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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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56 编辑


第十八章

 

 

「那姓藤乃的臭婊子便是幕後黑手——你們只管肯定好了! 」

 

菊川雪之正緩下腳步與二人一同拐過轉角,被那句惡言害得一愣,眉宇間稍稍露出慍色,朝說話那人怪罪似的瞅了一眼。

 

「確有可能,赤木大人,」她連責備人也柔聲細氣的:「不過這種話還是請別大聲張揚的好——在這裡我們須防隔牆有耳。」

 

赤木仁重重的哼了一聲,總算肯壓下聲線:「可我敢肯定! 」

 

「即使這樣,」同行的另一男子尷尬的微笑說:「仁大人啊,這樣子在公眾場合說出來還是有些風險的;雪之大人說的有理。」

 

雪之朝那人一笑。

 

「謝謝你,和也大人,」她向那位好人略一頷首作禮:「老實跟你們說,我很認同赤木大人的看法——這次變故,我肯定藤乃大人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不過,此時貿然斷語也未免太魯莽了……尤其是我們尚且身處元老院大殿,會被旁人聽見。」

 

赤木拉長了臉,懶洋洋的搓了搓後頸,剛起了發牢騷的興頭便被同伴大潑冷水顯然令他不甚受用。

 

「可是就嗅都嗅的出來了,」他以一貫的死心眼咕噥着,往走廊周圍鬼鬼祟祟的瞄了幾眼;然而視線所及,除了他們三人確實並無別人,他神情便有點得意起來:「來的時候太巧了。這廂我們辛辛苦苦的才把她伸進元老院的爪牙拔出,那廂平民保民官金田泉便從托加袍裡摸出一項動議,要在大選前增設第二推舉期! 哎,真是太巧了吧」

 

「不過,仁大人,」和也插口道:「是不是你過於疑神疑鬼了,嗯? 我從沒想過——老實說,至今也不認為——金田泉是藤乃大人的人啊。再怎看,他頂多是姬宮大人的人吧。」

 

他頓了頓,伸手先理了理托加袍的衣摺,這才接下去:「不錯,姬宮大人和藤乃大人是朋友,可我不認為藤乃大人真的與這件事有干係。」

 

另一男子冷哼一聲,黑眼珠朝天一翻。

 

「我就知道,」他立即頂回去:「怕不是你太天真了吧,和也! 你就沒想過藤乃大老遠趕回來宣告參選內事裁判官的可能性麼? 嗯? 這一來那女人倒是更進一步了呢」

 

說到這裡雪之不遲不早的嘆了一口氣,伸手把翹起的頭髮撫平了些;旋即眉頭一挑,卻是察覺有點長太長了。鬈髮真夠麻煩的! 她簡直能感到頭頂上這裡一蓬那裡一撮的冒出來了;於是她又一聲長嘆,想的是待會兒又得找她那個理髮匠……唉,真真煩死人哪,偏偏又是必要的。畢竟她身為參選人,總得在公眾面前維持最佳形象吧。

 

更何况,大執政官暴躁的臉容泛上心頭,她接着聯想,要讓小遙知道我儀容不整,肯定會把我好好訓一頓呢。

 

「我看這不大可能,赤木大人,」她朝他溫柔一笑,直言說:「應當相信她的時候我們便不該有疑。似這等交付於她的北巡重任,靜留大人是斷不可能丟下的;依我看,該是千歌音大人想借用這項新法例競選執政官才對。無論如何,提案的是她的手下人啊。」

 

她腳下一頓,朝二人無奈的聳了聳肩,雙臂交繞腰前。三人在大殿邊緣的凹室旁停下腳步,面對面的站着。

 

「這沒甚麼好出奇的,」她續道:「畢竟她年資正合(120),又是行將卸任的內事裁判官,這一步走的合情合理……雖則先前我還有所保留,以為她或想先來外放行省,日後再參選執政官……不過如今想來,她不必多此一舉啊。」

 

最後那句話招來和也一聲嗤笑,赤木則一聲乾笑。二人自然曉得雪之的言外之意:多數從政者攀上裁判官一席以後,千方百計的都想先謀得一任行省總督,然後才競逐執政官——原因很簡單,外任省督是招財進寶的大好機會。姬宮家既已富可敵國,族中最為顯赫的成員自然用不着尋求總督一職。

 

「我與雪之大人所見相同,」和也發言說:「事實上我有點吃驚呢,還以為她會等到藤乃大人具備執政官參選資格以後才出面——我的意思是,她們二人携手角逐肯定所向無敵嘛——不過也許她另有盤算,實在等不及吧。」

 

雪之聽了,不動聲色的瞄了他一眼,因他那些(她覺得)頗為稚嫩的言論而暗自莞爾。然而她不曾將觀感泛於言表,僅是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他和和氣氣的朝她一笑,卻不知對方繼續暗地打量着自己。

 

這男人挺好看的,她仔細的端詳了會,心裡便想,只是,老實說,太平凡了些。或許這正是他好看的原因:那種無可足道的平凡。他這人中等個子,臉蛋滑溜溜的,長得很順眼,身材瘦削——便算他眉清目秀,卻平凡得無法在芸芸眾人中、在元老院大堂上顯得不凡。就是連性情也頗為呆板,隨和有餘卻氣宇平平,總的來說,跟他整體外貌差不多普通。

 

不錯,唯一不凡的就只有他的姓氏。

 

倉內家是希馬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血統之古遠堪與姬宮家和藤乃家比肩:三族都可追溯至建立共和前的時代,因而成為一眾豪門之中——事實上,甚至所有貴族(參章十二注83)之中——最為顯要的望族。倉內一姓炙手可熱,歷來歸屬於守舊派,更被認為是該派的脊樑骨之一。作為族中新一代接班人,和也依例加入保守陣營,跟父祖輩一樣,把家族的威名借與守舊派壯大聲勢。

 

可惜他借給我們的其實就只有這個,雪之心想。啊,還有金錢不錯——不過我們真正想從他身上得到的不是這些啊。要能像他伯父、父親那種真正的政治家,那樣的直爽敢言、老謀深算,對她們的大業更為有用吧。兩位前輩一直替祖宗大法(mos maiorum)(121)說話,當年可是守舊派的兩大柱石呢!她曾有多少次聽到遙把他們奉為今日政界人物的典範?而且,當然更是和也本人的榜樣啊;可惜那人的稟賦與父輩迥然有異,成果始終不大……

 

不過我們不能都是政治家吧,她內疚起來,幾乎為自己對那人的批評感到羞愧。畢竟他為人真的很好,而且也都盡力了。誠然,不是那種料子又不是他的錯——個人出身雖能決定地位,卻不一定左右得了天賦高下吧。

 

然而……不是有藤乃靜留的例子麼?啊,對,還有姬宮千歌音,甚至謝爾基‧翁,當然更有首席元老……他們又如何?可是她實在不能拿人比人吧!更明智的,還是單純地接納既有的同志,量力而行好了。對,這才是應當做的,尤其是對她來說。

 

小遙才是負責抱怨的人嘛,她愉快的想道。她一個已把我們兩人的份都抱怨完了。實在輪不到雪之對黨內的不濟表示遺憾或者挑剔吧,光她的朋友一個已經綽綽有餘……簡直是,鬼哭神號哪。

 

