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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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48 编辑


第十七章



到底怎了……?


武田驚訝的瞪著他一貫認為和藹可親的女子,被那陌生的陰騺神情全然震住;她素常的嫣然笑意一下子換作凶戾獰笑,要說那一口細牙不像等著撲上來撕咬他脖子是騙人的!然而,最令他發怵的變化卻在她的眼睛——那雙色澤明麗的眸子,便是平日裡止水不波已足教人心驚肉跳,如今更是血浪洶湧。妖孽啊(112)


他手一伸摸索懸在腰間的兵刃——忽地省起這並非他慣來隨身的配劍。那柄劍恰好交給了城中劍匠打磨,他便暫且携了這柄後備的,卻是次等貨色……不知為何,兩者利鈍之別突然令他犯難了。


不過我幹嗎想到這個啊? 他怔了一怔,暗暗自問。又不是說他想要——需要——動傢伙,而且也絕不會對身前這女子動手!


一把低沉的聲音將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她身上。他抬眼看去,竟被她詭異獰惡的眼神激得兩邊太陽穴下又冒起一陣寒意,禁不住追悔暗罵。


「你……我不是……」她喃喃著,嗓音依然透著不信:「你以為……? 」


她猛抽一口氣,恨恨的啐道:「你敢?」


他往椅子靠去,本能的只想躲她遠點。一聲冷哼從牙關迸出,她身子反向前逼近了一分;壓抑的動作,如同她沙啞的低語,無不宣示底下繃得緊緊的強自克制。


「相信我不曾……誤會你的意思吧,武田大人,」她連唸一次他的名字也似嫌污了自己的嘴:「剛才……剛才你是提出要從我手中買下夏樹,對麼? 」


在那嚴峻目光盯視下,他過了好幾秒才醒悟對方還在等回應,便默默點頭,依然不解她到底鬧甚麼玄虛。然而他很快便知道了,她的眼神陡地比先前更見凌厲,臉容扭曲,竟是怒不可遏。


真恐怖! 他暗呼,被大將的模樣嚇的微微一抖。長相俊美的人與眾不同,他心下暗忖,暴怒之時比常人遠為可怖,原本讓他們美得出塵脫俗的特質反把他們變作詭譎怪異。


哎,他們無疑依然很美哪,卻美得可怕……如同神祇的臉孔一轉便露出了黑暗面目,如同「醫治者阿波羅」化身為「折磨者阿波羅」(113),真真是不可思議! 面對如此景觀,他只覺自己好像縮小了些,連忙把腰一挺。


媽的我幹嗎這樣著急啊?


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可是武田將士啊,不是麼? 便是面對數百個揮動利劍的頑敵他也不曾動容,何以反被眼前手無寸鐵的女子嚇的退縮? 哎,誠然,這女子也一樣的極難對付……她把名氣當作武器抖兩抖也夠瞧的了,可是嘛,難道他不也不相上下麼? 旁人都說她是希馬的明日之星跟他又有甚麼相干?


呸,他暗想,借驕矜自重的猛藥作一記強心劑。他們也這樣說我哪


對,他只要保持冷靜就好。這是前所未遇的情況,可是他沒甚麼好害怕的。他只要躲過那雙詭異眼眸不看,回復沉著就好。


而且他還得搞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


「請,坐,靜留大人,」他終於開口,不想底氣竟是稍嫌不足:「我只是問一下能否買——」


「閉嘴。」


竟是毫不客氣的命令,他猛地一怔。


「閉嘴,」她再次低語,繼續睖著他,怒火霍地燃遍那張臉:「你竟敢侮辱她——還侮辱我,妄言交易,彷彿她僅是區區一名奴隸,也把我當成甚麼混帳奴隸販子?你斗膽! 」


見她怒意益盛,他乾嚥一口,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事態演變至此,竟跟他的預想全然不同;他依然不太清楚甚麼把她惹得如此……如此激動……但是,從她言辭間他總算大致明白自己錯失,只能暗暗嗟嘆。顯然的,他不知打哪兒走錯一步,會錯了意,而他也打算這樣辯白了。無論如何,必須先挽回顏面……


儘管他一肚子的不服氣。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誤會了,」他終於吐出一句,一邊腹誹,一陣驚悸卻同時噎上喉頭:「就這樣啊。」


真是屈辱! 而且也太不符合武者風範了。


「我以為她是……」他嘀嘀咕咕的又恍了神:「我真不明白,不過……」


她仍然不聲不響,臉上神色卻絲毫不見和緩。他看在眼裡,胸臆間便脹出一股惱火來。遊戲規則為甚麼變得如此莫測高深? 他先前還以為該是手到拿來的啊? 真是可恨可惡。


「對不起,」他慌忙說,為自己的笨口拙齒暗皺眉頭:「我說,你不能怪我啊,唉……我只是——呃,我只想……」


「正好相反,武田大人,看來你根本沒多想吧,」她放柔聲音搶白說,他不得不傾耳而聽:「哎,拜託,夠了。那些藉口都免了吧。竟以奴隸身份來看待她——她可是史上最古老王室世系的堂堂子孫! ——然後還敢要求我把……把……」


她就此打住,眉頭深鎖,雙目緊閉,彷彿正拚命抑住怒氣,終於又嘆了一聲。


「此中冒失……實在令我大為震驚,」一隻捏緊的拳頭抵上眉額,她喃喃的道:「這……這便是那位武田將士麼? 那位被譽為希馬第一利劍的劍士? 這樣的男人原來亦不過爾爾? 」


