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念曉的學生證沒有帶走，上面有她的照片，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她的照片。我們長的非常像，如果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一定是會讓人頭疼的同卵雙胞胎。在這個世界我還是我自己，也就是曹思喬，卻從來沒有人發現這一點。

但每天照鏡子又盯著照片，我發覺曹念曉的五官比我柔，她左眼角下有顆小小的痣，而且她眼角和我比起來稍微下垂，神情中含帶著一抹慵懶與不在乎。是不是看起來參著一股哀傷，人就會真的比較不快樂?

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四，天氣晴。

仍然在曹念曉的世界，今天是成為曹念曉的第七天，我發現曹念曉似乎有自殺的傾向。

我原本只是心血來潮，想起在我的世界家中有一塊媽媽買的白板，上面給家人記載寫給對方的話，於是便在曹念曉的廚房裡也找了一下。

白板找到了，上面還貼了一張寫得滿滿的紙張，娟秀的筆跡不難猜出是出於曹念曉之手。

內容，卻著實令我震驚。

合宜素雅的信紙上，曹念曉工整地寫著：

「親愛的爸爸媽媽，如果你們回家找不到我，代表我離開了。

你們不用為我擔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或許我不是真的離開，只是沒辦法伴在你們身邊。

我不是個衝動的孩子，這是我唯一的任性。

如果我不在了，您們別傷心，請將年糕交給靜嵐照顧，她會了解的。我整理過房間了，重要的東西我都帶走，剩下的，請您們好好為我收著。如果不想看到，請放到家裡的閣樓。

爸媽，我好愛您們，但是我不能克制自己，我這樣活得不快樂。我有千言萬語想對您們訴說，我內心的澎湃卻找不到人了解。

請您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會永遠記著您們。

女兒

曹念曉 筆。」

唸過一遍又一遍，一陣疲憊感襲來，我頹廢地坐到了餐桌前，留下信紙仍貼在白板上。

曹念曉，我的雙胞胎姊姊，我那如果未去世應該會跟我活在同一個世界的雙胞胎姊姊。她不善交際，性格淡漠，性情古怪，而且，還有自殺傾向。

眼眶莫名地熱了起來，我的淚水無聲地淌下了面頰，啪搭啪搭地滴在冰涼的餐桌上。

就這樣靜靜坐著，眼淚倒是一會就乾了。心中的空虛沉澱後，油然而生的是另一種更激烈的情緒，重重撞擊在我的心頭，迴繞不去。

曹念曉自殺了嗎?

曹念曉自殺了，所以我才會來到她的世界嗎?

曹念曉在自殺前，在她寫這封信時，可有人傾訴內心的苦內心的痛內心的不捨?為什麼曹念曉的爸媽會在這時離開?她不開心時可有人伴在曹念曉身邊?

曹念曉活得很寂寞，很不開心嗎?

如果我在，如果曹曉沒死，我一定會陪在她身邊，無論如何都對我的雙胞胎姊姊不離不棄。

我會全心誠意聽她說話，聽她談靈異聽她說她的生活瑣事。

我會待在她身邊，我會了解她內心的澎湃。

不善交際也好性格淡漠也好性情古怪也好，我不會讓她有輕生的渴望。

很寂寞吧?曹念曉。

眼淚又無法克制地奪眶而出，但這次我撲倒在桌上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久久不能克制自己。

我極度地心疼她，心疼我的姊姊。

第二天我照常早起去吃蘿蔔糕，突然有種被曹念曉同化的感覺。眼睛發酸，我放學後哪兒都沒去便回家陪年糕玩，日子過得平淡無奇。

晚上八點多，我將碗洗了擦乾放回櫥櫃裡，摸了摸正窩在廚房角落大快朵頤地年糕，拿起鑰匙出門去附近的公園散步。那個公園我從以前就很常去，雖然看到別人家兄弟姐妹玩在一起總會有淡淡的惆悵，但我還是很喜歡那片綠茵。

經過鐘靜嵐家，我有些刻意地撇開頭去。我很怕見到她，因為她跟曹念曉太好了。鐘靜嵐有來教室找過我幾次──應該說找過曹念曉幾次──但我逃得很快，學校很大，除非她翹課否則她找不到我。

已經是接近傍晚，多數孩子都回家了，公園內零零落落散著些飯後出來運動得人們。我晃到遊樂設施區，一個人坐在盪鞦韆上輕輕盪著，漫不經心地望著眼前來網的人們。

我是曹思喬，我想回家。

腦中正胡思亂想著，熟悉的聲音卻忽然從左後方傳來。

「曹曉!」

啊!是鐘靜嵐。

我鎖緊眉，不敢回頭，聽聲音我們還隔了一段距離，索性站起身急速邁開步子，想裝做沒有聽到。

「曉，等等!」鐘靜嵐似乎追了過來，我心下煩悶，一急，也跑了起來，一路逃回家。

還好，鐘靜嵐沒有來敲門。

星期六，我睡到十一點多才被敲門聲吵醒。

我那幫狐群狗黨就是這般，會時不時在週末敲門把我吵醒，再逼著我上樓更衣梳洗和她們出去逛街唱歌。

迷迷糊糊中，我沒確認天花板的顏色，反射性地下了樓，睡眼惺忪地開了門。而在這個白色天花板的世界裡，站在門外的自然不會是我那群死黨，而是來找曹念曉的鐘靜嵐。

「早安。」鐘靜嵐一跨步進了門，聰明的女孩，連關門的機會都沒給我。她手中舉起一袋熱騰騰的早點，偏過頭展出溫熙的笑靨，將門外的陽光也帶了進來。

「早安。」我這一下是完全清醒，卻口齒不清地像還未睡飽的人。

「曉妳好了嗎?」鐘靜嵐又笑了笑，見我沒伸手接過早餐便垂下手來。

「?」

「不是約好每個星期六都一起去圖書館嗎?妳上禮拜沒來，這禮拜可逃不掉，都持續一年了不堅持下去怎麼可以。」八成是看穿了我面上的困惑，鐘靜嵐輕笑幾聲，還伸出空著的手在我肩上輕拍一下。