不,她的職責是凑合着將她們已有的資源應用好——是成為兩人當中更務實的一個。這角色倒很適合她,只要當好本份,將言論都留給她那位朋友處理,她便可以不怎麼作聲,少些發表見解。可是情況很快會變的不一樣了,她要競逐成為執政官了;遙跟她交代過不知幾遍,她不能令遙失望的。她很肯定,那是自己絕對不願意發生的事。

 

雖然她還是不大肯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當執政官。

 

忽聽得有人提問,她思路既斷,便向發問的和也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在說,法案看來會通過哪,」他對她說,語氣溫文大度:「要是千歌音大人果真參選的話,嗯……雪之大人,你覺得如何 ?」

 

她朝他稍稍咧嘴而笑,心想法案一旦通過(大家都清楚,這是勢所必然),姬宮千歌音將贏得大執政官之席簡直是無可爭議的事, 他這時才突然小心翼翼的問她有何感受,真是好笑。這一來他們希望雪之當選大執政官的夢想便要粉碎了。更甚者,這意味着遙的死對頭——藤乃靜留——即將在元老院裡獲得他們始料未及的一位更為強大的盟友。形勢堪虞! 遙會怎麼想呢? 那還用說:遙肯定會大為不悅吧……

 

那我呢?她暗忖,我對這事的感受到底又是如何?

 

「我難免為某些事體感到憂慮,」她謹慎措辭,務求圓滑:「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千歌音大人很有才幹,我想,這說不定是好事呢。」

 

「不錯,這一點我也承認,」和也應了句,忽喚:「哎,你好! 」

 

雪之轉身望去,只見赤木已張着雙臂迎向來人。她立即認出對方——乃是藤乃大軍北去以後,領着本國使節一直留在希馬的門鵚蝲王子。與其餘隨員不同,王子特意改穿了希馬式服飾,可仍然不減他的惹人注目。事實上,他那副長相常常令人一怔,忍不住多看幾眼……因為他便是人家說的那種患上白化病的人(122)。

 

她迎上去向他招呼,像每次見面一樣,暗自抱着一點戒心。那對賊忒兮兮的粉紅色眼睛,那抹陰陽怪氣的笑容,總似帶着狡獪,帶着靠不住,彷彿隱隱的透着一股被她想像為陰狠惡毒的氣質。哎,可不是說他長得像壞人一般啊……他的相貌其實還挺俊美的,甚至頗具金枝玉葉的容姿……不過雪之每次與他面對面,心頭一種異樣感總是揮之不去:自己好像正與一頭白色的特大黃鼠狼說話。

 

也許是我心胸太窄了,她慚愧的想着,便補償似的向他燦然一笑。畢竟他對我們派系頗有共鳴……不過,他兄弟可是與我軍兵戎相見的呢,我果真能相信這樣一位異國王子的共鳴麼?

 

不錯,歸根究底還有他兄弟攻打阿爾真騰的事件。即使他堅稱自己與敗軍之將阿爾塔西王子的「莽撞」行徑毫無關係,也無法抹殺原田千繪報告中,黑曜王(他們的父王)幾乎與藤乃靜留開戰(等於與希馬開戰)的事實……噢,對,他僅僅辯稱這可能只是一場誤會,是老頭子怪脾氣發作,便即一笑置之……然而在那些國家,爭戰攻伐卻是國君專權獨斷之事,取決於君主的一己意氣,如同遠為千迴百折的政略權衡……

 

無論如何,雪之看着那人,心中暗想,我信不過他。

 

「凪大人,」她說着,怯怯的放開了他伸來的手。「近來可好?甚麼風將閣下吹來了元老院?」

 

他咧嘴一笑,便有兩條細紋劃進嘴角蒼白的皮膚。

 

「我來看看平民大會(123),」他那獨特的微帶鼻腔的聲音回答,說的自然是希馬語。「果然有意思。那項新提案——補設參選人推舉期的那項——似乎頗受歡迎哪。」

 

「對,的確如此。」

 

「我輩之不幸,」赤木澀澀的道,彷彿忍耐着才沒說出更難聽的話,終於還是嘀咕了一句:「藤乃之大幸啊。」

 

和也與雪之同聲一嘆。

 

「啊?」凪應聲而問,蓬鬆白髮底下的雙耳幾乎豎了起來:「你認為藤乃大人與這事有關麼?」

 

雪之投向赤木的警告眼神終是徒然;他點着頭,開始口沒遮攔:

 

「我看是的,」赤木咕噥道。難得找到知音,他興奮得幾乎粗聲嚷了起來:「我來告訴你罷,姬宮只是個跑腿的,背後出鬼主意的是藤乃!只怕連你也得擔心呢,凪大人!要是那兩位作得了主,你也別指望談得成那份和約了……肯定開戰起來,一直向北打去!」

 

凪淺淡的眼睫毛一霎一霎地,露出一副(顯然很造作的)稍微黯然的神情來。

 

「唉,」他遺憾的說:「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別擔心,凪大人,」雪之趕緊搶在赤木前頭說:「我認為赤木大人所疑慮的情況不大可能發生。比如我,便相信藤乃大人跟這事沒多大干係——甚至沒干係! 要真當上執政, 姬宮大人自身才略還是很優秀的;有她秉公斷處,你所企望的和約定當無虞。」

 

凪評鑑似的目光看了過來,雪之但覺一陣汗毛倒豎,卻不得不繼續點頭安撫他。但見他的手正在把弄腕上那個金環——那副雕工繁複又粗重的金鐲子,不知教多少愛財如命的政客移不開眼;不過在雪之看來也太俗氣了,也懶得再瞅它一瞅。

 

「既是菊川雪之所說,那就肯定是真的;」凪終於說,朝三位元老院成員展顏燦笑:「好了,不知我可否邀三位至敝處晚膳?若請到如此嘉賓——而且是祖宗大法的維護者!——與我大快朵頤,該有多高興呢。」

 

雪之身子不自在的挪了挪;儘管實在沒甚麼興趣與他共餐,她知道為了外交只能接受他的邀請。「 與我大快朵頤」沒準能理解為「給我大快朵頤」哪,她不無俏皮的一邊想,一邊觀察同伴們的反應。她看見赤木已忙不迭的答應了,和也自然也一樣……可是你能拿他們怎辦呢?一個太魯莽,一個又太幼稚……那麼她自己呢?她,也許,太小心了?

 

「菊川大人?」

 

他們都在等,她很清楚自己該說甚麼。

 

這口政治飯還真難嚥!

