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圈著臂膀,睨著階下簌簌發抖的一大干人,祐巳心裡相當窩火。
只會扯後腿的傢伙,本來想使些技倆,讓他們自動削權就放過了,可奈對方完全不領自己一番「盛情」,竟然聯合外人策動反叛。
「好你個伊勢家,竟敢帶頭作亂?說!參與的還有誰?」
這時的祐巳完全收起在校時那種親和、溫吞、優雅的形象,周身強大的壓迫感只讓人覺得冷情殘酷。
「………」
不知是不想說,還是被嚇到不敢說,只見一片無聲,靜的彷彿連針掉下的聲音都聽得見。能聽見的,只有階下囚們含混著緊張與恐懼的呼吸聲,以及祐巳忍耐怒火的細微磨牙聲。
祐巳從來沒有生氣成這樣!
羽悄悄的覷了眼附近的舞,只見對方搖頭的動作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只有兩人知道彼此心裡的共識。
「伊勢哲!」
「在、在!」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說出來,說出來我可以留你一家一條生路。」彷彿剛剛祐巳那低沉的怒吼從未發生,換上的是溫柔可親的語調,帶著勸誘的意味。
龍門的事,基本上是由祐麒掌管,可是這一次卻因為牽涉到祐巳,祐麒便讓祐巳干涉。祐巳雖然平常相當的溫和、一點也不像是留著這樣血脉的人,不過長年以來位居高位,打殺征戰的事沒少過,真要動手手段毒辣程度不在話下,很明顯的,祐巳要是惱火起來,也夠絕情殘酷,否則長輩也不可能看中。
「少、少主……我怕……」
「怕什麼呢?你盡管說,有我給你撐腰。想想,你們犯的可是叛幫欺上的罪,就算我好心,自會有人幫我的。」
一旁一陣詭異陰冷的笑哼,拌著清脆的扣扳機聲以及霍霍金屬鏗鏘聲,在在證明祐巳所言不假。祐巳微笑著,一揮手示意,。乍看之下很容易讓人誤會過於掉以輕心,只有長年相處的幹部們知道,那只是種誘敵手段。
「這樣吧……舞,先鬆綁。」
舞嚴肅點頭,一刀挑斷纏的亂七八糟的繩結。被喚作伊勢哲的男人轉了轉手腕,確定沒有被暗作手腳,貌似感激的整整磕了三個響頭,才請求上前。祐巳心裡覺得有些詭異,但只是不吱聲輕輕頷首。不過男子在距離祐巳只有約三公尺距離時,突然一躍而起,袖口閃出銀光。
「少主小心!」
嗤—
只一聲聲響過後,只見偷襲的男子摔落地上,手按心口,嘴裡還不住的吐出白沫,沒一會就沒了氣息,而舞在不知何時,人已經站在祐巳身前。祐巳冷淡的掃了一眼狼藉的地板,輕聲說出無疑最殘酷的判決:
「清幫!」
「諾!」
和聲震震,祐巳摔下袖子轉身就走。一旁從頭到尾沒有出聲的羽對於祐巳的命令先是一愣,隨即足下輕點,追上已經走出好一段路的祐巳。此時的兩人,是上司跟部屬,而不是私下的師徒與乾姊妹。
「少主,現在清幫不妥!請三思。」
「只不過是讓人把那些害蟲清出門戶,又不是要血洗。況且,要是真血洗了,只怕爺爺又是一陣嘮叨。」語氣隱含著些許輕蔑,羽雖然聽懂祐巳話中話,但此時不打算就此多做著墨。
「……只是些小蟲,有必要動到大刀嗎?」有些苦笑的勸著,清幫是讓許多人失去庇蔭的手段,若非不得已,出此招真的太過冒險。尤其現在剛與大島田組相鬥完,說沒損傷是假的,再來清幫……難不成祐巳打算瓦解自家勢力?