她手一沉,火炭似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嘴角漸漸揚起,竟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老實說,閣下,你的劍肯定鋒利無比吧,不然也不足補償你別的重大短處哪,」她慢吞吞的說,一言一語彷彿皮鞭甩出似的聲聲動魄:「事先聲明,我說的可是你懸在腰側的那柄劍,不是懸在別處的另一柄——要是你真有後者的話。」


受此奇辱,武田虎地跳起身,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我說,你別欺人太甚,藤乃,」他粗聲粗氣的,末了更乾脆直呼其姓氏:「隨你怎麼想也好,這只是無心之失而已。」


她假作訝然,臉上諷刺之色卻越發濃重。


「無心之失? 」那雙嘴唇柔柔的、冷冷的重覆他的話:「只是無心之失? 」


她放聲大笑——笑聲裡卻沒有笑意。


「不錯,無心之失,」她說;到了此時此境,他竟覺得那語氣出乎意料的溫柔和婉——事實上,幾近情致綿綿:「簡直耐人尋味哪。想一想,比如說你見我之前,大可以找我麾下隨便一位軍官……或是侍從打探一下,確認一下你對她身份的——其蠢無比的猜測。任何有一丁點兒常識的人也會這樣做吧,可是你沒有。」


她聳了聳肩;然而,這個本應輕鬆的動作此時卻微微牽強。


「或許你果真問過了,」她續道:「那樣的話,要麼是我手下人故意誤導你,要麼是你被一己的無知所自欺。實情是,我的士兵一向沒有刻意誤導旁人的作風;所以你最好還是回溯所作的相關查詢——要是你真有查詢過的話——將你據之推測而得的結論,重新斟酌其真偽。我相信,你定會察覺到好些一直明擺著卻被你視而不見的事實:她是我軍的高階軍官,不是奴隸;她是我的保鑣、我的隨侍,我不曾出錢買她僱她,也不曾強迫她擔起這差事,是她本人應其國君所請而來的。」


她微一搖頭,繼續嘲諷。


「你說我不能怪你犯了一個小錯——不知者不罪——然而,無知若由疏忽所促成助長,其人依然不能免責吧。而你,疏於查清事情的底細,便貿然下了判斷! 哎,真是妙著啊! 真不知你該是何等的將才呢,武田大人……據我所知,開戰之前粗通地理形勢仍是士兵慣習吧……而你,自以為已測量好山勢了,卻不知自己正一頭栽進海裡。」


見他窘態難當,她微一冷笑,繼續以那溫柔而苛酷的嗓音說話。


「這也罷了;論氣質論外貌,女孩也沒有半分奴相,你居然不察,連這點見識也欠奉。所以啊,誠然如此,真是無心之失哪,只有不長心眼的笨蛋才幹得出來哪。」她一邊嘲弄,一邊陰冷的笑:「你倒令我好奇起來了,武田大人。要是你連這麼顯淺的事也看不清楚,又怎敢奢望瞧見迎臉刺來的一劍? 」


他身形一挺,一聲低吼湧上喉頭。他受夠了。藤乃家又如何,她沒有這樣子跟他說話的權利! 最令他氣結的,是自己被她的凶相惡言所懾,竟平白由得她**了這麼久! 她的譏刺,狠毒地擊中他鎧甲上最大的隙縫——他的自負——比任何劍刃劃的更深更痛。


她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回瞪過去,暗自起誓。她以為我是誰? 可被言辭欺壓的無膽鼠輩麼?


「你還是小心說話好些,」他刷地沉下臉,聳起鼻子:「我只不過在那件事上失察,可不等於我的劍會失手! 」


那雙纖細姣好的眉毛倨傲地一揚。「這算是恐嚇麼? 」


「倒也難說!」他伸手按住劍柄,嘶聲叫嚷:「藤乃,別以為單憑你的身份,我便怕了你不成!你唬不了我! 況且,我想買她又關你何事? 即便是侮辱了她,也跟你毫不相干! 」


「那你還找我作甚!」她反駁道。


他鼻子猛哼,好似要噴出火來,又像將要(或已然)大發脾氣的人一樣咬著嘴唇。


「看來我果真找錯人了! 」他終於說,憤憤的扭出一抹笨拙的冷笑。「那我該找國王談一談吧,看他會不會答應我的要求!你我都知道那些外邦君主的脾氣,在他們眼裡臣屬不過臣屬而已——只要我好語相求,他說不定肯將她調過來當我的隨侍! 」


不想他竟還有回嘴的勇氣,靜留目光一矍,微覺出奇。


「哎,誠然如此,你正是好語相求的典範哪,可不是麼? 」她跟他說:「我肯定你能跟得罪我一樣的得罪國王吧,拜託,千萬別被我攔住了……不錯,我的確知道那些外邦君主的脾性,」她冷冷的說:「只怕他們樂得好好給你一頓鞭子懲戒你的妄行呢。哎,只管去闖禍吧,武田大人,去啊! 」


「哼,你給我聽著——」他氣沖沖的才開了口,卻被她打斷。


「不,你給我聽著」她厲聲道,雙眸精光暴閃:「現在說的不單是你誤會她身份的過犯而已——雖然這已是罪無可恕(114)!你以為我沒有盯著你麼? 首先你竟敢跟在我們——跟在夏樹後面亂轉,像……像一條發情的狗。你向她再三示好,不管她如何瞪眼表示沒興趣你也視而不見。哎,那也算了,儘管討厭,還是情有可原。可如今你竟幹出這等事來! 」