 

「樂意之至,凪大人。」

 

門鵚蝲王子雙目放光,喜形於色的領着客人沿着廊子離去。大家一路上東拉西扯的閒聊:天氣啊,目前的經濟狀況啊,就連希馬文化花絮也都涉及。快來到大街時,眾人正聊到飲食上頭,凪突然話鋒一轉,繞到金田泉的新法案和藤乃靜留的題目上。

 

「我剛想起一事,」他睜大那對色澤詭異的眼睛——在雪之看來,那對眼彷如靜留雙瞳的褪色仿製品。「假若藤乃將軍其實是知情的,那麼她豈不可能回來希馬參加大選? 」

 

赤木朝他咧開笑容。

 

「凪大人!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叫道:「看我說的不錯吧,嗯? 」

 

雪之便發話了。

 

「不會,」她堅定的說道,教三人都望了過來:「不,我真的認為情況不會變成那樣。只為,她的軍事行動尚未正式結束,要是單為了大選而擅離職守,她會受到處分的。我敢向你們保證,她決不會這樣做。」

 

和也望着她點頭。

 

「不管怎樣,我同意雪之大人,」他說:「藤乃大人絕非幹出這種事的人,不會為了參選而放棄任務,把軍隊丟下不管的。」

 

赤木臉色一沉,扭開視線;凪則似正在考慮。

 

「這樣啊,」他終於說:「你自然最清楚了。」

 

他默認似的微歪着頭,又接着說:「也許,偉大的藤乃將軍如你所說的不知情……我猜她在北方早就忙的不可開交吧。她該有……我想…… 許多事情要辦啊。我聽到其他元老說,她在那兒似乎遇上點麻煩呢。」

 

雪之與和也稍一點頭;聽着一位門鵚蝲人感慨藤乃軍的苦辛,此中諷刺,他們沒有忘記。然而,赤木只一聲冷哼,朝眾人露出一副挖苦的笑容。

 

「呵!當然嘍!」他憎嫌地晃着腦袋:「那個女人的運氣真是好極了!我敢打賭這時她不知如何地快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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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乃靜留快要發狂了。不過頃刻之前,她從自己的房間跑了出來,竟一路逃到樓下;等她終於注意周遭一切,終於看清自己所在時,便忍不住聳高了眉。

 

這裡是花園。

 

總督府邸佔地甚廣,她是知道的,旁邊的大小花園更如迷宮一般……可她只管一頭衝出大宅,不知怎的跑至花園中心;連她都想不起到底怎樣跑到這裡的了,不禁為自己的心神大亂而吃驚。

 

「我怎麼來到這兒了?」她喃喃着,困惑的四下張望,舉目向前一看,只見怪物似的一條黑影籠在身前,若不先意會了那是何物,大概會本能地退後一步吧:那是棵黑黝黝的巨樹,光禿禿的枝椏伸展着,魔爪似的朝天箕張,再被遠方官邸通亮的燈火一照,映得那斑駁樹皮上霜華耀目。

 

不想光線居然能照到這裡來,她忖道,察覺身邊掩在雪下的景物也同樣反映着遠處的光源,難怪天已這麼黑了,四周又沒有火把,自己還能摸到這裡來吧。她將四周環境觀察片刻,灼灼雙眸木然地凝視着一片凄冷蒼涼。

 

一切都這麼白……這麼完美無瑕的白。

 

她甚至覺得白的太過了。太過純淨無垢,以其纖塵未染自鳴清高的世界,與忽然再次泛上心頭亂攪亂動的東西簡直是天壤之別。

 

啊,不,不要又來了。

 

可是它已經回來了:剛才發生在寢室內的一幕,情節清晰,栩栩如生的記憶片段湧回來了,如同剛好與這一片冰雪畫布兩相對照的壁畫。即使她再不情願,記憶力憑着平素的精確,還是將事情的枝枝節節逐一勾回:她如何和武田起了爭執,如何回到房間,如何心緒不寧,還有如何印下那一吻……

 

「不……」

 

她呼了一口氣,任它半空中凝作水汽,悠悠的噓氣聲好像烙鐵燒在皮肉上的聲響。她才憶起那一吻——要是這種褻凟也配稱一個吻的話,她想——一隻攥得死緊的拳頭便反射似的擂落大腿上。她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了,心裡便想怎麼連自己的身體都要和她作對呢。

 

以一位素能自我把持的人來說很奇怪吧。何止奇怪,簡直是背叛啊。

 

它只是與我身同感受罷了,她跟自己解釋。羞愧。她的身體也感知到了,只單純的反應着要把那可惡的感受打跑罷了。正如她亦清楚明白,心裡加倍的痛悔莫及。

 

就連那個,也是很奇怪的感受:後悔。

 

這種感覺對她並非全然生疏……該說,是她難得感受到這麼……該怎說?啊,對了:深刻。此刻錘打着心頭的悔意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強烈,她彷彿從沒為別的甚麼事情這樣地痛苦過,從沒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樣地羞恥過。也許過去的她總不曾放任自己沉溺於任何足致悔恨的事物吧,也就無從找到緣由真真切切的悔恨起來。可是這次不一樣。羞愧像已深深烙在她身上,她前所未有的感受到無地自容有多可怕。

 

不過看她這種想法,莫不是又來自高自大了吧,嗯? 他們說甚麼藤乃靜留從不犯錯? 不管他們怎麼說,現在肯定證明是假的吧。看看這彌天大錯,還有理應附帶而來的恥辱吧。人若犯錯——尤其是這等嚴重的錯誤——自不然要感到羞恥啊。

 

好可怕,她慘然自忖,簡直要把人壓垮了。

 

她又想,令事情更糟糕、將那恥辱烙得更深的,乃是她肚裡明白:自己有一部份未曾感染到該已淹沒全身的懊悔。按理說,本當一心同體的……事實卻非如此。

 

人心果然是詭詐的啊,她沉思道,這部份心思才向前跨去,那部份心思便往後退縮……甚至乾脆反其道而行。

 

即便是心臟被那極其難受的悔意舔噬着的當兒,她仍能感到裡頭藏着截然相反的感覺——彷彿享受着她所作的勾當。那部份心思似在鄙夷她的悔疚,反倒志得意滿地,將那一時荒唐所賺來的甜蜜,親吻保鑣雙唇時那絨一般柔軟、水一樣旖旎的強烈快感一古腦兒的帶回來了,也不管轟得頭腦裡一陣陣的又臊又熱。

 

可恥的是:即使頭腦上再清楚剛才所為如何該受譴責,還是無法把她從中獲得的暢美減色一二。

 

「該死! 」

 

她呻吟着伸手一拍,掌心落在滿佈瘢痕的樹皮上,發出一聲悶響。她把前額往手背挨去,緊緊的閉上雙眼,一心想要消去自己所作所為的那段回憶……想要驅去記憶的幽靈。

 

儘管此際苦惱不堪,她還是險些笑出來了。區區一個血肉之軀,也敢妄想逐去墨湼莫西湼(Mnemosyne)(124)?!

 

她低低一聲咕噥,帶着三分好笑,七分自嘲:「真是愚不可及……」

 

誰敢妄想趕跑比死神更強的墨湼莫西湼?哎,她今晚還真夠感性的嘛!她搖了搖頭:這分明是空想。死神總該比她遠為強大吧,因為她不過是那位神祗在戰場上的爪牙啊。連主子也敵不過的對手,作為僕人的企圖抗禦又有甚麼意義呢。

 

一口疲憊的嘆息自唇間逸出,於空氣中凝作陰鬱沉滯的露水。

 

對,她頹然地想,根本沒可能趕走墨湼莫西湼。她早該曉得這道理的。更何況,即使讓她成功了又有甚麼益處?便是讓她忘記剛才發生的事又能達到甚麼目的?剛才的事已成定案:事情已經做下了,這便完了。這便完了。

 

「不錯……完了。」

 

不管如何努力抹掉記憶,震撼如此強烈,她實在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忘卻。她甚至想,自己大概永遠忘不掉吧。

 

或者,夏樹也都一樣。

 

想到這裡,她額頭向樹幹猛地一撞,悶悶的又呻吟了一聲。可不是因為前額被粗糙的樹皮戳痛了! 戳在胸膛的傷感痛楚遠甚,蓋過了一切感受,就連冷夜中越發戕人的寒意她也茫無知覺,皆因她的身體——還有心神——似已燒得太過,那一點點涼氣不足消解她肌膚上賁張的灼熱。

 

「原諒我罷……」

 

嘴裡才呢喃了那一句,保鑣的臉容便即飄進思海,胸中又爆出一股燠熱。

 

我怎能對她做出這種事?