「如妳所想。」
祐巳沒回頭,只是淡淡地拋了回答。他打算精簡組織,更加的隱蔽化與精練,敵方認為這是拓展勢力的機會,便會一直滋事擾亂,反倒自尋死路。俗話說的棒打出頭鳥就是這樣一回事,不過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可是……大動作只怕會讓事難辦。」
皺了皺眉,祐巳停下步伐,轉身。眼前的羽,眼裡收著的是些許遺憾與更多的讚嘆。
「退而求其次,將那些人逐出去,將回收的財富再散回給底下的人。這樣一來,不僅吸收更多附屬,還可以達成雙重效應。」
「………陪我一下,好嗎?」
祐巳沉默了會,卻沒有對羽表示贊成或是反對。羽也只是跟著祐巳走進距離最近的空房間,祐巳也不說句話,轉身無聲的抱住羽,肩膀一伏一伏的,卻沒有半滴淚。
「小祐把自己逼的太緊了,剛剛那樣情況,為什麼不讓我來呢?」
「如果讓羽姊姊來處理,底下人會看笑話的。況且,那算不了什麼。我怕的是,要是讓祥子再一次—」
「小祐,小祥現在安全了。」
「只要有過一次,就絕對還會有下一次。羽姊姊知道為什麼我剛剛不願意收買嗎?」
「因為若是收買,一是難保不會再次叛變,二是會讓底下人嚼舌根。但是自殘羽翼……只怕下面同樣不服阿。」
「蒙特瓦爾家不需要不聽話的棋子。」
祐巳拉開距離,垂著頭看不出臉上的情緒起伏,但羽知道,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乾妹妹一定是一臉堅決和痛苦。讓個剛成年的孩子來承擔這些,還是太多了。
「少主……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這時間點上要達成這目標……」
「不是難,而是有沒有人敢的問題。」
像是要跟羽開玩笑一般,正想張嘴就見影飛奔過來,整齊恭謹行了一禮打斷了原本的會談。
「少主,小笠原家太田總管來電,與祥子小姐有關。」
「羽,這件事就麻煩你了。今天暫時到此為止,先照你說的,其餘的之後再說。還有,把今天的事跟祐麒說一聲。影,帶我過去吧。」
羽跟影匆匆交換一抹眼神,隨即錯開,留下羽在原地恭送。
「少主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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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巳……還沒回來嗎?」
「大小姐,祐巳小姐還沒回來。要不要我先讓人送點東西過來?」
太田看見祥子臉色蒼白異常,心裡有些著急,又不好多問。身為靠得近的人,略猜一猜也就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他無意為融辯解,可是也不忍心看祥子如此,只好先探探祥子意思。
「……好吧,我就在房間裡吃。請代我跟母親說,我身體不舒服。」
「是的。」
等太田一為祥子帶上大門,祥子便雙手掩面低低嗚咽起來。即使早就知道,卻仍是忍不住奢求。
這個時候的自己,覺得格外需要有人陪著、安慰著。
明明早上才與祐巳分開,還不到傍晚就想任性的待在祐巳溫暖的擁抱不出來。她是小笠原集團的會長,她不能哭。只有身為戀人的祐巳,才能放心的讓自己傾瀉抒發。可是她也不願意祐巳拋下手上的事情,所以她沒有撥電話給祐巳。
另一邊,太田在離開祥子房間後並沒有走開,果然聽見壓的極低、極細微的啜泣聲。暗嘆一聲,播了電話。再次交待完事件沒多久,祐巳只是簡短的回了句:「謝謝您總管,我馬上回去。」便掛掉電話,掛電話前太田還聽得見背景音有些鼓譟。
結束電話,太田決定轉身去報告清子,順便吩咐手下僕役先別將餐點送進去給祥子。祐巳風風火火的趕回小笠原宅邸,見到兩人臥室房外站著兩個女僕,問過情形後便將僕人遣走,自行進門。
果真,門沒鎖。床上的人兒,沒有動靜。
「祥子……我聽太田總管說你身體不舒服?現在還好嗎?」
