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世路干戈惜暂分
苏钦一早说好去荣泰堂取件东西,稍事便回,谁知这一去便半天没了影踪。温佐生是个不知道林逸住处的,先循着到前门外的一路没找着人,又寻不着莫忻,只能焦灼地生生呆坐了这么小半天。朦胧中天色晌午时候,总算见得那人一身平安踏入家门来。
苏钦甫一进门,便瞅见温佐生一人坐在堂屋中候着,只怕他是忧心了一场。以苏钦性子,本来不是这么不交待的人,只是这几日连番风雨,搅得她心性全乱,戚戚切切地一心念着林逸,轻重缓急也都分不清。
「温大哥——」
温佐生早起身来迎,见她无事,自是欢喜不待。
「你平安无事便好。」
苏钦心中一热,到嘴边要和盘托出的话没法开口。等着什么必定要来到的似的,就那么两个人谁也不言语地站了一刻,苏钦轻声说,「温大哥,我不能随你去广州了。」
温佐生没作声,静静吸了口气,双手从苏钦肩膀上移开来。
「也好。」
温佐生看来没头没脑一句,苏钦不知如何回应。他见苏钦怔愣,返身进屋拿了行李出来,凝眸看她一眼,道,「苏兄那里我自有交待,苏大小姐不必挂心。保重。」
一声保重,前一天还曾有夫妻之缘的两人,那一时从此只有了隔山相望,彼此安适的情谊。
「你且慢。」
苏钦返身回屋,取了钱袋和包裹出来递给他,温佐生才要推辞,苏钦手一松,那些物什已重重地投入其怀。
「替我带给家兄。」
温佐生愣了,明明听到这话里的哽咽味道。风终于止了,午后的薄灰浮起在云开日出的敞亮阳光里,他也终于看到那女子抬脸被阳光照亮的清泪。
风能止,云能散,雨能停,在这一片高亮的天色下为何她却看不到前路的光明呢?她有千千万万的怕,怕革命,怕乱世,怕有违伦常,怕天理不容。她心心念念着林逸,也放不下这世上仅有的手足,恒瑞对她好,温佐生也是好男子。她抓了林逸的手,便当自己心定意决万无悔恨了,然而她看着眼前这人,心却恍惚得竟又有些动摇了。她终究不与他们同去,从此分道扬镳,这辈子恐难再见。她想到这些,耳朵里便有嗡嗡的千军压境,呜呀呀的悲从中来心如刀绞。
她还记得那年,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陪她看杨花,她打定主意这辈子绝不再回到懦弱好哭的年幼时候,那勾她手的人却回来了,在她貌似坚不可摧的心堤上狠狠戳上了一刀,叫她溃不成军了。而这一年,她还要流多少眼泪?这一生,她还要哭过几回呢?
温佐生见了,差点忍不住要抬手上前替她拭掉这许多离别泪水。他从前只知道她是多么清朗秀润一个女子,蕴得一身的隐忍清气让人又喜欢又不得十足亲近。今天见了她这样,什么细微缘由他都在所不问了,能给她哭一哭,这场匆匆忙忙的相识相许,他已觉得十分值得。
他笑了笑,一身行装,自向外走去,昂首阔步,并不回头。这女子,求得是福,他一身感激,求不得,男儿在世,他既可抛却功名利禄,走刀锋舔血的路途,断不会让一个情字就此束缚了他手脚。
若是有缘,他日再见吧。纵使这个他日,你我已不同。
此时门外站着半途回家,躲藏着的少女莫忻无意中见证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她仍旧穿着及膝长衫宽脚裤,白袜布鞋,斜挎着碎花书包。她的个头在这一年长久流连在外的时光里蹿升了好一截儿,此时她若比肩站在她那大四岁的姐姐面前,早已经不用再微微扬着头与她说话了。她看着那个叫温佐生的革命党青年从苏家大门一迈而过,她想,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她在这世上最最亲爱的姐姐并没有随他一同离去。她便站在门外笑起来,笑容里有种尚不成熟却故作稳重的安心,使少女的脸看上去既神采奕奕又显得难以捉摸。
「姐,你不跟温大哥走了吗?」
她隔了半晌进门,一进门,却看到坐在堂屋中苏钦的眼泪。她又惊惶又慌张,又心疼又委屈,只能张开她少女的纤细臂膀把这个一直照顾她安慰她,疼惜她怜爱她的姐姐搂在怀里,用她暖意融融的手掌将她从半真半幻的懵懂悲伤中拖拽出来。
「我如何能跟他走呢?」
她看莫忻疑窦丛生的眉头,又笑自己不明不白的话,她哪能说得明白呢?苏沛回来了,要杀摄政王,她和温佐生这么定了终身了,那她和林逸呢?十一岁上死了外祖父和娘,十五岁上哥哥离家出走,十六岁上没了爹,孤苦飘零走过了小半个中国,她从前以为她经历得够多了。可这人生比她想得还要不讲道理,硬是扼住她喉咙钳住她手腕,声嘶力竭地逼问她,这便是命数,你认还是不认?
