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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银河耿耿,月满中天。
檐外的枝桠身形婀娜,腰肢稍扭便挑开了轻纱一般的薄云。南方天气湿热,多的是云遮月隐,似是这般皎得把天地间他种颜色都掩住的月光,自离京后还像是第一次见到。苏钦低头瞧一眼床上和衣而眠的人儿,手掌正半团成了拳挠在她手心,辗转半夜后鼻息这时渐渐轻慢下来。
她好容易聚拢了之前走乱得四通八达的心思,这时便只顾低着头,一门心思地看床上的人,半张睡脸叫明亮亮的夜色映得娇媚的皮子里带出憨痴来。看得久一些,眉梢就比平日里愈发向下撇去,正和暗色的枝桠影子合在一处,盖住脸上的微妙悲喜情动。那影子摇摇曳曳间,忽然却乱得厉害,狂喜直如鬼魅,她一慌张,掌心的那只手就给溜出去了。及到立身起来奔到窗台边,只见街面上几辆巡捕房的车突突而过,侧耳之处,白亮天地间呜咽之声正在四起。
中秋佳节,正是一夜无眠。
清早的街巷人声还稀,车马奔过就显得格外惊扰。荆楚重镇一夜悲秋,一大早上正正的叫一个浮云蔽日,叫昨晚前半夜的朗星皓月好似狗屁一般。托了这般天气的福,刚下车来的叶小冉,碾碎一地梧桐落叶的鞋跟踏得也很是嫌弃,恨恨地三两脚踢不开一方混沌界面。
进门时尚是寅时,家里的两个姑娘起得甚早,又或者根本是一夜未眠,这时已是穿戴梳洗齐整,由丁姐照料着在客厅里喝早茶。一个轻声浅语正欢,另一个便听得笑颜初绽,叫晦气了一整夜的叶小冉进自家门一个踉跄,当是踩错了流水的绢丝上绘的另一个平整清明世界。
「起得这么早,觉可睡足了?」
苏钦早起身来,正脸瞧去,眼皮微掀就落下一宿的困倦,「不曾睡着。」
叶小冉看她样子,忍不住笑一笑,坐到她二人身边来,道,「都去歇了吧。派赴上海请黄兴来主事的党人一直未有回应,因筹备未峻,举事暂且延期再做计议。」稍顿又道,「之前部分党人在南湖无故生事,险些激成大变,后虽勉强寻了个事由敷衍上峰。但瑞澄、张彪何等奸猾之人,怕是能瞧出事情端倪。」
林逸闻言,唇角动了一动,表情反应得有些艰难。叶小冉只当没瞥见,叮嘱了几句,自顾自便先上楼去。才换上一身便服,敲门声就响起来,她故意磨蹭一番,待到门外又颇为犹豫地响了两声,这才应道,「门没落锁,进来就是。」
她给无辜折腾了一夜也是困倦已极,却又不得安心睡下,只倚身半靠在床上权做歇息,便摆摆手叫林逸坐到身边来。玄色的通纱长裙下露了纤细伶俐的脚踝,打散的头发并没给挽起来,不过方便顺手绑了个辫子。等到林逸靠过来,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因着笑里带了倦色,望来倒是一派别样的软媚着人。
「苏镗可是到法领馆去了?」
林逸点点头,叶小冉放下心来,这边复打了个哈欠,握住她手笑说,「真是困死我了,偏偏还躺下不得,你正好陪我说说话,不要叫我睡着了。」
「情势很是不妙么?」
她看一眼林逸模样,林逸来找她的用意她当然知晓。当下情境,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林逸进门的当儿已是打点了一肚子的敷衍话。谁晓得脾性易染,林逸转头言语倒是和苏钦像了的,凡事温温吞吞不把话捂熟绝不开口。她颇有些无奈,于是笑着歪过头去,一眼正撇到桌上的青瓷瓶中所插,枝斜叶碧的翠薇正是攒花簇锦。
「我也不晓得。他们这些人做事情,也许心是好的,只可惜手脑不能并用,过往数次,事成事败也都在一念之间,这次也未必能得幸免。」
林逸闻言,初时看似事不关己,片刻又分明若有所感。叶小冉但觉手背一紧,她略有些意外,再去看林逸时,林逸不过反握过她手,侧头从她身上那件素缎起花的圆角衫子上望上来,笑得一脸胭脂色,「成事在天,你何必这般哀怨。天大的事情都且睡一会儿,有事了我自然来叫你。」
