的很快,就只在午休的短短时间内而已。这消息让人如此感兴趣吗?
而且居然变成被打了一巴掌,谣言果然厉害。
“从其他地方传来的消息,还有像是松平瞳子抢了祐巳同学的玫瑰念珠等等。”
“哇……”
祐巳心想,怎么觉得流言还满真实的。毕竟去年‘莉莉安校刊’刊载近似八卦杂志的报导文章,让她多少有些免疫了;不过,大家对于流言究竟会相信到什么程度呢?
“其实还有……对了、对了,甚至有人说祥子学姐脚踏两条船喔?”
“咦!?”
脚踏两条船这句话让祐巳瞬间僵住。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纯粹只是个比喻而已,现在她面对的可是直觉敏锐的真美同学,而且还是新闻社的优秀记者。要注意别被她闲聊般的口吻骗去,不小心说漏嘴才行。
不知真美同学是否看出祐巳内心的动摇,她由下往上窥视般直盯着祐巳。
“劝你小心点比较好喔,一般大众是很可怕的。”
“可……怕?”
祐巳心想,这种讲法岂不是让她更害怕。虽然祐巳不晓得该怎样比喻才恰当,不过真美同学大概是很会讲鬼故事的人。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真美同学的眼晴闪闪发亮,似乎意味着这句话开始才是进入正题。
“一臂之力?”
“就是在莉莉安校刊上刊登福泽祐巳的独家专访。”
“这种一臂之力啊?”
“正是如此。”
由本人说出真相的话,加油添醋的部分应该就会彻底消失吧。谣言这种东西,透过渴望知道真相的人们散布开来。倘若将事实真相摊在阳光下,满足人们欲望的话,谣言就会像退潮一般被世人遗忘。
“谢谢,不过还是算了。”
祐巳果断地拒绝真美同学“助她一臂之力”的提议,这让真美同学的眉毛微微上扬反问祐巳:
“你不信任我写的报导吗?”
“不是那样的,只是这次我想靠自己想办法解决。”
“有办法解决吗……”
“就算解决不了也没关系,反正不久之后大家就会厌倦这个传闻了。不是有句俗话说‘谣言七十五天后就会消失’?”
“也就是说中途就放暑假了呢。”
真美同学一边转着自动笔,一边露出苦笑。
“对耶。”
祐巳也笑了出来。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够解决,但是她认为总会有办法的。
原来留在教室里同学们,在道过“平安”后纷纷离开教室。
由乃同学早早就去社团了。
这时祐巳忽然想起蔷薇馆。现在二楼的大桌子前,应该只有志摩子同学和小梨两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处理文书事务。
祐巳的脑海瞬间闪过“想去帮忙”的念头,旋即又拼命摇头甩开这个想法。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去,不能再这样继续留恋。
“就算只得知一点点消息,没看见的部分也可以自己随意杜撰。”
真美同学坐在椅子上,抬起双手伸着懒腰。虽然五分钟早已过去,但是祐巳也没有急事要赶着回去,因此就陪她闲聊。
“比方说,站在我的角度看祐巳同学。”
当祐巳拉回视线,发现真美同学正在报告用纸上振笔疾书。
“你和松平瞳子起了口角、最近不知为何避而不去蔷薇馆,还有你昨天在校门口淋了一身湿。”
“……”
不愧是真美同学,已经掌握到昨天发生的事情了。她说得很肯定,可想见这个部分她不只是听到传言,应该也握有确切的实证才对。
“只有三个要素,不过光是这样反而够刺激,足以激发我的想象力。”
‘口角’、‘蔷薇馆’、‘淋了一身湿’这三个分别写上去的字句,真美同学用线条连成一个歪斜的三角形。
“这就像三个单字所组成的即席相声,连接的部分要自行想象。实际上,有可能是由波浪线连续它们,也或许是点线;又或者这三个题目,实际上根本不相连。”
“不相连?”
“不相连,只是碰巧在同时发生令人有些在意的事情而已。嗯,一般称这种情况为‘偶然’。”
“偶然~~”
祐巳对此嗤之以鼻。
不管是和小瞳吵架、不去蔷薇馆,或是明明有带伞却在校门口淋得一身湿,这些全部都只是偶然?真美同学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不过,我真的不晓得事情原委,只有祐巳同学看得到事实的真相喔。”
啊,原来是这样。真相或许只有一个,但是除了当事者以外的人是无法正确了解了。至于不明白的部分,人们会自行用想象力来弥补吧。
“再加上,红蔷薇学姐又请假没来。”
原来如此,这件事看似好像和祐巳无关,但是祥子学姐没来学校这个事实,就好似电视剧中的其中一幕被追加进来。
“她为什么请假?”
真美同学问道。
“我不晓得。”
祐巳回答时并没有将视线移开。
“你不是她的妹妹吗?”
“就算是妹妹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吧。真美同学刚才不是也说过?姐姐她没来上学的理由,对我而言正是‘没看见的部分’。”
“喔,被你反将一军。那我个人想问个问题,祐巳同学的玫瑰念珠呢?”
“玫瑰念珠?”
“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你没挂在脖子上。”
眼睛真锐利,看来就算在更衣室里也大意不得。
“无可奉告。”
祐巳从位置上站起身,闪避这个问题。真美同学仍坐在位置上,抬头朝祐巳笑了笑。
“真是聪明,比起开口乱讲,沉默还比较有用。”
“你打算写成报导?”
“现在还不行。等我完成以后,会在送印之前让你先看原稿的。”
“嗯。”
真美同学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们才能像这样聊天,绝不会发生她们的对话直接被登在‘莉莉安校刊’上这种事;只不过,祐巳有时候会被她说服,所以还是得小心别将不该讲的事说漏嘴。
祐巳回到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书包。这时,她的背后传来真美同学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声。
“我只是想知道,祐巳同学现在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我看起来像是怎么了吧?”
祐巳转头问。
“是啊,但不清楚是什么。”
真美同学拿自动笔用力划掉作业纸上的字与图形。其实光就“不清楚”这点,其实祐巳本身也差不多。
可是……
祐巳总觉得她好像在真美同学的话中,隐约看到了类似暗示的东西。
奶茶、乌龙茶
1
“请进。”
一位举止优雅的白发老妇人,打开木门欢迎祐巳。
“我原本要去午睡的,但忽然有预感访客会上门,所以就先准备好茶等待。呵呵呵~~~猜个正着,真高兴。”
“啊?”
妇人拉着不知所措的祐巳,边说“请进、请时”边邀她进入庭院。
不用说,打从祐巳站到这扇木门前时,就已经决定好要进来了;不过当她将手放到门把上的瞬间,门忽然从另一侧打开,而且还不等她解释前来拜访的理由就将她拉进屋内,让祐巳有些惊慌。
祐巳觉得自己简直像被童话故事里‘施展魔法的老婆婆’逮住。
“请、请问——”
对方的确有提到“访客”两个字。祐巳担心她是不是认错人了,老妇人却说:
“我知道你啊,你是景的朋友对不对?”
老妇人竖起食指还皱着鼻子。
“景的朋友的朋友……”
那这样就没错了,祐巳是为了拜访下雨那天接待自己的加东学姐而前来的。
今天是星期六,阳光难得自云朵间露脸。
如果问祐巳为何要特别来拜访就读莉莉安女子大学的加东景学姐住处,那是因为她从过去的经验得知,要在大学校园内找到人是相当困难的。
由于祐巳犯下最基本的错误——完全忘记问对方的电话号码,因此也无法联络上对方约定碰面。
“景出去了,所以就请你到主屋陪我聊聊天吧。”
老妇人打开面对庭院的落地窗向祐巳招手。祐巳不知该如何是好,结果老妇人边喊“糟了,我还在烧水!”边慌慌张张地进入屋内,祐巳也只好赶忙追在后头。从窗户进入屋内,感觉好像回到孩提时代似地令人怀念。
“……打扰了。”
她来到一间客厅铺有榻榻米的房间。
内部是灰泥墙面搭配黑柱,素雅和室里放有西式桌椅组,木窗则挂着蕾丝窗帘,窗户边摆着一把上面有碎花椅垫、正前后摇摆着的老旧摇椅。
“水壶里的水滚了之后溢出来,差点就要发生瓦斯漏气的意外了。”
虽然这是很严肃的事,老妇人却带着愉快的笑容走进客厅。她盘起的白发与黄色碎花连身围裙相当适合;或许这样说对长辈有些失礼,不过看来相当可爱。
“你就随意选个喜欢的位置坐下吧。”
“好的。”
祐巳回完话,挑了张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若要严谨一点,应该有所谓的上位与下位之分,但是由于这个房间兼采日式与洋风,所以无法区分出位置差异。
“喝奶茶好吗?”
“啊,不用麻烦了。”
祐巳心想她应该就是房东,不过和她当初来访时,感觉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前些日子真不好意思,因为下雨的关系心情不是很好。”
“咦?嗯。啊!不是的……”
又被别人看出她的想法了。见祐巳慌张的模样,老妇人带着微笑将茶杯放至她面前。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祐巳才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而缩回伸向茶杯的手,改为探入手提袋里;她忘了来这最主要的目的。
“前几天忽然跑来打扰——”
祐巳表情诚恳地拿出一个约裁缝用具箱大小、以漂亮纸张包装的盒子交给老妇人。
“啊,这……”
“我的母亲也要我向您问好。”
“这么客气。不过我什么也没做,要道谢的话,应该送去景那里才对。”
“不,我有另外准备加东学姐的份,这就请您收下。”
祐巳说完又将礼物递出,于是老妇人说了一声“那么我就收下了”后坦率地接过礼物,然后当场拆开包装。
“是枫树堂的厚饼干呢,真是高兴。这个很适合配奶茶享用,虽然是你送的,不过我们就一起吃吧。”
老妇人将每份都用塑胶袋包起的饼干拿出两份,然后放在祐巳的碟子上,那是祐巳最喜欢的巧克力和原味饼干。
“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啊,我叫祐巳,福泽祐巳。”
“唉呀,多么美丽的巧合。”
老妇人拍了一下手,眼睛闪耀着光芒。
“我的名字也念作Yumi,不过后面还有一个‘子’。”
房东表示她叫池上弓子(Ikegami Yumiko),而且也是莉莉安出身。如此一来,顿时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们称呼彼此为“祐巳同学”和“弓子女士”。原本祐巳想依传统称呼她为“弓子学姐”,但是本人表示叫她“弓子女士”就可以了。
“祐巳同学是出身不错的千金小姐吧。”
弓子女士边撕开饼干包装边低声说着。
“咦?不是的,我家代代都是普通平民而已。”
祐巳连忙摇头。这并非她谦虚,福泽家真的只是极为普通的家族。
“我不是指有钱或者家世背景等等的喔。我的意思是,你像是深具智慧的父母严格教养下长大的女儿。”
“是……这样子啊。’
由于祐巳很少被人像这样称赞,因此不晓得该作何反应。就某方面而言,莉莉安女子学园聚集了众多规矩有礼的千金小姐,祐巳班上也都是这样的同学,因此像她这种程度并不会特别受到夸赞;她的父母也是,虽然不是说不明智,然而距离严格教养还差很远,只是极其普通的父母罢了。
“人或许都不会注意到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价值吧。”
“喔。”
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价值是什么?在抱持这样的疑问之前,祐巳反倒先怀疑起自己的国语理解能力。纵使现在出一道“请在一百字之内解释面前这位老妇人的话中真义”的题目,她恐怕也推敲不出正确答案。
正当她这么想时,弓子女士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让我来谈谈我所感受到的祐巳同学。”
“咦?”
“你是个非常认真的孩子。我想你的学生手册里,应该还有班导师允许你放学途中顺道来这里的许可。”
“……”
完全答对。不过关于这一点,与其说她认真,其实不过是胆小怕事罢了。
前几天来这里的时候,一方面是自己没有预料到,加上被雨淋湿也是不得已的事,所以才会没有先取得导师许可;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却没有取得许可的话,就会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来,会因为担心被老师责备该怎么办而提心吊胆的。
因为这和顺道去车站大楼的书店不同,而是特地带点心到别人家里打扰。
“你应该很受学姐们欢迎吧?”
“这我不是很清楚……”
“那学妹呢?”
她听到学妹便想起了小瞳的脸。
“是吗?”
喝着红茶的弓子女士眯细了双眼。
“你没有姐姐吗?”
“姐姐她……”
“啊,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弓子女士看到祐巳犹豫的模样,便露出小孩做错事似的表情问道。
“没这回事。也不能说是吵架,总之现在有点意见不合——”
祐巳感觉到自己就快要溃堤了,于是连忙低下头。虽然明知和别人讲了也没用,但是一旦说出口之后,她总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虽然有时将自己的烦恼对他人说出来后,心情就会变得比较轻松;却也有说出口之后,反而变得更加痛苦的情况。
倘若说出自己或许不会再是祥子学姐的妹妹,就感觉那天会比预期中更快来临。
“你很喜欢你姐姐?”
弓子女士忽然这么问。
“是的。”
由于问得太过突然,祐巳不假思索地便点头。撇开像是祥子学姐怎么想、或者小瞳的存在等无谓的事情,祐巳只是单纯地喜欢着祥子学姐。
“那这样就没问题了。”
“啊?”
“只要祐巳同学喜欢那位姐姐,你们两个人一定能重修旧好,因为对方是祐巳同学选择的人啊。”
“我选择的?”
不是被选择,而是自己选的?
“对啊,是祐巳同学所选的人,所以一定不会做出丢下你这种傻事。”
“您真的很看得起我呢。”
祐巳耸耸肩笑道。然而宛如预言家般的弓子女士则一派认真地说:
“要对自己更有自信,不可能会有人讨厌你的。”
“才不是这样。”
她才刚被小瞳说成是“差劲”和“错看了”,她说这些话的表情非常认真,那绝不是在演戏。
“虽然我不认为她会喜欢我,但是被说得这么难听,还是有点受打击。”
祐巳仍旧是出言抱怨了,弓子女士于是就说:
“她或许是在羡慕你。”
“羡慕?”
真是不错的正面思考,那是不清楚小瞳个性的人才会这么说吧。
“人与人之间有分处得来和处不来的,个性不合的人自然会逐渐疏远。”
“这样吗?”
“有时也会因为在意对方而导致口气变冲。没错,要看清这点并不容易——”
弓子女士望着远方喃喃自语。她维持着手指轻触茶杯边缘的姿势,就好像按下录影机的暂停钮般一动也不动。
“弓、弓子女士?”
祐巳不安地出声唤她,弓子女士才如自催眠术中醒来的人一样有所动作。
“啊,对不起,过去的心情一时之间全涌上来。”
“吓了我一跳。”
祐巳捂着胸口说道。原本心里多少怀疑她是不是心肌梗塞或脑溢血,毕竟弓子女士已经上了年纪。
“就是和祐巳同学穿着相同制服时的心情喔,我们真的已经离那时候很远了。”
我们。
弓子女士是指自己和谁呢?
“……好想见个面。”
弓子女士眺望着窗外,梦呓似地呢喃着。
2
“真稀奇,弓子女士居然会让别人进客厅,还打瞌睡。”
回到家的加东学姐从窗外探头进来,讶异地如此表示。
不晓得稀奇是指弓子女士邀请客人进来,还是指她在人前打瞌睡?尽管无法判断这点,她认为也没有必要追问,只用不会吵醒弓子女士的微小音量向加东学姐道了声“平安”。
“她似乎很喜欢祐巳学妹呢,真教人有点嫉妒,她有时候明明不喜欢和别人来往的。”
“不喜欢和人来往?弓子女士吗?”
加东学姐的话让祐巳不自觉笑了出来,对方不过是因为下雨心情不好——然而加东学姐的表情却很认真。
“她其实是很挑剔的喔。”
“对加东学姐也是吗?”
