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奎儿拎着半瓶果酒与几只腿肉回到小旅店时,星子已然高挂夜幕。奎儿推开木门,老旧门板发出咿哑声,黛芙蝶儿从沙盘中抬起头,木桌上搁着一本小册子,是她从从村子教堂买来的珀摩标准祈本,只要有字的东西黛芙蝶儿几乎都可以孜孜不倦地研究起来。
“吃饭吃饭啰,再啃书下去你就吃羊皮纸罢。”奎儿跳到她跟前,挥挥手。
“那也不错啊。”黛芙蝶儿咯咯笑,把沙盘收起来,把小册子推到一边,将小圆桌清出一片空地,等着奎儿把食物摆上。
哟,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贵妇啊。
看她这副等人服侍的模样,奎儿多少有点不满,不过还是乖乖拿了个干净的麻袋垫在下头,把食物放上去。小旅社很简陋,两张平板床,枕头棉絮掉光,毯子起了毛球,灯光昏暗,但不管怎样,总是比夜宿外头马厩好得多。奎儿撑着脸,看着对方吃饭觉得有些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抛话。
“你待在房里可听见那女人的尖叫声,总算是把人送走了。早送走早省事,这几天实在被这疯子搅得心神不宁。”
“那个撒坦的女性么…”
“嗯,就是她。”
这一群人中,要说最命大的,恐怕不是比拉蒙,而是这位撒坦女性。在战局大抵已定,众人清扫余下僵尸之时,狼骑兵在村子最里边的一口枯井发现这名跌到井中,神智不清的撒坦妇女。
毕竟此商队中的撒坦人都只是普通商人,当黛芙蝶儿与漠柔雅架起结界,伊蒂丝的保护结界阻隔亡灵,给了众人希望,却同时也关上了那些可怜撒坦商人的生存机会大门,只能说凡事不能两全了。
当狼骑兵拖着那不停发抖呓语的女人经过黛芙蝶儿与奎儿时,对方却像发狂的病犬吐着口沫,对黛芙蝶儿尖叫:“异端——异端——异端——我咒你们死于火刑,灵魂永远在九狱徘徊,我咒你们永远哀痛受难——”若不是狼骑兵即时架住那女人,对方那双苍白如骨的手就要掐上黛芙蝶儿的脖子了。
“小时候听奶妈说,疯子是灵魂被恶劣妖精偷走的罪人,除非得到高顿的赦免,否则一辈子就那样了。那个女疯子还想诅咒我们,去,先想法子让自己得到高顿的宽恕吧。”
“也许我们该给点同情,她经历了非人的恐怖,商货全失,亲属又在自己面前凄惨死去,看到异端出自己面前,自然会把所有的不幸归罪到我们身上,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
“您真有气度,可惜本小姐就是心眼小,而且她不一定是商人啊,说不定她是撒坦的历练牧师,那股神经质、爱罪怪别人的气息就是标准的撒坦牧师味——撒坦牧师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全是群吸血虫。活该。”
“她恐怕不是撒坦牧师。撒坦不会有女性的远途历练牧师,”黛芙蝶儿指正她,“因为女人易受诱惑,易败德,所以女性历练牧师只会象征性地在帝国内、在男性亲属的陪同下巡游一遭,草草了事便行了。”
“哟,大法师阁下,你还真不像会说出这话的人。”奎儿斜眼瞅她。
“我刚刚说的是撒坦牧师都知道的戒律,并不是我的想法。”黛芙蝶儿食量不大,一下就吃饱了。她本来坐在小椅子上,觉得坐太久有些不适,便爬到床上,拉过小旅店棉絮几乎掉光的枕头,拍了拍,虽觉不满意,还是把那软趴趴的枕头垫在后头,身体往后靠,动作的时候她撩起发梢,石榴红耳环在手指间闪闪发光。“这一路上你没看过任何女性撒坦牧师吧?”