她邊又欺身向前,邊接著說話,獨有語調中摻著的怒意彷彿被她的嗓音撫揉過;她的目光灼灼如火,好像燒紅的精鋼,烙痛了武田的眼睛,更烙得他心頭一慄。


「從失去耐性的那一刻,武田大人,你便自誤了,」她跟他說:「你追在我們後面已夠愚蠢的了,可我真沒想到你竟愚蠢到這地步……莫非你以為,既然她拒絕你的攻勢,等你跟我交易過了,便能逼她就範(115)? 莫非你以為我不能從一哩之外看出你的居心? 哦,要是這樣,你就錯了。」


被她如此言辭狠毒、如此露骨的揭穿,武田不禁失色,挨了一記耳光似的,晃了晃腦袋。當她臉上浮出一絲惡狠狠的冷笑,他便知道她很清楚自己那一擊如何沉重,他便知道——他和她不共戴天。


「對,你是打算對她這麼做的吧,不是麼? 」她拖長腔調:「好下流的用心啊。我想你一定拚命遮掩過吧,不然你作為一位嚴於律已、清心寡慾的傳統武者聲譽可就毀了吧,也別提你戒絕甜食的名氣了。天哪,你真令我反胃! 」


她終於打住,似要緩一口氣、冷靜一下,然後便是一陣沉默,好像在等他說話似的。但他一吭不吭。最後,她猶如拂走一隻蟲子似的把手一揮,喟然長嘆。


「居然還敢恐嚇我,」她不屑的說:「去吧,武田大人,將你對夏樹的妄想全都忘了吧,你不會得到她的……你甚至不會碰到她一指頭! 你聽到了麼?你永遠不會,絕對不會碰到她一指頭!我發誓! 」


這麼一爆發,她的呼吸又見急促起來,氣憤的搖搖頭。


「你最好……」她說:「你最好回國去,武田大人,越快越好。事實上,我現在就告訴你,趕快回國吧。」


一句話逼得他開了口。


「別以為你能告訴我幹什麼,藤乃。」他哼道。


「啊啦,」她輕蔑的一笑:「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麼。」


長劍鏗然而出,他被她一番話激的老羞成怒,向面前的女子齜牙咆哮。


「沒有人可以命令我幹什麼!——」他才吼了一句,已被房間彼端一下清脆的巨響截去了下文。他和靜留神色都是一震,扭頭看去,同時倒抽一口涼氣——他們正為其爭執不休的女孩竟在半空中一個翻滾,朝著他們的方向遽然而降。


這時爭持中的兩人心裡都冒出一句:


朱庇特……


霎時間,他們看到的,只有夏樹凝在半空中的身影;他們聽到的,只有她身形飄落時細微的破空之聲。


然後先是「嗖」的一響,緊接著,一下刺耳的金屬交擊之聲,以及桌子被劈斷一角的爆裂聲。


「媽的」武田大叫一聲,一個立不穩,險些跌坐到椅上:「甚麼鬼——?!」


視線甫落到地上那數不清的木頭碎片,他便噎住了話,又看了看那張桌子,只見本來光滑的木質桌面上,赫然添了一道呎許長的裂口。


神哪……


他目光移向正在不遠處站直身子的女孩。就在桌子前端、差不多隔著他和大將之間的位置,她低眉順眼的挺立著——他看在眼裡只覺一絲諷刺。不管她神情如何含蓄,那姿勢裡的警告意味、她手中彎刃的殺氣還是錯不了的。他幾乎想把她比作亞馬遜人(Amazon)(116),卻又覺得她比亞馬遜人秀美多了,倒不如說,更像女神狄安娜(117)吧。


對,狩獵之女王……


他感到頰上一陣火灼。


……月牙是她手裡的彎刀……


這時他才想起了自己手中之劍,手腕一動,竟覺兵刃出奇的變輕了,便低頭看去。


那傢伙斷了,短了好長一截劍鋒。他猛一抬頭朝女孩望去,滿臉驚愕。


沉重而彆扭的寂靜隨即籠罩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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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靜留對剛才發生的事不單單吃驚而已。震動之下,就連她的怒火也彷彿一下子消了,好一會兒只站在那裡看著——不,瞪著——她的保鑣;後者站在她前面,表情一如平常的肅然。


發生甚麼事了?


緋紅眼眸流轉,把細節看了進去。


她看見那帶著創痕的桌子;那裂開的木材下面,一條粗鍊子蜿然委地。


她看見地板上嵌了一塊鑲著尖刺的方形鐵坨,坨上連著鍊子,一路牽引到夏樹手裡。


然後她便明白了。


看來,夏樹瞧著兩位希馬人爭吵已有些時候,卻一直不敢確定該否趕回主帥的身側,終於到了武田拔劍時才決心插手。她認為這是毫無掩飾的挑釁,便把刂的尖釘鐵坨——靜留注意到,這不是她作戰時用的坨子——往天花板猛地一摜,嵌了進去,發出他們聽見的第一聲巨響。


然後,夏樹援著懸在半空的鍊子一躍,倚恃鍊子的長度一盪,正好越過廳堂落在二人之間。那一盪來到盡頭時,她翻個觔斗,借身子下墮之勢,便把嵌進天花板的釘坨拔了出來——靜留心想,大概以手肘鈎住鍊子吧,女孩的使法她平時見多了。結果,鍊子彼端便猛然一抽,牽動鐵坨往桌面撕下那道獰惡的痕跡。緊接著,鐮刃搶出,一刀向武田將縮未縮的長劍劈去,將他劍鋒砍斷。


