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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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47 编辑


第十六章



靜留剛把武田將士斷定為「可惡」的時候,因為良心不安,不免微感彆扭。每想到那人實在不曾衝撞了自己,大將便覺內愧於心,繼而徘徊於兩種態度之間——直接了當的憎惡,抑或單純的抱持戒心。讓她越發傾向前一種態度的仍是劍士的冒犯——依然是間接的,她暗暗自誡——居然企圖跟着她和夏樹滿蘇西亞的跑……然而她不得不承認,即使在那些時候,他確是禮數周到、無從挑剔……有時她恨不得情況剛好相反,那樣的話,便有大好理由往他耳朵塞隻蚤子(106)攆走了。


不過你能把蚤子塞入另一隻同類的耳裡麼,她會一邊澀澀的忖度,一邊瞟向那個男子,心中早把他認作「長着兩條腿的臭蟲」……該說「長了三條腿的臭蟲」才對吧,她後來挖苦的想着。只要尋着機會,那人便活像芒刺一樣黏過來;不管她多想把漏洞全然杜絕也好,卻終究自知尚未找到理由——至少不曾找到一個合乎原則的理由——下不了逐客令。於是,她只好懊惱不已的,任得那芒刺——或是蚤子——隨時見機附身。


若論事情的真相,正是她的舉棋不定導致她不曾真箇向他表現敵意……起碼,不是公然的。她知道自己對那人的厭惡間或流露,然而她也清楚泄露出的敵意只是隱隱約約——多數人都無法覺察。武田乃是其中之一。


初時靜留對此大為慶幸,只為其時她還沒能真正下決心恨上他。要是她知道,距離首次見嫌於己之後僅僅四天他便送來了天大理由,她大概毫不躊躇的把他處置了吧。可是她終究無法預知事情的變化……況且,又沒有甚麼預兆向她示警。這不是說她跟多數人一樣的認為徵兆可以預告將來;儘管對占卜術所知甚深,她從不真心相信。她認為,人不去親手決定未來,反去仰賴此等虛幻無憑的運程推算,實屬可憐可嘆。


總而言之,事發當日她一直心情愉快,半點不曾念及武田將士。她先在早上處理過某項事務,然後便呆在房裡,與保鑣一起共度下午的時光。為了打發時間,她拿了一卷《伊菲革涅亞》(Iphigenia)(107)朗讀起來,叫年輕女孩聽得入神——儘管後者初時只裝作興趣缺缺,卻不知那雙剔透的眸子全神貫注,如同雕琢好的綠寶石在穗子末端一跳一閃,絢爛生輝,早就露出馬腳來了,只教靜留見了暗笑。於是,靜留讀至某處便倏然住口,嘴邊壞壞的微笑起來。


「也許就唸到這兒算了,」她說:「你也被我悶壞了吧,夏樹。」


女孩一愣,臉上微微一蹙,向年長女子搖了搖頭。


「還好。」說着,她將下巴一努,彷彿示意靜留接着唸下去。然而大將假意不信,只說夏樹用不着替她說好話。


「我知道這故事很枯燥,」她答道,暗地憋着笑以防被瞧出破綻:「我又唸的不生動,你不用好意勉強自己了,夏樹。」


語畢,她便作勢要把書卷收起來,立即被一聲微弱的抗議止住。


「不,」夏樹臉上微見窘迫:「不……拜託。」


說着,嘴巴險險的便要噘出來,雙眉也皺到一處。靜留原想要多逗她一會,見狀也不禁心軟,朝女孩微一點頭,果然把故事接了下去,還刻意的比先前添了幾分抑揚跌宕。她的回報便是中途那一瞟:年輕同伴的表情完全是一副聽故事聽得入迷的模樣。


她們正離尾聲不遠,但聞一聲敲門,高級副將已憤憤的衝了進房。


「夠啦! 我投降好啦! 實在再也受不了啦! 」


靜留莞爾的看着友人嚷嚷,詼諧地揚了揚眉,臉孔便向夏樹轉去。


「唉,夏樹,看來我這故事說的實在太差勁——連老遠的千繪大人都不高興了。」她打趣道,惹得保鑣一笑。


千繪也不理她,自顧苦了臉。


「都四天了,」千繪說着在房間踱來踱去。「還是不行,我還沒發現你跟須田大人說了甚麼。好罷,看在朱庇特的份上,乾脆告訴我吧;你贏了,唉,你贏了。」


對方聞言吃吃的一笑,搖了搖頭:「果然我贏了。」


「老是贏贏贏你也不煩啊? 」千繪搶了一句,自己也大笑着朝她走去,拉出桌邊的另一張椅。「早知道向你挑戰是個餿主意,我不過衝着沒有錢財損失才答應的……可是,啊啊」她抓住胸口的衣服,誇張的白眼一翻:「我的自尊! 」


二人又是一陣笑;副將往椅裡坐好。


「平心而論,我本覺得你頗有勝算,」不久靜留說道:「我真心以為你用不着問我,也能知曉我跟他說了甚麼;你那種專會打聽隱事秘聞的能耐我一向是很佩服的哪,千繪大人,還以為這次你也一樣令我吃驚呢。」


千繪沮喪的嘆了口氣。


「嘿,看來你猜錯了,」她答:「可惜這也算不上甚麼安慰啊——即使你錯了,你還是贏了呢。」


友人嗤的笑了。


「那麼,這次打賭算是結束了,所以嘛……如今我正式來問你,」千繪手肘往桌面一放,目光越過交握的雙手瞟來:「靜留大人……你究竟跟他說了甚麼? 」


見她問的開門見山,另一女子淘氣的笑了。


「不外是我份內要說的,」她徐徐的道:「便是他必須停止底下那些勾當,否則事情早晚回來咬他的……嗯……後面。」


「真的。」


「不錯。」


「就這些。」


「不錯。」


「就憑你說的這麼咄咄逼人,有可能把他嚇成這副模樣麼,」千繪說:「他回來時臉色像死人一般蒼白呢,你知道麼。」


「啊喲……真希望他覺得好些了。」


「喂,你就別逗我啦! 」


靜留大笑:「原諒我罷。」


「你到底告訴他甚麼了? 我知道你大概婉轉的警告過他,可是你能說了甚麼把他嚇成那樣? 這幾天來他擔驚受怕的像頭小耗子似的——嗯,幾乎是模範總督兼小耗子啊。」千繪若有所思的歪着腦袋,想起總督近日幾乎堪作典範的行徑。「你肯定有恐嚇他來着,對吧? 肯定有,快說你有吧。」