奎儿歪头,想了想,“没。这种事无聊小事谁会去注意。”
“是小事,女性牧师不得随易跨越国境,的确只是件小事,但所有的小事都是大事的微观反照。这条戒律牵扯到撒坦的中心教义,说起来,这事也跟高顿与伊蒂丝人的冲突有关呢。”
“唉,得了吧黛芙蝶儿,什么事都跟神有关,说那些不如来杯果酒,哪,没有麦肯果但是有果酒,要不要?”奎儿感知到这是黛芙蝶儿要长话连篇的前凑,急着想脱身,她斟了杯酒,手伸过,对方却摇摇头,没有接下。
“谢谢,但我不渴,你自己留着吧。”她顿了顿,接着说,“让你感觉在说教还真是对不住哪,你是撒坦人,我曾经也是,因此对此撒坦的羔羊总是忍不住想多说点什么。我还是撒坦人时就有很多疑问了,尤其是对女性的规范,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成了伊蒂丝人以后才渐渐明白这是为什么…奎儿,你难道不觉得撒坦的戒律始终矛盾?比如女性归家论?”
“无聊的女人,喝酒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解风情,您真不知趣。至于归家论,我可不觉得有任何矛盾,骑士打仗,贵妇守贞;男人干活,女人生育,我奎儿既然做了男人的活,那也不必替男人生育,很公平。”
“你觉得公平啊…难道简朴令也是吗?”黛芙蝶儿解下自己的耳环,摊在掌中。“看到这个会想起什么?”
“玛瑙、暗红翡翠、一点细银、滚边黑绳。哗,真值钱。”
“除了昂贵另一点很重要的,很漂亮,不是吗?”
“漂亮,借我玩玩。”,奎儿还想抓去玩玩,对方就迅速收手,看了她一眼,把耳环戴上耳盼。
“小气鬼,如果有龙在附近盘旋,你肯定第一个被抓走,谁叫你浑身宝藏。”奎儿悻悻骂道,可惜对方没理会她。
“看到美丽昂贵的东西,就会想伸出手,想拥有。爱美是人之本性,就连那些骑士也夜夜把自己的铠甲擦得晶亮,可惜这事一到女性上头,就被扣上罪恶的名头。除了庆典,一般平民女性不得穿黑灰土褐棕五种平民色以外的衣物,贵族女性可多加上家族色与贵族通用色,但总体不得超过七色,连裙摆滚边都要计算。”
“但是,男性不在简朴令约束行列,因为高顿造人,令女人天性虚华,令男人天性简朴,再行约束,只得偏颇。此外,除服装颜色外,发饰也不得复杂过三式,袖口以圆筒收拢最宜,夏季胸襟开口不得低于锁骨。”奎儿接口。黛芙蝶儿这翻话唤起她幼年时在众教会诵经时,曾经背得滚光烂熟的戒条经文。
“嗯,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戒律,实际上,还要算上道德的约束。你若真穿上四色,就会被人背后偷骂败德,超过五色便可能有家法伺候,平民则是公众鞭刑。在大陆通用语中,有一词,叫五彩缤纷,到拜拉耳你才能知道,五彩缤纷是怎么一回事,撒坦每个地方都像经过沙暴一样,灰暗严肃…有这么多对美的戒律,但另一方面,其实又是爱美的,珍珠粉永远卖不完,身上有疤的女人嫁不掉…这些叫人怎么若无其事地说,一切都很公平?”