“对我是还好。因为弓子女士还满喜欢我的,我才能用便宜的价格租到这里。”
加东学姐不知从哪里拿来毛毯,为睡在摇椅上的弓子女士盖上。弓子女士嘟哝了一声,身体稍微动了一下,旋即又进入梦乡。
“换个地方吧。”加东学姐如此表示,于是祐巳跟着她离开。
“租这里之前有场很严格的面试。”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加东学姐从冰箱里拿了一罐乌龙茶给祐巳。
“弓子女士要先面试?”
“——还有她的亲戚。”
“亲戚?”
虽然刚才在弓子女士那边享用过奶茶了,但是祐巳仍在道谢过后拉开铁罐的拉环饮用。这种闷热的闷热的时期莫名地容易口渴,乌龙茶显得格外好喝。
“弓子女士没有孩子,住在远方的亲戚担心她老人家一个人住才会找房客,所以并不是为了赚钱才将房间租给别人。与其说是房客,应该说是也能同时作为陪弓子女士谈天、照顾她以及联络的人。”
这的确很适合加东学姐。
“所以才能在市区里找到有附厨房、厕所和卫浴,租金却是如此便宜的房间。”
由于房租真的很便宜,因此相当抢手,但是若不能通过面试等严苛的条件,还是无法成为这里的房客。
“小祐如果以后念莉莉安女子大学的话,我会推荐你在我之后进来住。”
“咦!?”
“开玩笑的。感觉小祐和家人处得很好,不会搬出来住吧。”
加东学姐笑道。虽然她说是开玩笑,不过感觉得出来她是真心这么想的。
“对了,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啊!”
祐巳这才想起原因,连忙拿出与刚才送给弓子女士相同的饼干盒。
“真是的,我不是为了收礼物才请你来我这里。”
“但是您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像帮忙把制服吹干这种实质上的协助不用说,祐巳也很感谢她给予自己“时间”,让自己冻僵的心可以恢复正常。
“还有这个。”
祐巳交出某样母亲和点心一起买回来、装在塑胶袋里的物品,里面放的是在百圆商店里买的背心和内裤。纵然和先前的并非完全一模一样,但是同为百圆商品这点很重要。
“这是给您下一位来这里借住的朋友。”
“真的很有规矩……那我就不客气了。”
加东学姐苦笑着点头收下。她拉开和式衣柜的抽屉将衣裤放进去;点心则放在靠近窗边的和式桌上。
那里有一张小照片。
祐巳上次来时并没有注意到摆饰在桌上的立可拍相片,可能是因为日晒的关系,相片看来年代久远。照片上好像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年约四岁的小孩以游乐园为背景所拍摄,整张照片洋溢着幸福感。
加东学姐注意到祐巳的视线便说:
“那是用来代替供桌的。”
“供桌……”
“上面是我的父母和我。虽然三个人里还有两个人活着,但是放张合照就不会感到寂寞,所以才会放全家的照片在那里。我想母亲她也比较喜欢有我与父亲同在的照片。”
“伯母她……”
哇,该怎么办?祐巳忽然之间有些恐慌。尽管对方与自己的年纪没有差很多,然而她至今从没曾想过身边会有人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她不晓得面对这样的人应该要说些什么才好;再加上,只要一想到若是自己的母亲明天就不在的话,一股绝望的心情随即油然而生,仿佛忽然掉进黑暗之中。
不,暂且先将自己的心情放到一边。她想起自己从刚才就不断提到“这是母亲买来的”、“母亲也向您问好”,天真地说着种种提及母亲的话语,这些听在加东学姐耳里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唉呀,真抱歉,害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吧?”
相较于沉默,加东学姐反而是开朗地说着。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不用如此在意。”
“十五年前……”
所以拍完这张照片之后没多久,加东学姐的母亲就过世了啊……
“那加东学姐出来租房子住,伯父他不会寂寞吗?”
祐巳无心地问着,然而这个问题显然是多余的。
“说到这个,最近来了一个新妈妈。”
“什么?”
所以意思就是加东学姐的父亲再婚了吧。
怎么办……祐巳在无意之间,一步步得知才刚认识的人家中私事。
“呃……”
该说恭喜吗?可是总觉得有点奇怪。站在身为女儿的立场,她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值得恭喜的事情。而对于如此烦恼的祐巳……
“我啊,重读了一次。”
“咦?”
却有另一颗震撼弹从略偏于她准备好的方向袭来。
“重读……”
也就是说,加东学姐虽然与应届考上大学的圣学姐同为一年级,年纪却不一样。
“不是落榜重考喔。我去年就考进莉莉安,只是重读了一次一年级。去年夏天我父亲病倒了,情况甚至严重到意识不清。我们家不是只有父亲和我一个女儿而已吗?这样根本无法念书,所以我就暂时休学了。即使总算是度过了难关,不过直到父亲可以起身走路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目前多少还有一些行动不便,现在仍持续做复健当中。”
“……”
祐巳已经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了。
这个话题越来越深入,最后会到达什么地步呢?
“可是这也不全然是坏事喔。因为父亲病倒的缘故,我才得知父亲有个来往了十几年的恋人。在他出院的时候,对方也同时入籍了。关于这件事,因为一开始我完全不晓得对方的存在,所以吓了好一大跳。但对方是很好的人,甚至让人觉得嫁给了父亲太可惜了。由于继母帮忙照料父亲的关系,我才得以复学……而且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巧合,由于晚了一年,这里正好空了出来,我才能住进来。”
在汉语文学课上学到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从课本里跳了出来,并且在祐巳脑海中来回盘绕。
人生之中不尽然是坏事,所以无须悲观。然而好运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所以也不能过于忘形。
为什么加东学姐要说这些呢?是为了要鼓励祐巳吗?
“一定是因为我想讲给你听吧。”
只是希望有人能听听自己说话而已。没错,加东学姐将父亲生病的事、新的母亲等等,这些好一段时间说不出口的事情说出来了。
当人身陷其中时,脑子便充满了这些事,难以冷静地将这些状况化为言语。因为想的事情太多了,导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但是等到有一天放松之后,就会想将自己的事告诉别人。以加东学姐的情形来说,碰巧是祐巳听她说话罢了。
“这样说对被雨淋湿的小祐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对我而言,那天能下雨真是太好了。”
“是因为能够和圣学姐变得亲近吗?”
“圣学姐……啊,你是指佐藤吗?”
加东学姐边笑边将头发往上拨。
“莉莉安的传统真是有趣,偶尔也会有人称她为白……什么的。”
“白蔷薇学姐。”
“对,白蔷薇!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被称呼吗?”
“现在由我朋友接任白蔷薇学姐了。”
“那小祐呢?”
“我是红蔷薇花蕾……应该吧。”
“应该啊。”
加东学姐大概也看见祥子学姐与小瞳坐上黑色轿车离去的画面,或许也有听到当时祐巳大喊“姐姐”,因此她应该多少也有察觉到自己是基于什么原因变成落汤鸡的。
然而她却什么也没说,尽管加东学姐说出自己的事情,却没有强迫对方也这么做。
这份什么也不必说的情谊让祐巳感到很贴心,于是也顺势保持沉默。两人就这样静静喝着乌龙茶。
就在这时——
“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气氛很诡异吗?”
在静默之中,有个仿佛穿着鞋子的擅闯进来的人出现了。
“诡、诡异?”
加东学姐与祐巳面面相觑。
“相当诡异。加东,不要抢走我的玩偶喔。”
穿着鞋子只是个比喻而已,圣学姐有确实将凉鞋脱下才走进房内。
“小祐是佐藤的玩偶?”
“对。像这样抱住的话会觉得软绵又蓬松喔,而且还很暖和。因为太舒服了,让人不禁想睡觉。”
圣学姐坐在祐巳的后方,从头上仿佛要吃下去似地抱住她。
“嗯,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小祐,不如来当我的宠物吧?”
软绵绵~~圣学姐轻拍着祐巳的双肩,仿佛说梦话般地问道。
“我才不会当您的宠物呢。”
如果能被圣学姐保护,想必会很舒适,就算睡着了也可以很放心。可是不是这样的,虽然偶尔可以任性撒娇这点或许不错,但是祐巳认为如此一来,她就无法自行思考、烦恼或是选择了。
所以圣学姐才会在她感到痛苦、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变得那么重要。
要比喻的话,圣学姐就像是扑克牌的鬼牌,是守护地球的正义伙伴。
“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圣学姐放开祐巳,笑着说道:
“因为要和小祐在一起,好像需要很多能量的样子。”
看来正义的伙伴也得要有体力才行。
WELCOME
1
蓝色雨伞回来了。
并非有人归还,而是它自己回来了。仿佛迷路的狗靠着归巢本能找到家,主动回到祐巳的手上。
那是发生在星期一放学后的事,放学前的导师时间结束后,班导师原本要离开教室,又好像想起什么似地告诉祐巳:
“啊,福泽同学,国中部的青田老师说有事找你,请你扫除工作结束后到教职员办公室找他。”
“青田老师?”
他是祐巳国一时的班导师。自从祐巳升上高中部之后,由于校舍不同,也没有青田老师的课,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碰面的机会可言。不过,祐巳在走廊上或校园里遇到青田老师时,当然还是会打招呼。
“是什么事情呢?”
“我没问,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咦?”
“因为青田老师是面带笑容要我转达的。”
“喔,笑容……”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祐巳全都想不出来。倘若是国三的班导师的话,多少还可以想象得到。
比方说——
想拜托她担任班组委员会的一员。
或者国中部在毕业典礼当天拍摄照片的底片已经出来了,现在才希望能加洗给大家。
不过就算是这样,祐巳无法理解为何特别会找上她。她不曾当过班上的干部,而且不论好坏,她在国中部时都不是个受人瞩目的学生。
祐巳一直在想到底会是什么事情,直到扫除工作结束后,她随即前往国中部的教职员办公室。
“打扰了。”
她一年多前还不时会来这间教职员办公室,不过由于很久没来了,让她在要踏进办公室时因为某种异样感而驻足不前,祐巳在入口处看准青田老师的座位后走过去,接着看见一位头发逐渐转白的中年绅士,他正埋头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没什么变吧……”
青田老师拿起手边的标签便利贴贴在摊开的那一页上,然后将书本关上。祐巳原以为会是本艰涩的学术书籍,结果是轻松的推理小说。老师拉开椅子、将头探入桌子下方,把书收进放在脚边的手提纸袋里。
这位老师虽然是日本人,却长得很像给绘本作家迪布纳(注1),因此大家私底下称他为“米飞兔”。对老师而言,全名叫做青田三津夫还真是个不幸的巧合(注2),不过米飞兔很可爱,老师应该不会排斥才对。
“听说福泽同学是本年度的红蔷薇花蕾?你很努力喔。”
“哪里……”
听见国中部的老师提及红蔷薇花蕾,让祐巳的心情有点复杂,更何况最近的她也没有“努力”参与学生会的活动。
对这些事应该一无所知的青田老师,愉快笑着缓缓说道:
“‘莉莉安女子学园 福泽祐巳’。”
“什么?”
“你会在自己的物品写上名字吧。”
“咦?”
他在说什么?不明白老师意思的祐巳转了转眼睛。不过,老师没有马上道出答案。对了,老师在上课时也是这样,他会一度先跳到其他地方去,然后再逐步抽丝剥茧地逼近真正的答案。
“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帮我撑伞吗?”
“……有吗?”
“早晨在圣母像前,你叫住在雨中奔跑的我,然后和我一起撑伞。我平常是开车来学校的,那天没有发现自己忘记带伞就过来了。”
“啊……”
经老师这么说,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是祐巳觉得那是小事,并没有特别记住;这应该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
“原来你不记得了。可能对你而言,你并没有意识为到自己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吧。”
“请问……?”
“你曾说过那把蓝色的伞是你祖父买给你的,是你最喜欢的伞。”
“是的。”
可是如今那把伞也不在了。自从它在便利商店的伞架上消失之后,至今已过了十天。
就如同店员所说的“应该找不到了”,目前店家仍旧没有通知她寻获的消息。会做出随手偷走别人雨伞的人,不可能还会特地将伞送回来。
“我并不是因为你让我一起躲雨伞才称赞你的伞,其实我真正是想称赞的是你的行为,但我认为称赞你的伞会让你比较高兴。那时是由比你高的人来撑伞,所以我才会去注意到伞柄上写着你的名字——‘莉莉安女子学园 福泽祐巳’。”
“是的。”
“记得我还因为觉得奇怪而问你,为什么不是写地址,而是写学校的名字。”
“啊——”
祐巳闻言随即用力点头。她想起来了,她的确和青田老师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是我祖父写的。”
先用针刻上写,再用白色蜡笔涂抹,接着拿布擦拭过后,白色的文字就如同魔法般浮现在蓝色的塑胶伞柄上了。
“喔,是你的祖父写的啊,就是送你伞的祖父吧?”
“嗯,他说因为是女生的东西,不要随便在上面写地址。”
写上名字是为了不要让拿相同东西的人认错,如果不见的话,也只能说自己与那个东西无缘了——对,爷爷曾经这么说过。话虽如此,为何要将“莉莉安女子学园”写在名字旁呢?祐巳也不明白。
“福泽,我最近遇到一件事,让我愿意相信命运这种事了。”
“命运?”
老师又离题了,刚才话题明明进展得很顺利。
“要说是圣母玛利亚的指引也可以。”
青田老师以食指缓缓抚着比他头发稍白的胡子。
“我有时会忽然想起当时一边和你说话一边走到校舍的那几分钟,甚至还曾经想过当中是否有什么原由。”
但是相反地,本人却忘得一干二净,真是对不起——祐巳这么想着。
“当时那里有很多学生在。不只是你,若是本校的学生看见在雨中奔跑的老师,想必应该会很乐意为他撑伞。假如有人愿意让我躲进伞下,面对如此令人感激的提议,我应该会坦然接受,这与对方是谁无关。”
青田老师继续说下去:
“不过,为什么是你呢?你在班上并非特别显眼的学生,也不算过于文静,应该说就是个很普通的学生。就算在课堂上不会主动举手,被点到的话还是可以正确回答问题,也不会忘记交作业。然而你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学生,时常犯一些粗心的错误,考试成绩也总是游走在及格边缘。”
“请问……”
青田老师特地把自己叫过来,应该不会是为了聊国中时代的回忆。就算承认老师的看法,姑且不论有没有辉煌的过去,既然自己不显眼又粗心,她不明白老师为何要提及这些其实无须特别去记住的事情。
“当还在身边的时候感觉不出来,不过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可以渐渐感受到其优点;你正是这种类型的人。”
“哦……”
“哈哈哈,似乎把你弄糊涂了……那么,让我们回到命运的话题吧。我是这么认为的,之所以会躲到你的伞下,自然因为你是第一个出声叫我的人,不过让你第一个出声叫我,我想这应该是命运之神的安排。”
“这样吗……”
尽管祐巳如此回应,可是实际上她完全无法理解老师所言为何。说实话,她很不擅长面对这种毫无重点可言的对话。
“正是这样。”
青田老师将手伸到桌子底下,从手提纸袋里迅速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为了让你的雨伞回到你身边所必须发生的事。”
“啊!?”
祐巳一看见那样东西随即叫出声,接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好很眼熟的蓝色。
是爷爷的伞。
青田老师打开雨伞为祐巳撑起,让两人处在绣球花之下。
即使没有下雨,然而伞花就这么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绽放。
斗大的泪珠取代雨滴,自祐巳双眼滚滚落下。
在“为什么”这句话还没浮上脑海之前,祐巳先想到的是“又见面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雨伞,如今就在自己头上。
“拿去吧,这是你的伞对吧?给你。”
青田先生将伞交给祐巳,伞柄上有“莉莉安女子学园 福泽祐巳”——没错,这正是祐巳的伞。
“这把伞为什么会在老师这里……”
她怎样都不认为青田老师是在便利商店拿走雨伞的犯人。
“先不说这个,我想先问你,这把伞你是在哪里遗失的?”