靜留聳聳肩,臉上微笑早把答案挑明。千繪雙掌一拍,身子傾前。


「你說甚麼了? 」她又問:「我猜猜看……說你要告上法庭麼? 」


靜留頷首。「嗯,不錯,我還要他小心……」


另一女子臉帶微笑的等着。


「不過要是讓我發現他把『小心』用錯了地方,我便會親自向他表明我們的——這話當然是以希馬之僕的立場來說——極度不悅。」


她語氣一頓,等副將嘿嘿嘿的笑完了才接下去。


「當然了,要是他肯停止底下一切非法活動……再把經過他那個小買賣獲得公民籍的所有人等列出單子給我……我說,待我哪天回到希馬時恰好忘記向肅貪官署告他一狀也說不定。」


她雙肩微微一聳。


「那麼他便有機會保住前程……」她最後說:「只要他此後不再幹出那等事——這個自不消說。」


千繪瞇起雙目,鼓一口氣吹開垂在眼前的一綹黑髮,不料它依舊落在原處,也懶得伸手撥開。靜留察覺對方頗為掃興,便凝住笑容。


「噢……」副將輕哼一聲,往椅背一靠:「僅此而已? 我可不信你這麼輕易的放他一馬啊。不過,我猜你做的對……還算合情合理嘛;不這樣的話,他便會拼命搜刮行省,再在任期將盡之際一跑了事。說到底,任期結束前總督不能被捕,他要是曉得別人只等着那時候來抓自己,自然會鋪好退路早早遁去。」


她聳聳肩,末了又嘆:「哎,算了。」


靜留雙唇微微一搐,開口回應。


「可是我答應的,只是回到希馬時我會忘記入稟告發他而已,」她若有所指的說:「可不是麼? 」


千繪雙眉一跳,原本懨懨的棕色眸子立時一亮。


「那是說……?」她追問。


「那是說,我早寫好一份詳盡的報告書,與我們上一批信函一起寄回希馬,送呈鴇羽大人了。」


「朱庇特! 」


「在哪?」


千繪忍住不跟着對面的女子同聲大笑,倏地欺身向前。


「靜留大人! 」她假作恚怒的喊了一句,卻被喉間幾下不識相的咯咯笑聲壞了事:「總之,不,果真——你果真這麼幹了? 」


較年輕的女子點了點頭,栗色秀髮隨之柔柔晃動。千繪吹個口哨,笑着搖了搖頭。


「你真是太行了,你知道麼。」她說。


「事實上,我知道啊,」較年輕的女子吃吃的笑着說,雙眸晶光舞動:「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有你來附議呢。」


副將哼哼着不禁嘿嘿一笑,望向房內在床上盤膝而坐的另一個人。


「夏樹小姐,我真搞不懂她的那些惡趣味你是怎麼受得了的;」她跟她說,惹得靜留一笑,夏樹一哂。「有時啊,她簡直無可救藥呢。」


她轉臉與友人相視而笑。


「抱歉了,千繪大人。你明知我不過說笑而已……言歸正傳,我相信那是最好的處理方法。你想,」靜留解釋說:「我答應的只是我本人不會向法庭投狀入稟,可沒說會不會把控狀轉介給能夠——而且十分願意——為我代勞的人。我自然得把狀子寄回去。難道你就不會麼? 」


「嗯……會吧,」千繪弱弱的一笑:「估計我便是答應過他不會還是要幹的。」


靜留莞爾。


「鴇羽大人自然懂得何時向須田大人提出檢控……」她心滿意足的說:「她很會拿捏……這類事體的分寸。」


「何況她本就是肅貪官署中人,」千繪雙眉一挑,一臉陰謀家的神氣:「那麼,須田佑二大人完全被你蒙在鼓裡了。」


「確是如此。」對方一臉好笑的回答:「難不成你以為我會放過他麼,千繪大人? 我決不容他在政府裡謀得一官半職了——外面有的是比他更配得到差事的賢才志士哪。」


房內沉寂片刻。千繪拿指頭敲着桌面斟酌了一會,腦袋一側,朝較年輕的女子咧嘴一笑。


「我竟忘了——」她終於說:「你可以多麼心狠手辣啊,靜留大人。」


「啊啦。」


「我認同你的做法,」千繪道:「你這麼一處置,我也放心了。」


靜留點頭等着。


「不過……」千繪續道:「你不覺得——先聲明,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措置——你不覺得,只要……嗯……抓住他的小辮子便夠了麼? 說到底,將來也許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何況,既知道盯上他的非是別人而是閣下,我敢說他以後絕不會胡來了。」


靜留一笑。


「你的意思是,讓他欠我一個人情? 」她問。


「嗯,正是。」


大將沈吟片刻,一朵神秘的笑意在嘴角將現未現。過了半晌,她搖了搖頭。


「依我看來,我才不要和這種人結為黨援呢;」她終於說道:「千繪大人,感激之情——尤其那種感激之情——是相當脆弱的玩意,往往招致反感。畢竟,欠下恩情的人常常會厭恨自己的債權人啊。」


她稍作一頓,悠悠的呼一口氣。


「我當然同意,任何理性的人要是落入相似處境,也會答應我給須田開出的條件——甚至任何條件,」她續道:「不過,恐怕上述假設尚有一處漏洞。我饒過他的條件實乃訴諸邏輯,可是世人罕有講求邏輯的。」


「嘖嘖嘖,對人類的本質感到消極了麼,靜留大人? 」千繪聞言噗的笑道:「倒不知你骨子裡居然有這種想法呢,我們的人文哲學家。」


靜留嘆息着低了頭。


「有時啊,與別人打交道——無論對方是男是女——必須步步為營,」她回答:「就是說,我寧願盡可能的慎重周詳;假使我只警告須田大人以後不可胡作非為便把他饒過,又有甚麼攔得住他,不讓他再想出更刁鑽曲折的計劃,日後更難將他的干係揭發出來? 而且待我見過他之後……嗯,我覺得他肯定要這麼幹的。」


「這是你的直覺? 」千繪問道,深知另一女子善於鑒人,往往屢評屢中:「你認為他是一條學不了乖的狗麼? 」


大將聞言微笑。


「你這說的真有意思;」她若有所思地抬手撫上臉頰:「我可不能說這僅僅是直覺,千繪大人,這或者算不上準確吧。不得不說我其實很討厭那個字眼呢。」


「為什麼? 」對方問。


「這個嘛……」靜留解說:「常言道直覺是仰賴福爾圖娜所賜,一種單純而混沌的本能。不,我相信這都是我們下意識地留上了心的東西……不知不覺的記住了……然後無意識地推理出來的成果;就是我們早注意到卻不自知的事情。」