莫忻蹲身在苏钦面前,目不移转地看她,看她脸色在明灭间,一下子亮堂,一下子晦暗,又温顺又挣扎。那其中有她所未经历过的人生情境,更有她这辈子都不会纠缠其中的混沌情愫。她只把头轻靠在苏钦腿上,她并不关心温佐生,甚至也不那么关心除了小时候,她此前素未谋面的表哥苏沛,但她漫不经心地问,「林逸呢?」
她重新抬起头来看苏钦,唇角含笑的,眼里有少女莫忻的狡黠和洞察世事,一直把苏钦看得脸上腾起了红晕来。苏钦别过头去不作声,她如此的迥异于常已经足以让莫忻探出她的答案来。即便她并不那么全然地明了,她其实也并不想要去全然地明了。这时的莫忻十七岁,西学教育的成果正在这一代中国青年的身上蔚然呈现。她还尚且显得单薄的胸膛中有些东西在澎湃生长着,使她在密谋筹划着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虽然这样的念头时常教她自己也着实吓了一大跳。
她对凡事的度量不像苏钦那么一根肠子九曲十八弯,指望把上上下下都安排得妥帖稳当。她只想要这个人好,她便认着这一个理儿就行。莫忻站起身来,十分欢跃地在苏钦面前转了个圈儿,苏钦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她的脚步已经那么轻盈,眼神澄澈又坚定有力,连裙角衣领都随着一并翻飞起来。
「我已经跟姐姐一般高了呢。」她拿手比划着,「杀头,我是不怕的;旁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我更是不怕的。」
她这话,不知是说给苏钦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苏钦心下一惊,原来她身边,林逸还不是最最忤逆石破天惊那个女子,更不安分的那个,却在这里。是她把她送进新式学堂,也是她听从林逸劝告不多过问她的外间行止。她从不动摇她这样做的决心,也从不怀疑她这么做的对错,然而此刻,她的忧心却那么明晃晃地泛了起来。
「天高地远,山长水阔。姐姐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何故要一生为他人辛苦他人忧?」
莫忻说着,径直拉了她起身,一直推着她肩膀出门去,「便去寻裕隆斋的林二小姐罢,京师由我看着,你也不消为我操心。」
她有点急不可耐地催着苏钦,觉得这才是件要紧事。苏钦看她站在门外,意气风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踮着脚朝她用力挥手。这是她们姐妹几日里的第二次离别。而苏钦不知道,以为她真和温佐生走了的莫忻,原本也是要和她那群意气相投的少年朋友,为了少年中国而奔走奋斗去了。但当莫忻看到那道别一幕后却想,她是应该再多留一刻,免得让她的告别显得那么和温佐生有所同谋的一齐向苏钦袭去。
苏钦心想,她们总归是还能相见的。上一次的道别太匆忙,这一次的道别才让她陡然觉得,莫忻长大了,仿佛一夜之间似的,哧溜一下,白驹过隙光阴飞逝,她惊愕于这种变化,以至于都没有去多留心莫忻对她与林逸之间微妙感情的体察。那孩子的举手投足都已透出少女的懂事,体己,知冷知热,原该是觉得宽慰的,只她之前那一番话,却让苏钦的愁绪又压过了其他。
「饮咗茶未?」
两个人相视一笑,穿着西装的男子将手上的细手杖微微一扬——
上高楼。
利南茶楼的一层十分宏大宽敞,因为时近中秋,大堂的中间悬了一块高两米有余的烫金月饼招牌,簪花挂红,十分惹眼。格头上的横楣花檐,用的是通花木雕,饰以山水人物,墙壁、柱子、梯台各处,也多悬诗挂画,真个是不胜其精,不厌其烦。