老师似乎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而祐巳在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之后,老师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样我就能理解了。你一直都很珍惜这把伞,实在想不到你会不小心把它忘在哪里,原来是在店家外面被人拿走了,还真是不幸哪。”
老师好似与雨伞说话般轻弹着伞面。感觉上他好像在说,虽然被不知名人士拿走雨伞的祐巳很不幸,然而被陌生人带走的雨伞也算是被害者。
“接下来就换我说明了,其实这是昨天晚上我女儿在车站捡到带回来的。”
老师以眼神指向雨伞。
“车站?”
“你猜是哪里的车站?可别吓到啰,是福岛车站。”
“福、福岛!?”
虽然老师已经提醒过她不要吃惊,祐巳却仍忍不住大声重复了一遍。福岛……是指日本东北地方的福岛县福岛车站吗?
“昨天我女儿去福岛参加朋友的结婚典礼,那时她不知为何留意到这把被搁在垃圾箱旁的伞。因为旁边没人,怎么看都像是被丢弃的。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我女儿说她后来不禁捡起了这把伞。结果伞柄上面不是刻有‘莉莉安女子学园’这几个字吗?那对她而言也是很熟悉的字眼,因为是她父亲工作的地方嘛。”
“是的。”
“一般都是会将伞交给站务员,不过我女儿却有些犹豫。她心想,假设上面写的‘莉莉安女子学园’是指东京的莉莉安女子学园,而失主是在校生的话,比起交给车站,由自己带回东京去,回到失主手上的机率或许会高得多。‘莉莉安女子学园’这个名字在东京虽然还算有名,但是在地方城镇或许没什么人知道,而且是在车站里,持有者很可能早就到其他地方去了,恐怕也不记得是不是掉在福岛车站。结果,虽然这样可能违反规定,我女儿仍旧是把它带回家。如何?有没有感受到命运了?”
“感受到了。”
要是青田先生的女儿没有去福岛车站的话,这把伞大概就无法回到祐巳身边了。而即使她去了福岛车站,如果没有注意到那把蓝色雨伞的话,结果还是一样;再来,就算她拿起来,上头没有“莉莉安女子学园”这几个字还是没有用。
然后,正因为她将这把伞交给认得它的青田老师,如今才能回到祐巳手上。
莉莉安女子学园是从幼稚园到大学的一贯教育,学生人数相当地多。更何况像“福泽祐巳”这样普通的名字,与她同名同姓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即使送到学校的事务处,能否真的送到二年松班的福泽祐巳手上也教人存疑。
“不过,弄丢它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这期间,这把伞究竟度过怎样的旅程呢?”
“这真的是……”
祐巳收起伞并将其紧抱在怀中,同时在心里对它说——我们又见到面了,你平安回来了呢;青田老师也满意地摸摸胡须看着这副景象。
祐巳将伞折好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这里是老师的女儿补好的吗……”
“没有吧?”
“但是这里有缝过的痕迹,不是我曾修补过的地方。”
过去祐巳曾经修补雨伞前端线绽开之处,但是现在上头有不一样的线,补强了伞架和伞面的接合部分。虽然不晓得是出自谁之手,却很仔细地以粉红色的线缝补,而不是蓝色。
“呵呵~~如此一来又更神秘了。”
都是盯着修补处笑说。
这把伞过了十天祐巳所不知道的日子,就算想问它,然而毕竟雨伞不会说话,不可能告诉祐巳。
“或许这把伞也很想知道,你这十天是怎么过的喔。”
青田老师低声表示。祐巳低下视线,轻轻地抚摸伞柄。
“我好难过。这把伞不见了,让我很绝望。”
她将雨伞和祥子学姐联想在一块儿。忽然不见的雨伞仿佛在警告她,祥子学姐也有可能自她眼前消失。
然而,在见不到祥子学姐的这段期间,祐巳遇到了许多人。她发现世界并非仅由祥子学姐与自己构成,还有许多人的人生也同时在进行。
那些人的人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着,虽然看不见,但是的确存在在那里。
“不过,你看来已经恢复了。”
“嗯。”
那并非因为雨伞失而复得。她没有天真到认为只要这把伞回来了,祥子学姐的心也能跟着回来。
而是她明白,要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开阔才行。
因为她总是只看着祥子学姐所在的方向,才会导致自己的失败。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想被任何人夺走,她就像抱着最重要的玩具缩起身体一样。当祥子学姐从她手中溜走时,她于是在黑暗中大哭了起来。
但是祥子学姐其实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说过她不需要祐巳了。
祐巳感觉好像有道光芒照在她要前进的路上,她对青田老师深深一鞠躬。
“老师,谢谢您。”
“红蔷薇花蕾,加油喔。”
老师交叠着双臂微笑回应。
“是!”
祐巳精神饱满地回答,接着向右转。由于身在教职员办公室,她只得先按捺下想跑步的心情。
这是什么心情?
这与疙瘩和迷惘消失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一打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舒适的风便轻抚过祐巳的额头。
啊,对了。
就像这种感觉。
而祥子学姐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2
“——所以你是来帮忙的吗?”
志摩子同学眨着眼睛问。
“对啊。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从国中部的教职员办公室出来后,祐巳虽然回到教室,却依然无法平抚高亢的情绪。她不由得想要做些什么、想将这件事告诉某个人,于是她直接前往蔷薇馆。
由乃同学与令学姐去参加社团活动不在,个性认真的白蔷薇姐妹,今天也同样专注在工作上。
“无论如何,只要看到祐巳同学有精神我就很高兴了。至于要做什么……”
志摩子同学耸耸肩,用回纹针夹住整理好的文件。看来似乎有很多事情得处理,不过由于实在太多了,反而不晓得该从哪件事开始才好。
“祥子学姐请假,虽然令学姐会在早上和中午来这里吩咐我们做什么,不过果然还是有点勉强呢。”
“这样吗?说的也是。”
去年的这个时候,三位蔷薇学姐齐聚一堂,而且都是三年级学生。虽然志摩子同学成为本年度的白蔷薇学姐,但是一年前她还尚未成为白蔷薇花蕾,因此没有直接接触到学园祭的准备工作。
“虽然那时我有在蔷薇馆出入,不过在立场上还是有所顾忌。早知道会这样,我更积极地参与会议就好了。”
志摩子同学露出苦笑。不过那是因为现在的她才有办法这样回顾过去,她当时必定是已经尽力了。
“祐巳学姐,请喝茶。”
小梨静静地端茶过来。祐巳刚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过来,在如此口渴的情况下有茶可喝是相当教人感激的。
“谢谢。”
茶非常好喝。站在流理台前、自架上拿出杯子的小梨,模样看起来很像蔷薇馆的一员,而并非以前的“助手”角色。祐巳心想,戴在小梨制服下的玫瑰念珠,想必赋予了她更多自信。
志摩子同学与小梨也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喝着茶;如果不是刚好有这个机会,她们似乎根本就忘记要休息。考虑到效率问题的话,最好还是在中途休息一下比较好,然而她与小梨都属于一旦集中精神就停不下来的类型——志摩子同学苦笑着如此表示。
虽然合得来是美事一桩,不过个性相似的姐妹看来也不见得轻松。
“回到刚才的话题,”
祐巳喘了口气后询问:
“现在人手不足,对不对?”
“的确是,不过……”
志摩子同学点头:
“也不能说非常不足,毕竟山百合会的成员没有少于往年的人数。”
去年有三位蔷薇学姐、两位花蕾以及一位花蕾的妹妹(由乃同学),共计有六人。那时,志摩子同学还没有正式成为圣学姐的妹妹。
今天则有三位蔷薇学姐与三位花蕾。虽然和去年同为六个人,但是总难以聚首。
令学姐和去年同样忙于社团活动,不过今年由乃同学也参加了社团;祥子学姐则常请假,至于祐巳……她心想今后会好好帮忙,那就暂且先不论这一点。
“你们觉得找人来帮忙如何?”
祐巳提议。总之必须先解决当下人手不足的问题,她认为就算自己归队,然而丢脸的是,自己无法完全填补祥子学姐的空缺。
“要找谁帮忙?”
志摩子同学以疑问句回答祐巳的问题,她的口气听来似乎不怎么赞同这个想法。
“我还没想到,总之只是先问问看。”
祐巳耸耸肩表示。
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有很多学生愿意协助山百合会的工作才对。可以从每班各有两名的学园祭执行委员中选择,或者可以拜托新闻社在‘莉莉安校刊’上刊登招募消息。
于是,志摩子同学叹气似地低声表示:
“既然如此,不如请祐巳同学或由乃同学认妹妹比较好。”
“志摩子同学完全像是蔷薇学姐了!”
祐巳打趣地说着。
认妹妹这句话,宛如历代蔷薇学姐们一定会对花蕾们发的牢骚。直到最近,连志摩子同学也才被祥子学姐和令学姐这么说过。
“因为我找到妹妹了,所以才能比祐巳同学你们从容。”
“原来如此啊。”
祐巳斜眼看了下志摩子同学的“妹妹”,欣然表示同意;小梨也接受志摩子同学的说法而微笑着。
志摩子同学又更进一步了。因为小梨填补了志摩子同学过去的位置,才得以将志摩子同学往上推。
“等令学姐的社团活动告一段落,然后祥子学姐也回来学校的话,应该就有办法了。不过话说回来,祥子学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嗯……”
祐巳无法回答志摩子同学的问题。
“啊,我不是在问祐巳同学喔,只是觉得疑惑而已。”
看到志摩子同学慌张地挥手,小梨于是小声地说:
“红蔷薇学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是指?”
祐巳和志摩子同学齐声反问。
“不晓得……虽然我有试着问问看,不过瞳子都不肯说。”
“——小瞳啊……”
祐巳五味杂陈地低喃她的名字。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总觉得她好像知道一些事情。虽然这样说很不好意思,可是祐巳学姐和红蔷薇学姐会产生摩擦,她似乎也要负些责任……”
的确,祐巳想起来了。一开始就是小瞳与祥子学姐之间的悄悄话让她觉得奇怪,小瞳知道的事情,身为妹妹的祐巳却不知道;因此祐巳才会感到不安,觉得自己遭到排挤。
只有小瞳才知道的秘密——这点让祐巳有些悲伤。
不过……
如今冷静想想,祐巳知道祥子学姐还没有表态她要选择小瞳。即使疏远却仍是亲戚的小瞳,说不定也是透过其他管道得知。
“抱歉没有帮上忙。”
小梨低下头,仿佛是自己做错事一样。
“不会,没关系的,谢谢你。”
祐巳如此回应,原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
“啊,还有,”
“嗯?”
没想到小梨又抬起头,继续说道:
“祐巳学姐,听说您在几天前好像和瞳子闹得不愉快……这一点也很抱歉。”
“……”
祐巳心想,这件事应该和小梨无关才对,不过或许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祐巳也是一样,倘若她听到由乃同学失当地痛骂了谁,应该也会去向那个人道歉。如果是志摩子同学的话,祐巳则是觉得她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因此祐巳一开始就不会去听信那个传言。
“她虽然是那副姿态,实际上她本质没有那么坏。”
小梨也是劳碌命呢。
“……或许吧。”
祐巳也明白这一点。
只是她有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不过,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人与人之间时常出现摩擦吧。
3
星期二上午持续滴滴答答地下着雨。
虽然到了午休时间还没有放睛迹象,雨却忽然停了。
今早的新闻气象预报表示,今天是“雨天偶转阴”,难不成“偶”就是指这瞬间吗?
“所以呢?”
螺丝卷马尾少女站在被雨水洗刷过的石版地,直瞪着这个方向。灌木丛的叶片上还残留着雨滴。
“找我有什么事?”
不晓得是因为被学姐叫出来让她感到不快,抑或她纯粹只是不想看到祐巳的脸?
不,应该两者皆是吧。
小瞳是个直肠子,打从走出教室就毫不掩饰她不悦的表情。
“您打算继续先前那件事吗?”
小瞳那又大又圆的眼睛直盯着祐巳。
“继续?”
祐巳一时没有想起而回问她,结果小瞳似乎误以为祐巳在装蒜,于是哼笑了一声。
“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这个谣言,您打得让谣言变成现实吗?”
像是小瞳打了祐巳一巴掌、彼此争夺玫瑰念珠,甚至还有像两人扭打在一起,后来由修女将她们分开等等。诸如此类的传言,直到前阵子都还闹得沸沸扬扬。
不过谣言也仅止于高中部而已。小瞳说成街头巷尾,未免有点夸大。
“那么现在这里正好有很多围观者,也不缺证人,我愿意接受挑战。”
“证人……”
祐巳若无其事地望了下四周,虽然中庭里几乎没什么人,然而学生们不晓得从哪里得知消息,纷纷从校舍聚集到中庭的出入口处和走廊上的窗边,明显都是在偷看她们。
“就算祐巳学姐只有一点小动作,只要你打算对我做什么的话,我可是会哭的喔。就算不痛,我也有办法流下泪来。”
“……你是女演员嘛。”
祐巳心想这点她最好铭记在心,绝对不能做出会招致误解的动作。她和小瞳之间的流言好不容易才降温下来,倘若在这里被当作把学妹叫出来、还把人家弄哭的学姐就糟了。
祐巳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转换情绪后这么说:
“首先,可不可以请你先解除备战状态?”
“什么?”
小瞳一脸讶异地反问,她大概又以为祐巳话中有话了。
“你看,就像小瞳所说的,周围有很多人在凑热闹。”
不只一楼,就连二楼和三楼的窗口也有学生探出来往下看着中庭。
“为了强调一件事。”
“什么?”
听到祐巳的回答,小瞳声音有些走调地反问。
“就是小瞳和我没有交恶。是不是啊?”
祐巳再次望向校舍的窗户,展露笑颜向群众挥手。
“等、等一下,你在做什么啊,祐巳学姐!?”
小瞳连忙将祐巳的手拉下。
至于原本在偷看她们的人则出现了各种的反应,有的尴尬地别开视线,有的是高兴地跟着挥手。
“真是的,很丢脸耶,快住手。”
“她们在远处听不到声音的,只要我们保持微笑的话,看起来就像很融洽地在讲话喔。”
“……也做得太过火了吧。”
小瞳不可置信地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她的备战状态也完全被解除了。
说实话,原本会选在中庭只是因为雨停了好像很舒服,没想到还有意外的附加效果。
“不过,‘没有交恶’这点是不是说错了?”
小瞳皱起眉头低声说。
“那不如我们趁势变得‘要好’呢?但是要忽然这样可能有点勉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瞳下意识地将双手握拳用力往下一挥。在众人面前做出如此激烈的动作,要是接下来演出哭戏,效果岂不是会打折扣吗?
“啊……”
不晓得小瞳是发现这点,或只是因为这个动作过于粗鲁,她回过神重新调整好姿态,并以手帕压住嘴角,然后——
“我们还是继续感情不好就可以了。”
她凑近祐巳像讲悄悄话般低声说着;然而祐巳无法赞同她的意见。
“既然这样行不通的话,那就……”
对,要果断,必须采取不让步的态度才行。
“要做什么?”
“就是……嗯……咦?我打算要做什么呢?”
可能因为说太多话的关系,祐巳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
“呃……祐巳学姐?”
小瞳就像顿时感觉头痛的人一样,她按着太阳穴皱起了眉头。
“请您想清楚了再来找人说话。”
祐巳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她昨天晚上可是以平常不太使用的脑袋用心思考,才终于找到觉得最恰当的解决方法,今天却忘记了最重点的地方,自己果然还不够厉害;但是要看着小抄讲话,也未免太可笑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想要拜托小瞳到山百合会帮忙,所以如果我们不合的话不是会很麻烦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什、什么?”