「祐巳、真的是祐巳……嗎?」祥子睜開原本緊閉的眼,有點不相信眼前正一臉擔心的人是祐巳。抬起手確認觸感真實,忍不住撲在祐巳雙臂裡,好不容易停下的啜泣一瞬間變成無聲洪流。
「嗯,是我……怎麼了?」
「祐巳祐巳祐巳……」
「怎麼了?我在這裡……發生什麼事跟我說,好不好?」祐巳原先還有點不知所措,隨即定下神,摟著祥子的腰坐上床邊,讓祥子更舒服。一下一下帶著節奏感的輕拍終於在最後安撫下祥子,可是祥子還是沒從祐巳懷抱中離開。
「我……下午的時候,去找父親。」
「……是嗎?融叔叔,一定回答祥子『是』吧……」祐巳沒有太意外,但是還是不自主的將祥子摟緊了些,像是要把祥子揉進心裡。無須解釋,祐巳也猜得到是與祥子先前拜託晃的事有關,自己是知道祥子的用意的。可是此時此刻,祐巳只希望祥子想開些,放下些。因為有很多事,是由不得人的。
而最好的例子,就是她們兩人相愛。感情的事,一直都不是所謂「人力」能操控的。
「嗯……我是知道的,應該說我早就該看開的。可是直到父親親口回答之後,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想開過。在心裡,我是恨父親的…我恨他的軟弱、他的退縮、他的無情,可是父親每次回來,總是先回來看我。小時候要是犯了錯,父親也總是盡可能的為我在祖父面前開脫,這些我沒忘記、所以恨不了。」
「那麼,就不要恨……人活著只有這樣短的時間,比起融叔叔跟清子阿姨,祥子;不、我們還很年輕,心懷怨恨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也沒有任何意義。祥子知道嗎……?小時候,其實我是恨過爸爸媽媽的……」
「祐巳……?」
「嗯,是真的。不過之後是羽姊姊說的話,讓我想開了、不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祥子只是抬起頭,直直的望著祐巳,她想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她都覺得祐巳的家庭很和樂、很溫馨,沒有想到祐巳會跟自己說「怨恨」這樣的字眼。
「羽姊姊只是跟我說:恨也是過一天、開心也是過一天,還不如多做些開心的事。再回頭想想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去『恨』。小時候天天被逼著訓練,爸爸媽媽又長年在外,祐麒也不再一起,很多次狠狠咒罵著自己不稀汗,真的曾經有過怨恨的念頭。直到羽姊姊跟我說了那句話,我才算是放下了。回想起來,爸媽一方面是擔心我跟祐麒受到牽累,另一方面也是不得已,所以才選擇離開到世界各地工作。到我跟祐麒都上國中,家裡情勢穩定下來,我跟祐麒也有一定能力能自保,才算是定居在這裡。那時候懂了羽姊姊的話,所以也不怨恨了。反而很謝謝爸爸媽媽,讓我們提早看清許多事。」
「對不起,讓祐巳想起不好的事……」
「已經沒事了,真的。祥子呢?」祐巳伸手覆在祥子貼著自己臉頰的手上,對於那微涼的溫度很心疼。初春時節手還凍成這樣……
「……我想,我只是放不下……一直以來,我都知道父親在外面有另一個家。既然能有我這個正統的繼承人,怎麼可能沒有不被承認的孩子?是我太過苛求……我知道父親的心並不在這,對於我,父親也說他是自責與虧欠的,就算父親不說我也懂她口中的虧欠是什麼意思……只是親耳聽見,還是會—」
說到一半,祥子對上祐巳柔和擔憂的眼神,輕輕笑了下打住不說,放縱自己躺在對方纖細有力的溫暖懷抱:「謝謝祐巳。」
「我會努力不讓自己傷祥子的心的。」
祐巳沒有回句普通的謝謝,而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承諾著。她很清楚,祥子的堅強只是外在的,內心是很害怕、很脆弱的。光是決定要與自己在一起,或許就耗費了自懂事以來最大的勇氣。所以自己不僅需要變強,擔起壯大家族的責任、還要作為祥子心靈的支撐。
「嗯……」
「祥子餓了吧?我們吃飯了好不好?」輕手輕腳將祥子安置好,祐巳走去先前留下的餐車,開始準備起兩人晚餐。
「好……」祥子心裡覺得湧起陣陣滿足與感動,起身從後頭擁抱了在正忙著的祐巳,並在臉頰上留下一吻。