「唔……你的意思大概是,我們認為太過瑣碎可以不理的小節? 就像前天奈緒穿甚麼顏色上衣諸如此類的? 」千繪問。


「不錯。我們斷定這些瑣事毋須理會,可是僅此一念,已不覺的留上了心,然後下意識的記住了。」


靜留一邊優雅的打着手勢比劃,一邊繼續闡述。


「有時候這些細節被應用了,」她跟千繪說:「作為因子運用到程式裡面——同樣是下意識地——然後計算結果便突然浮出意識,我們卻不自知這是潛移默轉中達致的邏輯產物。所以,我想我更該說——權衡過後,我對須田大人的判斷乃是如此。是以,恐怕我這次絕不敢養虎遺患。」


對方點頭似若認同。


「對,這個當然,」她向靜留說:「你是對的——那個甚麼潛意識、還有須田的事也是。我也不懂自己怎麼提起那個來了——唉,看他幹的好事,我巴不得立馬將他流放出境! 簡直令希馬蒙污啊……看這些敗類狗苟蠅營的都鑽進政府裡頭了。」她皺起了眉,擺了擺手又說:「然後我們只剩得一個諸省異心、或是由怨生叛的爛攤子……對,我說嘛,乾脆把那傢伙除掉好啦。」


過了半晌她又問:「那還有誰知道你將案情轉寄舞衣? 」


「嗯,只有你啊。」


「原來如此,確是明智之舉。」又好奇的一瞥:「你沒告訴首席元老? 又或是千歌音? 」


「我避開黎人大人不說,只為我覺得現在時候還沒到,」靜留答道:「況且此刻沒有執政官掌御元老院,他顧着約束那些鬧哄哄的議員,早就騰不出手來。」


「也是。」


「至於另一位,嗯,我確有告訴鴇羽大人需要意見或協助時,不妨找她商量。事態沒嚴重到要我驚動那麼多同伴的地步……作為內事裁判官,我們的朋友已經夠忙的了。」


對方點頭輕嘆,神色晏然。


「也是。」說着,她舉起雙臂伸個懶腰,但覺幾處關節啵的鬆開了,便舒服得眼皮一沉,低吟出聲:「哎……」


都是天冷之故,她暗忖,害的她渾身僵巴巴的,筋骨都有點發硬了。便如擱在雪中生鏽的盔甲。想到這裡她搖了搖頭,伸手捏住肩膊,小心地挪了一下。


「你可知,我硬是覺得自己越發蒼白了。」她淡淡的說,惹來友人疑惑的一瞟。「都是這天氣,難得好陽光。莫非你不覺得麼? 」


靜留便拿起雙手來細細考究。


「我想……我的手近來確是變白了,」她一邊跟千繪說,一邊以目光追溯皮膚下微微泛藍的纖細脈絡。「不過我還真看不出來啊,千繪大人,誰也不能像旁人一般客觀的打量自己啊。」


千繪頷首。「喏,既然身為『旁人』——哎,看我說的——我這就告訴你吧,你也變白了。」


「當真? 」


「對。」副將一笑,指着自己又道:「我呢?」


靜留把她打量了一會。


「不錯,」較年輕的女子後來答:「我得說你是對的,千繪大人,你的膚色比從前白多了。」


「只盼還比不上那晚須田大人的模樣才好,」千繪壞壞的嗤笑着說:「你不知道,他的臉色就像敷了一層麵粉似的,旁邊還站了個武田大人,簡直幫倒忙嘛——後者長的黑黝黝的啊。」


有那麼一瞬的光景,她彷彿看見友人神情閃過一霎煩躁,還沒來得及作聲,靜留便開口了。


「武田大人已經把歸期押後了好些日子對吧? 」年輕的女子道:「我記得另一艘開往希馬的船早在前天啟航了。」


千繪應聲稱是,聳聳雙肩。


「我也搞不懂,炎大人跟我說他整天都在抱怨這地方如何如何,」她嘆道,注意到另一女子目光一矍。「他說武田大人說這裡糟透了——雪啊,冷啊,異族啊,嘰嘰喳喳的,都是那些老話,還嘮叨說天氣冷得他手臂發硬握不好劍了。」


靜留雙眸微歛,尖銳的目光——如同鋼一般的精芒——驀地一閃。


「這麼說來武田大人回去希馬豈不更愜意麼,」她跟千繪說:「他既作此想,自然,也犯不着留在這裡。」


語氣稍頓,又補充一句:「這裡又沒有甚麼東西留住他。」


千繪聽出她話中帶刺,微微一愕,轉念還是先別聲張的好。有時她會暗暗感到,藏在友人熙熙融融的表面之下,潛伏了某種凶險狂戾之物,只等着被催動甦醒的一刻。當然她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除非把大將關於潛意識的理論也算進去……無論如何,她心想依着古諺總沒錯:睡着的凶獸便由得牠躺着吧。


還是試着自己揣摩出來好了,她忖道,暗暗把各樣可能逐一數去。可是她仍然想不出另一女子有何理由對武田將士不友善——藤乃靜留不友善確是件稀罕事兒。更勾起她興趣的還有一點,便是她發覺日來那年輕女子對武田甚為冷淡……哎,大多數人不會覺察到,但千繪自有看法。


呃……我也是回頭一想才省悟的啊,千繪心道。不管怎樣,現在她毫無疑問的發覺靜留的異狀了。到底是甚麼緣故? 難道劍士說了甚麼話惹動她的怒氣? 不可能罷,她心想。罕有人如此勇敢——又或是愚昧——敢當面侮慢她的朋友。依她評估,武田不屬此類。那麼,又該是何故?


