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和鍾靜嵐在那裏待了一個上午，有時聊聊天，有時只是靜靜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賜。我首次感受到自己生命的重量，在小小的筆記本上寫滿了三頁。
「曹念曉在班上是不是被排擠了?」
回程時，我坐在鍾靜嵐桃紅色腳踏車的後座，裝作不經意地問出一直在我心中徘徊的疑問。她跟誰都不熟，大家都只是禮貌性的在跟她來往吧，曹念曉在班上很寂寞吧，她連最好的朋友都是別班的鍾靜嵐。
鐘靜嵐偏頭瞄向我。我沒有動，感覺放鬆的身子稍微緊了起來。
否定我否定我。
「……妳去體會吧，思喬。」鐘靜嵐淡淡的說完就又轉了回去，沒有想深入討論的意味。我在撇開頭的瞬間，卻似乎聽見了極輕的嘆息聲。
「如果有同學來找我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曹念曉如何跟她們相處。」
「我不能告訴妳怎麼做。」她的聲音頓了頓。「因為連我也不太懂妳姊姊。」因為她性格古怪。
「曹念曉會主動找人說話嗎?」
「很少。她享受個人的空間。」是孤僻。
「曹念曉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嗎?」明知故問，我覺得我的語氣幾乎帶著迫切，想要尋求一個我想聽的答案。
「……妳去體會吧。」
然後，到家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天氣陰。
仍然在曹念曉的世界，今天是成為曹念曉的第十天。
要上課，於是我換好了制服餵了年糕便出門，看見了桃紅色的腳踏車跟鍾靜嵐。
「早安，思喬。」鐘靜嵐露出好看的笑容，點點自己的後座
啪啦啪啦。我拖過步子上了她後座，一瞬間有自己是曹念曉的錯覺，接著笑了笑，也打了招呼。
鐘靜嵐載我到了學校，我熟練地躍下車來，站在一邊看她鎖上她的腳踏車。未如一開始窘迫地想逃開，我跟鍾靜嵐一起入了校門。雖然在我感覺上是很新鮮，卻沒有其他人覺得奇怪，曹念曉本來就是跟鍾靜嵐友好的。
我不是很想到班上去，老師上課的進度跟我那邊是一樣的，但是我少了班上能傳紙條的人，也少了下課能一起去吃蛋糕的人，而且原本住在隔壁被欺負的女生轉學了。
曹念曉的功課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這我在上個星期就發現了。當我昨天跟鍾靜嵐提及時，鐘靜嵐好似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說曹念曉很聰明，也很用功，但是曹念曉用功的原因卻是因為她說班上的同學都接受同樣的課程，沒有同學懂而她不明白的道理。另一個原因是，她不喜歡在試卷上看到會讓自己心焦的問題，曹念曉好像一直是個從容不迫的人，也應該說是個倔強的自我中心的人。
這樣的人，跟班上的同學又是怎麼相處的?我不明白，我想我也不會知道。
在上課期間，我一如往常地低頭默默讀著曹念曉的筆記，也為她專注地抄下了老師的講記。我在那邊的世界很少這樣用心聽課，我一直以為上課的課程都太難了，要補習要做參考書要輔導才能明白，專心聽講下才發現原來老師說的跟我是同一種語言沒錯。
……但內容是什麼我還是不懂，基礎沒有打好的人不可能在一堂課之間就忽然變全班第一名的。
偶爾瞄瞄班上我的前死黨群們，她們在老師講課時不斷傳著小紙條，八成約了今天放學要去唱KTV，每個星期一都特價的。
喀沙喀沙。我繼續抄寫著筆記，時不時咬咬自動鉛筆的筆端。如果我跟曹念曉在同一個班上，我們應該會坐在一起。我依舊會跟朋友傳紙條，她則會靜靜地抄筆記，或許在下課後拿筆敲敲我的頭唸我不專心。
老師講完了課正在歇息，我拿筆敲了敲本子，又敲了敲鉛筆盒，接著抬頭看看窗外，想到家裡的年糕，很想回家陪牠玩。鐘靜嵐現在在做什麼?應該也在聽課吧。她跟曹念曉很好，兩個人一定常在一起唸書。曹念曉現在在做什麼?她還好嗎?有沒有被我雜亂的房間嚇到?有沒有在我死黨面前不知所措?她真的在我那裡嗎?