沒有什麼好恨、好痛的,因為祐巳用愛將自己心裡原本的傷口給填滿、細心的治療著。祐巳是懂自己的,能得到祐巳的自己是絕對幸運的。
「……」祐巳沒有出聲,泛紅著臉向後微仰,任由戀人摟抱。祐巳抱在懷裡的美好感覺,讓祥子捨不得放開,最後祐巳還是不得不出聲。
「祥子,先坐下好嗎?讓我把晚餐端到桌上……」
「我來幫你,祐巳。」不捨的放開祐巳,祥子也沒閒著的想動手幫忙,卻被祐巳阻止,然後推過去沙發上坐好。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了。清子阿姨私下跟我抱怨你最近都不陪她聊天,工作很忙?可是我怎麼沒什麼感覺?」
「乖乖的將八卦送給母親可不是我的風格,祐巳難道想被母親拖著問嗎?」靠著椅背,祥子微瞇著眼看著正忙著的祐巳。心裡原先的難受恍如雲煙般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陣陣的溫柔。忍不住,想逗逗戀人的壞心眼就打開了。
「……不想,不過祥子應該比我更厲害,這種事的話。」祐巳身子稍微頓了一下,直起腰還以一個淘氣俏皮的笑靨。拿一旁濕布擦過手後,自然的坐在祥子身邊,偏了偏頭彷彿在打量祥子這句話的正確度。易於往常率直、甚至於可以說是放肆的眼神讓祥子一瞬間臉頰泛起可疑的桃紅。只見祥子端正姿態,努力無視身邊的祐巳,但臉上的痕跡已經說明不少事。
「……沒有……」
「我們不說了,吃飯吧?」
「嗯。」
祐巳也只是轉個話題,讓祥子有個台階下。雖然戀人害羞臉紅的樣子很迷人,但是時間點有些不恰當。畢竟,祥子或許心裡還在想著適才那件傷心的事……
這頓飯雖然不到食不知味,但估計也沒好到哪去。餐後祐巳將用過的碗盤收好放到餐車上,轉身看見祥子直盯著自己瞧,覺得有些不自在。祥子只是微笑的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祐巳認命的走了過去,正想開口詢問卻發現一個溫熱柔軟的身軀落入自己雙臂。
「祐巳……今天晚上,可以這樣抱著我睡嗎?」
「只要你希望都可以。不過祥子是不是該先去洗個澡?這樣比較舒服。」
「那我要祐巳抱我去。」
「親愛的姊姊,您是想考驗我的臂力嗎?」
「親愛的妹妹,難道說你說的訓練是做假的嗎?」
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兩人一前一後笑出聲來。她們知道,今天的不愉快已經過去了。
「祐巳!!!」音調瞬間拔高。祥子沒有預料到祐巳真的將自己抱起,緊張的喊著戀人名字,雙手緊圈在對方脖子上。
「這樣的話,祥子就不會說我的訓練是做假的了。親愛的姊姊大人,您還滿意嗎?」祐巳只是稍微調整好抱姿,確定祥子穩當的待在臂彎裡,對戀人露出淘氣的微笑。
「嗯嗯,祐巳、沒問題吧?不行的話不用勉強……我剛是跟祐巳開玩笑的。」
「祥子別擔心,你很輕,我沒祥子想得這麼柔弱。」
「真的?可是、我明明很重啊……」
「不、祥子很輕喔。可以麻煩親愛的姊姊幫我開下門嗎?我沒手了。」
「沒有手,還有腳不是嗎?」祥子安分的窩在祐巳懷抱,心裡有些緊張怕祐巳將自己摔下,還不忘跟祐巳繼續鬥嘴。
「如果想讓我平衡不穩,把姊姊您給摔下地板的話,我不介意。」
「祐巳什麼時候也學會威脅人了?……不准把我摔下去喔!」
「是的。」
祐巳側身頂住祥子扭開門把的門,將祥子抱進浴室小心放下後,才敢偷偷伸筋骨活動有些發酸的手臂。就算祥子再輕,可還是正常女孩子,要不是練過臂力加上距離又短,祐巳自忖恐怕會撐不住。正當祐巳打算退出門外留些私人空間時,卻被阻攔了。
「祐巳、留下來……」
「衣服在外面呢,我先去幫祥子拿進來。」
「裡面有浴袍……」
祐巳現下實在很想用頭去撞門板,她高貴優雅的姊姊怎麼今天這麼孩子氣?不准這不准那,還開始跟自己對槓……在這之前,兩人也不過偶爾會稍微鬥下嘴,沒像現在這般百無禁忌。不過說實話……這樣的感覺並不壞。
「浴袍是浴袍,睡衣是睡衣。我怕你會著涼,先讓我去拿衣服進來,好嗎?」
這語氣簡直就是在哄小孩子了嘛!
