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的咋暖还寒在日头将落时显得分外突出，但与欧蒂娅眼前的府邸四周无形的寂寥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大户人家玄关处本应由的人影在这里完全看不到，传闻中公爵亲自登门也无人迎接通报的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的样子。

这里的主人，是欧蒂娅要说服的对象；是历侍安涅利家族三代家主的忠臣；是辅佐先大公筑起如今布兰达尔公国版图的伯南克家族现任家主，查尔斯·考特·伯南克伯爵。

静静地被冷风吹着直到街道上再无一丝光亮，破旧的大门才发出刺耳的木屑音。一位老者走出来，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的“恭请”祭司入内。

“老爷在书房等候小姐。”

见欧蒂娅进门后光顾着打量着四周完全没有去见一家之主的意思，饶是在上层圈内被传说成身体是铁制成的老者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呃，抱歉，晚辈只是被宰相大人的清廉所折服一时间忘情了。”

目送着径直前往书房的祭司，仍在回味刚才对话的老者脸上闪过苦涩。

小姐、宰相大人？

世人表面上都说老爷英明果决，私底下谁不以为他狠辣不认亲情？谁又知道自己当笑话挂在嘴上的“无能者”那让人冷到骨子里的深寒？

从先大公战死之后就处于半退休状态的伯南克伯爵足足养了四年的“病”，却没啥效果，至少欧蒂娅见到的人老得可以和她家的罗贝特朗大臣相提并论。而后者今年七十高寿，前者今年才四十二妙龄。

“你在这三年里借的债是教会的什一税吧……”

“是。教宗和枢机团只要看到自己的金币变多了，也不会那么关心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说的话，前些天尤吉菲尔殿下会跑去维格布大闹一通，也是因为你想把当地的木材贸易捏在手里，是吧？顺便当作试探那些掌握着盐、铁之类的豪门们的反应吧……”

欧蒂娅没有说话，她知道这点程度的小动作骗不过眼前这位布兰达尔文官的领袖，柄权辅国十年的宰相级官僚。而且她正是打算通过这些和伯爵达成攻守同盟。因为祭司做的是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宰相都想努力的方向。

现在的布兰达尔公国已经被豪门瓜分了太多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威尔依靠欧蒂娅的主计府筹集了大量的金币加大对民生投入却无法在税收表上得到反馈，大量的新增收入都被人们分配完毕后，纳税面先天上的狭窄让国家反而被排除出分享者名单之外。

如果仅仅是国家财政的吃紧，那么依靠欧蒂娅或者查尔斯的手腕起码在表面上不会产生太大的危机，毕竟以武立国的布兰达尔还能不时“收割”其他国家的麦田。但是，被威尔的富民政策养肥了的地方势力随时会寻找捅中枢一刀的机会。

一老一少心里都明白，这次跳出来的比安奇家族只是因为自身处境落差太大才显得急不可耐，正因为如此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公爵派的处理得当，这次事件就会成为悬在那些蠢蠢欲动家伙们头上的利剑，而随着时间经过，布兰达尔公国也就有了实行欧蒂娅在拉尔捷德所推行手段的条件。

但是，公爵想当然的手段实在太小家子气了。

“势、法、术。术只是小道啊。”

伯爵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疲累。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担任主计府总监的欧蒂娅遭到了不信任提名，但这是表象。实际上是确认了祭司可靠的公爵希望以此率领中央集权论者从以金融代言人为盟主的地方势力手上抢下一块利益。斗争中占下风的威尔虽然准备了点手段，在欧蒂娅看来却远远不够。

这个关键时刻尽量让更多的人团结在自己周围才是最该考虑的选项，公爵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如何兵行险招如何出人意料。放着现成的潜在盟友不闻不问。

“势之一存飘渺无定，易受术、法两端而变。威尔大人堪为守业之君……”

祭司坦然承受伯爵遽然凛冽的目光。未竟之语，两人都明白。

呐，要一个凡人明白势的运用是不是太看得起您的学生了？

“当初被先君委以教导两位继承人的重任……”

沉默交锋的最后，还是伯爵先开口。

“无论文课还是武业，尤吉菲尔殿下都能轻松上手，进步之快用一日千里都不为过。并且常有不拘泥于书本的心得体会。对帝王之道更是有着发自本能的理解力。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相比优秀的妹妹，威尔殿下的缺点有很多，视野狭窄、爱用小聪明、容易被他人影响。不要说难得一见的美玉，他能到中人以上的水准已经是我竭尽全力的结果了。但是……”

男人的神情深不可测，完全没有了病榻经年的样子。

“身为老师同时也是宰相的查尔斯·考特·伯南克，从来没能难倒尤吉菲尔公主，一次也没有。”

欧蒂娅明白了。

尤吉菲尔的就像一柄锋利无比的，世上无可匹敌的宝剑。正因为这份稀世的才能，也让她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更糟的是没有人能让她遭遇失败。这柄过早开锋的剑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寒光四射。

相反，威尔可以说是为失败找妈妈的经验丰富，就像如果一个人考试拿的是零分，经过努力下次拿一分并不困难，但一个人考试被扣了一分，下次拿满分则万分困难。

威尔遭遇失败的时候很容易回复斗志；而尤吉菲尔如果被击败，下场是毁灭性的。

不然即使绯焰的公主想让路，宰相也不会保持沉默，更不会为了让新君更容易掌握权力辞去了顾命大臣的职务大隐在朝。

现在，本该安于辅佐却选择放弃的人质问：

“就算明白，仍然希望那孩子上位吗？”

命运的玩笑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本打算拿这个去问尤菲的，结果却被别人先用了。

于是，本该安于被放弃却躬身入局的人开口回答——可惜她的声音被急促的脚步声给掩盖了。

“父亲！塔赫蒂亚姐……阁下在这里是吗？！”

只要扯上和祭司相关的事物立即风度尽失的伯南克家长子一马当先踢门而入。

浪费时间的话，又会被溜走的。

遗憾的是他没有浪费时间，伊人还是飘然离去。留下恢复了满脸病容的伯爵一个人收拾场面。男人透过壁炉所散发出来的火光看清了被儿子隐去大半身影的人是谁后，无力地苦笑。

“呐，小蒂亚呢？我很想她……”

“……小时候只要她想玩捉迷藏，我们哪次抓到过她了？”

八年来，这家人一点长进都没有。

自诩一代人杰的低能丈夫，人称才貌双全的没用继室，有着二代翘楚赞美的无力儿子。以及——

世人所嘲笑的无能者，逼迫了父亲，算计了继母，抛下了弟弟的——

任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