她這副刂的「刂爪」更該叫「利爪」啊,靜留一邊想,一邊沉默的盯著。看那利爪撕出來的痕跡! 她驚佩萬分的看著女孩,幾乎把她的憤怒和廳裡另一個人全都忘乾淨了——要是她沒有瞅了他一眼的話。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頰上湧出的鮮血。這是交叉而過的兩道傷痕所致;仗著心神內一點澄明,她留意到當中一道更大更深,估計是被夏樹鐮刃劃破了的,另一道口子該是被飛脫的木桌碎片或是斷劍所傷。以她對刀創認識之深,足夠斷言這傷口將來很可能要留下疤痕;然而她無動於衷。事實上,那人流血的景致令她莫名愜意。可是,待她再仔細端詳他、看見他臉上的神情,那片刻的快意隨即煙消雲散。


武田正盯著夏樹,滿臉肆無忌憚的仰慕驚佩——跟靜留稍前的感受相似——蒼苔色的眼珠一轉不轉的盯著女孩,隱隱然的,閃著情慾的火花。


這教靜留的血液再次沸騰了。


「大將! 武田大人! 」


「啊! 發生甚麼事了? 」


聽到驚呼,他們循聲朝門口看去;兩位僕人被眼前的景象嚇的呆在當地,惶亂無措,只管盯著廳內三人。靜留模模糊糊的想,他們臉上的迷惑神色好鮮明,又是出奇的呆板。


不管怎樣,既知道那撞擊聲響已被好些人聽見,她想這該是動身的時候了。不久其他僕役也會趕過來,情況只怕更令人不快。她瞟向對面的男人,臉上明明白白的擺著只想長話短說。


「武田大人。」


他迎上她的目光,見她又是一個挖苦的眼神拋了過來,便報之以冷笑——只是略見無力。


「相信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儘管心緒凌亂,她嘴上仍是超然的沉穩:「我勸你這就離開蘇西亞回希馬去吧。馬上。」


她盡數將敵意無聲地滲進她最輕蔑的語氣,然後便轉向保鑣。


「我們走吧,夏樹。」


夏樹探詢似的看著她,像在問她肯定了沒有。


「對,」她隨即點頭說:「我們別理他。」


女孩攏起兵刃的鍊圈來到年長女子身伴,二人再不瞅武田一眼便動身離去。他看著二人轉身走開,並不言語。


直到她們差不多來到廳口——愣愣瞪著地上狼藉的兩僕還站在那裡——他才終於喊了一句:


「藤乃大人! 」


靜留停下來,復見同伴亦跟著止步。她扭頭往後面望去,感到太陽穴上某根血管突突狂跳。


她看見武田眉頭緊鎖,怨氣將他一張紫膛臉全然扭曲。


「我會記著的。」他噩兆似的說。


卡—斯—特! 她忍耐著要翻白眼的衝動。甚麼酸話不好說……


她先朝他昂然冷笑,這才應答。


「哎,我也會啊……還有,為免你對那件事的關係人物放心不下——別擔心,」她以嘲弄的語氣,將他數天前說過的話回敬過去:「我會留在她身邊。」


她丟下那句話便抬步離去,夏樹跟在身後。門口的兩僕正欲迎上,靜留風度不比平時,看也不看,一擺手揮退二人便大踏步走過。怒氣再度翻滾,噎上喉頭,她懷疑自己只怕連話也說不利索。這時,背後傳來的最後一句喊話幾乎把她的冷靜擊碎。


「她並不屬於你! 」


她假作不理,繼續前行,情緒於腦海中炸出一浪浪怒濤,耳朵湧流的血轟隆如雷,教她幾乎聽不見身後夏樹刂鍊輕脆的叮噹響聲……更甚者,還聽不見僕人們慰問被她撇在廳中傷者的大呼小叫——那個殺才


她恍恍惚惚的知道自己舉止已失了平素的從容,走路如同衝鋒陷陣,每一步跨出便無情啃掉又一段地面,每一步踏下便橐橐作聲。她更恨不得兩步併作一步的衝上樓梯,結果還是以急於常速的步伐走過算了。


她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正借助四肢肌肉急遽張弛讓氣力流淌而出,從而把裡頭的怒氣宣泄出來——每逢生氣時她都這樣處置。遇上那種時候,她還會把情緒積存下來用在戰場上。可是,這次不行,每下動作只落得她加倍焦躁,要是能動手打個甚麼東西就好了,甚至殺個人


所以我才討厭發怒啊,她心想,伸手往那忽然笨重起來的托加袍才扯了兩下,旋即握緊了拳頭,拚盡渾身氣力忍耐著不去把袍子撕碎——那簡直是做傻事嘛。某種意義來說,看她方才的行止,看她任得自己被激怒至此,也分明是做了傻事啊。


可是沒法子——我一生氣就要犯傻了她心下暗呼,哎,我為什麼氣成這樣子啊! 真是該死


她在心裡微微納悶,自己幾曾試過如此大發雷霆;可不是她真能想得出答案來啊,這時思路實在不比平日靈光呢。這是她性格中的禍根,隱在那一團和氣的面具之下,大多數人都無從窺破;她的母親是頭一個注意到這毛病的人,便常常勸誡靜留,萬不要被怒氣反過來凌駕自己。


靜留,你連發火時,也發的不同凡響——就跟你在其他別的事情一樣,那位年長的女子曾說,所以你要當心,將那一半藏得一時是一時。當時年幼的藤乃雖然不大聽得懂,還是乖乖領訓。如今,她比甚麼時候都瞭解到母親的意思了。她體味到的那股憤慨——那熾烈的怒火——如此的完美,如此的圓滿,幾乎將她更理智的一面——或者如她母親所言的,一半——消燬殆盡。


全因為樓下那個蠢才


武田將士,無疑是個自負的男人。她沒有錯過他的眼神,早在拔劍之前,已顯出他正以心中之劍量度二人間的距離;然而她不認為他敢向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真箇動粗……可是赤裸裸的劍鋒散發著的威脅之意,足夠言明他為了那件事不惜與她決鬥。究竟他是真的非要夏樹不可,還是只為了一己的自尊才這樣做?