小瞳如今又变得像忘记戴助听器的老婆婆一样,把手放在耳朵旁边反问。她的手碰到头发,让螺丝卷发束像弹簧般摇晃起来。
“只限这一整个学期,没有酬劳、无限畅饮茶品。如何?”
“……那样做是打算找我进山百合会?”
祐巳用力点头,表示当然如此。除了想找她加入以外,看起来还像有其他意思吗?
“令学姐这学期的社团活动会比较忙一点,所以就算只有现在还是需要多一些人手。”
剑道社今年的新社员人数意外地多,而且大多数都是初学者;相对地,可以指导的人数却不够,所以还满辛苦的。大部分的三年级学生都为了准备升学考而退出,如今有段数的人就只剩下社长与令学姐这两个三年级学姐而已。
但是对令学姐而言,难得有新生们加入社团,就算只是刚开始学习基本技巧的这段期间,她也希望能陪新社员练习,所以她想要尽量参与社团活动;令学姐期待能将剑道的乐趣传达出去。
照令学姐的安排,暑假之后,她会为了准备学园祭而暂时将重心放在山百合会活动;等到学园祭结束,待她参加完秋天的剑道大会后就会退社。
“这样还真是自私啊。”
小瞳听完后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
祐巳尽可能想让对话平衡顺利地进行下去,于是努力装出笑容。如果这时发火的话,就等于被小瞳牵着走了。
“为了代替前去参加社团活动的黄蔷薇学姐和由乃学姐,从外部学生找人来帮忙,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所谓的蔷薇学姐,就像是透过选举出来的学生代表,如果山百合会事务处理不来时,不要去社团活动不就好了?如果想要练习剑道的话,那就不要去学生会的活动。”
“学生代表也是一名学生,就算是蔷薇学姐们,也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权力不是吗……嗯,我还要说什么?本来高中部的每一名学生都是山百合会的成员,那并非只能靠蔷薇学姐们来运作的学生会——”
情况好像越来越不妙,但是祐巳认为自己或许应该反驳;如果能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说出来,大概可以更像样……不过说实话,祐巳实在很不擅长争辩。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祐巳学姐是不是忘了?就像黄蔷薇学姐和由乃学姐忙于社团活动,我也有话剧社的活动要忙喔。”
“所以只要在没社团活动的时候来就可以了。”
“为了准备学园祭,瞳子我可是每天都很~~忙的。”
小瞳忽然转向一旁。
“话剧社已经提出行程表了吗?剧本不是还没写好,所以不需要每天都去排练吧?”
“……”
祐巳好歹也是红蔷薇花蕾,必须看过各个社团所提出的报告书或预定行程表等文件。既然要来邀小瞳加入,当然多少也要先清楚她身边的事情。
“话剧社的社长也说了,夏天开始之后才是关键喔。”
小瞳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没有说出口,却一副“投降”的样子叹了口气。
“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吧?”
“咦?”
“我去帮忙这件事。”
“嗯,所以你——”
看到祐巳坦率地表露出喜悦之情,小瞳仍不忘声明:
“不过就只有红蔷薇学姐请假这段期间而已,我可没有打算连黄蔷薇学姐与由乃学姐的份也一起帮忙。”
“好,就照你说的条件。”
这正是祐巳所希望的。其实令学姐和志摩子同学起初并不是很赞同,不过祐巳表示只是在这段期限内找可以帮忙的人来,她们才打消反对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是祐巳学姐来找我?”
“你说什么?”
“不,没事……等等,你在做什么!?”
小瞳不自禁的将身体向后仰。
“嗯?喔~~我只是想说挽着你的手臂比较好而已。”
祐巳只是随意勾住小瞳的手臂,对方却似乎不领情。
“我不是说了,不用特意装作我们很要好的样子!”
小瞳边说边挣脱被祐巳缠住的手肘。
“如果话已经说完,我就先走了。”
小瞳看似生气地先行离去。
她的耳朵则显得有些泛红。
◎注1:迪布纳为荷兰插画家Dick Bruna,创作出米飞兔的作者。
◎注2:三津夫的日文发音为Mitsuo,米飞兔的发音为Miffy,同为Mi开头。
白色阳伞
1
六月份已经过了二十天,祥子学姐依旧没有来学校。
约莫过了一个礼拜,自从祐巳成为祥子学姐的妹妹以来,从没看过她请这么长的假。
祐巳曾试着去找三年松班的班导师询问祥子学姐请假的理由,对方却不知为何不愿意告诉她;不过在得知祥子学姐并非因为生病请假后,祐巳总算不担心这一点了。
原本认为最后以拒绝方式道别那天,祥子学姐会不会因为大雨而感冒,或者是不听话的妹妹让她气过头导致发烧;不过至少这些情况都没有发生。
可是既然不是因为生病,那到底是为什么要请这么长的假呢?
说到没来学校,就会让人立即联想到不想上学。
不,祥子学姐不是那种人。她最讨厌逃避了,她是那种眼前有困难,就会与其抗争并向前走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呢……”
祐巳将脸颊贴伏在桌面上,如此喃喃自语着。
放学后的蔷薇馆——
刚才她已从一楼的房间来回两次,将装有去年学园祭资料的纸箱搬上楼,身体因而涌上轻微的疲劳感。像这种时候,就连脑袋也会有些恍惚,才会将所想到的事情直接说出口。
“呐,小瞳。”
祐巳揪住眼前的袖子轻摇。
“……”
然而从袖口伸出两只手的主人,却打定主意不理会祐巳。如果以漫画来表现,应该就会写上一个大大的“忍”字作为她身后背景。
“嗯~~”
如此一来只会让人更想去烦对方,这就是人性。祐巳至今只有被纠缠的份,祐巳如今终于明白缠人那方的心态了,学妹就是会让学姐不由自主想出手骚扰。
“呐、呐。”
“啊——真烦,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啊!”
小瞳的忍耐似乎已经要到极限,她甩开祐巳揪住自己短袖的手指。
“我原本还鼓足勇气打电话到祥子学姐家,结果祥子学姐却不在……小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吧?可不可以告诉我……”
“谁知道?”
螺丝卷一脸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的表情,大动作地将文件收齐叠好。
她虽然抱怨一堆,却开始会在午休时间以及放学后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到蔷薇馆帮忙。纵使情绪化而难以掌握,大致上却都能将工作处理得很好,因此算是名及格的助手。虽然祐巳心想如果她能少抱怨些就好了,不过愿意接受无报酬、只有茶品无限畅饮的条件,在某段时间前来帮忙的人是义工,若不对其心存感谢的话,恐怕会遭天遣。
志摩子同学与小梨在同间屋里的同一张桌前工作,并没有加入她们两人的对话,只是斜眼望着祐巳和小瞳一来一往,同时以极小声的音量交谈着:“祐巳同学,今天好像喝醉酒一样缠人呢。”……然而祐巳本人全都听到了。
喀咚。
小瞳怎么忽然站起来了?当祐巳注意到时,小瞳便朝着晚一步进来的令学姐跑过去。
“黄蔷薇学姐。”
她似乎觉得志摩子同学她们帮不上忙,于是变更作战计划。
“喔,怎么了?”
“请您听瞳子我说。”
小瞳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贴近令学姐。幸好由乃同学现在不在这里,实在太幸运了。当然,这是对令学姐而言。
“黄蔷薇学姐,由乃学姐还在道场吗?”
这时小梨自椅子上站起来询问令学姐,大概是为该准备的茶杯与茶叶数量而问。
“嗯,我想她暂时还不会来。因为今天顾问老师和社长都在的关系,所以我才能先走一步。咦,红茶?这个嘛,今天难得想喝很久没喝喝的咖啡。啊,小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不,请让我来吧。”
令学姐与小梨于是开始争论谁要泡咖啡,直到小瞳出声表示“请您也听听瞳子说话”打断她们之前,两人一直不停地说着“我来”、“不,由我来”。
“不好意思,小瞳你刚刚说了什么?”
“……请您和我换位置。”
因为等太久的关系,小瞳的情绪显得有点低落,不过她随即振作起来、目光炯炯有神地向令学姐争取。
“换位置?”
“坐在祐巳学姐旁边,有害于瞳子我的精神健康。”
令学姐“嗯、嗯”地好像很诚恳地听着小瞳的话,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二话不说就拒绝小瞳的要求。
“不行。”
“为什么?”
小瞳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想必她心里正在想,明明自己这么可爱地求情,为何对方会不接受呢?
然而早已习惯由乃同学的令学姐,这点程度的强势是不会让她动摇的。
“因为小瞳是小祐找来的助手。不好意思,这与我们完全无关。”
令学姐征求在场人员的同意,原本在写东西的志摩子同学抬起头来点了点;正在帮令学姐泡咖啡的小梨则摇头向小瞳表示她不清楚。
“我们当然很感谢你来帮忙。只不过,该怎么说呢……我们不希望在祥子没来这段期间做太多变动;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不过这次是小祐提出希望这么做,而且我们的确人手不足,所以才会以小祐专用助手的形式请你来,大概就是这样。”
没错,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就是如此。
所以说,小瞳是祐巳物色到的帮手。寻找助手这件事并不需要其他成员同意,就连志摩子同学当初来这里时,圣学姐也没有事先问过当时的白蔷薇学姐。
当然,如果出现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声音,大家应该还是会再讨论。然而这回最长也只有一个月而已,因此扣除缺席的祥子学姐,其他两名蔷薇学姐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我完全没听说……这件事。”
小瞳的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当场一步步往后退。
“这种小事怎样都好吧?”
祐巳拉开椅子向她招手,小瞳却依旧不断后退。
她不停地后退、后退。
“对我而言,一点也不好!”
再后退……咚。
小瞳的背终于撞上饼干门。
好像有什么东西因而被切断似地,小瞳向右转身打开门冲了出去。
“小瞳!”
祐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生气,或许在小瞳心中有难以忍受的部分吧。
只是这回祐巳也了解到,向来擅长上下楼梯不发出声音的小瞳,在情绪激动的状况下也会踩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祐,”
令学姐静静地开口。
“请你顺道去社团办公室那里,向漫画研究社拿活动行程表。”
“我明白!”
祐巳以充满活力的声音回答,随即离开了房间。
因为她正在想,如果这时得有人追出去,那就是自己了。
2
走下楼梯,打开蔷薇馆的大门后,可以看见小瞳跑向校舍后方的背影。
祐巳拼命追在她身后,却被地上吸收了水分的落叶与杂草阻碍,无法顺利加快脚步。
在连日忽雨忽晴的梅雨季里,尽管今天没有下雨,却由于此地位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导致地面湿漉漉地不好走,想必跑在前面的小瞳也是一样;正如同祐巳所想,小瞳的脚步由奔跑转变为快走,最后终于变成了普通的步伐。
“请不要跟过来!”
不晓得小瞳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她向自己身后的祐巳这么说。
可是如果对方说不要跟来,就乖乖说好然后放弃的话,祐巳一开始就不会过来了,她保持约五公尺的距离追在小瞳后面。
“我想自己冷静一下。再和祐巳学姐待在一起,我就会无法控制的心情大乱!”
小瞳不时会烦躁似地回过头,自言自语似地抱怨着,却没有非要赶走祐巳不可的意思。
继续沿着校舍走过去,不久便来到樱花树林立那一带。
“告诉你喔小瞳,这或许是我多管闲事……”
然后,祐巳朝小瞳的背影开口。
“我想从这个季节起差不多要开始小心了,会有——”
祐巳都还没说出“毛毛虫”,小瞳就发出细微的惨叫声并向前飞奔。樱花树叶开始逐渐茂密的季节,也正是毛毛虫即将在头上蠢蠢欲动的时期。
“我还在想应该不会才刚说完,就立刻有毛毛虫掉下来才对……”
然而,小瞳以特快车速度前进,转眼间已经跑到讲堂前面;祐巳也小跑步地通过樱花树林下。
不晓得小瞳刚才是否在等她,她待祐巳追上之后又开始奔跑。这时,祐巳眼前出现的是一条银杏树步道。
“我真不懂,直到大约一星期前,你还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教人看了不耐烦,现在又忽然恢复精神。祥子学姐明明不在,你却能恢复精神。”
小瞳讲了两次恢复精神。
“你不喜欢我有精神吗?”
“随便,反正我没有兴趣。”
看到她畏畏缩缩会感到焦躁,可是一旦她恢复精神后又觉得无趣;追究起来,又说对自己没兴趣。要理解别人的心情还真是不容易。
“为什么是我?”
当两人要不知不觉中并肩同行时,小瞳开口问道。
“为什么祐巳学姐会想找我当助手?是有什么企图吗?”
“企图?”
两人往前直走,慢慢走在连接校门口的路上,接着通过图书馆边。她们没有在下一个岔路右转,而是逐渐远离高中部校舍。
“因为就刚才的谈话看来,是祐巳学姐自行决定好帮手人选的吧?既然如此,去找更听话的人不就好了,不是这样吗?我真不懂为何要特地让碍眼的我待在身边。”
碍眼——小瞳是个可以冷静分析自己立场的女孩。
“大概是按照先后顺序吧……”
祐巳如此回答。
“先、先后顺序!?”
瞳子停住脚步并大声地反问。这声音惊动了原本走在前面、准备放学的学生们,使得她们全回过头。
“糟了!”
两人瞬间躲进面对校门的左手边,也就是靠近大学校舍那边的树丛里。由于小瞳开始出入蔷薇馆,让两人不合的传言逐渐消失,所以现在可不能还刻意让众人看见这种仿佛起争执的对话。
“因为小瞳之前不是说过,希望可以帮山百合会的忙?”
祐巳一边躲入矮树丛下,一边小声地说着。
“我是说过,不过那是指帮祥子姐姐的忙——”
“现在就是在帮祥子学姐的忙啊。因为是帮忙填补祥子学姐请假期间的空缺,所以我认为小瞳很适合。”
纵使理由其实不仅仅是这样,然而因为不需要特地告诉小瞳,祐巳便没有说出口。
“意思是先后顺序只是勉强说个理由吗?”
身穿高中部制服的人群已经散去,于是祐巳边回答“算是吧”边站起身,用手拍去沾在裙角的尘土。
“喜欢祥子学姐的人,不是应该连同祥子学姐不在时的份也一起努力才对?所以我才会回到蔷薇馆去。”
这次是祐巳先踏出脚步。
“您也是喜欢祥子姐姐的人?回到蔷薇馆去?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像您这种不听祥子姐姐的话就逃跑的人……”
小瞳扬起眉毛追了过来。
“说的也是,不过要怎么说都可以吧?”
祐巳抬头仰望天空。
“因为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3
莉莉安女子大学的校园,整理得像是西式庭园一般。
下面庭院中央有一座喷水池,向上喷溅的小水花闪闪发亮,点缀着周围色彩明亮的花圃与草皮。
“好漂亮。”
祐巳忍不住跑过去。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原本总是充斥着大学生的热闹喷水池周围,如今只有几个零星的人影而相当安静。
“等一下,祐巳学姐!”
小瞳仿佛母亲追着顽皮的小孩般,不可置信地跟了过来。曾几何时,她们的立场已颠倒过来了,追人的反变成被追的人。
“啊。”
祐巳轻喊了一声后急停下脚步,紧跟在后面的小瞳来不及煞车,因而一头撞上她的背。
“……好痛,您到底在做什么啊!?”
“抱歉——”
祐巳的注意力被从校门方向朝这边走来的人影拉走。
那是祐巳认识的人。
对方撑着白色阳伞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她将白发轻柔盘上,并且穿着一身典雅的天蓝色和服。
“弓子女士?”
