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0-6-17 11:04 编辑
(9) 蔓草
午後的日光灑在露臺上,白石欄杆亮得刺眼,靜留的髮微微晃動,髮梢閃著近乎白金的光。
她坐在椅上看靜留。看她手執瓷壺,看她沖出紅褐色的茶,看她拿出毯子,再看她走向自己。
「陛下,我們進去吧?天晚,就要涼了。」
她輕拍身旁的石凳,示意她坐下。靜留聽了她的話,坐下時將她滑開的袖子拉回腕上。
皇帝問她沖茶前在欄杆邊看些什麼,靜留垂了眼不說。她催促一次、兩次,靜留以蚊鳴般的音量說在看以前住過的地方。
是呢,這裡曾經是薇奧拉的行宮,而她曾是薇奧拉的公主,想必住過這兒吧。
靜留瞥她一眼,澄紅的瞳裡彷彿正擔心著什麼。是怕她又不高興了嗎?因為她總是吝於讓她接觸故國的種種。她淡淡一笑,搭住靜留的手。
「靜留,說些這裡的故事給我聽吧,妳在這裡的故事。」
像是有些訝異,又像是思考該從哪兒說起,她扶著白皙的瓷杯半晌,才悠悠談起這片土地的丘陵與河流。
她安安靜靜地聽,看日光與陰影在她週身移動,察覺靜留盡說些她也瞧得見的。制止靜留再訴說童年那片淡藍高遠的天空,她問她從小過些什麼樣的生活。
曾貴為公主的女子沉默了,斂下的眼忽陰忽晴。
似乎是不甚愉快的回憶。母后早亡,父王疏離,來請安的大臣與騎士們都帶著讓人生厭的臉孔──靜留說得簡潔,她也無意細問,同樣出身皇家,她立時便懂了她那暗藏血腥與腐敗的過去。
只有跟著老師學習、與妹妹在庭園裡散步時,日子才稱得上愜意。靜留語出輕淡,淺色的眉漸漸緩下。
耳裡聽著靜留年少時閱覽群書,從文卷紙堆裡認識每一片有名字的土地,她有些難過。靜留所說的早已都是她統治的國土,好想帶著她親近那些湖泊、走過那些森林,而非只存在她的想像之中。
──如果,她還能再騎馬與靜留一同出遊……
忽地,有只手搭上臂,她驚覺自己竟瞇了眼。
「陛下,要進去睡會兒嗎?」
靜留瞧出她的睏倦而問著,生病的皇帝搖搖頭,執意要她再說,直到那屬於南方的回憶出現自己為止。
──她的時間已不多了……
靜留從未違逆她,絮絮拾回的過往卻在戰爭爆發前停止。她不願自己不在那故事中,便開了口告訴靜留,在和談桌上一看見薇奧拉公主的肖像,她就決定不會把她讓給祖魯斯的太子或薇奧拉憤怒的人民。
她們之間,早在見面前就已經開始了。
說不出是什麼的情緒在靜留眼底湧動,那因她而離開此地,又因她而回到這裡的公主啓了唇卻半句話也未說。
「喚我。」
她出聲,想要她在最真的時候想著自己、看著自己,靜留順從地喚了一聲陛下。
「喚我的名字。」
那對美麗的紅眸稍稍睜大了,她凝視靜留,無聲地催促著。
訝異,而後是遲疑與思索。她盯著靜留眉眼間每一分變化,捉緊了掌心裡的她的手。
還會有下一個、下二個陛下,她才不願與任何人共享靜留的呼喚。
──夏樹,僅僅是夏樹。
──靜留,用妳柔軟的聲音喚我,我要是出自妳口中的,唯一的夏樹‧庫魯卡。
靜留抬眼看向她,殘陽讓長睫斜映了一扇陰影在眼下。
張開嘴的時候,她淡色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眸裡有浪。
在任何聲音發出之前,夏樹閉起眼,按住靜留的唇。
清風纏捲枝葉,簌簌一陣滾過她倆,一枚凋下的葉落在乾涸的瓷杯邊。她張了張嘴,說不出片語隻字。
末了,她撐起身,不再要求那位寸步不離自己的女子。
「進去吧,我倦了。」
日漸偏斜,長長的影子從她腳下伸入門內。
她踩著鋪上影子的路一步一步走入黑暗,不自禁攢緊了靜留的手,悄悄地,泛起苦笑。
※ ※ ※ ※ ※
見過南方萬物的凋零與新生,她的生命在春末一個微風冷冷的深夜走到盡頭。
群臣於燭火之外伏了一地,靜留坐在床沿獨自伴她最後一程。
她將靜留失落已久的姓氏還給她,讓靜留‧薇奧拉成為這座行宮永遠的主人,也讓自己葬在左近新修的陵墓。
生,要靜留陪著,死了,也不肯離開她。
夜風習習,燭火飄搖,依依不捨地,她凝視著身畔這位掛念了一生的女子。
看她抿緊的唇,看她一眨一眨越見深紅的眼睛,也看她蹙攏後再也沒舒開過的眉。
「如果……能再看一次那最美的微笑……」
指上的溫度是她生前最後的知覺,溫軟的觸感一點一滴消失時,她因那終究無法實現的願望嘆出未竟的一口氣。
手從靜留臉頰上滑落時,她來不及接住她,任那手墜在自己懷間。
萬籟無聲的寂靜,遂崩裂了。
天地間彷彿只留下號泣的聲音。
她茫然聽著,也茫然看著已閉上眼睛的皇帝。那只手落在懷裡時,似乎敲出好大一聲,她以為她也隨那巨大的聲響碎裂了,過了好久好久,彷彿又過去一輩子,她才又察覺自己還在。
完完整整地,坐在她身邊。背後是哭泣的人們,燭火還在闇夜裡閃著,風靜悄悄地吹。
──這熟悉的感覺是什麼?