祥子一氣之下乾脆也不聽祐巳的理由,直接動手開始自行更衣。祐巳本以為祥子放棄,便回頭打算告知一聲,沒料到眼前竟然出現如此活色香豔的畫面,祐巳只覺得眼睛一花、鼻腔裡一熱,緩緩流出兩道鼻血。
「祐巳?!頭先抬起來!先壓一下鼻子!」
「唔……祥子…衛生紙……」
「衛生紙、衛生紙……有了!頭別亂動,這樣血會止不住的。」
「如果知道會出現鼻血止不住的情形,祥子就會不做剛剛的事嗎?」
祐巳用眼角餘光嗔了祥子一眼,倒也聽話的仰起脖子,用遞來的衛生紙捲成細條塞進鼻孔止血。祥子聽見祐巳的話,也只能嘿嘿乾笑,手很自動的不安份起來。祐巳怎麼可能沒察覺到有人非禮自己?當然一拉一縮,就掙開祥子的手。
「祥子非禮……唔…人家!」要知道閉上眼睛也不是、睜開眼怕自己失血過多,自己這一回可算是領教何謂進退維谷了。
「什麼非禮?不是要洗澡了?當然得先把衣服脫了,你還在止血,所以—」
「我我我自己來!」
「……那我先進去等祐巳吧。」
「等等!」
「嗯?」
祥子緊抓浴巾上緣,轉頭望著把自己叫停的戀人,心裡是既緊張又害怕。緊張的是,不知道在自己剛剛那些「不像小笠原祥子」的舉動下,祐巳會有什麼反應;害怕的是,剛剛完全是臨時起意,要是祐巳問起……
「可以…唔…請祥子、再幫我拿些衛生紙嗎?」
祐巳用力將衛生紙條望鼻腔深處塞去,確定將殘餘的血給吸乾後才丟到垃圾桶。頭保持著仰起的姿勢看不見東西,只好拜託祥子幫忙。話又說回來……今天的祥子感覺很不一樣,可是自己還是很喜歡,喜歡間帶著隱隱地心疼。
祥子……越要表現自己已經恢復正常,就表示受到的傷害越深、心裡越難受。可是這樣……反而更禳人心疼與擔憂……
「吶……血止住了嗎?」
「……止住了。」
「那我先進去—」
祥子抽了新衛生紙,細心的沾了水將殘留在祐巳鼻翼與上唇的血漬給擦掉。非常自覺的就要先躲進浴室裡頭,不料祐巳這時伸手抱住祥子,像是在跟鬧彆扭的孩子說話的母親般:
「祥子,鬧脾氣對身體不好。我留下陪你,好嗎?」
「明明是祐巳聽不懂,剛剛我有說嘛……」放下了表面的武裝,回抱對方手感上佳的腰身,將頭埋進弧度恰好的頸窩。祥子沒了氣勢,更像個無助的大孩子。
「抱歉,是我太笨了。下一次,祥子可以直接說沒有關係的呦……站在這裡會著涼的,進去好不好?」
「嗯……」
「先去沖水熱一下身子,我去放水。」
祐巳扯著戀人進了寬大的浴室,讓祥子去蓮蓬頭下沖熱身子,試過水溫後便離開浴池走到祥子身邊,主動伸手拿起毛巾為對方小心的刷背。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有交談,臉上同時有著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害羞、抑或是因為被熱氣蒸熏的緣故而產生的紅暈。祥子不敢回頭看身後還沒脫下外衣的祐巳,祐巳也不敢放肆只是輕柔而專注的繼續手上工作。
「那個……祐巳……」
「嗯?」
「不、不換下衣服……嗎?」
「欸?!呃……我、我洗澡很快、等等再說……」
「不要……」祥子忍不住嘟起嘴低聲抱怨。雖然說兩人早就看過彼此赤裸的樣子,但是不知為何每次就是害羞……然後腦筋就跟著一片糊塗。都怪祐巳,太誘人了……連只是一起洗個澡,腦袋又被轉移到不該轉移的地方……
「欸……真的要嗎?可是……我……好吧、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祐巳為難的聲音滴咕一會,隨即浴室響起有東西在地版滑動的聲音。
門、開了又關……細微的布料摩擦聲鑽過身後門縫……
端坐在小板凳上的祥子拉起滑落的浴巾將胸前美景全部遮起,稍微縮起肩膀、臉色更紅了。剛剛竟然、聽著聲音……想像起夜晚只屬於自己的祐巳……