罷了,以前怎樣也好,她肯定他從今定會耿耿於懷了。風波過後,情感常會演變得更強烈啊。


那便由得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她心道。她知道這次他不會和她決鬥——或者說「不能」,只為她率軍在外,身負署理總督不可侵犯的威權——將來則或有可能。誠然,決鬥——尤其是生死決——早是過時的觀念,可她疑心日後他們對戰時大概會以該種形式發生……而且,要繞過禁止死鬥的明文不明文規例還是大有方法的。武田肯定知道吧。


事實上她簡直心嚮往之。她一點也不懼他的劍法,儘管從零零星星的所見可知,他劍術的確極為厲害。出擊快而狠,然後利落而剛猛的一刺,將這種最為盛行最受尊崇的技藝發揮的很好。


可是這不夠,她懷著生平那交手前已令敵軍落膽的銳意暗想,這不夠攔住我。


過了半晌她才醒悟自己已經開始想像殺掉那人的情狀了。


她厭惡的搖了搖頭,步履艱難的走完樓梯,拐進廊子,揪心於保鑣至今還未曾說過一言半語,而她亦恨不得自己能跟女孩說上一個字……然而每欲開口,喉嚨便又一陣發緊;屢試屢敗之下,她的氣血越發翻騰如雷,跟軍隊出陣前那隆隆的戰鼓聲出奇的相似;結果待她踏上二人房間所在的通道時,幾乎已聽不見別的了。


更為於事無補的,她心想,是她對自己為這等事竟爾大動肝火而生氣……可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看那男人說的甚麼話——他瞧著她的夏樹時眼裡都是甚麼神色


不過,唉,話又得說回來了:「她的夏樹」。全因為她把女孩認作是她的夏樹吧。可夏樹不是她的吧,對麼? 何苦呢,這豈不正是二人齟齬的癥結所在麼? 就是說夏樹不是她的,半點不由她意思送人——這回該是「賣人」罷——只為夏樹是她自個兒的,不屬於任何人? 也就是說夏樹只是夏樹的,只屬於她自己?


她不屬於武田將士。


胸中烈焰隨即吐出一道火舌:她也不屬於藤乃靜留。


「哎,噤聲」


一語迸出,她便感到女孩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只作不理。房門總算在前頭了,她腳下加快,依然暗自理論不休。


不,她暗想,事情不止那麼簡單。


不僅僅是所有權的問題,她心下判斷。如此肆言無忌的向人橫施折辱——希馬人眼中的最大污衊——把一位生而自由的人誣為那些被剝奪了尊嚴(參114)的奴隸。只有自由人才擁有尊嚴;若是沒了尊嚴,嚴格來說,便跟沒了生命一樣。沒了尊嚴的就只是區區禽獸。


那麼令她如此光火的就是這個嗎? 是武田對夏樹個人、她作為人的尊嚴,作出的罪無可恕的侮辱? 這固然是單憑言辭所能作出的最大侵害……她一向都是這麼認為的。話又說回來,要真如此,難道她不是擅自以一己標準衡量夏樹所受的侮蔑麼——如她所知,夏樹又不是希馬人,也許不像靜留般將那侮辱理解得這麼嚴重。奧托米亞人對尊嚴也有相似的觀念麼? 況且,這根本不是針對靜留本人的侮辱吧,對麼? 這是對夏樹的侮辱……正如劍士對靜留說的一樣,嚴格來說,跟她毫不相干。


不她心下猛呼,搖頭驅去那個想法。這跟她大有干係。她的憤怒合情合理,她有權為女孩憤憤不平。畢竟,夏樹是她的……她的……誰?


「啊! 復仇女神(Furies)(118)快攫了他去! 」她恨恨的咕噥道。


她一頭衝進房間,大踏步忿忿然的跨過地板;夏樹隨後把門關好。靜留只一徑走到窗前站住,挨著牆,瞪著眼,繼續氣的冒煙。這時她臉向夜空,兩旁窗簾拉開了,在微風輕拂下柔柔晃動——她滾燙的臉頰卻對此全無知覺。她只覺渾身熱烘烘的,簡直要詫異皮膚怎麼還沒噴出蒸汽來了。


荒唐 她跟自己說,思緒亂麻一般。我都想的甚麼啊!?


吐納數下,她向同伴短短的問了句。


「你聽到了麼? 」


她轉臉往女孩看去,見她搖頭否定,心下略寬。儘管如此,在她神經裡上竄下跳的怒意依然無法平息,她連想好好答句話也險些咬到舌頭。這教她的血氣又往上沖了。


忖度著少說為佳,她折衷著僅僅應了一字。


「喔。」


答得妙啊,靜留 眼見女孩在她生硬的應答下越發惕然,她暗暗自責。哎,她該說甚麼?她能說甚麼? 她不可能告訴夏樹事情的經過吧。然而事已至此,她也不能把女孩蒙在鼓裡。


可是我該告訴她甚麼才好?