午餐跟鍾靜嵐一起用過，下午的課我原本還想認真的聽，滿肚子的食物卻令我無法集中，於是我只好神遊，敲敲本子看看雲，想想年糕想想曹念曉。就這樣放空到了放學，我收拾正打算回家，班上一名我幾乎沒說過話的同學突然上前來站到了我桌邊。
「曹同學，妳有空嗎?可不可以陪我聊聊?」
我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反應。我在我那邊的世界不是很喜歡她，她叫謝錦，在班上有一個小團體，跟我們那群死黨的小圈圈是幾近對立的關係，平時老是帶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姿態，令我不舒服。
雖然我們的關係僵持，但還未到跟對方撕破臉的地步，我從沒想過要去親近她，她倒是主動前來找曹念曉了。
「好的……」我答應了，因為內心隱約不願讓曹念曉使同學失望。鐘靜嵐在人群都散光後來到門口探頭望了一下，看到我跟謝錦坐在教室角落便對我揮了揮手。我也朝她擺下右手，接著將注意力放到了女同學身上。
「我明年可能沒辦法唸大學了。」謝錦忽然開口，帶著憂愁的口吻道。不知道她在這邊如何，但她在我的世界天天都在拼班上的第一名，洋洋得意地說自己要當少數的菁英之一，現在聽她這般說也不免有些訝異。
我沒有開口，她似乎也沒期望我回話，只是繼續緩緩的說：「我哥哥的病情惡化，我需要捐一個腎給他。」我嚇一跳，沒想到她就這麼突然地同我說出這消息，聽來好似還不止一次找曹念曉談過。
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是跟曹念曉說，她有那麼多的朋友，怎麼會找上曹念曉。
我淡淡應了聲，這似乎也已經足夠，她只是想找個人傾訴。我專心聽著她訴說她的壓力她的苦衷，才驚覺這女孩背負的負擔遠比我想像的大得多。但她在學校總那麼高傲，好像永遠屹立不搖地站在她那群中擔任著首領的角色。
接近五點時她說完了，我不知道曹念曉會怎麼反應。如果是我的死黨，我會帶著她狂歡，或盡自己的力量幫她，但曹念曉會怎麼做呢?
還未及多想，我手已經不自覺地抬起，輕輕環抱住眼前的女孩，手默默撫過她的髮，感受她微微顫抖的兩肩。
「謝謝妳聽我說話，曹同學，我感覺好多了。」在出教室之前，謝錦對我、對曹念曉笑了笑，雙眼仍微微發紅，神情輕鬆了許多。「這些話我對他們沒辦法說，總感覺不能在他們面前示弱……」
我想說些什麼，卻組織不了在腦中零散的話語，錯失了良機，謝錦已經走了。轉念想想，又覺得好像什麼都不必說，只是心下泛著難言的感受。
出了校門，天色已是微暗，但那台桃紅色的腳踏車仍然顯眼。鐘靜嵐優雅地坐在踏車旁的長椅上讀書，很美的畫面。
「怎麼樣?」坐在後座，我壓著被風吹亂的長髮，聽到鐘靜嵐的聲音，之中透有一絲溫柔的笑意。「聊了些什麼?」
「聊了很多。」我靜靜靠上鍾靜嵐的背，感受到淺淺的愉悅浮上，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曹念曉是個令人信任的人吧?她不帶有同情也不會有偏見，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吧。」
又是一陣涼風，將鍾靜嵐的柔美的笑聲也帶上了我面頰，夾帶著輕快的音調。「妳姊姊是值得信賴的。」銀鈴般的笑清脆響著，悅耳之極。「但妳也別將她過度美化了，她之所以不同情任何人，是因為她說她連自己的雙胞胎妹妹都見不到，她比他們更可憐，根本沒有必要同情他人，她總是有這樣奇奇怪怪的言論。」
我聽罷，也笑了。接著從口袋中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和原子筆，用嘴將筆蓋咬下，翻到寫著「曹念曉是個孤僻的人，在班上沒什麼朋友」的頁面，用藍色的筆重重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