啊,就像那噩夢般的夜晚、像內亂結束未久的那一天,有極其重要的物事永遠、永遠地離去,再也不回來了。
有人走上前來要放落一方白巾,她想也不想制止了他。
那一夜、那一天,她攤開掌心什麼都捉不住,此刻至少她還碰得著她。
「請退出去,留下我和她,好嗎?」
她客氣地說著,卻使用不加修飾的稱呼,無人出聲指正她的失禮,安安靜靜全退了出去,只剩下那盞未燃盡的燭火。
最後離去的人輕輕帶上門,週遭又只餘燭芯孤獨地綻著。
劈啪。
劈啪。
她倆不動的影子微微晃著,那白巾方方正正,突兀得刺眼。
靜靜坐了許久,木著臉的她伸出手去──
搖了搖她。
「夏樹。」
低語般的,陌生的,試探的,隱約期望著的一聲呼喚。
永遠睡去的皇帝沒有任何回應,她收回發顫的手,終於伏向那不再起伏的胸口,低低地,哭出聲來。
「夏樹,我的王……」
還殘留體溫的衣裳掩去任何光線,她莫名地希望黑暗褪去後有人會告訴她,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嚇到妳了?』
知覺與記憶揉合在一起旋轉了起來,彷彿聽見她還在說話,抬了頭才想起許久前她就聽過這樣的詢問。
那是一個飆著雪,窗戶搖顫的深夜,她有些難受而她想抱她。忍著額際的暈眩昏沉,她緊緊地皺著眉,還是將軍的她在輕吻後低低地問,末了只擁著她睡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她不願意,她便不再索求,而當她不適時她總會更溫柔?
小心翼翼地,用她的手捧著自己,像是個莽撞孩子終於明白該如何對待受傷的鳥兒。
她與她的最初,是一把帝國燒起的戰火。她所習慣的一切被毀滅,三言兩語間她開始從屬於他人。
『我不會讓其他人傷害妳,不管是你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
在前往北方的路上,她與其他軍人起了衝突。為她包紮傷口時,年少的將軍如此說著。
從走向寒風的大道開始,她們踏過北國的宮廷、崎嶇多山的邊境、高聳的山堡,直到此刻位於南方卻不再屬於南方的故國行宮,她始終都明白是誰為自己阻絕異國的陌生與不善。
夏樹並未違背承諾,沒有其他人傷害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那些難堪的噩夜偶爾還會在夢中閃現,而她總在激情後憶起一條做工精緻的金黃腳鍊。
她拚命地告訴自己故國多麼令人懷念而她的自尊曾如何被踐踏,卻無法忘記夏樹在魯直中流露出對她的重視與珍惜。
上一個春季,她們還在泰半冰封的北地山堡,年輕的皇帝意氣風發地說她要建造前所未有,直達舊薇奧拉的寬廣大道。
而在她通宵疾馳,被護送至舊路本斯時,又驚又喜的將軍緊緊盯了她數天,翠色的眸裡盈滿深怕她再次消失的忐忑。
又在許久、許久以前,她曾說過想見巴、想看雪、想在草原上騎馬。將軍奪走她的自由卻仍然信守承諾,一樁樁完成答應過的事……
洗去稚氣的驕縱與蠻橫,自始至終,夏樹‧庫魯卡都是那個單純的大孩子。
恨不了她啊。
唯有緊抓著褪色的薇奧拉三字,她才能在自省與難堪之中勉強保持所剩不多的尊嚴。
遠方高廣的雲和天空能接納她的徬徨與無措,而深夜的激情中她能拋掉一切,留在空白中不再思考。
醒來之後……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的。
終其一生,夏樹都彎著腰撿拾她身後散落一地的碎片,但她知道卻總是不回頭。
她害怕,若有一天那溫柔的霸道孩子能將所有碎片捧到她面前,她就得拼上那緊掐在自己手中,她不去理會已將掌心割得多深,以為不看清楚、不拿出來就不會痛的最後一塊碎片。
在她生命的盡頭,夏樹讓她回到故國,對她道歉,再將被剝奪的根還給她。
而後,她走了。
遠遠地,不會再回來了。
──直到那孩子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她才攤開掌心,舉目殷紅一片,那碎片已扎入骨裡,再也取不出了。
她仍然不曉得該如何看待她與夏樹之間,但她從未如此強烈地希望──
夏樹,別離開我。
伸了手輕撫夏樹漸涼的臉頰,她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不斷呼喚著夏樹再也聽不見的自己的名字。
※ ※ ※ ※ ※
曾經,有座城市位於峽谷與草原之間。千百年後,草原已被湛藍海水淹沒,低處的屋舍也成了鷗鳥迴翔的港口。
商旅往來,住民遷移,土地的記憶已湮沒於流動不息的雲與風中,僅有城市的富庶一如千百年前。
依稀有人知道,半山腰上有些荒頹的遺址不遠不近地傍著喧囂,卻無人知曉那群斷垣殘壁曾屬於一個古老王國的行宮;便是山坡上蔓生不息的草,也早已忘卻曾有一位皇帝長眠於遺址之外。
歲月淘洗了無數次日昇月落,遺落於史冊之外的故事多如繁星,其中一個從這裡開始,也在這裡終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如今已佚失了名字的公主用她生命的最後半年,靜靜地,守護一座鐫著狼徽的陵墓……
【終】
作者後記:再看一次寫在最前面的,我明明只是想看靜留跪夏樹啊啊啊......(淚奔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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