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铎雅
更新时间:2010-03-25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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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状元乡(下)


有说: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很明显,桑道子被人算计了——前一刻,自己站在状元祠槛外还见得大殿前人流如织香烟袅袅,不疑有他一脚便踏将进去......只觉眼睛被道白光晃了一下,再睁开眼时愕然发现眼前居然改天换地了。


不知清晨黄昏,熙攘香客不知所踪,甚至连偌大的前殿都不见了,唯有满庭秋香暖琥珀天光动,又有古树摇摇杂草曳曳,无限温存静谧,院中一口围汉白玉雕花栏的四方水池,风皴水皱,池边桂花细碎飘摇,落在水面上莹莹生光,煞是好看。


她个肉眼凡胎还没来得及反应,腰间挂着的那个置朱砂粉的绣袋“嗤啵”几声当场化作浅紫火屑四溅散去,几乎把道袍燎着。唬得她一个激灵直觉要转身出去,脑勺叮咣磕在门板上痛出了两行清泪,泪眼婆娑回头看时,只见上面金光盈盈贴着一道封条,龙飞凤舞署着不周负子的大名。


忽觉愤且悲,事态炎凉六月飞霜!作为上古大神,这么坑后辈你有意思吗你??


朱砂粉,是忘归山道门用来探路预警的,头一件功用就是防止自家三脚猫闯进别人的场子惹祸。忘归山太素诫云:六界大道是自然,一切顺应自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如今朱砂自燃,便意味着快跑。


小桑脸色发灰地把背后竹筐摘下来抱在怀里——我一世执道修真,除了资质愚钝有点对不住师傅他老人家,其他时候也算仰俯无愧天地,现在总不能累狐狸跟她一起去对抗如此彪悍的妖魔,四下打量着有没有可能把这筐扔出结界去。


正不可开交,冥冥中一道颇明澈温柔的女声和自己打了个招呼:“惊扰道子了。”


桑道子环顾四周,并未见人。那人又道:“见谅,无法以真身相见。吾已受困于此近百年,万望道子施援手救我。”


声音柔和动听,谈吐礼貌斯文。听得小桑勉强振作了些,心想反正也走不了了,遂望空作揖:“请问姑娘你是何人,又因何受困?”


那声音叹道:“百年来往昔俱已飘零。能想起的事已是有限,只记得自幼便伺候云夫人梳妆,惯见这风光婉转、青山满目,也记得夫人家当年一呼百应烈火烹油,甚至模糊记得某夜家中被抄,我大约就是那时死于乱军之中,作了鬼再醒来时,就被困在此间,无法解脱。”


幽幽咽咽一阵,听得小桑心中不忍,又有些不解:“阴司不管你么?”柳宁姝成为游魂那是因为她自己怪胎,这位显然是很想离开的,怎么在这儿断魂勾世纠缠不清,还修炼出如此彪悍的气场?


经她一问,那声音更加哀怨了:“阴司从未派人来过!任我夜夜鬼哭,他们就是不理。。。”缓了缓,又道:“再后来,不周负子上神见我可怜,便来点化——他说我怨毒太深,已近妖孽,三界内少有人能帮我进轮回,除非能遇到一个仙缘凡胎的贵人。。。”


......桑道子扶摇而上成了仙缘凡胎的贵人,心中难免一飘,但由于此人惯于低调,于是不动声色紧眉追问:“为甚非要仙缘凡胎?莫非有甚特别之处?”


那声音顿了一会儿,呐呐地说出了原因:“市井凡人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自然也帮不到我;天上仙家纤尘不染,若帮了我必定污损仙体——仙缘凡胎,仙缘能见残影幻象,凡胎皮糙肉厚,所以。。。”


桑道子无语望苍天。


那声音很聪明地转开话题,接着说了下去:“因我怨毒太深,又曾惊吓乡里造成孽数,不周负子上神令我静心自省——恰逢修建状元祠,上神变化成一个风水道士主持修祠,令人将我封在正殿门楣上,并以符咒镇压,只等贵人前来搭救,可巧与您有缘。”


桑道子默默腹诽某位上神:是巧。



小桑正想着,忽见眼前天光流转,再定神时竟莫名其妙到了某间绣房中,眼前蓦然凭空出现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觉少女形容身段均是忽明忽暗,便知也是幻象,惊诧莫名。眼见那幻影与自己亦步亦趋,一时竟挥脱不去。


幻影中的少女发似软墨,色如春花,梳着高高的两个团髻,正在小桑面前小心翼翼、不甚熟练地调整发髻里一支簇新的白玉停云流苏钗,一双明眸巴巴只望着自己,犹犹豫豫地小声询问:...应该...就行了吧...