对方将白色阳伞转了角度并抬起头。祐巳看见了对方的容貌,没错,那果然是加东景学姐的房东——池上弓子女士。
“啊,这不是祐巳同学吗?真是没想到,平安。”
“平安,请问您怎么过来了?”
祐巳带弓子女士到喷水池旁边的长凳请她坐下。弓子女士从提包中取出白色手帕铺在长凳上,然后露出拘谨恬静的笑容。她脸上化着谈妆十分漂亮,这次是祐巳第三次见到她,觉得这是她至今最美的一次。
“我是来找景的,不晓得她在哪里呢。”
“嗯,这我也——”
“对了,祐巳同学是高中部的学生嘛。那么我还是暂时先在这里等等看。”
弓子女士和加东学姐既然住在同一个地方,在家里等待的话,晚上应碰得到面才对。不晓得弓子女士是否有什么急事?
“好几十年没来这里,银杏树步道完全没变呢。”
弓子女士怀念地望着刚才走来的路,祐巳也顺着她的视线转头过去,然而站在那里的,是那位被抛在聚光灯外、自称女演员的女孩,正在屏息等待出场时机。
“你是祐巳同学的朋友?”
“不,我是小她一年级的学妹,总是受到祐巳学姐亲切的指导。”
祐巳原以为她会因为自己完全忘了她的存在而嘟起嘴巴,没想到小瞳竟微笑着对弓子女士道“平安”。
“祐巳同学真是的,还说她不受学妹欢迎呢。”
“唉呀,真是不敢相信,祐巳学姐可是受一年级学生们崇拜的姐姐呢。”
“……小瞳。”
谁是“受崇拜的姐姐”?谁啊?让她说出自己不受学妹欢迎的元凶,怎么可以说出这么肉麻的台词?
不过换个角度的话,这就代表小瞳懂得看场合说话,还为了她扮演“天真乖巧的学妹”角色;既然如此,祐巳心想自己是否也该忍住想说出口的话,接下“好学姐”的角色才对。面对前来拜访久违母校的弓子女士,她们确实不该刻意表现出两人个性不合这点。
“您现在准备要回去了吗?”
小瞳以想象不到是初次见面的亲切态度,与弓子女士交谈起来。
“不,正好相反。因为我得知一位老朋友的住处,现在正想去找她。不是有句话说,选日不如撞日吗?”
“要去找您的朋友?”
“过去我们曾经因为一些小事吵架,我想去与她和好。”
这么说来,祐巳想起前些日子弓子女士的确说过类似“想要见谁”的话,那是否就是指今天准备去拜访的那位朋友呢?
弓子女士有些困意似地眯起眼睛。太阳光线透进她撑的复古阳伞蕾丝空隙,在她白晳的额头与通红的脸颊上形成圆点状的阴影。
“很旧的一把伞,对吧?”
弓子女士留意到祐巳的视线,于是笑着说道。祐巳心想,啊……其实自己并非这么想才望着她的伞,但由于她明白弓子女士这么问并非在意阳伞老旧,因此也没有刻意否认。
那确实是一把年代已久的伞,却没有因而破坏给人的印象。尽管近年很流行一些复古风格的物品,可是弓子女士的伞却有股那些物品所没有的独特韵味。
而且非常漂亮——祐巳边看边这么想着;再加上是弓子女士持有,又让它显得更美了。
“这是最后和那个人见面时撑的伞,我一直舍不得丢掉。”
弓子女士宛如旋转木马般转着她的阳伞。
“我现在想要去对她说那天说不出口的‘对不起’,不晓得对方会说什么。”
“会原谅您的。”
就在此时,一罐果汁伴随着这个声音出现。
“圣学姐!”
“我从教室窗口看见你们,因为觉得这里气氛很好而想加入,所以就从无聊的课堂上溜出来了。来,请用~~”
圣学姐先让弓子女士从乌龙茶、奶茶、苹果汁与黑咖啡中挑选,接着是小瞳,然后自己从剩余的两罐里挑了咖啡,最后将苹果汁交给祐巳。
“谢谢你,我正好口很喝。”
弓子女士如此表示,接着愉快地喝起奶茶。
“那我就收下了。”
小瞳则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圣学姐约三秒钟,在道过谢后也打开乌龙茶饮用。
“要不要我去叫景来?她和我上同一堂课。”
圣学姐一口喝光比其他饮料罐稍小一点的咖啡,然后对弓子女士这么问。
“不用了,就麻烦你告诉她我要出门两天,无须担心。还有,如果有事要去主屋的话,用不着客气,直接拿备用钥匙进去就可以了。”
“请问……您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圣学姐听到要去两天便如此询问。祐巳也同样有点担心,弓子女士的行李看来不像大手提袋,而是略为小型的旅行箱。
“的确有一点远。”
“要不要我陪您去?”圣学姐再次问道。
“谢谢,但是不要紧的。我要去的地方是医院,就算途中遇到什么状况,我还可以在那边接受治疗。”
弓子女士打趣地带过,祐巳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明白了弓子女士的朋友目前人在医院,而弓子女士大概是得知道这个消息后,才会急着想去见对方。
年纪才十多岁的三人陷入了沉默。
弓子女士所说的过去,说不定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两人一直没有碰面?还有现在为什么会想去见对方?
那是只属于弓子女士的回忆,因此她们没有继续追问;就像是打开了音乐盒里面的内盖,却仍希望好好保护里面的东西一样。
“我差不多该走了,现在去搭公车的话,应该可以搭上比预定早一班的火车。”
“火车”这个说法,也可以让人感受得到年代的变迁。
“那我陪您到车站。到M站可以吗?”
圣学姐轻松提起弓子女士的行李,似乎决意要就此送她到车站。
“上课不要紧吗?”
祐巳急忙问着。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堂很无聊的课,还是和弓子女士在一起比较好。”
“真是个坏学生。”
弓子女士不禁失笑。
“我只是很坦白而已。”
圣学姐不加掩饰地说。
“那么就拜托你啰。”
弓子女士揽住圣学姐伸出来的手臂,宛如少女般地露出微笑。
不过说到圣学姐此时所展现的护卫风范,绝不会输给宝塚剧团的当家小生。
从高中生到年长者,对所有女性都很温柔的佐藤圣——她那副帅气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帮她加上这句广告词。
“路上小心。”
祐巳目送弓子女士与圣学姐的背影,同时心里涌上这样的想法。
‘讨厌与人交往又怕生’——加东学姐所形容的弓子女士是骗人的吧?她们初次见面时,弓子女士之所以将窗帘拉起来,应该纯粹只是因为下雨天心情郁闷之故。然而实际上,祐巳怎么看她都是一位平易近人又可爱的老婆婆。
可是小瞳却低声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她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你认识弓子女士?”
祐巳吃惊地转过头。
“不,是初次见面。但是就祐巳学姐目前专注于‘弓子女士’的状况来看,您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吧?”
“……据说她不喜欢和人来往。”
“喔,那或许是真的,感觉对方好像是不容易取悦的人。”
小瞳边收拾饮料空罐边说。
“为什么你会知道!?”
“那位女士这里有很深的皱纹,这里。”
小瞳指向眉宇之间。
“相反的,眼角跟嘴巴周围却没有皱纹。”
“这么说来,的确是呢。”
听小瞳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那就是长年来没有笑容的证据,她恐怕都一直皱着眉头吧。”
因为小瞳是话剧社的,似乎也研究过舞台化妆该如何画皱纹的方法。
“人生会显现在脸上。”
“但是,我知道的都是像那样的弓子女士。”
祐巳转向银杏树步道并用手指向那里,不过已经看不见弓子女士与圣学姐了。
“那么或许是最近有什么事让她改变个性了吧,该不会是受到祐巳学姐的影响?”
“我?”
“就是被您的乐天所引发。”
“唔……还真敢说。”
虽然不甘心,祐巳却也无法反驳。纵使她多少想要回嘴,但是想要辩赢小瞳似乎不容易——正当祐巳在内心挣扎时,小瞳好像已经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
“医院啊……”
“什么?”
“说到医院,我的祖父在东京附近某县的山脚下有开一家小医院。”
即使这是从弓子女士说要去医院这点所衍生,不过小瞳转换话题的方式还是有些突兀。
“是在一个离车站很远,不开车几乎到达不了的乡下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充满自然景观,环境幽静、空气也清新,所以颇受长期住院患者的好评。那间医院还残留着像早年疗养院的感觉……”
祐巳边听,心里边想小瞳为何要说这些话?现在弓子女士预定要去的医院,明明就不是小瞳祖父的医院。
难不成!祐巳的脑海中忽然涌上一个想法。
难不成……
“祥子学姐住进了那家医院吗?”
祐巳害怕地问着,结果小瞳竟放声大笑,而且是把手背抵在嘴边呵~~呵呵呵地笑着。
“您还是一样单纯啊,您不是已经知道祥子姐姐并非请病假才缺席的吗?”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只是在闲聊啰?”
祐巳有些不悦地问,小瞳却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想遍种种原因,像小瞳不告诉我祥子学姐的事,是不是因为有人叫你别说?”
“既然有人叫我别说,那我怎么还会说出来?”
“我想是不是你好心要给我提示……”
“……太天真了。”
“由乃同学也常这么说。”
“我想也是。”小瞳嗤之以鼻地表示。果然是个没礼貌的学妹。
“刚才的话是枕。”
“枕头?”
“是指前言的意思啦,真是的。”
是指话题的开端吗?单口相声家表演时,最初的开场白在日文中就称为“枕”。
只不过,很早年疗养院这种前言,究竟可以连接到什么话题呢?祐巳果然还是完全不懂。
结果小瞳看着她的模样,忽然间“算了算了”地呐喊起来。
“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也‘差不多’有人要行动了。”
“咦?什么?”
“算了。向这种人抗议,我只是更累而已。”
小瞳颓丧地喃喃着,待她自言自语完后便转向祐巳说:
“我们回蔷薇馆吧。对了,还要顺道去社团办公室收尚未缴交的资料才行。还没提出活动行程表的是哪个社团?”
“……漫研社。”
“我知道了,那我们走吧。”
这种切换速度是怎么回事?
正当祐巳因讶异而转动眼珠时,小瞳已经走往高中部校舍的方向。不用说,她选了和刚才来时不同的路;关于这点,她是不会出错的。
既不会经过樱花林,也不用经过泥泞路径,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熟悉的上学路。
“最后也是有不错的结果吧。”
小瞳又在说听不懂的话了。
“请容瞳子我给祐巳学姐一个建议,就当作是奖励吧。劝您最好是不要坐优大哥开的车比较好喔。”
“什么意思?”
祐巳完全想不透这个建议对自己有什么用,就算不为她担心,她这辈子应该也不会有机会坐到柏木学长的车才对,祐巳真不明白这算哪门子的“奖励”。
“不习惯的话会晕车喔,尤其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更严重。”
这时的祐巳完全没有留意到,乍看之下只是随口说说的小瞳,她的话里其实包含了某些暗示。
访客
1
小瞳说的“差不多”意外迅速地连同想象不到的人来临。
星期六。
事情发生于教室内的扫除工作告一段落,祐巳为了倒垃圾而暂时离开校舍时,校内广播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回荡开来。
‘高中部二年松班福泽祐巳同学,请尽速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祐巳在垃圾场伸着懒腰的同时还心想,有个名字似曾相识的人被叫过去了。
“嗯?”
‘再重复一次——’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福泽祐巳这个名字。
“咦、咦、咦?”
二年松班福泽祐巳,这不是自己还会有谁呢?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校内广播重复播送自己的名字,让祐巳不禁有些恐慌,她因而展开了一连串无意义的行动——捡起原本丢掉的垃圾袋后向右转,走了三步再回过神,又返回垃圾场;幸好她是一个人来倒垃圾,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我有做了什么吗?”
祐巳当场停下脚步思考。
不对,不一定只有犯错的学生才会被广播叫到,但是想想至今身边曾被校内广播叫去的人,有发生‘荆棘之森’风波时的佐藤圣学姐,还有‘Yellow Rose’疑云时的鸟居江得子学姐;也就是说,无论哪件事都很像是丑闻的感觉。
“难不成,是和小瞳有关的……”
可是自从小瞳开始去蔷薇馆帮忙后,不好的流言就戛然而止,老师应该不至于到现在才找她询问。
而且广播是叫她到教职员办公室,纵然并非生活辅导室也不是校长室,祐巳仍然显得相当畏缩。
“既然说要尽速,也只能赶快去了。”
想再多也没用,况且祐巳也没有装作不知情就回家的胆量。正当她踏出脚步走向校舍时,正好碰上与志摩子同班的桂同学,她刚好也从旁边公路甩动着书包奔跑过来。
“啊,是祐巳同学!”
桂同学一看到祐巳,却不知为何露出看到鬼似的夸张惊讶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跑过来,不过在这里碰到面后,我发现我最想将这件事告诉祐巳同学。”
桂同学一把握住祐巳的手。
“你要告诉我什么?我被叫到的事吗?”
“谁叫到你?”
“广播……不是吗?”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我刚从校门口跑回来,怎么可能会听到广播嘛。”
桂同学无意义地理直气壮辩解着。
“校门口?”
祐巳反问。有什么理由非得让桂同学从校门口跑回来呢?
“没错没错,是校门口、校门口喔!因为我吓了好大一跳,所以才会转身跑过来。真是令人着迷啊。”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是王子殿下啊。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桂同学根本还没提到任何“王子殿下”的事。
“王子殿下他开着红色南瓜跑车来到校门前,应该是要接谁吧。他身上还穿着西装,比之前更有气势呢。”
什么红色南瓜跑车,桂同学已经语无伦次了。不过——
“王子……”
提到开红色跑车的王子殿下,祐巳心中倒是已经有个人选。
银杏国王子柏木优,她是祥子学姐的表哥,也可以说是未婚夫。在小瞳出现之前,他算是祐巳最大的情敌。
去年基于邻校情谊,他现身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的学园祭,在山百合会干部主演的话剧‘灰姑娘’里扮演王子。
“那时一年级学生都在问‘那个人是谁’,结果二、三年级都说是‘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简直就像在参观偶像拍写真集一样轰动呢。”
桂同学因为太过兴奋,一直在想要将这件事与谁分享、很想要和谁说,等到她回神过来时,已经跑来这里了。柏木学长看上去就像是个好青年,属于非常受高中女生欢迎的类型。
“柏木学长一个人来?”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独自靠在车边,就像这样——”
桂同学双脚交叉靠在校舍外墙上,还做出将浏海向上拨的动作。
“呜哇……”
祐巳完全想象得到,明明要等人就在车子里等就行了,然而他就是会刻意下车做出那种引人注目行为的人。正因为他是了解自己有多帅的自恋狂,才能毫不害羞地摆出那样的姿势。或许这就是王子该有的气质吧,故事中的王子是绝对不会害臊的。
“呐、呐,祐巳同学认为呢?”
“我认为?灰姑娘今天缺席没来喔。”
倘若柏木学长是王子的话,那灰姑娘就是祥子学姐了,因为这是剧中分配好的角色,无法变更;附带一提,祐巳当时扮演的是欺负灰姑娘的姐姐B。
“不是祐巳同学吗?因为你不是当选去年的灰姑娘小姐?”
“……是有得过那个奖没错。”
灰姑娘小姐是祐巳过去的光荣事迹,不过那并非认同自己身为女主角而颁的奖,而是对于像她如此不起眼的学生,却可以当上祥子学姐妹妹的这份幸运才授予她奖项的。
“王子殿下大概是来接小瞳的吧?”
双方都是祥子学姐的亲戚,他们熟识到称呼彼此为“优大哥”和“瞳子”了,所以就算柏木学长来接小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啊,那就不怎么有趣了。”
桂同学不禁嘀咕,然而毕竟是将自己想说的事情讲出来了,她似乎感到舒畅不少,和刚才跑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接着,桂同学优雅地道了声:“那么我先走了,平安。”
“啊!”