讲到这,黛芙蝶儿停了下来,问奎儿:“你与剃刀骨魔战斗的伤势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你教我魔法算了,你瞧,这边又多了一道痕。”奎儿很不淑女的把自己衣服下摆撩开,指指腰侧,可怜兮兮地望着对方。
黛芙蝶儿却很认真的把脸凑过来,盯着她伤口看,像在咀嚼一个难以理解的思维难题一般,若有所思。奎儿刷地一声快速把衣服拉下,突然觉得脸有点热热的。搞什么,就开个玩笑,这女人干么什么事都那么认真。
“要学魔法,那首先你得有耐性,神学基础可是所有知识的轴心呢。你的伤…恢复的真快,明晚我帮你用点草药敷,疤应该会淡点。”
“赞美诸神,您是好人。以前的伤也行吗?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疤,见了就心烦。”
“超过一年的恕我爱莫能助,回到梵蒂朵再请人帮你看看吧。”
“该死的亡灵,还好它不是砍我脸,不然就算再把它从九层地狱召唤回来,本小姐也要好好的给它点教训,让它知道女人的脸是不能打的。”奎儿舞着小拳头,对想像中的剃刀骨魔眦牙列嘴。
黛芙蝶儿觉得奎儿很有趣。她偶尔以女性自居,但遇到她不喜欢或不想面对的情况时,又把自己抽离女性族群;常常侮辱高顿,但一会又捍卫着高顿那自己已熟悉的教条,真是个矛盾的墙头草,不过,不至于令人讨厌。她认为她只是迷惘,是值得导正的懵懂羔羊。
“害怕留疤,与其当法师,不如当受洗牧师,那么你马上可以施展神术治好自己,保证不留半点疤。”黛芙蝶儿笑道。“不过撒坦的女性牧师,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施点小神术在众教会应付一下村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当上高阶主祭。”
“那可不一定,嗳,你老窝在房间里真没意思,今天我去酒馆里,大家都叫我厉害的奎儿呢。高阶牧师这点小事不成问题,只要亡灵歼灭者——厉害的奎儿一出马,马上手到擒来,吆喝。”奎儿有无比多的绰号,蟑螂奎儿、幸运的奎儿、坏嘴奎儿、大力少女…相较起来,厉害的奎儿是好听多了,她喜欢。
“呵,若你真想,我相信你有办法当上高阶牧师,不管是用拳头、嘴巴还是脑袋,谁说牧师一定要信仰坚定?不过我说你当不上高阶牧师的重点是,撒坦根本没有女性高阶神品哪。唉,奎儿,请原谅我的质疑,你真的是撒坦人么?难不成你去高顿神殿都是望着护殿骑士的剑?除非你生在苏菲亚圣女蒙难事件之前,不然你应该是没看过女性高阶牧师的。”
“还真给你说中了,我小时后去神殿,就是看着护殿骑士的剑。而且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尊贵的牧师才不去奴隶角斗场,就怕弄脏了他们的白袍子;角斗场奴隶也不会去神殿,我们不能随意外出,就算可以外出,看牧师不如给我金币,那还比较能救赎人的灵魂。苏菲亚?那谁?倒是有听过苏可亚斯圣骑士,我小时候对他的火焰圣剑垂涎得很。”
“没听过苏菲亚倒是自然,因为这件事不存在任何撒坦的官方纪录中,还好伊蒂丝人的史书有保留这段历史。总之,若史载无误,在撒坦十七世.阿得勒尊王以前也是有女性高阶牧师头衔的:圣女、使女、大牧师…但在苏菲亚圣女蒙难之后,这些职务就全数彻除了。”
“为什么解除了?”
“别这么性急,马上就要说到了。苏菲亚是当时的圣女,据说出生就有神迹禀赋,对高顿有极高的信仰,足迹走遍撒坦,她所到之处伤残者再度行走、小偷停止行窃、骡子辛勤耕地…也许是有点传奇了,但由此可推测出她天赋异禀,在那个时代是颗最闪耀的星星。但在她十九岁那年,声望达到最高峰的那年,她被伊蒂丝秘法选中。”
“从现存的史典看,这件事带来非常大的冲击,毕竟伊蒂丝秘法降临的规律在那时还不是很明确,撒坦上层阶级从来没想过,万一有重要的女性掌权者成了伊蒂丝人该怎么办,因此一时之间群情混乱,神学家、雄辩家、法学家争相为自己的立场奔走,苏菲亚庞大的拥护者几乎造成南部撒坦的暴动。但最后裁判所还是宣布将对苏菲亚公开处以火刑。”
“所以…她就这么死了?”