她仔細地觀察,試圖勘破友人那張美麗而恬淡的臉孔……試圖從那雙燃着暗火的赤瞳那坦然回視的眼神中逗出幾分真意來。


……哎,真是的,我這不是白費勁麼? 她暗自苦笑。解讀靜留大人大概跟解讀埃及文字一樣不容易哪:彎彎曲曲的一條線,一隻眼,一個壺,那個有點像貓頭鷹的東西,再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


她把話題一轉,問友人要不要吃飯。


「鐘上說現在差不多晚飯時候了,我還沒吃過呢——只除了那算不上午餐的丁點兒零食,」她往床几上的水鐘一指,「連早飯也沒吃上……反正整天都忘掉吃飯的事。」


「那你一定餓極了。」


「我看我這時已經能吃下一匹馬了。」


「那就拜託你離我們的騎兵營遠點。」


她們同聲大笑;靜留隨即轉過臉去,招呼依然坐在床上的夏樹。


「夏樹,」大將向她一笑:「你可願意稍後再繼續下去? 看來我們也該吃飯了。」


女孩才點頭,一聲嗤笑已從高級副將那廂傳來。靜留扭頭望向友人,見她正憋着嘴笑。


「你聽你說的,」千繪解釋道:「好像你非要討得夏樹小姐的批准方能行動,而不是反過來啊。」


靜留一臉好笑的站起來:「看上去是那樣子麼? 」


「對。」


副將也起了身,早見保鑣迎上來佇立靜留的身側——後者沖女孩拋了個媚眼。


「我想這其實最自然不過,」靜留幽幽的道,眼睛只盯着奧托米亞女孩不放:「某程度上,你可以說夏樹是專管着我的人哪。」


黑髮女孩把臉一沉;千繪見狀便笑。


「你們彼此彼此吧。」她吃吃的道,推開椅子,把大袍往肩膊一罩便移向房門,其餘二人跟在後面。


「你們想到哪裡吃飯? 」她問道,一腳跨出門口:「喜歡的話,可以領你們到我和奈緒上次去的那個地方——離這裡有一段路程,可是物有所值。」


「有勞你引路了,千繪大人。」


她們一邊走,一邊慶幸總督府邸甚是寬廣,不至於在走廊上屢屢碰見別人;便是途中遇上的,大都是僕役之類,不過向她們鞠躬致敬而已,並無滯礙。沒多久,三人已來到室外,踏上通往府外的長徑。此時千繪才向靜留問起,說這幾天來見她頗為忙碌,究竟所為何事。


「我在試着找出所有的非法公民;」靜留回答:「我很欣慰,須田大人給我的那張名單上好些人已經查獲了——不過,尚有稍多於三分之一的人數還沒有下落。」


「你原來在幹這個麼? 」千繪大感出奇:「我可沒聽見任何執行笞刑的風聲啊。」


「因為根本沒有執行過嘛。」聽到那句回答,她尖銳的瞟了同伴一眼。


「希馬法律規定如此劣行當懲之以笞刑……」千繪沉吟:「……更有別的好些處分。」


另一女子呼出一口長氣在半空繚繞。


「不錯,但我寧可改用更為……審慎的做法,」她應道,腳下依舊大步流星的毫不踟躕:「便是法律,也該可視乎情況而有所委曲通融。我們法院裡奉為圭臬的那句『國法森嚴,國法如山』(108),恐怕我實在不以為然哪。」


她們再走了一段,千繪終於意會到自己不追問的話便沒有下文。她只好俯從,然而對方不單不答,反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覺得別人為何想成為希馬公民? 」靜留問,她應聲便答:


「藉此致用作為公民的相應權益啊。」


「確是如此。誠然,我們是一個強盛而幸運的國家……我國的公民籍——若非世上第一——也是世上最優厚的國籍之一,」說着,靜留微微蹙眉:「所以我們理解這為何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為了這原因,外邦人為我軍孤注一擲,在我們的前線奮勇搏殺,只盼憑着拚死作戰贏取公民籍。」


「又或是,」千繪半開玩笑的道:「乾脆給某個缺德政客付上一筆大錢,教他把名字添到戶籍簿上去。」


另一女子聞言微笑。


「正是,」她說:「而且,那顯然是更容易的作法;不過,有時必須更看深一層才好決定立場取捨。不錯,幾乎所有人都想獲得希馬公民籍,可是並非所有人也不惜循非法手段謀取——嚴刑峻法自是一大威懾。所以,少不免令人納悶,為何還有人敢鋌而走險。」


忽然一陣強風掠過。靜留打住話題,望向同行的另一位同伴,問她要不要披上外袍禦寒。夏樹一臉好笑的搖了搖頭,靜留便繼續說話。


「我又不是傻子,千繪大人,看不過旁人取巧而義憤填膺,」她說道:「不錯,我知這是罪行,所以大抵來說我仍然不能苟同……然而,在義理上我有責任尋出他們為何不惜犯法也要取得——不如說,買得公民籍。」


「舉例來說罷,名單上有一個人,」她續道:「他需要公民籍,為的是家裡四個孩子當中兩人都病了——好像是人家說的癲狂之症。那人是個鰥夫,工資微薄,難以撫養家小,便拿了積蓄,再舉債從須田大人手上買了公民籍。有了它,日子便輕省多了。」


她滿腔感慨的望向友人,欣然看見對方臉上流着理解的神色。


「糧食賑濟,」千繪喃喃道,說的是希馬向所有公民發放的免費糧物。「還能以低價購得最基本貨品。」


靜留頷首。


「以及為病弱而設的公共設施,」她替友人補充。「尚有其他案例,不過我想你已明白了吧,千繪大人。我總不能為這種事把他笞打了啊。」


副將輕呼一口氣,歪嘴一笑。


「不,」她說:「不能,你當然不能啊,對麼? 那你怎麼處置他? 」


靜留神色坦然。


「啊啦,」她答:「我以為你知道啊。」


「嘿,我想我已知道了——也告訴你一聲,我很贊同,」千繪先是一笑,隨即莊容:「可是其他人呢,靜留大人? 你總不能說他們的情況都跟那人一樣吧。」


「唔……」年輕女子鼻子一哼以示不悅:「那些人……恐怕我非要嚴格執法不可了——不過還是沒有笞刑。畢竟,我寧可把這事悄悄的處理了,免得在吵着要公民籍的外邦人中間播下更多敵意。查抄產業、收繳罰金……嗯,這是處分;把人打的皮開肉綻、踐踏人家的尊嚴,卻是另一回事了,更可能逼得對方把你和屬於你的都恨上一輩子——大多數情況下,也就果然如此。」


千繪點頭表示理解,往四周張望,只見三人已來到街上,便指示友人在下個路口拐右。


「所羅門(Solomon)(109)一樣的口吻啊,」她咕噥道,惹得靜留一笑。「你當然知道他是誰吧。」


「希伯來民族的睿智君主……當然啊。」大將亮齒一笑,三人同時轉過街角。「然而,倒不知他會否把犯人繳上的罰款挪到他軍費裡頭呢。」


「你這麼幹了麼? 」千繪笑吟吟的問:「你好機靈! 既是你定下的處分,自當由你來收繳;況且,你又以希馬元老的身份行事,即使這兒是須田大人的行省,你還是比他更有權限來執行啊。」