 

她垂了頭,繼續倚着大樹,任那悔恨騎在心頭鞭撻,每一鞭落下便更催動記憶,每一幕回想卻又是一記重笞,她只顧痛心疾首並不躲閃,以段段回憶自虐胸懷,猶如在自責之餘還要把自己糟蹋到底。

 

想想那時我竟能厚顏的故作清高,她暗忖,想起了武田和那場爭執——事情都是那個該死東西引起的。即使此刻,一想到剛才的彼此對答還是有火上澆油之感:適才侃侃而談,爾後言行不一,原來她竟是個徹頭徹尾的假道學! 想到這裡,她心痛欲狂,可是如此自我傷害卻是莫名痛快。

 

想想那時我多麼的了不起,原來也比他好不到哪裡!

 

她提起按着樹幹的手掌,握成拳頭捶落,捶出一聲沉響,指棱間隱約的傳開一陣火辣。她只作不理,繼續沉浸於回憶與自譴中。

 

判決結果:我比那男人更壞。

 

她重覆着動作,出拳更重,打得樹皮都從木面碎裂剝落;可她恍若不覺,反而加倍使勁的向大樹施刑,將樹皮紋理上的節疤螺痕幻想成一張臉。

 

然而她不曉得那張幻見的臉孔到底是劍士的還是她自己的……

 

「蠢才……」

 

我還說他配不起她,她自顧苦了臉。那時她多麼的得理不饒人啊,不是麼? 如今她反比他更配不上那女孩了。哎,不錯,世事真是太完美了也許她該懂得欣賞當中的諷刺意味吧。

 

僅僅「也許」而已。

 

她總算感到拳頭皮膚磨破處的微微刺痛,可是跟胸口的鑽痛一比這又算得了甚麼。於是她再次一拳一拳的打出,以毫不動搖的毅力,繼續摧殘大樹、作踐自己。

 

可是她仍然禁不了自怨自艾。

 

做了那樣的事以後,我已經配不上她了。

 

血光在她不住擊打的樹皮上迸出。可這是誰的血?是樹的? 還是她的?

 

我連被她保護也不配。

 

又是一拳,重重的打得頂上枝梢亂顫,抖落一陣冰凌雪末灑在她頭上。

 

我不配——可我還是想要她。

 

她惡狠狠的齜着牙,又一拳往大樹揮去。這次拳頭打中一處嶙峋不平的樹皮疙瘩——該是從前的園丁砍去矮枝後剩下的殘茬罷——受盡折磨的拳棱被凸起的樹皮割破口子,立即鮮血直冒。她瞧着手背上紅艷艷的兩行鮮血緩緩淌落,呸了一聲,又把大主神詛咒了一句。

 

須臾,她的嘴角漸漸揚起一抹冷笑。

 

活該你的。

 

她搖搖頭,依然帶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把那隻拳頭向樹幹揮去,這下痛得她身子微微一慄,卻不夠令她嘴角下垂半分。

 

確是這樣不錯,她惡狠狠的跟自己說,活該你的。

 

可是這仍不夠,仍是分散不了胸膛裡刀割似的痛楚。她定了定神,又揮出一拳, 暗想哪怕將手裡的骨頭打碎,能把心裡的劇痛消解一分兩分便足矣。

 

因為後者的痛苦更加的令人經受不住。

 

她還要再打,突然一個東西飛來擊中她腦後,散了她一頭一身。她嚇了一跳,正要回頭看看是誰偷襲,只覺一塊又冷又濕的東西跌進未受傷的手裡,才漸漸省悟擲過來的是甚麼。

 

是雪?

 

待她身子一轉,便即認出來者乃是她最不想見到的那位。

 

又或者是最想見到的——真的有所謂麼?

 

夏樹?

 

她張了口,平時毫不費力那幾個音節忽然結巴起來。「夏——怎……」

 

她的腦筋僅比她的唇舌稍為伶俐一丁點。

 

她幾時開始……?

 

微弱光線之下,她怔怔的瞪着來人;儘管難以望見後者的表情,她還能看到從年輕女郎嘴巴冒出的熱氣,呼哧呼哧的,好像剛剛奔跑過一樣。難道她才奔了一段麼? 可是好端端的怎麼要跑呢——莫非出了事麼?她沒事吧? 哎,她當然不會沒事啊。

 

想想你才對她幹了甚麼

 

一念及此,靜留身子一縮,心下痛呼。即使素以緩解緊張局勢的手段聞名,對於目前彼此對峙的狀況,她實在不知如何入手;道歉的字句雖已懸在舌尖,那種羞辱的感覺卻突然噎得她喘不過來。該怎辦呢?該怎說呢?還不甚麼都別說最好吧!

 

可是我有許多話要跟她說。

 

她求懇似的望了女孩一眼,唯盼這一眼能替代她急欲出口的千言萬語。可惜她看不清楚女孩的臉,不知對方反應如何,只能希望她應答一聲,便一直等候——卻是徒然等候。

 

夏樹不跟她說話。

 

連這個,她跟自己說,故意不理心臟的連連絞痛,也是活該你的。

 

她忽然禁不住的想要抓耳撓腮——這是她幾乎從沒幹過的,不過也因為以前從沒試過如此不安吧。她意識到這股沉默太冒昧、太唐突了,總得有人來開口;既然二人當中一人是夏樹,開口的自然不會是她。

 

況且,也沒道理要夏樹抵受這樣的冷場。

 

那麼,你來開口吧,年長女子向自己下令。要麼打破沉默,要麼死忍到底吧。

 

「呃……」靜留正要喚女孩的名字,話到嘴邊卻又躊躇。她不敢說出口。畢竟已做了那樣的事,還有甚麼臉面喊那個名字呢? 可是她不能光站在那裡不說話,不向女孩招呼吧。她一定要,因為開口總比目前的沉默要好些。

 

開口。開口是一件危險的事,但總要有人來試。於是她又來了。

 

「夏……」她開始了,只覺舌頭一霎間變得粗厚笨拙。「我……」

 

再來,重新再來。

 

「夏——」

 

說到一半, 但見女孩忽然提步向她走來,嘴巴還呼呼的喘着大氣。她不防有此,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唯盼瞥得一眼對方的神情如何;女孩才走近數步,靜留便終於瞧清了她的臉。

 

這一眼,身經百戰的將軍用盡所有勇氣才不致嚇得倒退一步。

 

她看來好兇。

 

這倒奇了。一向以來,靜留對別人的恫嚇姿勢大都無動於衷。可現在夏樹彷彿帶着某種東西,竟似穿透了她平時鋼一般的定力。這到底是甚麼?