桂同学原本再次转向校门口的方向准备离开,却又忽然转回头问祐巳:
“对了,刚才祐巳同学说‘被叫到’是什么事?”
“啊——!”
祐巳放声大叫。
“抱歉,桂同学,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慢慢聊。”
祐巳以擦鞋垫抹去室内拖鞋鞋底的脏污之后,随即冲进校舍里。拜柏木学长之赐,她几乎忘了这件事。
啊……话说回来。
所谓“尽速”,究竟可以容许她多晚才到呢?
2
教职员办公室前聚集了大约十个人。
“啊……”
站于前方的由乃同学看到祐巳后,便抬起手示意。
每次只要一有这样的状况发生,除了被广播叫来的学生之外,其他人也会理所当然地聚集到现场。
祐巳望了下前方的人,看到了令学姐、志摩子同学和小梨。她们大概是一听到“福泽祐巳”就立刻过来。可以感觉到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在一一看过每个人的脸孔之际,祐巳同时也涌上一股“有同伴真好”的感觉,并且进而感动了起来。
小瞳并未在其中。虽然祐巳不期待她会担心自己,但是看见她真的不在,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唉,不过现在毕竟是星期六的放学时间,或许小瞳已经回家去了;就算她还在学校,也有可能是在听不见广播的地方——
这事先搁在一边。
祐巳完全想不出自己为何会被叫来,只好在不晓得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情况下,慢慢接近团团围住教职员办公室门口的人们。因为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讲“平安”,因此她仅向与自己视线接触的人点头致意。
(……真是辛苦你们了。)
包括新闻社的真美同学与摄影社的茑子同学,这些能敏锐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的人自然也都到齐了。
剩下的其他人大概是来看热闹的,她们甚至没注意到祐巳来了,只是背对着她紧紧围成一个圆形阵仗,看起来好像一颗丸子。
“祐巳同学来了。”
其中一人小声说完后,丸子很快就消失了。此时圆形阵仗仿佛结实花瓣般,一名女性自中央现身,而这个人——
“红蔷薇学姐!?”
“平安,小祐,好久不见。”
由于对方一身黑色套装与莉莉安的制服融为一体,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有个穿便服的人在其中。不过,那的确是红蔷薇学姐没错……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前任红蔷薇——水野蓉子学姐,她宛如‘维纳斯诞生’般昂然立于正中央,对着祐巳微笑。
“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祐巳连忙跑过去,蓉子学姐也慢慢走近迎向祐巳。或许是因为她上了淡妆,于是让人感觉她已经是位成熟的女性;实在无法相信三个月之前,她还和自己穿着相同的制服。
蓉子学姐以涂着无光泽肤色口红的双唇对祐巳说:
“我是来接你的,和我来吧。”
“咦?可是我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
祐巳指指身旁的高中部教职员办公室,蓉子学姐见状于是苦笑。
“你真迟钝,那是我为了能快点找到小祐而拜托老师广播的。”
“为、为……”
“为什么吗?因为现在分秒必争啊。”
蓉子学姐又迅速地接着说道:
“小祐,你愿意救救祥子吗?”
“愿意!”
即使不晓得是什么情形,然而一旦被问及愿不愿意救祥子学姐,她肯定是会毫无条件地回答“愿意”。
“那跟我来。”
蓉子学姐牵起祐巳的手,打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对里面说:
“老师,福泽同学来了,谢谢您的协助!”
“嗯!”
里头传来老师的回应。看来蓉子学姐彻底发挥自己身为老师的学生、前任红蔷薇学姐的身分,和老师及广播社讲好,才得以成功用广播叫祐巳来;真不愧是能干的蓉子学姐。
“祐巳同学,这个给你。”
正当她们准备离开走廊时,由乃同学走向前将书包交给祐巳。
“因为蓉子学姐刚才说要带祐巳同学离开,所以我赶紧回教室去拿来了。”
这的确是祐巳的书包没错。
“谢、谢谢。”
由乃同学将书包递给祐巳,同时紧握住了她的手。
“加油,有什么状况之后再告诉我们。”
“嗯,”
祐巳感受到由乃同学的力量正涌向自己。
无论蓉子学姐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只要这是为了祥子学姐,祐巳都会非常乐意前往。若只要努力就能帮助祥子学姐,那么无论要她多努力加油都行。
“蓉子学姐,请再回来玩喔。”
“下次要待久一点。”
刚才一直围绕在蓉子学姐身旁的学生们,依依不舍地说着道别的话语并挥手示意。祐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些人,原来她们就是那群称得上是前红蔷薇学姐后援会、热切仰慕着水野蓉子学姐的学生们。
这时蓉子学姐也转过身,轻轻地向她们挥手回应。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她没有多作停留便牵起祐巳的手,迅速远离教职员办公室前的走廊。
无论下楼梯或走在一楼走廊上,蓉子学姐始终都不发一语。她完全没提及她们现在要去哪里,为什么必须救救祥子学姐,只是默默地持续向前走着。
就连两人必须暂时分开,各自前往换鞋处和访客用出入口时,蓉子学姐也只说了一声“那我在外面等你”就立刻转身离开。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像在生气,然而祐巳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现在的她,并非向来充满自信、态度从容的蓉子学姐。
祐巳换好鞋来到访客用出入口与蓉子学姐会合,蓉子学姐依旧什么也没说,又开始快步向前迈进。
从刚才开始,祐巳发现自己都只能从斜后方看见蓉子学姐的侧脸;不晓得是否为角度的关系,祐巳可以感觉到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请问……”
无法再忍耐冗长的沉默,祐巳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
蓉子学姐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头询问。祐巳这才对上她的眼神,却又忍不住低下头。
“对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下就连蓉子学姐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反问祐巳。
“您明明说过祥子学姐就拜托我了,我却……”
“喔。”
蓉子学姐如此坦然的反应,就代表纵然她可能不是完全清楚,却已经对于目前祐巳与祥子学姐所处的状况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一定是祥子不对吧。”
蓉子学姐再度向前走并淡淡地如此回答。
“可是……”
祐巳追了上来。
“你不用在意,当初我说的那句‘遗言’并不是非常重要。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容易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会毁掉的时候自然会毁掉。当然,我是在知道这点的情况下说的。”
会毁掉的时候自然会毁掉,这句话重击了祐巳的心脏。
“所以你会不想再理祥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我希望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帮助祥子。”
蓉子学姐拨着她那清爽的短发苦笑。
“我想就算毕业了,我大概会一辈子都是她的姐姐吧,所以我才会为了祥子做出那种傻事。跑回母校、因私人因素使用学校的广播,甚至还强行将学妹带走。”
“啊!”
这时祐巳才终于想到。
“难不成,柏木学长也是……”
已经不需要等待对方的答案,想必就是蓉子学姐将柏木学长也卷了进来。柏木学长虽然没有将祥子学姐当成恋爱的对象,不过肯定也是相当重视她,如果他知道是为了祥子学姐,应该会很乐意帮忙。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连蓉子学姐与柏木学长都不得不展开行动,难不成学姐现在情况相当严重?然而蓉子学姐没有告诉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现在唯一能说的,就只有祥子现在很需要你而已。”
当她们来到圣母像前,蓉子学姐叫祐巳“合起双手祷告”,然后轻轻将她推向前。
“蓉子学姐呢?”
“今天就不用了,我刚才已经在其他地方祈祷过。别在意,只是心情问题罢了。”
“……”
虽然祐巳实在不明白,但是她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因此快速地在圣母像前合掌祷告。
她祈望可以拯救祥子学姐。
在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救祥子学姐的情况下,祐巳如此祈祷着。
圣母玛利亚总是沉静地微笑着。
但是不要紧,只要像这样守护着她们,祐巳就能感到安心。
“我看起来很像心情不好吗?”
待祐巳迅速跑回来之后,蓉子学姐向她问道。
“……有一点。”
祐巳坦白回答后才觉得“不妙”,然而已经说出口的话无法抹去;不过蓉子学姐却笑了。
“没关系,我的确是心情不好。明明自己这么重视祥子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焦虑让我感到烦躁,也可以说是着急吧。虽然我很喜欢小祐,不过也有一点嫉妒你……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复杂。”
“嫉妒我?”
“是啊。你不简单呢,能让我觉得嫉妒你。”
蓉子学姐的话与她的动作相反,她轻轻揽住祐巳的肩膀一同迈开脚步。
“小祐喜欢祥子吗?”
“是的。”
“是吗,太好了。”
祐巳觉得……最近怎么好像也和谁说过类似的对话。
3
“让你久等了,灰姑娘。”
柏木学长以和桂同学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在红色跑车前等待。
虽然他停在离车道稍远处,却是在校门正前方。由于现在正好是放学时间,绝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他和他的爱车。
“请您别开玩笑了。”
面对彬彬有礼地打开后座车门的柏木学长,祐巳不知为何有点火大。从蓉子学姐的语气听起来,祥子学姐现在应该处于非常艰困的状态,为何这个人还能做出像这种开玩笑的行为?另外,祐巳可不是灰姑娘,而是欺负灰姑娘的姐姐B。
“唉呀,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今天可是扮演可怜老鼠变成的马车夫喔。”
“看来你还满了解自己的立场嘛。”
站在一旁的蓉子学姐挑起单边眉毛,柏木学长见状随即将双手举至肩膀高度,做出“投降”的姿势。
“今天你扮演的角色不像王妃,反倒比较像魔女,我可不敢违抗。”
“多谢你的夸奖。小祐,我们上车吧。”
蓉子学姐干脆地接受他的说词,接着进入后座就定位。至于帮忙开门的老鼠马车夫,则可怜地没有得到半句慰劳的话。
“请问,现在该不会是要去山上吧?”
在上车之前,祐巳还是先向柏木学长确认。
“没有,是要去市区。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听说坐柏木学长的车容易晕车。”
祐巳原本以为小瞳的忠告是她一辈子都用不着的情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啊,是载小祥那时候的事吗?这么说来,那天小祐有打电话来呢。”
柏木学长称祥子学姐为“小祥”,老实说,祐巳并不是很喜欢那个称呼。
“你们在聊什么?可以边开车边讲吧?”
祐巳在蓉子学姐的催促下连忙上车,一旁围观的人群则发出了些微欢呼起。
柏木学长也迅速坐上驾驶座,开始向蓉子学姐解释:
“我有一次送小祥到那家医院,小祐指的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他转动钥匙、发动引擎。
“结果那次小祥晕车得很严重,她说绝对不会再坐我的车了。”
虽然并非像他所说的是“小祐指的是那个时候的事情”,然而现在也不适合把小瞳的事情搬出来讲,因此祐巳选择保持沉默。况且比起这点,刚才还有个令她在意的字眼传进耳里。
“‘那家医院’是什么意思?”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柏木学长打亮右边方向灯,进入车道。
“喔,就是祖母入住的医院。”
柏木学长一边换档一边回答。啊,原来这不是自排车。
“那天小笠原家的车无法使用,所以才会坐我的车,但是瞳子无论如何也要跟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一天祥子学姐是去探病,但是因为柏木学长说“开车出去”,让祐巳误以为他们及小瞳三人出去玩。
既然这样,一开始告诉她不就好了吗?就说是因为祖母生病,才不能去游乐园。这样她就会乖乖听话,不会做出像嫉妒小瞳这种傻事了。
“瞳子的爷爷有开一间医院吧……”
“是啊——”
在山脚下、空气清新、感觉像早年疗养院的医院。
“啊,小祐知道啊?小祥的祖母在那家医院住了约一年,小祥每个月会去探望她一次。不过这一个月好像次数比较频繁,因为祖母一直处在有点危急的状态……喔!”
柏木学长说着说着突然紧急踩下了煞车。前面的车早就因为红灯而停下来,他却显然很晚才发现。
“我说司机先生,请你专心看前面开车好吗?”
蓉子学姐探出身子警告柏木学长。
“还有,你话太多了。”
“咦?”
柏木向后转,却被蓉子学姐以气势猛烈的一句“别看其他地方”吓到,只好又转回前方。红灯此时转绿,车辆又继续前进;蓉子学姐这时在祐巳身边叹了口气。
“祥子说过,不要说出关于她祖母的事情。”
“真的吗?可是她没有叫我不准讲,所以我应该能说吧?”
“你也太粗线条了。那只是因为祥子没想到你会碰到祐巳,所以才忘了告诉你吧?”
车子在十字路口转弯,不知不觉已经开到祐巳陌生的道路。
“可是,没想到祥子学姐的祖母还在——”
祐巳小声地说着。
“啊,小笠原家的祖母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我们指的是清子伯母的母亲喔。因为没有住在一起,所以小祐不认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柏木学长操控着方向盘,同样也加入对话。毕竟这里是市区的街道,不至于出现猛然加速或强行超车的情况,想来他多少有注意行车的安全。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出现让人打冷颤的状况。
“那么祥子学姐的祖母现在……”
祐巳一问完,蓉子学姐瞬间陷入了沉默,就连多话的柏木学长也握着方向盘,一脸思考该接什么话的表情。
如此一来,祐巳总算有所察觉了。
他们两始终没有说话,还穿着几乎相同的黑色套装;再仔细看看布料,虽然感觉上不像丧服的材质,然而当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猛然一看实在很像刚从葬礼回来的年轻夫妇。不过如果只有柏木学长一个人的话,铁定会让人以为他是从事深夜工作的人。
“今天举行了秘密葬礼。祥子的祖母留下遗言表示,希望只有亲人送她最后一程,所以我和柏木同学都没有参加葬礼,只有在今天早上向祥子与她的父母表达哀悼之意而已。”
柏木学长是祥子学姐的父亲的姐姐的小孩,虽然是祥子学姐的表哥,却不算清子伯母的亲人。
“如果对外公开,从小笠原集团的关系来看,可以想见葬礼一定会办得很大。”
“嗯,说的也是。”
蓉子学姐难得地同意了柏木学长的意见,然而当柏木学长愉快地向她投以微笑之际,又被蓉子学姐斥责:
“我不是叫你别看其他地方吗!”
原本到今天三月为止,还威风凛凛地率领花寺学院高中学生会的柏木学长,遇到蓉子学姐却变得如此狼狈,这让他不禁暗自叹起气来。
“山百合会干部好像有不少强悍的女性。该说严厉吗……反正对男性一点也不温柔。”
“那是对你才会这样。”
“——虽然蓉子小姐这么说,不过小祐你觉得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应该是就算被柏木学长讨厌也不痛不痒的意思。”
被点名回答的祐巳,照着自己所想直接说出口。然而柏木学长原本似乎期望祐巳会站在他那边,导致现在真的沮丧地垂下了肩膀,他绝对不是在假装。
“那是身为男性看不见的地方?”
“是的。”
“你讲得还真直接啊。”
祐巳心想,当然可以说啰。因为就算真的被他讨厌,也的确无关痛痒。
“我想柏木学长自己也没有想要受女生欢迎吧?”
柏木学长是个明明身为祥子学姐的未婚夫,却是以同性为恋爱对象的自私人物。
“不,我喜欢女生喔。”
柏木学长透过后照镜对她们投以爽朗的笑容。看来柏木学长还是不明白,他的笑容对她们没有用。
“但是更喜欢男生,对吧?”
“哈哈哈,真是敌不过你耶,小祐。”
蓉子学姐抱着双臂、交叠起双腿在一旁听两人对话。虽然她看似完全没兴趣,却也没有不悦的模样。祐巳和柏木学长的交谈对她而言,恐怕就像用来打发时间、类似车内所放的广播一样。
其实,就连祐巳也觉得这样的对话可有可无,她对柏木学长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他提出要和祥子学姐解除婚约的话,她或许还会认真听;但是如果和祥子学姐无关,祐巳心想,他要和男人或和女人交往都是他的自由。
(啊!)