聞言,靜留微一躬身,笑容依然詭譎。


「軍費的情況如何? 」千繪過了半晌又問:「看來很充裕嘛……不過我又不是撥算盤的,不敢妄斷。」


「如你所言,確是頗為充裕,」靜留嗤的笑說:「事實上,不止一般的充裕了。你可知,幾天以來,敷島先生與蘇西亞其餘大亨對我連連造訪——也連連獻禮。我全添進軍費裡頭了。」


千繪喜極而嘆:「太好了! 」


「正是。所以你別擔心。」


「可是流言已經散開了。」


靜留雙眉一挑:「流言? 」


「說元老院捏住你的軍費不放,」副將把手一揚,好像要揮走一隻肉眼看不見的臭蟲。「固然我們早料得風聲會不脛而走;反正,又不是只有我們才收到老家寄來的信。士兵們早晚會知道元老院那幫混帳在吹甚麼風的。」


「那他們都怎說? 」大將好奇的問:「他們怕收不到兵餉麼? 」


千繪咧嘴一笑,神色喜悅。


「用我們最愛的首席百夫長的話來說,」她答道:「隨那元老院愛放甚麼狗屁,大伙才懶得管這屁事呢。」


二人同時放聲大笑。待笑聲一歇,她便又接了下去。


「他們會為您而戰,大將,」她向年輕友人猛一敬禮,再往她背上輕輕一拍:「我會為你而戰。我知你心中早有打算,不管你打算的是甚麼,也決不會讓軍團兵沒個着落。別擔心軍隊聽到流言的事——他們豈不是為你而來的麼? 」


她看見靜留發自真心的感激笑意,那雙赤焰一般的紅眸柔軟下來。


「幸何如之,」那位貴胄靜靜的、誠摯的說:「生受你們了。」


「哎……」千繪把手一揮,對年輕女子的反應甚感寬慰:「大伙都明白。如我剛才所言,你也別擔心好了。」


她抬眼一瞥,只見那酒館便在幾幢房屋以外。


「就在那裡,靜留大人,」她說着,指向屋子的褐色牆壁:「那邊的莫不是——小艾! 」


她一聲呼喚,輕易地劃過傍晚的空氣,傳進站在彼處的金髮女孩的耳裡。只見她燦爛一笑,先朝三人揮手,又跟身邊的同伴——身穿白色奧托米亞軍服的女孩——示意稍候。


「晚上好,」她待眾人來到便招呼說:「真沒想到在這裡遇上您們呢,藤乃大人,千繪前輩。」


「我們也沒想到啊,」千繪答:「奈緒呢? 」


「啊,她跟其他士兵出門去了——好像去喝酒甚麼的。」


她們聽了便笑。千繪正要打趣奈繪如何的海量豪飲,艾爾斯汀的同伴卻突然跨前一步,向大將的保鑣微微低頭致意。


「夏樹。」她喚道,語氣裡透着熟絡;夏樹卻只雙眉一揚,點了點頭。


兩位年長的希馬人看得一頭霧水,艾爾斯汀便來解說。


「啊,對了,您……您們還沒見過尼娜吧? 」她微微忸怩的道:「尼娜,這便是藤乃大人和千繪前輩……」她頓了頓,又向兩位年長女子說:「尼娜是夏樹小姐的表妹。」


二人不約而同的雙眉一軒,稍幼的奧托米亞人登時被來自赤瞳與棕眸的兩道視線打量得滿不自在,身子極輕極微的縮了縮,幾乎往後退了一步。


「啊啦啊啦,我的禮數跑哪去了? 」靜留省悟女孩被她看的不舒服,歉然道:「抱歉了,我只是禁不住注意到你與夏樹的……嗯,相似之處,不是故意盯着你看的,尼娜小姐。」


明亮的琥珀色眼睛與她稍一對視,目光隨即恭敬的一垂,旋又抬起。


「不,」女孩應道,希馬語像她表姊說的一樣無瑕:「我不介意,大將,」她向千繪一躬:「副將。」


「哎喲喲,她會說話的啊。」千繪壓下嗓子說,惹得靜留憋着嘴笑。


「請勿見怪,尼娜小姐,」她續道:「我們都是些怪人啊。我得說實在很高興見到你呢,真是久仰了……奈繪曾經向我提及你,艾爾斯汀也是。」


尼娜與艾爾斯汀目光一接,後者已是臉色酡紅。


「我得承認……」千繪接着又說,盡量保持禮貌的,細看並立眼前的兩位奧托米亞人。「我有點惱她怎不告訴我你的模樣呢;果然都是一脈相承的美貌啊。」她望向夏樹。「真是驚人! 」


話聲剛落,她(與及其他人)立即大為好笑:備受矚目的兩女孩臉頰——在同一時間——騰地變得嫣紅。


「啊…啦…」靜留嗤的一聲,伸手掩嘴忍笑:「似——似乎連臉紅也是家族特色哪……千繪大人。」


千繪緊緊抿嘴忍住笑,勉強點了點頭。與此同時,飽受注視的兩位可憐人似乎正奮鬥着企圖抑壓臉上窘色,看得艾爾斯汀心生憐憫,便提議大家先進館用膳。於是,過不了多久,五人便舒舒服服的沿桌坐好,一心等待菜餚,早把表姊妹倆的窘態忘了個乾淨。


「我在想,」千繪啜了一口酒便說:「我們在蘇西亞還要待多久?」


友人好笑地瞄了她一眼,赤瞳晶光舞動。


「等不及要動身了麼,千繪大人? 」


千繪揮一揮手。


「我只是好奇而已,」她說:「我們還得前往另一行省;依你的性子,只怕比我更等不及要好好的看它一看。畢竟,那次我們只在當地碼頭上岸,根本不曾遊覽一番哪。」


「不錯;」靜留答:「我想,大概一星期左右我們便可動身;不過我還得先探聽一下前往阿爾古斯的路徑如何……看看能否讓軍隊通過。總不能太篤定吧,倘使再待一會情況更好的話,勉強上路豈不愚笨麼。」


艾爾斯汀先向二人陪個不是,小心地插上了嘴。


「千繪前輩,奈緒前輩告訴我說,阿爾古斯的現任總督是她朋友,」她說:「也是您和藤乃大人的朋友。我對她好像有點印象,只是不大敢肯定……」


較年長的兩位女子點了點頭,臉上登時佈滿喜氣。


「對,她是個老朋友——不過被人這樣稱呼她大概會不高興哪,」千繪不無莞爾的說:「我也等不及要見她啊。她可是我同道中人呢,書記啊甚麼的,況且,這人有趣之極——你記得吧,靜留大人。」