 

她把女孩仔細打量,察覺到令自己怵怵惶惶的不是夏樹臉上的怒色;然後她又想,就連那怒色本身也太耀眼了,不算怎樣的可怖,因為夏樹的美貌便是氣歪了臉仍不減光采:惱怒中越發陰沉的碧眸,微微擴張的鼻孔,豐腴的唇瓣張開着吐着霧氣,露出了裡面細白的牙齒,糾在一處的兩條眼眉勾成一張仍帶着孩子氣的怒容。

 

太可愛了,哪裡還可怕得起來。

 

夏樹繼續靠近,大步流星的走來;她越走近,靜留便越能望見——越能端詳——她的表情。

 

又是一步:微光中碧眸如貓眼閃爍。

 

喏——就是那個!

 

靜留着迷的看着,漸漸認出了剛才女孩身上令她感到危迫的是甚麼——便是那姿勢:她臉蛋把你勾住的同時,前進的步姿卻像獵獸一樣的殺氣騰騰。

 

此刻她走得更近;一陣急風掠過,把黑髮吹得往後飄揚。

 

「嗬……」

 

女孩的動作,莫名的令人既安心,又慌亂。每一步都帶着最終結局一般的恐怖,靜留邊想,邊惴惴的呼着氣,只等那人形獵豹朝她撲來一洩其憤。不錯,夏樹似乎對她怒不可遏——這自是她應當的——然而……那股怒氣好像有甚麼不對頭。那激動的臉上尚有別的情緒,至此靜留仍然無以名狀;女孩逐漸接近的時候,她依然在猛絞腦汁。

 

是甚麼? 是痛心麼?

 

夏樹繼續走近,左邊眉梢的細微搐動已經清晰可見。

 

該是感到痛心罷。

 

如今她僅在數呎之外,差不多是時候停下來了。

 

對,痛心。不過還有呢?

 

驀地,不待靜留驚覺,夏樹早已不按年長女子所預期的停在數呎以外,一徑的走至她身前一呎。出其不意的貼近一下子壓得她透不過氣,忍不住無意義的輕呼一聲:

 

「喔。」

 

她的身體本能地對跟前的挑釁作出反應,立即緊張起來;剛才自慚自責的感受記憶猶新,驅使她想要退後迴避……同時又指望她站在原地,接受任何形式的懲罰;於是便有點神思不屬,暗惴女孩不知會否打她一巴掌。

 

她硬起頭皮,勉強舉目,望向瞪着自己的那雙熟悉的明亮碧眸。不料才抬眼起來,夏樹卻躲過了她的視線,突然往雪地屈膝跪倒。

 

「夏樹!」

 

她脫口驚呼,險些也跪下來看女孩怎了,卻感到有人伸手來拉住自己的手。這麼被人一碰,她登時省起了剛才自己弄出來的傷;然而那霎時的痛楚在女孩突然開腔之下早被丟到一旁。

 

她的聲音甫一入耳,靜留總算鬆開一直不自覺地憋住的一口氣。

 

「你……」夏樹一頓, 咂咂舌頭,帶着似已抑不住的惱怒查看年長女子的傷勢;接着她鼻子一哼,說了兩個字,語氣裡明擺着的大大不悅:

 

「笨蛋。」

 

這句話實在來的大出所料,靜留先是眉頭一揚;及至感到甚麼冷冰冰的東西按落傷處,雙眉更是高高聳起:原來夏樹正用雪擦拭着她的傷口,動作輕柔之極,只差一點便像是甜蜜的愛撫。只差一點。

 

為甚麼……?

 

她簡直覺得有點掃興。可此刻,除了眼睜睜的瞧着保鑣無視她的一臉驚愕、專心清理自己傷處,倒也無事可作;事態至此,儘管舒了口氣,靜留心裡卻在羞愧哀號,不吱一聲的聽憑女孩施為。等她感到裹上指節的布條——卻是夏樹從她自己手上解下來的——她便終於鼓足了勇氣,微微哆嗦着開了口。

 

「夏樹,」她囁嚅着,一臉迷惘——(她心下自知,還該是一臉惶恐)——的看着女孩,依然不知所措,更禁不起原本只溫柔地捧着她手的夏樹,突然抬起那雙令人心旌動搖的眼睛朝她瞪來。

 

靜留深吸一口氣。「你——你在幹——」

 

夏樹搖頭打斷了她。

 

你在幹甚麼?

 

女孩直起身子,拉起靜留的手臂輕輕一晃,示意她們該走了。看這天氣一刻冷過一刻,靜留的傷處也亟需照料,這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可年長女子此時心緒如麻,只是探詢似的瞅了夏樹一眼。女孩把她手臂搖了又搖,不得要領,沒奈何,唯有開口勸她動身。

 

「冷了,」夏機雙眉攢到一處,悶聲說:「回去吧。」

 

說着,把靜留手臂又是一拉。

 

「靜留。」

 

不管彼此知道與否,年長女子一直盼着的,就是那名字從她嘴裡吐出來。

 

靜留點點頭,依然覺得雲裡霧裡的。

 

她由着女孩帶路離開那裡。夏樹不聲不響的走,靜留跟在後頭,二人像賊一樣潛回屋內,悄無聲息的,可她的心裡卻是亂嘈嘈的一堆思緒,每踏一步,心口便如擂鼓一般。

 

她這是幹甚麼?她疑惑不已,時不時的往夏樹偷眼瞟去,後者卻似下了決心不去理會她的滿臉茫然。哎,夏樹怎麼這樣子?要是她對靜留破口大罵諸如此類的也還好理解些……如今來的太意外了,把年長女子弄的完全摸不着頭腦。這女孩真難看的懂!從來如此,只怕將來亦然。不過到頭來,正因為靜留不能輕易的將女孩看通看透,才覺得她這麼有意思啊。那種神秘的魅力。不管如何,目前的靜留大概不惜一切,唯求看通夏樹的想法,唯求看透那顆美麗的腦袋裡轉的甚麼念頭吧。

 

即使她的發現會讓自己惶惶不可終日。

 

你現在恨我麼?她暗暗的想,向拉着自己手臂走前一步的女孩無聲發問。你恨我恨到這地步,連與我並肩而走也不肯了麼?可這就說不通了。如果女孩真的恨上了她,為何又肯觸碰她,像現在這樣?為何又肯那樣子呵護她的傷處?

 

她憶起夏樹剛才的臉:眼眸裡的怒火,擔憂,還有她依然無法認定的別的神色……好像失望似的神色……

 

是失望麼? 啊,太可怕了!是惱怒倒還好些,靜留想着暗自苦了臉。使一個人失望到這程度……而且是她心裡如此着緊的人……教人情何以堪!對,除了這個甚麼都認了!

 她糾纏於滿腔的苦惱掙扎,連幾時回到房間也不知,直至門栓喀的一聲鎖上,才嚇了一跳,怔怔的望向四周熟悉的景物。

 

也記起了這裡發生過的事。

 

「靜留。」

 

她臉一轉便見夏樹向她走來,手裡拿着兩個瓶子、一束乾淨白布,示意靜留向睡床移去。

 

噢,朱庇特,那床……

 

夏樹冷洌的嗓音隨即飄進耳朵:「坐下。」

 

她乖乖的順從,往床邊坐了,死命的擠出一副體面模樣來——真能剩得幾分體面才怪呢,她心裡清楚,一來到這房裡、這床上、這女孩跟前,她就一下子渾身的不自在了……此時女孩卻已解去她傷處的纏帶,再次在前面跪下。

 

應當在她面前下跪的是我才對,靜留赧顏想着。

 

「夏樹……」

 

祖母綠眼珠朝她一瞥,她訥訥的住了嘴。夏樹卻不遲不早,偏偏在這時開聲。

 

「會痛的,」她說,字句間居然帶着一絲的——對靜留來說簡直諷刺得磣人——歉然,舉着酒瓶,顯然等待靜留允許才將酒液淋上傷處。這本是處理較深傷口、防止潰爛化膿的標準程序,但是靜留只顧着懊悔,差點把這事忘了;如今,提醒她的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被她傷害了的那位;罪人反過來被自己的受害者照顧——哎,今天真是充滿了諷刺啊!