“当然不。行刑那天,一名支持者代她而死,她本人则被死忠支持者救走。某些人对她本人的感情甚至超越了对神祇的崇拜,也许有些矛盾,也许有些难以理解,但苏菲亚对那些死忠者来说已经取代高顿成了自己全心侍奉的新神祇了——没有信徒会希望自己的神死去,即使那个神想死——人都是很自私的,所以苏菲亚拥护者几乎是半强迫地带着苏菲亚一路南行,来梵蒂朵寻求庇护,这也是英雄王驱除伊蒂丝人后,撒坦人与伊蒂丝人第一次的大规模接触。”
奎儿喟叹一声。“后来呢?”
“梵蒂朵的法师收留他们。当时的梵蒂朵评议会不仅将这些流离且改变信仰的撒坦人安置在外墙,还公开宣称保护苏菲亚的立场——既然她已经成了伊蒂丝人了,那么她的去留生死就该由伊蒂丝的意志决定,而不是撒坦的律法——当时她们是这么宣称的,梵蒂朵马上与撒坦武装军队发生正面冲突,结果,梵蒂朵大获全胜。裁判所的追军本来预期的是一伙衣衫褴褛地可怜异端,比狗头人还简单应付,却没想到碰到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法师,自然吃了败仗。加上国内对裁判所无视英雄王戒令的作为有也所微词,纠纷不断,也就渐渐妥协,让苏菲亚继续留在梵蒂朵。苏菲亚的拥护者则在庇里斯山区定居下来,渐渐成了有组织的团体,友善之手于焉发展,记得我们在盖茨隘口遇过的那个独眼约翰?他就是苏菲亚拥护者的后代,他们以‘苏菲亚’之名闻名索兰,不过伊蒂丝人自己是习惯叫他们‘友善之手’。”
“那现在苏菲亚还在梵蒂朵吗?”
“不在了,死了。在高顿教义中,自杀是罪,因自杀而死会无法上秩序天堂,所以她没有自杀;却又受不了笃信宗教与自身变化的剧烈相违,在梵蒂朵第七年便抑郁而终。梵蒂朵还留有她生前遗留的手扎。我个人是认为,真正促使她厌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因为她受到爱情的诱惑,毕竟——”
“咦,你不是说梵蒂朵全是女性,难不成那位夺走她芳心的男士是从墙头爬进去的?”奎儿插嘴。
黛芙蝶儿顿了一下,眼睛打量她,接着含笑说:“我那样说过么?那么我说错了,梵蒂朵还是有少许男性存在,但大多住在外城,内城只有女性才能居住。”
“总之,苏菲亚事件不仅让撒坦了解到,他们有个最危险的死敌还静静蛰伏在庇里斯山区,而且所有的女性都是不定时发难的烫手山芋,再怎样驯服,再怎样乖顺,只要被伊蒂丝秘法选中,随时会背叛高顿。这就是现在撒坦与女性有关的教条核心,伊蒂丝的报复,女性的原罪,背叛之罪,因此所有的女性都得远离权力核心,加深她们的负罪意识,好好规范起来。撒坦男人总爱嘟囔:女人容易犯罪,女人需要被规范,但为什么?其实只是因为伊蒂丝的诅咒…只会降临在女人身上罢了,这就是整个撒坦法律运作的因果关系,有因有果,但撒坦帝君与神职牧首联手把理由湮灭了,让结果成为不得撼动的铁律、让人即使觉得不对劲,也无法按图索骥往上寻回因果之根了…这样,你还觉得这一切公平吗?还觉得自己不是受骗的吗?”