一旁,那女声幽幽的,似乎有些赧然:“道子今日所见幻影,乃是往日吾之所见所闻,这位就是云夫人了——也不知怎么的,每每天晴,这些往事便不时演上两回,白天一次晚上一次,每次大约小半个时辰,今日偏让道子撞上了。。。好在凡间香客看不见这些,不然又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天光再转,小桑看见刚刚那少女湿发薄衫,脸颊醺红,好像刚刚洗过澡,又似乎与“自己”是闺阁密友,亲昵相偎,隔着烛光彼此笑望,神色娇憨。少女时代的李云秀左手拈着李世显送的荷包,右手扣着李砚秋送的玉佩,一派志得意满无忧无虑,万分矫情地询问:哪个好?哪个好啊?


瞬间又生幻变:还是在那间绣房,三个戴着孝的半大孩子就在“自己”面前哭成一团,最后李世显对李砚秋说:你我都胸怀抱负,亦都心仪云妹,现今不如出山自谋生计,哪个功成名在先,自置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回墨岭迎娶云妹,另一个应备厚礼相贺,不得再有怨言。


李云秀泪如走珠,拧着一双柳眉娇咤:“你们俩若要分出高下,何必拿我作伐?!”说着就极为彪悍地把师兄弟两个轰出门外,恶狠狠闩上门,伏在“自己”身边痛哭抽噎。


再生幻变:依旧是那间绣房,李云秀将师傅留的银票拿了出来,伏在桌前开始写买矿招工的文书,朝“自己”嫣然笑曰:良田千亩十里红妆?看本姑娘先收赘了他们!


再三生幻变: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李云秀的那间房里,月洞纱窗外,或白絮绊东风,或绯霞退残暑,或萧萧木叶落,或翳翳经日雪;小桑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与李云秀相伴经年,眼见昔日娇憨少女逐日长成,却依旧爱吃甜食、爱发脾气,冬天耳朵生冻疮依旧抓耳挠腮,偶尔打盹时依旧流口水说梦话......喝醉了酒品还不好,扑在“自己”身上,非要帮着画眉,躲都没处躲。


不知这样过了几年,某日,李世显上门叙旧。“自己”远远看着师兄妹二人相对而坐,那李世显说到动情处,不由得去拉李云秀的手。李云秀皱眉,一面虽由他牵了自己的手,一面却坦荡挑明:师兄的才学抱负我是知道的,若能成为朝中栋梁也是天下幸事,何处需要使钱尽管向小妹说,无需拐弯抹角,坏了当年情谊。


一席话说得李世显惭愧尴尬,吞吞吐吐向云秀解释当今庙堂路上种种规矩关节、风云变幻——当年收了他那封荐函的宰相获罪遭贬,他在京中一时几无立锥之地。眼看殿试在即,自己不想功亏一篑——说到此处,红了眼眶,几乎落下英雄泪来。


李云秀二话不说,千金以赠。


大约就在那年,李云秀头回在梳子里寻摸到一根白发,颇受打击地郁闷了会儿,歪头望向“自己”,长叹一声、又嘿嘿一乐。


隔年春光极好,宁州附近的陈州却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官兵将叛贼李砚秋部众围入城中。当某天夜里,已经瘦脱了形的李砚秋冲进云秀的房间,已是被彻底断粮的第三个月,他冒死逃出陈州,寻粮救命。


李砚秋性格比李世显来得爽快很多,到了李云秀跟前,一言不发,以头顿地。


李云秀二话不说,开仓放米。


旁边几个管家模样的男子频频跌足,捶胸落泪:那李砚秋必输无疑,主子何必去趟这浑水!


