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对这家人来说，现在确实是已经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
女主人坐在茅屋的门口，望着远处那几条蜿蜒的道路。她面色土黄，瘦若枯槁，虽然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便已然未老先衰。她现在所想的，只有上山打猎的丈夫在临行前打下的保票——猎到了毛貂，到市级上换些米以及盐。
“娘，我饿。”
忽然从昏暗潮湿的房中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这是女人不到五岁的小女儿的叫声。女孩踉踉跄跄的走到女人身边，不知道还真看不出来，她俩竟是一对母女。
“嫩儿乖，去看看灶下还有什么东西吃。”
她打发女儿走开了，当然知道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嫩儿摸着土灶沿，踮起脚看放锅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大的黑窟窿，往下一看，只有黑色的柴末。
“娘，没有东西吃。”
“没东西吃就喝水，你看看家里谁有东西吃？”
女人像是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冲她大声的吼道，随后就不见声儿了。嫩儿也不强求，她蹲做在地上，用脏乎乎的小手指到处摸摸，记挂着上次也就是这样摸到了一些烂薯皮。
“小妹！来！”
一阵窸窣的声音在薄薄的土墙外响起，一个原本被杂草掩着的墙洞外忽然冒出了一个男孩圆溜溜的光头。
“小妹，来啊。”
嫩儿爬着靠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邻家的成三哥。这小子从小古灵精怪，在之前光景尚算可以的时候，嫩儿的娘就总说他：鬼头鬼脑的，将来定是不安分的料儿。现在，他正凑着洞口往里面看。
“三哥哥。”
这是嫩儿对他日常的称呼，算起来，成三的年龄确实要比嫩儿大上四岁，今年三月一过，就整十了。
“你出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一听有“吃”的，嫩儿赶紧靠近了他，不过她也记得爹娘说过，“这十里八乡的已经没人家里再有半缸米了，连蜀黍也没有。”
原来早在岁一，皇帝封了新妃，乡里的官爷就借口说要收取“普天同庆”税，让每家出米一担，碎银一两。这可像是道惊雷，炸开了原本就拮据的仙人寨，乡民求的求，跪的跪，可还是无法避免把家中仅有的粮食交了出去。有几个粗声大气的出头鸟骂了几句，就立刻被锁起来押往石平县衙。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娘说没东西吃了。”
嫩儿告诉成三，男孩子贼溜溜的笑了。
“三哥骗你干啥？来，我在河边发现了一个野鸭窝，里面有好多的蛋呢！”
男孩抹抹嘴。
嫩儿一听也欣喜，回头看看依旧坐在门框上苦等的娘亲，就从那个土洞里顺流的钻出去了。
成三牵着她的手，从突出的田埂上一路往南走。有时，他一下子用手掌遮住嫩儿的眼睛，并小声说，“别看别看。”
而他却是看在眼里，那田埂下倒着的都是些半旧不新的人尸，有的被野狗啃出了腿骨，有个蜷缩在一起，像个刺毛团。
再走一段路，嫩儿就走不动了。成三驮起她，再继续走，他也饿，但没法子，只能在走路的同时，把系在裤腰间的草绳勒紧了些。
“呸，狗样的皇帝老儿。”
成三小声的嘟囔，想起乡里的情景就气上心头。虽然年少，但他见惯了官差仗着天子之威来家里倒腾，把他爹的腿给打瘸了，害她娘急怒攻心，前年就撒手人寰。
“有朝一日，有他们好受的，那些狗人。我让他们喝本大爷的尿，顶本大爷的屎盆子……”
“嘻嘻。”
嫩儿在成三背上窃窃的笑了。
“三哥哥，我想吃白饭。”
“行！将来三哥哥让你有吃不尽的白饭，还有鸡鸭鱼肉。”
男孩有些气喘，停下了步子，身子往上颠了颠。
“老子将来如果坐龙庭，一个鸟官都不要。”
男孩又走了一里多路，到了那条河，嫩儿抬头一看，河岸边的树，书皮都被扒光了。伸入河中的湿地，芦苇丛生。
“在那里？”
她指着说。
“对。” 成三放她下来，“那个窝就在芦苇当中，看到了没？”
“看到了。”
那还望到一个草巢，当中隐约还有些白色的东西探出头来。
“嘿嘿，小妹，你三哥人比较沉，踩不上那泥巴。”
男孩笑着抓抓后脑勺。
“那我踩的上？”
“你那么轻飘，一定行，但是得做好准备。”
成三四下望了望，好像没有发现什么，于是一琢磨把自己腰上缠着的草绳解了下来，他给嫩儿系上了一个圈，打了死结。
“这样就安心了，万一你陷进去了，我就可以拉你出来。”
嫩儿点点头，她的一双小脚渐渐靠向那堆蛋。还真如成三所说，嫩儿踩着那湿乎粘软的黑泥上，除了一排浅浅的脚印，还真没事儿。这下，吃荤希望了。
两人把拿的蛋一数，总共有十个。成三对着蛋想了半天，于是，给嫩儿五个，自己留四个，还有两个剩在一边。
“给你爹娘留两个。”
男孩说着把五个蛋塞到了嫩儿的手里。
“这一个呢？”
女孩不解的问。
“留着，给那些鸭子，总不能全吃光了，人家也要传宗接代的，哈哈。”