「哎,我能不麼! 」大將笑道:「不得不說我真想知道她如今怎麼了……都那麼久了……那次我軍途經阿爾古斯時她碰巧不在,想想還有點可惜。」


「現在她肯定等我們等的坐不住了吧。」千繪說畢,忽然稍壓聲線又道:「唉……總算盼來了一個作風正派的總督和施政有道的行省啊。上次經過阿爾古斯,我覺得看來很不錯呢……話又說回來,我們在當地只待了不到一天,也很難看仔細;不過,看上去真的很好。」


靜留正要附議,酒館店東和侍者已把她們的食物端了上桌。眾人正覺腹中饑餓,見那菜餚色香誘人,便暫時打住話頭吃喝起來。


只可惜飯後眾人不能繼續聊下去了——艾爾斯汀和尼娜得先走一步,千繪也告辭說尚有別的去處,不便久留。


「答應過朋友去見他一見的,」各投各路時千繪向靜留如此解釋:「你不會怪我吧,嗯?畢竟你還有夏樹小姐作伴啊。」


「當然不怪,」靜留答道:「去吧,千繪大人。」


「那我去了。」


靜留目送她離開,扭頭望向身邊的女孩。


「看來又剩下我倆了,夏樹。」她微微一笑,二人開始起行。「不過,跟你說個秘密哦……我倒情願這樣子呢。」


夏樹正狐疑的瞧着她,她又開口了。


「你表妹這女孩挺有意思的,」她不經意的說:「幾歲了? 」


隔了半晌對方才答話。


「十七。」


「又一位年輕戰士啊,」靜留微一錯愕:「真厲害。這女孩果然有意思。」


她微微一笑,又補了句:「不過,自然比不上我的夏樹有意思哪。」


她偷眼一望,那彷如暗示所有權的說法再次引致同伴臉上一紅,雙眉也不甚由衷的皺到一處。二人再走了一段,夏樹才開口說:


「她喜歡你。」


「啊啦。」


「不……不是那種喜歡……總之……她喜歡你。」夏樹咕噥着整頓思緒,眉頭又糾作一團。靜留耐心的等着;雖然她早已意會女孩的意思,還是情願聽她親口說出,不肯擅自接過下文。


同時她又想起了夏樹的表妹尼娜。吃飯時她一直觀察,發覺尼娜儘管沉靜,還是比她表姊更易投入交談之中……而且令她暗暗稀奇的是,稍幼的奧托米亞女孩似乎對她頗感興趣——靜留發覺她久不久便鬼頭鬼腦的偷眼瞟來,猶如秘密審查一般。


「敬重,」過了片時,夏樹終於說:「她很敬重你。」


靜留雙眉一挑,怡然一笑。


「真好,」她跟女孩說:「我受寵若驚呢。」


夏樹點頭,不用多費唇舌彷彿讓她鬆了口氣。靜留見狀幾乎發笑,對年輕同伴的不擅辭令大是稱奇;便是到了如今,她跟靜留交談之時,依然像計算好了讓靜留接過話茬獨白似的。毫無疑問的是,今時今日她們居然能交談,靜留已經謝天謝地了;不過她又注意到,要從夏樹處賺得一個字、一下點頭,她至少得掏出兩長串的話來。


固然她對此不見得如何不快。唯一令她抱憾的,只是沒法如願地多聽女孩說話罷了。是以每逢夏樹開口,她總要逐個逐個字音的,把那低啞柔美的聲線細品慢嚼,如同甚麼稀有的珍味美食一般。


確實很罕有的啊,她暗自微笑。這一點我得好好記着呢。


「你們彼此很親近麼? 」她向同伴問道,不料對方立即靦腆起來,不禁大奇。


「對不起,」她忙道:「我大概問的太唐突了。」


夏樹搖了搖頭,緞子似的亮麗黑髮浪濤般漾開。


「不,」她意味深長的望着靜留說,頰上仍染着點點暈紅:「沒關係……我們……我們還好。」


「原來如此,」靜留溫言道,幾個寥寥音節被她着意撫揉得更是和諧悅耳:「當然了。」


這也許是最巧妙的字眼罷,她心道。還好。晚飯時夏樹和尼娜看來相處的還好,可是她疑心二人實在說不上「很親近」。根據這晚的觀察,她把尼娜的性情揣摸了個大概,估計也是相當的木訥寡言——自然地,不足與夏樹同日而語。


她又感到,年幼的表妹隱隱透着一絲氣質,高級副將也許要稱之為嚴肅正經吧。她們提問時,她總會官式地微一低首鄭重作答,其莊重可見。這讓靜留憶起了和夏樹早期相處時的情狀。


如此一來,她心中莞爾,難怪表姊妹倆不能真正「親近」起來啊。兩人都是一般的稟性,恐怕談不到幾句腹心話,難以親昵起來吧。總得有擅長打開話匣子的人才好讓她們打開心屝……正如她對她保鑣所作的一樣。


她望向夏樹。


「我們回去後,你大概想我接着說那個故事吧? 」她促狹的說:「雖然只剩得一小段落……不過之後我可以從圖書館裡找到別的戲劇本子啊。要知道夏樹那麼愛好文學,我就不會東拉西扯的嘮叨個沒完沒了,早就讀書給她聽了。」


「可是……」


女孩嘀咕一聲,她沒聽真確,扭頭望去:「怎麼了? 」


夏樹彷彿突然加快了腳步,年長女子追了上去。


「我……喜歡。」女孩終於弱弱的說了一句。


「喜歡甚麼? 夏樹? 」


夏樹一嘆,吁出一朵白雲;靜留心中驀地一動,竟恨不得伸出舌頭去舔它一舔。若是換了從前,如此念頭肯定教她大吃一驚,可現在她僅會對此微感無奈而已。


看你心懷渴慕之時,冒出的都是甚麼古怪綺念她也暗嘆一聲。恰在這時,夏樹總算開了口,氣息在半空凝成冷霧。


「你……」她跟靜留說:「…說話。」


半晌,又再補充:「東拉西扯的。」


靜留不禁微笑。


「真的? 」她問。


夏樹先認真的點點頭,冷不防的幽她一默:「おおきに。」


年長女子大笑着回敬了一句。她覺得痛快極了,心裡又想今天過的好愉快。於是,她帶着輕快的步伐來到總督府邸,夏樹緊隨身伴。二人踏入大堂,正要走向宿處,便有一位奴僕迎上來攀話。