「啊…… 對不起。」我是曹思喬，自然不知道曹念曉跟什麼人訂了什麼約定，有些困擾地搔了搔頭，手指滑下時順便解開了長髮糾纏的結。「我不太舒服，今天可能也不去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鐘靜嵐實話，在我不確定自己的處境時，我對誰都不信任，更別說眼前對我是全然陌生人的鐘靜嵐了。

鐘靜嵐沒說話，臉上卻浮現一抹難以捉摸的古怪神情。不是失望，也不是氣憤，我摸不出，心底卻一絲涼，感覺有些詭侷。

我對鐘靜嵐是說不上有好感的。就算先前在我世界中有想親近她的意思，卻在唸了曹念曉的信後莫名微微責備起她來。她明明該是曹念曉最要好的朋友，她該是最熟悉曹念曉的人，卻為什麼沒有發現曹念曉的異狀，甚至曹念曉不在了都沒發覺。

「可以讓我進去坐坐嗎?」我說了不舒服，鐘靜嵐卻帶著笑容，柔聲問道。我拒絕不來，又不知道讓她進來能做什麼，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靜默了數秒，我見她仍堅決地盯著我瞧，心一橫，點了點頭，說：「妳先把東西拿到餐廳吧，我換個衣服就下來。」

鐘靜嵐嘴角牽起，俐落地脫了鞋子，提著早餐入內。我在走上樓梯時才想到要告訴她往哪轉，卻見她毫不遲疑地走進餐廳，瞬間消失在我視線內。鐘靜嵐對這房子的熟得很，卻沒給我喧賓奪主的壓迫感，我又有點喜歡她了。

換好衣服梳過曹念曉的長髮後我也來到餐廳，鐘靜嵐已經把早點擺放在桌上了。一杯已經冷卻的豆漿，還有一盒蘿蔔糕。

我靜靜地啜著豆漿，偶爾插塊蘿蔔糕放入嘴內，想說裝死到底，就是不肯先開口。鐘靜嵐也不急，無語地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我們就這樣消耗著對方的周六早晨。我偶爾偷偷瞄她幾眼，發現她欲言又止，嘴巴一張一合的模樣有些像老王養的金魚。鐘靜嵐挺漂亮，說她像魚她八成會發火，但不是長相的問題，純屬是那嘴巴動的方式。

「曹曉。」隔了大約十分鐘，我贏了。鐘靜嵐率先出了聲，我有點得意地抬眼望去。

「妳是曹曉嗎?」咦?

叉子尖端的蘿蔔糕掉了下來，啪搭一聲跌出我的盤上，但我沒有反應過來，手仍舉在半空，傻愣愣地張著嘴望著前方的鐘靜嵐，一臉的難以置信。

「啊?」想自己是聽錯了，我垂下叉子，發出一聲疑問。

「妳是曹曉吧?念曉的妹妹。」鐘靜嵐從未移開她的視線，方才掩在嘴中的話語此刻流利地滑了出來。

「我……」有些慌張有些手足無措。我是曹思喬，但也是曹曉沒錯，為什麼她會發現?為什麼她會說得如此肯定?沒有理由瞞著，又不知從何坦白，我用右手背輕輕擦拭過自己的唇，含糊地問道：「妳什麼時候發現我不是曹念曉的?」還未想承認自己是曹曉，她對曹曉的認知和我不太一樣也說不定。

笑笑，鐘靜嵐一臉神態自然，向前靠上餐桌：「禮拜一就覺得妳不對勁，所以我觀察了妳很久。」原來這幾天不是我逃得妙，只是鐘靜嵐在觀察期而已。「至於真正確認，則是今天早上，就在剛剛。」

「嘎?」我一臉恍然，不禁也向前靠了些。

「我跟曹念曉根本沒有星期六一起去圖書館這個約定。」嘴邊帶著狡詐，鐘靜嵐的清澈褐瞳中染上濃郁的笑意，眼神像是捕捉了獵物而閃著得意光芒的獵者。

而我，這被徹底欺騙玩弄的獵物，嘴巴久久合不上。

我居然被騙了!

覺得自己蠢笨，但轉念一想，我對曹念曉是一無所知，就算時光倒轉她再唬弄我三百次我也會毫不懷疑地上當，誰會預料到這一切都是測試。

「妳好詐啊……」傻巴巴地吐出了無力的一句話，我看見眼前的眼前的鐘靜嵐開懷地笑了出來。

接下來的一小時，我賣力地解釋事情的源由，即便我自己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了我這幾天做的事，還點出曹念曉貼在白板上的紙張，內心隱約擔心鐘靜嵐會當我瘋人說傻話，卻又克制不住地傾洩而出，連自己名字叫曹思喬都說，我很久沒有交談的對象了。

「──所以，我想應該是因為曹念曉死了，我才會不明地闖到她的空間取代她。」論下自己的猜臆，我飲盡了杯底所剩不多的豆漿。

鐘靜嵐沒有說話，她站在白板前，一直死死地盯著那張紙。

良久，那好不容易驅散的靜默又沉重地壓上我心。我等得有些害怕，忽然後悔自己口不遮攔地將什麼都說了，為什麼後悔卻又說不上來。

好不容易，她轉過身來，眼中閃著異樣的光，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思喬，妳姊姊沒有自殺，她跑到妳的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