雖然不是兩人第一次共浴、但卻是最讓她害躁的一次……大概是因為、今次是祐巳公主抱著自己進浴室,讓從下午一直徨徨不安的自己除了安心,也更想向戀人撒嬌耍賴……
「不、不要看啦!祥子、快轉過去……我、我很快幫你刷好背,快去泡澡熱熱身子……」
「唔……好……祐巳、等等會陪我嗎?」
「會、會……不要亂動、我馬上就好的。」
祐巳緊張的將浴巾上緣卷的更緊不讓滑落,躲避著祥子太過直接的視線。那雙溫柔又寵溺的眼,盈滿著慾念、還有更深沉的恐懼……
確定祥子收回複雜的目光,跪在祥子身後幫戀人刷背的祐巳心思千迴百轉,決定先將手上工作完成。
舀起水將泡沫沖離,然後再次用沾了水的乾淨毛巾慢慢擦拭。白皙無暇的裸背再次佔滿眼前,光是這樣看著,祐巳也忍不住臉紅發起呆,不自覺的伸出手……
「祐巳、好了嗎?」
「嗯?!阿……好了……祥子、先去泡一下熱水吧……」
祥子聽見身後戀人的回答,先注意浴巾都遮掩住自己身子,才小心的起身。轉身望著漲紅臉的祐巳,祥子意識到祐巳也同自己一樣害躁的不行,心裡卻覺得稍稍輕鬆下來。
「欸、祥子……?」
「我想幫祐巳刷背、可以嗎?」
「………嗯。」點頭,順從的坐下。祥子默默的繞到祐巳身後,從後方輕慢的將浴巾拉扯下來,露出背脊。
要是注意看,會發現看似無暇的背上,爬了幾條很淺很淡到幾乎看不見、如蛇般的傷痕。
同樣不是第一次看見,可是每次看見都讓祥子感到心裡一陣痛楚。
她溫柔的祐巳……
「我一直、不想讓祥子看見……雖然我知道祥子看過很多次……上藥的時候、休養的時候……我知道祥子每次看見都很傷心、很難過……我也知道、祥子不會嫌棄這樣的我……可是我就是無法原諒自己,破壞對祥子的承諾。但是……我希望祥子記得、我們還在一起……而那些痛、那些傷總是會過去的……只是需要些時間來撫平……」
「祐巳……」
從後方擁抱戀人的祥子,不在意身上的浴巾滑落地板。為什麼、她的祐巳總是早一步瞭解自己在想什麼……自己現在最需要的關愛與包容,唯有懷裡的人可以給。
「我會一直在祥子身邊的……不管是好是壞、祥子都沒辦法甩開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是阿,我答應了祐巳的……」
「嗯……讓祥子不愉快的事,我也會像今天一樣。」
祥子沒有作聲,擁抱的雙手更緊,頭輕輕靠向祐巳後頸。祐巳也只是靜靜的偎靠,兩人沉默好一陣子,祥子才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祐巳,今天下午……父親同意我們去看她們,還說要是姊姊願意的話一起也沒關係。」
「祥子要去看她們嗎?不是像上次遠遠觀察。」
「我……我不知道……」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聽著祐巳穩定的心跳聲在耳膜鼓譟,祥子徬徨不安的心漸漸安定。祐巳感覺得到腰間那雙溫熱柔軟的手的力道與呼吸聲變得平穩堅定,知道戀人已經有了想法,只差有人推一把,好下定決心而已。
「我們出去再談這個吧?祥子、不是……說要幫我刷背的嗎?」祐巳想辦法控制住自己害躁的反應,語氣盡力裝得很鎮定。
「嗯……祐巳、別亂動。」像是被驚醒般,祥子輕應一聲又過了一陣子才開始動作,害端坐的祐巳差一點想要起身,之後才又乖順的低著頭任由祥子在自己背脊上製造如羽毛般輕柔搔癢感。
在刷好背後,兩人低著頭羞澀的對了一眼,一同起身到一旁的隔間泡澡。一反往常溫馨,氣氛沉悶異常,祥子不時偷眼望著身邊的祐巳,祐巳只能裝作沒看見。如此幾次反覆後,祐巳終於受不了了,但又無法直接問,只好先逃跑讓祥子一人冷靜。