「夏樹。」


她下頷一點招她過來,夏樹順從了。二人立在窗前,面對面的挨著窗框;不過在靜留不知不覺的目光迫視下,夏樹一直低垂著眼。


年長女子仍在絞腦汁怎樣跟女孩解說。


「我……」她開口道:「事情是……」


夏樹抬起眼睛,那副天真的表情教靜留又動搖起來。


「哎。」


我真恨死武田大人


「沒事,」她一手猛擺,一手捂上了緊閉的雙眼:「算了。」


她蹙著眉轉身向睡床走去,跟當年還是小孩子時那樣,和身直往床單上一倒。她靜靜的躺了一會,抬臂掩住眼睛,彷彿只要強作冷靜便可弄假成真;她如此的全神貫注,竟然連夏樹緩緩挨近也茫無所覺,一直至女孩坐到床邊。


我這般模樣她還願意坐過來,真是奇了,她心下苦笑,也不動一下搭理女孩。也許夏樹正納悶這陌生人是誰,她真正的主人究竟哪兒去了。也許她正納悶那場對話中究竟透露了甚麼,導致靜留忽爾性情大變。


可這也是我的本相啊,靜留鬱鬱的想,便是這大發脾氣的也還是我,讓誰見到不好,偏生今天被她碰見了。


但覺床沿的重量一挪,挨近,然後同伴的聲音便即響起:


「靜留……」


她不知道,全因這聲叫喚,自己抿得死緊的嘴唇終於略見放鬆。她也不移開擋著雙眼的手臂,哼哼著應了聲,聽見從夏樹唇邊吐出的自己的名字讓她稍稍平靜了些。說來,從來沒有人那樣子喚她的名字,唯獨夏樹把它唸的如此優美,教她幾乎懷疑自己配不上那名字。


可是夏樹將任何字都唸的很優美。


想到這裡她幾乎要笑,偏偏被另一想法襲上心頭:若然如此,夏樹是否能把任何名字都唸的很優美?


這教她不自在起來。只因女孩寧願用各人的頭銜來稱呼對方,她差不多從未聽過夏樹說旁人的本名。她連提及自己的表妹時,也只說「我表妹」,而非直接了當的說「尼娜」。這刻靜留不禁思量,倘不其然,又該是如何感覺。夏樹也能把旁人的名字婉然輕吐,如同她對靜留的名字那樣麼? 她的舌頭也能將旁人的名號抬舉到一樣的高峰麼?


甚至,她能以同樣沙啞而暢美的腔調、捎著同樣一錘定音似的尾聲,唸出武田將士的名字?


我寧可先死了,也不要聽到 年長女子暗暗咬牙,怒氣再度捲土重來。那個念頭連想一下都教人受不了! 害得她差點要呻吟出聲……然而,便在此時,她感到有誰在摩挲她的長髮,輕輕柔柔的,幾乎撫到她的頭皮。


「靜留……」


她終於挪開壓著雙眼的手臂,稍稍扭過臉去看坐在身旁的女孩。夏樹繼續撫弄著她的髮,無奈在靜留灼灼目光下,手上略顯遲疑。然而,女孩終究沒有停下動作,對此靜留十分感激。


這麼善良,靜留默念著端詳女孩的臉,後者頰上一紅,連忙別過視線。又這麼可人,令人無法抵抗。她無從知曉靜留花了多大的勁才忍得住沒將她一把拉下,將自己蘊釀多時的綺念付諸實行,將胸臆間狂飆猛噬的心火轉化為別的甚麼……將導致今日這地步的所有憂慮愁煩一筆勾消,還有,或者就此令日後再沒有人可以構成威脅……將夏樹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變成她的……


我又想到哪裡了?


意識到自己再次淪入與武田相似的心思,她心中大懼,身子一縮,火辣辣的羞愧燒得腮頰一緊,在心裡自打耳光,怎麼竟如此……如此……該怎說? 或者算瘋狂? 哎,她怎麼變得這樣了? 為什麼她的感情竟是如此不穩、如此浮躁,而她的其他部份卻如此根深柢固地理性? 抑或這不過是虛架子而已? 便是到了此時,她仍然清楚,她的怒氣正和她對身旁這女孩的渴望、對女孩的狂熱佔有慾混為一體……最後糾纏成一團令人反胃的鬱結,幾乎要把她嚇壞。


然而那嘮嘮叨叨的感覺又來了:這些情緒就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這樣,武田的侮辱難道只是觸發爆炸的機鈕?


然則我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吧? 她身子發顫,憋著一肚子的火。我也會做那個殺才想要對她做的事麼? 不錯,她要下手的話比他更是輕而易舉;她作為位高權重的將軍,即使與一個年輕貌美女子有私,即使她是親隨侍從,又有誰敢來指手劃腳? 戰役之時,遠離祖國(某些情況是遠離配偶)的領兵統帥找個外邦情人以慰征途寂寞,何止是軍中慣例,簡直是意料中事。


可是靜留從不那樣,對麼? 她只及把心神投進戰事整備當中,關注麾下軍士福祉,已就無暇他顧。在她初試執掌將權的日子裡,這些牽掛,連同她心深處對首次統領全軍的不安,無形中阻止她對那方面的樂趣動念。這不是她完全沒有意欲,而是她認為實在抽不出時間;於是,某種熱情的渠道便跟其餘她認為沒空處置的情感獲得相同的命運:堵起來,遺忘了。到得後來,權宜之計成了常規慣例;渠道繼續被堵在那裡,繼續被遺忘。