“女性的原罪吗…背叛。”奎儿咕哝。“这些我没想过,反正乖乖遵守不就没事了,简朴令也碍不着我,本小姐又不爱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过奇怪了,跟你讲话我老觉得自己是境外野人,明明我也是撒坦人啊,说得好像你对撒坦牧师很熟悉似的。”
“当然,我以前是撒坦的牧师。”她撇了奎儿一眼,没好气说道。这么慢才发现吗。
奎儿的嘴张得大大的,好一会才阖起,:“我以为信仰高顿神能对伊蒂丝诅咒免疫呢。”
“你还是没弄清楚,正好相反。越是对敌对神祁有高度信仰的年轻女性,越是容易被伊蒂丝秘法看中。苏菲亚不就最典型的例子?”黛芙蝶儿淡淡吐出这几句,沉默便突然凑降两人之间,黛芙蝶儿叹口气,慢慢转过身去整理行囊,不再开口了。
完了,慢不经心的太明显了吗?她生气了?奎儿吐吐舌,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不过…有的时候奎儿觉得黛芙蝶儿实在多虑了。她往昔的故乡虽然多少是有些讨厌,但也是有迷人的东西存在,黛芙蝶儿却老把高顿讲成阴谋十足的野心家,撒坦就是个灰败的无趣国度,什么为了防止女人背叛,给予女性诸多限制;什么为了不让法师被伊蒂丝诱惑,所以每年魔法试炼其实是信仰的考验,人都是蝼蚁,被诸神的意志役使…林林总总,她权充有趣的故事,听听罢了,但说实话,又与她何干?
她奎儿活在最底层,原始直接,伸出手,喝得到水、拿得到面包、掏得到金币,那她便满足了;至于制作面包的麦子是由西南克里斯公国所供给还是由西区平原产出、河流的水越来越干涸会不会是东部山区蜥人部落干得、今年劣金币的大量横行有没有可能导致撒坦通用币贬值,诸如此类,高层次的问题,就交给那些大人物去想罢。
多虑了、多虑了,全是群想太多的家伙。奎儿摇摇头,开始想像黛芙蝶儿穿牧师袍的模样。
她那么爱讲大道理,又一脸道貌岸然实在适合牧师这职业,派她去野蛮人的属地,念着祷文,高顿与您同在,秩序就是一切,理论就是现实的反照,信高顿者得以超越凡生俗务,哟,肯定可以让一狗票异教徒乖乖跟她信。
当奎儿还准备继续胡思乱想时,一只手拿着蠋罩,盖熄她眼前的烛光。
“睡了吧。嗯?”
“嗯。睡了。”奎儿乖乖站起来,收拾东西,把外衣卸下,正要躺上床板,却听到有人敲门。她随手罩上斗篷不悦地前去应门,正看到胖子神情紧绷地站在门前。奥莉西雅抱着小被子缩在哥哥后头。
这什么情况。
奎儿只把门拉出一条缝,等着蓝尼出口。
“自那夜之后,我妹妹她…便睡得不安稳…她想问问是不是能跟你们一起睡。”胖子的神情,完全与他的话相左,他满面不情愿,眉头皱出三条直线,摆明了是期待奎儿拒绝的。大概只是被妹妹弄烦了才来做个样子问问。
奎儿也不愿意,当保母还没铜币领呢,白活她不干。
“当然不——”
“那就让她进来罢。”不行两字还没说完,就被人插话了,奎儿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她诧异地往后看黛芙蝶儿,门也因为她抵门那只手的松懈而轻轻开放。
“不碍事。”黛芙蝶儿对奎儿说,又转头对蓝尼道:“富尔克这些日子来帮了我们很多忙,愿春风让富尔克的秋实盛开,谢谢您,我们很乐意照顾您妹妹。”
“…那好吧”奎儿看看胖子,又摆出凶狠的脸。“你也听到她说的了,把你妹妹留下就滚蛋。”
胖子抬头,神色不定的望着黛芙蝶儿,蓝尼一肚子坏水,所以他非常笃定这女人眼中那心不在焉地谢意与闪逝的愉悦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个伊蒂丝人根本就没把富尔克当一回事,她答应肯定别有企图——蓝尼猛然伸出大手想抓住妹妹,但奥莉西雅一听黛芙蝶儿允诺了,就噗通噗通地就着敞开的大门,冲进去揪住奎儿的衣服下摆不放。胖子手捞空,脸色铁青的看着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木门朝他的脸疯狂奔来,奎儿用力把门关上,卡搭,锁上门。
接下来就是哄小孩的事,黛芙蝶儿不再装哑巴,奎儿本以为自己可以乐的轻松了,没想到小浣熊对她的衣服下摆有种说不出的眷恋,小胖孩死揪着她不放,好像抓着奎儿的衣服一起睡觉就可以摆脱这连日的恶梦骚扰。
又是威吓,又是哄骗,折磨半天,小浣熊睡着了,奎儿擦擦额汗,把衣角从奥莉西雅紧抓着的手中轻轻抽出,抬起头。却发觉她好像又得面临一个更难的麻烦。
只有两张床。而她的床,被一个小胖孩霸占了。
奎儿看着睡得正香甜的奥莉西雅,很想力马把她摇醒,送回她哥哥的房间去。
“奎儿,快睡了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黛芙蝶儿侧躺在自己床上,手枕着自己脸颊,略带睡意地轻声说。
“跟你睡?”