 

正自怨間,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咕噥。

 

「吶……」

 

她一低頭,便見夏樹的雙頰突然微微泛紅, 拿着一團蘸了酒的亞麻布, 皺着眉,依然是一副詢問的神氣。靜留只好點頭,心思無時無刻不念着那隻捧着自己傷處的手,竟是輕柔如斯。

 

太善良了。為何她要這麼好心?

 

接着夏樹開始處理傷口,酒精啃進皮肉一灼,灼得她雙眼微潮,雖不足以令她哼上一哼,還是刺痛的很。不過便是忍痛時,她仍能看出女孩動作一絲不苟之餘,仍是努力的着意體貼。

 

不知怎的,反倒教她更痛了。

 

用酒洗畢,夏樹便將另一塊布泡進另一瓶中的液體——如同靜留所料,這瓶子放的是清水。於是女孩用這塊布把傷口重新又擦洗了遍,目不轉睛的專注於手上工作,她的病人卻目不轉睛的瞧着她。

 

直等到她將水跡輕輕拭乾,靜留才終於壯着膽子說話。

 

「謝謝你……夏樹,」年長女子悄聲說:「我……」

 

女孩的視線依然鎖定她手上,她語氣一窒。女孩的專注裡,彷彿有甚麼教她遲疑,教她心怯。

 

但是我必須說清楚。

 

「真的對不起,」她總算說了出口,喉頭彷彿又再脫力,這句話說的如同耳語:「夏……」

 

「不。」

 

這一打岔,她立即閉上了嘴。夏樹邊接着說,邊繼續處理她的傷口,動作仍是溫柔得過份。

 

「不……」

 

那個字自夏樹唇間溜出,悄聲卻莫名的堅定。然後女孩哼了一聲,又繼續說下去——接下來那句話入耳輕柔,卻在靜留心口擂了重重的一錘。

 

「不……不准…」她靜靜的說:「…再那樣。」

 

雖然一早料到結局,靜留還是抑不住心裡一酸。她閉上眼,歉然低頭,正要說話,夏樹忽又接了下去。

 

「不准……那樣,」夏樹悄聲說:「走。」

 

靜留霍地睜開雙眼,大惑不解的瞪着她。夏樹語氣一頓,依然不望過來,輕輕一嘆,一伸手又往旁邊的乾淨布條摸去。

 

這是甚麼意思?靜留心中疑惑,不覺的全身繃緊。她這是要我走開麼?

 

夏樹開始以新布條纏裹她手;靜留終於抑住心中戰慄,提出了那個疑問。

 

「你說的……甚麼意思?」她聽到自己嗓音裡的顫抖:「夏樹?」

 

她不知道自己該指望甚麼。或是一記怒視,或是憤慨不已。又或者若無其事。然而千猜萬算,也意想不到夏樹驀然抬起的那張憂忡求懇的臉。

 

……就掩在忽地變得微不足道的怒色面紗底下。

 

「你……那樣子……」女孩森林般翠綠的眸子責怪地瞧着她眼睛,教訓她說:「撇下我。」

 

靜留為之瞠然;女孩掙扎着把話說白。

 

「不許撇下我走。」

 

話音剛落,一片酡紅隨即燒遍女孩雙頰,連忙垂了眼又盯着靜留的手,死命擠出一副冷峻模樣來,只可惜那糾成一團的眉頭按不住陣陣發顫,半點也逃不過年長女子的眼睛。這時靜留方明白為何總覺得她的怒沖沖的樣子有點不對頭……明白以後,卻更為困惑不已。

 

她……是因為那個才生的氣?

 

「夏樹……」

 

夏樹一言不發,只忙着將主人傷處包綑妥當,臉孔跟靜留的手凑的好近好近,讓年長女子感到她的氣息柔柔拂過露在布帶外的指節。換了平日,大概會誘得她心頭盪漾吧,可這時只覺頭昏腦脹,反被惹得心頭火起。

 

這就算了?她無法理解,捏緊了拳才不致洩露她心中激動。為甚麼夏樹不為剛才的事生她的氣?難道她不覺得受辱麼?那怎可能?

 

她怎能不生我的氣?!

 

「呼。」


夏樹一聲長吁,總算將傷處包綑完畢。靜留瞧着保鑣,心中越發疑惑,嘴裡悶聲不響,噎在咽喉裡的怒氣卻已蓄勢待發;裡面彷彿有一把聲音向她大叫事情全搞錯了,她是沒資格受到夏樹如此善待的。不在如此這般之後。

 

她不該還這麼好,她跟自己說,只覺那股憋悶又重新堆積起來。女孩怎能這般溫柔?!她人身都被靜留如此玷辱了,還怎能?不管是誰,怎能把那樣子的侮辱視如無物?!

 

她心深處實在無法接受。

 

她應該生我的氣!

 

待夏樹抬眼望來,她便終於爆發。

 

「你為甚麼不生我的氣?!」她幾乎瞪着女孩大吼:「夏樹,為甚麼?!」

 

想想那是何等的冒犯!

 

「想想我都幹了些甚麼!」她叫了起來,隱隱約約的記得剛才還在乞求寬恕的自己,現在反倒央求女孩來恨她,不過此中矛盾這時已是無關重要:「你必須——你應該生我的氣,夏樹!」她氣急敗壞的說:「你一定要!」

 

夏樹依然抬頭望着她,蹙皺着眉,教靜留看不穿猜不透。

 

「你不是區區奴隸!」年長女子低低的說,一字一句彷如哀懇。「夏樹,你不能——你絕對不——」

 

按上嘴唇的手指打斷了她的話。

 

「唔。」

 

這麼一碰,靜留登時噤了聲,難以置信女孩居然還信任她,乃至肯如此親暱的觸碰她。出奇的令人心中一安,卻又大感費解。一如往常。只見夏樹微微搖頭,仍然帶着那難懂的蹙容抬望着。

 

永遠這樣謎一般的。

 

夏樹墊在腿肚子上的臀部一抬,跪起身子,一張臉越升越高,凑向靜留的臉;只見她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宛如朝霞泛遍,肌膚的光澤被那艷色染得越發奪目,把靜留看的入迷。她靠的這麼近……再一次靠的這麼近,又是這麼要命的撩人,年長女子不得不提醒自己千萬別向前挨去——儘管身體早恨不得如此。

 

「啊……」

 

一聲輕響,好像只說了半截的字,從夏樹唇間飄了出來。靜留清清楚楚的看見——甚至幾乎聽見——女孩的咽喉一直發緊猛吞。

 

靜留越來越搞不懂了。

 

本待要問,夏樹幾根手指偏仍按在她唇上,麻麻癢癢的。然而指頭隨即移開,游走至她頰上顴骨處。

 

她在幹甚麼?