自己也需要時間與空間,來應付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答案。
「祥子……我先去拿衣服,你先想一下。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祐巳……」準備離開浴室時,祥子出聲喊住祐巳,祐巳疑惑的回望,但得到的只是個搖頭表示沒什麼的回應。
離開前,祐巳一手握著門把,輕輕嘆了口祥子絕對不會聽見的嘆息。
浴室裡,祥子抱著弓起的雙膝,下巴靠在上面閉眼思索。
剛剛祐巳離開時,自己叫住祐巳的原因很簡單。
害怕。
那是比得知早先時候祐巳被別人擄走更加深沈的、沈重的心裡壓迫。而現在唯有祐巳待在自己身邊時,才能感覺到那從心底帶出的暖意。
「那個,衣服放在架子上,我先出去了。」
祥子豎起耳朵確定祐巳腳步聲漸小,才起身快速更衣。打開門,看見祐巳伏在桌案上像是在寫些什麼,忍不住好奇的從對方身後貼近。淡淡幽香隨著聲音呼吸送出,祐巳將身子往後靠去些許,手上的筆依舊飛舞著。祥子一邊挨近祐巳,眼見一行又一行的字在筆下浮現,無意識的就將雙手勾住祐巳脖子,輕輕吻在戀人纖細頸項上。
「等我一下下。」
「不要……」
「……那,讓我整理下桌子。」
祥子鬆開手,祐巳也放下手上的筆,整理桌案上的紙張。祥子只是靜靜的幫忙,偶爾幾次,兩人指尖互碰時,目光會短短交會,隨後又埋首其中,直到桌面恢復光滑乾淨的狀態。
祐巳扯著祥子到床舖邊,關了燈後馬上縮進被窩讓祥子埋在自己懷裡,最後祥子開了口。畢竟,一直保持沉默也不是辦法。
「祐巳還記得我說過,履行婚約後我會放棄小笠原這個姓氏嗎?」
「嗯。」
「我放棄的話,就不再算是小笠原家的人,擔任會長這個位置只怕會有裡面的人說閒話。所以,我想先去找新的繼任人,當然一定得要是『小笠原』的血脈。所以我想到了小瞳跟那個…外面那個……」
像是突然哽住,祥子呼吸變得急促異常,祐巳靜靜的接下祥子原本的話,擁著腰身的手緊了些,空出一隻手上下輕撫著戀人細緻的背部線條。
「私生子。」
「嗯……儘管我知道父親長期在外面都有另一個家,也想過有這樣可能,可是還是覺得心裡被背叛一樣。我很怕……很怕我看到那個孩子,就會失控……然後我就會變成像那些為了財富權勢而不擇手段的人……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而是、而是……」
「那個孩子提醒著祥子融叔叔背叛祥子心裡祈願的事實……」
至此祥子再也按耐不住剛剛未曾停過的難受感,抱著祐巳弓起身低低嗚咽。這是他一天;不、一直以來想逃避的。自己不堅強也不勇敢,只是一個被父親傷透心的孩子。想恨卻恨不了,心中有的只是百般的怨與奢望。而身為小笠原家族嫡系的唯一繼承人,身上的重擔只是在這傷口上再多劃了幾刀。
祐巳只能讓祥子放肆的發洩過多的情緒,心裡盡是不捨與心疼,可是也沒有出口譴責,因為這是生在大家族的悲哀。家裡的風氣還算開明,相對於此祐巳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不要哭……祥子哭不好看……如果真的不想去,那就不要去了。或許這樣對彼此都好……我自去說,祥子別去了……」
「……不,我要去。應該說,我必須去。」
掛著紅通通的兔子雙眼與滿臉淚痕的祥子,此時卻微微地對著一臉擔心與不捨的祐巳笑了。笑得很輕,可是多了份成熟與淡然。
「因為我是小笠原祥子,不能也不被准許躲避這件事。但是……我要謝謝祐巳,包容我的任性與不成熟……」
「再說什麼呢……是我要跟祥子說謝謝才對……因為我,才發生這麼多—」