李云秀撑着头,淡淡的:一生快意,无愧天地,挺好的。


之后几日,安排遣散宅内家人。又一月,李砚秋果然战败。


李云秀得信那天,似乎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的马。回来时有点喝醉了,怀里抱着一枝开得极好、却形将败落的桃花,还有一块大红喜帕。先将那桃花供在瓶里,再坐下,就和多年前的某夜一样与“自己”亲昵相偎,隔着烛光彼此笑望,神色娇憨。


小桑不由得想到最开始她见到的,那发似软墨,色如春花,梳着高高的两个团髻的小姑娘。由于此时“自己”与李云秀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李云秀眉毛多少根,眼下那一小滴泪痣什么色儿——醒然惊觉物似人非,当初那小姑娘竟已早生华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会留褶了。


再看又觉得是物非人似,坐在“自己”跟前傻呵呵笑的,除了李云秀,不能再是别人了。


小桑见李云秀晃晃悠悠站起来,拈着那方喜帕,咬着嘴唇朝“自己”天长地久山高水远地看了好一回,呵呵调笑:不如来世...我来娶你。


然后手腕微抬,烛光摇曳间喜帕翻飞,“自己”瞬间便被笼罩在一片暖红之中。


四下俱寂,漫天暖红,李云秀转身离“她”而去,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桑道子哑然呆立,那声音也沉默了很久,两相无言。


就在此时,桑道子眼前幻象似乎迅速稀薄弥散开去——百年前寂寂庭院、绣楼闺房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今时今日状元祠熙熙攘攘的香客,还有那座巍峨富丽、御书“文采风流”牌匾的正殿,小桑鼻子正前方不到两尺处,是一位老庙祝异常纠结的脸,正眉头打结地猛盯着她瞧。


这不能怪人家,若有人一脚踏进你家,然后在门口一声不言语,下巴松弛地呆立半晌,你也会觉得来者不善。


先前那声音犹在耳畔,轻唤道子醒醒。桑道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干咳了声,在老庙祝万分狐疑的注视中低头扎进了人堆。


四周熙熙攘攘,那声音却依旧清澈分明,娓娓向她解释:因时辰已过,故幻象褪去。望道子速速助我轮回。


小桑默了,以心音问她:你可是想去找李云秀?世间已过百年,估计是不太好找了。


那声音里倒是透着满满自信:定能找到的!三界万物,一点妄念既动,天界六谒六谛,地府五轮鬼神,尚顷刻可闻,何况我与她有来世姻约呢?


小桑眨眨眼,心说也是。


既然有这样一段故事摆在眼前,自己于情于理都是要帮这个忙的。于是小桑仔细观察状元祠正殿门楣——据说封着那怨鬼的地方,却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通常情况下,断魂所寄之所,只能是生前枯发残骨一类,必然应该有个物什盛放,而状元祠大殿门楣上本来就不大可能悬着什么死人的物件。



正没头绪呢,忽觉眼前又是白光一晃,身边场景虽未再生变化,却眼见李云秀青衣垂髻,躺在院子中央一方贵妃榻里看书——与满院拈香祷告的俊才学子相隔百年,两不相干。


不过这回的幻影极为短暂,瞬息间便烟消云散了。小桑放眼望去,猛然发现正殿一侧,百年前的李宅古池犹存,两三童子正对着池水扔石子玩,直砸得水光潋滟,正殿门梁上方某处随之白光乱晃。


小桑眯眼仔细分辨......待她看清,也不由得彻底懵了。




宁州,墨岭,状元乡,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状元祠的老庙祝率领着手执麦叉锄头的几个乡亲奔走在乡间小路上,老庙祝气哼哼地对几个晚辈说:“所以说做人就是不能太客气。。。今天那女道子一来我就知道此人不对!只稍一迟疑,她就施妖法飞身上梁,光天化日盗走正殿门上的宝镜——这宝物可是建祠时便用来镇风水的!若在我这里丢了,岂不愧对先人?!”