她说了这话后就只看着那瓶中的翠薇出神,蓝紫的花蕊吐得正劲,如呵出的团团锦绣,在遍天西风紧下把四月天里娇盛的百般嫣红都比在身下一文不值。望去的一小半侧脸笑容恰如其分,手不曾放开,冷暖又是无甚偏颇,直接把叶小冉到嘴边的敷衍话打散回炉,一时竟是不可凑泊。
南北方人自来彼此轻贱相看两厌,本来叶小冉又尤其见不得比她美的,更尤其林逸这般风姿气度和她走一个路数的。叶小冉眯起眼来看她,脸色匀净,眉眼如镌,那张侧脸却的确是美极了的。她被握得有些昏昏欲睡了,心道是歇会儿也好,念头一下整个人便筋松骨软,身心里的疲累都翻江倒海上来,心里呸呸地骂了两声缴械道,「我后日正要去找顾大海他们商议些事情,你要那么想见他,同我一道去就是了。」
林逸长长叹口气,等到气息尽了,笑容也凉了半截下去,「我知道为难你,也并不想在此情此境去见他。可是小冉——我还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须得还他。」
顾大海一把将烟头摁灭在手边。
从二楼阳台望下去是一片深弯浅曲的街巷,一个阿婆提了装满屎尿的便桶出来,一步一个小脚地搬演中国万千市井小民的日日世态。
「你几时回中国来的,勃朗特太太?」
「还不是。」
顾大海以为自己听错什么,极惊诧地看林逸一眼,「我以为等你毕业了你们就会结婚——」
「没错,但现在并非说这个的时候。」林逸顿一顿,「为什么跟我说你会回南京?」
「你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对我耿耿于怀至今吧,亲爱的小姐。」顾大海把林逸还给他的钱攥在手中,「就为了这个?」
「我没理由平白无故欠你这么大一份人情,海炮仗,何况你在关键时候施以援手已叫我欠你的情了。我回国后去了两次南京找你,南京可不是一个小城市,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而我今天才知道是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你不该当了真,艾格尼丝。」他习惯性地抬手要把两指间的香烟送到嘴边,凑过来时才发现空空如也,于是便把两指靠到唇边聊以慰藉。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我,倒不如叫你一直欠着我的人情。」他说了这话,仰面翻了个身换个舒坦姿势背靠在栏杆上,「都是过去的事了,艾格尼丝。有空的时候你该去看看我的小女儿,顾影姑娘可是个标致的美人。」
他话音没落,自己便先笑了。顾影小小的身子仿若晃到眼前来,走路还不甚稳当,咧嘴小脸儿上便是两个梨涡,口齿脆嫩地叫一声爹爹。时光荏苒而过,当年他为了逃避家中逼婚而远赴重洋到英国去学习机械制造,不到五年间却又重回中国,遵父命结姻,为人夫为人父。再见当年之人,恍惚间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恍过神来,望去屋内似是起了些争执,那些争执又似是对叶小冉而去。唯叶小冉端坐桌前,脸带桃花,面前一杯红茶浮叶袅袅,她低头下去自顾玩赏,视她身边或立或站之人为无物。
顾大海身处的此地,乃是共进会在武昌的一处据点。共进会名义上遥戴同盟会,实为湖北党人不满于孙黄诸人孤注一掷于华南起事,屡战屡北,反视武汉坐拥饷足兵多,背靠湖南北据长江之便为无物而另起炉灶的一处革命组织。会内骨干多对孙文其人抱怨诸多,唯有少数如顾大海一般的留欧学子对其尚存敬仰钦佩之心。此时去上海请黄兴的同志一直音讯全无,之前雄楚楼会议虽取消共进会与文学社之分,将其合而为一共举大事,共进会众人却对做了一把手的蒋翊武很是不服气。