「哎,對不起,大將閣下,」他不住的打躬,晃得靜留眼都花了:「武田大人在找您呢;他又吩咐說,待您回來後,便問您可否跟他說幾句話。」


「啊啦,」靜留應了一聲;好端端的被人提起那隻蚤子,心裡微覺煩躁。然而她只向奴僕一笑以謝,挑着眉頭疑惑的問道:「現在也得去? 」


「是的,拜託了,」那人說:「他就在轉角的二廳裡等着,都等了好些時候了——小的猜,大概兩小時吧。」


大將聞言,神色微顯詫異。


「怪哉,」她說:「他有否告訴你,他打算跟我談甚麼? 」


奴僕遺憾搖頭。


「他看來挺嚴肅的,」他只能告訴她這些:「好像在想事情、思考甚麼難題似的。」


靜留幾乎忍不住要說:於武田而言,大概連思考本身已是難題吧。不過她到底忍住,謝了那人,開始慢條斯理的向二廳移步,試圖不露出太過冷淡的樣子。


「夏樹。」


她頓了一頓。。


「你看武田大人如何? 」


她望着女孩,要看她怎樣反應;對方只聳了聳肩。


「那是甚麼意思? 」她敦促着,想要——該說需要——得到更確鑿的回應:「拜託跟我說嘛,夏樹……你看他如何? 」


她見到夏樹肩膀幾乎又是一聳,卻在半道裡停住。須臾,她終於開口了。


「我不。」夏樹答。


靜留有點迷糊。


「不甚麼? 」她笑問。


「不看他。」


那句話把她逗笑了。二人來到廳裡,便見劍士坐在廳心那寬大光滑的木桌旁邊。看他神情有點焦慮不安,她暗忖,抑或這叫急不可待? 她一邊揣摩他的表情,一邊和夏樹往他對面坐下。


他看過來前先把夏樹盯了幾眼,自然瞞不過她。


「晚上好……你們吃了飯沒有? 」他招呼說,聽來比平日稍為鎮定。靜留點點頭,暗暗納悶自己何以有此想法。她感到,裡頭有種熟悉的東西,某種可以被她歸納分類的東西……這語氣到底是——?


啊,對了……


這是一個人心意已決的語氣啊。


「今天我跟炎大人聊了一會,」他故作閒話家常的道:「他說你們快出發了? 」


靜留幾乎長嘆出聲,暗暗祝禱他千萬別要求隨行。


「也許吧,」她不置可否:「我還不敢肯定呢,武田大人。你呢? 別人跟我說你也快離開了? 」


她向他抖出一張最溫暖可人的笑臉,心裡卻恨不得讓他着火焚燒。


「對……呃,或者吧,」他不自在起來,挪了挪坐姿,舔了舔乾得龜裂的嘴唇:「我看我大概在……呃……三星期之內出發吧,又或是兩星期。」


這次她差點便忍不住詭笑。「原來如此。」


他重新擺出一臉正色。


「我想問你們甚麼時候出發……」他深呼吸一下:「…前往阿爾古斯。約莫的日子總有吧? 」


她佯裝想了片刻,然後向他無奈一笑。


「得說我真的不知道呢,」她答道:「也許一個月,也許三星期,也許我們甚至明天便起行了。」


他只好皺眉點頭。她邊起身邊向他歉然微笑。


「那麼,」她說:「倘若沒有別的事情,我們便先走了。」


夏樹已然站到她身邊,劍士卻忽地舉手央挽。


「呃,且慢,」他跟她說:「藤乃大人,請留步……呃——我可以跟你說句話麼? 」


靜留愕然的望了他一眼,緩緩坐回椅上。之後,那人只管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久久無語,顯然正考慮該如何開口是好。若是換了旁人,靜留多半容得他們慢慢找到頭緒——不過,他嘛……


「怎麼了? 武田大人? 」她故意打斷他的思緒:「甚麼事? 」


武田被她打岔,伸手戒慎地摸摸後頸,皺起眉頭扭着嘴唇,焦灼地瞪了她一下,眼神卻飄移到她保鑣處。


「我們可否……單獨談談? 」他向夏樹微一躬身致歉,後者正斜睨過來。「這樣子比較容易——說話。抱歉了。」


靜留開始納悶那人究竟要說甚麼了。她在心裡反覆推度,仍然無法定論他對自己有何要求;未能預測他打的甚麼主意,她儘管微感煩躁,卻又覺得不甚出奇。畢竟,嚴格來說,二人一向沒有甚麼來往。


我就盼一直保持這樣子才好,她慍慍的想道。


她也不慌忙,不動聲色的緊盯着他良久,慢慢欣賞他臉上肌肉每一下細微搐動。大概被這冷場壓不過來,他決定搶在她前頭再次開口。


「你不用把……夏樹小姐完全使開,」他解釋說:「只走遠一點點就好,像上次你跟須田大人那時一樣。」


她把這話咀嚼片時。


「我明白了。」她說。


她一轉臉便見夏樹寒在那裡,微微蹙額。她先淺淺一笑好教女孩安心,接着——(後來她回頭一想,只能將之歸咎為佔有慾作祟)——抬手捧住她的臉孔,將彼此拉近,目光正正的望進那雙碧眸。


儘管突如其來,那雙眸子裡卻僅流露出極輕極微的訝然之色,她心下一寬。


「你聽到武田大人的話了吧,夏樹,」她溫柔的說:「或者,你站遠一點等我好麼? 」


四目交投的一刻間,她覺得身外一切盡皆煙消雲散——眼裡就只剩下女孩的秀顏和秀顏外流瀑一般的黑髮框子。無聲之中,她也幾乎聽得見女孩在訴說她信不過那人。


半晌她回過神來,溫然一笑,撫去對方眉宇間的憂色。


「沒事的,」她說:「我這次也不會談太久的。」


她頓一頓,又是一笑。


「然後我們便回去讀《伊菲革涅亞》。」


夏樹悶悶一哼,表示她儘管不以為然,還是按着主帥的意思讓步了。靜留見狀便點頭,轉臉一看,瞟見武田的神情陰陽不定驚妒交雜,幾乎大笑出聲。


「武田大人? 」她催促道,可不想放任他繼續瞧着女孩的背影:「有何貴幹? 」


他的視線猛地投向她身上,紫膛臉上滿是正色。靜留詢問似的看着他,心裡只恨不得他有話早說;從外觀看來,她自然仍是一貫的泰然自若,臉孔和身體砥礪已久,絕不洩露半點心緒——滿腔思量,只在計較如何讓這次會面結束的極快之餘更令武田極其不快。她要是曉得,明擺着不耐會更令面前的男子手足無措,她大概早就卸下偽裝了。