不爱饮茶的不是广州人。即便不是广州人,一旦入粤久了也难得不入乡随俗。
上楼来的男子草冠革履,微低的头不大看得清容貌。衬衫外的贴身背心剪裁得十分合体,西服裤下面可以瞧见茶色的鞋子。和他一道的女子穿一双尖头高底皮鞋,别一只宝石金扣针,戴一副金丝边新式眼睛,围一方丝巾。幸得在南国广州八月的天气算不上冷,否则在这身行头上再加上一个紫貂皮手套或者一条白绒绳围巾,那便是彻头彻尾上海的时髦派了。
两人在三楼一隅,找了个靠窗的舒适通爽位子坐下,要了不过普通一盅两件,所费无多。男子稍稍仰起头,一双平直眉毛,眼则炯炯有光,唯独一道自眉心而下的疤痕,煞是吓人。
「这地方好是热闹。」
女子一笑,「城里头警察现在查得紧,与其藏藏掖掖,不如这样来得妥当。」
男子点头,「黄先生还是闭门不愿见客吗?」
「你也怨他不得。黄花岗一役,对众同志都打击甚巨,当下只有静观其变,等总理回国后再定方略。」
「此次起义,资金既足,筹划也密,若不是陈炯明此人专擅自为望危却步,假告胡毅生起义改期,陷一路选锋于孤力无援,怎会功亏一篑至此惨败?此等革命败类竟不即刻除之以防后患么?!」
男子脸上,跃然是悲愤之色,两团怒火几乎要从圆睁的眸子里脱缰而出,恨不得要手刃他口中的败类方才罢休。
「现下人心不稳,会中又有部分同志对总理颇有微词,他既有悔过之心,难道我们能不给他机会么?」
「说得真好!看看这等口称革命之士,如今革命尚未成功,人心倒先要涣散掉了!我今日有言,此些人等绝不足与共大事!」他话说到激昂处,却又怏然低首,「我只为那些牺牲的同志不值,日后但愿我此言不过是个擅断罢了。」
女子见他泫然欲泣,目光中莹莹有泪,忍不住上前去握住他手,「你终究也不必太过气馁,革命总是要冒险的,当形势紧急,往往有进无退。他日中国,若得复我之土,再不受外辱欺凌,朝廷崩坏之苦,诸位亦可瞑目于地下矣。」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诸位岂是吝惜身躯性命的人,要能推翻这狗奴才的朝廷,慷慨一死也殊为快哉!」
女子听他这么说,想要开口劝慰什么,唇张合了几下,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手更重重捏住他手。他手此刻这么火热,而目光一直落在茶楼不远处的码头,偶尔低下头来啜一口面前的茶水,她都不知道他这火热究竟是给胸中的愤怒烧起来的,还是来自于她觉得他身上今日莫可名状的某种深长的悲伤和担忧。
阳光依旧很刺眼,挂着各色旗帜的货轮栉比鳞次,江面便是无风也起一尺浪了。
他完全没留意到女子手心的温热,一转念全是头天见到他的莫逆兄弟的情境。他终究还是没见着她,这一对兄妹,此时的他心中正一如那时的她一般,她终究跟他不是一路,他也终究也没把她托付给个可托付之人。他胸中又未尝不有这样一股莫名的懊恼和烦忧在左突右走,让他不得安歇。
「她一个人——可以吗?」
他只能说了这句混账话来,这十几载的风风雨雨,她依仗了谁投靠了谁,她缺了谁又不能独活呢?再迟一刻,他的泪水几乎就要盈满他的眼眶。
他的兄弟点头,他的直觉让他觉得那女子已经找到了她的托付,但这话他没法去说。只因为若真要说,他只怕他自己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9-5-12 08:37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