「孙文此人,专靠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藉以煽惑。革命至今耗财巨甚,又牺牲我同志无数,然未成一事,足见此人喜放空炮而虚于实干。黄花岗一役后,其人更是穿梭海外行踪不定。黄兴于黄花岗后便意志消沉,怕是不得与谋。同盟会中,我独尊宋教仁一人,武汉若得光复,请他来主持武汉大局,我等倒是可以服气的。他到来之前,我只愿听从孙武的调遣。」
「放屁。」叶小冉这话不曾讲出口,十数只眼睛却齐刷刷看到那比出的二字,发言之人刹那间面有羞愤,脸现猪肝之色。
「你们这帮子小肚鸡肠的猢狲,到了现今还心存门户私见不肯通力共事。我管你是孙文还是孙武,不想干就给我把白花花的银子吐出来……」
她素来言词泼辣牙尖嘴利,顾大海和林逸从阳台进来时,正见她将说此话的党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她骂人颇有楚女风范,初始还能言辞有据,再往下便是胡子眉毛一把抓,拣词并不分轻重缓急,但语速极快,意气高昂,定叫被骂之人汗如雨下毫无还嘴之力。
林逸孤陋寡闻,头一次见识这等全无章法的骂法,登时被怔到全不能言。倒是顾大海习以为常,赶紧上前拉开她道,「好了好了,再下去你非得连小秋也一并骂去了不可。」
叶小冉横顾大海一眼,倒也卖了面子给他,「你少拿叶小秋来压我。我昨日与第八镇下马队一标统的姨太太打牌,确知南湖一事虽惊动上峰,好在大部分党人尚未暴露。如今军中弹械分离,杨宏胜君今日与我同往军械处,自有子弹拿出与你们交由军中各营。瑞澄手段向来残暴,张彪又是老奸巨猾,切切不可举事在即,又凭空生出些枝节来。
汝辈行事若再不谨行慎思,相互轻贱,区区几条性命迟早要被玩掉。到时钱财打了水漂不打紧,我可无余力替汝等收尸。我今日还要往叶小秋处去,这就别过了。」
叶小冉快人快语,心中大不悦,嘴上就不轻饶。顾大海在旁面有难色,道,「你可真谓来去如风,这才待了不过两刻钟而已。你要去找小秋我不敢阻你,不过林逸得留下。她欠我偌大一个人情,不能这么容易就走了。」
叶小冉全然不理顾大海的信口胡扯,只去看一边的林逸,见她脸色心里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起义重定在了八月二十,尚有两日,武汉城内这几天风声虽紧各方却相安无事,反倒没有中秋之前的遍城阴霾之态。顾大海身为她未来亲家,她自也没有不信他人品的道理。
「也好。晚些就劳你亲自把林逸送回苏公馆来,不如把顾影也带来与振儿一块,我那里安全些。六时城门关闭之前为好,你不似我,夜间通行总是不便。」
散会之后顾大海依叶小冉言回家中接顾影,也顺便带了林逸回去。他家在东厂口一带,离方言学堂并不十分远。他回国后接手了家中火柴厂的生意,另一面与同时回国的几个旧友在方言学堂做了教员。顾大海进了家门,领了妻子来见,又去逗弄顾影一番,一派融融天伦之乐。顾家的女主人聂青是个温婉薄带娇俏女子,这点颇在林逸意料之外。
「你当初拼死拼活不愿回国来,我还当你家里给你找了怎样一个丑八怪。」
「我不想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小姐,你不晓得聂青还嫌我是个败家子的纨绔少爷不肯嫁呢。这事说来真是阴差阳错,一时不可尽言。倒是你,怎么回中国来了?」
顾大海一路多话,口干舌燥,咕噜噜灌下聂青端上来的大半杯茶水下肚才接着道,「我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回中国来了。你那时可真是个傲气冲天的女孩子,要不是后来有勃朗特一言,想来到我离开中国你也不会瞧上我一眼的。」
林逸转着面前的茶盏使劲儿瞧,勉强辨出了金银花、桑叶、白茅根几种药草。她略皱鼻头,屏气凝神小抿了一口。但觉入口微甜更有回甘,很是不同。笑道,「我倒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讨人厌的。」
