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天一早，餵完年糕剛開了大門就看見鐘靜嵐坐在對面的早餐店，看到我抬手招了招。我愣了兩秒，接著快步過街坐到她對面，向老闆娘點了下頭。
「早安。」點了蛋餅和米漿，我看回鐘靜嵐臉上有些靦腆的笑笑。昨天我們談了那麼多，那麼特別的話題，使我現在對她有股奇特的親近感，又不確定我們是不是真的親近。
「早安，睡得還好嗎?」鐘靜嵐邊說邊攪拌著她的魚湯飯，溫柔的笑靨讓我少許的緊張感減去了不少。
「嗯。」點了點頭，我稍微挪了挪身子，又問：「妳也常在這邊吃早餐嗎?」
鐘靜嵐吞下了嘴中的魚湯，拿紙一面擋著嘴一面答道：「是呀，上課來不及時都會來這外帶一份。」
「但週末來這邊吃可是第一次呢。」老闆娘邊將我的蛋餅端到我面前邊對鐘靜嵐笑道，然後轉頭拍拍我的肩：「趁熱吃啊。」
我點頭回應過，在老闆娘與鐘靜嵐繼續聊天時拿起筷子翻弄起盤中的早點。鐘靜嵐週末來這家早餐店，還刻意選了門口朝著我家的位置，顯然是在等我。心下重重感激起她來，她知道我在這唯一能找的人是她，也知道我對這邊還抱有許多疑問，明白我不好意思主動上門找她，便坐在這裡等我……
「怎麼了?思喬。」鐘靜嵐在老闆娘去給其他客人點餐時向我問道，我忙收起滿臉流露過度的真情避免嚇到她，慌亂地搖了搖頭。
「今天妳陪我去逛逛吧，妳想去哪裡?」
我一笑，她也一笑，接著我偏頭做出了思索般的動作，說：「帶我去妳跟曹念曉常去的地方吧。」
坐在鐘靜嵐桃紅色的腳踏車上，我盯著她踩踏板晃動的白皙小腿看，偷偷在內心想像載著我的是曹念曉。
這世界與我那邊幾乎完全一樣，我認得她所走的所有街道，也認識所有跟鐘靜嵐打招呼的人，但是我現在是曹念曉，我不知道曹念曉坐在鐘靜嵐的後座時會想什麼，也不知道她看到那些向她打招呼的人會不會回應。
我對曹念曉還是什麼都不明白，但是我口袋放著我小小的筆記本和一枝短短的鉛筆，我相信今天能填滿幾頁。
我以為曹念曉會喜歡逛書店或神祕的算命街，但鐘靜嵐騎著她的腳踏車，載我來到了一片綠茵。是附近的森林，我平時跟死黨們不是去KTV就是去看電影或逛街，說實在的除了跟父母來烤肉外從沒進去過。
「妳跟曹念曉常來這邊?」下了車，我站在一旁看著鐘靜嵐把腳踏車鎖在森林的入口處，她的手臂很細，動作輕柔優雅地流暢，一頭長長的頭髮在陽光的沐浴下反射出亮眼的光澤。
「嗯，妳姊姊很喜歡接近大自然。」鐘靜嵐邊扣上密碼鎖邊笑著回應，原來曹念曉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般古怪。「她說不偶爾來跟樹說說話會忘記怎麼感受周遭空氣的切割移動。」……算了。
跟鍾靜嵐並肩走著，我們來到了一片空地。平坦的綠原周遭聳立著高挺筆直的大樹，我從來不知道這裡這麼漂亮。
「我跟妳姊姊都是在這裡休息。」鐘靜嵐說完，熟練地將裙子向前一撥，輕巧地坐到了草地上。「這附近還有條小溪喔。」
雖然是星期日，來到這裡的卻只有我跟鍾靜嵐，整塊地上只有一家人待在另一邊的露營區烤肉，有些冷清。她說這附近有溪水，但我豎起耳朵卻什麼也聽不見，習慣了繁忙的街道聲響，這裡安靜的令我靜不下心。
我原本想問她有沒有能墊在草地上的東西，看她已閉起眼睛便將話吞了回去，默默地坐到了離她不遠的草上。柔軟的草並不凍人，比坐在塑膠布上舒服得多，翻身移動都無聲，不會打擾這一片寧靜。
「妳跟曹念曉都在這裡做什麼?聊八卦嗎?」沉默了許久，我按耐不住，終於出聲向仍闔著眼的鍾靜嵐問道。
「……不，」鐘靜嵐靜了數秒才啓唇，嘴角勾出一抹笑：「妳姊姊會專注於跟大自然溝通，我就在這邊看書。」
我低頭看看自己纖細的手指，曹念曉的手指，想像她坐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用手撫過這綠原，享受與世隔絕的空閒。但兩個人待在一起，怎麼能不說話而不尷尬呢?我有些同情鍾靜嵐，曹念曉似乎自我的拖著她做了不少任性的事。
「那她都多久才能跟樹說完話?」嘴中咀嚼著一股難言的滋味，我笑著說道。說完後突然覺得自己的語氣很討厭，不禁皺起眉來。鐘靜嵐也睜開了眼睛盯著我瞧，我莫名地有些心虛，轉開了臉。
鐘靜嵐輕笑了幾聲，悅耳的笑聲沒帶著一絲不滿，接著柔聲說：「妳好像認為我都是被妳姊姊強拉著到處跑。」想法被猜中，我心中一提，就聽她繼續用溫柔緩慢的音韻道：「但不是這樣的，我喜歡跟妳姊姊待在一起。」說完她向我移了過來，我不敢看她，死死望著遠方隱約能見到的那桃紅色腳踏車。
眼前突然一陣黑，鐘靜嵐輕輕掩住了我的雙眼，掌心的溫熱透了過來，好聽的聲音從後方傳入我的耳中。「思喬，妳聽到葉與葉之間擦撞所發出的聲音了嗎?聽到樹幹中流動的生命嗎?」
我聽著她催眠般的話語，逐漸放鬆下來，忽然覺得在安祥之中有什麼騷動了起來。
我漸漸聽見在風中沙沙擺動的葉子聲，聽見四周雄偉的大樹澎湃的脈搏聲，連淙淙溪流聲都清晰了起來，好似就在我眼下流動著。不只蟲鳴鳥語，連草地都在傾訴著大地的溫柔，這裡不只我們兩個，草木山林都柔緩地鼓動著。
鐘靜嵐的低喃繼續響著，毫不突兀地融入這和諧當中：「妳聞到周遭遍野的清香了嗎?感受到微風拂過面頰的輕柔嗎?」
濃郁的香味竄入我的鼻腔中。何止草香?灌木、溪水、不知名的野花全部都散發著醉人的淡香，我之前怎麼會忽略掉?
是風。涼風不停息地將各種香味送到我的面前，再翩然摸過我的臉龐，震撼著我的心靈。
我細細品味著這一切，將它納入我的記憶。這份感動，又豈是字句能承載的?就連風與葉之間的空隙都有一種獨特的節奏與形狀。
我以為我哭了，當鐘靜嵐將手拿開時才發現我的雙頰是乾的，只是身子仍微微震著。
「妳跟樹說話了嗎?」輕輕將我的臉轉去，鐘靜嵐偏著頭笑問道。
我無法言語，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無法克制地沉醉在山林的呼吸中。
「妳姊姊每次來都說，如果有機會，她想跟妳一起坐在這度過一個下午，一起聽聽這世上最美的交響曲。」說完，鐘靜嵐扶著我的臉手一動，抹去了從我右眼滑下的一滴淚。
我聽見了，曹念曉。
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