“或者你想跟那孩子一起睡也可以,只是小心别把她又碰醒了,你不想睡得正舒服时又得起床哄小孩吧,嗯?”黛芙蝶儿式,那种温柔却带点凉意的声音慢慢飘过来,奎儿瞪了她一眼,又转头盯着床上小浣熊半晌,最后慢吞吞的,几乎是有些不情愿的,往黛芙蝶儿的床尾磨蹭过去。黛芙蝶儿把内侧的位子让给她。
她钻了进去,一开始平躺,接着,又移动身体背对黛芙蝶儿侧躺,感觉局促,又继续扭动身子,最后好像很无奈的正对着黛芙蝶儿侧躺。眼睛盯着对方眨巴眨巴,很像小动物。
“床已经很小了,别跟只松鼠似的乱动。”黛芙蝶儿笑着压了下奎儿的鼻头,惹得她不满的抉起嘴,鼻翼像仓鼠般抽动。
“不常跟人一起睡?”
“是很不常。”奎儿又移动身体,把毯子整个蒙住脸,蜷缩着,闷闷说道。
“你这姿势…不觉得不好睡么。”
“嗯。”
“来。告诉你怎样才好睡。”黛芙蝶儿手穿过奎儿脖颈与枕头的缝隙,“头抬起来点。”
当黛芙蝶儿的手伸向奎儿,她的身体立刻像碰着了火舌地猛然后退,却因身处内侧,碰到了冰凉的壁面,退后停滞。在轻柔的黑幕之下,黛芙蝶儿没看到她如此剧烈的反弹,床铺的振动她只当对方在调整姿势,她伸出的手非常理所当然地轻轻兜住她。
对方很轻易地环过她的脖子,这种时候,奎儿方才意识到,这个她一直认为是被自己护卫着的女人,比自己还高。
当黛芙蝶儿收紧圜住她的手时,奎儿感到一阵哆嗦,胸口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既陌生又疏离,久远久远的记忆还在沉睡,身体却先行辨识出这久违的美好感觉,她感到有些想哭,那哭意却只是精神上的,眼眶依然干涩,黛芙蝶安纤细的双臂,像荒漠中降下的甘露,冻土中燃起的星火,那么稀少、那么罕见、那么卑微渴求,龟息许久的、与他人接触地渴望在这瞬间爆发,久久不息。
人的体温,很久没有了﹍
奎儿调整身体姿势,像一头负伤的母山猫,在恒久战斗之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供休憩的小山洞,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先用鼻头碰碰,狐疑绕转着,好像即使暂时接受了这样的位置,也要把姿势调整到最熟悉可靠,随时可以推开一切站起来战斗的方位。她脑袋靠在黛芙蝶儿柔软胸脯上,僵硬的数着对方的心跳,直到眼皮不敌睡意,紧绷的肩膀,慢慢慢慢地放松,最后回归最原始的姿势,蜷缩在黛芙蝶儿怀抱中,宛如回归到羊水中的脆弱婴孩,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