「大概恰恰相反,至少有一部分人是深为此所吸引的。」与那个曾意气勃勃,以一己之力对抗于UCL的女孩相比,如今坐在他面前的林逸并不再语气激昂言词犀利,话入了耳中,往往只用朱红的唇角拉一个或深或浅的笑意。
「林逸。」他在唤了她艾格尼丝许久之后换回了这个对于他自己和林逸来说都更乐见的称呼。
「国危如是,膏肓之疾已不可为,非大变不足以醒觉。我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志在流血以救时局。如此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
「即便同那些与你心存异志的人一道么?」
同盟会内本早已是分崩离析,后孙文更因筹款一事为人猜疑而威信大跌,现今各省不过各自为营形如散沙。林逸并不知晓个中详略,一句无心之语却正中靶心。他便拧一拧眉头,「革命原不计生死利害,但尽心力而行之。所谓殊途同归,只要众人志在革命创建共和,这些偏见原是可以暂且抛开的。与你——也是同样。」
林逸听出他话中他意,只将手中茶盏又转了一圈,笑道,「我不瞒你,在离开北京之前,我一直都在修订法律馆中供事。中国情势虽分崩至此,但我总是并不十分支持流血革命的。中国之大,朝堂外更有许多贤豪,我只是一个区区小女子,并无毁家纾难之志。世事干戈实难预料,我来找你是想着该来见见你才好。」
顾大海只是凝目定睛看她,「想不到一别经年,你如今也长了避祸的心思。想你当年与UCL一度势如水火却是因为什么?」
林逸并不用想,「因为有失公允。」
「那就是了,因为不公允。你放眼如今中华大地,清廷昏聩,官吏鲜耻,坐将我大好河山让于外夷之手,杀我民众,据我子女,这公允吗?林逸,你不能只想着避祸。你不该忘了那时的心情,不该忘了曾经施与你身的所有羞辱。中国若不从此走脱困境,不需许多时日,我炎黄子孙在这世界上将再无可避之祸,你亦无从幸免。」
只因你那与生俱来的肤色,它必使你永远无法站立在世界的高处。
她怎么会忘记?她绝不会忘了她曾何等心痛如焚夜不能寐,看着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个白日笑话。
挂钟当当当敲过三响,于寂静午后尤为动魄惊心。林逸眼皮跳了几跳,再回神过来屋内犹剩了钟摆的滴滴答答。
又似乎昨日也是这个辰光,日头还盛,她正站在窗前,见数安南巡捕驰车挎枪伺守在街巷隘口。手腕上突然一阵滑腻攀上来,她笑一笑,反握过去把那人带到身前来。
苏钦便乖顺地靠上来,只捏着她手腕,许久都未置一词。又过了许久,指腹才顺着她手腕筋络擦过她掌心握住,「林逸,我很有些担心。」
她手便抚上苏钦眉头,妄图将她脸上这几日来看在眼里的翳障一遮了事,「不要多想,我只是去见一个旧友了却一点心事。」言毕一双手并拢来贴上她眼睛,「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来,我就回来了。我们还得回苏州呢,上次走得太急,我还没有吃够沈阿婆做的清溜虾仁和响油鳝糊,更别提那些甜香的拍糕了。」她边说着,就作势咂咂嘴唇,「可不能说了,这么说一圈儿,我肚子里的馋虫又得四处乱爬了。」
「馋鬼!」苏钦作势拍她脸,头却靠着她颈窝贴下去,她只得顺势俯身下去在她耳根边上讲些宛宛情话,知晓苏钦心中的忧惧并非能由她三言两语撤去,便深叹了口气道,「顾大海既也同为同盟会的人,我此去正好顺带打听些广州城内的情况。」
怀中的人明显心思为之一动,头却不曾扬起来,只伸出手去抓住她腰间衣襟紧一紧。她低头看她衣领下粉净的脖子,生得便与那些叫人馋的软糯香腴是一般无二的,在明澈的阳光里蒸出了微醺的酒酿味儿,竟是在如此时局如焚下映出一片大好年光。