不对,还是有一件令祐巳在意的事情,于是她索性先将话说在前头。
“请您不要对我弟弟出手喔。”
“……”
怎么不说话?
“难不成您已经做了什么吗!?”
祐巳从后面探向驾驶座,摇动着柏木学长的肩膀,她的动作让柏木学长握着方向盘的手也跟着摇晃,因而打乱了他开车的节奏。
“还没、还没,只是有轻微的肌肤接触而已。”
“轻微的肌肤接触……”
这可真令人困扰,怎样的程度算轻微呢?她不了解柏木学长的标准,然而她已经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就算是姐弟,也不该擅自干涉对方的隐私……不,应该说祐巳根本不敢想象柏木学长和祐麟的亲热画面。
“用不着担心,那小子是正常人。”
直到祐巳的手离开柏木学长的肩膀,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蓉子学姐忽然打岔道:
“你打算把正常人拖进不正常的世界吧?”
“这有点难说喔,不过我是满爱看祐麟不情愿的样子。”
柏木学长还真是了不起的变态。
“祐麟到底哪一点好?”
听到祐巳这么询问,柏木学长边打着右转方向灯边说不晓得,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或许是小笠原家族的潜在基因,很容易受像福泽姐弟这类型的人吸引吧。”
4
明明是初次造访此处,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祥子祖母的家,祥子就在里面。”
车子从大马路转进其中一条静谧的住宅区,沿着不算宽敞的路直线前进,尽头处是一扇大到让人误以为是墙壁的古老木门,进去之后则是一片宛如未经人工的自然庭院。
虽然规模比不上小笠原的宅邸,然而这栋洋房,却也是盖在东京都内足以被称为豪宅的广大土地上。
这里和祥子学姐家的方向不同,加上蓉子学姐刚才说过秘密葬礼已经结束了,所以应该不是告别式会场——原本祐巳在车上是这么想的,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带到祥子学姐祖母家。
“过去这里好像是别墅,祥子的祖母似乎拥有好几栋房子,却由于没有继承人的关系而一栋栋地卖掉,最后剩下这里。听说这是她祖母最喜欢的一栋房屋。”
进入木门后没过多久,柏木学长停好红色跑车。他们旁边停了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还有一位曾在哪里见过的司机把车擦得光亮;那辆车正是小笠原家的座车。
“夫人、夫人!”
当祐巳三人下车后,司机率先进入屋内告知里头的人有访客来临。
“辛苦你了。”
身穿黑色和服的清子伯母从屋内探出头,清子伯母是祥子学姐的母亲。
“啊啊,小祐,真不好意思,谢谢你过来。”
伯母一看见祐巳,也没换上夹脚鞋,随即穿身边的拖鞋啪哒啪哒地迅速出来迎接。
“伯母,这次实在是——”
祐巳因为满脑子都是祥子学姐的事情,也没有准备慰问之词;不过仔细想想,失去母亲的清子伯母才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不用、不用,打招呼就免了吧。”
然而清子伯母意外地开朗,多少让祐巳松了一口气。不过就算遗族脸上挂着笑容,若跟着露出笑容就太失礼了。
“总之,先进来吧。”
清子伯母向他们招手。
“来,蓉子同学和优也一起来吧。”
可是蓉子学姐却留在原地说:
“伯母,我可以待在这里观赏庭院吗?”
不知何时不再有人特意修整,任由枝干伸展、杂草恣意生长的这个庭院,自成清幽素雅之趣。不输弓子女士所住的池上家,相当具有自然原始风味。
“当然可以,不过或许会有虫跑出来喔。”
听清子伯母这么使提醒,蓉子学姐于是笑着回答她:“不要紧”。
伯母并不是在说笑,这里的确像是会有很多虫出没的庭院;有翅膀的、没脚的、有很多脚的,种类丰富到宛如能做昆虫样本采集。
因为某次上山踏青看见木通和王瓜藤蔓,理所当然似地攀附高木而上并茂盛地繁衍枝叶,而这里一看就像是个健行路线;在结果实的秋天季节里,一定能够获取意外的树木果实。
“那我也陪你吧。”
柏木学长站在蓉子学姐的身旁微笑道。
“为什么要你陪?”
“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没有把我当男性来看,不是吗?那就别介意了。还是什么非得一个人独处的隐情呢?这样的话,我就会回避。”
“……你真是个处处惹人讨厌的男性。”
这回柏木学长获胜了。蓉子学姐赶不走他,只好背对他走出去;柏木学长一面追着她,一面转身向清子伯母挥手。
“逛一会儿后,就会进去里面喝茶了。”
“呵呵……年轻真好呀。”
清子伯母眯起眼睛微笑,揽着祐巳的肩邀请她进到屋内。
“打扰了。”
一步入房间,祐巳随即沐浴在轻柔的花香中,却没闻到任何线香的味道。
提到葬礼,祐巳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佛教式仪式,可是这个家或许不太一样。话说回来,祐巳也从未参加过神道仪式和基督教仪式的葬礼,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太一样。
“我想向祥子学姐的祖母……”
祐巳心想,她必须先去祭拜祥子学姐的祖母,清子伯母却表示等会儿再去并于走廊上前进。当她们通过类似客厅的房间前时,客厅的门是打开的,里头装饰着数量几乎多到要满出房间的纯白花朵。
“比起过世的人,还是应该让活着的人优先。”
祐巳明白,清子伯母是指祥子学姐。
尽管如此,清子伯母意外的有精神这点令人安心不少。由于她的性格不是很坚强,原本以为她会沉浸在悲伤泪水中,可是此时的她,却如同丧服各处藏有干燥剂般神清气爽。
“我这么有精神很奇怪吗?”
仿佛看透了祐巳内心,清子伯母这么问道。
“咦,不……”
“其实到母亲过世为止,我一直都是哭哭啼啼的。如今却好像已经哭累了,连葬礼上的泪水也早就已经哭干了一样。”
“嗯……”
祐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清子伯母“哭哭啼啼”的样子。
“然而祥子却没有哭。因为我不可靠的缘故,她好像想连同我的份一起振作。不过,她实在太过勉强了。”
“勉强……”
“明明想哭却不能哭,她说非得坚强才行。对那孩子来说,她这样可能太过拼命了,所以一旦失去力量后,就会沮丧得无法再回到原本的位置。”
真不愧是身为母亲,清子伯母非常了解祥子学姐的性格。
“她没有食欲,而且几乎好像什么都没吃。再加上因为现在的情况混乱,谁都没有留意到那种事。”
祥子学姐本来就偏食,就算用餐完有剩下来的食物,恐怕也不会引人注目。虽然一直维持这样的情况,佣人或清子伯母应该会注意到,但是由于祖母病危之故,似乎没人有余力留意到祥子学姐的健康状况。
“母亲过世之后,我心中就不再有牵挂了,那孩子却像崩紧的线被切断一样变得郁闷不已。而且令人困扰的是,就算蓉子同学来看她,她也说蓉子同学帮不了她。”
伯母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望着祐巳的脸庞。
“她说不是小祐的话没办法。”
“我……”
我?真的是我吗——祐巳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脸上还挂着呆楞的表情。
“虽然祥子没有告诉我,不过她好像哭着对蓉子同学说,她被小祐讨厌了。”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她!”
“是啊……说的也是呢。”
清子伯母露出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那笑容与丧服形成强烈的对比;清子伯母真像一朵惹人怜爱的花朵。
“祐巳真是善解人意,还愿意当祥子那任性孩子的妹妹……真是太好了。”
“我想我们只是有所误会而已,因为我也以为我被祥子学姐讨厌了。”
“唉呀。”
清子伯母听到祐巳的话,睁大了眼睛。
“祥子她怎么可能会讨厌小祐呢?”
清子伯母轻轻地调整好祐巳的衣领。
“每当那孩子提到小祐时,总会露出很温柔的表情。只要看到她的表情,相信任谁都会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欢小祐,她也不时向我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诉说小祐的事,还说你很可爱。是真的哟。”
祐巳听着听着,不禁热泪盈眶。
即使清子伯母说得有些夸大,但是如果祥子学姐真的喜欢自己、认为自己可爱的话,她就觉得都无所谓了。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了。
尽管这一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痛苦又悲伤,尽管她曾变得自暴自弃。
她曾经有一、两句……不,应该是三、四句抱怨想对姐姐说;但是相反的,她也说过很多让她后悔当初没有说就好了的话。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她要将这些全部忘记,她现在只想见到姐姐。
内心满是想见姐姐的情绪,祐巳心中没有其他的念头。
“就在那扇门里。”
清子伯母指着位于后方的门。
“去吧。”
“好的!”
祐巳还没回答完,人就已经奔去。
姐姐——
祐巳静静地打开门。
5
“姐姐……”
房内一片昏暗。
或许因为今天是阴天,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从有微弱日光灯照明的走廊上踏进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却怎样也无法抹去黑暗的感觉。
对着门的一扇大窗开着,蕾丝窗帘静静地随风摇曳。
这是某人的寝室吧,一张四边有挑高支柱撑起纱帐的床与古老木制大橱柜,吸引了祐巳的视线。
祥子学姐在哪里呢?她仔细凝神寻找。
“姐姐。”
祐巳背对关上的门扉唤道。
结果,床脚边有某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祐巳一开始以为是狗。刚进来时,她还认为那是掉在那里皱成一团的床罩。
然而……
“——”
那居然是祥子学姐。她靠着床边坐在地上,此时稍稍抬起了头。
“是祐巳吗……”
窗帘被风吹得翻飞,让外头的阳光些微透进了房内。
祐巳看见祥子学姐变得好瘦又憔悴,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尽管她身上穿着平时熟悉的莉莉安制服,却完全不见往常的神采。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小笠原祥子学姐吗?
“我是在做梦吗?”
祥子学姐颤抖地伸出双手。
“姐姐!”
祐巳奔过去并冲进了她的怀里,然而祥子学姐那比过去消瘦许多的身体无法依靠,简直就像要折断一般。因此,祐巳像是揽住般紧抱住姐姐。
“这是梦吗?”
祥子又再说了一遍。
“不是的,姐姐,我人就在这里。”
祐巳拉开距离,好让她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但是我梦到姐姐她把祐巳带来了。”
看来祥子学姐把蓉子学姐来访一事,似乎也当成是在做梦了。
“这样啊,不过我的确在这里。”
“你是祐巳吧?”
祥子学姐的手指轻抚着祐巳的脸颊,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存在。
动作好温柔、好温柔,宛如在抚摸重要的玻璃艺品。
“姐姐,对不起。”
祐巳忍不住握紧祥子学姐的手,就连祥子学姐的指尖也让人感觉消瘦,这让祐巳觉得好难过。
“我在姐姐最困难的时候一直说些任性的话,让您伤透脑筋。”
“这不是祐巳的错,是我不对,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
再怎么说,要是祐巳愿意相信她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自己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却马上就振作起来了,然而眼前这个人却——祐巳一边扶住祥子学姐瘦弱的身体一边想着。
如此消瘦、憔悴又受创的模样,放着她不管的话,甚至连饭也会忘了吃;就这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线。
祥子学姐就是会严苛到将自己逼入此种绝境的人,却又无法靠自己重新站起来,也可以说是个脆弱的人。
“姐姐……”
“你还愿意这么叫我?”
“我当然愿意。”
对祐巳而言,这辈子能让她称为“姐姐”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小笠原祥子学姐。
“你愿意原谅我吗?”
祥子学姐虚弱地微笑着。
“不要说什么原谅……”
祐巳连忙摇摇头。
就像她刚才对清子伯母说的,双方都没有错,只是有所误会而已;然而祐巳心里却后悔着,如果自己能再有用一点就好了。面对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精神状况的祥子学姐,身为她的妹妹,应该要能够帮助她才对。
“在祖母还在的这段期间,不得已只好牺牲祐巳了,心里还认为祐巳一定可以了解。可是我这么想实在太天真了,我忘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也会感到失望。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注意到,我算什么姐姐……”
祥子学姐的眼泪宛如溃堤般扑簌簌流下。连同祖母病危、过世时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如今全夺眶而出。
“如果当初您告诉我就好了。”
祐巳自口袋拿出手帕,为姐姐擦拭脸颊。
“是祖母希望我不要告诉祐巳的。”
手帕止住泪水的同时,祐巳学姐这么说道。
“咦?”
“因为祖母她很喜欢祐巳。”
“在没见过面的情况下?”
“是啊,果然很奇妙吧,可是她一直叫我不要告诉你生病的事;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朋友担心。”
祐巳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喜欢自己,然而当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却已经永远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真的很期待可以和祐巳一起去游园,而且我也很想去。或许在你眼中,只觉得我失约或者优柔寡断,但是为了可以向期待这件事的祖母描述出游经过,我也希望可以尽早实现,这是我真正的心情。可是,当我接到祖母病情恶化的通知,又觉得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便连忙赶去医院了。”
就算这样,如果当初姐姐可以告诉她就好了,然而祐巳却说不出口。若要问她为何说不出口,那是因为她想起了加东学姐的事情;当加东学姐的父亲病倒时,她脑中完全没有其他思绪,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
因此,就算祥子学姐的祖母没有要求她不要说,祥子学姐或许还是不会告诉祐巳。祐巳认为祥子学姐因为很喜欢祖母,应该也不想说出她生病的事。
这一点也显现在祥子学姐的服装上。尽管制服的确是方便做为丧事用的服装,然而若在祥子学姐家,应该会另外准备丧服;祥子学姐之所以没有换上丧服,是因为她讨厌那种好像“有所准备”的感觉吧。
就算心中已经有了觉悟,却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
当然,这些只是祐巳兀自的猜测而已。
“当祖母听到我告诉她祐巳的事情时,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回到了年轻时候。”
祥子学姐环视着昏暗的房间低语,就好像祖母人在这个房间里一样。
“所以她才会将我当成朋友啊”
祐巳说完,祥子学姐赞同地点点头后坐到床上,她轻拍了下旁边的位置,就像在示意祐巳坐过去。
“不过,我想她真正的心意其实是在等待朋友能来探望她。”
“等待?”
祐巳也跟着在床上坐下。或许这就是祥子学姐的祖母过去所使用的床铺,然而她并不排斥;反而因为能感觉到祥子学姐的祖母似乎就在身边而高兴。
“不是指祐巳,是祖母她真正的朋友。”
祥子学姐表示祖母偶尔会在意识混沌间呼喊朋友的名字,也曾说过“好想见她”。
虽然祖母表示不想让对方担心,因此希望祥子不要通知任何人——然而这种说法却有违她想见到对方的心情。
“所以我找来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的校友名册,查到了对方的联络方法,从医院打去找她。可是很遗憾的,对方……”
“对方怎么了!?”
祐巳忍不住喊出声。由于她实在太激动,祥子学姐不禁睁大眼睛并有点畏怯地回答:
“对方出门不在家。”
“啊,是出门了啊。”
祐巳顿时有些安心,却又立刻对自己刚刚那样的反应不好意思了起来。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啊?
“家里的人说她出门旅行了。由于祖母的状况已经恶化到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就算等对方回家后再请她过来,恐怕也是来不及。我抱着这种觉悟挂上电话,结果当我转过身时,你猜发生什么事了?真令人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就站在那里。”
“咦?”
“站在那里的,正是祖母的朋友。无论对方还是我,马上就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因为她一看到我就叫我‘彩子同学’。”
祥子学姐的叙述因为激动而变得飞快。
“彩子是祖母的名字。对方说是去旅行,实际上却是来医院看祖母的。”
奇迹、命运这些字句在祐巳脑中打转。这时祥子学姐忽然问:“祐巳,你相信奇迹吗?”