 

她仍在納悶到底怎麼了……若非看見夏樹欲言又止似的抖着雙唇,也許還得納悶下去吧。可現在,她一則好奇於夏樹究竟想說甚麼,二則渴望着眼皮底下的那雙唇,開始越挨越前……凑向那曾被她淺嘗一次、只想再能細味的一雙嘴唇。

 

夠了!

 

她被自己嚇的一震,身子極輕極微的往後縮去,還是着了痕跡。很難想像她竟會明知故犯吧,可她幾乎又出手了。哎,近來她的自制力究竟變得多麼的不濟? 更準確的說,每次涉及這位年輕女郎時,她的自制力究竟變得多麼的不濟?當事人卻只揚着那張天真無邪的孩子臉,帶着那副令人無法讀懂的表情,單純的望着她。

 

藤乃靜留,你真是最最該死的東西! 她在心裡咆吼,為剛才的險狀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她的身體怎麼突然又作怪了? 而且,那藏在胸口裡的可怕感覺,怎麼又像要破閘而出?

 

然後一股恐懼襲來:如果女孩認定以後再也不能相信她呢?

 

她險些又要向夏樹道歉——又是道歉——可是一看女孩臉上神色便即止住。只見那張臉彷彿有了那麼一點變化,眼眸裡彷彿添了一層轉瞬即逝的淡淡哀傷,將那瞳色映得加倍明亮。

 

她唇瓣又是一顫,噙在嘴邊的話一直一直的將至……卻依然未至。

 

「夏樹……」靜留低低的喚了聲,不曉得說甚麼才好。她想跟她說,自己以後絕不會再犯的了,而且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她想跟女孩說,只要還肯待在她身邊當保鑣,便是女孩從此不再跟她說話也心甘情願。她本待要說出這句話了,也許還要說許多許多,卻被夏樹驀地欺身挨近嚇了個手足無措,乃至彼此四唇相接時竟不及閉上眼睛。

 

卡斯特!靜留心裡驚呼,一下子懵了。夏樹……夏樹在……

 

有個哆嗦着的甚麼東西抵着她雙唇,穩穩的壓住,可是確在顫抖沒錯。

 

不可能。

 

夏樹在吻她。她在吻她的嘴。被那雙唇瓣輕輕軟軟的抵在自己唇上,這感覺太美了。那麼的純潔,那種妙不可言的快感和意外,將靜留牢牢的釘在原位。

 

天吶,她依然驚訝的合不上眼。天吶。

 

誰比誰更驚訝一點倒是難說,因為吻人那位的嘴唇比被吻那位的嘴唇抖得還厲害許多——只不過後者完全一動不動,若非還有那股澎湃洶湧的熱血直奔至臉頰,整個人看來便與一尊雕像無異。此刻她就連思路都完全變迷糊了,腦袋裡只翻來覆去的想着四個字,如回音繚繞:

 

她吻了我。

 

夏樹的膽量一下子被靜留臉上火燙燒盡,連忙退開,喘着大氣,彷彿才經過了一場甚麼苦戰似的;年長女子同樣喘噓噓的,睜着大眼,帶着毫無掩飾的震愕瞧着女孩。

 

二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臉上都是一副受驚的神情。

 

夏樹……

 

夏樹身子一縮,好像突然為自己的舉動驚恐起來;靜留只見女孩把心緒全掛在臉上,卻不知自己也並無二致。

 

你也……?

 

夏樹尚未站起,她已瞧見女孩肌肉一搐,顯然想動身離開。以前她總是苦於無法解讀夏樹的表情,此刻卻出奇地將女孩臉上窘態看了個清清楚楚;既已看出來了,自然也心知肚明——夏樹的本能正向她大叫:快逃。

 

我若由得她學我那樣子跑掉,就讓復仇女神攫了我算! 她心裡想着,一躍而起,腦海中剛才那四個字再次迴響不止,調子裡的驚詫卻已化為凱歌:她吻了我

 

女孩未及轉身,她已伸手將她一把拉住,拉的那麼使勁,將年輕女郎硬生生的扯進懷裡;夏樹驚呼一聲,早被靜留的唇封上了嘴,攫了她雙唇,又張臂把她身子牢牢鎖住。這是一天之內兩張嘴巴的第三回碰頭,但這次二人都奮不顧身的把嘴唇往前壓去,結果便天差地別。

 

靜留花了偌大氣力克制着才不曾呻吟出聲。

 

你也想要我麼?她在心底向女孩發問。難道你也有一樣的感受麼?

 

她身子往後一靠,在床上躺倒,將女孩也帶了下去,然後兩手反倒鬆開了夏樹雙臂,由得她隨着自己意思終止一切。可是夏樹無意掙脫開去,她的嘴也無意與靜留的吻分開。

 

難道第一次時你只是吃驚麼?

 

四唇相分,二人顫抖着嘴巴,再次帶着滿臉焦灼看着對方。兩人的臉被彼此的氣息癢癢的搔着,又教在肌膚下騰歡的熱血烘的亮瑩瑩地。但覺床褥上輕輕一晃,卻是夏樹伸臂往靜留身伴一支,把身子撐在年長女子之上。

 

「嗯……」

 

夏樹又挪了挪,將另一條手臂也擱在褥上;這麼一動,靜留便即意識到女孩的雙乳正抵在她胸脯上,驀地亂了思緒。那副女體彷彿是前所未有的豐美溫軟,卻又是如此的結實強壯,令她忍不住想再去親一下那兩片唇。不過,有些事情必須先弄清楚。她必須確定一下。

 

因為,要是她再次犯錯,即使夏樹這次肯原諒她,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夏樹……」她乾咽一口,徐徐的道:「夏樹……原諒我,但我……」

 

她只覺連說話也越發艱難了。知道夏樹就在她懷抱中,感到女孩的軀體正正的靠在她身上,不禁令她一陣陣頭暈目眩。

 

「我只是……」

 

我想要你。

 

「要是你不想……」她拼命抑住喉間的緊澀,說了下去:「這樣……只管教我停下來。只管制止我好了。」

 

夏樹不語,看着她的那副神氣只差一點便是徬徨無助。

 

「請你……」靜留跟她說,壓得低低的嗓音變作沙啞的耳語:「要是……只管制止我吧,夏樹……只要……請你……」

 

請你也要我吧。

 

她閉上眼睛,希望將懸在眼前的誘人景像抹去後能逼出自己說不出口的語句。只覺身上的重量又是一動,緊接着,夏樹絲一般的秀髮滑過女孩雙肩,柔柔的拂落她的頰上。

 

再睜開眼時,夏樹雙唇已輕輕的印上她的嘴。

 

好。

 

彼此換過一聲呢喃,她頭一仰又攫住了女孩的嘴,雙方牢牢的吻住,緊閉的眼前突然炸出一道燦爛的亮光。焦熱在她臉上蒸騰瀰漫,可是相對此刻輕柔地磨着她嘴巴的夏樹的雙唇、比起那火燼般的灸灼,簡直稀鬆平常。

 

便是我贏得草之榮冠的當兒,她心裡想,便是當時我也不曾這麼的飄飄然過。狂喜之餘,她仍然禁不住對眼下的事感到難以置信;不過夏樹怯生生地印落她唇上的吻是如此的真實,沒可能僅僅是一場幻想吧——哎,這感覺也太實在了!