「不許祐巳這樣說!遇見祐巳之後,我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活著的。和祐巳在一起的一切,都很美好……如果說讓我選擇,是要祐巳還是要全世界,那我只要祐巳,不管選幾次都一樣。」
「笨蛋、大笨蛋……」
「對不起,我是不是一個很笨的姊姊跟情人?」
「嗯……」
祐巳凝視著祥子,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流了下來。不光是因為祥子剛剛的話,更因為深刻的體會到祥子在這之中種種無奈與委屈,還有在發洩過後多出的成熟與對自己更為坦率的溫柔。
「怎麼換成祐巳哭鼻子了?我已經沒事了,真的。我先問姊姊什麼時候有空,然後我們一起去吧……雖然不想去,可是那孩子總是留著小笠原家的血……」
「可是……這樣好嗎……?」
「放心,我只是想去看看……我們還有時間,並不急於下決定。況且……就算我不說,我想消息也很快就會傳到對方那兒去的。既然如此,還不如捷足先登,留下一個好印象。至於小瞳的話……」
「小瞳嗎……我很擔心她要是知道真相會……」
「所以,這時候就要靠祐巳囉。也差不多該認個妹妹讓我安心了吧?我可不想被姊姊說我連妹妹都教不好。」
祥子露出淘氣的神色,還親暱的捏了捏祐巳鼻尖。只見祐巳先是紅了臉,然後才後知後覺的將某人的手給輕輕撥掉,反駁道:
「祥子說得倒是很輕鬆!當初還不是被蓉子大人—」
「好了好了,又不是說要隔天馬上去問,這麼緊張做什麼?只是,小瞳或許得多給些時間讓她想想。至於小可……我想小可會幫助小瞳的。」
「她們?……小梨不是曾說過她們就跟天敵一樣?唔……祥子、是不是又在想些有的沒的?」
「祐巳多心了,怎麼會呢?」
「少來!祥子是不是在想,趁這次的事順便把小瞳還有—」
「祐巳真不可愛,只是想想而已。說到底這是她們兩個當事人自己的事,旁人無法介入的。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話的口氣,有點保護過度了?」
祥子伸手摀住祐巳還想說什麼的嘴,一臉無趣。難得的小壞心眼就讓祐巳給識破了,而且祐巳明明是自己的戀人,卻一直為小瞳說話,讓自己覺得很不痛快。
「……不開心?」
「哼哼,祐巳覺得呢?」
「不要不理人家嘛~我不是這個意思的!」
「祐巳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哪個意思呢?」
祐巳一聽祥子的聲音冷了下來,心裡大呼糟糕,遂附到祥子耳邊,偷偷說了幾句話,便兀自轉過身,躲進共享的被窩裡。祥子先是楞了好一會,才笑了笑,在祐巳耳際說話,吹的祐巳心裡騷動又起,但周公又頻頻呼喚,不免開始了拉鋸戰。
「祐巳,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
「真的……祥子不要鬧了,睡覺好不好?你也累一天了。」很明顯的,有人底氣不足。
「原本是,可是祐巳一回來就把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根本不用我動手,當然還有力氣阿。」
「……明天要去學校,時間也不早了。快休息……」
「剛剛祐巳答應讓我抱著睡的,難道祐巳忘了嗎?」
「沒有、我沒有………晚安,祥子……」
「晚安,祐巳。」
祐巳認命的翻身,讓祥子緊緊擁抱自己。她實在是累了,一接觸到戀人溫暖的體溫便沉沉入睡。而祥子見剛剛一直暗地狂打呵欠的祐巳沉穩的睡著了,將頭靠上祐巳纖細鎖骨,輕輕的道了晚安才閉上眼。睡前心裡還想著:
「抽個空去雲姊姊她們那一趟……祐巳似乎又清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