不過情感被比作江河是有原由的,可不是麼? 一旦被堵,它們轉而向內集結,如同湖泊積聚水流,然後突然泛起大水……到了這時,堤壩便會被洪流一下子衝潰。如今大水來了,情慾交煎,苦不堪言;連洪流也來了,來勢洶湧,猛惡湍急。


她要沒頂了。


夠了,她悄聲呻吟著跟自己說。她的頭好痛,胸脯內可怕的鑽刺感覺越發難熬,猶如某隻突然起意棲身其中的猛獸又想要奪路而出。


誠然,那猛獸也許從一開始便在那裡了。


她又呻吟出聲,憤懣的閉上雙眼。腦海裡冒出劍士的臉孔,他瞧著夏樹的討好眼神再次令她氣瘋;連夏樹的臉也浮現出來——那麼一張可愛的臉被旁人觸碰的情狀,她連想一下都抵受不住。


我受不住了,她慍慍的想,我沒想過要面對這種事,沒有半點準備。


她幾乎聽得見心臟撲撲猛跳,彷彿為它反常的騷動大聲抗議。


我處事一向泰然。我不該是這樣子的。


她不留情的自我審視,承認自己果然有點托大了,果然開始自認高人一籌了。她發現,她開始以為自己可免難於這種進退維谷的困局了,如今那狂妄便倒過來拿現實往她臉上一個耳刮子甩去。


這種事原不該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是發生了。


揉進她髮絲的手指繼續動作,每撫一下,她胸內的怪物便又鼓譟了些,迄今埋藏在深處的所有疑慮張牙舞爪地一湧而出。


我不知怎辦。


這想法讓她震撼了,睜開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夏樹,不知道自己的苦惱全都映在眸子裡。


都是因為你麼?


野獸在咆哮。


「靜留。」


這時女孩看著她,停了動作。二人凝視著對方,無言地較著勁,看誰敢率先開口。


諷刺地,這次嘆著氣開口的人是夏樹。


「下……面,」她囁囁的說:「樓下……」


啊,別問我 靜留差點恐慌起來。我不知該怎說,求你了……


「為……」


別問我


「為什麼……」


趁夏樹遲疑,靜留趕忙向朱庇特、向奧林匹斯山的一切眾神求告,唯望女孩別再說下去,因為她胸臆間亂撕亂抓的猛獸快將破柙而出了。


可是夏樹不意同伴未能明言的祝禱,仍然說下去,嘴巴吐出的頭兩個字更激得那猛獸狂嗥起來。


「武田——」


靜留僅餘的一縷自制力立時繃斷,身子暴起,十指箕張向女孩抓去;她抓住了女孩雙臂,捏的好緊好緊,隔著厚厚衣料都能感應到底下肌肉抗議似地拉緊。


「別說他」她怒叫一聲,目光狂暴,幾乎看不清跟前女孩的臉容:「永遠不要說! 永遠不要說他名字! 」


她一邊說,一邊把女孩猛搖,凌身將她壓向床上。夏樹愣瞪著眼,顯然被靜留展現的蠻力驚呆了。年長女子的手指深深陷進她的肌肉,直要捏碎她手臂;可是女孩也不掙扎反抗,她只望著那雙憤怒的緋紅眸子,看著那激動一點一滴的從年長女子身上徐徐流走。


「不要……」靜留喃喃道,終於放軟了聲線:「夏樹。」


夏樹依然望著她,沒有作聲。


「夏樹。」


靜留閉上眼睛,想清一清腦袋。裡頭亂蓬蓬地,理智千頭萬緒的緊緊裹纏著絞成一團,教她難過極了,完全不像自己,卻比平時更像真正的自己。這種感覺,朦朦朧朧的似曾相識。就像袒露自己、一下子變得全然豁然地脆弱易傷的感覺。她幾乎從未經歷過的感覺。


幾乎要痛起來了。


「唔。」


聽見那聲輕呼,她睜開雙眼。


夏樹。


她們離的好近。直至被夏樹吐出的氣息撩得唇瓣一陣麻癢她才驀然驚覺,便把目光移落女孩的嘴巴處——那張嘴彷彿在嘲弄她。


好漂亮的一張嘴……


看它長得如此,無怪乎吐出來的每個字眼也會變得美好吧。每個名字……


連武田將士的也……


才想到這個,心裡便響起一聲尖叫,那男人的話隨即衝殺回來。


「她並不屬於你! 」


至今的所有感覺立時化為一陣抽搐;她低吼一聲,雙臂倏地收緊,動作快得女孩迴避不及。


我的夏樹。


她渾身一陣發麻,沉浸此刻狂亂欲絕的渴望中;放任那猛獸破繭而出彷彿令她的五官更敏銳了,每種知覺酣酣然如同中酒,完全迷失於感官的祭獻,猶如酒神女祭司(Bacchante)(119)在她體內恣意縱橫蹂躪。此刻醉意如此甘美,她閉上雙眼,傾盡意識,以自己的唇覆上女孩的嘴。


她是我的夏樹。


此念既起,她握得更緊,感到黑衣底下滑溜溜的熱度,覺得那黑衣底下肌膚的暖意比誰都來的實在。她甚至能感到年輕女郎的身體因為震驚而凝住了,繃緊了——可是沒有推開她。不錯,那身體變僵硬了,可那唇瓣好柔軟啊——如此無與倫比的柔軟——還貼著她嘴巴翕動著,挑逗著。於是她更壓了過去,以舌頭強行突進那柔軟的縫隙……然後抵著她嘴巴的兩片唇瓣彷彿顫抖起來。


可是這不對吧,那雙唇瓣不是在顫抖吧,嗯? 不可能的。夏樹不是會顫抖的人,那副身體從不顫抖,那張嘴巴又怎會例外呢。


不,靜留心想,被那雙唇瓣抵住的滋味迷得半醉半醒,它們不會顫抖的,夏樹不會顫抖的。夏樹是堅定的,夏樹是我的。可是夏樹的唇似乎翕動著想說話,不知她要說甚麼。是抗議麼? 夏樹想要抗議她現在的所為麼? 可是她現在把她怎樣了? 天吶,她現在把她怎樣了?