 

她張嘴把夏樹的下唇輕輕噙住,教它微微一顫,再把年輕女郎雙臂摟住;夏樹便又以嘴唇靦腆的回了一印,小鼻子輕輕的蹭着靜留的。

 

「我的夏樹……」她低低的喚了聲,感到女孩身子一陣抖索。此刻,她才省悟女孩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敢這樣做,肯定很不容易吧。就是到了現在夏樹看來還是擔驚受怕似的,四目相投時,她望向靜留的眼神內依然抑藏着惶遽。

 

可憐的孩子,她心想,全因我太笨拙之故,害得她不容易……我自己也不落得輕鬆。

 

不過夏樹如今是她的了,這才是現在真正要緊的事吧。

 

她仰起身,以同樣的溫柔回應着夏樹的吻,將滿腔情慾暫且按了下去。這時她不再那麼為此而苦了,就連目前那一點點溫存所帶來的震撼她已沒能全然領會。那與她緊貼的一雙唇, 那觸碰在她臉上的緞子般柔滑的雙頰,這一種細膩的感覺,一切一切,令她如此的歡喜若狂,如此的沉醉於這樣親吻着她的夏樹的非比尋常的甜蜜之中,幾乎讓她忽略了某件事。不過等到她終於省悟,便連忙停住動作,驚疑參半的盯住夏樹看。

 

她從來沒有吻過別人,這發現讓她驚訝不已。她連該怎麼吻也不會。如此一來便能解釋,那時靜留奪了她的初吻、更悍然侵入她嘴裡何以令她這麼震驚;而且也好解釋她何以這樣子吻着靜留,一雙唇小心翼翼的輕印着,如同一頭幼獸輕輕以嘴鼻挨擦着同伴。很甜蜜不錯,擋也擋不住,可越是這樣,靜留越是恨不得要向她展現出另一種的柔情蜜意。

 

「夏樹,」她呢喃道,一扭身將二人翻了個轉,看着女孩雙眼霎地睜圓。這時兩人位置逆轉,夏樹仰臉朝天,傻傻的躺在她身底下,兩人的腿腳彼此摩擦;靜留死死的按捺着,不曾把大腿抵進夏樹兩腿之間。

 

事分緩急,她的理智跟她說。倘若夏樹還沒試過真真正正的與人親吻,就更不可能幹過那樣的事吧。便是再恨不得這就將女孩佔為己有,靜留可不想再次嚇着了她。

 

別太急了,現在不行,她跟自己說,深深的呼吸數口,讓氣息調整至跟身下那人節奏相合。她是你的。你有時間。

 

耐心點。

 

她感謝諸神,自己素常的敏銳總算或多或少的回來了,儘管感官上仍是飽受攻擊。呵向她唇瓣的暖暖氣息,撩起一陣陣需索的漣漪,再次漫向全身。

 

她喚着女孩的名字。

 

「我可以吻你麼?」她沙啞着聲音問,幾乎連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頭一次既然已鬧成那副模樣……還是先肯定了為妙。「我可以麼,夏樹?」

 

對方很緊張地,臉紅紅、羞答答的點了點頭,看得她的心都融了。

 

她嘴唇又俯了下去……可是這一次,她張了嘴以舌頭輕叩夏樹雙唇;女孩忐忑着允了,喉間隨即逸出一聲古怪的低咽,卻是靜留把舌頭探進她嘴裡品着她的舌。

 

「嗄……」

 

靜留要飄上天了。她感到夏樹的舌頭開始動作,那片濕滑的肌肉,被她舔撫得慌裡慌張的亂舞亂竄,又是出奇的柔軟,教靜留恨不得以雙唇好好的裹住它吮住它,就像這時夏樹吮住她舌尖那樣。一對手撫進她髮際,摩挲着她腦殼,揉出一波一波的快感從頭頂直湧至腹——這時肚子竟莫名其妙的覺得空了。她卻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對方的嘴唇和她們交纏的舌頭上,彼此也越來越放膽。

 

夏樹首次發出的呻吟聲教她忘情地捏緊了女孩的雙股,隔着衣物撫摩起來。

 

她吻裡的熱血,奔嘯如雷。

 

夏樹的舌躱過她的糾纏,突然冒出來輕輕一舔,滑入她唇瓣之間,探至她口腔之內,惹來她咕嚕一聲低吟。她感覺到它的探頭探腦還有點畏怯,卻也充滿新奇,款款的輕掃着她的舌,徹徹底底的誘惑她。她鼓舞回應,暗自驚嘆被勾引的那位居然反過來勾引人。

 

從夏樹鼻子呼出的熱氣吹在她臉上。

 

她們依依不捨,又再深吻一次,這才喘噓噓的鬆開了彼此。靜留但覺一陣暈眩,身下那團火驅使她更緊緊的貼了上去,依然閉着眼睛,感到夏樹的眼睫一顫一顫地拂着她的臉頰。

 

事情到了這地步,她不知年輕女郎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她慢騰騰的抬起頭來,撐着沉重的眼皮瞥了瞥夏樹的臉。她瞧見了在身下怒放的紅唇閃閃發光,還有女孩肌膚的火般艷色。她瞧見了那秀氣的鼻子挑戰似的傲然挺立,還有她臉頰……哎,那微陷的腮幫,便教鐵石人也為之斷腸。

 

好極了,她心想,簡直十全十美。然而,等到她望見夏樹雙眸,那些字眼已經不足形容:女孩正看着她,原本謎一般的重重面紗驀地豁然開朗,臉上流露的是完完全全的傾慕。

 

可我還是配不上她。

 

靜留只覺一顆心要跳出胸膛,暗暗向諸神稱謝,給了她這麼一位令自己前所未有地心存謙卑的女孩。

 

 

 

 

 

注釋


(120) 原文in suo anno;羅馬法律除了規定從政者循序漸進的攀上晉升體系,每一職階亦為擔任者設下最低年齡:軍事保民官20歲,財務官30歲,市政官36歲,裁判官39歲,執政官42歲;貴冑有「優惠」,年資約降低兩歲。In suo anno 就是說其人按此年齡下限成功上任為裁判官或執政官的高職,既成全了祖宗大法(mos maiorum),更意味其人威望極高首戰當選,是極大的榮耀。本文中希馬法定年資不詳,但靜留本以24歲之齡打算競選裁判官,估計要求年資比羅馬系統要低許多

(121) mos maiorum:羅馬社會中不明文的古老傳統,影響了政治宗教軍事社會風俗等等

(122) 頭髮、皮膚甚至眼睛缺少黑色素(melanin)的遺傳性疾病,患者膚髮皆白,缺乏色素的虹膜或會透出底下微血管,令眸子呈粉紅色

(123) comitia:本章中專指平民大會而言。由平民保民官發起,召集人民至元老院附近的「會議井」討論法案,法案一旦通過則提交元老院覆議核准(參章十三注95)。按規定,貴胄不能參與平民大會,貴胄出身的元老院成員只可從元老院樓台處遙觀會議過程,決不得發言滋擾

(124)Mnemosyne:希臘神話的記憶女神,天空之神Uranus和大地母神Gaia之女,九位繆斯(文藝女神,the Muses)之母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7-27 01:2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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