成三又把女孩腰上的草绳系下来，束好自己的裤子。再找来些枯叶与树枝，支起了架子，他左顾右盼的，煮蛋没锅可不成，正巧，他发现了一个躺在草丛里的头盔，八成是哪个逃兵留下的，还是个铁家伙，这下，两个孩子可乐坏了。
守家的女人终于盼到了男人的人影，她撑着门框，试图看的更远些，更仔细些，这样好发现男人手中提着布包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但直到男人走到眼前，她还是没发现有任何可以盛放粮食的东西。
“连红薯也没有？”
她奇怪的看着男人装在箭袋里的箭头，上面明明带着血。
“别提了，原本以为交了好运。打到了一只雪毛貂，想着这总能换一斤米吧？”
中年男子脱去毡帽，走到水缸别拿起勺子。
“没想到进县的路上碰到那帮赖狗来收税，我还陪笑脸的说，上个月不是收过了么？你知道他们说什么？‘滚你妈的，上个月收过，这个月不收？你昨天吃饭，今天就不吃了？’说着就把我的东西给拿走了，我又不敢动，他们手里都有家伙，真是棒吃人不吐骨头的煞星。”
“那怎么办？家里连南瓜藤都没有了，再下去都得死。”
女人跌坐在破炕上。
男人也不好过，他那双手被冻的龟裂。虽然已过立春，但这天气还像隆冬似的。他喝出一口热气，送到手里。
“哎……”女人拍了拍膝盖，思虑，思虑，忽然灵光一闪，“要不，咱们把嫩儿给‘送’了？”
“送？送给谁？这年头谁还不嫌麻烦？”
“前村口的李家，就把小儿子给‘送’了，拿回来三斤糙米呢。”
男人听到此时，才明白妻子口中的“送”是何意义。
“他们那是卖！哪儿是送！”
“就是卖啊。你看嫩儿现在五岁，身体轻，骨头软，长的也水灵。要不改日你带她到县里转转，兴许有个戏班或是富贵人家寻丫头，能换来些银子，等我们过了这个关，以后再累钱，把她孰出来。又解决了她的口粮，我们也能挨过这阵，等春雪一话，山里的鹿獐都跑出来，凭你手艺，肯定能行！”
女人对这个计划很是满意，原本黯淡的眼睛也倏然亮了不少。
“这……不行……。”
男人犹豫的摇摇头。
“你别执拗了！你再怎么喜欢嫩儿，她也是个女的，以后你们严家断子绝孙，可别赖我。如今按我的话儿做，保住了你我的命，说不定将来就时来运转了。到时候你又有子又有女。现在倔的像头牛，大家就一起死。”
丢下这句话，女人就不再开口了。
半响，男人重重的丢下水瓢，似乎已经做好了主意。
“哎……狗娘养的！”
他吼着，不知是在怒骂别人，还是觉得自己太窝囊。等到两口子的打算尘埃落定时，才恍然发现，屋里除了二人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成三领着嫩儿回来时，嫩儿在正门外就大喊了声娘亲。如今他们煮熟了各自的蛋又都吃了一个，肚里有垫底的东西，精神自然要比先前好多了。
“吓！小祖宗，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跑到哪去了。”
女人好像回光返照般利落的跑出门口，对嫩儿的语气也大不相同。她走到女儿面前，牵起她的另一只小手领进了篱笆内。男人也走出了房门。
“爹爹。”
嫩儿高兴的唤道。
“诶。”
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苦涩。
“严叔好。”
成三也麻利儿的打了声招呼。
中年男人也点点头，继续把目光落在比自己矮大半个身子的女娃身上。女主人打去了嫩儿身上的尘土，她想今天就把事情给结了，省的夜长梦多。嫩儿站在原地任由母亲整理，随后才想起怀中揣着的四只鸡蛋。她拿出来，跑到男人身边，递给了他。
“这是三哥带我找的，嫩儿吃了一个，还有的留给爹娘。”
一听这话，男人好像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下身子来接蛋，嘴唇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寒人而颤抖。
“得了，得了，还得赶在天黑前回来呢。”
女人一见男人的表情就知道再这样下去事情肯定办不成。
“嫩儿，娘带你上县里去，好不？”
“上县？做什么？”
“买粮食啊，等回家了，娘给你做白白的大馒头。”
嫩儿一听就乐了，奔奔跳跳的答应。成三在一旁看着，觉着不对劲。他平日眼中严婶儿可不是这样，况且如今正闹灾，哪有人家带着女儿上县买粮的。他站在藩篱外望着，再看严叔的表情也不对，果真是买粮，该高兴才是。
女人一看成三还在外面站着，这贼小子的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就不舒服，便连忙招呼道，“三儿，你看你怎么不回家看看你爹？他身子不好，指不定有什么需要呢！”
说着牵着嫩儿走过他身旁，往上县里的大路上走去了。
“三哥哥，我们有馒头吃啦！”
幼童一脸的天真，对成三招呼着，她其实还有后半句话没说话，她想如果家里真有馒头吃，那一定得给成三几个作为找蛋的报答。嫩儿牵紧母亲的手，脚也生力了。
她最后一眼回头，看到了那间茅草屋 ，他爹站在门口，还有成三立在篱笆外，一直用目光送着她。
嫩儿不知道， 与成三下一次见面时，已是十五年后的事了，到那个时候，成三不叫成三，而她也不再叫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