她的理智,以前時時刻刻都與她同在的理智在這無情的一瞬回來了。她猛地放開女孩,幾乎把夏樹雙手推開,慌忙退後,對自己的所為震驚不已。


啊,神哪,我這是幹了甚麼?


「夏…夏樹……」


才喚一聲她便哆嗦了,不敢望向女孩。她傳奇般的堅強果敢彷彿已消散空中,如同剛才親吻夏樹時捨她而去的理智一樣將她拋棄。那麼,她的膽量是否也會同樣殘忍地回來? 會否等她幹下又一件可怕事、選在那遲又不遲的千鈞一髮之間翩然而歸,教她的惡行更加地不可收拾?


「我……」


不過她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望了望女孩,卻見夏樹仍然僵在那裡,一手按住嘴——那張剛被靜留侵犯過的嘴——睜大了的眸子前所未有地明亮。


夏樹……


對上那雙眼睛,瞧著那綠得嚇人的碧潭上漾著的一層詭異波光,靜留便又心怯。不知那雙眼眸內燦然閃爍的是甚麼? 那到底是甚麼情緒?


她的手禁不住向女孩伸去,被她生生止住。


恐懼?


女孩抑住一聲輕吭,似氣噎,又似抽泣,靜留聽在耳裡便如被九尾鞭(參章十二注81)抽了一記。原來被鞭打的滋味就是這樣的麼? 原來法庭裡被告人被判有罪時就是這種感受的麼?


「堪忍な……」


一句低訴自然而然地逸出嘴唇,快得連她都不曾知覺。


「堪……堪忍な……」靜留再次輕喚,這才發現自己說回了本土方言,夏樹沒可能理解到的吧……正如她也不可能理解剛才靜留所做的事。啊,神哪,剛才她所做的事


「夏……原諒我……原諒我吧……」


一股沉滯仍然籠罩著這討厭的房間,女孩唯一的聲響仍是那紊亂的、受驚的呼吸……


「我……請你,原諒我吧……」


她呢喃著哀哀求告,沒命似的重覆了一遍又一遍,畏葸著不敢面對剛才所為的那段記憶。可是她無法把它擋開去。不管怎麼試,它還是刺痛著她,繫留在她的唇、她的指、她的舌上……尤其甚者,在夏樹的眼睛裡。


「原諒我吧……夏樹,原諒我……」


落在耳裡,自己的那些哀告聽來多麼的鄙劣,多麼的空洞無力。終於她從床上爬起,倉卒中幾乎絆倒,蹣跚著,退了一步。


她將悔恨覆蓋全身,彷彿那是一件可憐巴巴的透明且破爛的大衣,教她無所遁形。


「我……」


自嫌自恨溢滿胸臆。


「原諒我……」最後她輕輕的說了句,隨即轉身向門口直奔。


她從那個房間、從那雙控訴似的碧綠眼眸面前落荒而逃。







注釋:


(112) 原文為拉丁文maleficum,意即evil

(113) 希臘羅馬神話中,神祇擁有性格的多面性,即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變臉乃是永恆

(114) dignitas:此為拉丁語。按原作者解釋,dignitas的含意比英文裡dignity遠為深厚複雜得多,乃依據個人素質和功業成就而論,代表了其人的價值、社會名望、作為人而受尊重的天賦權利。羅馬人不惜耗上財產、名聲、性命甚至家庭以維護dignitas;一旦受辱,就是立馬把對方殺死也不會被追究

(115)古羅馬人的奴隸多是戰敗國的人民,被販子拐賣至羅馬。雖然沒有任何人身財產的權益,奴隸作為家族的財產,不一定都遭受虐待,表現優秀的甚至可能在僅僅數年間被主人釋放,成為受舊主庇護的門客,還擁有與舊主相等的公民權。不過身為奴隸時,因為主人稍有不快便被任意鞭打殺害幾乎是可想而知的事;強迫奴隸提供性服務也毫不出奇,只是上流階層大都不屑為之

(116) Amazon:希臘傳說裡勇猛好鬥的女戰士部落,燒掉(一說割掉) 右乳以便挽弓擲槍。族中不容男人,只在每年走訪鄰近部族借種繁殖,生下男嬰要麼殺掉或棄於荒野,要麼遣歸父族;生下女兒則留下撫養長大,教以農獵作戰之術。

(117) Diana:即希臘神話的月神阿爾忒彌斯

(118) 復仇女神Furies。天空之神Uranus和大地母神Gaia的小兒子巨人神Cronus將父神閹割,濺下鮮血觸地生出復仇女神,下體拋入大海濺成的泡沫則生出愛神Aphrodite。復仇女神的形象常為三位長著翅膀的蛇髮老婦,對犯下殺害血親大罪的人窮追不休,直至他發瘋而死

(119) 又稱作Maenad,酒神Dionysus的女信眾,常常呈現為一群放酒狂歡的瘋婦,將所見人畜撕碎生嚼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6-10 03: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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