年轻乡里们攥叉握斧,义愤填膺,一面劝老人家不要着急,一面表决心必在三日之内拿住那贼,将之送进官府打个稀烂。


桑道子蹲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整个儿处在放空状态。


不周负子与她并排蹲着,不大待见地“啧啧”数声,完全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不要摆出这副嘴脸,一切都是命中的缘分。”又小声训斥:“再者说谁叫你大白天就动手来着,若等到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何至于此。”


当年的中流砥柱,万山之魁在教自己如何做贼,小桑忽然感觉身心无限沧桑,默默从怀中拿出那面荧光闪动、边沿被封印符咒密密匝匝包满了的古镜,无声长叹。


据不周负子说,这面镜子可是大有来头——乃是上古仙魔大战时期哪位魔君的法器,被遗落山中。岁月蹉跎,它的魔障尽数褪去,几乎就要成为一面普通镜子了。然,就在这关头,却被凡人拾得,打成一幅妆奁。又机缘巧合被当年那位高人师父买了回去,送给了李云秀。


从此,它当年仅剩下的那点灵光魔心,不知为何逐渐复燃,到后来变成了异常厉害的魔物。气场之强,根本不容仙家沾身,更别说收服了——需有仙缘凡胎从旁协助,才得圆满。在那位仙缘凡胎到来之前,万一有凡人遭它蛊惑、或它被别的妖魔蛊惑,又当如何?!


不周负子焦头烂额之际,却愕然发现这魔物虽然厉害,却有点缺心眼,哭哭啼啼,一口咬定自己是个凡间女子的鬼魂,非常虔诚地请求自己帮她进入轮回。


思前想后,只好将计就计,借重修状元祠,将之封在正殿门楣之上。


整个施工过程,不周负子全程监督,确保状元祠法局完满,以防不测。状元祠在不周负子的主持下看似周全完满,却百密一疏——规划蓝图里还留着正殿前的那方水池。从此只要天晴,当日月移至池心上方,便会摇得满院粼粼,又撩动梁前的镜面,就会幻出当年镜中之象,直待光影偏移才会消失。。。也就是小桑今日所见种种。



不周负子感慨:“当年神魔大战时所谓沧海桑田不过双方鸣金开饭的记号,一翻身一次江山更迭,千万年对这镜子而言不过白驹过隙花开一瞬,也依旧是冷心冷面的顽石。可如今,辗转红尘不过百余年,真真入世不过二十载,却生妄念。”


小桑没接不周负子的话,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镜子,小小地“喂”了声——自她接它出了状元祠,那道声音就再未出现。


不周负子拍拍她肩:“今日真相大白,一点幻象自生自灭,它自然需要时间接受事实。”向那镜子道:“你无需太过伤心,你性情温顺和善,目前也算成就不小,若你肯留在墨岭山中净化魔障,等到你领会大道、收放自如,我便放你出山了却这笔情债如何?”


镜面的荧光忽明忽暗,过了好一会儿,早先那声音才又出现,几乎哽咽难言:......若我与那人注定殊途,就是再入红尘...那又有什么意思?


听它哭得伤心,小桑也颇为不忍,就劝:“三界万物,一点妄念既动,天界六谒六谛,地府五轮鬼神,尚顷刻可闻,何况你与她有来世姻约呢?”


没想到它抽噎得更厉害了:什,什么姻缘......一直以来我连个本相都没有,她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将来即便迎面遇上,那人又怎会知道我与她有缘呢?


不周负子闻言呵呵大笑:“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将手中朱砂桃木笔递给小桑,令她先在镜面上写下一道大赦封魔令,然后再剥开镜子边沿那些封条。



此时冰轮东升,春月朗朗,小桑依不周负子之言写下咒符,除去那些封条黄纸,将那面菱花镜放在月光遍洒的空地上。



只见镜面荧光汹涌,一个女子渐渐从中显形——十五六岁模样,雪肤白发,自然不是人类,却作世俗打扮——梳着高高的两个团髻,发髻里插着一支簇新的白玉停云流苏钗,五官形容与云秀当年一般无二,只是神情态度却是另外一个人,犹在垂泪,撩袖拭泪时,手臂上便露出那道朱砂写就的大赦封魔令。


不周负子呵呵笑道:“丫头,这封令束缚你暂时不得踏入俗世,免你无意伤人,同时亦将使各道妖魔敬而远之,助你净心修道——至于别的,本上神向你保证,将来你出山时,纵是混在人山人海中与那人相遇,那人也会一眼将你认出,大感‘似曾相识’。”


很显然镜子暂时不会相信这位上神说的任何话,打定主意先闷头哭个痛快,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幽怨发泄完了再作计较。


那面作为它真身的镜子在一旁闪闪烁烁,月光朦胧中李云秀非常应景地再次出现了,风华正茂地朝这边踱了过来。


状元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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