不過這一來,會面可能花上更長時間了。


另一方面,武田正慢慢盤算,不知如何開始……雖然對面的女子貌似從容不迫,他仍然感到她身上隱隱約約的透着不耐煩。


還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啊? 他尋思。無論如何,他須得開口了。畢竟,最令他分心的那人已走到一邊等候她的大將;即使心裡清楚她只不過站在廳口的拱門下,可也至少不在他眼皮底下了。


那就趕快解決了吧,他裡頭的聲音說。


「這……這個嘛,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他終於發話了;欣然發現只要誘人的黑髮女子不在附近,語句便變得流利起來。「不過討論這種事的時候,我寧願當事人不在場,你明白麼。」


靜留茫然的望着他。


「當事人……? 」她迷惑地問。


「對,」他回答,扭頭向房間彼端掃了一眼,確認了女孩不可能聽見這廂的對話內容之後,他又接了下去。


「這件事關乎……那女孩,」他坦白說:「所以我得跟你——」


「夏樹? 」靜留插嘴說,越發的好奇起來:「這事關乎夏樹? 」


「對,」他說着舔了舔唇:「對。我不得不說……呃……你這位隨侍真是出色啊,靜留大人。」


聽到他突然一反其常,直呼自己的名字,靜留好歹忍住不曾露出疑色,只是徐徐點頭,暗思對方到底打的甚麼主意。


「說的不錯,」她順着話答道:「我必須承認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武田越發凝重,雙眉自不然的鎖得更緊了。


「對,我也明白,」他伸指捏捏鼻樑,深沉的猛抽一口氣:「唔……我能問一下你是從哪裡把她弄來的麼,靜留大人? 」


這次,大將終於雙眉一跳,甚至在她回應時繼續緩緩聳上額角。


「奧托米亞。」她告訴他說,不意中答得乾巴巴的。她搜索似的眼神盯着他,決定單刀直入,希望他也照樣。


「請問一下,武田大人,你為何對夏樹的事如此在意? 」她問,故意比先前放開聲線。「怎麼問上這些問題呢? 」


劍士睜眼發怔,須臾便恢復過來,歉然點頭。


「當然當然,」他道:「對不起。當然了,我正要說到點子上哪。」


他雙手一握,兩肘往桌面一擱,無視那詭異瞳色在心引起的陣陣悸動,努力的毫不退縮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是這樣的,靜留大人,我想找……找個隨侍已經好一段日子了,」他說,把聲線拼命的壓至僅可聽見。「我試過幾十個——也許幾百個——女孩了……還沒碰到一個我喜歡的。你知道,找個好的很不容易啊。」


他頓了頓,嘆了口氣,好增加語氣的凝重。


「我都幾乎要放棄了,」他接着說:「直至夏——你的奧托米亞人令我印象深刻,嗯,很有好感。這便是我發問的原因,靜留大人……我想跟你來個交易。我想從你那裡把她買過來。」他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請不要為價錢介意……我願意為這麼一位隨侍付出任何價格……」


他把話打住;只因對面的女子神情更惘然了,睜着大眼盯着他,似乎正懷疑自己有沒有聽真他剛才的話。


「藤乃大人? 」他喊了一聲,把她從那古怪臉色中晃回神來。


她張了嘴,卻一下子卻發不出聲響來,彷如隱痛似眨了眨眼,再度開腔。


「抱歉……武田大人,」她喃喃的說,嗓音忽然比他素知的小聲了許多:「不知我是不是聽錯了……你是說……? 」


她身子一縮,彷彿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他點着頭,心想這是討價要價的老伎倆吧,幾乎又嘆息起來,暗忖自己都說不惜付出一切價錢了,怎麼她還要來這一套呢……


當然了,除非她想開出一個荒唐之極的高價吧,他諷刺地想。嘿,沒關係。可以確定的是,他肯定付的起來。錢對他來說算甚麼呢? 回頭一想,錢對於眼前的這位女子來說算甚麼呢? 歸根究底,她該是全希馬最富有的人之一啊——要說傳聞屬實,比克羅伊斯(Croesus)(110)還要闊啊。要是這樣,她甚至不需討價還價。


那麼又是甚麼把戲? 他忖道,深呼吸一下。


「好了吧,靜留大人,」他勸誘道:「你都聽見了,我願意付上你開出的任何價錢啊,豪爽的就連你也不得不承認吧。」


他扭頭望向那位仍然守在房間彼端的女孩,一邊盯着不放,一邊嘴裡說話,一抹笑意爬上了唇邊,卻是想到把事情趕快了斷後便終於可以擁有她了。


裡裡外外的擁有她。


「事實上,我甚至得告訴你……」他漫不經心的說,渾身肌肉已興奮的顫個不住:「我不惜為她付出幾塔倫(talent)(111)呢——說到底,這一等的奴隸值得上等同體重的黃金——」


「卡斯特」


一聲暴怒的低吼堵上了他的嘴。他望向桌子對面的女子,只見她站了起來,捏緊了的兩隻拳頭在身側簌簌亂顫,眼睛緊閉,雙眉倒豎。


「靜留大人……」他才遲疑的喚了一聲,赤瞳已經再次睜開。


她的眼神讓他驀然頭皮一麻,後腦殼彷彿有十來條蛆蟲蜿蜒爬過。






注釋:

(106) 西諺,“send someone off with a flea in his ear” 意即「叫他碰個大釘子一鼻子灰走了」

(107)Iphigenia:阿伽門農自誇在聖林中獵殺神鹿之事,因而得罪於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遠征特洛伊時船隊無法前進,神喻須得將其女伊菲革涅亞祭獻安撫阿爾忒彌斯;後來伊菲革涅亞被女神攝去無蹤,代之以鹿

(108) 原文為拉丁文 dura lex sed lex,意即「法律嚴苛,(可是)法律就是如此」

(109) 所羅門王:古代的以色列君主,以智慧聞名;根據《聖經》記載在他統治下以色列國勢達至高峰

(110)Croesus公元前六世紀的末代里底亞(Lydia)國王,被譽為貨幣系統的發明者,於西方古典文藝中幾乎是「極其富有者」的同義詞

(111) 古代計算重量的單位,根據原作者注釋,一塔倫為一人所能捧起的重量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4-15 19: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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