“根据对方的说法,她们两人过去因为吵架而绝交,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但是她却在好几天前忽然想起当时那件事,导致她没来由的很想见见祖母,于是调查好祖母的住处后前来找她,简直就像是祖母的心愿传达给对方一样……不,是她们两人的思念互相牵引彼此。”
这时,祐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她想起那位撑着白色阳伞、说要去跟老朋友和好而出门的老妇人脸上所挂的开朗笑容。
“祖母看到对方非常开心,虽然只有一下子而已,病情却好转了呢。两人都明白往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却依然心满意足地道别。虽然祖母在那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可是她的表情却非常地幸福。”
那仿佛是在表示她已经没有遗憾了,她已经找回了过去曾失去的东西。
“那时我是这么想的,祖母在最后的最后已没有留下憾恨了,那我呢?我有办法即使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吗?”
祥子学姐握紧手帕的拳头捂住了眼睛,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像洪水般溢出。
“不,我很后悔,所以我必须和祐巳见面,告诉你我有多么需要你。”
祥子学姐的泪水,从指缝间沿着手背和手掌流至手腕。
“姐姐……”
“我喜欢你。”
为何当初会在那场雨中希望自己消失呢?要是自己消失的话,就无法听到祥子学姐说出如此美好的话语了。
“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消失的话,她也不能将最重要的话传达给祥子学姐了。
她再也不会拿小瞳和自己比较。
她看见了这样的眼泪,就算不愿意也得相信。
唯有自己。
自己是祥子学姐唯一的妹妹。
祐巳心想,原来是这样。
因为弓子女士已经预见这一点,所以她才断言“只要祐巳同学喜欢就没问题”。
不愧是过来人,祐巳心想弓子女士果然是人生的前辈。
“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祥子学姐忽然喃喃自语着。
“那我们去告诉伯母,请她帮忙准备吧。伯母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祐巳拉起祥子学姐的手。
好高兴。
或许是因为刚才心情大哭了一场,祥子学姐体内的新陈代谢于是恢复了原有的机能。不过无论如何,姐姐恢复食欲都是好事一桩。
“怎么了?”
祥子学姐盯着祐巳自然浮现微笑的嘴角。
“没有,没事。”
祐巳连忙遮住嘴巴。虽然姐姐难得注意到,不过如果回答“因为很高兴您恢复食欲了”,难保姐姐不会闹起别扭,又说“那我不吃了”。
“你真是奇怪呢。”
“是啊。”
祐巳打开门,让祥子学姐先离开。
“不要自己在那边笑嘻嘻的,真是令不不舒服。”
“好!”
为什么就连被姐姐警告也能感受到幸福呢?
走廊的窗外,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
然而祐巳现在的心情不是想撑雨伞,而是想撑阳伞去散步。
6
待在客厅的清子伯母听见祥子学姐肚子饿,惊讶地仿佛奇迹降临一般。
“小祐真是增进食欲的良方呢。”
清子伯母刚才似乎正好准备了茶,桌子上放有泡好的红茶。
祐巳对着满是白花环绕的小型供桌合掌,然后开始享用红茶。祥子学姐祖母遗照里的笑容相当生动,仿佛她就活在照片的另一头。
“咦?蓉子学姐呢?”
客厅里只见清子伯母与柏木学长而已。
“你们不是一起去散步了吗?”
“只到半途而已,她忽然就一个人到外头去,说她马上会回来。我想要跟上去,却被她无情地赶走了。”
柏木学长一脸扫兴地回答着。
“不要跟过来!”祐巳可以想见当时两人的情形。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样子。”
祐巳心想,蓉子学姐应该只是单纯不想和柏木学长在一起,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转而看向外面说“外头下雨了”,是不是该去接她比较好呢?
结果——
“姐姐有带伞的,不要紧。”
祥子学姐肯定地说着。她表示,依照蓉子学姐的个性,这种时期一定会随手将折伞放在提袋里。经她这么一提,好像确实如此。
大家于是纷纷同意,此时清子伯母连忙靠近祥子学姐。
“祥子,你想要选哪一个?”
清子伯母将手上类似小册子的东西像扑克牌摊开。仔细一看,那全都是外送的菜单。
里面包含了外送便当、荞麦面、寿司、炸猪排盖饭和鳗鱼饭的店家,甚至还有简餐店的菜单。
“你打算叫外送吗?现在?”
“因为现在家里只有茶而已了,祥子应该知道的吧?”
毕竟祥子学姐祖母生前是独自住在这里,而且自从她住院之后,家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清子伯母和祥子学姐偶尔会来检查信件或是打开门窗通风,所以没有存放食物的必要。
“从火葬场回来时,父亲和祖父不是说肚子有些饿而买了三明治吗?”
祥子学姐不死心地追问伯母。
“可是你那时候不是说没有食欲?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把三明治带走了。”
“带走了?话说回来,他们两人呢?”
“到公司了。”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因为这阵子一直忙这些事,公司似乎累积了很多工作没做。”
“……啊啊,原来如此。”
尽管现在祥子学姐有恢复活力的迹象,应该也不至于有那份热情和力气到公司把三明治要回来。
“我明白,那么就这个吧。”
这时,清子伯母就像忽然闪过什么好主意般拍了下手。
“大家现在一起去餐厅吃饭好不好?嗯……要不要挑祥子喜欢的银座那家餐厅?对了,先来预约、预约,笔记本里有没有写电话号码呢……”
“我现在不想吃法国料理。”
祥子学姐闹脾气地说着。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祐巳可以理解,对于至今为止没有食欲,好不容易想要好好吃一顿饭的人(日本人)而言,第一餐要吃的绝对不可能是法国料理。
反而像是什锦粥、乌龙汤面等食物,才比较不会刺激空腹。就在祐巳这么想时,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对了,她扫除工作结束后就立刻被蓉子学姐带走,到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还没吃午饭。
“如果回小笠原家还可以请人做点东西来吃,不过我想还是等外送过来会比较快。”
清子伯母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那我去买些什么回来吧。”
柏木学长爽朗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买回来?要去哪里买什么?”
祐巳如此问着。
“我们来的途中不是有便利商店吗?我跑一趟去买几样东西吧。”
转进巷子前的那条大马路上,的确有间便利商店。比起叫外送或去餐厅吃,这样确实是最快的方法没错。
“真不愧是男生。”
尽管清子伯母毫不吝惜地给予赞赏,祐巳却无法坦率地赞同。因为这种事让柏木学长的好感度上升,令她有些不甘心,不过祐巳也很明白自己只是在嫉妒而已。
“不晓得那间店有什么,但如果有祥子可以吃的东西,就麻烦你买回来吧。”
正当柏木学长准备收下清子伯母递出的钱包时——
“我回来了。”
门口有道声音传过来。
“啊,是蓉子学姐!”
“啊~~小祐,你在哪里?过来帮我接一下东西。”
“好的?”
不清楚状况的祐巳走向门口,看到蓉子学姐正在用手帕擦拭被雨淋湿的肩膀。
“您没有带伞吗?”
“因为手上东西太多了,没办法拿好伞。”
苦笑的蓉子学姐脚边,放着两大袋里头装得满满的便利商店袋子。
“这些是什么?”
“食物。”
“哇!”
祐巳看着接过手的塑胶袋内容物,里面有好多喔。有冷冻锅烧乌龙面、饭团、杯汤和面包等许多食物映入眼帘。
“买这么多的话,里面至少会有一样是祥子想吃的东西吧。”
“真不愧是蓉子学姐,但是为什么您会知道要去买食物?”
祐巳是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祥子学姐差不多要恢复食欲了?
“我当小笠原祥子的姐姐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蓉子学姐得意又充满自信地说道。
“说得也是。”
这果然是蓉子学姐才办得到的事。祐巳提着大大的塑胶袋,心中也同时感到喜悦。柏木学长完全比不上蓉子学姐……不,应该说就算再跑十步,不对,应该是就算再跑百步也追不上她。
走在祐巳后面的蓉子学姐,宛如新干线上推餐车的小姐般对着客厅问:
“伯母外送登门,您觉得这些好吗?”
看清子伯母雀跃的模样,不用说,她一定是全部买下来。
接下来,众人开始享用迟来的午餐。
好不容易将车擦得光亮,天空却下起雨来的可怜司机先生也分到了面包。
清子伯母与祥子学姐一副稀奇的模样望着锅烧乌龙面。先将煮好的供奉祖母后,两人很快地就吃完了面食。
“自从小祐新年时来玩之后,好久没有这么愉快地午餐时间了。”
清子伯母似乎因为尝到陌生的滋味而相当兴奋,因为她实在太高兴了,汤汁甚至还叶喷到了重要的丧服上。
“便得商店真是方便的餐厅呢。”
虽然多少可以想见……
不过清子伯母实在比祥子学姐更像外星人。
蓝天之下
1
“然后呢?”
由乃同学站在三楼连接到校舍外的逃生梯上,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问。
“结果,发生这么多事之后又回到原点?害我平白为你担心了呢。”
“呵呵呵~~”
头上是难得的广阔蓝天,祐巳的脖子上和往常一样戴着玫瑰念珠。
“话说回来,祥子学姐的祖母的朋友会不会就是那位弓子女士?”
“不晓得耶。”
这一点她并没有弄清楚,或许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但是祐巳抱持着就算不知道也无妨的心情。
“去问祥子学姐那位‘朋友’的名字不就好了?”
“嗯,不过……”
祐巳摇着装有便当的手提袋。
“我不太想破坏这种像梦一样的事情。”
就好像祐巳认为,没必要非得知道自己的蓝色雨伞究竟去哪里旅行过也是一样,她宁可好好珍惜雨伞再次回到身边的事实。
“总觉得可以理解。”
由乃同学静静地点头。
“不过,我还想要再去弓子女士那里。”
得去向她报告自己和姐姐和好的事才行。
祐巳要带着枫树堂的点心,和她天南地北地闲聊、与她分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们两个还真是悠哉啊?”
此时,祥子学姐站在蔷薇馆门口抬头望着她们。她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并眯起眼睛。然而对祐巳而言,姐姐本身就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有很多事情要忙,赶快过来。”
因为要做的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祥子学姐完全将自己请假的事搁在一边,光明正大摆起架子来;现在的祥子学姐状况绝佳,也就是说她已经恢复了。
“好——”
祐巳与由乃同学一边回答一边步下逃生梯。
今天的午休时间仍要进行学园祭的准备工作。
2
今天早上上学时,祐巳从公车上看见了外头的弓子女士。
她撑着白色阳伞在路上缓缓前进。
看起来就像是老婆婆享受在每日例行的散步中,光是从旁眺望那副景象就能令人感觉到满溢的幸福。
祥子学姐目前是从祖母家来学校上课,她似乎正在考虑差不多该回小笠原家了。
“因为自从那次之后,母亲她就迷上了便利商店,一直都让我们吃锅烧乌龙面,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祥子学姐的祖父与父亲也逐渐开始觉得寂寞了吧,或许现在回去正是时候。
不过,就算回到自己家,清子伯母也不见得就会不再去便利商店。毕竟便利商店可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祥子学姐住的区域肯定也有。
小瞳按照期限的约定,在祥子学姐回来的同时辞去助手的工作。接下来她应该是为了秋天的学园祭专注在女演员工作上,不过她偶尔心血来潮时还是会到蔷薇馆玩。
习惯真是恐怖,祐巳不再像以前一样对此感到讨厌……不,应该说她还满自在的。
志摩子同学与小梨就像一对纯真青涩的姐妹,让旁人看了几乎要害羞起来;而早已迈向老夫老妻境界的由乃同学与令学姐,每天依旧过着一搭一唱的日子。
至于祐巳——
她暗自心想,今年夏天她要买一把阳伞。虽然大家都说黑伞比较能防晒,然而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买把缀有白色蕾丝花边的阳伞。
梅雨季节马上就要过去了。
然后她要去耀眼的阳光下,和姐姐一同撑那把阳伞出门。
后记
最近,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
爬在纱窗上的蚂蚁。
在家里最高的一棵树树叶上,有橘色和黑色的小毛虫。
把他们吃掉的绣眼鸟。
还有与其无关却很吵闹的乌鸦。
和一副事不关已、悠闲地在墙上睡午觉的野猫。
以及长到有小拇指尖这么大的木通果实。
——总而言之,一片祥和。这些都是在尚未进入梅雨季前所见的景象。
大家好,我是今野。
看到上一集‘忧郁的小雨’以祐巳悲惨的模样作结,恐怕有不少的读者抱着“什么~~居然在这种节骨眼告一段落!?”这种感想。事实上,我收到了很多这样的来信,让各位着急还真不好意思。
——再加上还有这件事。
本书‘撑起阳伞’可以说是‘忧郁的小雨’解决篇吧,我是打算在这一集将前作的伏笔一一解开的,让各位久等了……不对,等最久的或许是一直站在雨中淋雨的祐巳。
关于问题所在的最后一幕,那当然不是因为页数不够才将故事断在那里,是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在那里作结而写的。
因此实际上它们或许应该算是前、后篇,但我自己也试着分析过要刻意将其独立开来呢?结论是,还是希望能各自帮它们取不同书名的标题吧。况且收录在‘忧郁的小雨’里的三篇故事,其实只有一篇接续到下一集而已;不过个人当然是因为不希望将忧郁这种灰暗的印象带到下一集。
正因如此,虽然这次并非分为前后篇,但是两集之间有着想切也切不断的关系,也就是‘撑起阳伞’就如同标题是阳伞;我想要呈现出虽然同样是伞,但一个阴郁潮湿,一个晴朗明快,形象完全不同的这种感觉。总觉得只要阳伞这个名词一出现,就会让人抱有努力向前迈进的心情,就连写作也能精神奕奕地动笔。
接下来——
每当一段故事还没结束时,总会有很多读者预测各种今后的发展或谜团部分。像这次回答率最高的,正是“祥子学姐的秘密”(并没有特别募集喔,全都是读者自动将答案寄来的)。会对明明已经和祐巳约好了,为什么她会爽约呢、她究竟和小瞳去做了些什么等问题进行推理。
举例来说——
一、“祥子学姐是为了去游乐园而到汽车驾训班学开车吗?”
……因为佐藤圣也是在高中就学期间取得驾照,嗯,的确可以这么想没错。也就是说,祥子顺利取得驾照之后,请柏木优协助她开上路练习啰?而且小瞳也参一脚。不过就常理而言,自己开车的话应该不至于会晕车吧。
二、“祥子学姐为了敢坐云宵飞车而去受训。”
……这究竟是怎样的训练呢?是一直拼命坐云宵飞车吗?虽然这个答案让我笑了出来,但是如果事实真相如此,我想读者应该笑不出来吧,因为完全本末倒置了嘛。这样一想,在‘忧郁的小雨’里遭爽约的祐巳也未免太可怜了。
三、“虽然不晓得,不过祥子学姐应该有很重大的理由。”
……不少人带着如此温暖的想法,我原本还想“咦~~原来祥子还满受读者信赖的嘛”,结果和这个意见不相上下的,是“祥子学姐太过分了”这样的责难之声。就连我的责任编辑在读完‘忧郁的小雨’之后,也气呼呼地表示“祥子这种个性,得想点办法才行”(笑)。
和祥子同样遭受责难的是瞳子。其实我认为她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坏事,不过还是收到了很多“请千万不要让她成为祐巳的妹妹”这样恳切的要求,然后我总是边读信边在内心揶揄“那当由乃的妹妹就可以啰”?
话虽如此,不过我想各位应该从未考虑过由乃和瞳子会成为姐妹吧?以前由乃不是也说过,大概就是“个性不合”的关系吧。嗯~~
这回因为有充分的页数,我原本想以番外篇的形式来写些蓝色雨伞和白色阳伞的内幕,不过还是等下次好了;毕竟虽然想好要写什么,不过目前还没决定好今后发展。
或许某天会在哪里写到,只是我又想起就像祐巳最后所说的,没有必要非得写出来不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